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一章 丧事(上)
第一百四一章丧事
三房到荣熹院来时,已经夜半。
崔氏眼睛红红的,推门刚进来,里头的人便能看出来崔氏恐怕是刚刚才哭过。陆缤跟在崔氏后面,脸色也不太好,神色哀戚,身上又换了几分素,银丝绸子织的暗花是莲蓬湖光的样式,崔氏钗环全无,连佩腰坠裙的玉珏都尽数摘了下来。
很标准的挽哀样子。
崔氏脸上悲伤的弧度都与她的丈夫陆缤十足相似。
蛮好笑的。
这样悲伤,还有去换衣裳的心思。
“原就叫二伯莫去二伯偏要亲去”崔氏挨着陈氏坐下身来,嘴一张,眼泪当即簌簌地落下来,捂着素绢帕子,“若不去,便没了这桩祸事。若不去哎呀,我可怜的阿平与阿兴哟”
崔氏哭得极小声,一声接着一声哭,佝着头弱声弱气地断断续续地抽泣,哭得叫人肝肠寸断。崔氏埋下头哀哀地哭,边哭边扯着陈氏说话儿,“二嫂,您说,这么两年间,咱们家怎么就这么不吉利呀先是国公爷,再是三太爷,如今”
崔氏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声声句句都扎在陈氏的心尖尖上。
陈氏别过身去,抹了把眼,拽着崔氏的衣袖终究还是再哭出了声儿。
天已经全落了黑,长亭偏头看了一眼更漏。
还有好远好久才能天亮啊…
厢房里女人绵长的哭声在这寂静而难熬的夜里断断续续地铺陈开来,细碎得好似一根一根的针藏在棉花团里。在看不见的地方将人扎得血肉模糊。
长平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哭,哭着哭着便趴在大兄陆长兴的膝头半张着嘴睡着了,小长宁也累了。靠在长亭身上眯着眼时不时一抽一抽地哭,长亭看得心疼极了,看了眼真定,敛裙佝身缓步走了出去,靠在游廊边轻声交待白春,“把阿宁带到后厢去吧”话到一半,抬头隔着窗户便看见了长平长兴两兄弟。长亭胸口一闷,紧抿了抿嘴再添了一句,“把两兄弟也带进去吧。再熬几盅药膳粥来,给几个小的蒸点枣泥糕。”
白春迟疑片刻,犹豫了又犹豫,终究开了口。“姑娘。咱们莫担这笔烂账。这两个小子如今是二夫人的根了,若有甚意外,咱们恐怕是难脱干系的。”
“出事我担着。”
长亭一道敛眸提起裙袂往里走,一道语声平淡,“看好两兄弟,尽好自己个儿的职责便够了,不要去想其他的。”
说完便埋头又入内堂。
白春咬咬唇,佝身透过窗棂缝隙往里瞅。却见陈氏哭得一脸灰败,两个儿子神容颓靡地一个卧着一个强撑着。像极了当初的长亭与长宁。白春叹了叹,到底还是招手唤来两个小丫鬟,佝身进屋先抱起长宁,再去牵长平、长兴往里屋走。
应该还要耗很久吧。
讣告从光德堂传出去,一条街上,挨个叩开家门将讣告传达到,如同巨响惊雷一般,各家各户不会没有反应,跟着便是要么遣老奴来致哀问悼,要么有的人家与光德堂亲近或者想与光德堂亲近,便亲自登门来。
如今将至亥时,一番折腾后,恐怕要至次日子时才能安静下来。
现在总要拿个章程出来。
所有人都在等真定大长公主拿个章程出来。
是请亲近的叔伯一同来打理丧事事宜,还是真定大长公主预备着自个儿打起精神来打理收拾?
总要给个主意。
陆家的主心骨已经死完了。
可平成却还住着谢家的大郎,还有几门大家前来悼念陆绰的亲眷。
天下人都看着陆家。
兴盛了几百年的陆家,难道就此没落了?
