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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天娇txt下载     天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一章 婚约(下)

    第二十一章婚约(下)

    长亭下意识地扭头去寻,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也是,胡人出身,寄人篱下,身世坎坷,又怎么能入座为宾呢?

    长亭抬起酒盏里,轻啜了一口,清甜酸香,像是梅子酒,但酒意又不是很浓烈,也不上头也不呛口。

    “阿拓哦,蒙拓并不是胡人啊”

    酒将进口,长亭便听右侧有人在怯生生地轻声低喃,转过头去,却见石宣正与符氏说话,再看那位石家姑娘面颊红彤彤的,埋着头,险些将下巴搁在前襟上了。

    长亭这才正眼看清了这位石家姑娘,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石家人,湿漉漉的眼睛,殷红的樱桃小口,细长上扬的眉毛,约莫跟自己差不离的年纪,可总有一股怯生生的意味在,一抬眸如杨柳拂风,一下一下地在撩拨春意,这股子味儿,是长亭在素来亲近的世家女身上从未见过的。

    说话便说话,笑便笑,说话就大大气气地说,笑便爽爽朗朗地笑,作甚瞻前顾后,反倒显得扭捏。

    谢家阿姐,谢之容也个性温婉,气度柔和,可从未有过这番姿态。

    无端端地讨人厌,嗯,大约是讨女人厌,之容的胞兄谢询就很喜欢这样的调调,身边儿的春柳夏荷,倒都是这个模样。

    长亭笑了笑,将眼神从那石家姑娘身上移开,笑问,“我该唤姑娘什么名儿呢?今儿个是第二回见了,我昨儿忘了问,姑娘自个儿也不说,我总不好阿宣堂姐,阿宣堂姐这样唤你吧?”

    “阿宛石宛”

    那位名唤石宛的姑娘飞快抬头看了看长亭,又飞快将头低下。

    长亭点了点头,笑起来,“从名儿上能瞧出来你与阿宣是一家人。可从性子、相貌上瞧,倒半分也瞅不出来。”

    石宛咬了咬唇,心里有些不舒服,石宣是庾氏老来子,是石猛唯一的嫡女,她父亲不过在石猛手下管账册兵马,石宣受的是什么娇宠,吃穿用度是什么分量,她上哪里去比?石宣可以为所欲为,眼前这个出身陆家的上姓贵女也可以为所欲为,她只有靠自己。

    心里再不舒服,面上扯开一丝笑来,隔了半晌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堵了石宛,长亭心里头舒坦许多了,转头去瞧楼台上的金发舞姬,女人家能从胭脂水粉说到百合莲子,庾氏口齿伶俐,符氏又没了顾忌,两个女人热络了许多,长宁与石宣揪了一根长红绳在玩翻花,小姑娘声音软软的,时不时轻声叫道,“哎呀!翻错了!搅一块儿了!”,石宛本就寡言,如今越发默了下来,湿漉漉的一双眼睛便紧盯着茶汤杯盏。

    庾氏眼睛尖,眼见着长亭落了单,便笑起来,“大姑娘若吃好了,我叫人领你去逛一逛豫园可好?阿宣让人做了许多孔明灯放在水榭里,水波一漾,水光很好看。”

    长亭尚未开口,庾氏四下瞅了一瞅,唤了声阿宣,“你陪陆家姐姐去吧”再顿了一顿,“夜里路滑,让阿闵也陪着你们一道去,您说可好?”

    后一句问的是符氏。

    符氏瞬时笑一敛,当即转头看陆绰。

    石猛也看向陆绰,笑呵呵地手上执了盏酒,没说话。能中,偷个陆家嫡女回来当儿媳自然好到要烧香拜佛,不能中也无所谓,只要话不挑开,两家的面子就还在,石家什么也亏不了。人嘛,谁能知道放手一搏,能抱个什么彩头回家来?

    万一陆绰脑子一抽,万一陆绰喝多了呢?

    人的际遇吧,都是说不准的,就看谁敢想了。放半年前,问他想没想过能和陆绰同桌共饮,他一定吓得连连摆手罢,可现在呢?石猛仰头一口将烈酒饮尽,陡然觉得飘飘然。

    陆绰再抿了口酒,笑起来,“更深露重的,没有小姑娘家在别人府邸里乱逛的道理,冀州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建康与平成是没有的。”一语道罢,再抬眼看石闵,石闵乐憨憨地朝他笑,陆绰偏过头,宽袖云衣向案上一摆,眼神很随意地看向石猛,“说句实在话,比起令郎,我倒更中意那位小姑娘。”

    小姑娘指的便是正费劲嚼着羊肉的石宣。

    石猛一愣,眼神一转,从陆绰身后的两位少年郎身上掠过,姿容如谪仙的陆家长子嫡孙与平静沉默的庶次子陆长茂,陆绰是什么意思?陆家的宗妇,他没敢想,可让阿宣嫁给陆家的庶次子,他又觉得不甘心。

    石猛下意识地转头去瞧符氏。

    符氏惊了一惊,这是陆绰的底线了吧!

    陆绰是被石家打动了,可还没有打动到更高的程度!

    他根本没有给石家漫天要价的机会,直接亮出底价来,只看石家爱要不要!石家若不乐意要便算了,有的是人想往平成陆氏的身上扑!

    庾氏默了默,再看了眼懵懵懂懂嚼羊肉的幼女,没隔多久,便微不可见地朝石猛颔首示意。

    石猛手上一顿,索性再斟一杯,一饮而尽后,笑道,“小女石宣如今年仅七岁,正是顽劣不堪的年纪,蒙陆公瞧得上,是小女的福气,正如陆公所说,这也是陆石两家的缘分。”

    谁嫁谁娶,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他要成为陆家的姻亲,要让石家的名号与陆家牵连在一起,要让平成十六城给石家行方便,更要让世人知道,陆家都瞧得上我石猛,你丫凭什么指着我石猛的脊梁骨说三道四!?

    陆绰也跟着笑起来,再浅啜一口酒,将昨儿吩咐从库房找出的那方古白玉扳指从手上摘下,向前一推,道,“既然是缘分,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是请能仁寺的主持开过光的,等小姑娘年长一些,串起来挂在门上,正好安神静气。”

    石猛再斟一杯,举盏至眼眉之下,仰头高声笑开,“石某人代小女谢过陆公了!”

    陆绰应声举盏。

    青瓷相碰,发出脆鸣之声。

    长亭眼神向下一瞥,恰见石宣迷迷糊糊地抬头冲她一笑,心头瞬时五味杂陈。

    ------------------------再大的难受,再难以控制的心情,其实一忙起来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唉,阿渊打滚求推荐收藏哟喂~

第二十二章 辞行

    陆长茂的八字庚帖究竟送出去了没,其实长亭不太知道,哥哥的亲事,她做妹妹的没事儿瞎打听,败颜面。

    她不去打听,自然有人帮忙打听。

    摆宴的时候,陈妪是在外间伺候的,捎带着听了两耳朵,说是里头出了桩喜事,两家人处得很和睦。老人家顿时便急慌得不得了,大郎君是没可能娶石家姑娘的,这两家男人女眷坐在一块儿,能出什么喜事?

    还不得是连姻亲!?

    大郎君逃过一劫,那论序顺下来,自家姑娘不就得顶上去了?

    石家的小丫头不会说话,迷迷糊糊捧着盏乌漆托盘,口齿含糊地边翻眼想边道,“国公爷送了大人一个扳指大人很是欢喜两人碰了杯接着就在听戏了”

    陆绰库里是有一对古白玉扳指,是前梁传下来的,是古物,上头刻双福双喜纹,玉也好,型也好。往前陆二爷陆纷喜欢,陆绰没给,说是正好一对,往后好送姻亲,权当作信物给儿女亲事添意头。

    大晋两家说亲,是时兴先通信物的。

    陈妪胸口生疼,手一松,摆摆头让那小丫鬟赶紧走开,大抵年岁大了,险些万念俱灰,脚下一个不稳便一下子砸在椅凳上,小丫鬟赶忙来扶,却见陈妪凝神摆手,只好将手往里缩了缩,又见陈妪静默片刻之后,扶住椅背起身轻问,“周管事在哪处?”

    “在外厢呢吧,奴婢也没见着管事跟着老爷进去”

    陈妪闷了口气,揪出手帕擦了擦脸,便沉了心向外走,谁也没这本事让自家姑娘落到泥坑坑里头去!

    “老奴猪油蒙了心,吓得心里头一跳一跳的,还以为是您”

    马车“轱辘轱辘”向前滚,外头的天已经浑黑一片了,华灯高挂,从石家出来已经天黑,长亭软在靠枕上,看陈妪面色铁青地如释重负,不禁笑起来,挪了挪靠在她腰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长宁,悄声安抚,“你想多了不是,白挂心了。”

    陈妪看了眼长宁,声儿也跟着轻下来,“老奴是忘了还有个阿茂郎君。”

    只是个庶子,又是次子,生母连姨娘都不是,跟在陆长英身边长成,半主半仆,谁会记得他?

    “阿茂郎君的生辰八字是昨儿晚上就备好的,不过那庚帖还在周管事袖口里握着,老爷没开口给。周管事说是如今什么也没备好,贸然给庚帖有些孟浪。巧的是,石家诸人也没张嘴问只是下了个扳指罢了,约是两家都打着安定下来之后再议的打算。”陈妪小声道,“还好还好,毕竟也没比口头协定好多少”

    长亭没搭话。

    陈妪还活在几月前,一直不肯醒。

    这可比口头协定强上百倍了,陆绰的扳指,是这么好拿的?否则石猛凭什么这么欢喜?陆绰如今没给陆长茂的生辰庚帖,便证明石宣嫁给陆长茂并非铁板钉钉,还有可回寰的余地,这是陆绰留出的余地,欢喜的自然是石家。

    毕竟有个婚约在,究竟是谁嫁谁娶,这世道瞬息万变,等过了几月份,谁又能说得清楚?

    陆长茂只是陆绰出的底价,只要能向上升,无论变成什么样儿,石家都会欣喜若狂。

    长亭扭头望向车窗外,幔帐遮天,有点光穿透纱帐,映在木案之上,如花钿铺陈,细宝珠翠。

    三天而已,三天就可以让两家的关系亲近如斯,竟让陆绰给石家留出颜面,究竟是这世道在变,还是人在变?

    长亭撑着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陈妪可以活在过去,可她必须清醒。

    第二天起了个大早,陆家车队已经休整妥当了,将领死士们再着青盔甲,冷面静待,长亭走出去时,石猛已携阖府家眷来送了,长亭眼神尖,一眼就瞧见了石闵脸色不大好,看见石闵气色不好,长亭没由来地神清气爽起来。

    再一细瞅,那位表哥没来,石闵身边换了个人站。

    长亭眉梢一蹙,别是昨儿个那少年郎替她挡人,惹了旁人嫌恶吧?

    “长姐”

    长宁在唤,见长亭没应,伸手揪了揪长姐的衣袖,再唤一声,“长姐,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着他们了?”

    长亭这才回过神来,眉梢一挑,轻声反问,“你很想再见到石家人?”

    长宁下意识地点头,紧接着就摇头,往长亭身边黏了黏,小声说,“我想再见到阿宣,我不爱同谢家阿燕玩,她不喜欢我,阿宣喜欢我。”

    谢之燕是谢家最小的姑娘,与长宁同岁,当真论起来,算长亭的表妹,可与小长宁没有一点儿血脉关联。谢家人不喜欢符氏,自然也连带着不乐意搭理长宁。谢家如此,其他的士族世家也如此。

    石宣算是长宁这么些年,头一回遇到的能说得上话的小姑娘。

    长亭笑了笑,难得极温和地揉了揉幼妹的脸,轻声道,“还能再见到阿宣,放心吧。”

    毕竟陆绰的扳指不是白给的。

    “那别的人呢?”长宁巴在长姐身边,仰头低问,“那个长得很壮的石家大郎君,还有那个胡子”

    “见不着了。”

    长亭回答得异常笃定,话音将落,眼神从石闵身后一扫而过,轻声再强调一遍,“再也见不着了。”

    长宁偏头想了想,隔了半天才应了声“哦”,随后便被郑妪牵上了马车,长亭在下头立了一会儿,既然再也见不到了,又何必过多担忧?她并没有求那人替她挡,那人已然可怜得寄人篱下了,又何必强出头,去触石闵的楣头?

    沉默、冷静、自持。

    还有倔强和看不清形势。

    长亭心里再添一笔,随后便扶在百雀的腕间上了马车。

    石猛与陆绰在前头说些什么,长亭歪过头去听,断断续续听着几句,无非是什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来日平成再见”全是石猛的高调朗声,冀州兵马一路送到弈城边界。

    一过弈城边界,再走半日,便出了冀州的地界儿。

    将进幽州,天儿便落起了雪。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长亭从幔帐中伸出手去接,雪粒儿触到掌心,被暖度一温,未隔多久便化成一小滩水。

    长亭掌心被寒气一激,浑身一颤,紧接着右眼皮便跳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初雪(上)

    第二十三章初雪(上)

    初雪先是小粒儿小粒儿地往下落,像是磨得极细的盐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再隔了一两个时辰,雪逾渐大了,栈道是拿桦木板铺成的,积下的水东一滩,西一滩,让栈道变得湿滑难走。

    赶路最怕遇到落雪天了。

    陆绰纵马领军于前,将整支车队的速度压得慢极了,白日里赶路,夜里便或寻驿馆住下,或男人们搭起牛皮帐篷在外间歇息,女眷便歇在马车里,一连过了三两日,也没走出幽州。

    冀州刺史周通令也未曾派遣兵马过来问询。

    周通令将过而立,算是大晋顶年轻的刺史大人,领一方军政已过五载,出身不算太寒微,可也并没有比石家好到哪里去——在陆家眼里头,哪家都不太能算家世渊博。

    周通令的父亲在前朝就做到了侍中的位置,身为天子近臣,又给儿子谋了个外放刺史的官职,周家跟着就扎根幽州了,与石猛不同,周通令胆子还没大到视幽州为自家禁脔的地步,幽州界内的军政要职皆由圣上派遣调令。

    在世道大乱之时,周家显得太低调听话。

    也并非所有寒门小族都是石猛那副德性的

    长亭暗暗想到。

    将想法偷偷告诉陆绰,陆绰笑起来,一口将热茶饮尽,随即撂下句话来,“千万别对一个人妄下评论。还未见其人,如何断其行事?就连眼睛都会骗你,更何况思维上的臆测。人做出的事,只会永远超乎你的意料。”

    长亭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陆家车队走得慢极了,路途无聊,长宁顶喜欢赖在长亭车厢里扯着百雀与百乐玩叶子牌,百雀自然要让,长宁每回都赢。赢了几回后,小姑娘便沾沾自喜起来,“每回和大母打牌,我都输!一路过来,打牌倒是有进步”说着话,小姑娘声量便软了下来,一边拢着赢来的铜钱,一边低喃,“也不晓得大母收到我写的信没”

    长亭一愣,随即笑起来,她懂陆绰为何走这样慢了。

    落雪防滑是一回事,陆绰在等平成派出来的援兵又是一回事。

    周通令胆子小,知足老实,陆家在幽州界内慢慢走,一点儿问题都没有。石猛行事诡谲,谁也料不到他下一着怎么走,陆绰拖家带口,自然不能拿一家人的安危去冒险,趋利避害,实属人之常情。

    初雪未停,一直在落。

    这是长亭头一回见到落这样长时间的雪,陆家几个小辈都长在南边,从未见识过,两个小姑娘还成,整日缩在内厢里头捧着暖手炉听陈妪念书,陆长英硬撑了三两日后,遭风吹被雪凉,终于受不住着了寒,没精神骑马守夜了,整夜发高烧,谪仙儿郎烧得满面通红地迷迷糊糊说胡话。

    饶是如此,陆绰也只是免了长子的守夜,白日照样不许休憩。

    长亭让陈妪日日煮红糖姜汤,又是熬药又是哭哭嗒嗒地扯着陆绰的衣袖求情,长女泪眼朦胧,陆绰看着可怜总算是大手一挥,陆长英这才能从马背上下来。

    跟着马车便要腾出一个来,长宁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要搬去长亭那厢住,符氏便冲陆绰哭起来,“就路上这么点儿功夫,我能同二姑娘亲近。大长公主喜欢阿宁,我心里难受便也忍了。阿娇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她怎么照料阿宁啊!”

