第五十五章 炼符
谈话完毕,当晚,杜腾会宴请赵然吃了一顿烤全羊,这里的羊肉味道当真不赖,没有那么多腥膻之气,却极为鲜嫩可口。
赵然在宴席上大致认了认天鹤宫的高层,三都中缺一个都厨,八大执事中缺一个迎宾,据说玄元观正在考虑人选。
至于天鹤宫的方丈,则至今没有任命,原本是因为竞争激烈,各方没有达成妥协,如今则是李云河调走之后,新接任监院的赵云楼还没考虑好人选,故此拖延到现在。
吃了顿烤全羊之后,赵然没有过多打扰杜腾会,先行告辞回山,等候天鹤宫完成整个任命流程。
回到大君山之后,赵然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于是便来到后山灵气浓郁之处,准备干点和修炼相关的事情。
赵然现在气海内两个丹胎,灵力丹胎也好,功德力丹胎也罢,修行都需要精元,以精元炼化灵力或者功德力,产生的法力才能填补和充实丹胎。大量的法力充入丹胎,在功法的运转之下,不停的压缩和凝实,最终突破一个临界点,将胎压缩为丹,这就是结丹的原理。
赵然现在的问题是,气海内空有大量功德力积存,却没有足够的精元进行炼化,只能按部就班,以每天生成的一百零八滴精元为炼化上限。而且炼化的都是功德力,功德力丹胎的修行每天都有可喜的进展,而灵力丹胎那边却止步不前。
这三个月来,他每天都是一盏茶工夫就完成了功课,这也是《功德经》的特点,只要功德力充足,修行起来极为快捷,故此,剩下的时间,只能拿来炼符炼器,琢磨阵法了。
这两年,赵然基本上没有什么斗法斗到需要大量运用符的机会,所以很是积攒了不少法符,尤其是金甲金兵符。
自从将这种三阶符学会并且将炼制成本压到每张一百两银子之后,他便开始有意识的积攒金甲金兵符。
一张金甲金兵符可以化作一个比赵然高出两个头的金甲金兵,持续施法时间大概在一炷香时分,斗法时是非常好用的符。
而且赵然还对这种符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发现变化出来的金甲金兵所持的兵刃是可以有所选择的,只要在画符的时候进行简单勾勒就行。到目前为止已经积攒了五十张金甲金兵符,当然,以他的秉性,全部都是护身用的刀盾兵。
赵然这几天打算炼制一些别的兵种,五十个刀盾兵护身已经差不多可以了,应该适当加一些变化了。
大君山洞天地下藏着的是一条火窟,名巽雷先天真火,是炼制器符的绝佳火头。这条火窟有两个出口,其中一个出口在君山庙中,如今正被孙碧云师徒占据使用,赵然也不去添乱,径自去了另一个出口。
另一个出口在后山一处石洞中,离最高峰不远,隔着五六座山,所以这里同时又是个灵气极为浓郁的所在,对于炼器炼符大有好处。
进入山洞之中,向里深入数十丈,山洞的尽头陡然间显现出一个五六丈方圆的平台,平台的另一侧,是不可测及的深渊,从上往下看,只能看到一条红红的细线,那是深渊地下存在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巽雷先天火窟。这里就是江腾鹤内定的老祖炼丹台,只不过如今还没有修缮起来。
赵然掐动引火道诀,将深渊中的巽雷先天真火引上一朵来,就在平台上开始炼符。
两个多时辰之后,赵然十分顺利的炼成了一张金甲金兵弓箭符,这张符打出来后,同样会化作一个金甲金兵,只不过手上所持的却是弓箭。
经过实践,赵然发现这里果然是一个极好的炼制场所,不仅用时快,而且耗材也少了许多,主要是成功率大增,不会无端浪费过多的材料。
于是,赵然平心静气,足不出洞,在这炼丹台上呆了足足九天,一口气炼制出三十张金甲金兵弓箭符来。
将储物扳指中的材料进行清点,发现还剩下不少,于是继续炼制,又花了六天,炼制了二十张金甲金兵长矛符,炼制符的材料才算告罄。
赵然算了一下,他炼制这五十个金甲金兵符的耗材,每一张折银不过七十两,大大节省了耗费。
他现在有一百张金甲金兵符了,按照设计,对阵同阶修士的时候,可以一次打出三个金甲金兵来,一个刀盾兵护身、一个长矛兵近战、一个弓箭兵远攻,相信会是个不错的组合。
如果遇到对方人多,需要群殴,又或者境界比他高,需要越级斗法,他甚至可以一口气将这百名金甲金兵全打出来。百名金甲金兵听从指挥,浑身金光闪闪,组成三道阵列,进可攻、退可守,这是何等气势!又是何等军威!赵然自己想想都很是期待。
这要是端木愤青那个疯子再找上门来,怕是也可以打一打了。
只不过打上一场就要花掉七八千两银子,似乎是有点贵啊……
剩下还有些边角料的符纸、金沙、铅汞之类,炼制不了三阶符,却可以炼制一些飞符,他的飞符消耗向来很快,不补充一些根本保证不了正常活动。
等到补充了数十张飞符,将材料完全消耗一空之后,赵然出了山洞,看了看后山千峰竞秀的美景,顿觉神清气爽。他这半个多月里沉浸在炼符之中,将那些杂七杂八的琐事抛诸脑后,也算得上一种洗心修行了。
赵然在大君山洞天炼符的时候,天鹤宫也在按照流程抓紧办理他的上任手续。
先是一道免除赵致星监院的公文发至永镇灵蛇院,表明另有任用,于是苦苦等候了三个月的赵致星终于踏上了前往九江的行程。他的下一站是天下第一县九江星县方丈,也很有可能是星县最后一位俗道方丈,这里将是他继续向上攀爬的新台阶。
紧接着是曾致礼免除白马院方丈的公文,于是这位曾方丈离开了红原,来到永镇,三天前在灵蛇院的公推大仪中成功升座,担任灵蛇院监院,主持永镇县的布道事宜。
最后一道,是敦促白马院公推新任方丈的文书,文书上建议的方丈人选,正是原无极院方丈赵致然。
第五十六章 白马院同道
十月二十八日,赵然来到了两过城门而不入的红原,这次,他终于要入城了。
红原县城是在原来邛溪镇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原来镇上本是没有城墙的,升格为红原县治所后,在白马院监院袁灏的努力下,才开始修建城墙。
但从动工开始到现在,修了两年半,也才修成了一道周长二里多,高不过齐胸的土墙。但这道土墙的根基却打得很厚实,足有一丈多厚,上面可容五马并行。
赵然试着伸手捶了捶,发现很是坚固,可见袁灏打的主意是慢慢修葺,可以不追求工程的进度,却在保证质量上狠下工夫,此人做事还是比较稳健的。
简单看完了城墙的情况,赵然便来到东门外。袁灏带着白马院大群道士已经恭候于此,见了赵然,连忙抱拳躬身,齐声道:“恭迎赵方丈!”
赵然连忙双手虚扶,迭声道:“诸位请起,诸位请起,都是同道,何必如此多礼。”
众道士直起身来,仔细打量赵然,心下均道:“传言果然不虚,这位道长当真年轻。”
还有的在想:“听说这位是馆阁中的仙师,也不知主持我红原县布道,究竟会是何等光景。”
领头的袁灏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原本是川西总督府的幕僚,举人出身,能够坐到白马院监院的位置上主持红原政务,全赖他在白马山大战中的杰出表现,受到了当时的总督周不遗余力的举荐。
白马院是道院和官衙合一的体制,一半道士来自官府,一半来自道门,这就是当年赵然在叶雪关大议事时所献的方略,与松藩地区其他道院也不同,在整个大明是头一份,故此杜腾会才说这里是特殊中的特殊。
就听袁灏道:“早闻赵道长要来白马院,我等齐感振奋,今日终于将道长盼来了,当真是白马院之幸,红原之幸!”
赵然连忙逊谢:“怎敢当袁监院此语,白马院的事务,还有赖袁监院和诸位同道鼎力相助。”
袁灏笑道:“赵道长大名,在我川省如雷贯耳,短短几年,便白手起家,将君山庙建成全省信力第一的大庙。主持无极院布道之后,又兴修道路、沟通水渠、惜农护民、靖除盗匪,令百姓富足、阖县安宁,谷阳县堪称大治矣!”
这是二把手对新官上任的一把手必做的功课,赵然当即言称“愧领”,又道:“袁监院以后可称贫道‘致然’,这样也亲切一些。”
袁灏又向赵然介绍了随行出迎的一干人等:“这是我白马院同道,我给方丈介绍一下。”他还是不肯称赵然为“致然”,坚持以“方丈”相称,以示恭敬。
当先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其貌不扬,名叫谷腾丰,是白马院都管。赵然看着有点眼熟,回忆中似乎是在玄元观见过。
当年赵然为了晋升道职而去玄元观跑关系,拜见时任玄元观巡照的宋致元,和这位老道在宋致元公事房中匆匆见了一面。
听袁灏一说,这位果然是来自玄元观,原本是玄元观巡照房水房的提科道士。
提科道士一般是省观或者总观中,授予某些资深道士的名分,这些道士是经堂道童出身,在八大执事房没有得到具体道职,却又担负着一定的职司,位在五主十八头之下,又高于普通的经堂道童。
谷腾丰在玄元观混了几十年都没有混上道职,相比赵致星而言,不论家世背景还是个人才能,想来都差远了。如今被调来白马院任都管,算是升了一级,但如果他年轻二十岁,也许可以看作前途光明,但如今嘛,恐怕是被踢过来养老的。
赵然含笑招呼:“谷都管是省观下来的高道,眼界宽、见识广,将来还盼谷都管多多指点。”
谷腾丰唯唯诺诺道:“好说,好说,岂敢,岂敢。”
谷腾丰之后,是白马院都厨雷善,这位却是来自官府,也是举人出身,原平武县县丞。
袁灏又道:“聂都讲和范高功不在县中,曾方丈履任永镇,在永镇办道法会,专门点了他二人过去向永镇灵蛇院的经堂道士们讲课,唔,应是前日结束。他二人走时说,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迎候方丈,若是来不及的话,让我代转歉意。不过他们肯定于公推之前回来,不会误了方丈的升座大仪。”
赵然微笑点头:“无妨,无妨。”
剩下的七位执事都在场,李知客、卢方主、左巡照都来自道门,罗典造、申迎宾、张贴库、龙账房则来自官府。
这些白马院的道士身后,是十多位红原本地“名流”,但红原是刚从西夏手中夺过来没多久的地盘,缙绅和豪富都不存在,只有部族头人、往来行商和乡村耆老。
红原三部,龙白部、查马部、筇河部,龙白和查马都没有人来,只有三部中实力最弱的筇河部来了两位头人,齐齐向赵然躬身施礼。
赵然将他们一一搀起,和颜悦色安抚了不少好话,答应了他们过些时日就到他们寨子中作客。然后又向其余人等众人挥手示意,表示自己谢过大家出城相迎,这才跟随袁灏进了红原。
红原实在太过简陋,只有一条不到百丈的主街,主街上的房屋还稍微像点样子,几座酒楼、茶肆、布店、粮铺、药铺都是木头房舍,其余则是石屋,至于街道后面的其余房舍,一眼望上去基本上全是土屋。
城中最好的建筑,无疑就是白马院,袁灏介绍,这里原是佛门兴建的万象寺,看得出前任曾方丈在改建时确实动了不少心思。道院虽小,却很是干净整洁,用的石料和木料也足。
当晚,袁灏请赵然至道院对面的酒楼中吃饭,七位执事全部到场,吃的自然又是烤全羊。
赵然也不和他们谈什么政事,不讲自己的规划,扯的都是众人极感兴趣的闲闻。比如张大真人飞升的景象,比如天龙院涅**会的热闹等等。他讲故事的水平自是不用提的,直说得众人时而紧张、时而兴奋,时而开怀、时而落泪,又在不经意间自然而然对他修士的身份油然而生莫大敬意。
一顿饭的工夫,赵然便初步树立了让人敬畏又感亲切的形象。
第五十七章 素履子
十月的最后一天,天鹤宫监院杜腾会亲自来到红原白马院,主持赵然道门生涯中的第二次公推。
杜腾会驾临红原,并不像内地时一样带那么多从人,仅仅是四名方堂巡查,以及方主和高功随行。他对红原的情形比较了解,知道带来的人太多,白马院接待困难。
当晚,杜腾会挨个和白马院袁监院、三都、八大执事谈话,亲自过问明日公推的各项事宜。自从赵然在叶雪关大议事搞了一出跳票之后,整个川省道门在公推之前,都自觉不自觉的开始盛行“谈话”制度,务求保证公推不出岔子。
十一月初一,白马院召开公推大仪,赵然以四十三票的全部票数,公推升座,成为白马院第二任方丈。
杜腾会长出了一口气,道:“致然成功升座,此番我便宽心了。”
赵然笑道:“有杜监院保驾护航,我哪里需要担心的。”
杜腾会摇了摇头:“也不尽然,红原虽小虽偏,却总出幺蛾子,致然今后要小心谨慎。好了,一会儿便该你升座了,去准备一下。”
公推之后,赵然才算正式成为方丈,于是下去更换了方丈礼袍,按照升座仪轨,受三坛大戒,经请神、启奏、拜表等程序,正式升座。
赵然的升座大典是开放的,除了全院道士、火工居士,上百名红原城中的商贾、百姓听闻新方丈升座,都挤进来观看。
赵然为升座仪轨做了精心准备,专门炼制了一张三阶符“请神符”,又准备了许多具备灵力的耗材,总值当在二百两银子以上。白马院没有那么宽裕,赵然咬了咬牙,算是自掏腰包了。
花大笔银子做准备,当然是为了收服白马院同道、震慑红原百姓。他的符随同青词打出之后,只见法座之上立时金光乍现,在赵然诵念《太上文昌宝忏》声中,一尊虚影渐渐成型。
这尊虚影神像头戴绿玉额缀的乌纱,怀抱长柄如意,身着金黄朝服,须髯三寸,面庞方正之中透着说不尽的威严,正是主掌功名利禄的文昌帝君。
连同杜腾会在内,殿中所有道士全都肃然拜伏,向着文昌帝君稽首行礼,观礼的百姓各个张嘴结舌、目瞪口呆,继而山呼拜倒。
只见帝君虚影睁开双眼,喝了声:“汝为何人?”
