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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天娇txt下载     天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六章 入世(中)

    第三十六章入世(中)

    长亭第一反应是抓过小长宁的手。

    还好还好,小姑娘手仍旧白嫩嫩的,长亭小心翼翼地挨个儿指头弯过去,埋下头悄声问,“痒不痒?疼不疼?”

    小长宁楞乎乎地摇头。

    长亭放下心来,伸手将放在矮几上的油灯往里移了移,木案怕是许久没打理,又或是人来人往的过路客太多,木案上油嗒嗒的,指尖不经意碰到了油腻腻的案面,触感就像是捉到了满身鳞甲,黏糊糊淌着体液的大蛇。

    长亭浑身一抖,连忙将手又缩了回来,手上动作一大,又痒又热的关节变本加厉起来,下意识地闷声一哼,想拿手去挠。

    “不能挠!阿娇!”

    厢房门哐当一声,胡玉娘一手提壶,一手端木盆,一进来赶忙将东西放下,嘴像连珠炮似,“不能挠!庄户人家人人一到冬儿就生冻疮,越挠越痒,到最后手肿得紫得跟个大萝卜,严重的大片大片地烂,又不能做活又没法儿做事,到夏天手上都有口子!”

    长亭一惊,赶忙将手掩到袖中。

    胡玉娘嘴上一叹,伸手就将长亭的手扯了出来,半坐到炕上,先将自个儿手搓热,再下重手揉搓,搓到长亭的拇指关节上,一下子感觉又痛又痒,像是有千万只蝼蚁在蚀骨销皮,长亭浑身上下起了一背冷汗之后,紧接着就冒起来了鸡皮疙瘩,身上被一暖,连带着脚上也痛痒起来。

    “很严重吗”

    长亭回过头看了眼小长宁,走了一天,小姑娘累极了,抱着大袄子头靠在木头柱子上耷眼迷糊,便不自觉地轻了声响,“这是被蚊虫咬了,还是内里发出来的病?一人得了会染给别人吗?”

    胡玉娘眼神亮亮的,看长亭的神色很奇怪。

    “你没生过冻疮,你身边的人也没生过?”

    长亭想了想,轻轻摇头。

    胡玉娘眼神更亮了,眨巴眨巴眼,手上力度没少,嘴却不由自主地微微张了张。这世道缺菜叶子,缺柴禾,到了冬儿,又冷又没肉吃,身上就容易凉,一凉血脉便不通畅,堵在一块儿,有的成了淤血,有的就生了疮。

    她身边没有一个到了冬天不生冻疮的,就连镇上的乡绅大户,没那个资本整日整夜烧柴禾,耳朵上手上也得长。

    这两个小姑娘究竟是个什么出身啊

    胡玉娘看着长亭发愣,长亭也疼得目光放空地瞅着胡玉娘愣住了。

    两两对望半刻之后,胡玉娘回过神来,利落站起身来,抽身向外走,扬声道,“没事儿!我去给你搞几片生姜来!你们先梳洗!不用给我留水!”

    管她啥出身,反正现在都在一块儿了!

    这家人连捆柴禾都要五铢,生姜在冬天是稀贵物,这个她知道,胡玉娘上哪儿搞去?

    长亭连忙翻过放钱财的包袱夹层,数了十几枚铜钱,张口想唤住玉娘,哪知那姑娘几个跨步向前一走,没一会儿就过了内厢,不晓得朝哪处去了。

    长亭只好垂下手,再看了眼钱袋子,偏头想了想,将这十几枚铜钱重新放回夹层里,将钱袋子取了出来揣进了内襟。再回首咬牙将水壶一把提溜起来,倒在木盆里,从袖口揪出了张干净的帕子浸在热水里搓了又搓,轻手轻脚地佝腰给小长宁抹了脸,又将长宁抱在怀里的大袄抽了出来,伸手抖了抖暖炕上的被褥,一股子朽得发潮的闷臭味扑面而来。

    这户农家怕是从未刷洗过吧!

    来来往往的人身上的污垢,天南海北带来的尘埃、体液、臭虫和口气,还有人们头发上一绺一绺打结的油,全都在这被褥和炕上!

    被褥灰扑扑的,已经脏得瞅不清原先的颜色了,缝儿里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子,长亭以为这是受潮了发的霉,手指尖拎着被褥一角,凑拢了看,却猛地一下子看见了那密密麻麻的黑点子一层叠着一层向外爬!

    “啊!”

    长亭吓得一声尖叫,撒手一抖便将被褥扔到了老远的地上,紧跟着就趴在木头柱子上干呕起来,胸腔里的气一股接一股翻江倒海地朝上涌,佝下身紧紧捂住肚子,内里空虚,其实她什么东西也呕不出来,只有从胃肠里泛出的酸水一下冒到嗓子眼里,便拿帕子死死捂住嘴。

    “叩叩叩!”

    那头有毫不客气地叩木板的声音,妇人扯开嗓门警告,“叫什么叫!再叫加钱了啊!”

    长亭俯身佝偻,一手撑在柱子上,一手摁在小腹上,呕得浑身抽搐打颤,干呕久了胃肠也紧跟着抽起来,一下一下地顶到嗓子眼上,长亭全身都在抖,吐不出来,眼泪却被一逼,活生生地逼进了眼眶里。

    “长姐”

    木板被那妇人敲得一震,小长宁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却只见长亭佝下去的背影,口舌不清,“阿姐你怎么了”

    长亭硬生生忍住抽搐,眨了眨眼,折过身去,扯开笑,温声答,“没事我没事”又怕小长宁着凉,单手扣住腰间,探身去从包袱里将昨儿放进去的毡毯拿了出来,一手一脚地将长宁裹得很牢实,小姑娘脸色还好,闭着眼睛安安稳稳睡下去,时不时砸吧砸吧嘴。

    长亭便望着幼妹笑。

    “我拿到了!”

    胡玉娘拿身子把厢门蹭开,一进来便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很雀跃,“我先摸到他们家厨房,不仅顺了两块儿生姜,还拿了三只鸡蛋,我们可以温在暖炕下头,明儿个赶路的时候咦被褥怎么在地上”

    “里头有臭虫,脏得很。”

    长亭背对胡玉娘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胃肠还在抽搐,长亭重重摁了一把,皮肉痛了内里的难受就少了些,边下炕边向胡玉娘说话,一眼看见了胡玉娘护在胸口的三只鸡蛋,笑起来应和,“好!温一晚上正好烫熟!我们今儿就铺着毡毯睡,身上盖大袄子,左右烧了暖炕,也不算很凉。玉娘,你说好不好?”

    胡玉娘边点头边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放到暖炕下头去,又拿从怀里抽了把匕首将生姜片成薄片,轻手轻脚地盖在长亭的手上,很小声,“睡的时候别蹭着了,这活血化瘀的,对你有好处。”

    一股子生姜味儿冲鼻得很,长亭护住手,笑咪咪地点头。

    零零碎碎搞了许久,长亭眼瞅着外间的灯火灭了,才敢拽着玉娘睡下去,两个姑娘将小长宁护在最里头,玉娘手上握着匕首睡着外侧。

    乡野间的深夜十分寂静,只能听见雪落砸在地上的声音。

    长亭睁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风雨飘摇的茅草棚顶,玉娘心大,长宁人小,都睡得呼呼啦啦的,长亭扭头看了眼睡得很沉的幼妹,又转头瞧了胡玉娘,四周都黑乎乎的,长亭只能瞧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心头像有座山压着,又沉又酸。

    疾风险些将茅草棚顶掀起来,风一走,棚子又轻轻地砸了下来,物归原好。

    长亭缓慢而沉重地呼出一口气儿来,轻阖了眼,眼前又浮现出了一片不一样的漆黑。”小丫头片子钱财啊八十文榨干了可怜”

    长亭猛地一睁眼,将手缩在大袄袖口中,支起耳朵来听,声音隔得很远,模模糊糊听不清,只能抓住几个词儿,是男人的声音,就是这家农户那个当家男人的声音。

    “你怯就是怯了!一辈子没硬过!你不去,老娘自己去!”

    这回是那个妇人的声音,声音听得比上一声儿清晰了,想来是走近了许多。

    长亭屏气凝神,沉下一口气,心头似有如释重负之感——她并没有以小人之心揣度旁人

    “踏踏踏——”

    步履声渐近,长亭心越提越高,趁着夜色眯着眼睛,偏过头朝门那处看,果不其然那夫人矮小的身形越走越快,将进了内厢里,便直奔搁在木案上的那三个包袱去,翻动布料包袱的声音窸窸窣窣的,隐没在了无边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洞且声量巨大。

    玉娘猛地一睁眼,手一抽,便想拔刀相向,刚一动,手腕被人向下一扣。

    玉娘悄无声息地扭过头去,温白月光透过茅草向下洒,刚好洒在长亭的眼睛里。

    这个名唤阿娇的姑娘目光沉稳地,在轻轻摇头。

    “让她翻。”

    长亭的嘴型做得并不大明显,可玉娘却莫名其妙地全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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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写抽了,然后今天真的有小宝贝来问阿渊男主是胡玉娘不,哈哈哈。

    男主已经出来了,阿渊求收藏和评论哟,小宝贝们的鼓励才是阿渊写下去的最大动力!

第三十七章 入世(下)

    第三十七章入世(下)

    让她翻!?

    可她们一路的盘缠、干粮、衣裳全都在里头啊!

    胡玉娘紧蹙眉头,紧抓匕首,长亭的手却越叩越紧,小姑娘的相貌直勾勾地湮在月色中,神容平静,目光坚定,就像爷爷初春时节种在瓷碗里的水仙花,风一吹,乳白的花瓣向东向北摇晃,直挺挺的水青色花杆却纹丝不动

    胡玉娘不由得慢慢松了手。

    那厢仍在窸窣作响,偶尔停下手脚来,蹑生生地朝后一瞅,见三人皆睡得正熟,那矮胖妇人便重新埋首翻找,翻了许久,才在包袱夹层里找着十几枚五铢钱并几大张干馕饼。

    妇人心道倒霉,向地上轻啐了一口,翻找的动作瞬时大了许多——或许是在宣泄空手而归的怒气。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长亭瞪大双眼屏气凝神,静静地看着虚浮在空中与夜色暗黑中的微尘,尘埃像荧光星辰,随风轻漾。

    “踏踏踏——”

    终于走了。

    长亭暗自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那妇人还不至于无所顾忌到趴在人身上翻袄子,只求财不要命,已经很有良心了。长亭扭过头去看胡玉娘,却见她满脸泪痕,向上扬得极英气的眼睛被泪水洗过,目光亮极了。

    长亭轻轻推推她,问得很轻,“怎么了?”

    胡玉娘嗓子眼发疼,“爷爷的牌位在包裹里肯定被她翻乱了”

    两个小姑娘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很轻,声儿飘在浮尘中,似荧光照皓月,长亭迟疑片刻伸手握了握胡玉娘的手,一个满手老茧,一个皙如葱管,唯一相同的是,两只手都很暖,柴禾烧成炭灰才有了光与火,是不是一定要饱经苦难才能得偿所愿呢?

    慧云师太说人生即是一场修行,盘坐蒲团、静定打座,一阖眼,浮世悲欢六道嗔贪,皆为身后事。

    长亭以前嗤之以鼻,如今却恍然大悟。

    “至少胡爷爷还在你身边呀。”

    长亭极温柔地轻搂了搂胡玉娘,想了想将藏在大袄下头的那只沉甸甸的钱袋子悄无声息地塞到胡玉娘手里。

    胡玉娘手上一抓,分量十足,还有一贯铜钱,还有碎银锭,当即便顾不得哭,瞪圆眼睛猛地一抬头,长亭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展唇一笑,轻声道,“睡吧,他们不会再进来了。”

    从她们身上又抠搜到了十几枚铜钱,约是打定主意这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已是山穷水尽了,又或许是尚存怜悯道义之心,她们下半夜过得十足安稳。

    长亭以为自己睡不着,可翻过身阖上眼,高压之下陡然松懈的轻快叫她一夜好眠。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

    胡玉娘已灌好烫水,烤热了三张馕饼,拾掇好行装搂着小长宁半坐在炕边儿,见长亭醒了,手脚麻利地拧干了帕子递过去,面上藏有隐秘的狂喜,凑到长亭耳边,语气很急切,“还在包袱里留了十几枚铜钱虽然只够买几碗阳春面但是还不至于丧尽天良”

    长亭掩下眉。

    她总共留了十来枚铜钱在包袱里,那妇人竟然原封不动

    长亭眼神迷惘,伸手接过帕子抹了把脸,生姜敷过的地方好了很多了,挨到热水也不至于从骨头里发痒发烫了,长亭弯了弯手指,思绪放空不知飘向何处了。那妇人恶不恶?她恶——竭尽全力敛财,甚至趁夜做贼,将手插进别人的口袋,可到最后她却并未将钱财拿走

    或许是想拿用这几十文钱,买下被这世道折磨殆尽的些许良善吧。

    长亭只好这样想。

    三人未多耽搁,待长亭洗漱妥当之后,便背起行囊来继续向北行,将出门,那矮胖妇人抱着幼子将三人唤住,神色平淡,语调未有丝毫起伏,“出门在外,不要让别人看出你们是三个小姑娘。”

    三人皆已将头发包在毡帽里,胡玉娘身量高挑又体态健硕,英气十足,说是小郎君也有人信。可长亭与小长宁,肤容白皙,眼明眸亮,一个娇俏,一个娇憨,纵然麻衣素服,从眉宇之间也能一眼看出是家教极好的,出身坦荡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神态如三月桃李,是遮不了的。

    那矮胖妇人将儿子抱至肩头,伸手抹了把墙上的黑灰,手上力道极重,将长宁与长亭的脸上都抹上了几道灰,再把毡帽掀开,头发揪了两绺下来,手上搓了两下,头发便干得糙了起来,凌乱地贴在下颌、额角。

    妇人的手上全是茧,摸在脸上,割得小长宁眯了眼。

    长亭神色很复杂,看向那妇人。

    大善与大恶,本就不存在于常人之身,大善者涅槃佛陀,大恶者下地为患,存在于身上的善与恶,相互对立,一念之间。

    “机灵着点儿,乱民流匪全部往豫州去,北地活不下去的又往南边去,全都他妈的像无头苍蝇似的。为了一个馒头,卖了儿子的多得是。为了一捆干柴禾,拼得头破血流的也不少见。天快要塌了,你们招子放亮点儿,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把别人拖来挡刀,没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了。”

    妇人猛地将三人往门外一推,然后将门“砰”一声关得严严实实的,“都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胡玉娘与长亭一个踉跄,立在门外面面相觑。

    雪疾风劲,趁白日,这村落总算是瞧清楚了,茅草房屋破败,黄泥粗糙烂成了堆儿,杂草长在墙角路边,被雪一掩,只留了个枯黄的草尖儿,村子里来往的人比昨儿个夜里多了许多,人们浑身都臭烘烘的,拿破烂的毡帽盖住头和脸,驼着背手插在袖口里,脚下无力却匆匆向前走,大家都蓬头垢面地目不斜视——也是,自己的稀饭都还没吹凉,谁也没精力去顾念旁人。

    胡玉娘长在深山中,见过这样多的恶兽畜生,却没见过这样多的人,不由自主地伸手紧揪了揪背上的包袱。

    长亭将脸埋在大袄襟口里,露出两个眼睛来,问胡玉娘,“你说,是人可怕,还是狼可怕?”