    “阿娇照料不好阿宁,难道你就照料得好?”

    一路奔波,陆绰已然精疲力尽,看符氏哭得梨花带雨,不由脑门发胀,深吸一口气,再叹了一叹,终于软了声调,“天儿凉了,等过了幽州,就让阿宁过来同你住。这几日你若喜欢,便叫两姐妹时不时地过来陪你,正好也腾出一个车厢,让阿茂也歇一歇腿脚。”

    等到了平成老宅,全陆家人都瞪着眼睛在看,若瞧出了继室与长女处不好,陆绰生怕连累了长女的声誉。

    符氏一下子便止住了哭,立刻陷入了深深的哀伤中。

    见阿宁,自然是欢喜的。可若是见阿宁的代价,是还要见到陆长亭那张永远板着的脸

    符氏揪着手帕,一会儿脸青,一会儿脸白。算了,她不乐意见陆长亭,陆长亭更不乐意见她,算一算还是她划得来,挣扎着应了声好,再跟着加了一句,“若阿娇自己不愿来,您也不能怨怪我”

    陆绰脸上一白,看符氏的眼神像在看一只会说话的虎皮鹦鹉。

    幽州其实并不算大,与雍、蜀、冀、蓟四州无法相较,可陆家车队走了近十日,没等来陆纷派遣来的援兵,反而等来了陡然卷天覆地的大雪,与周通令亲自驾马造访的消息。

    周通令率两列兵士前来时,陆家诸人正早起暂留驿馆之中,管事便将周通令迎到正厢正堂去见陆绰,陆长茂陪坐其旁,正巧长亭猫在正堂的抱厦里给陆长英喂药,一时间来不及出去,只好轻手轻脚地将杯碗放下,透过窗棂的细缝往外瞅。

    周通令长得很秀气,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纵一身戎装,也能瞧出白脸黛眉。

    “晚辈通令因公事怠慢陆公数日,还望陆公大人大量,休怪通令。”

    “论是公是私,陆家本只是过路客罢了,何来怪罪刺史一说?”

    “陆公不怪自然最好。”

    一言道毕,周通令又作一揖,深望陆长茂一眼,便手收红缨折身向外走,将过门槛,脚下一顿,再折身回转笑道,“陆公可是今日出幽州?幕僚军师夜观天象,说是后十日这风雪还会更大些,若雪再大些,马蹄怕是会陷进雪里出不来。若陆公有需要,通令可派遣五千兵马护送您出城过境。”

    陆绰也笑,“谢过刺史好意提醒。”

    之后,便再无他言。

    周通令不以为然地笑一笑,拱手作揖后,随即利落转身而去。

    长亭贴在窗棂下看得莫名其妙,这算是陆家受了冷遇吗?不太算,毕竟人家来也来了,姿态做到位了,只是态度不算热络罢了。陆绰一辈子求的就是这种态度,别贴着别巴着,自个给了自个脸面,旁人才好给你脸面。

    日头渐升,外间风雪愈大,疾风劲雪,吹得窗棂“哐哐”直响,带着凉气的风雪从缝儿里吹到内厢里来。

    陆绰将舆图铺展开来,极认真地斟酌。“若现在出城,这风雪还能顶,加快马力能在日出之前抵达历城若周通令所言属实,现在不出城,我们便要在幽州再耽搁近十日”十日,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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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初雪(中)

    第二十四章初雪(中)

    长亭懒在睡榻上,老神在在地手捧杯盏,小口小口地喝着羊乳,外间风雪疾劲,内屋馥馨满香。陆绰月白长衣,高束发,背立于前,身形颀长,质兰气雅,颇有水墨浅淡画中人的意味在。

    再有陆长英病尚未痊愈,身披白毛大氅,面色潮红,亮眸挺鼻,侧立其旁。

    陆家父子朝哪处一站,哪处便是清涟风景。

    长亭弯眉抿嘴笑,她从来都不操心这些事,反正还有父兄,天塌下来都有他们顶着。

    “周管事——”

    陆绰抬起头扬声唤道,周管事立时在外厢应了个是,陆绰再言,“让秦副将带两队人马向珏山打探地形,再看四周树丛灌木大小,地面铺雪的深浅程度,还有珏山之中是否有流民悍匪,快去快回。”

    珏山即是出幽州往北前行的必经之路。

    未过一个时辰,秦副将亲来回禀,冷盔轻甲带满身雪气。

    “珏山地形复杂,既有高山深谷,又有浅洞埋沙。四周高林耸立,树木老成,不会轻易被雪压垮。雪埋得不深,栈道修缮得当,如今刚刚没过马蹄。幽州地窄人稀,珏山人烟罕至,更无流民悍匪逃窜,幽州近三十年都未曾听闻有此事发。末将又问守林老汉,照往年来看,这雪怕是十天半月停不下来了。”

    也就是说,若此时不走,等雪再埋深一些,十天半月也走不了了。

    十天半月之后会是什么情形,谁都没有办法预料。

    长累不如短累,拖家带口的,陆绰耽误不起。

    “吩咐下去,用过午膳之后,列队出发。将士每人一大碗米酒,算是取暖也算壮胆。等到了历城,宰上百来只羊,再好好犒劳大家。”

    陆绰手敲舆图,古白玉扳指敲在沉木,闷沉一声钝响。

    算是一锤定音。

    百雀、陈妪来来回回收拾箱笼,雪天赶夜路本就恼火,又逢陆长英风寒未好,陆绰大发慈悲让陆长英在马车里歇着,想了想又叫陆长茂陪在兄长身侧,两个身形颀长的少年郎挤在一处,长宁的马车便小了些,总不能叫符氏让车吧?长亭便自觉自愿地收拾东西,预备往长宁处窝一宿,谁料得长宁马车内厢熏了桂花香,甜得发腻,长亭一进去便捂着鼻子缩了出来,眼风随即便朝小长宁飞过去。

    长亭只好黑着脸带人往符氏那处去——本就相看生厌,这回还要一看就看一宿,谁受得了啊

    陆绰已收拾妥当坐立于马背上,见长亭神色,佝下身来,温声安抚长女,“就忍一宿就一宿就当作是照料阿宁”

    “我又不是管事嬷嬷,我才不要照料阿宁!”

    长亭一向嘴硬,埋下头,闷声低嚷,“忍忍忍每回都叫我忍夫人说话我本就不乐意听听了就让人无端端地生气”

    陆绰向来容忍长女的小脾性,笑起来,身上摸了一摸,没摸出东西来,想了想摘了手上的白玉扳指佝身递给长亭,凑拢长女的耳朵,悄声道,“且先玩着这扳指吧等到了历城,让阿英带你去吃夜市,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告诉陈妪。”

    士族小姑娘家教严,长亭从没做过这档子事儿,小姑娘自然都对没做过的事儿怀有无限憧憬和期待。

    长亭面色一缓,哼哼唧唧接过扳指,再一步一三回头地上了符氏的马车。

    外头高扬号角,轻骑先行,马蹄之声踢踏,马车紧接着跟上,长宁歪在软枕上听陈妪念书,念的是顾配之先生写的游记,正好念到珏山这段儿,“双玉为珏,珏山地势险峻,东麓紧挨幽州,西南麓再向前走五村三镇,即至历城古城墙。珏山出玉,溪涧宽河之中,常有美玉间生,畔间河草可食,味甘汁水充盈。珏山林中白玉起头的长菇亦可食,以香茅烤制,味鲜好食”

    老人家声音稳沉,半分不起波澜,如念圣旨丹书一般,尽显沉着。

    长宁听得昏昏欲睡,长亭倒听得很认真——不认真听,那她做什么?让她去和符氏对视谈心吗?

    出行的时候已过午晌,走了一路,长亭以为天怕是已经黑了,轻掀幔帐一瞅,却见西边天际尚留有余晖,太阳还没完全下山呢,长亭叹了口气儿,这时光怎么过得这样慢!

    眼神向符氏处一瞥,却见符氏眉目含笑地看着长宁,轻抿了抿嘴,埋头将陆绰将才给的那只扳指拿红绳绕了一圈又绕一圈,再埋着头又一圈一圈地解开来。

    等囫囵用过晚膳,长亭再掀帘一看,高林险峻,车队已从栈道入了珏山,天黑幽静,细听能听见将士们一致的步调和喘息声。

    长宁也趴过来瞧,符氏便嗔道,“小姑娘家家的,这幅作态不好看。阿宁快下来。”

    狼告诉长亭不能翻白眼,但她还是默默翻了。

    符氏发蠢的时候,她自己怎么就不知道那副作态不好看?

    长宁哼唧一声,身子略微向下一缩,轻声出言问长亭,“长姐,珏山过去就是历城,历城离咱们家还有多远啊?”

    “历城隶属云州,离平成还有近一月半的路程,中间还要不耽搁不遇事,一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若遇了事儿,路途就拖得长了。”

    这个问题,长亭晨间才问过陆绰。

    长亭话音刚落,符氏便作势连呸三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阿弥陀佛,做不得真!”

    符氏是当真着急,语声尖利神态也很认真。

    长亭被符氏一吓,手一抖,幔帐便垂了下来,她如今是白眼都懒得翻了,直接冲符氏轻声道,“将才我说的,是父亲一早时说的原话。祸事险难并非子不言,便不见的。念声阿弥陀佛,就能消孽挡灾了?那夫人缘何不活在庙里,定能一声顺遂。阿宁尚小,往后若都以为念声阿弥陀佛就抵事了,夫人拿什么赔给大长公主?”

    长亭一句接一句,符氏争不出嘴来。

    和陆长亭争嘴,她就从来没赢过!

    长宁默声默响地低首揪了揪长姐的衣角,长亭后话还在嗓子眼里,被这一扯,便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之后无言,又隔半晌,窗外突响牛角号,“唔唔唔——”三声,长亭还没来得及反应,只靠在车厢内壁便陡然听见外头有男人连声闷哼,紧接着就是重物砸地的声音。

    陆家有人死了!

    长亭一把将幼妹揽在怀中,脑子转得飞快,这和上一回不一样。这回敌侵来势汹汹,且是在玩儿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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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加更,么么哒~

第二十五章 初雪(下)

    第二十五章初雪(下)

    内厢的幔帐夹棉厚实,可长亭仍能透过幔帐异常清晰地看到高林层峦之间陡然亮起的一大片火光。

    空气里瞬时冲起一股浓烈的松油味,被火苗一燎,咻地一下窜得老高,气味冲鼻呛人。

    长宁惊恐地缩在长姐怀里,忙捂住口鼻,被那烟一冲,吭吭地咳了起来,又不敢咳大声了,捂着胸口一下一下地憋着咳,长亭连忙帮着顺了顺她后背,轻声安抚,“没事没事若想咳便咳出来”

    “这乱民悍匪怎么又来了!”

    符氏低眉从细缝中往外瞅,却见火光熠耀,面色一白,连声埋怨,“这日子怎么还没个完了!连陆家也敢劫!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吗!”

    行走于大**山之中,“陆”这个姓氏就是陆家人最大的保命符。

    符氏话音刚落,外头又连声响起男人高利惊呼,再闻挥刀破风之声,其中夹杂马蹄慌乱踏地狂奔之音,有人在外高声叫,“左翼护住马车女眷,右翼轻骑向东北高角放射弓弩,中路呈双包阵,全力保护国公爷!”

    这是陆家将士的反击,反应很迅猛!

    长亭揪紧衣角,却闻有箭矢铺天盖地扑簌簌地从天而降,步兵安守于地,根本无法与高处射下的箭矢抗衡!

    马车被箭矢的力度一冲,向后一震,紧接着内厢陡然升温变热。

    “箭上有火!”

    成百上千支箭矢冲劲极大,长亭身形向后一荡,一手扶住横梁,一边高声惊呼,“箭头上浇了松油,有火!”

    马车乃实木所制,所幸雪落霜降,水分渗到木头里,一时半会很难燃起,长亭心头一松,却眼见突来箭矢破风而至,直插上马车的夹棉幔帐,棉絮遇火即燃,幔帐边角微卷,火舌一点点向上舔去。

    陈妪立时端起茶壶向上一泼,火苗往后一缩,紧接着又向上攀升——不过徒劳做工罢了!

    一箭即中,之后又问“呼呼”两声,两箭皆中!

    窗幔火光大盛,映得人脸澄黄如火在烧。

    符氏脸色白得吓人,当即转头看向长亭。

    这不是劫财,更非绑人,这是想要陆家的命!

    “马车目标太大,就像立了个靶子在这儿给人射!”一共四架马车,对手要射,不可能只盯紧一辆,与其在这火光里头做个死物,倒不如隐没在黑暗中,叫人无迹可循!

    长亭当机立断,高声唤道,“让车夫顶住压力向后撤!我记得将才过了一片林子!”

    长亭话音一落,便闻窗外有马蹄踢踏而来之声,未隔半刻,只听有人扬声高喊,“马车向后撤!进林子!”

    是陆绰的声音。

    箭还在从高处向下直射,车夫克制心绪,马车缓慢地向旁一拐,然后便朝后方驶去。

    幔帐还在烧,陈妪与丫鬟跪坐着拿蒲团去扑,总算是将火压了下去。

    布烧得炭黑一片,长亭顾不得脏,探身撩帘,却见陆绰高马长身,手执长鞭,长衫从马上拂下,脊背高挺,率众兵护车于前。

    他将身形暴露在夜色下,只为了定军心,护住车上的女人和小儿郎。

    长亭眼眶一热,轻声唤了声,“父亲”,陆绰纵马打头,离得极远,自然听不见。长亭眼风一拐,果不其然,却见不远处高崖之上有火光四泛——贼人盘踞高崖,自然能居高临下,以雷霆之势先逼退陆家前路!