赵然答曰:“弟子赵致然,今日公推升座,为红原白马院方丈,恭领帝君训示。”
帝君虚影道了声:“正位!”然后渐渐散化开去,身影消失。
杜腾会等众道士这才起身,望着帝君消失之处惊叹不已。
赵然领了圣训,缓步而上法座,端端正正坐了下来。
这便是一张三阶请神符的功效,能够请出上天大神虚影现身片刻。但也仅仅如此了,帝君位阶太高,二百多两银子绝无可能请动本尊,功效和诸蒙在无极院请出的土地本尊虚影不可同日而语。
现身的虚影乃是他万千虚影分身中的一道,按照道门的说法,对祭拜之人的功名利禄有些好处。
当然,若是能将帝君本尊化身请下来,那好处可就太大了,只不过以此界之能,哪怕打出一张九阶神符怕也是办不到的。
但就算如此,也足以起到极强的震慑之效了,此刻就连杜腾会也安心静坐,聆听赵然说法。
“道本无名,无名居天地之始。天地之始,号曰混元。混元之初,无形无象,既分二仪,能生万象。故云之为道。初自龙汉,三皇依之设教,五帝依之置治,始於一化,淳朴自然,将明寒暑之期,遂分阴阳之序。上古圣人履之,无言无教,无心於物,物来归之;不教於民,民皆仰之。此则履纯朴天道也……”
赵然今日升座说法,开讲的是道藏中的《素履子》。《素履子》在道藏诸多经典之中是极有特色的一部,分为《履道》、《履德》、《履忠》、《履孝》、《履仁》、《履义》等等篇目,以道为本源,阐述治世的各种方法,寻找和探究其中遵循的道之原则,并且突出了去“履”和去“行”等实践要求。
在这片道经中,明确了儒门治世的指导思想和前提,也就是道本儒末,道为原、儒为策,道为学、儒为术,为儒门治世寻找理论依据的同时,也为道的形而上之于具体而微找到了工具。
基于红原白马院的特殊体制,赵然认为,将这篇《素履子》拿出来宣讲,是十分对路的,也算是为自己当年提出“道衙合一”这一创新方式补充理论根源了。
赵然在白马院升座仪典上的白日请神,自是轰传整个红原乃至松藩,这些都是后话,暂不细表。当晚,赵然拿到了天鹤宫的任命文书。
为杜腾会践行之后,赵然回到方丈舍,将前来拜见请示的白马院众道士们屏退,吩咐他们不得打扰,然后将文牒展开。
任命文牒瞬间被赵然吸纳,他的脑海中呈现出《先天功德经》第四章的功法。这是关于结丹之后,如何使丹生神识,令神识寄托于物,从而形成本命元神的方法。从境界上来说,就是从法师境突破到**师境的功法。
赵然现在还是黄冠修士,但他在升为无极院方丈时,已经拿到了结丹的功法,如今升为白马院方丈,又拿到了凝练元神的功法,接下来的几年中,他都不会为功法所困扰了。这也是他当年在叶雪关大议事时搏出来的机缘。
拿到了下两步的功法,赵然美美的睡了个好觉,第二天醒来,便让典造房找来过去近三年来,白马院接收和下达的各类文书已经典籍簿册,一份一份仔细翻阅。
主政一地,不是到了地头之后立刻就开始指手画脚,实现所谓“心中的抱负”。来之前赵然对于主政的方向当然有一套规划,以及希望达成的目标,但这仅仅是方向和大略,具体怎么入手,还要结合白马院的实际情况来通盘考虑。
如果计划可行,那就结合实际调整之后慢慢推行,不合适的,就要做出改变,再寻找机会一步一步试行,如果有违背当地实际情况的,那就干脆推翻重来,甚至舍弃废止。
而要想了解实际情况,第一步就是翻阅文书,做好功课。
第五十八章 笔记
白马院的文书不算多,也不算少,赵然埋头看了三天,对道院的情况大概有了初步的了解。
其中,他对道院中每个人的履历看得都特别仔细,希望能够尽量了解到他们的背景和经历,建立一个大概的印象。
比如监院袁灏,此君在川西总督周幕中时,以对战事精通而著称,行事也十分果决,同时还极有担当。
又比如都厨雷善,做过主簿、县丞,对民生治政相当熟稔。
都讲聂致深,是曾致礼在安悦太乙院任监院时的都讲,曾致礼调去了永镇,他却没有跟过去。
……
除了人事问题,赵然还比较关注道产。白马院基本没有什么道产可言,号房的申迎宾几乎无事可做,相当于闲人一个。而龙账房报上来的大账上,整个白马院只有存银一千余两,仅够维持道院正常运转两个月,可谓穷得响叮当。
如此穷困的局面,也是因为没有道产的缘故,完全指望上峰拨款,没有自我造血的机能,这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这让赵然很不高兴!白马院可是官道合一的道院,不仅要布道,还要担负官府的职责,没有钱,怎么办事?
赵然足不出户,一门心思闷在白马院的方丈舍中查看各种文书档籍,一看就是整整七天。
赵然就任白马院方丈后的第七天,收到了二师兄余致川的笔记,笔记很长,详细记述了楼观派此行前往福建鹤林阁的所见所闻。
身为内丹南宗紫阳派的掌舵者,又是总观真师堂的坐堂真人,许真人的百岁寿诞办得十分热闹。
许真人原本打算过一个很低调的寿辰,做寿的也只是以本阁弟子门人为主,外请的不过区区三个宗门的二十余人,其中还包括了楼观。
但许真人的打算明显落空了,寿诞之日,不仅整个福建各宗各派的掌门宗主上山祝贺,连许多外省的修士都千里迢迢赶了过来。按照余师兄的说法,主要是百多年前海琼真人白祖师留下的遗泽。
许真人是彭真人弟子,彭真人是内丹南宗祖师白玉蟾的亲传弟子,当年白祖在世之时,便如这几十年的张老道一样,是整个道门的顶梁柱。白祖师游历天下,广结善缘,施恩无数,可以说,半个道门、乃至更多的散修世家都受过白祖师恩惠。
道门讲究缘法因果,这些惠泽自是反馈在了紫阳派后辈弟子身上。许真人乃白祖师三代弟子都如此,当年彭真人百岁大寿的时候,来的贺客更多。
余师兄长篇累牍的对寿宴进行了大篇幅的渲染,他笔力越来越臻于圆润成熟,描述起来活灵活现,看得赵然津津有味。
其中最令赵然感兴趣的,是一位名叫顾南安的修士。赵然曾听老师江腾鹤提到过,是老师当年还在黄冠境时,于浙江衢州认识的道友。
大明除了道门馆阁修士之外,还有大量的散修,散修之中又包括各种大小不一的宗门、世家。其中浙江衢州的顾家是散修中比较出名的世家,论及实力,甚至比许多道门馆阁中的小宗门都要强,功法也有自己独到的特色。
这位顾南安竟然比老师江腾鹤还早一步获受炼师职,看到这里,赵然都不禁替浙江道门在衢州的馆阁游龙馆感到心疼。
为一名炼师授,需要三百六十万圭信力值,赵然不知道衢州一年的信力值是多少,作为四川的修士,他拿到的信力簿中,只能看到本省各府、各县的数字,但这个数字可是松藩地区去年信力值的十二倍!
这位顾南安在许真人寿辰之日,当着上百位各地修士的面,向江腾鹤提出,要请教楼观功法。按照余师兄笔记中所言,老师江腾鹤本不欲和他一般见识,但此人却用言语当面挤兑,江老师无奈之下只得应战。
许真人寿辰之后的第三日,双方在鹤林馆紫阳殿前比斗,这位浙江散修世家的头面人物被江腾鹤以丹符击败,前后用时半柱香。
看到这里,赵然心说,这位顾炼师修为不错嘛,能在老师面前支撑半柱香!
他记得前年在太华山下,同样是炼师境的朝天宫修士蓝田玉,在老师的丹符面前只不过一个照面几个呼吸便即落败,如此看来,顾南安简直是散修中的大高手了。
余师兄又道,老师江腾鹤让他告知赵然,他们在福建还要待上一段时间,听许真人讲授道法,与鹤林阁几位高徒切磋功法。大君山洞天的兴建还要赵然多多看顾,他们暂时回不来,尤其是三师兄骆致清,败了一阵之后颇有些“乐不思蜀”了。
赵然心中一惊,暗道原来骆师兄也会战败?也不知对方是什么境界?若是同境的话,那还真是给自己敲了个醒万万不可小觑天下英雄啊!