    胡玉娘没听懂,弯下腰“啊”了一声,长亭笑了笑,脚向前迈出一步。

    一步入世,再步天涯。

    长亭接过胡玉娘匀出来的一只鹿皮夹绒手套,顺手便递给了小长宁,胡玉娘想嚷起来,长亭便学着那些人的模样,将双手交错插在袖口里,仰着脸冲胡玉娘笑。

    铎山之下,三姝入世。

    千里之外,却有人气急败坏。

    “陆绰死了,符氏死了,陆绰长子的尸首也在马车里找到了。那他的两个女儿呢?!连两个小丫头都截不住,要他们何用!”

第三十八章 眼泪

    第三十八章眼泪

    书斋的窗棂垂下帷幕青竹竹帘,白光曜雪便只好从青竹缝隙中跃然而出,整个书斋暗极了,几缕光亮映在铺陈棕绒毡毯上,除此之外,再无亮光。窗棂之下摆置三尺长,一尺宽的一方沉木书桌,书桌旁摆高几,几上搁宽口粉彩绘芙蓉白瓷,几枝绿萼错落其中,正值将开未开之时,颇有几分清雅之意。

    除却清雅,在懂行人眼里头,这一室之居,已逾千金。

    那张半旧不新的沉木书桌是阴沉木雕的,桌案扣锁上雕刻的竹节花开纹路是前朝大家顾开即的得意之作,书案之上凌乱摆放的砚台是宋砚,毛笔是紫狼毫,笔洗是前朝旧物,镇纸是雕三羊开泰和田玉,随意摊开的竹简是汉末古籍

    世家清雅?

    嗬,那都是富贵堆出来的。

    说话之人背对正堂,双手交叠于膝上,肩宽腰窄,全部脸都隐没在暗黑之中。

    堂下有人正忐忑跪坐于蒲团之上——他跪得久了腿脚早就麻了,可他却不敢动弹,只因为上头的那位主儿没发话。跪坐之人已逾不惑,面宽脸短,留八字须撇开在嘴上,两腮下颌有冒起来青茬儿似的胡须,着丁香色湖绸长襟,头戴青纱高帷,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沉下心来,认真分别尊上一语之意,想了想,规规矩矩地埋下头,答道。

    “符氏刚烈以身殉火,洞口被火堵住了近半个时辰,林子里头没水河也没趁手的扑火器具。等火一灭,进去一看,符氏烧得浑身焦烂,已看不清人形儿了,两个姑娘却不在身边,又往里头走,哪晓得那深谷里头别有洞天,九曲连环的,哪儿是哪儿也摸不清,好容易挨个儿找着了三条暗河,可全都又结了冰,冰又结得不深,人没法儿在上头走,只好兵分三路,先除冰再游出去”

    “然后到现在都还没见着两个小丫头片儿的影儿!”

    安坐那人桀桀轻笑,“原本以为周刺史有多能耐,如今看来不过如此——早知周通令空有其表,我还不如买通珏山上落草为寇的马帮,至少他们要的只有银子,不像你们,还妄图名利双收。”

    声音温雅,落气如微尘坠地,极为舒展。

    跪坐那人登时坐立不安起来,身子向前一倾,下意识地张口辩驳,“刺史大人亲带兵出城围剿,已是十成十的诚意在了!”

    “无用便是无用,不能因为他认真,就忽略了他的蠢,这笔账不是这么算的。”上头之人毫不留情地截过话头,手换了个姿势,大拇指上带着的玛瑙镶玳瑁扳指一把扣在椅背之上,再风轻云淡开口,“我的戴总兵,诚意可当不了饭吃呢,你回去让周通令接着找——幽州能有多大?两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能跑得了多远?驿站、客馆、典当铺、租赁牛车的地方都布置下人手。两个容貌俊俏的小娘子还不够打眼?”

    有的人风轻云淡地说着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却是阴阳怪气。

    陆家长房已经被满门灭口了,草莽江湖有三不碰,不碰方外人,不碰妇人,不碰孩童。将陆家仅剩的两个姑娘放了生又能怎样?且不说冰天雪地逃落荒年,两个身娇肉贵又养在深闺不知苦的士族女,能独个儿地在外头活下来?

    纵算是上天垂怜,她们能顺顺当当地找着饭吃,找着衣穿她们能威胁到他什么?

    心头这样想,下头的中年汉子仍旧躬身应了是,“刺史大人在城门口和各处能进幽州城的关卡都设了兵将,宁可错抓也不漏过两个小姑娘没这个胆子走外城——乱民四起,又逢荒年,流民们能把她们给吞了。您就放心吧,肯定能捉到。只是捉到之后您的意思是”

    “就地格杀。”

    湮没在暗黑之中的那人,眼眸朝下一敛,眸光一黯,猛地一下提起语调,“若我晓得你们幽州的兵手脚不干净,侮了小姑娘的名节,我定叫你们一座城池的人陪葬。”

    他信这人有这个实力。

    下令格杀,却不许那两个小姑娘苟活

    这位姓戴的总兵也没想透,却连忙又应了声是,与那人相谈不过半柱香的时候,已是手脚冰凉浑身是汗了,他轻仰了仰头,张嘴想告退,可想了又想,上头那位主儿没开腔,他也没这个胆量先开口说话。

    气氛诡异地沉了下来,无故的沉默却让人抓心挠肝的慌张。

    戴总兵眼风扫到从夹缝之中突兀溜进内堂的光亮,再顺眼瞄到那人如羊脂白玉般白皙的下颌与高挺的鼻梁,心头一惊,明知那人瞧不见他,却也赶忙埋下头来,不敢再瞅。

    “你说是在车厢里寻到的陆绰长子?”

    “回大人,是没错。寻到之后,刺史大人便当场斩于车内。”

    “且给我说上一说他的形容。”上头那人沉声问道。

    戴总兵猝不及防,赶忙偏过头去皱眉细想,当时暮色已褪,夜色黑沉,纵有松油火把照明,生死厮杀之时刀起刀落,谁又会认真记得注定会亡的可怜人的相貌,戴总兵认真回想之后,断断续续地说道,“身形颀长,着青衫长衣,容貌白净,风格秀雅,我们挑开车窗幔帐之时,他正在不慌不忙地沏茶温水”再一顿,加重了语调,极专注地添了一句佐证,“我们刺史大人晨间拜访齐国公之时,正好碰见了陆大郎君——陆绰身边陪着的应当是陆大郎君,没有错处吧?”

    上头那人并未立即回答,内室之中又陷入了难耐的静谧,约隔了大半晌,戴总兵才听见那人声音清雅韵致的回答。

    “没错,形容没错,陆绰喜欢将长英带在身边也没错。”

    “那不就得了!斩杀齐国公与陆大郎君,都是我们刺史大人亲自下的手,保管错不了!”戴总兵如释重负。

    那人“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声音刻意压得极低,似有一团暗火烧在胸腔与嗓子眼里。

    “不要再叫他齐国公了!”那人一手死摁在椅背上,声音愈发低沉,火冲上脑,语气却如同阴冷之中有大蟒嘶嘶吐信,“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你们不要再叫他齐国公了!”

    戴总兵当即吓得身形向后一靠,连连点头称是。

    上头之人情绪高昂之后,陡然沉默下来,片刻之后缓慢转身,男人的面容终于出现在了明光之中——印堂饱满,肤容白皙,眼角向上轻扬起,薄唇紧抿,青丝拿君子木高高束起,是个极俊美的男子。他撑在木案之上,头被佝得下颌紧紧挨上了衣襟口,再隔片刻,男人从古籍之中翻找出了一封加印火漆的牛皮纸信,信口被裁刀整齐截开,他翻手将信封向下一抖,里头折叠得好好的澄心信笺便如折耶蝶缓慢地飘落至木案上。

    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戴总兵便忙不迭地起身向后退,再将门一掩,内屋瞬时光亮之后,紧跟着又黑了下来。

    “白喜。”男人轻声一唤。

    窗棂之外登时有人躬身应是。

    “派人去查陆长茂跟着陆绰北迁没有,家书里陆绰并未提及陆长茂一言半句,可我总觉事有蹊跷。”

    男人一壁说,一壁缓缓落座。

    窗外之人高声应和而退。

    堂屋内外便再无声响了,男人仰靠在太师椅上,手上紧紧攥住那张牛皮信封,将头仰起,与顶棚平行,一边极缓极慢地抿起嘴角笑,一边轻轻阖眸,内屋再无二人,男人的声音放得很低,却极为动人缠-绵。

    “哥哥,你在下头过得可好?”

    他不知说与谁听,却越说越笑,从抿嘴浅笑,再到露齿笑开,最后终究放声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陡然睁眼,满面泪花。

    【阿渊这次打死不剧透了,其实认真看文的同学是可以找到蛛丝马迹的,究竟哥哥死没死,究竟事情是怎么发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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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路途

    第三十九章路途

    白雪皑皑,高山耸立交叠,如碧波之起伏,又如入暮风云诡谲之跌宕,起伏跌宕之中,浅青、眉黛青、靛青、再到青绿、深绿与墨绿,别样的青色藏在白雪山涧里。

    远观起来,像极了一副泼墨挥毫匆匆而就的山水画。

    就像往前挂在书斋小筑里的那副《寒山春居图》

    长亭浑身靠在齐眉棍上,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眼冒白光——她当真是癫魔了,眼前要攀的山,要走的路竟然被她看成挂在京都建康的一幅画儿

    真是画就好了呢。

    手将画一撕开,一个跨步就能到豫州了,平成老宅有烧得红旺旺的炉火,有冒着热气的茶汤,有很软很厚实的暖榻长亭四周趴在木棍上,静静地打量了四周,破败的村落、零零散散衣衫褴褛的流民、还有被风一吹就四下晃荡的篱笆栅栏。

    这些才值得被画进画里,让旁人看看,让安坐于室的贵人世家看看,看看他们会不会感到羞耻。

    大风呼啸,脸上凉呼呼的,头巾险被吹落到雪地上。

    长亭心下一叹,她如今和那些出身低微的流民一样,又凭什么站在高处俯视怜悯?

    长亭歇过几挟后,把腿艰难地从积雪里拔出来,力道一大,险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胡玉娘赶忙佝身去扶起来,边扶边笑话她,“非得逞强走外城,外城的积雪都没人来扫!咱们这才走了还不到一上午,你便险些栽了三五个倒栽葱。”

    长亭脸上一红。

    她不擅走道儿,小长宁多是胡玉娘搀着抱着向北走,饶是如此,胡玉娘还要腾出一只手来帮衬她

    脚板心钻心地疼,脚趾和手指被天一冻,僵得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长亭心头明白这不是好预兆,便一路忍着指节肿大,两只手放在一块儿使劲揉搓,手上好容易回了暖,紧跟着就挠心挠肝的疼和痒就来了。

    长亭反手扶住胡玉娘,手一撞到东西,痒得像是血肉包裹这的骨头在发颤发热,小姑娘龇牙咧嘴地站起身来,使劲眨了眨眼睛憋住眼泪,再睁开时,眼前多了一只小小巧巧,黄澄澄的鸡蛋,转头看胡玉娘,胡玉娘冲她粲然一笑,头巾将胡玉娘半张脸都挡住了,只能看见一排不太整齐的牙齿。

    一出村落,她们便将昨儿夜里顺手牵羊的鸡蛋给剥壳吃了,小长宁三两口就进了肚,长亭便将自个儿那只也给了幼妹。贫者亦不食嗟来之食,长亭吃不下去——她原先以为那矮胖妇人夜里会顺走包袱里那十几文铜钱,便只当作这三只鸡蛋是自个儿花了钱财买回来的,哪晓得那十几文钱还在,玉娘顺来的鸡蛋便结结实实变成了她们手脚不干净偷的了

    偷这个字太重了,像座大山似的,压得长亭喘不过去。

    其实小长宁吃了,也相当于她吃了,丢的也是陆家的脸,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固执地自欺欺人些什么。

    可她也没想到,胡玉娘当时也没吃

    长亭面上顿生绯红,赶忙摆摆手,“你吃吧,你吃,我不饿。”

    胡玉娘笑得咧开嘴,凑过身来向长亭耳语,“我今儿一早起来就去那胖婶子打水灌缸,她要给我五文钱,我没要就当抵了这三只鸡蛋的钱了”说着就闷声闷气地嘟嘟囔囔起来,“我们借一晚宿,用一壶烫水,她就敢收八十枚五铢钱。八十枚!我与爷爷一月都用不了这样多的钱!我肩上的肉都挑红了,她才开口给五文”说着朝地上狠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道,“无奸不商!”

    长亭并不知道还有这等官司,当下胸腔一热,嗫嚅了嘴,不知道应当该说些什么。

    胡玉娘爽快一笑,“你昨儿不许我拔匕首,我将才细想了想,是对的。当场撕破脸,我们三儿,谁也走不出来——晓得农户人家恼羞成怒过后会干出什么事儿,别忘了昨儿屋里还有个男人!咱们为了钱财丢了命,划不来!‘出门在外,凡事皆稳妥起见,休要争一日之朝夕。’爷爷身前也说过的。”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要紧。

    长亭深以为然。

    胡玉娘佝身将鸡蛋磕在从积雪里露出头的峭石上,三两下剥了壳,伸手递到长亭眼前,示意长亭快吃。

    鸡蛋白嫩嫩的,映照在雪里,光滑得像是旧日华堂里的靶镜镜面。

    长亭永远也不想到,她会为了一只鸡蛋,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我们一人一半,我吃蛋白,你吃里头的黄。”

    长亭将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后,伸手接过,剥开蛋白,里面的蛋黄完完整整地递给胡玉娘,胡玉娘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咽了口口水,也不推辞了,伸手接过,先将蛋黄掰开成两瓣再拿起一瓣来放进嘴里。

    如今连只鸡蛋都是稀罕物了,在建康陈妪端着熬了干贝、香菇、肉末的鸡蛋羹追着她喂食,她却嫌弃里头没有放紫苏去味儿

    长亭喉头发酸,鸡蛋还带着热,怕是胡玉娘贴身放在怀里的,蛋白并没有味道,一下一下嚼在嘴里,却像是在嚼龙肝凤髓。

    小长宁靠在长姐身上,“啊”了一声,长亭扭头一瞅,有个头发乱蓬蓬得像一只鸟窝,脸上横一道灰,竖一道泥的五六岁的男孩藏在峭石后头目光发亮地看着她们。

    长亭下意识地搂着幼妹退后两步。

    他的眼神就像伺机而动的幼狼崽子

    胡玉娘回过头看了一眼,并不十分在意,“这几个月份,多得是这样的小崽子,满街乱巷地窜,轻的讨口吃食,重的窃人钱财多半都是无爹无娘的”说着便撵他走,“去去去!蹲远点儿瞅!”

    蛋黄碎了渣儿,落在雪面上。

    男孩的目光随着蛋黄渣动,待完全落到地上,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大口唾沫,一张嘴全是土话,叽里呱啦的一长番话,长亭压根就听不懂,却见胡玉娘默了一默,将藏在手心里的另一瓣蛋黄递给了那男孩。

    男孩一接过来,便急忙囫囵塞进嘴里,来不及嚼一口吞咽下肚,然后再仰起头瞪圆眼睛,直勾勾地再看胡玉娘。

    长亭下意识地蹙了眉,却听胡玉娘一边摆手一边很着急地说道,“没有了!我们真的没有了!全都给你了!”,男孩将脸贴在石壁上,炯炯有神地看着,也不走也不动。

    一下子倒还僵持住了。

    长亭看了看那小男孩,再看了看胡玉娘,这孩子怎么还赖上了,打小在外头讨生活的不应该极有眼力见儿吗?二叔陆纷的几个庶女就非常懂得察言观色,见好就收

    胡玉娘一咬牙一跺脚,索性埋头拽着长亭朝前走,长亭便问她,“他说了些什么啊?”