    林子高树耸入云霄,箭矢无用武之地,贼人凭什么相信和陆家过千将士近身肉搏,他们也能胜券在握!?

    长亭后背打湿,额上冷汗小粒儿小粒儿直冒,手心攥得紧紧的,脑子里满是纷扰,却无从找起。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这个道理,陆绰自然也清楚,一退进林子里,便将轻骑、重兵整合,形容肃穆地摆盾放弩。符氏紧紧搂着长宁,内厢静默无言,长亭面色沉默,伸手让百雀靠过来,附耳轻语。

    百雀连连点头,面色惊惶,伸手撩帘佝身向外走。

    “她去做什么?”符氏神容惶然,语声沙哑。

    “找活路。”

    长亭将丝帕平铺在腿上,心下恐慌,她的右眼皮又跳了起来,她不信哪家悍匪流民能有这样强大的实力,更不信盘踞高处的贼人会打无准备之仗,陆家被铺天盖地的雷霆之势逼得无法前行,唯一的路就是择林掩护,这就等于贼人亲手将陆家送入闷瓮。

    陆纷的援兵还没到,仅有千人随扈。

    陆家死士骁勇忠诚,长亭一千个一万个期许,期许能倚靠这群汉子闯过这一劫。可,若是闯不过呢?贼人敢将陆家往这处逼,自然笃定在这里只有一个口儿,若输了陆家逃也没有地方逃。

    她让百雀告诉陆绰的便是这些东西,她能想到,自然陆绰也能想到,让百雀告诉陆绰,只是为了自己心安——若输,陆家至少应该有人活下去。

    长亭埋下头,掌心攥紧,一眨眼,凉滋滋的眼泪一下子便出来了,砸在丝帕上落成了两朵深色的花。

    前头在排兵布阵,长亭在心里头默数,将数到五十五,外间便如沸水溅油,瞬时喧杂。

    是贼人俯冲而来了!

    长亭挺直脊梁,深吸一口气。

    外间男人喊打喊杀,人声高喝与烈马嘶鸣混杂在一起,长亭艰难地吞咽,伸手一把将帘帐撩开,当即愣在原处,原本静谧的高林顷刻间便飞沙走石,火光飘忽不定,分不清是我是敌!

    重盾安放如折扇半展,马车轻骑便镇守于半环之中。

    长亭耳畔轰鸣,目中有泪光,腹间嗓子口陡翻酸水,只好将手一把抓住横栏,眼神跟着火光而动,却愈发惶恐。

    她找不到她父亲的身影了!

    陆绰在哪里!?

    她的父亲难道不应该同她们一道安守于重盾之后吗!?

    长亭鼻尖发酸,泫然欲滴,却在仓皇中陡见高庐上有一袭青衫长衣挥剑斩空,马扬蹄上扬一腾,长衣拂风陆绰似在高呼,长亭脑中空白,隔得太远,她听不清她的父亲在高呼些什么!

    “扣扣扣”

    窗板有人在敲,长亭神色恍惚向下看去,却见周管事焦灼惊恐的脸。

    “国公爷让夫人与姑娘先下马!”

    长亭下意识地向后一缩,周管事急得已经变了声调,手颤抖地扶在窗板边,埋首四下看了看,眼神很焦急,可以压低声调,“将才斥候在背山小沟里寻到了一处可蔽之地,深河谷幽夫人与姑娘先下马国公爷说要早做打算!”

    早作打算!?

    做什么打算!

    长宁陡然嚎啕,长亭心渐渐沉了下去,形势比她预想的更糟糕眼风飘忽地朝外一扫,战事正吃紧,可林子外头的不远处仍有火光四溢,贼人还有后手,还有援兵

    长亭再回望过来,可着青盔冷甲的陆家兵士面目狰狞,似已搏尽全力。

    符氏仍犹豫不决,长亭转头,轻声问周管事,“父亲在哪里?”

    “国公爷还在阵前杀敌”

    这是压垮周管事的最后一根稻草,四旬男人跟着长宁仰头咧嘴,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痛彻心扉。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陡然漫起狂风暴雪,其间夹杂如狂沙席卷的浅黄石灰粉朝风一扬,镇守重盾的兵士瞬时捂眼高声哀呼,重盾失守!

    周管事老泪纵横,神色悲哀地看向长亭。

    长亭长吸一口气,垂眸看向长宁,万幸万幸,长宁今日着的是深靛青色高襦。长亭当机立断,一手牵过长宁,一手牵起符氏,从车厢之后佝身绕路而出。

    双脚发软,却带着两个女人紧跟在周管事身后。

    长亭脚下一停,陡然发问,“我哥哥呢!?”

    “国公爷已为大郎君安排好的烈云,姑娘,快啊!来不及耽误了!”周管事埋首向前走。

    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然明了陆绰的安排,若输了,陆家必须有人活下去,活下去的是她,是陆长英,是陆长宁,是陆家更小的一辈,是女人,是孩童,可就是不是他自己!

    “我要和父亲在一起!我不能将父亲一个人丢在那里!”

    长亭倔气拗了上来,将长宁往符氏身侧一推,反身向后跑,将跑两步,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住,扭身来看,是符氏。

    “老爷在这样短的时辰内便为我们找好退路,你一介女流纵是去了又如何!?反倒让老爷分神分力!”符氏一边将长亭往内扯,一边哭嚷,“好歹想一想你早逝的母亲,想一想你用心良苦的父亲啊!阿娇!”

    耳畔怒吼嘶鸣,生杀两栖,金马刀戈,余光看去正刀光剑影,生死相搏。

    长亭胸口泛酸,想哭极了,眼泪旋在眼眶之中却深吸一口气,拿手背一抹眼睛,重新牵起长宁埋头向前走。

    斥候找的这个地方离林子不远,处俯低地势之下,谷深洞悬,长亭先佝身入内,长宁紧紧揪住长姐的衣角,符氏紧随其后,躲避的地方隘窄闷腐,一入内,外头怒马嘶鸣之声就如隔空传音,闷在了石壁高崖之间,长亭屏气凝神,隔了半晌,方轻声道,“里面有水声这深谷是同溪涧小河相连的”

    符氏环住长宁,神色惶惶地透过石间缝隙向外瞧,未有心绪答话。

    谷间风凉,长亭四下寻觅,终叫她找到了谷涧深处有水流滴答,水声之处她还看不见,可在她这处看过去,似有九曲连环,其中过隙极窄,若要寻到水源,怕很是艰难。可水动则身动,沿溪涧小河而游,这预示着定能从另一个口儿出这个林子!长亭心头一喜,这不是闷瓮!这是八宝玲珑瓶!不止一个出口的!她们可以出去的!

    刚想开口唤符氏,却突闻外间有高喝凄厉之声。

    “究竟是谁!?”

    是陆绰的声音!

    长亭连忙将脸贴在石壁之上艰难地向外看,石壁冰凉,有露水蜿蜒而下,沁在长亭面颊之上,细缝很窄,长亭细眯着眼朝外瞧,火光未歇,似有更胜之意,迷离恍惚之间,她嗅到了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儿,忍下胸腔之中翻涌而上的干呕,手指扒在石缝里,左眼看了换右眼,狠不能将石缝展得更宽些。

    可她还是看不见陆绰!

    “一个你永远也猜不到的人!”

    外间又有男人高声怒喝,长亭心头一紧,双膝一软,身形倚靠石壁直直坠下,眼神却猛地从双壁石孔之中穿过,异常清晰地看到一黑金斗篷蒙黑面之人,高举长剑,啸声刺向正面对其那人的胸膛!

    那人着青衫长衣,被长剑穿心,身形一抖,凝空半刻之后,侧身俯倒于地。

    青衣染血,白雪覆地,胸膛的剑口噗噗地向外涌血,不一会儿,长衫青衣便氤氲成了一件红衣,红衣与初雪,颜色冲撞得如同千军万马策马狂奔。

    长亭瞪大了双眼,浑身发抖,眼中干涩,似忽有血冲上脑,长喘几口气后,手指死死抠住石壁,喉间无意识地发出呜咽哀鸣,如失怙之幼兽。

    那是她的父亲

    倒地身亡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陆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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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章很肥,情节也很快,前面所有的铺垫都是为了这几章。阿渊写得晕晕乎乎的,大家晚安。

第二十六章 逃亡(上)

    第二十六章逃亡

    谷幽深静,穿堂风由北至南呼啸而过,风声憋闷于深谷之中,如泣如诉。

    长亭一直大喘气,气从胸腔上提起,两肋生疼,嗓子眼像被人死死卡住,张大嘴却无法说出一句话。

    符氏与长宁没有看见那时情景,符氏单手撑住长亭,眼神焦灼,在长亭脸上四下探寻,指甲掐进长亭胳膊上的肉里,才看见继女缓慢地扭头看向她,继女目光空洞,双眼充血。

    怎么了?

    到底发生什么了!?

    符氏张嘴想问,却遭长亭一下子捂住了嘴,再看长亭,小姑娘目光渐渐回神,一张脸煞白,面色沉凝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大人,还要让兄弟们搜吗!陆家的小娼妇们都被憋在马车里了,就剩两个丫头和那陆家大夫人没找着!”

    外间汉子声音粗糙腻人,透彻地响在深谷幽静里,闷出了几道回音。

    谷间水滴从钟乳石岩间顺流而下,砸在积水的地表上。

    “滴答滴答滴答”

    一下又一下,一滴又一滴,好像是无常催命的钟。

    符氏电光火石之间瞬间明白过来,两串眼泪紧跟着扑簌簌地向下坠,一抬头,泪眼朦胧地看向长亭,嗫嚅嘴唇,手颤抖着扶住长亭的肩,长亭一把反手扶住符氏,一手捂住嘴,一手再静悄悄地指了指外头。

    外头的贼人还没走,他们要对陆家赶尽杀绝,陆家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

    端糙瓷碗大口喝烈酒的秦副将,精打细算着粗布麻衣的周管事,会软软地笑会轻声轻气地唤“姑娘,您的茶好了”的百雀与百乐,满面褶子肃穆端严的陈妪

    还有她的父亲,她那遗世而独立,如谪仙风华绝代的父亲,被人一剑穿心,死在异客他乡。

    长亭死咬牙关,紧闭阖眼,半侧身靠在石壁之上,弯腰捂住小腹。

    她并没落泪,符氏未曾出声,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个人回不来了。

    可是父亲啊,您能不能睁开再看看阿娇,再看看您可怜的女儿

    她疼,阿娇好疼,父亲父亲

    “搜!把那几个娘们都找出来!要做就做到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外头声嚣渐盛,透过石缝,火光逾近,贼人穿过重盾,距洞口怕只有不到千米。

    长宁双手捂住嘴,满脸是泪地朝长姐与生母中间靠去,幼女身体温软,肩头发颤,后背抵在符氏身前,如幼兽临危,幼女浑身发抖,符氏却一瞬间便止住了泪,她发觉自己一辈子也未曾这样清醒过。

    刹那间,一念清明,万念俱灰。

    符氏利落弯腰将裙裾一把捞起,紧捏在手头,再伸手将长亭推进深谷之中。

    “进去逃”

    符氏紧盯长亭的眼睛,再将长宁推到长亭怀中,张大嘴,做出口型,“逃!”

    伏兵在即,这个洞口虽九曲迷窍,可一点一点地寻,慢慢地找,终究可以找到这里来,到时候三个人没有一个活得成!不,让女人家最难受的并不是死,是凌辱!她的女儿,陆绰的女儿,陆家的姑娘,必须活下去,带着陆家的尊严活下去。

    后有水路通向外界,只要她能拖住贼人,只要两个小姑娘平安凫水而出

    她们就能活下去!

    长宁被力一冲,扑倒在长亭怀中。

    长亭身形随即向后一坐,瞬间明白符氏妄图做什么了,伸手紧搂长宁,顷刻间泪如雨下,边哭边无声摇头,很使劲地摆手再摆手,没用的,没用的,徒劳而已,符氏不过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要拖住千百军士,她怎么做?!

    无谓牺牲罢了!

    长亭坚决不走,符氏一会神情焦灼地看向外头,一会扭过头来推搡两个女孩。

    长亭拖着符氏的手默声哭,眼泪一串接一串砸在符氏手上,眼看火光愈发逼近,符氏一咬牙从袖中掏出一支火石,还有一只绘纹的小青瓷瓶,一把将木塞打开,便能嗅到桂花的味道。

    是那日在弈城夜市买的桂花头油!

    带火石是壮胆和正气,带头油是为了修饰妆容。

    长亭连忙扭头看向洞口,周管事为了遮蔽此地,在谷口处累了许多茅草与竹节,长亭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了,去仍拽着符氏不撒手,她不能让符氏去,让符氏去了,长宁便无爹无娘了!

    长亭默默地无声地哭,手上却执拗地死死拽住符氏。

    外头喧杂愈近,符氏满面是泪,眼神从长宁脸上移开,狠心将长亭的手一把拂落,陡生无限气力,将姐妹二人推进漆黑一片的深渊之中,凑拢长亭耳畔,声音极小。

    “长姐如母,阿宁就交给你了,我往前有对你不住的地方,来生再还。”

    长亭瞬时眼泪喷涌而出,牙齿死命咬住嘴唇,终究在人生里第一次尝到了血。

    甜腥发腻,便如那瓶桂花头油。

    长亭边哭边摇头,说不出话来,身上发着抖却一只手紧紧搂住长宁,一手死命揪住符氏,符氏伸手一推,双手重重地摁在长亭肩上,一字一顿,“阿娇,冷静一点!三个人,活不了两个人,可以活谁都知道这笔账怎么算!”

    一语道罢,顿了一顿之后,却笑了起来,眼神变得柔和极了,“求你让我去陪你的父亲好吗?”

    最后一句话似暮鼓晨钟,透彻心扉。

    长亭仰头哭,泪眼婆娑之中却见,谷中积水颇深,石钟乳被水光一晃,恍如隔世。

    小姑娘仰面张大嘴哭,却哭得悄无声息。

    手渐渐放开,符氏微眯泪眼,伸手轻柔地将长宁拥怀入内,未隔半刻,果断放开,转身而去。

    “娘”

    长亭佝下腰,抱住长宁,两个小姑娘猛地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长亭再抬头时,泪光盈然,俯身于地,哭得不能自己,“娘阿娇用自己的命去护阿宁。”

    符氏身形一顿之后,加快脚步,敛起裙裾向外走。

    九曲迷窍,未隔半晌,便再难看到符氏身影。

    长亭跪在地上,狠吸了几口长气,猛地起身,单膝半跪在地,与幼妹长宁对视半晌之后,忍住哭,再一把将幼妹揽在怀中,扶住石壁一点一点起身,快步向里走。

    水声越近了。

    “滴答滴答滴答”

    长宁呛地一下哭出声,“长姐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长亭单手捂嘴,顿时泣不成声。

    “轰!”