翻到笔记最后,也没见余师兄关于此战的描述,于是赵然飞符追问。
余师兄很快回复,对方是鹤林阁三代大弟子陆西星,**师境。
收到这份回复,赵然才算是松了口气,对方好歹比骆师兄高一境界,不至于让骆师兄的无敌形象在自己心中轰然倒塌。
赵然于是飞符道:“师兄请转告老师,大君山一切安好,无须挂念。”
很快,余师兄又来了一份飞符:“大师兄帮骆师弟出气了,陆西星刚才败了,哈哈!”
原来大师兄那么厉害!以前从未见他出手,故此赵然一直不知他的本事。不过转念一想,大师兄可是资深金丹,老师那两年闭关破境,教导余师兄、骆师兄和自己的职责都是大师兄承担,这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再者,他若没点本事,老师焉能把日月黄华剑交给他?
既然老师带着同门在福建玩的很开心,那赵然就不用分心他顾,沉下来专心接手白马院。
十一月九日,赵然在方堂方主卢致中的陪同下,出白马院,下乡了解民情。
袁灏听说赵然要出门,连忙过来询问:“方丈要去哪里?我多派些人手保护方丈,这地方还不太平,恐有宵小之辈……”
赵然笑了:“我是修行中人,些许宵小,哪里祸害得到我面前,老袁不用担心。”
袁灏道:“方丈说得也是,那,我安排人手先为方丈前行联络?”
赵然摆手:“我就是出去走走,随便看看,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你怎么联络?你们也不要跟着,该忙什么忙你们的,我就带卢方主去。”
袁灏送到道院门口,典造房和客堂的两位执事也忙不迭跟了出来,招呼手下要打仪仗,都被赵然制止了,众人面面相觑,眼看着赵然离去。
袁灏手捋长须,目送赵然穿过街道,点了点头,冲众人挥手:“都散了吧。”
第五十九章 家访
下乡的第一站,当然就是本城。小小的红原城不过千户居民,人口四千余,其中一半是这两年从内地征募而来的贫困灾民,能大老远招到两千汉民过来填充户口,单就这点来说,曾致礼干得还算不赖。
卢方主介绍:“这些百姓都租了城外的田土,种植青稞和黍,以此度日。”
一边听着,一边闲逛,赵然没有走沿街的房子,而是向内穿行了两条巷道,选了一户土坯房的人家,冲卢方主示意。
卢方主上前喊门,一个老妪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出来开门,惊疑的看着门口的卢方主。
卢方主道:“老婆婆,我们白马院新任的赵方丈来你们家走走,看看你们家的情况。”
老妪顿时目瞪口呆,也不知该说什么,慌乱中的将二人让进了屋中。
赵然走近屋内,就见房中简简单单,没有一件家什,地面墙角铺着一片草席,席上卷着破布棉被。屋子中间架着个火炉正在烧水,下面烧的是些干草和干粪,味道很不好闻。好在仅有的一扇木窗打开着,能够透气,否则当真是挨不住。
这户人家最值钱的东西,恐怕就是架在火堆上的那口铁锅。赵然伸头看了看锅里,一锅水里面是几片草叶子,草叶子下依稀可见数得清的黍米。
老妪忙不迭的请赵然坐在火堆对面,怀中抱着的婴儿一声哭泣,她又赶紧用个木勺从锅里舀了勺黍米汤,在嘴边吹凉了,小口小口往婴儿嘴里灌进去,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赵然打量四周,怔怔良久,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自从在小君山招募流民开立君山庙后,赵然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如此赤贫的家庭了,哪怕是前年去黎州,那些黎州山民的日子也比这好过许多。
卢方主问:“老婆婆,老爹去哪了?大壮呢?大壮媳妇呢?怎么都不在家?”
老妪回道:“大壮和他爹去北城上工了,儿媳去罗老爷那里洗衣服了。”
赵然问:“上什么工?”
卢方主代答:“应该是去给咱们白马院修城墙。”
赵然明白了,前两天看白马院的文书,知道如今是农闲,院里从常平仓调来了五十石陈米,继续兴建红原县城的城墙,如今应该是主要加高北城方向。这是袁灏一力操持的,每年农闲的时候修上一段,起到的是以工代赈的作用。
赵然追问:“上工的能拿多少粮食?”
老妪道:“上工管饭,每天还能得回两个黍米团。”
赵然皱眉道:“太少了。”
老妪道:“够了,很好的,能把娃儿拉扯大了。”
赵然摇头:“两个黍米团子哪里够你老人家和孩子一起吃的?”
“我吃少点,娃儿吃多点,尽够了。”
“罗老爷是谁?”赵然转头问卢方主。
卢方主道:“主街上挑着‘千里香’的那家饭铺就是他的,他是都府的商人,来了红原刚一年。这位罗老爷也是好心,生意做得不好,却雇了好多人家的娘子,帮忙洗衣、洗碗、补衣,管饭吃。此人我和他认识,曾对我言道,他本来干了半年就想关了饭铺的,挣不到银子。但若是走了,这些给他干活的人家全都要挨饿,所以每年赔些银子,坚持开业,权当周济了。”
老妪也在旁边说了几句罗老爷的好话,又夸了白马院的袁灏。
赵然闲谈了几句,转过头来问老妪:“老婆婆,你们家在城外分了几亩地啊?”
老妪回答:“三亩两分。”
赵然有些诧异:“只有三亩两分?”
老妪道:“已经很好了。”
“收成怎么样?今年收了多少粮食?”
“收了四石。”
亩产一石多一些,这个产量肯定养不活老妪一家五口,赵然又问:“纳了多少粮?”
“交了一石半。”
赵然倒吸一口凉气,这个田赋可当真不低!尤其是作为刚刚授田的农户来说,绝对不应该那么重的。他转头望向卢方主,等卢方主解释。
卢方主虽然不是管税赋收缴的账房,但也多少知道一些,连忙道:“方丈,白马院今年田赋十取其一,各色耗羡加三成,她说的纳粮一石半,怕是有四成不是白马院收的。”
老妪插话:“是呢,有六斗是给夏人的。”
赵然愣了:“夏人?”
卢方主一头大汗,见老妪说话有一句没一句说不清楚,连忙道:“就是居于这邛溪镇上的党项人。原本这些田地都是他们的,白马院初立之时,打算重新丈量,划分田土,但这些党项人不干,颇是闹了几场。后来曾监院上任后,说咱们初来乍到,要以大局为重,便认了他们对这些田土的文契,好说歹说,让新来的汉民租种,每亩佃租两斗。”
赵然气乐了:“敢情咱们从内地吸纳人口过来,是给他们当佃户来着?”
“呃……”卢方主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尴尬的不做声响。
赵然又问:“城外这两万八千亩耕地都租给汉民了?可我来的时候,其中有一大半都在抛荒吧?而且都在水边,是好田啊,这是怎么回事?”
卢方主道:“那些好田,党项人要价太高,每亩四斗到六斗不等,这些汉民租种不起。”
“就空着了?他们也不种?”
“他们不种,这些田,原本是白马、查马、筇河三部部民在种的,这些党项人原本是红原的贵民,不会下地干活的。”
“三部部民呢?怎么不下山耕种了?”
“当年党项人以三部部民为奴,驱使他们种地,如今奴隶逃脱出去了,谁还愿意回来?党项人前年还找了曾方丈和袁监院,说是要咱们明军出兵,把三部的奴隶都抓回来还给他们。”
赵然不敢置信:“这要求,他们也敢提?”
卢方主苦笑:“他们的确就是这么提的,被曾方丈否了。曾方丈说,各族平等,绝不允许一族以另一族为奴。”
赵然点点头:“然后呢?怎么处置的?”
卢方主无奈道:“但是党项人闹得很大,一度将白马院围了。曾方丈便亲自带着我们去三部,游说他们下山给党项人种地,三部死活不同意,当时说急了,人家就把我们赶下山了,一路下来,我们身上被唾了不知多少浓痰。下山之后还有部门在后跟随谩骂,当时情况很危急,我想调兵护卫,可曾方丈不让。”
“哦?他怎么说?”
“曾方丈说,心怀天下者,要有唾面自干的风范,别看今日受辱了,但等到红原太平之日,这些部民们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就会念我们的好了。”
第六十章 脊梁
赵然无语,默默消化良久,方问:“以我看来,汉民租种的田地也就几千亩吧,光靠这么点租子,党项人怎么活得下去?他们还放牧么?”
“原本他们都有牧场的,但是一场白马山大战,这些党项人的家底基本都掏空了,最后剩下的那些牛羊马匹,都被三部部民哄抢一空,所以那些牧场也都荒置着。至于生活,他们还能勉强维持,咱们白马院每旬放赈一日,给党项人发米,补贴他们家用。”
赵然看过白马院的账簿,印象中没有这笔赈济的银子啊?于是问:“赈济的钱粮哪里来的?”
卢方主道:“都是从修建城墙的工银中挤出来的,列在营造费里了。每月都有开支,具体多少我不清楚……”
赵然点头:“的确有修城的银子,每个月的数目都在一百两左右,是天鹤宫专款拨付的。”
卢方主道:“真正开工干活的月份都是农闲时候,一年也就四五个月,剩下的都拿出来赈济了。”
老妪听到这里,向赵然哀求:“赵方丈,你老人家在道院说话算数不?能不能给曾方丈说说情,放赈的时候也给我们汉民一口粮啊?”
赵然诧异:“老卢,怎么回事?放赈没有他们的份?”
卢方主点头道:“没有那么多粮食啊。这些粮食都是从修建城墙的工银中挤出来的,能养活党项人,已经是白马院的极限了。我记得年前有一个月粮食紧张,还是从阖院道士的薪俸中挪借了银子去买来的。”
赵然无言以对,只是安慰了老妪两句,然后带着卢方主赶紧离开了他是无法继续心安理得的坐在人家屋里了。
从这户人家出来,赵然一时也没有心情再去逛别家了,卢方主陪着他就在街巷中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西城,这里的房子明显要好得多,有几十户人家住着石木结构的大房,房中还带着小院,养着些鸡狗之类。
卢方主指点:“党项人在城中主要是三族,拓跋氏、米擒氏、颇超氏,拓跋氏领头的是个祖儒,其他两家都是枢铭。方丈请看,最西头那家,就是拓跋家的祖儒,叫李彦思。”
祖儒在西夏是个不小的贵族爵位,没想到这小小的红原城中居然也有一位。赵然默默围着这个祖儒的院落转了一圈,这位祖儒爵位不低,但过得却有些潦倒,可潦倒归潦倒,人家能耐还很大,胆子更大,不得不说,赵然对此是很难理解的。
穿行于党项人的聚集区,身着道袍的赵然和卢方主二人引来了各种眼光,有惊讶的,有不屑的,有愤恨的,还有恶狠狠的。
卢方主有些紧张,低声道:“方丈,要不咱们走快一些?”
赵然“哦”了一声,问:“卢方主怕了?”
卢方主道:“也是为了方丈的安危考虑,前个月客堂的小任就是在党项聚集的街上被打了闷棍,回去后躺了一个多月。”
“人抓到了么?怎么处置的?”
“都不知道是谁干的,如何查处?”
赵然皱眉,不悦道:“白打了?”