    胡玉娘眼风向后一扫,见那男孩深望她们一行人之后便极灵敏矫健地朝另一方向奔去后,总算是放了心,回答长亭,“他说他三五天没吃东西了,光喝水啃树皮顶生活,求咱们给些吃食”

    还好没将干馕饼给出去,长亭松了口气。

    如今她们的处境并没有比那些可怜人好到哪里去,顾人先顾己,自身难保泥菩萨过江,又怎么能渡人呢?这是很正统的官宦出身,世家血脉的思想,长亭叹了口气儿,这一路过去,路途还长,正要开口,却听胡玉娘低落后言。

    “没遇到爷爷之前我也是过的这种日子”

    长亭的话将到口边,戛然而止。

    长亭轻捏了捏胡玉娘的手心,并未说话。

    身处弱势的人,总会引起旁人无限的同情,感同身受,与惺惺相惜。

    有时候生活就像一潭静默无言的湖水,一颗石子投下会引起什么模样的涟漪,谁也不知道,那个小男孩便是这颗石子,“噗通”一下投进了三人已是波涛骇浪的生活里。

第四十章 人心(上)

    第四十章人心

    一路向北。

    长亭执意要走外城郊道,本以为路上遇不着同行人,哪晓得将过蔺县,人来人往中猛地一茬又一茬从山间小道里窜出了几大拨人来,有男有女,着深褐麻布,脚踩青口鞋的壮实大汉居多,女人都是挽了发髻,全都是已出了阁的妇道人家,一群人中间推了几大车小推车,人围着小推车走,推车上面覆了一层厚实的青油麻布——这是一大拨人。

    另也有衣衫破烂,搭了几块儿残缺麻布在身上御寒,撑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在雪地里的穷苦人家,这拨人多半是攀着亲,连着故,拖家带口,呼前吆后地向前走。

    人仿佛一瞬之间如惊涛骇浪般朝小栈道涌来,长亭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将长宁的头巾拢好,遮完全脸只有一双眼睛瞅路用,郊道本就狭窄,顿时便成了脚贴脚,身挨身的局面了。

    长亭紧紧揪住包裹拿手护住幼妹艰难前行,前前后后近百来号人如潮水般向前挤,长亭琢磨着不争一时,预备拽上胡玉娘朝后退,等避开这一拨人浪再走,奈何人小身矮,像被加塞儿似的夹在中间没法子动弹,不仅没拽住胡玉娘,反而三两下间还人群越冲越远。

    长亭赶忙艰难抬起胳膊,振臂挥了挥,正欲开口唤胡玉娘,却想了想,到底死死闭了嘴,加大挥舞手臂的力道。

    流民身上的许久未洗的味儿像三伏天里被闷了一旬的馊饭,又像是腐在水里的烂木材的气味,萦绕鼻尖,长亭被熏得脸色一白,屏气险些一下晕头栽下去。

    胡玉娘隔老远使劲向上一提,左窜右窜,使劲窜到两姐妹身后,胳膊肘向后一拐,一把便将贴在长亭身后的那流民推了个狗吃屎,骂骂咧咧,“挤个屁挤啊!又他妈不是挤在一堆就暖和点儿!”

    骂完仗着身量高,展开手挡住人潮,呢喃暗骂了一句,“奶奶个腿儿,出门没看黄历!先头被人宰,跟着就遇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人——这条道往前可连他娘个人影子都没有!也不晓得今天他妈的撞了什么鬼!”

    长亭身后陡然轻松起来,一面侧头向后一瞥,沉下声来同胡玉娘小声交待,“莫要出言不逊!前头那群汉子莫要惹,后面的流民也离远点儿!”

    如今到底还未战乱四起,幽州城绝无可能紧闭城门!

    阳关大道不走,偏偏选僻静外郊的独木桥,是正经庶民百姓所为!?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她从未涉足险境,可稍一思索便可知择乡野小道而行着,多为屠狗险恶之辈。

    长亭与小长宁如今身份见不得光,又一心着意避开幽州官府,已保性命无虞,只好无辜拖累胡玉娘,前一拨人身强体健,又群聚而居,一路过来步履坚定神情肃穆,小推车被围在人中间,很明显旁边的人是护运推车的,偏偏他们也要避开官府城门,负重推车也坚持要走这郊外小道。

    他们是谁?推车里装的是什么?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长亭微微眯了眯眼,面色清明地看向前头的背影。

    他们莫不是走镖马帮?

    为了逃避城池官府收的苛捐杂税,自恃多人护送,便有这个胆子宁可走小路绕弯,拖长日程,也要走小道避开城门检阅?

    不不不。

    如今这个世道,还敢接镖走镖的马帮镖局,背后的水深不可测,哪里会在乎那点子上下打点的银钱?

    难不成是哪家商号大户运私货,赚律法之外的钱财?

    也不是,时局动荡飘忽,没有金鱼儿和银饼叩不开的城门,有钱能使鬼推磨,钱财打点够了,让官府派遣铁骑帮你运送私货,官府怕是都能点头答应。

    长亭小步小步地被人潮左右推着朝前走,小长宁紧紧揪住长姐的衣角,胡玉娘则在二人身后承担了大半的拥挤和撞击。

    等等如果运的货,是见不得光,上不得台面呢?是不是就要避开官府人马,钻律法的空子,从官府未曾管辖的荒郊野岭之外,才能放心大胆地运送通流?

    长亭脚下一顿,乱世颠沛流离,什么东西很打眼?米粮?盐巴?烟草?银钱?

    更甚者,兵器盔甲

    “前头那拨要离远一点儿”胡玉娘抬了眸,眼前全是汉子雄壮的后背,心下忍了忍,嗯,打不过,忍了,眼神一转,又见后一拨人佝偻身躯,黄皮寡瘦的模样,却有些不服气,“弱者偏帮,出门在外相互扶持,大家伙都艰难,能帮衬便帮衬,何必也要隔远了去?若有是非二心,我胡得玉可以一抵十,打他们个落花流水!”

    长亭思路被打断,下意识地“啊”了一声,细想一番才明白胡玉娘的意思,不禁哭笑不得。

    这人怎么一团孩子气,外加自来熟呢!

    那一群老弱病残是什么样的人,她知道吗?相互帮衬扶持?扶持到或许要背后捅你刀子!不过当日在山谷里,她们无端端出现在胡玉娘的木屋里,胡玉娘不也什么也没问,直截了当地便担起责任来照顾起她们两

    长亭沉声想了想,偏过头去,刻意将声音压得非常低沉,“一行人纵然黄皮寡瘦、体弱面黑,可他们却从珏山的深山老林中平安无事地穿过来了。一队人不走内城休养生息,偏偏要走外城郊野,增加自己的行路量与所需粮饷的用度,要不是胸有成竹,要不是来路不明,心”

    心怀鬼胎四个字,长亭没说出口。

    因为前一拨人里走在最前头那个壮汉猛然回过头来,目光惊诧地看向长亭这个方位,惊诧之后眼眸陡然变深,陡见不可揣摩的深意。

    长亭却大愕!

    她们与那人相距近百米,那人竟然听见了她与胡玉娘的窃窃私语!

    那人是个练家子!

    往前陆家家丁死士自小习武练功,其中佼佼者,能百步穿杨,滴水不漏,更能一目千里,耳听八方!

    大晋庶民身负沉重苛捐,吃饱穿暖已属不易,习武需强健体魄与后天领路指教,寻常百姓家里头没法子供养个练家子出来,士族大家的子弟旁支自恃身份血脉,也不可能纡尊降贵习武打桩,只有军户出身或是世家内里养出的仆从家将有这个可能!

    军户和世家都要私运的东西

    长亭咬了咬牙,她避之不及!

    “嘿嘿!”

    胡玉娘见长亭再无后话,伸手轻捏了捏小姑娘,悄声问道,“要不什么,要不什么!?”

    长亭一回神,脚下没注意,一个大趔趄,险些扑到小长宁的后背上去,胡玉娘赶紧伸手拉住,神容轻蹙,她是真的没想明白为啥连那起子可怜巴巴的流民也不能靠近,大家都是可怜人,活得很艰辛,多一个人一块儿走,便是多份保险不是吗?

    长亭抿抿嘴,眼神却落到了不远处一个女人的耳垂上——有一个耳洞,却并未像昨儿个那矮胖妇人一样拿粗茶叶梗塞住。

    穷苦人打耳洞的本就少,一是无条件置办银饰当作耳坠子,二是耳洞不好打理,易发炎发热,一不小心身上也会发起烧来,平白多事,故而索性不打。矮胖妇人会敛财,女人生**美,自然也喜欢漂漂亮亮的耳坠子,可饶是如此,她也只是拿茶叶梗塞住罢了。

    后一拨来人衣衫褴褛,形容狼狈,可女人的耳朵上全都穿了两个耳洞。

    或是家道中落,可纵然家道中落也算是正经人家,又何必怕走内城?

    无户籍木牌傍身的,除却官府通缉之人,便是逃奴和身负债务拖欠之人了。

    无论哪个都不是好人。

    “唉,你便离远一些就好,不要太亲近,反正吃不了亏也上不了当。”长亭侧身拿宽袖捂嘴,极为小声地向胡玉娘叮嘱了几句。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临近暮色,人潮总算是没有朝前涌了,赶了一天的路,总是要用晚膳的。

    林子不远处传来的兽群呜鸣声,打消了长亭想拽着玉娘独自前行的念头,三个小姑娘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胡玉娘果然听了话,并未将干馕饼拿出来,只拿了水囊出来,三个人挨个儿喝了三两口,又盖上了水盖儿。

    干粮有多珍贵?

    长亭不知道,可她听过游记,她知道前朝大逃荒时,有人是可以拿儿子来换一张馕饼的!

    如今人多眼杂,贸然拿出干粮便如匹夫怀璧,徒惹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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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人心(中)

    第四十一章人心(中)

    胡玉娘踮起脚来,朝远看去,除却漫天被雪雾遮挡的星辰皓月,便再无光亮,在长亭耳畔边小声言道,“最少十里之内无村落人烟今儿夜里怕是要在林子里头搭棚过夜了。”

    又四下瞅了一瞅,笑了笑,语气赞扬,“护车队的那个领头人倒选了个好位置,地势高且平坦开阔,离河道水源较近,却没有一味靠近——近人烟的这一带河道还没结冰,若靠得过近,恐雪崩山洪时,流水声干扰判断。”

    胡玉娘手指向不远处的西北角一指,长亭探过头去瞅,却见坑洼之后有一处天然凹坑,正好在斜坡下,能遮风避雨。

    可惜里头已经有人占山为王了。

    胡玉娘趁微弱的亮光,隔着支开的树杈,瞅了瞅那群壮汉比她大腿还要粗的胳膊,闷声闷气道,“那处才是过夜的好地方,可惜咱们抢不过他们。”

    谁拳头大,就听谁的话。

    一条路,三教九流的人都有,怕狼怕突如其来的风雪,众人十足默契地选择了同道而行,而大家伙隐隐都将那群壮汉当作头领,他叫歇便歇,他们说走便走。

    三个小姑娘收起水囊向前走,总要寻一处适合过夜的地盘吧,边摸黑走,胡玉娘边告诉长亭哪处的雪堆不能踩,什么模样的野菜吃不得,该怎么防熊瞎子,“它瞧不见,你怕它,它比你还怕!只一条别动,装作没瞅见它,就能行。兔子肉都比你好吃,熊瞎子又不是傻,做什么主动要撩你?”

    长亭边听边点头,生存之道学多少也不嫌多。

    胡玉娘眼明手快地寻了一块大石,正好就在凹坑下头,左顾右盼了许久,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卷麻绳,一头紧紧拴在石块的峭角上,一头栓到了两米开外的极矮的松树树梢上,拴好一条后又并排平行栓好了另一条,从包袱里将大毡毯一把扯了出来,向天上一甩,刚好搭在了拴好的麻绳上,一番动作麻利极了,看得出来是常做的。

    毡毯几乎拖到了地上,背靠大石块儿,里头三面封闭虽矮小狭窄,却已是一处极好的避风过夜之所了。

    小长宁仰着头,楞乎乎地大赞,“阿玉姐姐真行!”

    胡玉娘一脸得色地看向长亭,长亭捂着嘴笑起来,伸出手握紧拳头给胡玉娘打气。

    许是从未看见过,小长宁难得地精神好了起来,佝下腰便往里头钻,时不时地低声惊呼,小姑娘在毡毯搭建的棚帐里佝着腰从这头到那头,虽只三四步便走完了,可仍旧显得十分亢奋,胡玉娘也跟着笑,边笑边从树草堆儿里一趟一趟地搬枯草和小木叉来累在简易棚屋里。

    长亭裹了裹头巾,脸上已经被风吹干了,可眼睛却亮亮的,心里头暖呼呼的。

    从一早到现在,玉娘便没歇过气儿帮她呵斥贴得很近的流民搭棚屋走到最后,连长宁都是被玉娘背在背上朝前走的

    玉娘不是陆家的仆从,她没有义务鞍前马后地帮她们。这世上谁也不是生来就欠别人的,玉娘心甘情愿地支撑帮衬,是她热心肠、人好人好,可她们没有道理毫无愧疚地享受别人的好处而不为所动。

    如今谁都不是老爷。

    长亭缩着肩膀边哈出白气,边搓手,想紧跟着想去寻柴禾来烧,却被胡玉娘一把拦了下来,“你找不来!这雪气一浸,林子的木柴里全是潮气,压根就燃不起来!你边儿去!压根不懂!”

    笑呵呵地说,跟个傻妞似的,一边说一边两手一挽便戴好了皮手套,背过身蹲下去刨雪堆。

    长亭讶然,这柴禾还能在雪堆堆下面找!?

    胡玉娘干惯了这事儿,刨得快极了,雪粒儿吭吭哧哧地朝后抛洒,没一会儿就刨到了树根脚下,胡玉娘蹲着,手心往旁边儿一翻,长亭愣了一愣之后,便手忙脚乱地从包裹里找了支做工极细的小铁铲赶紧递到胡玉娘手里,胡玉娘头也没回,拿着铁铲又使足劲儿挖大松树的根!

    再没隔一会儿,胡玉娘吆喝一声,“哎呀!找到了!哈哈!”

    长亭赶忙凑过头去瞅,却见胡玉娘半侧过身,紧紧抿嘴,眼神朝上瞅神情很专注,一只手前倾伸进了铁铲挖出的小洞子里,手上在里头摸摸索索,面上朝长亭挑眉一笑,手跟着就拿了出来!

    夜色渐昏,长亭挨近瞧,是一团蓬松的干草!

    胡玉娘再将手掌心展开点儿,满满一把的松子、榛子、板栗!

    跟变戏法儿似的!

    长亭惊喜地看向胡玉娘。

    小姑娘两只眼睛亮得像王乡绅家大太太带的珍珠耳坠子,不!像天上的指北星!

    胡玉娘嘴角越咧越大,得意洋洋地先将顶大的三五颗松子果儿和板栗放回原处,便将手里头的吃食全倒给了长亭,铁铲往腰间一别,又走到下一棵松树前头,如此反复三两次,长亭捧了满手的坚果!

    她们没法子烤馕饼,但是还可以吃坚果充饥!

    而一旁累起来的干草正好能当作火印子!

    胡玉娘佝身起身得有些累了,伸了腰板,再从怀里头将匕首拿了出来,长亭踮脚揪住长得低矮的松树树丫,胡玉娘负责砍,没一会儿工夫就累了一捆柴禾了。

    “点火!煨松子儿!”