崔氏劝陈氏,翻来覆去地劝,话总结起来无非就是“节哀顺变”、“更要好好过下去”的意思,长亭手里端着热茶安静地坐在一旁,崔氏一边劝着话,一边偷摸拿眼向上瞥真定大长公主,眼神一落便顺势落在了长亭身上。
“阿娇便做得极好,父兄都不在了,还能自个儿带着幼妹平平安安地回来。”崔氏拿长亭当例子,“二嫂便更当撑起来了呀,长兴是还小,可他却是有亲叔叔在的呀。老三虽不济,总是痴长了这么十来岁,老太爷在的时候便时常过问老三的学问,如今大哥与二哥都遭了难,咱们光德堂的男人们便要顶起来了。”
崔氏苦口婆心地说。
长亭仰了仰头,陡然忆及今晌午蒙拓与她这样说,“…三房陆缤值而立之年,正逢男儿摩拳擦掌欲成就一番大事的年岁,往前是有人顶在他头上,如今他前头一片空白,陆缤不可能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三叔好风雅,念的是楚辞诗经,赏的是雨雪霜降,以素衣文士自居。抢侄儿的位子,三叔恐怕做不出来。”
她蹙眉这样回应,“阿拓,你不了解三叔。”
蒙拓当即闷声一笑,“阿…是你不了解男人。”
长亭是不了解男人。
可她了解女人。
陆家三房媳妇,大房符氏憨实,心小却终究良善,二房陈氏贤淑雅德却难有主见,是一个极典型的世家女,注意不是士家女,陈家的妇德教养得太好,女子的个性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端的是一样的派头。而三房崔氏是清河崔家的庶出女,嫁进陆家近十年,自个儿的位置一向摆得极好,从无逾矩也不争嘴,可该有的她都有。
崔氏是有小聪明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十年,从没惹过真定的厌。
陆缤看不到的地方,有崔氏帮他看到。陆缤想不到的地方,有崔氏帮他想到。天大的惊喜一夜之间砸了下来,崔氏若不撺掇陆缤来争。长亭便不姓陆。
果不其然。
长亭浅啄螓首,啜了口热茶,偏眉看向崔氏,朝她侧眸颔首,十足恭谨。
“小叔母说得是,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人走了,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好好地活下去——这便是当时当日阿娇心中所想。活着回平成。总还有血亲叔伯帮衬着。”
崔氏眼眸当即一亮,侧过身形偏向长亭靠了靠。
长亭将茶盏轻搁,仰眸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大母,明儿的帖子怕会跟飞雪似的,内里叔母与小叔母都可帮衬着,若再不济。阿娇去招待姐妹也无妨。只是外院总不好一直叫白总管去应客吧?多少人都等着看我陆家的笑话。咱们家兴旺了几百年,没道理在这份儿被人打脸。”
崔氏当即大喜!
不过是来等一个决断罢了!
她是不好开口的!
全部人都在悲伤,她若贸然开口,便是众矢之的!
怎么着,三房这就耐不住了啊!
看着前头的两个哥哥都过了身,三房就开始趾高气扬了啊?您可别忘了,您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是那卑贱的婢子的血!丫头养的,骂的是谁。骂的就是你们这家人!
崔氏都可以想象到旁人在背后讥讽嘲笑他们时说的话了!
阿弥陀佛!
她从未想过陆长亭会率先出口帮她!
长亭话音一出,崔氏看了过来。陆缤看了过来,陈氏也看了过来。
只有真定大长公主目不斜视,平视前方。
真定大长公主一直挺直脊背坐在堂上,神色莫测,人老了嘴角便向下瘪,看着很没有精神,她的眼神浑浊却在尽力硬撑。陈氏可以哭,她不能哭。陆绰死的时候,她不能哭,陆纷死的时候,她更不能哭。
她一辈子的眼泪都在陆玉年死的那天,流完了。
“没有人可以打平成陆家的脸面。”
隔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终于也看向长亭,开了口,“老三明日起得早一些吧,来来往往都是你的叔伯辈,态度要有,底线也要有。”
崔氏当即怔愣在原处,眼睛里蓄着的眼泪还没来得及擦,一阖眸便重重地砸了下去,崔氏慌忙拭掉眼泪,狂喜随之来袭!
陆缤尚未反应过来,崔氏便已站起身来,朝着上头深福了一福。
“三爷必当不辜负大长公主的期望!没有人能打咱们家的脸!也没有人能说咱们家的嘴!”