    气温陡生,深谷之中桂花香味蔓延开来,洞窟进口火光瞬时漫天,火舌遇油,便如星火落草,在片刻之际,即能轰地燃起,再加之干茅草与水分极低的竹节,火势顷刻便窜得极高!

    以火封口,以命护女。

    长亭攀扶住潮湿阴冷的石壁,却陡见不远处有银光水潭,沉住气将长宁身上披的大氅脱下来,重重丢进水潭里,身先士卒,先踏入水中,再牵长宁没进水里。

    水很深,阴沟暗流涌动,水流如大蟒之力,水寒如三九之功。

    长亭艰难地划臂动腿,一手护住长宁,一手攀执在壁角,竭尽全力向前游动。

    她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

    纵然艰难,纵然希望渺茫,可她和长宁必须活下去,带着陆家这么多人的期望活下去。

    北风南吹,火势被风一搅,越发大了。

    长亭轻阖眸,眼前似有符氏在火光之中朝她婉约浅笑,如同烈火之莲,眉目清晰,如临其境。

    长亭搂住长宁,趁火势“轰轰”作响之时,终于可以放声大哭。

    少女的哭声并不好听,却如一支再难寻觅的挽歌。

第二十七章 逃亡(中)

    第二十七章逃亡(中)

    水深,且道长险阻。

    这水道沉在珏山山崖以下,数以百年,终形成这道暗河。初冬已至,暗河蔽阴,水流带潮湿寒气,很容易透过冬日厚重的衣物,冰到肌肤骨头里去——就像陷入冰窖里,不,比冰窖更难过,水会从襟口、袖口,一汪一汪地灌进你的身体中,用难耐的永恒存在的寒意镇住你的五脏六腑。

    静默让人恐惧,长亭瞪大眼睛向前看,可什么也看不清楚。

    前面会不会有巨蟒?会不会有面目狰狞的大鱼?会不会有死人骨头顺水飘下来?

    水被闷了许久,有腐臭潮湿的气息,风灌进洞里,似恶鬼压抑之后的呼啸哀鸣。

    “呼——”

    长亭浑身打颤,背抵在壁上,不敢扭头回看,就着凉水抹了一把脸,再低头看长宁,幼妹耷下眼角却仍在哭,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面色潮红,浑身抽搐。一个人悲伤就够了,长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阿宁!阿宁!”

    长亭压低声音急唤,长宁张了张嘴,努力瞪大眼睛,眼泪一串接一串地流,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长亭赶忙腾出一只手来拿手背摸了摸幼妹的额头,凉得冰人!

    “阿宁阿宁!你撑住啊!”长亭加快速度,攀在壁上,艰难地将长宁拥在怀里,拿体温去暖,水里太凉了,长宁风寒刚好又突遭剧变,若再熬下去,怕是撑不住了,长亭拿脸贴了贴幼妹的脸,眯起眼佝下颈脖向前瞅,银光水波前沿仿佛有一黑点。

    外头天正黑,这黑点就是出口!

    “阿宁,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惊呼,奋力划臂,暗河之中定有浮石尖峭,手向外一甩,接着手肘就被石头擦破了,一道血痕划得很深,一动便火辣辣的疼。长亭一咬牙,将手猛地插进水里,水下一冰,便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阿宁,我们要出去了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埋下头努力向前划,浮石避不开,那就不避好了,反正一身疮痍又何惧?尖峭躲不了,那就不躲,以血肉之躯去硬抗天地,才能看见究竟是谁赢谁输。

    “我们要出去了”

    长亭口中一直默念着这句话,声音渐低,闷在暗河之中,打了个几个旋儿不知消散到了哪里——她虽知,无人可应。

    小姑娘还年少,她尚且不知,这世间有一个词,唤作孤勇。

    黑点渐近,长亭手指一用力,便向前猛划几米,出去的洞口也藏得很隐蔽,芦苇丛高冒起,伸展在洞口,水岸就在眼前!

    水渐浅,长亭摸索着站立起来,水下泥泞湿软,长亭身子随即向下一沉,“啊”地一声惊呼,赶紧手忙脚乱地扯住芦杆向上攀。

    长宁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长亭身上,长亭咬紧牙关,一手薅到一丛芦杆儿,一手紧紧抱住妹妹,再试探着艰难地将脚从泥泞中抽出来,水被泥一冲,一下子就变浑了,长亭埋头去看水下究竟是何情景,亦只是徒劳。

    长亭心头暗骂了一声蠢材,努力让自己不慌张。

    芦杆儿喇人,没一会儿,长亭手心被喇得一道一道的,全是细细密密的血口子。

    “阿宁”长亭轻声唤,还是无回应,长亭艰难扭头去看,却迷迷糊糊看见长宁嘴唇发紫,不由心下大慌,手上一用劲,啪地一声折断了芦苇杆儿,脚总算是抽离出来了,将离了束缚,赶忙朝岸边一扑,手揪住长草,半边身子趴在岸上大喘气儿,歇了不过半刻,长亭手脚并用先将长宁顶上岸,自己再翻身上岸。天儿一直在飘雪,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长亭来不及喘,捏了捏手掌,让手指能够麻溜活动,先麻利地将长宁扶起身来,再脱下外裳,狠狠地拧了两下,再拍了拍,意图将水分拧干,拍干净幼妹身上刚沾上的雪粒儿再将外裳盖了上去,一手把长宁架在肩上,一手捂住长宁的小手,一步一步艰难朝前走。

    天很凉,长亭浑身都湿透了,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十来年的人生,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阿宁需要干衣裳,需要火,需要食物,需要热水,需要一个避僧所,需要药,她们首先要活下来,然后再从长计议,是往南走,还是继续北行。

    夜已经很深了,趁月色尚未散去,长亭抓紧时间打量四周环境。

    这是哪里?

    夜黑风高,万籁俱寂,根本看不见路。

    长亭闭了闭眼,再睁开,便看得清楚很多了。

    四周黑影幢幢,高林云木耸立,树丛密集,从树木之间隔开的细缝中看出去,只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树和堆在树下愈发厚积的雪,地上的雪埋得不算厚,但雪上并没有有人走过的痕迹。

    这是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

    长亭抬脚想跟着河道继续向前走,北地雨水不丰沛,民居都聚拢在水源河道之畔,顺着河流走,定能走到村庄小镇里去,刚一抬脚,随即放下。

    两个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浑身湿透,来历不明

    长亭低头看了看织锦蹙金丝高裾襦裙,脚上这双沾满泥泞的蜀绣云丝罗绣鞋藏都藏不住,两个来历不明的富家小姑娘,就像被扔到饿狼堆里的肥肉,她害怕恶鬼山妖,却更怕了那人心。

    不要轻易将希望寄托到旁人身上。

    这是陆绰教导过她的。

    长亭胸口一紧,阖眼静默半晌之后,艰难架起长宁,折身沿河向山林里走,伸手折了一支树杈,边走边将身后留下的脚印拂落干净,她不知道贼人是谁,可既然说出了赶尽杀绝,斩草除根这两个词,那当贼人破洞口而入时发觉只有一具尸首,定会下令彻查陆家的两个姑娘在哪儿,他们会不会找到那口水潭?会不会顺水游下来?她统统都算不到,符氏拿命拖延的时间,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疏漏让事情功亏一篑。

    “长姐”

    长宁靠在长亭身上,努力撑起眼睛,轻声唤道。

    长亭险些哭出声,忙道,“在!我在!阿宁,你怎么样!”

    “我们要去哪里?”长宁轻轻眯了眼睛,挣了几下,有气无力,“我能自己走”

    “深山老林中定有守林人,守林的屋子一定建在离水不远的地方”长亭拢了拢幼妹,不让她乱动,腰向后顶了顶找重心,边说边眯着眼四处寻,脚下一个踉跄,便顺着雪坡向下滚划几米,长亭手忙脚乱地撑在一侧的树上,手上的伤被一重摁,长亭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再一抬头,眼瞅着便是一间屋顶蒙雪,阶已结上了一层薄冰的小木屋。

    长亭心头一振,先将长宁安顿在一处没有积雪的空地上,再佝下腰,又捡了支木棍,轻手轻脚地朝那间小木屋走去。

    阶上滑湿,长亭靠着木栏杆走,拿手一擦栏杆,满手的灰,不由心下大定。

    敲门无人应,推门门不开,约是里头锁死了。

    长亭绕到窗头看,窗棂是拿厚牛皮纸糊住的,风吹得鼓了起来,长亭透过缝隙朝里看,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索性一咬牙,使劲将木棍去砸栏杆。

    “砰砰砰”三下,木棍中间断开,能看见上头参差不齐的木茬子。

    牛皮纸被尖利的木茬子一划,滋滋地被划出一条光滑的道儿来。长亭赶紧将木棍往旁边一丢,伸手将牛皮纸撕一把开,凑拢再看里面,里头空荡荡的。

    “没有人住!”

    长亭喜极而泣,扭头高呼。

第二十八章 逃亡(下)

    第二十八章逃亡(下)

    门是锁着的,窗户却被撕开了极长一条缝儿。

    如果想进去遮风避雪,就要先踩在檐角的小杌凳上,撑开那条缝儿然后钻进去。

    从窗户钻到别人的屋子里去

    长亭被擦破的手肘和被喇得一道一道血口的掌心活动通血之后,慢慢开始疼了起来,长亭咬咬牙,提起湿漉漉的裙裾踩在小杌凳上,手掌摁在窗棂沿台上,手臂一撑,里头的骨头生疼,长亭再用力一蹬杌凳,接着就一个跟头滚进了木屋里。

    木屋浮尘漫天,空气被重物一撞,光合微尘上下浮动。

    长亭赶忙拿袖子捂住口鼻,却还是被呛到咳嗽。

    来不及多打量,门是拿铁锁锁住的,没钥匙打不开,长亭憋着一股劲儿自然还有气力从窗户里翻进来,可小长宁着了病,身软如泥,哪来的力气翻窗入户?

    门边放了一把斧头,长亭眯着眼走过去拿,斧头重极了,小姑娘拿一下没拿住,“咣当”一声砸在木板上,长亭狠劲上来了,又弯腰去拾捡,晃晃悠悠地执起斧头,手臂撑不起来,提到一半再重重砸在木门板上,受重力撞击,手下不稳,斧头又狠落了下来。

    长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死死盯着那把斧头,胸腔陡升涩楚,她一无是处,什么也做不了啊,会陷在泥潭里,会找不到方向,会让自己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

    她没用得连个门都砸不开!

    长亭很想哭,很想哭,弯下腰手撑在膝间,突然想到如果她护不住阿宁怎么办?

    符氏拿命换来活下去的机会,陆家上千口人浴血奋战保护的结果,父亲殚精竭虑的安排

    如果她护不住阿宁,她该怎么办!?

    木屋静谧,月光迷蒙地透过那条被撑开的缝儿参差不齐地落了进来,黑黢黢的地板坑坑洼洼却压根留不住寸光,长亭很想哭,可她不敢哭,狼告诉她不能哭,阿宁可以哭,阿宁可以软弱,阿宁可以病得没有力气走下去,可是她不可以。

    她是长姐,长姐如母。

    责任比悲伤更重要。

    长亭艰难地将卡在嗓子眼里的酸涩吞咽下去,弯腰又去拾斧头,恰有风吟,静谧之中,“喀吱”一声,长亭缓缓抬头,月光轻缓地从门缝里窜了进来。

    刚才砸的那一下门锁开了

    长亭猛然精神一振,愣了一愣之后,飞奔出去一把将小长宁楼起身来,扶着木栏杆架进小木屋里,一进木屋紧阖上门板,门一关,风就被隔绝在了外头,长亭先将小长宁放在床上,手脚麻利地脱下湿漉漉的衣裳和小皮靴,顾不得脏,掸了掸棉被伸手给长宁紧紧裹上,再在床边摸索到了一支火石,还有一盏腻得沾手的小灯。

    长亭将火石往柱子上一擦,燃起小苗儿来,颤颤巍巍地拿手去护住,去点灯上那一截儿极短的灯绳。

    总算是有了光。

    “阿宁,阿宁”长亭一手拿起小油灯,一边轻声唤。

    长宁“嘤咛”一声,艰难撑开眼皮,哆哆嗦嗦地往床上靠,边抖边四下看了看,结结巴巴,“长姐我们现在在哪里”

    至此长亭才有时间打量这幢小屋,这里大约是守林人过夜的地方,屋顶压得很低很矮,整间木屋窄得只能放下一条床,一只小木凳,一只矮矮的木柜,一只粗瓷水缸,外加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长亭眯着眼伸手去揪,有一大团麻绳、铁锹、铁铲、堆放得杂乱无章的木条柴禾,还有许多她未曾见过的东西。

    房子不像久无人居的样子,床是暖炕,长亭佝下身一摸,炕下还积着木炭灰——才入冬没多久,也就这几日需要烧炕才能睡着。

    床边摞了一叠衣物,藏青色的粗麻料子,右襟对口,盘扣中间掺了几根细彩线。

    长亭若有所思地放下衣服,木屋不大,转上一圈大抵就摸清楚了。

    主人的脾性、爱好、甚至身体状况,都可以由小见大,见微知著。

    长亭甚至笃定明儿个这屋子的主人就会回来——床边的小木柜上摆放着一小卷讲针黹绣法的书,上头没几个字儿,描得很粗糙的绣图居多。书在大晋是珍贵的物件儿,陆家贵就贵在了几世的书,才攒出了这么些名声来。寻常人是不会将书随手撂在不会常住的地方的,更何况,这书还是入睡前,主人家乐意翻看的。

    主人家约是遭这突如其来的大雪困在了林子外头,等过了一夜,明儿一早怕就能急慌赶回来。

    长亭叹了叹,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心头顿时慌了起来,从最开始的冰冰凉,变成了现在的滚烫!长宁手揪着铺盖卷儿,颤巍巍地发抖,嘴唇也抖,时不时地抽搐,面色潮红,一直在说胡话。

    “母亲娘!”