卢方主道:“曾方丈说了,法不责众,既然查不出来,就忍忍。”
赵然道:“你也不用怕,跟着我,保你不会出事。”
卢方主这才醒悟过来,自家跟着的可是个黄冠境的修士,不禁赧然:“是是,差点忘了方丈的本事,呵呵。”
赵然慢慢穿行过去,可惜一路上都没人过来挑衅,这些党项人要么蹲在路边以眼神杀人,要么围聚在一处下他们党项人的石头棋,又或者在某家院中的石桌上聚赌,就是无人前来打闷棍,让他出出胸中恶气的念头实现不能,不得不遗憾的来到北门。
这里就要热闹得多了,数百壮丁正在挥洒汗水,辛勤的修筑着城墙。赵然看见了旁边粥棚中的几口大锅,锅中正在熬着米粥,旁边的炉子上是温热着的一排排杂面团子,沸腾的热气滚滚上升。
监工的是白马院库房的道士,原本也是内地县份中的书吏出身,他自然是识得新上任的赵方丈,更何况旁边还有卢方主陪着,于是连忙赶上前来参见:“卑职……小道见过方丈。”
赵然问:“这些都是汉民?”
那道士回答:“都是汉民,党项人懒得很,不愿干这种重活儿。”
“饭食如何分发的?”
“上午的饭食刚发过,每人一碗米粥,一个面团。下工之后同样如此,但每人可带两个面团回家。”
“什么面?黍面?”
“黍面加了些野菜,一个二两,方丈请放心,这些都是穷苦人,咱们都是有良心的,断然不敢克扣了。”
“黍面还可维持几日?”
“库中还有三十日存粮,专为营造城墙所用。”
赵然点了点头,道:“城墙加到一人高就可以了,不要再往上加了。”
那道士愣了愣,也不敢质疑,只得疑惑着答应了。
赵然又道:“今日是贫道头一次来视察,又逢太乙救苦天尊圣诞,吩咐下去,晚上每人加两个面团。”
那道士连忙点头,然后扯开嗓门高喊:“今日赵方丈巡视工期,又逢太乙救苦天尊圣诞,方丈说了,今晚每人加两个面团!”
正在开工的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有那离得近的,都纷纷放下手头上的活计,向赵然跪下磕头。城墙上、城墙下,顿时黑压压跪倒一片。
赵然趁机道:“诸位信众,我大明百姓们,等有了闲暇,请到白马院中拜一拜道尊,我白马院的同道们便算是没有白费工夫了。”
数百人轰然应了。于是赵然挥了挥手,让大伙儿起身复工,壮丁们这下子劲头更足,号子声响得更加有力了。
赵然感受着人群中传来的丝丝淡淡的功德力,看着这些辛勤干活的壮丁,又看了看水一般清澈的米粥,以及那黄得发黑的面团,向卢方主感叹:“这些百姓,是我大明的脊梁啊!”
卢方主向赵然躬身:“方丈慈悲!”
赵然道:“这不是慈悲,这是在弥补。老卢,他们千里迢迢从内地赶来松藩,是奔着好日子来的,可我们呢,却把苦难依旧加在他们的背上,什么时候脊梁被压断了,我们所有人就都抬不起头了。”
卢方主默然片刻,道:“方丈,有些话,我憋了很久了,不知该不该向方丈说。”
“老卢,你尽管说。”
“曾方丈总是说,要顾大局、识大体,可是……”
赵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你的意思我明白的。这句话本身是没有错的,关键看怎么理解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后慢慢说。”
第六十一章 财务状况
看完城中的情况,赵然在卢方主的陪同下,出了红原城。先是在红原城周边看了看耕地,果然,很多邻溪、平坦的好地方都在抛荒,反而是那些边边角角的旱田,或是沟壑起伏的坡地上,还有些农户正在烧秸秆,以为来年积肥。
除了红原城中的四千多人外,在城周十里范围内还分布着二三十个村子,其中一大半的村子都空空如也,房屋破败,不见一人,完全废弃。
还有一半的村子,则住着来不及逃走,或者没舍得逃走的党项人。
这些村子周围,同样是大片大片的耕地,却长满了野草,时不时有党项人在其上放养着可怜兮兮的几只草地藏羊。
近两万亩好田荒置而无人耕作,赵然心里很不是滋味。
红原的耕地本身就不多,整个地界上适宜开垦种粮的田土一大半都集中于此。这些田土虽然不适合种植高产的水稻和小麦,但就算是低产的黍和青稞,只要种满了,再适当调节一下天地气机,做个风水布局,亩产翻倍不是问题。到时候仅凭这两万八千亩耕地,基本上就能解决红原八万人的主粮消耗,再辅以牛羊,全县温饱问题是完全可以解决的。
可如今呢,白白空置了大片土地,想耕种的汉民没地可种,不事生产的党项人,却把持着大片空地去接受赈济,还有更多的三部部民,躲在山里不愿下山,整个红原的发展陷入了死循环中。
除了耕地外,更为广阔的天然草场覆盖了整个红原的西北,却无人问津。
在红原的东南、正东方向,地势渐高,逐渐进入了山区,其中以大君山、哲波山、羊拱山、海子山四大山系为主。
自然条件最为恶劣的大君山被楼观占据,建了宗圣观,剩下的三座大山则为三部占据。
卢方主不建议赵然进山,原因是与三部的沟通和协调还没形成制度,包括最弱也是对白马院略有倾向的筇河部同样如此。
赵然本来也不打算进山,于是听取了卢方主的建议,只是在山下远远看了一眼,然后询问山下广袤的草场有没有被三部部民占据。
卢方主道:“白马部大小十七寨,都在哲波山里,以哲波寨为主寨;查马部十一寨、筇河部六寨同样如此,各自居于羊拱山和海子山中。原本他们还在山下草场放牧,但自从党项人提出要他们归还抢去的牛羊之后,三部各寨都缩进了山里,下来的不多了。尤其是去年正月发生了明军围堵哲波寨一事之后,三部基本都在山中耕作放牧,很少下山。至于这些草场,向来无人过问的。”
赵然又问:“老卢你这么说来,哲波山、羊拱山和海子山中,条件是很优渥的了?”
卢方主点头:“这三座山我都进去过,里面缓坡、谷地不少,三部加起来不过六万多人,也有说七万多人,据我看,哪怕十多万人,也足够在里面过活的了。”
赵然忍不住叹道:“都是好地方啊,为何白马院没有将这些草场收档登记?”
卢方主道:“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自从党项人为耕地的事情闹出来之后,曾方丈就小心了很多,想要和三部头人商议草场的划分和归属,等商谈妥当了在入档,但从去年正月之后,此事便停顿了,三部根本不和咱们见面,我带人过来了几次,都不让进山。再者,现在从内地吸纳流民和无主之地的农户比较困难,红原地广人稀,暂时也用不到这些草场。”
赵然摇了摇头:“人家千里跋涉来到这里,以为能够分田,结果还是给人打工,而且是给党项人打工,谁会愿意过来?”
“方丈说得极是。”
十一月底,用了近二十天时间,大致将红原走了一遍的赵然回到了白马院,回来之后,顾不得歇息,重新将白马院关于耕地、草场的记档文书,以及账房今年的账本找出来详细过目。
第二次再看这些文书,对情况就更加清楚了。
在白马院典造房的档籍中,共有耕地两万八千亩,全部都是“有主”之地,也就是登记为党项人的土地,同时记档的还有四万亩草场,其中两万亩登记为党项人所有,剩下两万亩确认无主。
白马院今年的收入共有四笔,第一笔是天鹤宫下拨的薪俸银子,也就是常说的人头费,按人拨付,其中九成多下发给道士们,剩余两成作为办事的银钱,也就是公务费,公务费的大头还是消耗在了饭食上。总计三千二百两。
薪俸之中,方丈和监院为头等,各一百二十两;三都为次等,各九十六两;八大执事减次,为各六十两;五主十八头再次,为各三十六两;最末是念经道童,各二十四两;另外还有天鹤宫批复的五十名火工居士,各十二两。
第二笔来自川西总督衙门,六百二十两,用于兴建城墙。赵然如今知道了,其中的一半都拿来“赈济”党项人了。
第三笔是田赋和杂耗,收了一千石黍、六百石青稞,折合银子的话,大概在五百两左右。这些粮食,经川西总督衙门特批,全部留存县中,用来积建常平仓。目前,常平仓**有两千四百石粮食。
但这个政策也就持续三年,到了明年,其中的田赋这一大头就要上缴川西总督衙门。
最后一笔是今年举办斋醮时,商贾和百姓们敬献的香火钱,零零碎碎加起来有九十多两。
这就是今年,也就是嘉靖二十二年的所有收入,没有道产所出,这笔钱想要维持一个道衙合一的白马院,实在是相当局促。
赵然看过白马院三年来的文书和记档,知道前任方丈曾致礼也在努力想办法,但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被消耗在调解汉民百姓、遗留党项人以及三部部民之间的关系上了,颇有点顾此失彼的感觉。
但在曾方丈临走前的总述陈词中,他对自己三年的工作成效还是很欣慰的。曾方丈自述的主要成就在于两点,其一是稳定了红原的大局,平平安安没有激起大的民变;其二便是令信力值从无到有,增加到了两万圭。
赵然看了好几遍曾方丈的“述职报告”,不禁笑了。
第六十二章 议决机制
十二月初一,赵然来到白马院的议事堂,参加他履任方丈之后的第一次三都议事。
监院袁灏带领众人在议事堂外等候,亲自将赵然迎入议事堂中,然后各自入座。
议事堂不大,也就是普通两丈见方,赵然和袁灏一左一右,并座于上首,下面是三都,以及列席议事的知客、高功和巡照三位执事。单就三都议事的参与者而言,七人中只有监院袁灏和都厨雷善来自官府,显示了道门在其中所居的主导地位。
袁灏当先笑道:“方丈新到红原,便埋首于文书档籍之中,又不辞辛苦下乡察访,真乃吾辈楷模。”
赵然摆手:“不过是了解情况而已,坐在这个位置上,时刻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就怕自己拍脑袋做决策,到时候苦了的还是百姓。虚言不必多说,咱们就开始吧,贫道是白马院的新丁,还是你们主说,我主听。”
袁灏道:“方丈客气了。”咳了一声,开始议事。
“诸位,今日商议的,共有三件事。先说第一个,范高功,你来说?”
高功范致节道:“方丈来红原之前,应永镇灵蛇院曾监院之邀,我和聂都讲前往灵蛇院,与灵蛇院同道交流道法,聂都讲在灵蛇院经堂宣讲《玉皇经》,得到灵蛇院同道们的高度赞赏,许多灵蛇院道友都来向聂都讲请教疑难。”
都管谷腾丰、都厨雷善等都出言恭维了两句,袁灏和赵然则都向他微笑点头。
都管聂致深微微颔首,道:“过誉了,致节过誉了。”
范致节续道:“灵蛇院举办的法会交流很成功,藩州飞龙院也打算办一次法会,前日收到了飞龙院来书,法会定于本月初六,邀请咱们白马院派人前往。”
赵然问范致节:“范高功有什么建议?”
范致节道:“我的建议,既然飞龙院来书特意邀请,咱们就派人去,也是一个相互交流切磋的好机会。若是方丈能够带我等前往,那肯定是最好的。”
赵然转头问都讲聂致深:“说到道**课,这是你的当管之列,你的意见?”