    胡玉娘一说话,气儿从口里出来,受了冻,一下子就变成了白雾。

    这头火一升起来,三个小姑娘便坐到毡毯棚帐下头去了,长亭埋头把火堆下刨个坑出来好煨松子儿,哪晓得手指正好挨到了烧着的木柴棍儿,十指连心,小姑娘被一烫紧接着就“哎哟”一声叫唤。胡玉娘笑得仰躺一手搂过小长宁,一手指着长亭笑,“你看看你姐姐蠢得跟头傻狍子似的!”

    “你才像傻狍子!!”

    长亭立马吼过去,偏过头想了想,细声细气地问道,“傻狍子是什么?”

    三个小姑娘如遗世于犄角之处,守着一丛火光,久而弥新。

    西边昏黄晚风呼啸,近百人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燃起篝火,围坐在火堆旁取暖。

    前后两大拨人相互离得极远,中间掺杂了些许紧绑头巾,浑身臭气熏天,满面沧桑的流民。

    前一拨壮汉守在路口风急处,没急着用饭,先将推车安置好了后,再架起篝火,除却烤馕饼,还拿粗瓷罐炖煮肉汤,肉汤“咕噜咕噜”地煮得起泡儿,肉和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被疾风一吹,就往避风的地方跑。

    后一拨人里有沉不住气的,手上捏着烤干菜,支着脑袋便向那处看去——没错,后一拨人的吃食里没得干粮,从布兜里拿几绺野菜出来烤的时候,小长宁将手暖在火气儿旁边,被惊了一惊,再透过层叠的树木桠子瞅见每人只能分得了一绺野菜时,再次一惊。

    长亭也瞅见了。

    如今这个时节已经没野菜吃了,多半是出来的时候,一路走一路烤干了存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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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历程对小长亭而言非常重要,对她以后的心性、抉择还有世界观都起到了很有效的冲击作用。

第四十二章 人心(下)

    第四十二章人心(下)

    他们可比早早就歇下的流民好太多了——至少还有吃的。

    长亭她们出来得急,统共只拿了十来张干馕饼,馕饼做得干,一张三个小姑娘分着吃一顿也能维系下去,更何况她们还有银钱还能在路过村镇时补给干粮,相较之下,她们又比那一拨人好许多。

    不过一般庶民不是一日两餐吗?

    火光四溢,长亭往胡玉娘身侧靠了靠,小声问道,“玉娘,你们一天用几餐饭食呀?”

    “两餐啊。”胡玉娘心不在焉地拿木棍去捅烧得正旺的火堆,火星子一下子蹦了出来,旁边儿的雪便渐渐化成了一滩水,“是小阿宁还没好全乎,今儿个才用三餐食。往日都是晨间一餐,晌午近暮一餐。”

    “你们村头的人都这样?”

    “我跟着爷爷在深山老林里长大,他们是不是全这样我也不知道,只是和我亲近的几户人家都这样,哦,县里头的王乡绅家里也只吃两餐,谁有那个闲钱来吃两顿饭呢!”

    胡玉娘又探身去挑了挑火堆,再时不时地往里头塞一二根木柴,笑着问长亭,“怎么了?吃两餐很奇怪?我也不晓得旁人啊,就说自个儿的,守林人靠天吃饭,今儿个能打着猎物就有饭吃,打不着就饿着,有留存的腌肉和皮毛就拿到村里和人换米粮和蔬菜,要不就揪野菜和捉鱼吃。爷爷说我们还算活得好的,那些守着田地过活的庄户人家不仅要看天吃饭,还得看官府脸色吃饭”

    苛捐杂税和一年更比一年高的佣租。

    长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看向那拨黄皮寡瘦,拖儿带崽的人时,眼神飘忽起来。

    前头那拨壮汉来历不明,避之不及,现在再看后来这一拨外貌像流民,身形也像流民的人,好像也有些不对劲。

    整整齐齐打好的耳洞一日三食的习惯既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庶族流民,怎么会落到揪野菜果腹的田地?她原先猜测这是因拖欠债务而家道中落的平民商贾,可一般的平民商贾可没有吃三餐饭食的习惯!

    胡玉娘口中的乡绅都只用两食!

    长亭心里头的那杆秤向另一个选项偏了偏。

    不是欠债落败的平民商贾,也不可能是一般的小士族,而大士族世家的奴仆却会跟着主人家养成了一日三餐的习惯

    难道真是逃奴?

    长亭蹙了蹙眉,一个恍惚,却闻胡玉娘在身畔边的一声惊呼,“哎呀!熟了熟了!连香味儿都出来了呢!”一边叫,一边拿手肘拐撞长亭,这傻大妞下手没轻没重的,长亭哭笑不得地摸了摸胳膊,这怕是得青了吧

    长亭一抬眼,眼神穿过树影幢幢,正好能看到对面忙忙碌碌的那群衣衫褴褛的人们。

    叹了口气,是不是逃奴又如何?反正跟她半文钱关系也没有。

    胡玉娘见长亭没反应,再拿胳膊肘使劲撞了撞,长亭再吃两下痛,埋下头神色平静地再理了理大袄袖子。

    耶,这下可好了,怕是不仅会青,恐怕还能绿。

    小长宁嘴巴抿得紧紧的,手上拿着胡玉娘给的小木头棍儿去刨开埋坚果的坑,小姑娘力道小从未拿过木头棍儿,更不熟练,刨了三五下也没刨开,胡玉娘笑嘻嘻地蹲下身去,索性便就着皮手套刨土。果儿窝在烧得红红烫烫的泥坑里,一个叠一个,松子果儿炸开了,像座镇妖的白塔,板栗也裂了缝儿,像咧嘴笑开花似的,果子独有的带着甜腻的香味儿在冬日时节的寒风里愈发浓郁。

    天气凉得很,长宁赶忙吸吸呼呼地接过来,手上没带皮套,直烫手。

    胡玉娘哈哈笑地又把板栗拿回来,三两下剥开塞进小长宁嘴里,问,“好吃不?”

    小长宁烫得合不拢嘴,又想咬又不太敢,只好张着嘴巴直呼白雾热气儿,如鸡捣米地直点头。

    长亭看得发笑,忍了忍终究没摁下好奇心来,只好凑过去问胡玉娘,“你怎么知道树底下藏着松子儿、榛子和板栗来着?”

    胡玉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也不转过头来瞧,赶忙又从热堆儿里掏了只大板栗出来,虎口一夹,壳儿就落了,胡玉娘递给长亭,等长亭接了过去,才拍拍手道,“松鼠和山鼠要过冬,冬天在雪里刨不到吃食,它们便将储下的食物埋在它们刨的坑里,等冬天再刨出来吃。山里人上山打猎容易着迷眼,找不着路,就把松鼠储下的果子敲出来吃,所以我们也叫它救命鼠。”

    长亭想起胡玉娘刨了一窝之后,又放回去几颗松子塔的场景了

    “那咱们岂不是抢了它们辛辛苦苦攒下的粮食了?”长亭也心不在焉地笑着问,小姑娘面上不知不觉中便带出了两只小梨涡。

    长亭不在意,胡玉娘却很郑重地点了点头,“嗯,因为现今才入冬,它们还能有时候再储备。等再过两日,爷爷就不许我刨坑了,说我们口里的零嘴,其实是它们的命。”

    长亭猛地一愣。

    士族与庶族,人与畜生,畜生与树木

    天地万物,究竟是谁分出了个三六九等?

    “砰——”

    身后一声响。

    长亭连忙抬头瞅,火堆旁边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了一个黑影,当即下意识地把幼妹藏到身后去,哪知借着火光定睛一看,原是晌午那个来讨蛋黄吃的男孩儿!

    胡玉娘很惊喜,伸手揉了揉男孩的头发,连声发问,“你怎么也在这儿!下午怎么没见着你!你跟着哪拨人走的呢!”

    男孩头一甩,侧过身叽里呱啦一大堆话,长亭还是听不明白,蹙着眉转眼去看胡玉娘,胡玉娘边笑边乐意解释,“怎么还听不懂话儿呀!他说的是蓟州口音,和幽州的话蛮像的啊!他是和那拨人一道来的,下午人挤人,都没相互瞅见!跟着香味儿过来了”

    胡玉娘手指向树丛那头,是那群衣衫褴褛的人,她还没解释完,就听那男孩使足劲儿,手指了指长宁手里捧着的松子,结结巴巴地拿官话开了口,“想吃饿”

    官话说得不差,至少能让人听明白。

    长亭眉头深蹙,从心底里,不想给出去。

    不劳而获,而且是习惯性的不劳而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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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渊从明天开始双更,双更到八月一号(如果手顺会持续双更下去,,,)

第四十二章 难测(上)

    第四十三章难测(上)

    小男孩眼神炯炯,眼神映照在火光旁,如幼狼蛰伏于荫蔽暗黑之所,随时会扑上前来咬断你的颈脖——身负生存的魄力与死亡的压力,这样小的孩童便有了你死我活的执念与觉悟。

    时势造英雄,不止那个时候的佼佼者,甚至平常人在不同的境遇里,会长成什么模样,谁也没有把握下定论。

    长亭却由衷地厌恶与畏惧这样的目光和神情,眼风不经意扫向朝树丛那头,那一拨人或明或暗地都在朝这处瞅,长亭心头一惊,再看向这个小男孩时,眼神里明显多了戒备和防范。

    胡玉娘没这样多顾虑,笑呵呵地探身抓了一小把松子儿递给男孩。

    男孩看了长亭一眼,单手接了,眼神四下飘忽,左看右看了许久,见三人与前一拨壮汉离得不算太远,可到底也有些距离,暗暗松了口气儿,隔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再看向煨在火堆旁的板栗,嘴里又蹦出几个字来,“这个想吃”

    板栗里头有糖,又大个大个的,在冬日夜里吃,自然比松子顶饿,更何况板栗被火一烤,比松子更香。

    人多眼杂,旁人的心眼更是多得数不完,她们没法子烤干馕饼,全指着这板栗吃饱过夜呢

    胡玉娘也有些犹豫,可想了想,到底伸手又拿了两个板栗,手腕还没抬起来,就被人一把扣住,扭过头一看,原是长亭。

    “我们也吃不饱。”长亭声音压得很沉,小姑娘刻意压低的声音沙哑低迷,眼眸亮极了,话是对胡玉娘说的,眼睛却直勾勾地与那个男孩对视,“我们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了。这里还有松树,十棵里有泰半树下都还有埋着的果子,你可以自己挖,若气力小挖不动,随你来的长辈大人也可以挖。如果你们没有铁锹,我们可以将铁铲借给你。”

    长亭怕男孩听不习惯官话,一句一句的,说得很慢。

    既然会说,也应该能听。

    胡玉娘蹙着眉头凑过身去,悄声同长亭打商量,“再不济我们还有干馕”

    长亭眼风一扫,胡玉娘后话哽在嗓子眼里,面红耳赤地盯着一脸肃容的小姑娘。

    那个小男孩也盯着长亭,背过手去将手里头的松子攥得紧紧的藏在身后,眼神渐黯,侧过身去膝头微曲,手肘向上。

    这是随时随地预备发起攻击的姿势!

    他以为她会将原先给的松子也抢走!

    长亭先是一惊,紧接着心头一软,放轻了话,“谁都在挨饿受冻,并没有谁比谁的处境好一些。松子和板栗明明就是自己自食其力便可以得到的,这比在如今的世道中活下来容易多了,为什么一定要伸手向人要呢?”

    隔了许久,那小男孩深望了长亭一眼,转身而去。

    借着忽上忽下跳跃的火光,长亭恍恍惚惚中看见了男孩离去时的眼神,心下莫名一慌,眯了眼再看向树丛那头,那一拨衣衫褴褛,身份未明之人全都站起身来毫不加掩饰地向她们这处看来,长亭胸口一凛,牙关紧闭。

    那拨人在用这个小男孩试探她们。

    左看右看是在看除却刨出来的果子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要东西则是在观察三人的个性与态度,甚至走过来还有看一看这儿除了三个姑娘还有别人的意思在

    其实给与不给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吧!

    不仅世道吃人,人更吃人!

    长亭脊梁骨挺得直直的,手上慢慢握成一个拳。

    待黑影走远,胡玉娘才从面红耳赤中缓了过来,身子向长亭处一靠,似心有余悸,一边拍胸口一边道,“你说你个小崽子家家的,眼神咋就这么利,这么骇人呢!跟爷爷杀狼时候蔑我的眼神差不离!”

    胡玉娘看长亭许久未答话,伸出胳膊肘又要开撞。

    长亭赶紧一个侧身躲开,伸手挽了挽胡玉娘的胳膊,声音发轻,“除却那把匕首,你身上还带着别的真家伙没?”

    胡玉娘笑起来,“也就那把匕首你拿得动,还带了一匣子银针。爷爷会使针,我就学了几手好自保,使出去,能让三五大汉近不了身!”

    怪不得她敢带着两个拖油瓶闯天涯!

    长亭心下大定,微扬起下颌来又朝那处瞧,小男孩已经穿过层层树丛回到了那处空地,人一下子就围到了男孩身边儿,气氛瞬时喧杂起来,声声长短亦不知说了些甚,长亭沉下心来挨个儿数,那拨人约莫有三十来个男人,十来个妇孺,男人干瘦精干,女人拖儿带崽,若当真那拨人借夜里突然发难,纵然胡玉娘有自保之力,可凭她们三个小姑娘,到底也没有办法与之抗衡。

    长亭默了下来,想了想,突然笑着拿胳膊肘撞了撞胡玉娘的手肘,语气轻快。

    “嘿!要是晚上出了事儿,你记得背上装干馕饼的包裹和胡爷爷的牌位向北走。”

    就别管她与长宁了。

    胡玉娘是她们姐妹花光所有的好运气才遇上的人,可她们带给胡玉娘的却是一波又一波的劫难。

    本就是萍水相逢,胡玉娘没有义务为两姐妹殚精竭虑。

    胡玉娘愣了一愣,展眉笑了起来,“出什么事儿?”说着便又转过头去,神情欢愉,一道拿长木棍去打火堆,火星子飞溅出来,沾在雪上,澄黄得发亮的火星子在白绒绒的雪堆上待了一会儿就歇了,一道笑着道,“就算是出事儿也没道理我背着吃食跑把你和阿宁留这儿。别忘了我可比你们两年纪都大!”

    因为比她们年纪都大,所以自觉自愿地担起了凡事冲在最前面的职责

    这个傻大妞!

    长亭侧过脸去,胡玉娘的鼻梁很挺直,所以侧面显得十足挺立,深窝的眼睛,斜长的眉毛,微微翘起的嘴唇,不像花儿,像一长杆芦苇结成低低垂下的扑簌簌的花儿。

    “今夜怕又不太平。”

    长亭却由衷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

    究竟是对是错,在三更半夜静悄悄的野外里,一切都得到了印证。

    毡毯被风呼呼地刮卷起了一角,两人轮换守夜,长亭排在第一个,抱着包袱坐在毡毯棚里,靠火堆很近,长亭支着耳朵听,山野小径里夜半最不太平,兽群的嚎叫、树叶窸窸窣窣的细碎声、水流涌动、还有人来来回回鞋踏在雪地上的声音。

    那一拨壮汉也派了人守夜。

    他们未免也太过小心了,明明是以一抵十的料儿,却也时时刻刻地防备着这群饿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庶民

    呸呸,什么时候还在想着旁人的事儿!

    怪不得往前父亲总在埋怨她乐意“做事三心二意,常常乐意走神”,可不是嘛,黑黢黢的荒郊野岭里她独个儿守夜脑子竟然还在思索旁人的故事,不仅“乐意走神”,还是个“傻大胆”。

    “傻大胆”是长兄陆长英喜欢挂在嘴上的。

    也不晓得他在哪儿,往哪儿去,还活着吗

    长亭心绪微颤,神容一哀,阖眼良久,再睁眼一抬眸却见低低垂下的毡毯边角有只人手正往里摸摸索索地抠!