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拂,“去吧,先回去歇吧。”
崔氏带着陆缤再福了一福,手抬到了下颌处躬身严实地做了一个大揖后,前后脚离了荣熹院,长亭送到游廊口,崔氏一直走在前头与陆缤小声耳语说着话,长亭便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还没到能够得意忘形的地步呀。
内厢里,陈氏还在。
长亭将走近正堂,模糊听见里面有女人在哭,是陈氏的声音。
“母亲…您未免太冷静了些…”
断断续续的,长亭听不太清,可这是她头一次听见陈氏语气里出现怨怼的意思。
“大哥走了,阿纷便顶上去…阿纷走了…您便叫陆缤顶上去…讣告这才过来几天呀!这才到您手里不过半天,您便开始着手打理起阿纷的丧事了…母亲,您是母亲呀…并不是这个不行了,那个便顶不上的呀!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长亭脚下一顿,靠在白墙沿壁上。
“所以呢?”
真定大长公主声音无限疲惫,“让我这个做母亲的给阿纷披麻戴孝吗?让我这个做母亲的给那个不肖子守孝吗!阿陈,你明明知道,我给过阿纷机会的!”
长亭看着白灯笼左右晃荡,她好想尖叫。
她如今终究理清了这样的情绪。
陆纷的死,对她不是解脱,而是旧事重提。
让她想起陆绰的惨死,悲剧的重现,透着陈腐与酸涩气息的过往突然历历在目。
陈氏在嚎啕大哭。
真定大长公主却沉默无言。
长亭看着白灯笼左右晃荡,她好想尖叫。
她如今终究理清了这样的情绪。
陆纷的死,对她不是解脱,而是旧事重提。
让她想起陆绰的惨死,悲剧的重现,透着陈腐与酸涩气息的过往突然历历在目。
陈氏在嚎啕大哭。
真定大长公主却沉默无言。
长亭靠在墙角缓缓蹲下,不知过了多久,陈氏脚下踉跄地扶在丫鬟的手臂上出来,长亭猛然起身却侧倒在满秀的身上。
陈氏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
长亭张了张口,嘴唇嗫嚅,那两个字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节哀。
长亭脚麻了,一瘸一拐地走进内室,伸手抱了抱坐在正堂上的真定。
“节哀。”
还好,她终究说了出来。
真定浑身一僵,然后如泄洪一般陡然松了下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二章 丧事(中)
第一百四二章丧事(中)
心里藏着事,一整夜便过得快极了。
螺子纹青莲帐幔坠下,镂空银球缀着流苏,栅栏里养的兰草生机勃发,安息香意味绵延,外厢有小丫鬟轻轻走动,棉鞋扎在毛毡毯上的细碎声响。
长亭睁开眼,又缓缓闭上。
未隔多久,白春在外间叩了叩门椽,柔声,“姑娘,该起了,今儿个得去荣熹院问安。”
长亭“哦”了一声,揪了揪被角,再将头埋进去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儿。
该来的总要来。
昨夜,玉娘一直等着她回来,她一回屋,玉娘便将窗棂门扉全部合上之后从怀里揣出一封薄信来。
没有落款,也没有抬头。
字迹板正端严,说不上多好看,只是能一眼瞧出来力道足且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长亭直觉这是蒙拓的字。
果不其然,玉娘将信封一拆便凑近长亭耳朵轻语,“…是岳番托我带进来的,说是蒙拓蒙大人带给你的信,说是极要紧…”
胡玉娘压根就不擅长做这些鬼鬼祟祟的悄摸事儿!
说悄悄话都说得极不娴熟!
几口气接连喷到长亭耳朵上,长亭耳朵发痒,耳朵一痒便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边单手把始作俑者推开,一边将信纸展开。
短短一行字。
“坐在桥头观水流,莫问前事。莫念前情。”
长亭望了这几个字望了许久。
这世上的事吧,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玉娘眉梢一抬。凑了过来,“这写的啥呢?”
“别管那么多,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要发生,我们拦不住。”
长亭将信纸放在烛火上,待全部燃尽后再扔到铜盆里去,风一卷。灰黑的尘埃起不了身,还得被困在铜盆里头。
玉娘眉头一皱,低嚷着。“你莫哄我!我还是认得个水字儿的!你自己听听你同我说的话,哪一句有水字儿!”