    “爹爹父亲哥哥”

    “长姐长姐,你不要走”

    每念到后一句,小姑娘声音便陡然变得尖利凄凉。

    长亭憋住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孩子受寒着了病,该怎么做?长亭明白不能让小姑娘继续烧下去,小孩子容易烧坏,可是她又怕受了寒再敷冰水,会让病症加重,可她更不敢点火炕让气温变得更高些。

    糊住窗户的牛皮纸被撕得破破烂烂地往里头灌风,长亭又怕光从缝隙里露了出去,索性一口气将小油灯吹灭了,再拿了长宁的外裳覆在窗户边上,把牛皮纸中间的口给盖住。

    小屋子里又没光了,黑暗让人恐惧。

    长亭孤零零地站在中间,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发梢尖还在滴水,埋头四下看了看,将木柜和板凳拖到门前抵住,再咬了咬唇,伸手再摸一摸小长宁的额头,还是很烫,默了默,边将打湿的衣裳脱了下来,哆哆嗦嗦地换上了放在了床边的旧衣物,拿剪子将自己的衣裳剪成一条一条的,浸在水缸里,再拧干敷在幼妹的额头上,水布条没撕好也没放好,一直向下掉。长亭缩在床脚头靠在柱子上,闭着眼又睁开眼,再闭上眼再睁开眼,时不时地换布条,浸水拧干,眼见着长宁的体温降了下来。

    这是长亭一生过得最难熬的一夜。

    可她永生难忘。

    不知过了多久,门板吭吭哧哧地从外头被人推开,初升的日光从缝儿里钻出来倾斜一地,长亭一下子就醒了,下意识地拿手背挡眼,心头一颤,本能地挡在幼妹身前,紧抿住嘴,刚想拿起木棍,却闻外头有一清脆女声在扬高音量来骂骂咧咧。

    “他娘的!熊瞎子连老娘的屋子都敢闯!还他妈的成精了,晓得拿东西来抵门!”

第二十九章 生存(上)

    第二十九章

    是个女孩!

    而且听声音,是个极年轻的小姑娘。

    长亭莫名舒了口气,将紧紧攥在手上的木棍往地上落了落,至少贼人没可能遣一个姑娘家伏兵千里只为了将她与长宁格杀在这深山老林中——放把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岂不更干净利落?

    那姑娘气力大,拿身子去撞门,使劲向里一推,门后的木柜与杌凳接连倒地,门栓生了铜锈,咯吱咯吱地发响。

    盘扣里搀的细彩线、放在油灯下的针黹书、卷得很整齐的麻绳

    虽然一个姑娘家在深山老林里做守林人有些奇怪,可木屋里的陈设虽简陋,但实实在在都在告诉长亭这个事实——这是长亭昨儿个晚上瞧了一圈得出的结论,亦是她敢换主人家的旧衣物,甚至一歇歇到早晨,没有等长宁烧退了些便收拾行囊向里走的原因

    一个活在树丛里,能在藏青粗布麻衣的盘扣里小心翼翼地掺彩线的姑娘,心思细腻有些扭捏作风淳朴这样的姑娘心地能坏到哪儿去?

    长亭先俯身帮小长宁掖了掖被角,摸摸索索下了炕,绣鞋晾了一晚上还有些潮气,可将就还能穿。其实长亭没什么可穿戴的,却仍旧认认真真地将鞋子趿好,再拿手紧抿鬓间的散发,又埋头理了理昨儿换上的旧衣裳。

    无论身处何时何地,君子当以端仪待人,方不堕声威。

    门被抵得很死,那姑娘骂骂咧咧撞了许久也没撞开,索性找了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来撬门,边撬边骂,骂的都是土话,长亭听得懵懵懂懂的。

    长亭愣了愣,边有些无奈,边将里头抵着的东西移开——这姑娘怎么做事一根筋?门被东西抵住,她头一反应是死命向里撞,撞不开也不细想想,反而拧劲儿倒像是一下子被逼了上来,拿出一把蛮气力来拼。

    万一里头是几个落了魄的眼冒绿光、饥肠辘辘的流民呢?

    一个姑娘家再壮能壮得过男人?

    长亭叹口气,也好,碰着个母夜叉总比落到个女比干的手里强——前者吼两句算了,后者直接要人命啊弯腰挨个儿将东西顺了顺,正恰巧那姑娘胳膊一使劲,门“咣”地一下被猛撬开,那姑娘受了冲劲,踉跄两步身子朝前一俯,半晌没站住。

    “哎呀我的个亲娘!”

    姑娘高嚷一声,被门大大撞开,泄了一地盛东朝阳。

    长亭见她没站稳,从旁边儿伸手扶了一扶,那姑娘扭头瞪眼,下意识向后一闪,紧跟着才瞧清楚来人的模样,十二三的小姑娘,肤白唇红,鼻梁高挺,鹅蛋脸很小巧,眉梢修得怪好看的,弯弯的细细的像初春时节林子外头的柳树叶儿,下颌也尖尖的,是个小美人儿,可眼神却看起来很憔悴等等,她身上的衣裳怎么这么像自个儿才浆洗好的那件!?

    “你是谁?”

    姑娘一个猛扎子跳起来,“你怎么能穿我的衣服!”

    声音大咧咧的,那姑娘一抬头,长亭被吓了一大跳——来人比她高一个头,身量纤长高挑,身披深棕大氅,脚踏牛皮长靴,身负长木棍,浓眉大眼,头发随手拿皮筋扎在脑后,长眉入鬓,很英气利落的样子,怪不得能在这深山老林活下来

    长宁被一惊,躺在床上“唔”了一声,长亭赶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朝床上一扫,又拿手指了指那处,看着来人压低声道,“舍妹病疾昨儿路走急了,舍妹突发高热,眼见这处有一幢小木屋,我只好破窗而入,又因浑身沾了水都湿漉漉的,便借了您的衣裳穿一穿,还望您不要怪罪。”

    两个白白嫩嫩的姑娘走在这深山老林里头?

    家里人放心?

    那姑娘是缺根筋,又不是缺心眼,左看看长亭,右看看长宁,想了想,伸手去摸了摸小长宁的额头,当即“哎呀”一声,连珠炮似的怪责起长亭来,“这小姑娘都发了一晚上热了,还没退!你也不晓得熬碗热粥,烧壶热水,热炕就在你脚下边,柴禾就在那头,这么凉的天儿,你就让你妹妹又饿又渴又凉地睡了一宿!你这个姐姐当得,真是不着调!”

    少女说话快得很,可声音却放得很低,约是怕吵醒边说边一把脱下大氅挂在门后,快步拾柴禾,拿铜壶从水缸里舀水,再擦划火石烧热了炕,又拿青泥砖围了一个四方,撕了条草纸燃火,再把柴禾摆了个空心,等火烧得旺了点,再将铜壶架在水上烧,没一会儿水便滋滋地冒了热气儿,水泡儿一下一下向外冲,险些将铜盖冲开。

    一系列动作,利落极了。

    少女眼见着赶紧拿手去摆正,却遭热水烫了手指,又是一声“哎哟”,赶紧拿手指捏耳垂降温。

    一下子就把自个儿穿她衣裳的事儿给忘了,忙里忙外地帮她照顾起妹妹来了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

    长亭想笑,眼眶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你们路上遭了贼?”

    少女一边瞅水开了没,一边抬眼试探着问,“这一带山贼不少,上头也不管,往前爷爷在的时候,养了两只熊瞎子,寻常山贼不敢到这山头来。爷爷过了僧后,留了遗言不许我在这处久住,我几日前看见有人家在前头的山路着了道儿,整箱整箱的货全被劫了,死的死伤的伤,我才知道这一带山大王有多猖狂”

    长亭轻颔首,是遭了贼,遭了逆贼,且劫的不是财,是命。

    少女见长亭点了头,神情蔫蔫的模样,心知怕又是一桩血泪故事,忍了忍知道不应当继续问下去了,可水还没开,总得找话来说,一壁折身拿了一罐子干枸杞,一壁想了想开口道,“你们在我这处歇脚,自然没问题,这小木屋本就是爷爷给来不及出山的猎户樵夫备下歇脚地儿,可长久在这处总还是不妥帖”

    话还没道完,少女连忙摆手,“我不是在赶你们走的意思!你妹子身上还没好,雪又落得这样大,现在赶路迟早还得出问题,到时候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遭了贼,那之后的去处想好了吗?”

    少女抓了一把干枸杞洒在粗瓷杯盏里,又抓了把粗砂黄糖和粗盐,就着衣袖提起铜壶来,热水一冲,殷红的枸杞渐展开,那红如同胭脂,飘在水里头打旋儿。

    长亭别过眼去,忍下干呕,很认真地问她,“请问您,这里是在幽州界内吗?”

    “是,也不是。这地儿在珏山上,可是在西北麓,处在幽州和历城的边界,离两边儿都远,所以两边都不管。”

    少女吹了吹粗瓷杯盏,再递给长亭,“喂给你妹子喝,我去找找还有米粮没,煮碗稀粥,你们两姐妹都喝一喝,就当暖身子。”

    说完便又风风火火地披上大氅,重重推开门往后厢去,将踏出步子去又折身回来,笑道,“别您呀您的叫了,都是差不离的年纪!我姓胡,叫得玉,爷爷叫我玉娘,你们随意叫,阿胡,玉娘,都成!”

    “我叫阿娇,舍妹阿宁,在此谢过胡娘子大恩。”

    长亭深鞠一揖,想了想并未道出姓氏来。

    玉娘再一笑,麻利抽身而去。

    长亭很感激胡玉娘的不深究不细问,手背试了试水温,轻声唤道,“阿宁起来喝水了。”长宁迷迷糊糊睁眼,朦胧间见是长姐,便又缓缓将眼皮子耷拉了下来,长亭一边喂长宁喝水,一边脑子动得飞快。

    珏山东麓靠幽州,西南麓沿靠历城古城墙,要过五村三镇才能进历城——这是事发之前,陈妪念的那本游记上所载。

    五村三镇,至少要走七八日,过了历城又往何处去?

    继续北上到平成去?事发的消息,真宁大长公主知道吗?幽州刺史周通令知道吗?

    父亲与符氏身亡,哥哥下落不明,贼人来势汹汹既知陆绰膝下两女,又如何不知陆绰还有个风姿绰约的嫡长子?对女人都要赶尽杀绝,贼人会放过陆长英?长亭死死阖眸,脑仁如被重拳挥击,又乱又疼。

第三十章 生存(中)

    第三十章生存(中)

    热水下肚,慰藉五脏六腑。

    小长宁迷迷懵懵将眼睁开一条细缝儿,艰难抬起手来扯了扯长姐的衣角,长亭睁开眼来,却见幼妹浮肿着一张小脸,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似的,却咧嘴露出漏风的牙齿冲她笑

    长亭也扯开一丝笑回她,嘴角拉扯得很艰难。

    “还要喝吗?”

    “要”

    小长宁声音拖得老长,尾音绵扯得如同拉旧了的风箱,“快快喝,快快好起来,阿宁与姐姐才能快快回家”

    回家

    长亭一下子绷不住了,约是昨儿哭得多了,埋下头双眼酸涩胀痛,却发现已经没有眼泪流出来了。

    回家,她们哪里还有家啊

    不对,她们还有家,平成!

    回家,回平成!

    平成还有真宁大长公主,小叔母陈氏,二叔陆纷,还有陆家人,她要把陆绰的遗物和符氏的骨血带会平成陆氏的宗祠里去,堂堂正正地放在陆家的祠堂之上,活人争的是一口气,过身的人争的是一炷香。她陆长亭骄纵惰懒,却亦深知为人子女者,当结草衔环以身心报之。

    北行至平成老宅,既然是陆绰的心愿,那她定当子承父愿,好让陆绰入土为安。

    这世间向来公道,你向天取一,天定向你索十,今朝是谁向陆家长房痛下杀招,他日她陆长亭定叫他血债血偿。

    长亭抬了抬头,轻扬下颌,气儿向下一顺,嗓子眼才没那么生疼得慌了,她活了十几载,被陆绰娇养深闺,不知世事,这是这一生中第一次埋下血恨,第一次恨煞了如今尚未浮出水面的贼人,第一次想拿刀,想拿起刀来将贼人的皮肉割开,将那人的筋骨抽扒出来,将那人的心从胸腔里挖出来放在陆绰的坟前。

    父亲,您且等一等,等着阿娇用贼人的血与肉,来祭奠您的亡魂。

    其实恨,比绝望好受。

    长亭猛然发觉,至少浓烈的恨叫人清醒。

    头脑与心,都清醒。

    “阿姐”小长宁浑身没有气力,手伸不直,在空中薅了两爪,将长亭的目光拉了回来。

    长亭深吸一口气,换了副面容,轻俯下身,悄声,“嗯?”

    长宁手哆哆嗦嗦伸进袖中,再掏出来时,伸开小手,掌心赫然有一只一圈一圈缠绕着红线的物件儿,长亭愕然,伸手去拿,她想她如今的神情一定很难看——明明眼泪都没了,偏偏面容上却是狰狞哀泣的神色。

    这是陆绰临行前哄她顽的那方古白玉扳指,她在马车上不乐意同符氏讲话,便拿了红丝线一圈一圈地缠着玩。

    昨儿夜里,她换下衣物寻了许久,却未曾找到,她以为在慌乱逃窜中已经掉在了深谷里,或是水里

    “在洞口向里逃时从阿姐襟口里落了出来,阿宁顺手拾捡起来是父亲的扳指”

    小长宁说一句便咳一句,咳得一张脸通红,浮肿、涨红再加之眼眸泛泪光,小姑娘看上去很可怜。

    长亭接过那方扳指,紧攥在掌心之中,俯身贴了贴长宁的面颊,张嘴刚想说话,却兀地被外头清脆的女声打断。

    “你们吃兔子不吃?我刚刚刨了昨儿埋下的坑,就有只肥兔子着了道!”

    胡玉娘一手提起兔子的长耳朵,一手抱着一只大瓷碗很兴奋地撞开门,声儿亢奋极了,“正巧爷爷去年和胡子换的香料八角还有剩,正好给你们补补”

    话头截然而止,胡玉娘贸贸然推门而入,却见昨儿在这处歇下的那两个小姑娘全都将哭未哭的样子,当即僵在原地,兔子脚向外猛地蹬了两下,胡玉娘跟着身子也抖了一抖。

    长亭将扳指攥在手心,手往袖中一拂,扭身站了起来,赶忙伸手接过大瓷碗,瓷碗还烫着,里头的热白粥袅袅冒着热气儿,碗沿旁搁放着两只木勺,长宁饿了许久了

    长亭一边将白粥递给长宁,小声说了句,“烫,慢些喝”,再扭过头来,语气很有些歉意,“谢过胡娘子!只是我与舍妹近日沾不得荤腥,枉费胡娘子一番苦心其实有白粥与水就已经很好了”

    “你们在服斩衰?”

    长亭轻颔首。

    胡玉娘陡升怜悯,她原以为这两个一瞅就教养极好的小姑娘是被流匪冲散了来着,未曾想那血泪故事还当真是血海深仇,可流匪求的是财,没事儿要人命作甚再想了想,侧身一撒手,那兔子便落了地,在木板上愣一愣,等反应过来,才慌忙远蹦几下,白绒隐在白雪中,一下子就看不着它了,玉娘边笑边拍手上沾的雪,很爽朗,“我也是,我爷爷上月过的身,刨坑是防备流匪的,哪晓得那傻兔子落了坑。”

    长亭慢慢抬起头来。

    胡玉娘仍旧在笑,一壁笑一壁手里头在捏衣角,“爷爷说他是喜丧,叫我甭哭。我一哭,他的魂儿就走不动道儿了,就不能往生。那糟老头儿,说他若不能往生,全是我的错处!”