    长亭揣了揣怀里的尖刀匕首,紧咬牙关,一把将刀鞘拔开,匕首刀面的冷光一闪被人向下一挥,长亭大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住刀把,手举高过头,再重重砸下,狠狠地朝那只人手斩去。

    “啊——”

    外头那人的哀嚎登时响彻山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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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渊今天要食言了,唉,很晚才从医院检查回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身体出了问题。医生说是不许熬夜了,好像还蛮严重的样子。所以一回来又是塞药又是抹药,折腾了很久,这章还是躺在床上码的,所以今天的第二更应该是没有了,但是阿渊肯定会还的,如果明天有精力写就还。阿渊是信口舌报应的,前几天才跟人说了健康问题,现在就兑现了,唉

第四十三章 难测(中)

    第四十四章难测(中)

    小姑娘的气力不大,一把砍在男人的手背上,匕首是胡玉娘爷爷特制的,刀刃上垂着一挂倒刺,先砍破了皮肉,长亭再咬着牙狠狠向上一挑,倒刺勾住皮肉,血一下子便从伤口里喷涌而出,殷红的血顺着刀尖向下滴,一滴接一滴砸在白绒绒的雪上。

    长亭心一横,热气上脑,单手摁住那男人,又将匕首一把拔出,咬紧牙关沉下一口气来,将毡毯掀起一角,趁男人疼痛难耐之时,再下狠手。

    “呲啦!”

    匕首深没进男人的大腿外侧!

    “啊!”

    刀起刀落,两下动作不过在一晌之间!

    一只手被伤了,人的行动力还不足以被削弱到无力抵抗的地步,匕首不长,长亭力气也不大,压根便伤不到人跟腱!

    男人左手右腿伤痕累累,连声哀呼,站立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了雪地上,软趴趴地贴在地上只出气儿没进气儿。

    血顺着身子流,淌在雪上,一点一点地向雪堆下头浸染开来。

    像不合时宜地开在冬天的红莲。

    长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雪地上一滴比一滴更鲜红的血,不可遏制地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握住匕首柄,极深地吸了几口气儿,再缓慢地呼出一口长气,热气儿被寒凉一激,瞬时就冻成了一团迷迷蒙蒙的白雾。

    人是这样脆弱,这样容易流血,这样容易受伤。

    这样容易死

    “噗啦”一下,尖刀穿肉,便能够造成伤害了

    她怕看见血,可现在有比怕更要紧的事!

    男人是那拨人的先锋兵,是来探路的,先锋兵大都只身独行,是警惕也是防范

    对付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还要让先行人来探路

    简直愚蠢!

    从树丛那头窜过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更何况她不知道男人身后还有潜伏待命的别人没有!长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握手拳头的手却一直不听使唤地抖。

    她需要将这个男人拖进毡毯里,等那拨人逼近的时候,是当作筹码也好,是当作人盾也好,总有个后路走!

    长亭思路很清晰,脑子一直在转!

    那头静默之下陡变喧哗,人潮暗影如黑云压城般迫近。

    “魏六出事了!”

    “魏六死了!”

    胡玉娘被那一声嚎惊醒过来,脚一蹬便起了身,小长宁也被惊醒了,手脚一抖,在黑乎乎的幔帐下一眼便看见了地上那一小滩血下意识地“嘤咛”一声哭出了出来,胡玉娘赶忙伸手拍拍长宁的背,再一把站起来将长亭拉到身后,言语利落,“你照顾阿宁,我来应付。”

    长亭手上死死握着那把匕首,被胡玉娘向后一拉,兀地回过神来,耳畔边外间纷杂喧乱的脚步声越发近了,长亭拿指尖掐了一把掌心,疼得让人清醒,脚下未动,只回过头声音放得很柔,语气却异常坚定,神情凝肃地告诉长宁,“阿宁,不要哭。一哭别人更以为你软弱可欺!”

    话头一转,语调变快,“玉娘,我们两个一道将男人拖进来,你力道大,制住他,他受了伤没力道挣扎!你拿胳膊肘扣住他脖子,再拿匕首对准喉咙,站在我后面!”

    她知胁迫为质子一招无用,人命不管钱,米粮、银钱当前,那拨人没可能因为一个受了伤的魏六撤手!

    可至少这样,她能有时间把话说完!

    胡玉娘未问缘由干脆点头,将毡帽向上一顶,几个跨步一撩幔帐,蹲下身将匕首向外一拔,胳膊肘死死扣住男人咽喉,不让他动弹,男人双腿无力地拖在雪里,被铐着飞快地往里拖!

    男人哆哆嗦嗦,凑不出句完整话,土话官话一并向外冒。

    “别杀别杀我我们不偷不拿粮食了”

    胡玉娘手上力道加重,恶狠狠地,“别他娘废话!”再偏过头来,面露担忧,告诉长亭,“起码十来束火把我怕是拦不住,到时候我使飞针,你领着阿宁从大石后头绕道走,我有功夫加身,怎样都逃得脱!”

    长亭手一抬,让胡玉娘别说下去,认真看向那个男人,男人嘴唇发白可救命话一直没停下。

    “他和那个男孩说的话是一个地方的吗?”

    长亭轻声问。

    胡玉娘不知所云,只好点点头。

    “是蓟州话吗?”长亭再问。

    胡玉娘愣了一愣后,才道,“你咋知道”

    长亭默不作声了,点了点头,再一把掀开垂下的毡毯,来人已逼得很近了,那一拨已然孱弱得需相携前行,所以才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三个面白年弱的小姑娘,身上一定带着充足的给养与钱粮,才敢从外城向北走

    或许是哪户人家流落下的姑娘,又或许是不知民间疾苦的小娘子,不宰白不宰,若是没得钱粮,这样多人制服下三个小姑娘,再到中间的地段转手便将人一卖平白得几斤白面——反正这是外城,无人管无人顾;反正这夜里,一路北行的大家伙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有谁会强出头呢!?

    他们一定是这样想的。

    火把如燎原星火,渐近渐盛。

    人的喧嚣和虚张声势的叫喊声一下子近了许多。

    长亭手心上全是汗,伸手紧捏成拳,喉头发甜,想了想折过身去轻声安抚长宁,“别出毡毯。若我与玉娘没法子了,你便偷偷从石块后绕过去,爬到斜坡上,磕头也好、求闹也好,求一求那群汉子收留你。若实在狠心,你便告诉他们,只要将你送到城内,你便有办法将推车里的药味给遮掩下去。”

    没错,一离得近了,长亭便能嗅出那群壮汉护送的是药材。

    白芨、艾叶、紫珠

    极淡的味儿杂在一块儿,都是止血益气的药材。

    想一想便知合情合理了,除却兵器、盔甲,在这个世道,还有什么是兵家必争的?

    自然是药材了。

    长宁迷迷糊糊地伸出头去问,“什么呀?”

第四十四章 难测(下)

    第四十四章难测(下)

    “拿醋浇在自己身上。”长亭一边说一边将毡毯撩得更开些,火光瞬时照亮了棚帐,小姑娘神容坚定,“醋味儿隔夜转淡,日头潮湿多水,醋被一酵,发出的味道与身上被汗渍过的酸臭味很像。既然药材味遮不下去,那就用别的味道压下去不就行了。”

    话到后来,已是一字一顿,且语声渐轻。

    前方已如城欲摧。

    外头的人在叫嚣,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魏六是不是在里头!把魏六送出来!否则就一把火烧了你的棚子!”

    先头兵着了道,后头人便心有余悸,不敢靠太近,只感隔在十步之外高声叫嚣。

    一群蠢货怂包蛋!

    他们舍不得烧,若真烧了,银钱、衣袄、还有她们三儿能换的白面,就全长翅膀飞了。

    长亭并不着急,转身轻声交待幼妹,“记清楚了吗?”

    长宁不敢哭出声儿,死死咬住袖口,如鸡捣米死命点头。

    长亭心下大舒,朝胡玉娘使了眼色,大步朝毡毯外走去。

    火把举得老高了,火光交错明暗摇曳,蓬头垢面、满脸灰黄的那群人眼眸黯淡无光地直勾勾看着长亭与胡玉娘,还有胡玉娘胳膊肘里被扣得死死的魏老六,长亭整了整头巾和毡帽,再将襟口朝上一拢,脊背挺得笔直地斜睨那群人,并未先行开口。

    两厢僵持,火光之中有一人从中踱步而出,拱手作了个揖,高声道,“魏老六是俺们一道的人,怎么到小兄弟手里头去了!哟!身上还淌着血呢!小兄弟处事不地道,大家伙都是可怜人,何必背后下阴手!”

    未待长亭答话,那人又朗声再言,“也不知小兄弟是哪处马帮走镖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报上名来,也算是抵了魏老六的瞧病钱了!”

    是在掂量是否惹得起。

    走出来那人年近不惑,长脸宽额,说话很江湖气。

    长亭一时有些拿不准判定。

    可忽的想起,往前陆家在外经营庄户、外产的仆从管事,似乎同漕运那起子下九流也有联系,照陆绰的话说,“乱世纷争,漕帮走镖的来往大,路界广,陆家人自矜身份无需交际,下头管事仆从自然就一肩担起这个罪责来了”

    如果狐假虎威,便可逃出今夜逆境,长亭其实并不介意冒用他名可她并不知道这世道上有哪些帮会啊!

    长亭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微不可见地朝斜坡上一扫,再将眼神极为刻意地收了回来,面上一笑,脊背愈挺,并未掩饰声音——十二三的人了,是姑娘是儿郎,一眼就能瞅出来,那人口唤小兄弟是给她这身夹棉男式大袄面子。

    “无帮无派,独闯天涯!魏老六手脚不干净,夜半摸到棚子里来!哪知我们干粮早已殆尽,浑身上下除却一身衣裳,再无他物!叟所言的瞧病钱,我们自然没道理出!”

    “胡说!你们晌午还吃了鸡蛋的!哪里会没有吃食!”

    最前头那人没说话,一声喊得极高的男声窜了出来。

    是那个小男孩!

    东郭先生与狼,古人诚不欺我!

    胡玉娘当即破口大骂,“奶奶个腿!你属狼啊!白眼狼!老娘统共一个蛋黄,还分了你一半,统共两把松子,也分了你一把!你他娘的就这样反咬老子一口!?”

    男孩向后缩了缩,藏了半个头在那人身后,想了想又将头窜出来,官话不熟练却硬撑着要说,“你们!分明!是不想!给我们!”

    “我们的东西凭啥给你们!”

    胡玉娘气得血冲上脑,胳膊一夹紧,扣住的魏老六呜呼哀哉地连声唤起来。

    长亭眼神尖,只见魏老六一叫唤,那头便有三两妇人身形动了动跟着也叫唤了起来。

    “小兄弟,你要耍赖可就不对了。”前列那人咧嘴笑了笑,手一抬后头便有人作势朝前冲,“魏老六的瞧病钱是一定要给的,你说没有,我们得进去翻一翻才作数!若实在没有,现在一两银子一个劳力,你们钱够够的!”

    胡玉娘手上力道再一紧,高声吼道,“谁再上来一步!老子就掐死他!”

    那人手上动作没缓,手臂朝下一挥,后头人如恶狼扑食,眼神发青埋头朝前冲!

    “老大,我们还不出面吗?三个小姑娘若被这群丧心病狂的流民掳走,会被卖到什么地方,你我心知肚明!”

    斜坡之上,有二人负手俯视直观,左侧那人面露不忍,手摁在刀把之上,沉声道。

    右侧领头壮汉目光微黯,当即摇头,“还不急。”

    再看看,那小姑娘既然选择了针尖对麦芒,自然还留有后手。

    “等等!”

    长亭一个跨步上前,扬起下颌,扯开声音,将声儿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既然魏老六挡不住你们!你们永生永世背负的逃奴之名又该如何解开呢!”

    小姑娘声音发尖,平谷就这么大摊地儿,她要确保那十来个孤身独行的流民,每一个都能够听见。

    那头沉寂片刻之后,顿如热锅鼎沸!

    长亭沉住一口气,顿了一顿再将声音拔高,“如果逃奴的身份拘不住你们!那叛王蓟州符励府中的逃奴,能不能拘住你们呢!”长亭再向前一个跨步,环视一周,朗声高唱,“你们拖家带口从蓟州出来,女打耳洞,男着右襟,一日三食,分明往前狐假虎威,养尊处优惯了!叛王蓟州符励家奴株连九族灭顶!你们身为逃奴,官府开出一人一银饼的高价拘捕通缉!一个银饼可以做什么!买地买宅,重新开始新的身份过新的生活!”

    围观的流民瞬时骚动起来!

    前列那人话音破裂,急忙尖声回应,“她胡说!她胡说!并没有这回事!”

    “是不是胡说,捉了送到城门口一验就知!不过举手之劳,便值一个银饼,划算得很!”

    那十来个流民哗然!

    长亭指着奄奄一息的魏老六,扯开嗓门叫嚷道,“一个银饼!阿玉!将他打晕,再去捉一个人,赚一个银饼来!就捉那个忘恩负义的小郎君!”

    胡玉娘一个手刀将魏老六打晕,朗声应了“唉!一个银饼到手咧!”,飞身一跃起,袖中飞针冷光飒飒一甩,前头三人应声倒地,胡玉娘一动,那十来个流民面面相觑之后,热血冲脑,一个银饼啊可以重买户籍再买地再置下一处宅子了!

    一条贱命不足未虑!

    流民有一人撂袖前冲,随后便有二有三!

    顿时乱作一团!

    长亭浑身发抖地立身远观。

    “现在动手吧。”

    斜坡凹坑那人手一抬,沉声发令,“除了那三个小姑娘,不要留一个活口。”

第四十六章 药(上)

    二十余壮汉从斜坡之上俯杀冲而下,人潮带风,雪踏起痕如风沙卷土,一瞬之间将所有人团团围住,齐刷刷地从腰间抽出长刀,刀起刀落,杀伐果决,血溅平谷空地之上,漫天遍野充斥哀嚎惨叫之声。

    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四下抱头逃窜,却被困于生死之瓮。

    一剑封喉,再刺穿胸腹,深红黏稠的血从胸腔大洞中喷涌如注!

    那二十余名壮汉皆静默无言,目光坚定如炬,挥刀整齐划一似斩草芥蝼蚁。

    雪陡然变大,雪粒扑扑簌簌地轻飘飘落在地上。

    长亭透过如帘帐般铺天盖地直冲冲覆来的鹅毛大雪,壮汉来来往往地从她眼前负刀佝身跑过,她独杀挺站立于方寸之地,像在看一出默剧,人濒临生死时的惨叫声,被刀剑刺穿胸膛时含着剧痛的绝望声,流民如蜉蝣撼木般在绝望中向汉子顶去时的低吼嘶鸣声,这些声音渐弱渐小,慢慢地在她的耳边弥留消散,渐近无声。

    无数人从她的身边走过,佩刀染血,她好像在透过一层白茫茫的光朝外看,每个人的动作都放得极慢,从伤口中涌出的热血却以极快的速度将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带走。

    “阿娇阿娇!”

    胡玉娘跌跌撞撞往这处跑,一边跑一边语带哭腔地喊。

    长亭双耳嗡嗡作响,胡玉娘的声音却一点一点清晰起来,“阿娇阿娇”,长亭急喘几口粗气,鼻腔之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今夜的一切都像极了那天夜里。

    漫天的血与浓重的甜腥。

    长亭脑子天旋地转,身子朝前一倾,手向身旁一撑,却撑了个空。

    胡玉娘连跑几步,顾不得哭赶忙撑住长亭,提高声量连声高喊,“阿娇!他们为什么要杀死这些人!我们快走!他们也会杀了我们的!”