长亭抿嘴笑起来,抬手顺顺玉娘的毛,温声安抚。“乖。等家学开课了,你便同长宁一道跟着薛大家念书认字去。”
玉娘仰头一声“呜呼哀哉”,当即绝倒。
“梆梆——”
是外间的小丫鬟们在拿玉版打新棉絮。
在研光楼,满秀是唱黑脸那个,压低声音嚷着,“三位姑娘都还没起!怎么就这般没规矩在院子里打棉絮了!打得个声音梆梆梆的,仔细胡姑娘拖着你们蹲马步!”
说实在话,满秀的声音比那打棉絮的声音大多了。
隔着窗棂都能清晰地听见。
小丫鬟们被吓得作鸟兽散去。外间再没有一丁点声响。
难得的好日子都是拿命换来的。
如今好日子就在前头了,闯过去了才是她本事。九十九步都走完了,不差这最后一步了。
长亭仰躺在床上,抹了把眼睛,深呼深吸一口子气儿,终究有了气力起这个床,直面新的这难熬的一天了。
是的,难熬。
陆纷讣告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
各怀心思的人们忍了一晚上,全积在了晨早的时候尽数发作出来。
三夫人崔氏不好太过打扮,可也不好不打扮——毕竟这是三房头一遭在众人跟前显出来,势头得立好,这万一往后定了尊卑位分,可不好拿今儿个他们没做妥帖来打脸呢!
崔氏着了一袭银蚕丝锦长衫,头上无钗环,低挽采云髻,手里摞了一垛帖子,风风火火地进出荣熹院。
长亭原以为二夫人陈氏不会来,哪知将进荣熹院正堂便看见陈氏在真定大长公主身边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氏忙里忙外。
陈氏面容素净,身上连一朵花都没有,眼眶还是红的,可嘴唇却是白的。
一个人的改变,难吗?
依长亭看,不见得。
陈氏如今好似提着一口气,也不知这口气什么时候没有,更不知这口气什么时候撒出来。
“…今日是见亲眷,阿娇其实可以不用现身的。”
陈氏朝长亭招招手,仰眸看向真定,“母亲不知道吧?五太夫人上回同阿娇置气,如今恐怕那口气还没消解,上回屋子里没旁人,今日陆氏五服内外的亲眷都得来,若五太夫人仗着辈份高叫阿娇下不来台,咱们也不好劝解,局面恐怕不会好看。”
陈氏轻声缓语地说。
陈氏这是想做什么?
示好?还是避免危机?还是…
长亭看了陈氏一眼,一时拿不准陈氏用意。
崔氏脚下一顿,心里头觉出不对来,却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局面不好看便不好看罢。”
真定大长公主耷拉眼皮,“我光德堂又不是戏院,非得要唱好看的戏才行?”
陈氏埋首恭谨称是。
崔氏眼神从陈氏与长亭身上来回打了几番转儿,眉梢一动正欲出言,却被小丫鬟的通禀打断了,说是几位夫人都来了。
几位夫人里,自然便有那五太叔公一家。
真定抬了抬手腕,示意将他们请进来。
来了约有七八位夫人,五太叔公家的,几位堂叔家的,还有其他拉拉杂杂的陆家的亲眷。
一进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哭声、抽泣声和安抚声。
女人声音喧杂得很,所有人都着素色,一声接着一声,一句连着一句,无非便是“…大长公主节哀顺变”、“黑发人送白发人终究叫人心疼”、“应当早早去稠山上炷香,静气师父说如今的平成是遭黑气污了阵眼,唉。如今这世道…”
三怪两怪的,总要怪到当今这世道上来。
有夫人低低哀了一句,“…将才办过葬仪。广德堂那三十四口人这才入了土,如今便又要举灵了,心里翻来覆去地疼,也不知当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当下便静了下来。
陈氏别过眼去,死命忍住哭。
“是呀,广德堂的账都还没算清。如今阿纷又遭了难,也不晓得是**还是天谴。”
打破寂静的是五太夫人。
她说得意味深长。
二夫人陈氏当下便转过头来。
长亭脊背猛然挺直,并不知五太夫人说此话是故弄玄虚还是手里握着东西要趁火打劫!
是呢!
陆三太爷的死因。如今看上去是盖棺定论了,可谁又会真正相信只是广德堂的一个童子玩忽职守才叫大火遮了天呢!