    老龄人过身,庄户里是称之为喜丧。

    想想也对,平平稳稳,活到该活的年岁去见阎罗王,未早夭未客死他乡,不叫喜事叫什么?

    可陆绰与符氏,风华正茂且死于非命,这不叫喜丧。

    长亭心里这样想,却仍诧异于胡玉娘的洒脱,她这样说,是想劝慰自个儿吧?

    “胡娘子节哀,都是痛失亲眷,谁也不比谁可怜。”

    都是天涯沦落人,何必多加劝慰,揭别人已经结痂的疤来安慰自个儿,长亭自问还做不到。

    小姑娘伸手抱拳作揖,抬起头来,容色平静,简而言之将昨日之事再述一遍,“本是一家北行,却在珏山遇贼,家父家母为了护住某与舍妹,不幸罹难身故。老宅远在豫州,纵道阻且长,某与舍妹都要回豫州老宅,好叫家中长辈知此大不幸。”

    平成就在豫州中心,长亭没说平成,平成陆氏太招眼了。

    “回豫州啊”

    胡玉娘默声低喃。

    长亭偏头看向窗棂之外,北风疾啸,她的衣衫挂在窗沿上遮风,如今怕是已经干透了,雪地埋得更深,从窗棂的缝隙中望去,却见昨日那条河上已结成了一层冰,北地夜里气温落得极低,一夜成冰,很常见。

    长亭心头大喜,这处成了冰,那深谷暗河里呢?

    深谷之中九曲玲珑,多有洞口积攒暗河向外延展,贼人便是一个接一个地试,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处来,更何况这支河道上结了冰,贼人会不会疏忽大意放过这处出口!?

    “某与舍妹今日便离开。”

    长亭却不敢赌,想了想,投桃报李道,“某与舍妹逃出生天,贼人怕难死心,胡娘子这几日最好不要在此处落脚,以免遭受殃及。”

    说得不算隐晦,长亭怕说得隐晦了,眼前这位姑娘听不太明白。

    胡玉娘蹙眉凝神想了又想,也不知听见了没,长亭仰了仰头,正欲再言,却闻胡娘子击节一声惊喝。

    “你们去豫州!?那我跟着你们去好不好?爷爷一早就留了遗言让我去豫州投奔叔婶,是我一直没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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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生存(下)

    长亭猛然抬头,蹙眉颇深,下意识开口婉拒,“某与舍妹一无包袱坠身,二无外财拖累。胡娘子匆忙北行,胡爷爷留下的木屋、木屋里的物件儿怎么办?这大片大片的山林又拿谁来守?胡娘子切莫受某与舍妹拖累,仓促之下做决断。”

    她知她缘何首先拒绝,从珏山到平成,一路艰辛,她没有办法想象,可她更没有办法相信一个将认识不到半日的小姑娘。

    一大海瓷碗的白粥,长宁小勺小勺地舀,约是饿极了,没一会儿,白粥便见了底儿。

    小长宁认真埋头喝粥,留了个乱糟糟的后脑勺给长姐看,长亭微不可见地别过眼去,眼风扫到仍旧挂在窗棂前的那袭云锦织衣。

    两个出身富贵,身形狼狈的小姑娘,流落至荒郊野岭——她们的身份实在好认得很

    若是那贼人能掐会算,一早就让胡玉娘守在这处,贼人只求赶尽杀绝,她自问身上并未有任何可让人觊觎的地方,照昨夜贼人狠绝的姿态,会草蛇灰线埋下胡玉娘这么大的伏笔在此处候着她们?

    怕是没这个耐心罢。

    退一万步,若胡玉娘居心叵测,动机不纯,那长宁吃下的白粥,她饮下的热水

    她们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

    长亭神情很复杂。

    胡玉娘却简单很多,拿手正了正毡帽,拂手一挥,哈哈地笑得爽朗极了。

    “我去豫州,干你们什么事儿!”

    胡玉娘行事一根筋,从怀襟里取了三五颗大枣递给长亭,一颗囫囵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示意长亭尝尝,“大红枣,甜,闷在抱厦的小匣子里熟的”

    长亭愣愣伸手接过,本能地寻帕子擦,一埋首陡然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了,叹了口气,就着衣袖擦了擦,却发现袖子怕还没这枣干净

    “爷爷过僧后,我就一个人在这珏山里活,村里头的婶婶怜悯我无父无母,唯一的爷爷还过了身,时常留我吃饭、说话,教我女红做饭,可村户人家都不富裕,又逢灾年,自己家都吃不饱,还硬撑着要我留下,说是就当闺女养,人家正经闺女要出嫁了,整日整日横眉瞅我”胡玉娘说得有些难受,她没地儿说这些话儿,给乡亲们说就是不知恩,给除了乡亲们,难道叫她给那两只熊瞎子说去?

    长亭静静地听,别人的故事轻描淡写地说讲出来,她却好像可以感同身受。

    都没有家了,这世上没有家的人千千万,只能活得很相似——带着怀念与别人的怜悯,挣扎着活下去,活在别人的眼光里和自己的痛苦中。

    大枣嚼在嘴里,甜滋滋儿,软绵绵的。

    长亭心里却苦得如同黄连。

    “除了爷爷的牌位和行路的盘缠,我什么都可以留在这儿,热炕、水壶、铁锹、麻绳在山林里遭了难的人都可以用,这也是爷爷的本意和遗愿。”胡玉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拳头,挺直腰板,“去豫州投靠叔婶,再找个好人嫁了,生儿育女,也是爷爷的遗愿。我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完成爷爷的遗愿!”

    说到找个好人嫁了时,胡玉娘如同壮士断腕,显得很悲怆。

    长亭埋下头抿嘴笑了笑,她没说话,胡玉娘却跟着她笑起来,“你和你妹子长得像,笑起来都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话音刚落地,长亭便面上一僵,嘴角缓缓敛收起,抬眸很认真地与胡玉娘说,“胡娘子若当真要去豫州,可以等某与舍妹先行一步之后,再走。刀剑不长眼,追击的贼人也不会理会你的身份,与我们在一起,太过危险,谁也不知道贼人什么时候寻到我们。为了你爷爷,你也应当活一个妥当出来。”

    就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了。

    长亭带着幼妹逃亡北行,是使命是职责,若途中被贼人所截,是杀是剐,都是天注定。可胡玉娘不同,很平顺安逸的人生,不应当卷入这一出亡命天涯的生存逃亡中来。

    有胡玉娘一路,自然最好。

    她不谙世事,小长宁体虚病弱,胡玉娘是个惯常行走市井的,且身为女子敢作敢当,有她在,当然能少走许多弯路。

    可她自问没有办法做到将他人卷入生死漩涡之中,前路未卜,太过艰辛。

    长亭见胡玉娘神色很迷惘,轻叹一口气,轻声再劝,“胡娘子,你真的没有必要与我们一起担惊受怕的。”

    “那贼人不是流窜的逃匪?”

    胡玉娘侧头问,逃匪可没有劫了财还要将已经逃出来的主人家击毙的习性。

    “是仇家吗?还是对手?要追击小辈,灭人满门的,心思太毒了!”胡玉娘愤愤不平,下意识地伸手捉紧木棍,陡然想起来,开口问,“咦,你们家是做什么的啊!?怎么招惹到了这样的人家啊!”

    长亭默了许久,才道,“行商,做生意的。”

    士族与商贾没什么差别,一个易名换权,一个易货换钱,这是陆绰的话。

    她还记得。

    胡玉娘恍然大悟,这商贾争利无底线,什么都做得出来,家破人亡不足为奇,让别人家破人亡更属常事,她久居深山,却听爷爷说了许多义气故事。两个小姑娘又娇又弱,一个还病怏怏的,能活着在流民乱匪的嘴里争口吃食?怕豫州还没到,就被人从半道上掳走了。

    天大地大,钱重财重,自己的命才最重。

    这也是爷爷教她的,不算自私,更不叫不仗义,是人之常情。

    胡玉娘很想撒手不管,可却眼瞅着大一些的那个姑娘很是吃力地伸手扶住卧病的小的,一口一口热水地喂,小脸半侧,下颌圆润光滑,两只眼睛像两颗明珠,显得很温柔也很可怜。

    胡玉娘心头暖烘烘的,连带着眼睛都湿了——她这辈子都没有过姐妹。

    “要走也是明儿一早走,小妹子还没好全,再歇一夜。”

    她不聪明,可整整一晚上的时间总够她掰扯清楚了吧?

    长亭眼睫向下一搭,轻声应了“诶”,没一会儿胡玉娘又端了两碗大粗瓷碗进来,都冒着热气儿,一碗是还剩了点儿的白粥,一碗是熬了红糖的姜汤,姜汤是拿海碗装的,应该是两人份儿。

    长亭赶忙站起来作揖道了谢,再将头埋在海碗里,大口大口地刨饭进肚。

    她这碗的白粥是咸的,不知是放了盐巴,还是和了她的眼泪。

    北地天儿黑得早,小长宁灌了三碗辣姜汤,逼出一身汗来,长亭拙手拙脚地拧热水帮忙擦身子,胡玉娘又从箱笼里翻出三身粗棉麻大袄子来,一水儿的灰色,袖口襟口还打了补丁,胡玉娘嫌长亭手脚慢,将小长宁拢在怀里头帮忙穿戴,都是胡玉娘的衣裳,长宁穿自然大了,胡玉娘一面帮忙卷起袖笼子来,一面笑眯眯地问,“小妹子,有精神些了没?”

    小长宁向后一缩,嗫嚅嘴唇半天也没说出话,伸手要长姐抱。

    胡玉娘笑起来,把小长宁交给长亭,长亭眼神从棉衣上扫过,是三件啊长亭心头又酸又涩,她很想给胡玉娘做深揖示谢意,将想说话,外头便有人恶狠狠地敲起门板,喊道,“里头有人没!开个门,外头冷得快冻死人了!”

    长亭手一抖,本能将长宁拥在怀中。

    胡玉娘蹑手蹑脚地踩在杌凳上,半个身子都趴在门板上透过小孔向下瞧,看了半天转头来做口语,“只有三个男人我认识是隔壁村的樵夫”

    长亭紧抿嘴角,伸手指了指窗外。

    胡玉娘一下子就明白了,又俯身贴在地上朝外瞅,外头雪地积得很深,树丛之间全是半人高的雪,压根没法儿藏人,这一带地势最高,俯瞰下去白茫茫一片,预示着至少百里之内不可能有伏兵——否则爷爷养大的那两只熊瞎子一早就在外头叫起来了。

    胡玉娘很笃定地朝长亭摆摆手。

    只是樵夫?

    长亭蹙眉,眼神不确信。

    只是樵夫。

    胡玉娘深山老林活了十几年,练出一身生存之道,很确定地点头。

第三十二章 向北(上)

    第三十二章向北(上)

    “他娘的,里头有会喘气儿的没!快给老子开门啊!”

    门外头的汉子高扬起声儿来,“啪啪啪”地砸门,嘴里仍在骂骂咧咧,从喉头咯了一口口水啐到地上,“妈的,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

    长亭一辈子也没听过这些污言秽语,面色很平静地紧紧捂住长宁的耳朵,再看向胡玉娘,既然不是贼人的追击,三个平常庄汉樵夫被大雪困在深山老林中,守林人帮一帮,也是常理。

    可长亭很不想开门,求人帮忙应当是这幅语气?

    再有三个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外头几个大壮汉,谁拼得过?若在这村头人手上出了事儿,叫不叫阴沟里翻了船?

    这良善吧,得建立在保得住自个儿的基准上,再帮下别人。

    旁人帮你,收留你,扶你一把,不是别人的义务,更不是你理所应得的。

    胡玉娘也回望过来,冲长亭轻轻摇头。

    这庄户人家说朴质也朴质,可是人就有好有坏,村里人也有偷鸡摸狗,作奸犯科之辈,外头那三个壮汉彪悍无赖,脸上有二两横肉,腰上没五钱气力,哪个老实做活的庄户人这幅模样?

    她愣是愣了点儿,可还没愣到引狼入室的地步。

    “赵老三!里头有人!门缝儿还在往外冒热气!”

    另一个汉子眼神尖,扯开尖嗓门开始嚷。

    长亭谨慎,纵天已入暮,内屋也没燃灯,可到底天儿凉雪大,不烧柴禾没法儿过,就暖炕泄出去的那点儿烟都被这村里人瞧见了

    “妈的!以前胡老头儿在的时候可不这样儿!东村他娘的是换了个守林人还是咋的!”

    那汉子口中的老王头伏地佝腰从门缝儿里往里瞅,正好看见烧柴禾冒出的青烟,一下子点了炮仗,猛地站起来,死命拿手捶门,“快给老子开门!否则老子拿斧子劈门了啊!”

    门板被抡得一下接一下地打颤,风从延展开来的缝儿里趁机而入,凉滋滋儿地漏进屋子里来。

    胡玉娘赶忙从地上趴起身来,蹑手蹑脚地指了指木屋的犄角旮旯里,朝长亭使了个眼神,长亭赶忙朝那处一看,胡玉娘是想让她与长宁躲到柴禾堆儿后头去。

    长亭与小长宁两个小姑娘面白唇红,一看就不是这村头上的人,人一杂再一多,会出什么事儿,谁也不晓得,又何必冒险。

    她向来不是一个以最坏猜测来揣度人心的人,可放心吧,人心之恶,通常都不会让人失望。

    长亭眼风再从温在火炉上的铜水壶上扫过,摸摸索索地冲胡玉娘比了几个手势,胡玉娘愣了一愣之后,再咧嘴一笑,重重点了头。

    长宁身上还虚,打起精神来,只能靠着长姐往角落里走。

    长亭将长宁护在怀中,遮挡住长宁的视线,胡玉娘手脚麻利将柴禾摞在一块儿,三下五除二就归置妥当了,长亭屏住呼吸埋下头,透过木柴缝隙朝外看。

    外头那几个汉子还在骂嚷,门被拍得摇摇欲坠,胡玉娘将头发往毡帽里一塞,再将挂着的衣物和几只杯碗往被褥里一藏,刻意沉下声调来应和,“来了来了!慌甚慌!”

    外头拍门声矮了矮,随后变得更凶了。

    门“嘎吱”一开,三个彪悍壮汉打横跨步猛地入内,胡玉娘身形不算矮,可面对面一站,胡玉娘就堪堪矮了半个头,长宁大喘了几下,一进一出,像很微弱地在拉风箱,闭眼微侧身揪住长姐衣角,浑身都在发颤。

    昨日噩梦,如影随形。

    长亭蹑手蹑脚地伸长胳膊环住长宁,一下一下地轻抚,长宁渐渐平静下来,外头却陡然喧嚣起来。

    三个彪型大汉一进来便将整间小木屋都占满了,领头那个怕就是赵老三,一进屋脱毡帽,解围脖,将外袍子向炕上一甩,搓了搓双手,呼出几口白气儿后,便将胡玉娘朝旁边儿一撞,伸手围着火炕烤,边烤边拿眼斜胡玉娘,“你个小白崽子,做事不地道啊,要是几个叔叔不说拿斧头撬门,你个小兔崽子怕是能将我们一夜都关在外头受冻!”