    长亭一个反手扣住胡玉娘,强忍下恶心艰难开口,“若要杀早杀了,别慌。”

    话一道完,立马神台清明。

    她不能晕!

    阿宁年弱,玉娘虑短,那拨人来历不明,出手相助又有何用意!当时她已将两拨人挑起了争端,虽不说胜券在握,可趁乱三人逃走成功的几率可谓过半,恰逢大局待定之时,那拨人这才拔刀出手!

    一早围攻之时,他们稳如泰山,想来原本是没有打算多管闲事徒生事端的,可在她们针锋对峙之后,却改变了主意!

    对峙时,她说了些什么这才引起了来人兴趣?

    长亭轻轻眯眼努力回想,那厢屠杀已经结束,横七竖八如杂草般躺在雪地上——这已是那群流民逃奴最后的归宿。

    二十来个汉子将刀就着衣襟从头到尾擦拭干净后,行伍规整列为两排,火堆已经快歇了,仅存的一点燃起的柴火“噗噗”几下炸出了火星子来。

    只有一个人朝这处走来,越走越近,五官容貌跟着就明朗起来。

    是个很年轻的郎君,嘴角微微上翘,脸上被溅起了几大滴血,也不擦,走得不急不缓,眉梢上挑,颇有些玩世不恭的意味。

    胡玉娘神情瞬时戒备起来,右手持匕首,将长亭向身后一推,下意识地挡在最前头,“给老娘滚开!不要靠过来!刀剑无眼,伤到谁都不好!”

    长亭眼神一移,却见胡玉娘肩头一直在发颤,拿匕首的手抖得没有办法蜷过来。

    瞬时眼眶大热。

    来人轻哼笑起来,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嬉皮笑脸地将手揣进袖兜里,“嘿!你这小娘子,为好不识好,我们带人救了你,还敢冲我吼!”

    胡玉娘后背绷得紧紧的,并未答话,长亭却见她左手微不可见地朝腰带里抿去,是想要掏飞针吧。

    长亭上前一把扣住,侧过身去轻颔首,温声谢过,“壮士拔刀相助,某感激不尽。”

    来人手负于后背,认真瞅起来,老大没说错,这小姑娘不是平常人,论起来哪个饭都吃不饱的流民庶民有一腔养得这样好的声音和一副白嫩无暇的皮囊啊那人眼光一转,嗯,这小姑娘旁边那个母夜叉也不是常人,横眉竖目的,我的奶奶个腿儿!那手上拿的匕首是真沾了血的!

    来人咧嘴一笑,侧身让开了一条道儿,佝身请长亭向斜坡走,“姑娘请,外头血腥味儿重,风又急,正好上斜坡避避风,等弟兄们把这些废物清理干净了,你们再下来歇可好?”

    她们还能下来?

    能下来个屁!

    长亭心下没憋住,学胡玉娘的口气骂声粗,心里头骂完就悔了,不太自然地侧容敛首,极温和地朝那人言道,“幼妹还在棚帐里。事出突然,容某先安抚完幼妹再上斜坡避风可好?”

    那人连忙点了几下头。

    长亭便拉起胡玉娘朝毡毯里走,一进去黑黢黢的,长亭火把朝前伸了伸,才看见小长宁捂着耳朵紧紧闭着眼,一抽一搭哭得满脸是泪,长亭伸手环住小阿宁,一下一下地拍小姑娘的后背,小长宁试探地半睁开眼睛,朦朦胧胧中看见长姐,便放声大哭起来,双手死死抱住长亭的腰,脸朝上蹭。

    时候不多,长亭轻声哄了幼妹两句,压低声儿决定长话短说,“过会子,你是我与阿宁的长姐。”

    胡玉娘愣了愣,并没反应过来。

    长亭想了想再道,“我们三姐妹是从铎山来,往豫州去投靠亲眷的,明白了吗?”

    胡玉娘没彻底懂,可仍旧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长亭拿出帕子将小阿宁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了,便又拉着胡玉娘往外走。

    外头那人许是百无聊赖,正蹲在吭哧吭哧地咬她们没吃完的松子,见三人出帐,一个弹身,嘴里含着的壳儿朝三步外一吐,笑嘻嘻地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前头有人打火把,顺着斜坡向上爬,凹坑里也透亮着,走近了长亭才看见里头还搁着几盏小木案,点了三两盏油灯,旁的人在凹坑深处的小深谷里头横七竖八地铺毡毯睡下了,只留下几个汉子围坐在洞口守夜,里头有一汉子盘腿坐在木案之后,趁油灯浑浊昏暗的光也不知在看什么。

    外头有声响,汉子警觉抬头,长亭总算是看清了那领头人的正脸。

    约莫不惑之年,棱角分明,方脸小眼,满脸络腮胡,一身杀伐气。

    那人木案前侧放了三只蒲团,是给她们备的,领头人一笑朗声招呼,“坐!”,长亭与长宁从善如流,盘膝安坐,胡玉娘却想了一想才学着模样跪坐下来。

    那人又亲斟三盏茗茶,推至长亭跟前,笑道,“出门在外泡的都是烂茶叶,姑娘将就着些。”

    长亭浅啜一口,安然放下,再抬头脸上带笑,“没得将就不将就的,与阿姐阿爷在深山老林里头,连口热水都没得喝,还想茶叶?”

    领头人笑着点了头,“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北地的人,从南边来的?”

    “被阿爷收养的时候已经大了,口音改不了了,几年前从南边逃荒过来的。阿爷过了身,又要同阿姐一道向豫州去投靠叔婶,往前活在深山里自然有无户籍木牌都没什么大不了,可一出来才发觉不对头了。”

    是烂茶叶,那人没谦逊,泡在烫水里也没口味道。

    长亭却埋下头再喝了一大口,笑起来将故事圆全乎了,“哪晓得在外城走更险恶,若没有壮士,我们三姐妹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敢问壮士贵姓,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领头的中年男人笑起来躬了躬手,“岳老三!”

    长亭将茶盏放下,牵起长宁,拉了胡玉娘,侧身做礼,“某谢过岳三爷出手搭救之恩!”

    岳老三仰头深看了将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长亭一眼,手搭在双膝之上,笑得很豪迈,“谢什么谢!他们该死!忘恩负义者该死,恃强凌弱者该死,歪心邪念者该死,那拨人占齐了!姑娘小小年纪,却以绵薄之力,与其对峙挑动局势,力挽狂澜转危为安,有心有力有智者,也该救!休要再言什么谢不谢的!”未待长亭再言,转头高声唤道,“岳番!”

    先头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从黑影应声出来。

    “夜黑风疾,凡事容后再议,几个小姑娘受了大惊,今日便在岳某处歇一歇,明日当如何明日再说!”

    一番盘问就这么完了!?

    长亭似双拳有力无处使,她备好了许多说辞亦想好了很多条退路,哪晓得这岳老三竟然不问不试探了!?

    长亭将开口有心推脱,却遭那岳老三一个摆手梗住了话头,“夜里你不住这斜坡上,你们三个姑娘家还想要住到下头的死人堆里去不成?你家妹子这样小,眼色都青了,就别折腾了!岳某若想对付你们三,还能派人下坡搭救?”

    岳番吊儿郎当地手上提溜三只包袱,胳膊上搭着她们那匹大毡毯,笑嘻嘻地站着等。

    长亭看了胡玉娘一眼,胡玉娘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情,再看了小长宁一眼,小姑娘确实脸色发青约是哭得累了便耷拉着一双眼,长亭想了想便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了她们的东西,往凹坑里走去。

    三床褥子铺得整整齐齐,旁边还烫了一壶温水,最要紧的是还特意拿了条幔帐将这处独个儿隔开。

    胡玉娘手脚麻利地弹了灰再铺了毡毯,拿温水烫了脚,舒服得喟叹,长亭给阿宁温了脚再拖了鞋袜,伸手挨近热水里,红肿的口子破裂了,胡玉娘便将长亭的手揣进衣襟里暖,一个翻身,两眼亮晶晶地问长亭,“他们为什么对咱们这样好?”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长亭侧头过去,透过白布幔帐瞅见了若隐若现外头洞口的数道黑影,抿抿嘴,再转过来冲胡玉娘轻轻摇了摇头。

    她们也不知道,洞口之外有一矫健身影身揣信笺,趁着夜色策马奔腾。

    而在不远的幽州刺史周通令府邸前,亦有一行轻骑兵风尘仆仆地自北而归。

第四十七章 药(中)

    第四十七章药(中)

    戴总兵长驱直入,黑斗篷高扬在身后,被风吹起一个巨大弧度。

    “嘎吱——”

    门扉大开,里间暖烘烘的,有高襦长髻的丫鬟从花间踩木屐小碎步恭谨埋首而来,意图接过戴总兵抱在胳膊上的头盔,被他一拦,沉声道,“刺史大人可是睡下了?日前在何处?”

    “阿戴。”

    男声清冽。

    戴总兵利落折身,单膝扣地,“刺史大人!”

    周通令着长衫宽袍,手捧白釉茶盏自内廊缓步踱出,微一抬手示意戴总兵起来说话,“见到陆纷了?”

    戴总兵麻利起身,埋首闷声应是,“陆纷张狂,将刺史大人与山间马贼相较,我们幽州且不是平成陆氏的从属下隶,更不是他陆纷养的打手死士!陆纷他陆纷小儿”

    “把这些话吞进肚子里去。”周通令啜了口清茶,眼神清冽,“他陆纷个性阴诈狂狷,蛰伏数十载,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兄夺权,无毒不丈夫,他是条汉子,更是条毒蛇。他给你的气受着就受着了,当面不敢翻脸,如今在背后怨怼告状,实非男儿所为!”

    与虎谋皮,又何必怨怪对方无礼狡黠!

    周通令话一向说得重,戴总兵却心悦诚服,将头埋得更低,朗声答了“是”。

    “陆纷是否让幽州派遣兵力全力追寻陆绰膝下两个幼女?”

    周通令沉声问道。

    戴总兵左手抱头盔站得笔挺,“是!他要斩草除根!”想了想试探性问道,“您既然早已预料到陆纷要赶尽杀绝为何不一早便派兵搜寻幽州内城不算大。已事发近五日了,两个细皮嫩肉的小丫头打眼得很。搜寻起来也容易”

    周通令眼风斜睨,戴总兵顿时不敢再言。

    周通令身形向后一仰。靠在沉木太师椅上,轻声问,“阿戴呀,这回你去陆纷予幽州,予你好处没有?”

    戴总兵连忙点头,“豫州赤显矿土每年运三大车到幽州来,另打开了与胡羯通商的案口”这些都不算太贵重,戴总兵想了想,费力地从衣襟口掏了只红翡雕双福挂件来。“是临走前陆家管事塞的,俺觉得这比那三车矿土贵!”

    周通令哈哈笑起来,幽州地偏山聚,难昌荣多刁民,心智短却胜在一根筋,有时候一根筋不是坏事,没那么多弯弯绕,自然就忠心耿耿。

    “去一趟有好处,等捉到那两个小丫头再去一趟。好处会不会更大些呢?”周通令心绪很好地解释,“我们不是士族老爷出身,没那么多风骨和顾忌,能捞一点是一点。能抠搜三车矿土就算不虚此行了。”

    顿了一顿,气一沉,手接过红翡挂件轻声道。“我与陆纷其实都知道那两个小姑娘成不了大气候,这天能冻死人。两个养尊处优的小丫头有这个胆量从冰水里游出去,我佩服!可游出去之后呢?衣裳打湿了冻成了冰块。冰天雪地又有流民悍匪虎视眈眈。两个小丫头突遭大难,缺衣少食,在路上或被人掳了,或遭野兽叼死,或冻死饿死,哪条路都是个死,我何必连点好处都没见到,就让我的兵去费白工!”

    “那陆纷”

    那陆纷还执意死要见尸

    戴总兵话没问完,周通令却若有所思地再开了口,“陆纷他是有多恨陆绰啊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侄女也不放过至于着急忙慌地下死手追杀吗”自己说这话儿,便如自嘲一般边摇头边笑,“自个儿一母同胞的哥哥都没放过,还能放过侄女吗?”

    窗棂关得严严实实的,三更半夜的雪打得“啪啪”地打在糊窗的桃花纸上,纸上铺了层青油,雪水没浸晕进来反而让青油的色儿深了一层。

    陆纷是仲秋时节路过的幽州,那天霜降,将好比陆绰过来的日子两旬,天昼凉,平成陆家二房携真宁大长公主路过他的辖地,他身为幽州刺史自然要迎合奉承。

    他偏不想去做,领了人在城口迎了迎,便将陆家人扔在驿馆里头并未再过多顾管了。

    他不去就山,山反来就他。

    陆纷头一句话便是,“幽州刺史周通令庶出出身,因周老侍中嫡妻所出早夭,你便为庶长记在嫡母名下,甫你一出生,便去母留子,然你的生母却是周老侍中嫡妻最厌恶的庶妹,自小就没见过好脸色的滋味,刺史以为如何?”

    一个庶长,一个嫡幼,身份各有各的尴尬。

    平成陆氏百年士族,重嫡长重名正言顺,陆绰声誉浩荡隐隐间为天下士族之马首是瞻者,长兄被家族寄予厚望,且资质出众,身为嫡幼子的陆纷是怎么仰望着哥哥活出来的,他很明白,当一个人在发亮发光的时候,别的人全都是黯淡的。

    全他妈都是暗的!

    就算你用尽全力,星辰有这个资本与皓月争辉?

    所以他应了下来,紧跟着陆绰来了,他的儿子在刀剑寒光挥下的时候一边烹茶,一边竟然他妈的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如果这就是士家气度,他周通令,服!

    可笑的是,纵观天下,这世上有哪家士族还存留有陆绰一房的胸怀气度?他娘的阴邪闷暗的陆纷没有!谢家没有!王家没有!全他娘的都是绣花枕头锦绣草包!

    周通令仰头将温茶一饮而尽,再将茶盅狠掷放于书案之上,负手起身面立于窗棂之前。

    “命右城卫司明早出外城,沿幽州界外搜寻陆绰两女踪迹!再命左城卫司巩固幽州边防,加紧巡逻。将派遣至石猛麾下的斥候探子收回来再派已训好的精干斥候潜入!陆绰逗留弈城近五日,一定与石猛老儿有所约定!将陆绰身亡的消息再压三日。若石猛知道了,你们拿头来给我下酒!我只给你们三日的时间。若三日之后,陆家两女还未找到。提头来见!另牢狱里备下的数百死囚都看好了,陆家家主在幽州界内遇匪惨死,和我们都脱不了干系!那些死囚就是我们向上缴的脱罪盾牌!”

    士族张狂得更久了!

    士族的气数既然已尽,就该他们寒门庶族崛起封王了!

    戴总兵一个打挺,右脚靠左脚,抬起下颌扯开声音应了“是!”,陡想什么来,声儿陡低,“若找到了。是当场格杀还是嗯陆家人都长得好,陆绰那模样生下的姑娘不会差弟兄们还没玩过高门庶族的小娘们儿莺花巷那些小娼妇骚兮兮的”

    他阴差阳错间地瞒下了陆纷的交待。

    “啪!”

    周通令一个转身,便将桌上放置的茶盏狠狠砸到戴总兵的头上,“咽下你的混账话!下去领十下军棍!”

    三十下军棍就能把人打瘸了!