陆三太爷死时,她不提出异议,死后入土。陆五太夫人也静默不言。如今眼看着陆纷也死了,光德堂看似彻底没了人顶天了,她这才将这个疑问抛出来!
她想做什么!?
长亭脑子转得极快,陆纷如今死了,除却一个陆缤与陆长兴,光德堂再没了人,这两个人,前者是庶出。后者年纪小,都算不得名正言顺。若要担大任必定要得真定大长公主扶持。真定大长公主嫁入陆家近五十载,人脉盘踞德高望重,若她力排众议扶这两人上位,下头族亲自然应允赞成。
可若是…真定大长公主一辈子的声誉毁于一旦…那光德堂便可算作彻底的后继无人了…
既然光德堂没了人选,那谁上?
当然要在五服中择人来顶,机会均分…
可究竟要怎样才能毁了真定大长公主的威势与声誉呢?
没有比真定陷入纵火弑亲的罪名更好的由头了。
一个纵火行凶的太夫人,一个造成了灭门惨案的太夫人,如何能扶得起旁人来坐庄呢?
陆五太夫人根本不似她表现出来的那样冒进,她时机抓得不要太好,陆纷一死,未带一丝犹豫,便选择将陆三太爷扑朔迷离的死因扔在众人眼前,矛头对准真定,对准光德堂,胆子与心眼之大,简直叫人拍案叫绝。
长亭微不可见地向后一瞥,满秀当即躬身向后退去,逐步退出正堂。
在场之人,或谢有长亭与真定真正明白那场火的由来。
可她们谁也不会说出来。
所有人都看向陆五太夫人,除却真定大长公主。
“我们家就在广德堂旁边,火压根便不是从小厨房内起的,先从内院起火,火势再从各个方向变大变猛,最后达到了收不住也救不了的程度。我那大儿子端水和仆从一块去救火,哪知水一浇到火上,火势顿时滋啦啦地便往上冒得更厉害了!”
陆五太夫人靠在椅凳上,轻声地说,口吻好似陷入了回忆,“我活了大半辈子了,也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火势,老三好风雅,广德堂全是木料攒的屋,可饶是木料,它燃了火也拿水浇得熄啊。”
什么火拿水都浇不灭!?
除非火里搀着油,由油起的火,再拿水去浇,只会烧得越来越旺,燃得越来越宽。
这只能说明,是有人浇了油之后再纵的火!
这只能说明,是有人纵火!
长亭手蜷在袖中。
她,她们被陆五太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是啊!
在陆家浑了几十年的人,谁又是省油的灯呢!
陆五太夫人话音刚落,旁人便“啊”了一声儿,“可是当日哪里有人嗅到有油烧起来的味道呢!”
“当日火势那样大,一根木头烧焦的气味自然掩不住油烧起来的味道,可广德堂尽是木料,一根燃起来便沿着风向燃起来。且当时突遭火灾慌乱异常,又如何注意到火烧焦了是什么气味?”
陆五太夫人有理有据。
这矛头指向的是谁?
众人皆心知肚明。
崔氏咬咬唇,撑直了脊梁,面上一笑,“五高祖若想说什么,尽管开口。论说什么天谴**的,总要有个指向。都开了腔了,再遮遮掩掩便没甚意思了。”
她不信陆五太夫人敢毫不掩饰地将矛头对准真定!(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三章丧事(下)
第一百四三章丧事(下)
她不信,却不代表旁人不敢!
陆五太夫人瞥了崔氏一眼,神容淡漠地再开了口,“…如今的小辈,一个两个全都没规矩,长辈尚未开口,小辈便胡乱接腔。建康的规矩老身不懂,只是老身在这平成几十年,却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不知礼数的小辈。”
建康的规矩,真定说了算。
那平成的规矩,谁说了算?
她陆五太叔公一家?
鸠占鹊巢久了,便以为那是自个儿的窝了。
长亭讶异于陆五太叔公一家的反应力与观察力,也惊讶于他们一家沉得住气更找得准由头的敏锐与胆量,当然,最让长亭敬佩的便是陆五太叔公一家的厚脸皮和死缠烂打的功力。
他们也好意思站在陆三太爷的立场喊话叫屈?
他们也有什么颜面妄图挤走嫡支,入住光德堂呢?