聂致深道:“听凭方丈吩咐,怎么都可。方丈若是让我去见识见识,那我就去听一听,方丈若是让我留下,我就沉下心来做做功课。”
赵然又看向监院袁灏和都厨雷善、都管谷腾丰。三人都点了点头,等候赵然启动议决机制。
今年七月,总观下达了两份极为引人注目的诏令,其一是《馆阁修士选任十方丛林诏》,选定了天下二十个县院为试点,由其当管的道馆修士出任方丈,川省明确了两个试点县份,一为谷阳县无极院,二为红原特别布道区白马院。
其二是《三都议事程范》,这是对选拔馆阁修士出任十方丛林方丈后的补充规范,其中明确了三点,一是不经三都,不得为监院,相当于废除了监院从知客、高功或者巡照中选拔的潜规则;二是明确方丈参与三都议事,拥有一票投票权,改变了过去“三都议事不决问方丈”的惯例;三是划分了方丈和监院的职责。
这份《三都议事程范》基本上以赵然当初的建议为蓝本,只在细节上进一步完善和微调。但其中有一点很重要的细节,是赵然之前没有提到过,但是由总观下文确认的,那就是提议权在监院,而议决机制则由方丈主持。
也就是说,什么事情可以拿到三都议事上讨论,由监院说了算,而讨论之后是否予以投票通过,则由方丈说了算。
换句话讲,三都议事的时候,监院交待“今天我们讨论几件事,这几件事是什么什么事”,而方丈则说,“对于这件事,我们开始投票议决,对于那件事,我认为还可以慎重考虑,下回再议。”
赵然能够理解这条规定背后的意味,那就是相互制衡。但他今日忽然发现,自己目前所在的白马院,这条规矩却给他带来了一个巨大的好处。
因为监院袁灏和都厨雷善都是由官府选派来的,对道门的事务不太了解,或者说就算了解也了解得不够深入,因此,在对布道事务进行投票的时候,他们九成的几率会以自己为风向标。而在民生政务上,自己也绝对不是门外汉,比起其他方丈来说,能够更大程度的参与其中。
如此一来,白马院就会逐渐演变为由方丈负责的三都议事机制!
赵然忽然想通了这一点,于是试着主持了第一次议决。
“多与外院交流道门经义,可以增长我们的学问、开拓我们的眼界,这是好事。但我初来红原,很多情况还不了解,这次法会就不去了,建议委托聂都讲和范高功二位,代表我们白马院去藩州。如果没有别的意见,咱们现在就议决。”
赵然高高举手:“我同意。”
监院袁灏也立刻道:“同意。”看了看赵然举起的手,也迟疑着举了起来。
都厨雷善道:“我同意。”先举了左手,然后立马又换成右手。
都管谷腾丰也举手同意。
都讲聂致深点头:“同意。”但他很矜持,没有举手。
全票通过,赵然向袁灏和雷善微笑,心道果然如此。
第二件事,是袁灏提出来的,由雷善补充。白马院已经在内地招不到流民了,川西总督府今年招募了一批,特意分给红原二百余人,这些人月底前就要到达红原。
雷善建议,将这些即将抵达红原的百姓安置在离城最近的一处废弃村落中。
谷腾丰继续百无聊赖的点头,聂都讲皱眉深思,其后在问及他意见时,他却没什么可说的,同样是点头。
袁灏又问参与议事的三位执事,除了巡照想说未说之外,知客和高功都表示没有意见。
在赵然看来,这就是如今白马院的现状,在民生政务方面,道门出身的道士基本都不懂、不关心,在布道事务上,官府出身的道士同样不懂、不关心,故此在三都议事中就呈现出了这么一个割裂的现象。
第六十三章 周转房
袁灏就安置新到汉民的事情询问赵然,赵然想了想,道:“这两天恐怕要下大雪了吧?”
今日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由此迹象观之,明日、最多后日就要下一场大雪。雷善所说的村子,赵然去过,已经废弃了三年,许多屋子都破漏不堪了,这场大雪一下,除了天寒地冻之外,恐怕更严重的,是将许多本就破损的房子压塌。
赵然问的是雪,其实说的是住处。
雷善道:“库房准备从常平仓取出二百石粮食,组织人力前往修缮房屋。”
“来得及么?”
“尽力完成。”
这个回答赵然肯定不满意的,但他初来乍到,不愿意给人难堪,便就此放下,只是重新起了个话头:“将他们安置在村子里,那就是以此定居了?将来他们以何谋生?”
“准备安排他们租种土地。”
“那附近的土地,党项人要多少租子?”
“每亩四斗。”
“加上白马院课征的田赋和杂耗,那就是每亩七斗?”
哪怕这里的田土较好,亩产一石五斗以上,这个负担也实在是太过沉重了。赵然追问到这里,雷善便沉默了。
沉默良久,雷善艰难的道:“要不,明年白马院免除他们新到之人的田赋?”
不免党项人的租子,却免白马院的田赋,说出来当真是令人极为无奈。
袁灏和雷善对视一眼,雷善咬牙道:“或者……不给党项人租子。”
话音刚落,范高功在堂下立即高声反对:“万万不可!曾方丈耗时三年,才勉强稳住了这些党项人的民心,不给租子,等于强抢他们的土地,到时候恐有民变之忧!此议万万不可啊!”
高功和知客、巡照一样,只是列席三都议事,以备咨询,没有问到他们,他们是无权主动发言的,故此都讲聂致深当即斥责:“三都议事,哪里轮到你来妄言,闭上嘴!”
范高功当即低头:“是。”
聂都讲向雷善笑道:“致节也是关心则乱,雷都厨莫要怪罪。不过,致节说得也有一定道理,不给租子,等若将他们的田土无故夺走,别说这些粗俗蛮横的党项人了,就是放在内地,也是要引发大变的。”
雷善勉强笑了笑,不再多说。
赵然看了看袁灏,袁灏面无表情,同样不发一言。
赵然道:“我有个建议,不知是否可行,说出来,还请诸位指教。既然无法确定这些新到流民的未来生计,那就干脆再等一段时间,先不确定他们的去处。”
雷善问:“那人来之后,住在哪里?”
赵然道:“我这些天转了转城里城外,对一件事比较满意,就是咱们红原修筑的城墙,我亲自上去走了走,差不多能并排走五匹马。在缺乏工匠的偏僻之地,在县里钱粮匮乏,总督衙门下拨又不宽裕的情况下,只是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便立此厚墙,充分说明了诸位的能耐和才干,表明了各位的敬业和专业,我要代红原百姓,代天鹤宫杜方丈,代总督府夏总督,向诸位表示感谢!”
说着,赵然起身,向大家躬身施礼。
堂上众人都称“不敢”,起身回礼,坐下后却都不明所以,搞不清赵方丈怎么忽然说起城墙了。
只听赵然续道:“照我看,红原的城墙一定要精打细磨,不可为了赶工而粗制滥造,咱们完全可以用十年之期,建设一座川西大城,故此不必急于一时。我以为,是否可以考虑暂缓目前城墙的修建进度,将壮丁们召集起来,兴建一些临时居所,以容将来一批一批到达红原的流民,在没有确定他们具体落脚之处的时候,权充周转之用?”
这是对城墙的修建不太满意?在座的都是同一个念头,尤其是主持修城的袁灏和雷善,都不由暗自猜测,这位赵方丈对城墙到底有哪里不满意。
但这个问题又没法提出来,因为赵方丈刚才说了,对城墙的修筑“比较满意”,并且高度赞扬了大伙儿,同时代表这个代表那个向大伙儿致以热诚的感谢,你这时候再去问他哪里不满意,完全说不通啊。看来只能私下找机会打听了。
雷善更关心的是赵然所说的“周转房”问题,于是问道:“方丈说的周转房,建在哪里?”
赵然道:“依我看,建在城墙的外面就很好,城外到耕地之间还有大片废地,既然无法耕种,不如围着城墙建一层房舍,如今的城墙可为红原的内城,城墙之上可以容人行走通畅,这就是一条很好的环线道路嘛,交通便利得很!将来红原大发展了,可以在外面再建一道城墙。”
袁灏和雷善这才恍然,原来赵方丈是嫌红原城建得太小了!
雷善迟疑道:“方丈,您是打算扩城吗?”心中打定主意,如果赵然是个好大喜功的方丈,那今天说什么都要阻止他!
赵然一笑:“哪里谈得上扩城?有多大劲办多大事,咱们红原如今的情形,有多少银子、多少人口能拿来扩城?我的意思,就是趁着流民到来之前,抓紧时间修一些周转房,先安置了再说。有家的一家一间,没家的,四人一间,我看修个五六十间也就足够了。老雷,从明天起,把修城墙的那几百人调出来修周转房,你看来不来得及?”
雷善算了算,道:“二十多天,四百多人一起干活,稍微紧了一些。”
赵然道:“既然是周转之用,也不求多好,土房即可,但我希望能够大一些。”
雷善道:“若是如此,六十间房,来得及!”
赵然趁热打铁,当即启动议决机制,道:“那咱们议决一下,同意的举手!”
赵然当先举手,雷善跟着举手,谷都管也无所谓的举手,袁灏沉吟片刻,举了手,剩下的聂都讲见大家都举了手,便也迟疑着举了手。
又是全票通过。
赵然点头道:“那此事就由雷都厨负责了,老袁你可要多多支持雷都厨啊,把这一批流民安置好,重新挽回我红原的口碑。”
袁灏道:“方丈放心,我晓得。”
赵然满意的笑道:“咱们白马院诸位都很心齐啊,若是长此以往,何愁红原不繁盛!好了,老袁,下一个议题?”
第六十四章 福利问题
袁灏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道:“申迎宾的调职文书下来了,这是川西总督府下发的,申迎宾将调往永镇,出任永镇县主簿。”
白马院中,迎宾和典造、贴库、账房这四个执事都是官府方面人选出任,调动也是通过川西总督府的渠道行文。调出去以后,仍旧回官府任职,故此他去的不是永镇灵蛇院,而是永镇县衙。
申迎宾是八大执事中最晚一个来到白马院履职的,但两年来,几乎无事可做,等于闲散了两年,唯一的好处,就是此番回到永镇县衙出任主簿后,因为松藩地区整体“高半格”的待遇,他的官职由从八品提升为正八品。
赵然上个月初来白马院,埋首于各种文书档籍,也见到了存档的那份申迎宾的《请调永镇笺》,以及当时白马院三都议事准行的议决记录。曾方丈履任永镇灵蛇院监院,申迎宾随调永镇县衙,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故此赵然看了之后也没有太过在意。
只听袁灏道:“申迎宾已于日前在典造房办好了手续,本想来拜辞方丈的,可当时方丈不在院中,故此没有来得及相见。”
赵然点点头:“未能与申迎宾彻谈,实属遗憾,不过永镇依旧在松藩,将来相见的机会不少。”
袁灏又道:“如今迎宾一职空缺,不知方丈和诸位有何建议?”
赵然有点诧异,按照白马院的特殊体制,道门这边四个执事房的职司由赵然考虑,官府那边四个执事的职司由袁灏提点,如今迎宾一职空缺,袁灏直接拿出建议人选,大家议决通过即可,可他却询问自己的意见,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问:“老袁,你那边的建议人选是谁?”
袁灏摇头:“白马院迎宾一职,其实没什么事情可做,我这里难啊,暂时无人。”
哪怕没有什么油水的差事,但至少也是个正八品的官职,袁灏说他那头夹带中没有人选,其实不过是托词,赵然看着旁边的袁灏,有些不太敢确定,莫非这是对方在向自己示好?又或者想要和自己有所交换?