    戴总兵浑身一凉,身上一蜷,赶紧连声称是!

    “滚吧!”

    周通令重而又背过身去,想了想,又唤住戴总兵,“陆纷说了怎么处置陆绰的两个女儿没有?”

    戴总兵神色大慌。久居威迫之下竟叫他说不出一句假话来,支支吾吾许久,才声如蚊蚋道,“他说叫我们就地解决了若两个小姑娘名节有半分折损就就”

    后话结结巴巴半天也没说出口。

    周通令无端端地心下大慰。面色平静地未转头再言,“军棍加到三十下,军中说荤话想女人都是小事。男人管不住念头管不住下头那根,能体谅。可为一己之私。瞒上混淆试听,阿戴。你知我可以判你个军法处置吗?”

    戴总兵膝头一软,当即跪叩于其前!

    周通令仰起头来,夜已深,可在其眉梢之间见些许疲惫之色,穷山恶水出刁民,管辖幽州不过十余载,幽州穷惯了一无沃土,二无良民,三无所长,只有倚靠珏山峭壁,以天堑挡敌。

    可如此一来,更是民风封闭,见识短浅。

    无强兵强将,只有如戴总兵眼浅皮薄之人周通令眼神向下一瞥,心头大叹,说起来他的胜算其实并不太大,所以才会冒这样大一个险。

    “滚下去,三日之后再来领军棍,明日一早由你率右城司出外城搜寻,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你见过陆绰,好看的姑娘都是好认的。”

    戴总兵狠磕了三个响头,赶紧夹起斗篷背身朝外走。

    天刚蒙蒙亮,东边翻了个鱼肚白,雪总算是停了,太阳日复一日地升了起来,暖光将照到幽州内城古城墙墙角斑斑驳驳的青砖上时,内城城门大开,有一行轻骑卷沙踏土策马而出。

    而在百里之外的平谷凹坑里,他们出重兵搜寻之人,陆长亭,将睁开眼睛,也醒了。

    长亭一夜睡得极好,许是外头有人守夜,许是褥子太暖和,许是前几日都没睡好,又或许是岳老三豪气爽快地什么也没问便让她们歇下来了,让人无端安心,她一夜一个梦也没做,闭上眼再睁眼,天就微亮了。

    遮挡的布幔外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长亭一个挺身便起来了,往右边一瞧,胡玉娘睡得熟张大嘴正流口水,再往左边一瞅,小阿宁也张着嘴睡得流口水。

    再也不要让小阿宁和胡玉娘挨得近了!

    长亭默默下决心,左一摇又一摇把二人唤醒,又有一壶烧好的温水放在她们旁边儿,长亭心下一默,手脚麻利地先给长宁梳洗,自己再归置妥当后,三人掀了幔帐,便见昨夜的岳番正一边拿青盐涮口,一边冲她们咧嘴一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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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药(下)

    小长宁睡眼惺忪地朝岳番挥挥手,小姑娘缺了瓣牙,眼神朦胧,在半明半暗的晨光映照中,活像只乖乖的白绒绒的白兔。

    约是没想到她们能回应。岳番眼神一瞪,紧跟着手上拿的柳枝一松,“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胡玉娘睡足了精神心情大好,指着岳番哈哈笑起来,凑到长亭耳朵边语带欢愉轻声道,“这傻样儿!”

    这才有个十五六少年的模样嘛!

    昨儿夜里那个满身是血,一脸满不在乎模样的少年郎就像个梦似的。

    不对,从那夜惊魂到如今,都像是一场梦。

    长亭一面跟着胡玉娘笑,一面埋头偷偷将手伸进袖里,左手掐右手,生疼!

    这并不是梦,那夜的血和昨夜的血都是真的,她们流落至此也是真的,睡在凹坑天当被褥地当床的日子也是真的长亭笑着笑着神情便渐渐落寞了下去。

    一出凹坑,便有挽了妇人髻的女子躬身奉上热茶与沾了盐的干馍,外头岳老三正带着弟兄们将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挪到推车上去,岳老三眼神尖,笑着拍了拍肩头积的雪和灰,大步流星地朝里来,高声问,“昨儿睡得好吗?”

    长亭接了热茶,没接干馍,笑着应他,“好,托三爷的福,一无蚊蚋搅扰,二无性命之忧,自然睡得好。”

    岳老三眉头一动,手一抬示意长亭拿着,“在荒郊野外久不见盐,这干馍上头沾了青盐。白天赶路就不冷!”

    米粮有多要紧?

    瞅一瞅昨儿夜里那拨人为了抢粮,不要脸不要命的模样。

    所以长亭一开始没接。吃人的赶路干粮,就像在吃别人的命。

    女子神容恭顺地佝着腰杆。长亭不接,她便一直这样举起来,长亭看向岳老三,岳老三大喇喇冲她一笑,“快吃吧,别耽搁了,东西都拴好了,就等着出发了。大不了到了前头的市集你再买罐盐巴来还回来!”

    车队还要同她们一道走!?

    究竟这岳老三是做好人做惯了,还是另有所图!?

    图什么?

    一无财。二无势,陡然福至心灵,他们不会是想将她们运到市集给卖了吧!

    听说有些胡羯人很喜欢大晋女子愿意出一车皮毛买入一个姑娘!长亭再看了看跟着车队一道走的那些女子,甚觉有理,紧跟着便心头大愕,随即便颤了颤,莫不是将脱狼窝又入虎穴!?

    长亭向后一退,她不接,另两个下意识地也不敢接。

    长亭眼神一转。岳老三便背手于后哈哈笑起来,“小姑娘想些什么呢!明人不说暗话,我岳老三指着岳家的性命名声发誓,绝没安坏心。这世上三种人无罪也该死。人牙、老鸨、说媒的!某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三类人!”

    长亭颔首一笑,“岳三爷明人不说暗话在前,某虽年弱智短。亦知投桃报李。一路过来,某见多了人了。贪婪者、背义者、惰惫者。傲慢者、色令智晕者,人性本善?某看不尽然。这几宗罪也是人性之初,一路来世间百态、人性冷暖某都见到了。某虽眼见浅薄,可也深知如今世道人心不古,绝不可轻信轻看,否则吃亏的便是自己个儿。”

    汉子们进进出出拾掇东西,那几名女子柔顺安婉地将包裹负好。

    岳老三听着有趣,有汉子凑过身来轻声请示,岳老三手一抬,不让汉子说话,直让长亭接着说下去。

    长亭顿了一顿,轻声道,“鸦雀南飞、鱼逆流上、花谢果结,皆为因果循环。藏在人心中、身上的罪恶与邪念,被如今的世道苍生一逼,顿时显露无疑。三爷于某有恩,某不愿以恶劣之思擅加揣度三爷心胸。三爷推车北行,想来是极为要紧隐秘之事,某实在想不出三爷有何一定要携某前行的理由。”

    问得很坦白了。

    论这个小姑娘出身家世如何,岳老三私心里是很喜欢长亭的,从昨儿下狠手将先行探子当作质子拖延时间,再到几句话便挑起两方争端,最后还敢在不明就里的环境里结结实实地睡一夜好觉,这姑娘身上有股劲儿——谁不让我生,我也让谁死的劲儿。

    若是个小郎君,一定扣下来当他的副将,可惜是个小丫头片子。

    可是若他没有看到这股劲儿和那番聪明,他是没可能下令救援的。

    岳老三想了想,笑道,“姑娘口中的几宗罪,贪婪、惰惫、色令智晕都是心生**,才行差踏错。某虽不才,统领这近几十号人,却还不至于贪图三个小姑娘的钱财和利益。某心中无欲,自然纵这世道变成哪般模样,也没道理将罪恶逼出来。”

    长亭笑容一敛,微微一愣。

    岳老三继而道,“姑娘见到了人心之恶,却忘了人心也有善的地方。某一儿一女,长子岳番姑娘已见过,次女同你一般年岁,看到姑娘,某便在想若某的女儿流落至如此荒郊野岭,与豺狼虎豹、流民乱匪同行,某的女儿会不会像姑娘一样如此坚定平静地努力活下去。不想不要紧,这一想,心头就慌起来了。”

    长亭鼻头猛地发酸。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某是个大老粗,背过两三句词,可到底多活这么几十年,总多懂些人世间的道理。姑娘问缘由,其实并没有缘由。多个人一道走,不过多了两只脚跟在队伍里,却可能多救了一条命。”岳老三想起来昨夜遣人送往南边的那封信,陡然分不清真心假意了,颇有些感慨,“有些人,某不屑于救。可有些人,某是一定要救的。”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那万分之一准确的猜测。都要救这三个小姑娘。

    岳老三捋了一把胡须,只待长亭如何答。

    长亭微微抬起头来。紧蹙眉头,心里五味杂陈。她分不清岳老三说的是真是假,可她却无端端觉得岳老三是没有恶意的,无论出于什么目的。

    她信这个世上还有好人,胡玉娘、没忍心偷那十几枚铜钱的借宿房主

    可一个杀伐果决、见惯生死且明显与行伍军营有关联的中年男人?

    长亭偏过头去,唇角朝上轻抿,眨了眨眼,再颔首致谢,“等过了市集,便买来青盐与米粮还给三爷!”

    岳老三仰头朗声笑得极为洪亮。伸手便想去拍长亭的肩膀,手伸到一半赶忙打住,转而去拍呆立在一旁的岳番,说了和胡玉娘一样的话儿,“瞅你这傻样!还不赶快给老子去前头推车!”

    站洞口吹了大半刻的风,小长宁瞌睡一下子醒了,见岳老三山一样的背影渐行渐远,凑上前去悄声问,“阿姐我瞅他不像是坏人”

    自然不是坏人。

    长亭不会承认当岳老三说起一双儿女时。硬汉铁血的那双眼睛和神情,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

    可惜,再没有人比她的父亲更好了。

    长亭笑咪咪地伸手揉了揉小长宁的头发,“等到市集。给阿宁再买两根好看的头绳!”说着便佝腰去牵起小姑娘往前走,又折身去唤胡玉娘,“阿玉。走了!”

    胡玉娘偏着头杵在雪地里头,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小长宁笑眯眯地一手牵长亭。一手去牵胡玉娘,却听胡玉娘附耳轻声问长宁。“将才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呢?恶不恶,善不善的,怎么就能笃定那岳三爷不是坏人了啊万一他们将我们牵去卖了咋办?”

    长宁呲牙笑起来,嘴巴一漏风,说话就不严,“哎哟,简而言之呢就是阿姐先问那三爷你为啥要带我们一道走,我们一路上可没遇上多少好人没这好运气。然后三爷就反问阿姐,嘿!你们有啥值得我想要的呢?!我们身上自然没有啦,所以阿姐就没话说了。”

    这一言够简,长宁手揪着大袄衣服摆儿,弱声弱气地再道,“跟着他们全是我们占便宜,别人在我们身上占不到一点便宜,动机没有,**没有,所以恶行自然也不会出现了!那三爷是让我们放宽心!”

    小姑娘说到兴起处,哑着嗓子学岳三爷说话,一来一往的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理儿是这个理儿,可话儿分明就不是这个话儿

    长亭再看胡玉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想了想,好吧,如果只有这样玉娘才能听得明白,那只有这样了好容易回过神来,再一细想,压低声音颇有些无可奈何,“到底是谁教你‘啥呀’,‘嘿呀’,‘哎哟’这些词儿的!?”

    长宁转个背就把人卖了,立马伸手指向胡玉娘。

    长亭简直想扶额深叹。

    下了斜坡,昨夜漫天血的平谷白茫茫一片,尸首与血水都没有了,血迹是被鹅毛大雪盖住了,可尸首呢?

    长亭望向走在最前头的岳三爷,是他们夜里要清理不完,索性放了一把大伙烧了去吧?再经了一夜的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昨儿一道进谷的时候还是人挤人、肩并肩了,今儿却是空荡荡一片,了无人烟。

    胡玉娘也有些感慨,小声问长亭,“如果昨夜他们没下来,这儿会怎么样啊?”

    “全是死人。”

    风一吹,长亭被吹得浑身一激灵,声儿也跟着抖起来,“一个不可能束手就擒,一个不可能放弃银饼,两头一打架,除了有人死,否则没可能停下来。”

    只有他们死了,她们才能活下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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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同行(上)

    第四十九章同行

    “那你是怎么瞅出来那起子人是逃奴的?还笃定是北边藩王那叛王府里头的逃奴?”

    这太匪夷所思了。

    纵算是说蓟话、有一日三食的习惯,也没道理就一口咬定他们是从叛王藩地里出来的仆从呀,胡玉娘跟在长亭身后,亦步亦趋,攒了一夜想问的话儿,急急慌慌地埋下头刻意压低声音,“还有岳老三推车上运的药材是要往哪里走?带的这近十个女人又是什么意思?一路上照料老爷们的衣食?不大可能吧,带女人走多麻烦呀!”

    “我只判定那拨人是逃奴罢了。”

    风一下接一下刮在脸上,长亭拢了拢毡帽,“说是蓟州叛王符励的家奴,只是耍诈罢了——寻常的逃奴能有一个银饼一个人的市价?出来走外城的本来就是将脑袋悬在铁线上,有的人一辈子也没看见过一个银饼,只有为了足够多的钱财才可撩拨他们搅和进浑水的心思。”

    “那一人一银饼的话是假的?”胡玉娘有些吞吞吐吐。

    长亭极镇定地点了点头,“嗯,是假的。”

    胡玉娘明显一怔。

    “所以那拨流民死得太冤枉了”

    胡玉娘极难接受,声音发抖,“十几条人命啊”

    是啊,那十几条人命也被岳三爷下令剿杀了,一个没留。

    长亭声音很冷静,活了十几年,她从未这样冷静过。“你以为若那拨逃奴得了手,那十几个流民不会一哄而上趁火打劫吗?我们身上有米粮有银两。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三个小姑娘。三个小姑娘落到一群恶狼手里会出什么事。玉娘,你比我更清楚。”

    话头一顿。眼神望向前方,岳三爷后背魁梧,走路虎虎生风,长亭未曾压下语调,轻仰下颌,笑了笑,这才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我不知道岳三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带了些什么。准备做些什么咱们不需要知道,也不用知道,凡事多知无益。昨夜岳三爷拔刀相助,却选择了赶尽杀绝,私心揣测这一则防止暴露行踪,二则是为了隐藏实力不留痕迹。那拨人是死得冤枉,可若他们不死,咱们便身涉险境。”

    岳老三一看便是练家子,她晓得岳老三听得见。

    她是被娇养了十几年。可她到底姓陆,平成陆氏屹立几百年不倒,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往前陆绰教导陆长英这样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说好听些是为了个礼字儿,说明白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命。”

    岳老三没明着问她的来历,可长亭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到台面上来。明着告诉岳老三无需顾忌。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埋头走了良久忍了忍。终究没忍下去,轻声问长亭。“那为什么岳三爷一开始不让人冲下来救人?”