不论血脉亲近,陆五太叔公这一辈子的无功无过,可不能为他成为陆家家主添一匹砖,加一片瓦的呀…
“若论辈分,老身在五太夫人面前都只能算作小辈,是不是若五太夫人不发话,老身也张不得口,开不得腔呢?”
真定大长公主出言打破沉默。
长亭仰眸看向真定,真定不说话的时候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甲子老人,这么些年了也没得太震慑人的气势,可只要真定一说话。她便气势大盛,杀伐果决多年积攒下的气度像浆玉一般将内里包裹起来,看上去温润极了。可任谁也明白那层水头极润的浆水却不是易与之辈。
“要论长幼,咱们便仔细论一论长幼。要论尊卑,咱们便按着地位顺下去。要论是非对错,咱们便将真相掰扯开好好地理一理。”真定手撑在椅背上,以正身形,“总要选一项,咱们再仔仔细细地认真论。论尊卑,老身出身皇家。是当今幼帝符瞿的姑婆,是大长公主,若以夫家论。老身便是齐国夫人,一品官妻为国夫人。若要以是非对错来论,五太夫人信口雌黄,混淆黑白。莫说三夫人可以开口。便是如阿娇、阿宁一般的稚儿幼子亦可开腔纠正!”
陆五太夫人靠在椅背前,仰眸看向真定,神情莫测。
真定大长公主话到此处堪堪停住。
内厢寂静。
栅栏中的兰芝花逢春绽开,更漏簌簌向下落。
真定大长公主眼神从在座之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了陆五太夫人的脸上,真定脊背慢慢挺直,手扶在酸梨木座椅把手上,无意识地来回摩挲。
“这把椅子。老身坐了二十年了。先国公爷去得早,老身孤儿寡母在这陆家大宅中苦苦挣扎。大郎君陆绰为歹人所害。命丧黄泉。二郎君陆纷为肃清匪人身先士卒。三郎君陆缤刚过而立,长平长兴尚未知事,这世道风波澜起,若这把椅子光凭长幼辈分便能与人坐的,那想坐的尽管来坐!”
“啪!”
兀地一下!
真定单手拍在酸梨木椅把手上,腾地一下起了身,手掌在椅背上,气势大盛,老人面容虽沟壑纵横,一双眼却如同鹰隼般直勾勾地盯着陆五太夫人,“五太夫人,你当真想拿长幼来轮资排序吗?”
像是从喉头里发出的气声。
五太夫人久久未曾说话。
长亭却见她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靠。
回答,是,还是不是呢?
五太夫人微动嘴角,眼神看向大儿媳妇谢氏,脑子里过得极快,她不能回答是,若回答了是,她从道理上便站不住脚了——从大禹、商周春秋至今,天子圣人择顺位者都不曾照年岁辈分来盖棺定论,若回答不是…那她今日突起发难作甚!?吃饱了撑的!?
等等!
不对!
她被真定牵着思路在走!
明明是她在发难的!
明明她才是有备而来的那个人!
“大长公主话说岔了,现今说的是那场火。光德堂的椅子还得等日后再敲定谁坐得上去呢。”五太夫人气沉丹田,“那日为何起火,火势为何如此蹊跷,甚至…”五太夫人沉下声调来,细长眼眸一抬,“甚至,当天夜里,大长公主身在何处,所做何事,见了何人都是个谜…那夜城门好像大开了,之后小秦将军就不在平成了,那小秦将军在哪儿?他与广德堂失火一事有无联系?”
五太夫人重占上风!
长亭眯了眯眼,平成的古城门是谁在管!?
是长房的人吗!?
长亭将人名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可终究抓不准握住平成古城墙命脉的究竟是谁。
还是太浅了。
她的眼界还是太浅了。
长亭心下扼腕!