只听都厨雷善也摇头道:“咱们白马院清水衙门,也难怪没有人愿意过来。”
都管谷腾丰刚才没怎么说话,此刻却被勾起了话头,唉声叹气道:“申迎宾算是逃出去了,难怪他想方设法谋求调任,以咱们白马院的情形,恐怕很快就会有下一个上书调离的。”
赵然转过头来认真听谷腾丰发牢骚。
“我在玄元观的时候,每个月六两薪俸,还有食廪银二两、杂耗一两,一年固定一百零八两。再加上两节冰炭钱各十两,另外还有观里香火膏银的分余,每年一百五十两稳稳的。现在到了白马院,别看做了都管,银子反而减了大半,现在每年才九十六两,干干净净,竟无分毫余润!我这一家老小十多口,如何养活?我都是这样,更别说下头的执事、管事、道童们了,李知客、范高功、左巡照他们更少。赵方丈初来乍到,老李,你们几个都说说。”
李知客接口道:“是啊方丈,来了快三年,除了干巴巴的薪俸银子,其他什么都没有,以前我在都府客堂为门头的时候,除了薪俸,府宫每年分发的各种进项不下三、四十两。今日既然说到这里,我身为知客,也为客堂的同道们说句公道话,曾方丈连我们客堂正常的门包孝敬都不许收,真真是两袖清风了!”
范高功笑道:“你想收也收不着几个钱啊,这苦地方,谁给你门包?汉民没有钱,党项人给你?三部的头人给你?你这还算好的,我下去做科仪,经常自己往里贴钱!”
唯有左巡照笑而不语,赵然见状便问:“老左也说说?”
左巡照笑道:“我还好,比起从前,如今已经强很多了。听诸位刚才诉苦,我当真是又羡慕又嫉妒,不过呢,也就是仅仅如此了。当年我在松州庙的时候,每个月能有二两银子便很不错了,如今一个月拿到五两,我知足。当然,如果能提高一些,我自是更欢喜的。”
红原白马院底层的基干道士都来自以前的松州庙,松州庙被改建为天鹤宫后,这十多名道士便整体转到白马院,成为白马院第一批入职的道士。
左巡照便是原松州庙的庙祝,当年在叶雪关大议事时他也是参与了的,但和赵然不在一个分组,故此两人比较陌生。
不过这种陌生只是单方向的,左巡照曾听过赵然“不忘初心”的高论,当时也很是激情澎湃了一番,将票投给了杜腾会。所以,他对赵然能来做白马院的方丈,一直是十分期待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议论起来,谈的都是每年的进项问题。这个问题的确是很重要的问题,也是白马院目前迫在眉睫的问题,直接关系着白马院同道们的心气和干劲,关系到阖院道士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这段时间,赵然其实已经感受到了白马院同道们身上那股子懒洋洋的状态,身为白马院“一把手”,如果不能解决好这个问题,如申迎宾这样谋求外任的道士便会越来越多,大家都在想办法调离,还有谁会给你好好办事呢?
其实就初立的白马院来说,道士们的进益在红原绝对是高人一等的,如左巡照这等原先的“土著”就比较满意,但架不住六七成道士都是从内地调配而来,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他们可真是被“伤害”得很彻底。
赵然又详细问了问灵蛇院、飞龙院、龟寿院乃至天鹤宫道士们的福利问题,发现都比白马院好不少,虽说不能和内地道院相比,但绝不至于如白马院这般“清汤寡水”。
其中待遇最好的是天鹤宫,同阶道士,天鹤宫要比白马院多拿五成左右。比如天鹤宫的执事,和白马院方丈、监院平级,每年的收入差不多可以达到一百八十两左右。哪怕是小河的龟寿院,也比白马院多两成。
第六十五章 一把手和二把手
听得差不多了,赵然咳了一嗓子,将话题重新扯回来:“诸位的难处,我已经知晓了,下面我谈两句吧。红原是新占之地,经历了多年战事的磨难,可谓一穷二白啊!地方穷,农田少人耕种、牧场无人问津,更没有像样的商铺酒楼,在教化上又是一张白纸,道门信众的覆盖少,党项人、部民几乎都不信道。这就是摆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现实,不论你承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
顿了顿又道:“在这里呢,我要感谢诸位,能够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为道门和大明坚守在这里,体现了诸位崇高的奉献精神和公而忘私的气节。同时,我也希望诸位能继续秉持和发扬这种精神,激励我们自己,激励道院的每一位同道,继续为道门、为大明辛勤耕耘、努力工作。”
“当然,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这种做法是行不通的,也是不得人心的,接下来,我和袁监院,以及诸位一起,同想办法、共谋发展,共同解决我们面临的难题。我也请诸位谨记,只有红原好了,我们白马院才能好,白马院好了,诸位才能好。让红原得到大发展、大繁荣,这是你我共同的事业!”
关于赵然的长篇大论,众人真正听进去的只有一句马儿吃草论,虽然赵然不曾许下具体的承诺,但这个论调还是令人颇为期待和振奋的,此次三都议事结束后便迅速传遍了整个白马院。
最后,赵然道:“关于迎宾的人选,下面我和袁监院再议一议,等考虑成熟后,再提请三都议事议决。老袁,你看?”
袁灏当即点头:“好的,我没什么事了。”
赵然又挨个问了三都,于是果断结束:“散会!”
三都议事结束,赵然起身出门,袁灏紧跟在后,道了声:“方丈有没有时间,咱们谈谈迎宾人选的事?”
号房迎宾这个职司,在白马院中是个边缘化的道职,远远不如当年无极院迎宾董致坤那么有分量,原因也很简单,白马院没有道产。
所以这个职司目前可有可无,并不是白马院最紧迫的要务,赵然见袁灏这么急迫的要谈此事,便知道他其实是想和自己好好谈一次。
话说赵然公推之后,白马院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还没做过一次深谈,当然,那时候谈话没有意义,赵然对红原、对白马院情况还不清楚,袁灏说什么,他都只能听着。如今履职一月,对白马院的情况有了大概掌握,也是时候与监院做一次深谈了。
“也好,到我那里,我有师门酿的灵酒,你我同饮!”
“求之不得!”
来到自家房中,赵然取出一坛酒,又让厨下弄了些咸肉、豆干之类,和袁灏对坐而饮。
袁灏接过酒盅,试着嘬了一口,咂摸咂摸,然后又滋溜一声干了,赞道:“生平头一次喝灵酒,果然极醇,如一条火线……哎呀呀,和赵方丈共事真是人生幸事!”
赵然又亲自给满上:“五花香云叶酿的酒,一般人来我是不给喝的,你老兄跟我搭班子,就便宜你了。”
袁灏笑道:“搭班子?这个说法有趣。那就多谢方丈了,今后下官我是有口福了,呵呵。对了,今日三都议事,说到了迎宾一事……”
赵然道:“你有什么人选拿不定主意的,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
袁灏苦着脸道:“本来也有几个人的,但来了也无济于事,若不能为白马院折腾出些经济来,背后不定被同道们骂成什么样。方丈或许不知,申迎宾就是被骂走的,这两年被同道们议论得……我都于心不忍了……”
赵然点了点头:“如此说来,你是真没有人?”所谓没有人,是指没有能够建立起道产的合适人选。
袁灏道:“以白马院目前的困局,我是想不出谁能接任迎宾的。”
赵然知道戏肉来了,袁监院其实想说的,是“困局”二字。他也想听听袁灏的想法,于是直接递过话头去:“什么困局?”
袁灏道:“方丈,这还用问么?方丈上个月四处察访,想必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赵然道:“白马院的难处很多啊,一时间也说不完,咱们开门见山,你认为破除当前困局的关键在哪里?或者说,最迫切应该解决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党项人!”
袁灏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出乎赵然的预料,但赵然还有很多不解的地方,需要袁灏作答,或者说,他需要袁灏亮明态度。
“恩,你继续说。”
“要想真正将红原牢牢纳入大明治下,最重要、最基本的,还是人的问题。红原八万人,其中三部部民占了六万八千,剩下的一万多人,党项人又占了九千多千,真正的汉民两千多。人这么少,怎么确保红原踏踏实实入明?恕下官……嗯,恕我直言,白马山一战我们打赢了三年,这里却依旧不为我大明所有。”
“我们不是正在吸纳汉民么?”
“太慢了啊方丈!照目前的进度,十年之内恐怕都难以扭转,而且就算目前的这个进度,恐怕都很难保持下去。听说是到红原,不仅内地很多流民不愿意,连当地官府都无心于此。我前个月去了松州,好说歹说,才说动夏总督强行分配了二百多人过来。”
赵然沉默片刻,道:“到红原给党项人交租子,谁会乐意?”
袁灏一拍大腿:“说得是啊!想要吸纳流民,就得把这些田土收回来,当真给迁徙来我红原的百姓分授下去,否则来了红原分到的也不是自家的地,谁肯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
“强制收回党项人的土地,宣布他们对土地的文契无效,我大明不认!”
“当时不做,现在再做,会不会晚了?”
“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如果他们再聚众闹事呢?”
“调兵平乱!杀上几十颗脑袋,这九千多党项人也就老实了!”
第六十六章 再做一个大饼
听了袁灏杀气腾腾的话后,赵然想了想,道:“你说的办法,上头是怎么考虑的?”
“总督府夏总督是支持的!”
“他怎么说的?”
“呃……他对我说过,对于叛乱的暴民,可以雷霆手段平之!”
“叛乱?”
“……”
“何谓叛乱?”
“……”
“扯旗造反,或者聚众夺城,这当然算叛乱。那么,围堵白马院算不算叛乱?对白马院下达的令谕阴奉阳违、慢怠不尊,算不算叛乱?又或者,破坏田地、偷割粮食,算不算?还有,制造事端,挑动械斗,这算不算叛乱?又比如,咱们白马院的人下去办事,被人打了黑棍,这又算不算?”
“若有此等歹徒,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抓起来流放!”
“你能把这城里城外小一万党项人全部抓起来吗?”
“这……又何尝不可?”
赵然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他只是指出,夏总督的支持,是有限度的支持,如果当真施行袁灏的方略,最后的情况会不受控制,到时候夏总督完全可以轻飘飘一句话脱身。
袁灏显然也是有所准备的,沉默片刻,向赵然表明态度:“最后若是有何错责,袁某一力担之!”
“袁监院,你错了,这不是你一力担之的问题,身为一县父母,我们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去担责任这本就是我们的义务,而是应当好好斟酌、仔细谋划,看一看究竟如何,才能避免出大问题。当然,如果真要到了担责任的时候,我扛九成,剩下的一成你老袁当之,哈哈。”
“……方丈……袁某……”
赵然摆摆手:“继续说,天鹤宫那边,杜监院怎么说的?”
“原本杜监院是同意的,但从去年之后,杜监院对此持模棱两可之态。故此我以为,只要我们能掌控住事态,杜监院当会默认。”
“去年之后?”赵然想起来了,是杜腾会和自己被招至庐山质询之后的时间,于是问:“是因为玄元观叶都讲?”
袁灏不得不承认,嘉靖二十年底,叶都讲开始巡视松藩之后,便一再敲打各县,要求各处道院以稳定大局为重,不可轻启事端,做好对各部部民、遗留党项人的优抚事务。而曾监院也正是以此为自己行事的依据,对党项人和三部部民格外忍让,就是为了怕引起地方不靖。
赵然也很无奈,于是道:“老袁,跟你说实话,若是嘉靖二十年的时候动手,党项人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正逢战败,战败者就要有战败者的觉悟,我相信那时候的党项人,是压根儿不敢说出半个不字的,就算闹,他们也不敢闹大。但如今已经快过去三年了,白马院都认了他们的田契,咱们再强行收回,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咱们大军在手,怕他何来?”