    连胡玉娘都想到了。

    长亭没答话,却伸出手牵了牵胡玉娘。

    决定拿银钱出来买一样东西时,总是你看中了这件东西的价值。

    决定选这条路向前走时,总是你明白只有顺着这条路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长亭摸不清岳老三出手相救的理由,可她知道,岳老三在她与胡玉娘身上看到了价值——就在她们三昨夜搅乱气氛之后。

    长亭一抬头,没见岳老三回头,却见那少年岳番回了头。

    少年后背撑着粗麻绳,攒足劲踩在雪里头,身形朝前一顶,麻绳便随之紧绷绷地弹成一条大直线,估摸着是听见了后头几个小姑娘唧唧喳喳说话一直没停,扭过头来瞅,没瞅长亭,眼神直勾勾落在胡玉娘身上,似笑非笑地嘴角一挑。

    雪中,少年,黝黑,挺俊。

    一切都蛮美好,可惜这美好没维持过半刻,岳番便捂着头就“哇哇”乱跳起来。

    因为他头上挨了一闷棍儿

    “拉车就好好拉车!胡乱朝人小姑娘笑作甚!呸!个小臭流氓痞子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

    岳老三一个飞手翻得极快,反过手又是狠狠一下,叫人看不清动作。

    长亭就没见过这么骂儿子骂这么狠的爹

    胡玉娘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这姑娘心宽,一笑过后就忘了将才问了啥。

    一行人是赶路赶惯了的,一个上午就翻了个小坡,长亭脚上疼得钻心,怕是磨破了皮,小长宁一手揪着长亭的衣角,一只胳膊被胡玉娘架着走,胡玉娘见长亭走得不顺畅,有心想帮,可手上腾不出地方来了,便凑过去轻声告诉长亭,“忍一忍,还好是冬天儿,磨破皮不至于发肿,等咱们歇下来我找东西给你包一包脚,才好走路。”

    长亭笑眯眯地点头。

    谁知晌午没让歇,就每人发了两只干馍和一条风干了的不知道什么肉的肉干,长亭就着水喉头梗着硬吃完了干馍,三个姑娘都重孝压身,又将肉条还了回去,“重孝在身,不食荤腥。”

    岳番嬉皮笑脸地让她们藏着,“给就拿着!等到了市集看看能不能换根头绳或者换点儿用的,这比银钱好使!”再戏谑地打量胡玉娘,“给这位姑娘买点胭脂香膏也不错嘛,女人总得有个女人样,别整天拿着匕首吓唬人。”

    这是在记昨儿胡玉娘拿刀对他的仇!

    胡玉娘横看竖看,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晓得该说啥,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昨夜冒犯了。”长亭笑呵呵地打圆场,“岳小爷别记阿姐的仇气。”

    一句岳小爷叫得岳番嚼着狗尾巴草便洋洋得意起来,再插了袖兜向后走,走到一半折过身来,吊儿郎当挤出个三白眼,“我说,你们当真是姐妹啊?这无论从外貌、脑子、体型上看,都应当是一个傻哥哥,两个小妹妹呀”说着便朝后一蹦,笑嘻嘻地往后走。

    这嘴毒得哟

    长亭可算是理解为什么岳老三那么喜欢骂儿子了。

    胡玉娘气得没法子,把肉条往长亭手里一塞,牵起小长宁便气鼓鼓地朝前走。

    长亭想一想觉着岳番说得有道理,便连同胡玉娘那份也揣进了袖兜里。

    岳老三站在石块儿上往北边眺望,高声鼓舞士气,“刮的东北风,北边山崖积了一层极厚的雪,太容易雪塌了!若今儿个咱们不抓紧走过去,晚上就没法子到市集喝酒吃肉!”

    “老子喝老汪头的糯米酒!后劲大!”

    “啪——”

    “你他娘的是谁老子!?”

    岳番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地想哭。

    岳老三说得有道理,雪一崩,就堵在这铎山里头了,没个三五天出不去,男人嘛一听喝酒吃肉便气势一下子就涨了起来,推车朝前呼呼走得飞快。

    长亭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岳老三,他还会看风向?

    男人一走快,后头的女人家便有些跟不住了,小长宁腿短身矮拖着走在最后头,饶是如此小姑娘也咬着牙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来,再拿一只脚从雪里踏进去,却没叫半句苦。

    胡玉娘想了想,便一个反手将小长宁背到身后,小长宁惊呼一声,下意识紧紧勾住胡玉娘的脖子。

    长亭赶忙让胡玉娘放下来,“阿玉你做什么!快把她放下来!你也累啊!”

    胡玉娘憨乎乎地把手背到身后好托着长宁走,满不在乎,“我累什么累,说了一家子姐妹,你扛不住就我上,阿宁不是我的妹妹?分个屁的你我呀。”

    长亭嗓子眼发酸,边忍边点头。

    也不晓得走了有多久,长亭便埋下头朝前走,将出行的时候还有力气与玉娘、长宁说几句嘴,可越到后头脑子沉甸甸地发晕,脚上腿上的倦怠都跟被火燎过似的,火辣火辣地又酸又痛,车队的女人过来扶,女人的头被头巾包得结结实实的只露了个眼睛出来,长亭却一眼看见了女人皮手套子后头露出来的手腕,很是白净细腻。

    长亭眼神一移,这才认真打量起女人的眼睛来,很年轻,如秋水碧波,流转无痕。

    眼睛长得这样好,别的也不会太丑。

    一群大老爷们送着药材,外加拖了几个长相姣好的女人到北边儿去长亭当真是没头绪了,女人扶的力道很轻,指腹贴衣指尖微微翘起,长亭眼神从那双手上一掠而过,颔首谢道,“多谢婶婶。”

    梳了妇人髻,就得唤婶婶,这是大晋的规矩。

    那女子哧地一笑,眼睛眯得如弯月般,声音被捂面的头巾一挡却也显得动人清脆,“姑娘唤奴青梢便可。”

    有的庶民自称为奴,可更多的是家婢仆从自称奴家

    长亭点点头,越发摸不清这队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不通透的憋闷之感简直让长亭想再学胡玉娘口口声声爆句粗,怪道陆绰曾经评价她,“机敏有余,决断不足,却喜好着眼于细处,忽略大方向,虽善思善想却常常让自己陷进去”

    不过父亲铁定没想到,托她胡思乱想的福,昨儿竟一眼就瞅出那拨逃奴来历不对!

    长亭心下雀跃,却陡然间低落下去——她再认真地一点一点改掉坏毛病,再努力地成长,可她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了。(未完待续……)

    PS:还有一更,等阿渊十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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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同行(上)

    第四十九章同行

    “那你是怎么瞅出来那起子人是逃奴的?还笃定是北边藩王那叛王府里头的逃奴?”

    这太匪夷所思了。

    纵算是说蓟话、有一日三食的习惯,也没道理就一口咬定他们是从叛王藩地里出来的仆从呀,胡玉娘跟在长亭身后,亦步亦趋,攒了一夜想问的话儿,急急慌慌地埋下头刻意压低声音,“还有岳老三推车上运的药材是要往哪里走?带的这近十个女人又是什么意思?一路上照料老爷们的衣食?不大可能吧,带女人走多麻烦呀!”

    “我只判定那拨人是逃奴罢了。”

    风一下接一下刮在脸上,长亭拢了拢毡帽,“说是蓟州叛王符励的家奴,只是耍诈罢了——寻常的逃奴能有一个银饼一个人的市价?出来走外城的本来就是将脑袋悬在铁线上,有的人一辈子也没看见过一个银饼,只有为了足够多的钱财才可撩拨他们搅和进浑水的心思。”

    “那一人一银饼的话是假的?”胡玉娘有些吞吞吐吐。

    长亭极镇定地点了点头,“嗯,是假的。”

    胡玉娘明显一怔。

    “所以那拨流民死得太冤枉了”

    胡玉娘极难接受,声音发抖,“十几条人命啊”

    是啊,那十几条人命也被岳三爷下令剿杀了,一个没留。

    长亭声音很冷静,活了十几年,她从未这样冷静过。“你以为若那拨逃奴得了手,那十几个流民不会一哄而上趁火打劫吗?我们身上有米粮有银两。更重要的是我们是三个小姑娘。三个小姑娘落到一群恶狼手里会出什么事。玉娘,你比我更清楚。”

    话头一顿。眼神望向前方,岳三爷后背魁梧,走路虎虎生风,长亭未曾压下语调,轻仰下颌,笑了笑,这才回答起了一开始的问题,“我不知道岳三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带了些什么。准备做些什么咱们不需要知道,也不用知道,凡事多知无益。昨夜岳三爷拔刀相助,却选择了赶尽杀绝,私心揣测这一则防止暴露行踪,二则是为了隐藏实力不留痕迹。那拨人是死得冤枉,可若他们不死,咱们便身涉险境。”

    岳老三一看便是练家子,她晓得岳老三听得见。

    她是被娇养了十几年。可她到底姓陆,平成陆氏屹立几百年不倒,总还是有些道理的。往前陆绰教导陆长英这样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说好听些是为了个礼字儿,说明白了就是为了自己的命。”

    岳老三没明着问她的来历,可长亭要把自己的态度摆到台面上来。明着告诉岳老三无需顾忌。

    胡玉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埋头走了良久忍了忍。终究没忍下去,轻声问长亭。“那为什么岳三爷一开始不让人冲下来救人?”

    连胡玉娘都想到了。

    长亭没答话,却伸出手牵了牵胡玉娘。

    决定拿银钱出来买一样东西时,总是你看中了这件东西的价值。

    决定选这条路向前走时,总是你明白只有顺着这条路才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长亭摸不清岳老三出手相救的理由,可她知道,岳老三在她与胡玉娘身上看到了价值——就在她们三昨夜搅乱气氛之后。

    长亭一抬头,没见岳老三回头,却见那少年岳番回了头。

    少年后背撑着粗麻绳,攒足劲踩在雪里头,身形朝前一顶,麻绳便随之紧绷绷地弹成一条大直线,估摸着是听见了后头几个小姑娘唧唧喳喳说话一直没停,扭过头来瞅,没瞅长亭,眼神直勾勾落在胡玉娘身上,似笑非笑地嘴角一挑。

    雪中,少年,黝黑,挺俊。

    一切都蛮美好,可惜这美好没维持过半刻,岳番便捂着头就“哇哇”乱跳起来。

    因为他头上挨了一闷棍儿

    “拉车就好好拉车!胡乱朝人小姑娘笑作甚!呸!个小臭流氓痞子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

    岳老三一个飞手翻得极快,反过手又是狠狠一下,叫人看不清动作。

    长亭就没见过这么骂儿子骂这么狠的爹

    胡玉娘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

    这姑娘心宽,一笑过后就忘了将才问了啥。

    一行人是赶路赶惯了的,一个上午就翻了个小坡,长亭脚上疼得钻心,怕是磨破了皮,小长宁一手揪着长亭的衣角,一只胳膊被胡玉娘架着走,胡玉娘见长亭走得不顺畅,有心想帮,可手上腾不出地方来了,便凑过去轻声告诉长亭,“忍一忍,还好是冬天儿,磨破皮不至于发肿,等咱们歇下来我找东西给你包一包脚,才好走路。”

    长亭笑眯眯地点头。

    谁知晌午没让歇,就每人发了两只干馍和一条风干了的不知道什么肉的肉干,长亭就着水喉头梗着硬吃完了干馍,三个姑娘都重孝压身,又将肉条还了回去,“重孝在身,不食荤腥。”

    岳番嬉皮笑脸地让她们藏着,“给就拿着!等到了市集看看能不能换根头绳或者换点儿用的,这比银钱好使!”再戏谑地打量胡玉娘,“给这位姑娘买点胭脂香膏也不错嘛,女人总得有个女人样,别整天拿着匕首吓唬人。”

    这是在记昨儿胡玉娘拿刀对他的仇!

    胡玉娘横看竖看,一张脸涨得通红却不晓得该说啥,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昨夜冒犯了。”长亭笑呵呵地打圆场,“岳小爷别记阿姐的仇气。”

    一句岳小爷叫得岳番嚼着狗尾巴草便洋洋得意起来,再插了袖兜向后走,走到一半折过身来,吊儿郎当挤出个三白眼,“我说,你们当真是姐妹啊?这无论从外貌、脑子、体型上看,都应当是一个傻哥哥,两个小妹妹呀”说着便朝后一蹦,笑嘻嘻地往后走。

    这嘴毒得哟

    长亭可算是理解为什么岳老三那么喜欢骂儿子了。

    胡玉娘气得没法子,把肉条往长亭手里一塞,牵起小长宁便气鼓鼓地朝前走。

    长亭想一想觉着岳番说得有道理,便连同胡玉娘那份也揣进了袖兜里。

    岳老三站在石块儿上往北边眺望,高声鼓舞士气,“刮的东北风,北边山崖积了一层极厚的雪,太容易雪塌了!若今儿个咱们不抓紧走过去,晚上就没法子到市集喝酒吃肉!”

    “老子喝老汪头的糯米酒!后劲大!”

    “啪——”

    “你他娘的是谁老子!?”

    岳番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地想哭。

    岳老三说得有道理,雪一崩,就堵在这铎山里头了,没个三五天出不去,男人嘛一听喝酒吃肉便气势一下子就涨了起来,推车朝前呼呼走得飞快。

    长亭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岳老三,他还会看风向?

    男人一走快,后头的女人家便有些跟不住了,小长宁腿短身矮拖着走在最后头,饶是如此小姑娘也咬着牙一只脚从雪里拔出来,再拿一只脚从雪里踏进去,却没叫半句苦。

    胡玉娘想了想,便一个反手将小长宁背到身后,小长宁惊呼一声,下意识紧紧勾住胡玉娘的脖子。

    长亭赶忙让胡玉娘放下来,“阿玉你做什么!快把她放下来!你也累啊!”

    胡玉娘憨乎乎地把手背到身后好托着长宁走,满不在乎,“我累什么累,说了一家子姐妹,你扛不住就我上,阿宁不是我的妹妹?分个屁的你我呀。”

    长亭嗓子眼发酸,边忍边点头。

    也不晓得走了有多久,长亭便埋下头朝前走,将出行的时候还有力气与玉娘、长宁说几句嘴,可越到后头脑子沉甸甸地发晕,脚上腿上的倦怠都跟被火燎过似的,火辣火辣地又酸又痛,车队的女人过来扶,女人的头被头巾包得结结实实的只露了个眼睛出来,长亭却一眼看见了女人皮手套子后头露出来的手腕,很是白净细腻。

    长亭眼神一移,这才认真打量起女人的眼睛来,很年轻,如秋水碧波,流转无痕。

    眼睛长得这样好,别的也不会太丑。

    一群大老爷们送着药材,外加拖了几个长相姣好的女人到北边儿去长亭当真是没头绪了,女人扶的力道很轻,指腹贴衣指尖微微翘起,长亭眼神从那双手上一掠而过,颔首谢道,“多谢婶婶。”

    梳了妇人髻,就得唤婶婶,这是大晋的规矩。

    那女子哧地一笑,眼睛眯得如弯月般,声音被捂面的头巾一挡却也显得动人清脆,“姑娘唤奴青梢便可。”

    有的庶民自称为奴,可更多的是家婢仆从自称奴家

    长亭点点头,越发摸不清这队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想不通透的憋闷之感简直让长亭想再学胡玉娘口口声声爆句粗,怪道陆绰曾经评价她,“机敏有余,决断不足,却喜好着眼于细处,忽略大方向,虽善思善想却常常让自己陷进去”

    不过父亲铁定没想到,托她胡思乱想的福,昨儿竟一眼就瞅出那拨逃奴来历不对!

    长亭心下雀跃,却陡然间低落下去——她再认真地一点一点改掉坏毛病,再努力地成长,可她的父亲再也看不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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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980/ 第一时间欣赏天娇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天娇》为转载作品,天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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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介绍:
陆长亭是一只白富美,纯的。
大晋的天下快要亡了,真的。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暂时的。
当家国倾覆、突遭大难,且看傲娇白富美如何踏血历泪,与君一路荣华,共筑天娇。
哦,还有,她想给那个草莽萌少年生猴子。
很认真的。
******************
总的来说,是在乱世浩荡中,傲娇白富美与草莽萌少年步步惊心,携手一生的故事!
已有完结文《嫡策》,保证日更,坑品优良。天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