    胡玉娘一身短打,面颊红润,眉清目秀,眼神炯炯,气质干净,鼻梁挺直,头发全被塞进毡帽里,看起来就像是个提早长高的白白净净的少年郎。

    赵老三再横一眼,眼头冒了光,身形向胡玉娘靠了靠,神容轻佻:“你是胡老头的小孙孙?”

    胡玉娘往后一避,没开口,只点了点头。

    “相貌很清秀嘛!胡老头长得跟个地瓜似的,也能生个这么标志的细崽出来!”赵老三凑近了看,哇地怪叫出声,“连根毛儿都没长!干净得像个姑娘家!”

    另两个汉子“硁硁”地怪笑起来,有个伸手就来揽胡玉娘的腰,脸凑得很近,呼出的热气臭烘烘地噗在胡玉娘的脸上,“小兄弟天儿这么凉,夜这么长,乐呵乐呵找点趣儿来做,你说好不好?”

    庄头人家荤素不忌,人肚子都没吃饱,还能讲什么礼仪道信?

    长亭胸腔急剧起伏,小长宁的耳朵和眼睛都被她捂住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她却没有办法置身事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事,也未曾遇见过这样满脸油光,猥琐的人。她甚至能够猜想到那三个汉子的思维——若胡玉娘表明她是个姑娘家,或许这三人还不会有这样放肆。都是乡里乡亲,糟蹋一个未出阁姑娘家暗俗理是要被万箭穿心,可是若是糟蹋一个清秀小郎君

    小郎君自个儿好意思将这事儿捅出来?

    更何况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小郎君

    三人自然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长亭在小长宁手里划字,“静”,小长宁轻轻点头,长亭将想覆开遮挡住的柴禾,却陡听胡玉娘扯开了嗓门,石破天惊。

    “找你妈的乐子去!离老娘远点儿,死兔儿爷!”

    紧接着就是“砰砰啪啪”一堆乱响,其中夹杂男人粗犷的声音,“去你娘的!小兔崽子脾性还大!老子还不信三个人治不住你一个小崽子了!”,又是一阵响动,水壶“啪”地一下砸在地上,腾腾地向上冒热气儿!

    长亭透过木柴缝儿看不清楚,心头急慌,一股热血上脸,佝身便从小洞里钻了出来,那头三个汉子围住了胡玉娘,长亭趁无人瞅见,拿袖子一包,伸手便拎起温在火炉上的旧铜水壶,将盖儿一掀开,便使劲全力向那三个汉子的后背泼去!

    这水是烧开了的,几个汉子一入屋便将外袍脱了,里头薄薄一件儿春衫,烫水浇在后背上,贴着皮肉“滋滋”地疼!

    “哎哟哎哟!”

    几个连声,受泼最重的那个先转过头,长亭抓住时候,深吸一口气放稳手劲儿,一个垫脚,瞅准了那人眼睛又死命泼了一泼开水!

    开水烧了眼珠子,那人捂着眼睛“哇哇”地哭爹喊娘。

    他身旁那人将一转身,长亭如法炮制,便叫这两人都睁不开眼了。

    男人“哇哇”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赵老三憋了团火扭身一看是个纤弱白净的小姑娘,怒气腾腾往上冒,一个跨步将挡在前头着了道儿的同伴一把拂开,踏脚逼近。

    长亭腿肚子打抖,手向下一坠,已经空了的旧铜水壶“咣当”一声落了地儿,小姑娘仰脸去看那混子,抿紧嘴角,哆哆嗦嗦地朝后退,退到小火炉旁,手朝背后一伸,一把握住了小铁锹。

    火炉上已经没东西在烧了,长亭眼疾手快,铁锹朝里一铲,铲了一小兜烧得正旺,还带了火星子的木炭小块儿来。手向上一扬起,木炭星子就扑到了赵老三的身上,如今起不了火,只能烫他一烫,烫完过后,赵老三呲牙咧嘴忍着痛接着朝前走。

    长亭再一铲,再一扬,没一会儿就被逼到了墙角。

    长亭双手握着铁锹,眼前的男人凶神恶煞,胳膊上全是被烫伤的水泡儿,满脸横肉地死命瞪着长亭。

    长亭深呼出几口长气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把小长宁藏好了。

    脑子过得飞快,可想完这句话之后,她陡然发觉,会不会符氏慨然赴死时,脑子里也是想的这个念头?

    黑影压顶,长亭抬起铁锹,预备殊死一搏。

    却陡闻“砰!”一声钝响!

    紧接着赵老三突然“啊”了一声,身形一抖,两眼翻白,跟着就朝地一栽。

    长亭木愣愣地眼神随着赵老三的身体向下移,移到一半,才看到胡玉娘瞪大眼睛,双腿扎着马扎,双手交叉紧握了一根大腿粗细的长木棍,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神情。

    长亭和胡玉娘对视半刻,两人皆双腿一软,面上却都不约而同扯开一抹笑来。

    “一起走吧。”胡玉娘笑起来道。长亭将铁锹向后一扔,点点头,轻声一语,“我姓陆,双耳陆。”

第三十三章 向北(中)

    第三十三章向北(中)

    胡玉娘不识字,纵然听见双耳陆也没反应。

    长亭心下却如释重负——胡玉娘先以堂屋蔽之,再以水粮酬之,后以柴木掩之。古云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与小长宁时至今日,若无胡玉娘,会走多少弯路?会活得多艰辛?后路又在哪里?

    她压根就不敢想。

    饶是如此,她最初仍以稳妥为上,隐瞒姓氏出身

    “陆”字一出口,长亭胸口压着的大石好像松了一半儿。

    那头两个汉子捂住被热水浇熟的眼睛,正呼天抢地。

    胡玉娘被闹得心烦,一反手,“砰砰”两下,闷棍直中红心,赵老三便多了两个一道陪他昏睡的兄弟。

    胡玉娘下手下得利落,长亭大愕,胡玉娘便一脱毡帽,一头青丝落下来披在肩上,英姿飒爽地笑起来,“若没胆量下死手,素日里刨坑做阱,朝恶狼群挥刀斩首的活儿,又让谁来做?”

    长亭佝身从犄角旮旯处将麻绳顺溜提了出来,帮着胡玉娘将那三个汉子手脚都捆起来,又从榻上扯了两匹布来,咬牙撕开,分成三份儿,团成一团儿,一手掰开汉子的嘴,一手狠狠地将布条塞进去,再扯了三条黑布把三人的眼睛都蒙了起来。

    胡玉娘手脚麻利,刚打完死结,长亭这才敢轻声唤幼妹,“阿宁快出来了”

    小长宁哆哆嗦嗦地从缝儿钻了出来,险些遭木头块儿绊住脚,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长姐的腰,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刚才瞧见了吗?”

    长亭拿手背试了试幼妹的额头。

    嗯,还好,不烧了。

    长宁摇头,软声软气儿,“长姐叫我闭上眼来着,所以阿宁什么也没看见。”

    幸好小姑娘没瞧见

    长亭呼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这才惊觉后背出了一身大汗,将夹棉的袄子都打湿透了,拿手一抹鼻尖、额头,全是冷汗,腿肚子还在打颤,可热血却渐渐从脸上褪了下来。如今回想,才怕得想要掩面而泣。

    她将才做了什么?

    端起铜壶泼人拿着铁锹铲正烧着的木炭还有亲手掰开了三个乡野村夫的嘴巴庶民草芥并没有拿青盐柳条漱口的习性,也没有膳前膳后用温盐水擦脸的习惯

    长亭将手藏在云袖中,很艰难地蜷了蜷手指,最后握成了一个拳头。

    她出身士家,拿过最重的东西是竹简古籍,挨过最脏的东西是沾了墨汁儿的丝帕,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就粗瓷碗食白粥,端开水泼无赖,甚至掰开嘴塞布条。

    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并未觉得一丝一毫的恶心。

    努力活下去,努力拯救别人,没什么好恶心的。

    长亭将手再慢慢展开,手指分开,想了想伸手在裙裾上反复抹擦。

    胡玉娘慢下手上的动作,很诧异地问她,“你做什么呢?”

    长亭手上停了停,埋下头,很有些难以启齿道,“刚才掰他们的嘴手上好像沾到了什么东西脏”

    胡玉娘面色愣了愣,随即扯开嗓门哈哈笑起来,边笑边从怀襟里摸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长亭。

    长亭面带羞赧,侧过头去,伸手接过。

    那三个汉子自然不能留在内屋中,可饶胡玉娘再健勇,长亭与长宁再帮忙,也没法子将上百斤的八尺大汉驼出近百米,运到树丛中去绑着。这三人被一敲,顶多三两时辰便醒,等他们醒转了,三个小姑娘压根就不是对手。

    “既然他们拖不动,我们动。”

    长亭当机立断,此地不宜久留,百雀的家兄就是陆家别庄的守林人,活在林间里的人的智慧来源于趋利避害的动物与静默生长的木丛,狡兔三窟,她不信这么大一片林子,胡家老爷子还能只搭了这么一幢小木屋?

    “这里离庄头还有百十里路,天都已经黑完了。”胡玉娘看了眼窗外,忽而福至心灵,小声告诉长亭,“前年林子失火,烧出一小片空地来,爷爷为了方便值夜,花了两旬在那处靠山搭了一个小木棚!”

    “能燃火堆吗?能铺毡毯吗?”

    “能!我有时晚上来不及回来,便歇在那处!建得很隐蔽,寻常人也找不了!”

    就它了!

    白日,她与长宁是疲惫到了极点,敞开睡睡够了的,晚上歇三两时辰,便够了。她连莽夫的口水都碰了,还在乎风餐露宿?

    说动就动,屋内灯光昏黄,油灯微弱亮得很暗,风从门缝里窜进来,油灯四下晃荡险些被吹灭。胡玉娘在抓紧时间收拾行装,长亭与小长宁没什么好收的,昨儿换下的那两莎锦华衫应当没机会穿了,长亭心一狠,便将两身衣裳上蹙的金丝线扯了下来,团成一小坨包在绣帕里贴身装好,再将香囊中装着的几锭碎银交给胡玉娘——士族女身上不装铜臭之物,这几锭碎银是为了让陈妪拿去打梅花素银单簪的

    “轰!”

    长亭将两身衣裳都塞进了暖炕的火堆里,丝绵线遇火就燃,没一会儿衣角便被烧得卷了起来。

    胡玉娘眼瞅着她,长亭朝她笑了笑,“既然没用了,还不如烧了,以供取暖。”总还有点用处。

    小姑娘神色放得很平静,胡玉娘却无端端地心疼,伸手揽了揽小长宁,笑眯眯地安抚,“等到了豫州,你们投奔了叔伯,要什么好看的衣裳都有。”

    长亭垂眸敛笑,将陆绰的扳指拿红线绕了三圈,请胡玉娘帮忙挂在了脖子上,再深揣进衣服里,古白玉温润生凉,正好贴在胸口,长亭却觉心头翻涌上一股暖流,她的父亲会护佑着她们的,就像他生前那样,竭尽全力地护佑着陆氏的儿女。

    过了半个时辰,拾掇妥当,一人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

    胡玉娘亲了亲门板,眼角仿若有泪光,却背过身去,抽身而去。

    长亭想了想,又冲进去再添了几把柴禾,火烟子一下子窜了起来,长亭垫脚糊窗,只留了一道宽缝儿,再飞快地窜了出来将门紧紧掩住,又从外头插了木板锁住。

    “往前有家邻居一夜之间竟遭灭门,官府一查,原是主子睡上房喜好烧炭取暖,而这家人体弱阴虚,取暖入睡时既不开窗又不开门,全都掩得死死的,至此我才知道原来烧炭冒出的烟雾也能将人呛死。”

    长亭轻声解释道。

    她没想呛死那三个**无赖,所以她留了一道缝儿,她只想让他们晕得久一点而已,柴禾总有烧完的时候,他们也总有醒转的时候。

    到底下不了手杀人沾血。

    胡玉娘由衷地表示赞叹,“阿娇,你好棒!”

    长亭艰难地扯开嘴角,做出一个笑的姿态。她不棒,是她的父亲与兄长棒,什么都与她说,什么都教给她罢了。

    诚如胡玉娘所说,只是一个搭建起来的木棚子,上不遮天,下不抵地,长亭的包袱里放了一大方毛茸茸的熊皮毡毯,胡玉娘生了火,毡毯盖在木板上,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儿倒也不算凉。胡玉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长亭便静静地听,小长宁趴在长姐的膝上渐渐睡去。

    日出东升,长亭最先睁了眼,透过漫天的风雪皑皑,她看见了旭日暖阳。

    长亭轻轻碰了捧胡玉娘,朗声道,“起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该起行了!”

    是啊,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如同,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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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笑笑66的桃花扇与平安符,香豆腐臭豆腐同学的评价票,烟青色同学的平安符~

    收获武力值up满血的胡玉娘同学一只~

第三十三章 向北(下)

    第三十四章向北(下)

    大地山林苍茫,雪粒儿从离山头不远的云里落下来,落在谷里,落在积着雪的树梢上,落在冻成冰的蜿蜒小河上。

    白雪覆盖大地,积起了厚厚的一层,一脚踏出来,人的半个身子都沉到了积雪里。

    长亭使劲全力,一手扶在树干上,一手将幼妹牵好,猛地把腿拔出来,周而复始,每走一段路,两个小姑娘就气喘吁吁地靠在树上大喘几口气,或是双手捧过胡玉娘备下的灌在牛皮缝制的水袋子,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大口喝。

    没谁喊累——胡玉娘默不作声地就走在最前头,既是开路,也是挡风雪。

    大家都是姑娘家,凭什么胡玉娘就要多承受苦累些?

    长亭心怀感激,只能咬紧牙关,努力紧跟其后。

    小长宁脚下一绊,索性一屁股坐在雪堆上,接过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水,再豪爽地拿手背一抹嘴,抖了抖皮靴,朗声道,“长姐,我们走!”

    胡玉娘乐呵呵地仰头猛灌一口水,再从袖里掏了条风干了的馕饼,伸手递给小长宁,“吃!”

    小长宁恶狠狠咬了一口,门牙缺两瓣,只好把饼又从嘴里拿出来,黏嗒嗒的口水还沾在馕饼上,嘴一张大,又往大牙里头送,狠狠咬下一口,边嚼边说话,“阿玉姐姐,好吃!”

    胡玉娘皮靴一提,包袱向后一甩,长腿一个跨步向前迈开,笑声紧跟着就落在了长亭身边儿,“虽然我没看见过大家贵女,不过我私心琢磨着,贵女应当同你们不太像。一个敢端着开水冲出来救人,一个烧还没好全就敢在雪地里吃馕饼,所以我乐意同你们一道走!”