“老袁,你说这句话是在试探我么?”
“下官惶恐……”
“我不反对在必要的时候杀人,但我们在杀人之前,是不是要多想想后果?多做做准备?而且,如果能够不杀人,那岂不是更好?”
“那……方丈的意思,咱们就这么认了?”袁灏十分失望。
“我的意思,红原的这块蛋糕……这张大饼已经很难下咽了,馊了,既然如此,能不能考虑重新做一张大饼呢?”
“重新做一张大饼?”袁灏没听过这种说法,当即深思起来。
赵然也不过多解释,道:“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不是别的事情,正是咱们谈的迎宾这个职司,选一个合适的人选,把咱们白马院的福利搞起来!”
袁灏有点跟不上赵然的思路了,眨了眨眼睛,干笑道:“呵呵……”
赵然道:“你不要看不起这个道职,对如今的白马院来说,很紧要!白马院阖院同道们能不能吃得好穿得好,就看这一出了。对了,你是真没有合适人选?”
“呃……没有……”
“那我提个人选,你看行不行?”
“啊……方丈举荐的,必是好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因此我只是提议,能不能干,合不合适,也得干了之后才知道。”
“此言有理。不知方丈举荐的是?”
“现任谷阳县主簿,孟登科。当然,人家愿不愿意来,还是两说,这就需要咱们白马院多做工作了。”
“明白。”
“来,为你我达成共识,同饮一杯。”
“同饮,同饮……”
一边饮酒,一边畅谈,赵然对袁灏的行事风格,尤其是治政的态度有了初步了解,便敞开来说了许多。
“老袁,有个事情,别怪我提出批评,咱们红原的田土厘定,做得不好啊。我就问你一个问题,那么大的红原,究竟有多少亩耕地,有多少亩草场?你心里有没有数?”
“可耕之地超过五万亩,咱们红原城周围约两万八千亩,切瓦河谷一万亩、月亮渡六千亩、安曲村七千亩,但这后边三处耕地都被大军所占,能够耕种的只有咱们城周的这两万八千亩。另外草场当在八百万亩以上,不过有一百万亩在哲波山、羊拱山、海子山中。鹧鸪山……”
“现在叫大君山。”
“是。大君山中还有几万亩草场,不过都很零散。”
“可以啊,老袁,你心里是有数的嘛,看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和我估算的数目出入不大。那为何我在典造房报上来的田土册上,只看到两万八千亩耕地和四万亩草场?”
袁灏叹了口气:“一直想要丈量土地的,但在党项人、三部部民跟前屡屡碰壁,大伙儿心气都没了,这件事就停下了。”
赵然道:“老袁,该丈量还是要丈量的,哪怕丈量得粗一点也没关系,这件事情必须重启啊。我们先丈量我们的,丈量完了就登记造册,先收为官地嘛。我们不能再重蹈三年前的覆辙了,丈量一块土地还要跑去和党项人商量,还要去找三部部民刨根究底,询问这块土地的历史问题,傻不傻?”
袁灏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双手握拳:“方丈!你要早来三年,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赵然一瞪眼:“你也别甩锅,白马院道衙合一,丈量土地登记在册,是你这个监院的事情,别往曾方丈头上推!所谓术业有专攻,曾方丈的精力都在布道上,哪里顾得过来这些事情?这个责,你得担!这个锅你得背!”
袁灏连饮三杯,顿时满脸通红,大声道:“这个锅,我背了!回头就安排人手丈量,三个月,不,两个月内,我就把这些田地和草场都登记上!”
第六十七章 方丈一号令
整个白马院,受牒道士四十多人,加上火工居士也才近百人,袁灏能够抽调的人选很少,他夸口说要两个月内完成全县耕地和牧场的丈量及登记入册,任务显然极为艰巨。赵然不能打击他的热情,只能从旁相助。
“人手够不够?能抽调多少人?”
“我让典造房、账房、库房都抽调人手,连上火工,大概能有十多个,少是少了些,但方丈放心,我和雷善一起上阵,晚上不睡觉,也要尽快把这件事情落实下去!”
“回头我找李知客和左巡照,让他们客堂和巡照房给你调二十个人。”
“那就更妙了!红原人少,地形也不复杂,丈量起来非常容易,两个月足矣!”
“那就祝你早日功成!”
袁灏想了想,又道:“方丈,你在谷阳县的作为,我是听说过的,尤其以开筑道路最为出名,当真是项了不起的成就。我希望方丈能够出一份公文给我,让我负责勘察红原土地,选址筹备,以作修筑官道之用。”
赵然很满意,赞赏道:“老袁想得周到,不愧为当年川西总督衙门大名鼎鼎的智囊。”
“一点小小伎俩,让方丈见笑了。”
从方丈房出来,袁灏感到有点头晕,一路向回走,一路仔细思量着赵方丈今日所说的每一句话,到得监院舍,就见都厨雷善已经等候在门外多时了。
雷善迎过来,小声问:“监院,如何了?”
袁灏揉了揉额头,叹道:“不简单,不简单哪!”
当下两人进了监院舍,袁灏将丈量田亩和调任迎宾的事情说了。
雷善握紧拳头道:“终于有一番新气象了!只恨不能将党项人的田土没收,赵方丈还是顾虑重重啊。”
袁灏道:“赵方丈说,当年收田绝无问题,但如今时机已过,不能这么硬来,他说得也在情理之中。”
雷善叹道:“只望不要又是一个曾方丈,曾方丈当年来时,不是一样雄心勃勃……”
袁灏道:“这位赵方丈,在谷阳主政的时候,风评极佳。”
雷善道:“曾方丈当年在安悦的时候,不是一样偌大名气么,结果如何?”
“察其言观其行,一步一步看吧。至少,让咱们丈量田土,登记入册,确为善政的第一步。”
“也是。赵方丈说的这个谷阳县孟登科又是何人?”
“此人我也不知,但既然是谷阳县出来的,想来是赵方丈用得顺手的,且行文川西总督府,向龙安府调过来再说。”
当下,两人做了分工,袁灏亲自去松州,找夏总督要人,雷善则留在白马院,积极开始着手“修筑红原官道”的各项准备。
赵然出了一份手令,这是他上任之后出的第一份白马院公文,“着典造房勘察地理山川,筹备开筑红原官道一事”。手令中指明,此事以典造房为主,各房会同帮办,由监院袁灏主持,都厨雷善协同,务必于明年正月底前,完成勘察事务,待来年钱粮储备充足之后,便可择日开工。
公文一出,白马院便开始高速运转起来。新官上任三把火,赵方丈要修路,这是上任的头一把火,有什么抱怨不满都先放一放,至少把赵方丈的三把火顶过去再说,这节骨眼上阴奉阳违,那可就是顶风作案了。
各执事房早有心理准备,一般人哪个敢有所怠慢?当即调动人手,一改两年来养成的拖沓习气,为雷善行事大开方便之门。
短短两日,便抽调了四十余人,几乎是半个道院的人手尽集于典造房,听候都厨雷善的调配。
雷善将人手分成五个队,他自己、罗典造、张贴库、龙账房以及左巡照,各带一队,以官府出身的积年老吏为骨干,各自划分区域,第三天开始就分别出城“勘察地理山川”去了,行动不可谓不迅捷高效。
这也就是白马院特殊体制的特色,一声令下就可以雷厉风行,省去了道院和官衙之间公文流转的扯皮工夫,哪怕是赵然主政的谷阳县,也做不到这般简单明了。
一般人不敢“顶风作案”,但却有人敢。聂都讲和范高功见此事闹得有点大,便联袂而来求闻详情。
赵然笑呵呵将他们引入公事房中,问:“两位所来何事啊?”
聂都讲道:“听闻方丈打算修筑官道,故此前来一问究竟。”
范高功也道:“是啊,方丈是当真打算修筑官道么?”
赵然道:“我上个月下乡察访,发现偌大红原,竟然没有一条官道,商贾旅客来往极为不便,而且对松藩卫切瓦河谷、月亮渡、安曲三处大军驻扎之处的联络也很不顺畅,从总督衙门粮台调拨的钱粮辎重竟然不以我红原城为中转点,就是因为交通不便啊。故此便动了这个念头。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聂都讲劝道:“方丈新至红原,我等也知方丈想要有所成就,此事情有可原。修筑官道本也是好事,是为地方善政,但以白马院如今的钱粮积储,恐怕难以支持啊。还请方丈体谅民情,目下以休养生息为主,万万不可大兴土木!”
范高功插话道:“更何况如今还在修建城墙和周转民房,白马院实在无力再兴大工了!”
赵然不悦道:“我不过想做一点事,你们二人为何横加阻拦?正因为我红原穷困、钱粮不富,所以才更要咬紧牙关,将官道兴修出来,所谓财源茂盛通三江,三江不通,谈何财源茂盛?”
范高功气乐了:“方丈,这话怕不是这么解释的吧?”
赵然道:“总之,以我在谷阳的经验,不修道路,难以致富。”
聂都讲正色道:“秦修秦道、建长城、兴阿房,以致天下民怨沸腾,此古之殷鉴也!如此劳民伤财之事,三都决议之时,我是必然反对的!还请方丈三思!”
赵然皱眉不语,良久之后,方道:“既如此,先勘察完再说,将来钱粮充足之后,总是能修了吧?”
聂都讲道:“钱粮充足之时,自是可修,到时我必支持方丈筑路。”
赵然道:“也罢,就听你们的劝,只勘察,不开工,这样可以了么?”
聂都讲和范高功齐声道:“方丈虚怀若谷,有纳谏之雅量,诚白马院之幸也!如此,我等也能安心去藩州了。”
赵然问:“飞龙院的法会,是后天吧?你们何时走,我送送你们。”
“我等午后便出发,此等小事所在多有,何须方丈移步。”
“那我就祝二位在道法会上一振我白马院声威了。”
“多谢方丈!”
第六十八章 方丈的“坐”法
白马院道士加火工将近百人,四十人去丈量田土,还有十多人去督工建造周转房,剩下的一半人维持着日常运转。
和谷阳县之类的内地县份相比,白马院当真是没有什么太多的事务需要“维持”的,赵然对道院事务比较精通,抽了半天时间在各房转了转,便发现剩下的人中,仍然有一半人闲着,他自是不能容忍的。
将李知客和卢方主唤来,道:“我打算办点小事,需要你们操持。”
李知客问:“方丈有什么吩咐?”
赵然道:“总督府下拨的修城费用,咱们要抽出一半来发给党项人,是也不是?”
卢方主喜道:“方丈,是打算取消了他们的赈济么?真是太好了!”
李知客点头道:“正是,此事由库房负责,方丈需要询问他们么?张贴库带队出去勘察地理了,我把他们库房的库头找来……”
赵然任他前去,过不多时,便将那库头找了过来,向赵然道:“禀方丈,此事正是小道负责。”
赵然问:“再过几日便是中旬,是不是要开始发放粮米了?如何发放的?”
库头道:“正是,每月十日发放,男子四斤、女子三斤,老者和孺童两斤,青稞和黍米各半,一并交付李彦思等三人,由他们下发。”
“李彦思等三人,就是拓跋氏、米擒氏、颇超氏的三位贵族?当初为何要定下这么个发粮之策?”
“曾方丈说,擒贼先擒王,只要稳住这三位,党项人就不会闹事,而且,咱们自家也省事省力。”
赵然无力吐槽,继续询问:“那你知不知道,党项人实际上能拿到多少粮食?”
“听说到了党项人那里,他们会自己再行分粮,各家能分多少,他们自有一套定规。”
“发粮的口数,包不包括城外各处村子里的党项人?”
“只按城中这两千多党项人算的,城外那六、七千人,咱们管不过来。当初李彦思也开口提过,但咱们实在没那么多余粮,故此没有答应。”
赵然沉吟片刻,道:“先不说那么多,我有个想法,你们三个今日给我出出主意,看怎么施行。每月给党项人发放一次米粮,此策已经施行两年多了,若是骤然停下来,当然不现实。”
卢方主插言道:“大军就在眼前,随时可以平乱!”
赵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来白马院的这帮子道士们,还是很有几个浑身充满激情的嘛,但在没有解决好对方生计的情况下断粮,等于逼着人家起事了。一动刀兵,这事就没法善后,故此绝非首选。
曾方丈刚调走,赵然一上任,就在红原酿出民变,传出去多难听?前任埋的这个坑,他可不想踩!何况赵然还在打着这将近一万党项人的主意,要是能改造为大明子民,这该多好。
“但就这么发下去,于我白马院无丝毫益处。故此我想,能不能在白马院慈航殿前发放,既让每一个领取赈济的党项人拿到粮食,又让他们知道,是谁在给他们发粮食,他们应该向谁感恩。”
前任方丈曾致礼的命中应神是慈航道人,故此白马院大殿中主供神像便是慈航,可惜曾致礼没有资质根骨,修不了长生。
“我想让你们办的,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们就关起门来,在我公事房中商议,今天给我一个方案。”赵然说罢,迈步而出,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道:“若是汉民百姓过来领取,必须一视同仁。”
赵然步出白马院,前往周转房工地溜达了一圈。经过几天的调整,城墙上的壮丁已经全部已到了北门外,沿着老匠人用石粉划出的地线,正在修建赵然设计的简易周转房。
距城墙这数十丈地面是没有耕地的,或者说本来是耕地,但早已被邛溪镇数十年的人烟给破坏了。所以,围着红原城墙外的这两千多亩土地是赵然规划中的红原外城,外城的兴建,则从周转房开始。
当然,赵然没有把这么大的规划搬出来,他要真说出来,怕会把袁灏这帮人吓死。
规划中兴建六十间周转房,三间并列成一套,一共二十套,将来条件改善了,这些房子可以每户卖一套房,二十户为一甲,这就是外城的第一甲。
四百壮丁一起干活,此时地基差不多都打平了,一部分人正在夯实,一部分人则在垒土,还有许多正在四处搜寻干草干柴。
赵然询问了一下管事的典造房道士,那道士信心满满,表示看进度,绝对可以在新流民抵达前将房子立起来。
看了多时,赵然吩咐:“今日腊八,晚上下了工,给大家每人加两个面团!你们还有两个时辰,快些去蒸来。”
那道士苦着脸道:“方丈,上回就加了一次,这回又加?”
赵然瞪了他一眼:“心疼粮食?放心加粮就是了,我自有办法!”
这是赵然第二次在壮丁们跟前露脸,督工的道士一宣布,说是赵方丈给大伙儿加发腊八节的面团,四百多人又是跪倒一片。
赵然宣讲了一番三清爱民、民爱三清之类的高谈大论,便离开了工地,返回了白马院。
回到方丈院,见公事房门依旧紧闭,耳中听到三人在里面热议,赵然微微一笑,继续等候。自己定方向、提要求,让下面的人去想办法、去施行,这才是方丈的正确“坐”法。
待到天色将晚,赵然侧耳一听,知道里边差不多了,于是施施然推门而入:“三位辛苦,如何了?”
李知客揉了揉脸,道:“方丈,我等冥思苦想,拟了个方法,请方丈过目。”说罢,从桌上抄起一张纸稿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内容未经整理,但一条一条还算明晰。
其一,首先以流言向外散布,言白马院存粮不足,本月的赈济取消。方堂组织人手上街巡查,弹压全城。为弥补人手不足,请赵然出面,向红原守御所调兵二百。
其二,党项人必来交涉,方丈再行出面示好,答允赈济,但人均减半。
看到这里,赵然眼前一亮,不由点了点头。
其三,十五日于慈航殿前发粮,不论党项人还是汉人,均可领取,但须在客堂道士的引领下,向慈航真人上香,诵《志心皈命礼》。每三十人一诵,诵毕发粮。总计发粮百石。
其四,分发之日,为防踩踏及宵小破坏,由方堂调派人手维持队列之序,有搅乱者叉出重处。
其五,虑城外党项人听闻后加入,为防米粮不够,需从常平仓中取粮百石预备,请方丈出手令。
其后还有许多细节上的措置,防止有人多领、冒领等等,考虑得很是充分,赵然看了看那库头,想来很多手笔应该都是他的主意,不是积年老吏,断不可能如此周全。
第六十九章 仁多家
大雪从天而降,整个红原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
保忠将木窗推开一条缝,看着小院中积了一夜的厚厚白雪,怔怔良久,直听到身后一连串咳嗽声响起,才连忙又将木棂放下,将寒气挡在窗外。
几步来到床前跪下,看着母亲躺在床上病恹恹的模样,保忠心中满是酸涩,七尺男儿,眼眶竟然红了。
母亲无力的抬起手来,轻轻落在保忠的手腕上,声音嘶哑:“大郎不要这样,仁多家的儿郎,不许哭。”
“娘……儿子不孝,竟让您受此苦楚。”
“佛祖说,人活在世上,就是来受苦的,或许为娘这次终于可以不用再受苦了,去寻你父……”
“娘,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菩萨会保佑您的。您先别说话,儿子给您端些热水来。昨夜下雪了,等您身体康复了,儿子陪您好好看看这雪景。”
伺候母亲喝了几口热水,将母亲又哄得闭眼睡着,这才悄然起身,轻手轻脚出了门。
在小院中焦躁的踱来踱去,不时打开院门向外张望,等了良久,这才等到匆忙赶回来的弟弟。
见弟弟孤身一人回来,保忠忙问:“怎么说?”
洗忠沮丧道:“医郎不肯来,他说欠他的诊金什么时候算清,他就什么时候来。”
医郎是细封家的人,但要论起来,其实祖上是投奔党项的汉民,因为三年前白马山一战败得太快,随军的医郎同样没能跑出去,便留在了城中。三年前白马院知道了这位医郎的根底,打算将他转为汉籍,在街上开馆,却被这位医郎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简单,他自认是党项人,而且笃信佛祖。
自从年初始,保忠家便付不起医郎的诊金了,如今欠了一年,保忠想要骂人,却无从骂起,说到底,医郎这一年来给母亲看病,怕是不下十多次,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将拳头攥得紧紧的,咬着牙沉默良久,才又颓然松开。想了想,道:“我去找李彦思!”
洗忠一把将他拽住:“哥哥,我回来路上被景程他们围住了,想跟咱们家借粮。”
保忠摇头:“哪里还有粮食?”身为仁多家的吕则,保忠原本家产颇丰,但为了照应遗留在红原的仁多家族人,这两百多张嘴吃了他小三年的时光,再富有的家产,如今也早已吃穷了。仁多家在红原的拓跋部中又不是大族,无法插手白马院赈济党项人的粮食分发,被克扣来克扣去,到了现在当真是一贫如洗。
只听洗忠道:“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如今哪里还有粮食。可他们说,实在不行,让你领头,带大伙儿进山抢一把。白马部那些贱民如今过得极是快活,他们抢了咱们的牛羊,咱们应该抢回来!”
保忠想了想,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不比当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行此下策。”
“哥哥,日子太难了,我觉得他们的想头不错,你就带大伙儿干一场吧!”
“先莫慌,你让大伙儿都别犯傻,白马院新来了个赵方丈,先瞧瞧行色。何况明日就要发粮食了,过了这个节骨眼上再说。至于今天的粮食,我再去找李彦思借。”
保忠穿过街巷,来到祖儒李彦思的家,看了看墙角处坑坑洼洼的砖墙,以及小门外堆着的干柴堆,他也不由暗自叹了口气,李祖儒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作为原邛溪镇上的头面人物,李彦思家肯定不是今日这般光景。
当年战败之时,明军曾经占了半座镇子驻军,其后又有上千汉民迁徙而来,接手了明军占据的房舍,许多被占了房舍的党项人纷纷挤到镇上党项头人家中,从此滞留下来。李彦思没有办法,只得将府邸拆分下去,这位大祖儒如今合家老小同样挤在两个小院子中,显得很是窘迫,一如保忠家。
李彦思在花厅中见了保忠,听保忠说是来借粮,手指在梨花木桌案上扣了不知多少次:“保忠啊,我记得你七日前才来过的,那八十斤粮食,这么快就吃完了?”
“祖儒,我仁多家两百多口子呢,哪里够啊……”
“保忠,我家里也没有余粮了,你们再忍忍,明日就是发粮的日子了。”
“祖儒,我老娘躺在床上三日了,医郎已经不给诊治了,非要我家把诊金还了。”
“你先回去,回头我去跟他说一下,让他去你家看看你母亲。你母亲又是风寒?”
“是。”
“保忠啊,不是叔说话难听。你母亲体虚,这风寒之症,三天两头发作,医郎去诊治了也一样。诊治完了,开出药方,你有钱去汉人的药铺抓药吗?”
“祖儒,您给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听说,白马院发的粮食,比我们拿到的多一倍……”
李彦思顿时跳起脚来,指着保忠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克扣了你们的粮食?我是那种人吗?你难道不知道,明人发什么东西都有损耗,他们说是那么多,实际能发下来多少?再说了,城外的党项同族你不关心、不过问吗?我就算没有足额发给你们,但自己一斤粮食也没有私吞!全都拿来周济族人了!”
望着气急败坏的李彦思,保忠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祖儒,那些土地,咱们就租给汉人吧,总比这么白白荒废的好啊。”
一听此言,李彦思顿时炸了,手指保忠,喝道:“你说什么胡话?保忠,是我不愿意租吗?汉人不愿意租!”
“可是田租收得太高了……”
“哪里高了?比以前还少了很多呢!以前咱们一亩田能收七斗,如今只收四斗、五斗,已经很少了!何况还有两斗的租子,汉民不是租种了么?怎么能说是我不愿意租呢?”
“可今时和往日不同了,以前是有三部部奴种地,总不好把汉民当部奴啊。”
“保忠,你这么想是肯定不对的!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我自己么?还不都是为了咱们党项人?如今三年都坚持下来了,只要大伙儿再挺一挺,白马院就得点头答应!如今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可是……”
“保忠,我们回不去了!我打听过了,国中对红原已是有心无力。值此之际,我们党项人就必须把心气往一处使,唯有如此,才能如三部一样,施行自治!那些贱奴都能自治,我们高贵的党项人为何就不能?”
“祖儒,红原已经是明人的了,咱们怎么坚持?只要来个杀伐果决的人物,咱们这就是自取其祸啊。”
“可是没有来,不是么?上一任曾致礼不是这种人,这一任的赵致然呢?他已经来了一个月,同样毫无举动,依我看,他同样不是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