    长亭看小长宁看得目瞪口呆,渐渐把眼神木愣愣地移到胡玉娘的脸上,深吸一口气,把话咽在了嗓子口里。

    如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小长宁还年幼,七八岁正是学东西学得快的时候,长亭压根不想若到了平成老宅,小长宁“咕噜咕噜”喝茶汤,然后喝完拿手背擦嘴,最后吃一块儿粘着口水黏答答的馕饼,真宁大长公主的脸色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符氏会不会钻到梦里来揪她的耳朵?

    长亭埋首向前走,雪堆得老高,小羊皮靴是借的胡玉娘的,并不合穿,雪时不时地从口儿上钻进来,将鞋袜都打湿了,脚底板受凉,整个人一个激灵全清醒了。

    她无端端想到庾氏的那句话,“在冀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还没有人会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阿宣的。”,说得风轻云淡,可显得霸气十足。她也想这样,也想这样护住她的胞妹,在平成,不,在大晋这广袤的地界儿上,还不能有人因为这点子规矩为难阿宁。

    长亭埋头笑了笑,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一切规矩道理都只是徒劳而已。

    士族女,士族女,她还在钻什么牛角尖?

    身逢乱世,谁拳头大,谁就能先说话,这才是规矩,让人不得不妥协。

    长亭缓缓抬起头来,她不屈服于规矩,她要做制定规矩的那个人。

    远山正如白眉画黛,一层青白,一层深绿,再有一层浅灰,长亭手指了指,问胡玉娘,“那是什么山?”

    “铎山。”胡玉娘半个身子都撑在木杖上,手向北边一指,轻声道,“猎户们叫这片都是珏山,可爷爷说只有主峰叫珏山,其他的分支叫铎山。等出了这片山林,我们就先进幽州再出城,过铎山,就进豫州的地界儿了。我也没走过这条道儿。听挑夫说,光靠两条腿,从这里走到豫州,怕是要走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长亭轻轻点了点头。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有些抓不住,立在原处屏神蹙眉,下意识地开口问,“还有没有不进幽州,就可以到达豫州的路?”

    胡玉娘微怔,怔了一怔之后,迟疑着点了点头,“有。从边界线走,绕过幽州城,翻山越岭走栈道,大约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

    “中途可曾历经村户,人烟?”

    “会的。这边人多地窄,又有突厥、胡羯黑云压顶,全都往幽州、豫州挤,只要能种地,就会有人烟。其中有些小村落也长成了气候,人烟渐渐多了起来。”

    胡玉娘摸不清楚为何小姑娘不乐意进幽州走大道,她们其实钱帛财物不算少,爷爷的积蓄,小姑娘的碎银,还有她素日打猎硝皮攒下的钱帛等进了幽州城,她们完全可以租一架牛车,舒舒服服地从幽州坐到豫州去

    长亭默了下来,她不想进幽州城。

    如今静下来,思路渐渐清晰,那日夜里所生之事可谓蹊跷百出,他们出了幽州城,约是在珏山山腰时,便遭遇突袭。她并不相信是流民匪类,也不相信是胡人截道,前者没那样大的胆子,后者没那样大的权势。

    她回想起幽州刺史周通令那日白天前来拜见的场景,越想越心惊,“大风雪要维持十天山中有匪类,陆公可曾需要某遣兵调将随行护送”,前日之景历历在目,前日之言响彻耳畔。

    正是因为有了周通令的提醒,陆绰才会在几经求证之后,决定当日出城!

    周通令虽上承天听,未曾像石家那样视幽州为禁脔,可所辖之地有如此重火力的贼人流匪,周通令其人尚未昏聩到这样大的消息都未曾有所耳闻的地步!

    忆及那人所言“是一个你永远想不到的人”,长亭神色恍惚之后,面容陡变凌厉。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周通令都脱不了干系!

    如今不是信谁的问题,是谁能信的问题!

    幽州城不能进,进城需递交户籍证明,大晋户籍制度严苛,若长亭与小长宁当场拿不出来木牌与通行文书,两个小姑娘被官府扣押事小,惊动了周通令,自投罗网事大!

    “咱们走外城吧。”

    长亭轻轻执住胡玉娘的手,与其对视,“我怕我们走了幽州城,就活不成了。”

    “你与阿宁被通缉了!?”

    胡玉娘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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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入世(上)

    第三十五章入世(上)

    亏她想得出来!

    长亭抬眼一看,胡玉娘极正经端肃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一个十二三,一个七八岁,一看就是富家小姑娘,是能耐到做了什么缺德事儿被官府通缉啊!

    长亭还没开口,却遭胡玉娘伸手一把抓住。

    眼瞅胡玉娘脸色一沉,英眉高挑,语气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不怕!我胡得玉一没吃他官府的饷粮,二没拿他官府的银饼,就拼着你昨儿端着开水来救我的义气。刀山火海都能挑,更甭说躲追兵走险道儿了!”

    说得很仗义,面上却跃跃欲试。

    这姑娘心大,敢情将这看做是一出侠女闯天关的话本子戏了。

    长亭笑了笑,边将脚从雪堆里提出来,边连连摆手,“没那么凶险。只是我与阿宁手上没木牌和户籍,怕进不了城镇,反而拖累。既然外城的村落也成了气候,给养买卖也能基本满足,又何必花大力气进城出城?”

    事涉家族秘辛与朝堂争斗,胡玉娘知道得越多,越难熬。

    长亭三两句解释了最表面的缘由,胡玉娘想了想,未曾深究,再点点头,便埋头朝前走。

    雪地上先有胡玉娘碾踏平实的脚印,长亭与小长宁两姐妹便踏在胡玉娘开好的路后走,临近晌午,三个小姑娘靠着歇了歇,吃了几块馕饼又饮了水,又赶忙收拾行囊争取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山林。

    “夜里有狼!就藏在树后面,眼睛冒绿幽幽的,一张嘴就是一股子腥臭气儿!”

    胡玉娘故意板着脸去吓小长宁。

    长宁伸手拽了拽长亭的衣角,眨了眨眼,愣了半晌,问道,“狼肉好吃吗?”

    胡玉娘一下子也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顾左右而言他,“嗯其实还好听村头的猎户说就是有些酸我也没吃过嗯”

    长宁“哼哼”两声,以示明了。

    “嘿哟!”

    胡玉娘气势大盛,作势要敲小长宁脑袋崩儿,哪晓得将一抬脚便绊在了雪上。

    小长宁还没好全,捂着嘴笑,笑着笑着轻咳起来,长亭赶忙一边帮忙顺后背,一边笑着静静地看两个活宝插科打诨,正如佛偈所言,人与人需要缘分,她与符氏的缘分在最后一刻全了,她与陆绰的缘分在中间儿就断了,胡玉娘与她们两姐妹有缘分,阿弥陀佛,她希望这份缘分不要半路夭折。

    毕竟遇见胡玉娘是她们陆氏姐妹,这几日来最好的事了。

    临近日暮,一棵一棵树向后移,层峦叠嶂向前推,胡玉娘眼神尖,笑嘻嘻地朝长亭指过去,“周村到了,看着那土屋没?”

    长亭扒在树干上朝外看,外头星火点光,寂默无声,光亮透过稀疏的茅草房屋往外窜,淡得既像月光,又像湖光。土屋挨着土屋,外墙全是黄泥,雪气儿一浸上去,没糊好的黄泥黏黏嗒嗒地险些落下来。

    很穷,很荒芜。

    至今,长亭才懂得了石猛辖区弈城的繁华昌荣在这乱世荒凉中显得多么来之不易。

    “没敢带你们去东村,那地儿的人都认识我,身边猛地多了两个小姑娘,糊弄不过去。”

    胡玉娘轻咬耳朵。

    长亭很感激地握了握胡玉娘的手。

    从山林一出来,又跨了一道深横沟,约是为了防野兽,村民遍种荆棘丛和半人高的灌木,长亭护着小长宁走,手又被划拉得血痕一道一道儿的,胡玉娘眼瞅着却没说啥,只将身形往长宁这处靠了靠,长亭一下子便觉压力小了许多。

    “有驿站吗?”

    长亭话一出口,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问的什么蠢话呀!

    这村头巷尾的,天一黑,连个人都不往外走,谈何驿站啊!

    胡玉娘走得专心致志,没听清,扭过头来“啊”了一声,长亭赶紧摇摇头,又问,“咱们是要在村户人家家里落脚吗?”

    胡玉娘这才听明白,点头道,“庄头人家都质朴,年末还没收成,匀不出干粮来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匀出个屋檐墙角,多打几碗热水,应当还是宽松的。”

    其实天儿还没黑完,西边正暮钟夕阳,天际尽处留了一道缝儿来容纳夕阳暖光。

    可这村子里,房门紧掩,了无人烟,偶有小犬鸣吠,却只徒添萧瑟。

    村头牌坊上挂着两盏破破烂烂的灯笼,一只没亮,一只还燃着光,照着脚下的泥泞路,长宁手上发颤,朝长姐处靠了靠,语气同这气氛一般,压得低极了,“长姐这里像是能住人的模样吗”

    见惯脂水留香,见惯京都华灯,这里自然像是一处荒无人烟的孤城。

    农户人家的灯亮得很暗,胡玉娘眯着眼看,只见一户人家大门紧闭,窗棂却是拿完好的旧纸糊住的,屋檐角下缀着一只拿芦苇杆编的竹蜻蜓,从窗户里头透出了些许油灯光。

    长亭也觉得这家很好。

    窗棂纸糊得很精细,证明家中尚有余力照顾这等杂事,容纳三两人也并非难事,檐角下的竹蜻蜓很新,大晋逗弄孩童可编竹蜻蜓可编竹蚂蚱,家里头有娘有孩儿,乱世之中,女人与孩童至少没有壮汉危险。

    胡玉娘当即立断,带着二人朝前走,向前两步,拿手叩门,语气放得很柔的。

    “婶婶,婶婶,劳烦开个门,行行好,我们赶了一天路了。”

    长亭强自镇定地站在胡玉娘身后,门没开,胡玉娘又敲了敲,道,“只有某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子,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找驿站客管也没地儿去,只好来叨扰婶婶一家。”

    长亭诧异了一下,胡玉娘其实很会说话嘛。

    有钱住驿站,自然旁人也明白若要落个宿、留个寝,也能从她们身上抠出点钱财来。

    又待了半晌,门“嘎吱”一声开了条小缝儿,男人从缝儿里望出来,见果真只是三个姑娘,心头松了松,紧接着就道,“某家无余粮,热水、热炕倒有,可柴禾”

    “两枚五铢钱一捆,我们买,伯伯你说这个价格合适不合适?”

    男人想了想,又扭过头去看婆娘的脸色,隔了一会儿再转过来,一边埋着头把门打开来,一边嘴里头念念叨叨,“五枚一捆!你四处去问一问,我收你这价儿有没有多天老爷不作美,天寒地冻的,从山林子出来向北迁的人多的是往前留宿我们家可都还是收了水钱的”

    这水从井里,从河里,从老天爷落下的雨里来,你他娘的也好意思收水钱!?

    胡玉娘很想张嘴破口大骂,身后被长亭一扯,再抬头看了看正在落雪的屋檐,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一进屋,果不其然,近三十的妇人着驼色右襟麻衣,半身褶裙拖得老长,裙角沾的全是灰和着土,身上抱着一个三五岁的孩童,身边还拖着一个扎小鬏鬏,流着口水的小姑娘。

    男人站到妇人身边去。

    长亭没有打量人的习惯,可她着实没有办法将眼神从男人畏畏缩缩的神情上移开——她从未见过这样猥琐且矮小的男子。

    “既然都谈好了柴禾价格了,那就好说了。烧一壶烫水,四捆柴禾。烧一夜暖炕,十捆柴禾,加上暖炕的钱,算你们八十铢。炕是新葺的,睡你们三个小丫头片子够了!”

    妇人开门见山,伸手把孩童递给那男人,面无表情地三步并两步走,一把推开旁边的厢房门,里头黑黢黢的。

    胡玉娘探过身去看,那妇人却一把又将门关上了,伸出手来,“先给钱再住,甭想蒙我。”

    百铢成贯,一贯钱就能让一大家子人过好几天。

    长亭听得懵懵懂懂,可胡玉娘咬牙切齿地将手揣进袖口里,他娘的怎么不去抢,怎么不去抢?发乱世财,发路人财,发违良心的财,下辈子是要变猪变狗的!

    一贯五铢钱沉甸甸的,胡玉娘统共就带了两贯,其余的都是长亭给的碎银子。

    这世代拿银子出来,太抢眼了,这叫逼着别人抢自个儿。

    胡玉娘掏半天没掏出来,妇人颇有些不耐烦,皱着眉头嚷起来,“五铢钱也收,皮毛草料也收,铁器钗环也收。”

    收的这样杂五铢钱是大晋民众通用的,皮毛草料是胡羯盛产的,铁器钗环,更是你有什么我便收什么此地荒芜僻静,这户人家做起过路客的生意却是得心应手,怕是做了这起子勾当有些时日了。

    长亭微不可见地蹙了眉头,趁胡玉娘拿钱的功夫,轻声出言,“我与阿姐一路过来,前头住的地儿都没收这样贵过,连弈城的驿站一晚上也不过三十文。”

    妇人蔑下眼来,哧一笑,“弈城在闹逃荒?弈城要打仗了?弈城人来人往有幽州多?这世道,人贱粮贵,寻个落脚的地儿更贵,我没趁火打劫就是我地道!小姑娘家家不懂,就莫说乱话!”

    长亭头向下埋了埋,掩下心头的心惊胆战。

    冀州,真的是一片桃花源!

    她不知道,外头竟已乱成这个样子了!

    大家都在北迁!

    战乱有多毁人,大晋的庶民都知道,安定下来还没几十年,局势又要动荡了,藩王多在南面,要打也是在南地打,索性为了保命为了潜逃兵役,背上包来朝北行!

    胡玉娘将五铢钱一把撒在桌子上,那妇人哼了一声,再将厢门推开。

    热水得自个儿烧,胡玉娘让长亭与小长宁先坐着,撩起袖子便烧水去,长亭一坐下来,热炕一暖,手上脚上便开始又发痒又发热,伸出手一看,几根指头都开始发红了,她咬牙屈指,嘴里“嘶”了一声,发觉弯曲得很艰难。

    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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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亭最大的外挂就是胡玉娘,没错,本文的男主就是胡玉娘(阿渊码字已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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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介绍:
陆长亭是一只白富美,纯的。
大晋的天下快要亡了,真的。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暂时的。
当家国倾覆、突遭大难,且看傲娇白富美如何踏血历泪,与君一路荣华,共筑天娇。
哦,还有,她想给那个草莽萌少年生猴子。
很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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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是在乱世浩荡中,傲娇白富美与草莽萌少年步步惊心,携手一生的故事!
已有完结文《嫡策》,保证日更,坑品优良。天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