掌控住一座城池,应当从两个方面入手,武力及财政,时逢风雨飘摇之际,守一座城池,最最要紧的是什么?自然是兵力!她眼界单单放在后宅女人堆里,却忘了外头的事——比如,陆五太夫人是怎么知道那夜城门大开,小秦将军离开平成的呢?自然是有人同她说,谁又会同她说这番话呢?自然是镇守城门口的陆家兵士。
镇守城门,这个职责担负的使命有多大。
众亲心里非常清楚。
长亭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她还小且未曾受过这把磨砺,可真定大长公主不应该想不到,更不应该回了平成却忘记收回豫州的兵力与民心。
“老身身在何处,所做何事,与五太夫人有何相干?小秦将军从正门出的平成,带着的是近百人陆家的家将,这一点有什么可疑惑的?”真定笑起来,笑中带泪,“现如今匪类横行,我记挂我那出门在外的幼子,想一想再想一想终究不放心,叫小秦将军前往幽州一探究竟,老身如此行事,竟不知也遭了五太夫人的厌弃与揣测。你们偏安平成一隅,享天伦大赏,吃穿用度都是从哪里来?当然是从我陆家家业田产上来,你们靠的是平成陆家的家声才可浆酒霍肉!那究竟如今的家声,是谁在护着端着?是我们呀!是我们长房呀!阿绰选择从建康北迁回平成,为了谁?为了陆家!阿纷死在匪人刀下,是为了什么?为了我陆家!”
“五太夫人,竟然敢问老身,小秦将军夜出城门所为何事!”
“那么老身便明明白白告诉你,老身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小秦将军吃的是我光德堂的粮饷,老身何串有!五太夫人未免欺人太甚!”
长亭仰了仰头,努力让自己堵在喉头的那口气顺下去。
倒打一耙。
这是真定大长公主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长亭脑子里浮现出的第一个词儿。
混淆视听。
这是紧跟着出现的第二个词。
我不回答你的前两问,我抓住制高点上,只回答你的最后一问,再从中进行讨伐,重新占据主场。
情绪往往比真相更能打动人。
一个丧子不久的老母,面对旁人黑白不分的非议,却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
真定大长公主老泪纵横,提及陆纷,陈氏偏过眼去拿帕子拭泪,崔氏想乘胜追击再将话放得狠一些,手腕却被人猛地一叩,随后便听身边人泣不成声,语声愤懑好似蒙受了天大冤屈。
“五高祖究竟想说什么?您口口声声指向三太爷家的那场火是我们放的吗,若您当真想指证,尽管拿出证据来!咱们以白对白地将事情说清楚!且不论,是不是大母纵的火,您自个儿想一想,大母站在什么立场上放那把火!大母是长嫂,三太爷是幼弟,若站在长嫂容不下叔伯的立场上,阿娇是小辈,阿娇今朝便僭越一番说句实话,若大母当真容不下三太爷,早在二十年前便动手了,哪里会等到今日!蹊跷的火势,大母的行踪,甚至小秦将军的去处,您句句话话无非这是想将脏水往大母身上泼罢了!”
崔氏一抬眼,却见长亭哭得满面酡红。
陆五太夫人猛地起身,鲠直颈脖,“说得天花乱坠也敌不过当真去查证!老三的死有问题,真定你认不认!你若认,这烫手山芋我便接下,广德堂的废墟还没来得及休整,若真要查,总能查出个一二三来!”
经不起查啊!
长亭心里明白得很!
真定泼的是油,是油便一定会沾在木料上,油与水,一摸便知!
广德堂在平成喧嚣热闹的西北胡弄里,放了火造了势,真定当晚能全身而退不被看见,已然可算作是长房掌控力极强了——甚至陆三太爷还未下葬,初初接手广德堂的陆长重就算有心修缮,也不可能在百日忌辰内大动土木!
若要查,真定首先要避嫌,避了嫌,查出来什么便由不得他们了!
长亭埋下头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眸光向外一瞥,便见似是满秀的轮廓立在窗棂外面,满秀身后跟着一个人,人影窈窕纤长,站立在窗棂后,纵然是隔着堂纸看她人影,也能瞧出几分安静恬淡来。
“笃笃笃——”
娥眉的声音在外响起。
“重大奶奶过来同大长公主问安啦。”
娥眉声音轻轻脆脆的,隔着窗户,打破了内室的尴尬。(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四章 回转
重大奶奶啊
哦,是陆长重的妻室。
长亭选陆长重过继给陆三太爷的时候,考虑了许多,她不方便频繁进出二门,人选的把控上多是托了白总管与黄妪掌眼估摸,陆长重是陆家子弟,这一点绝对没有错。可他的血缘离长亭、长英很远,若认真往上数,恐怕也要回溯到上上上辈去了,若照着时人的算法,说他们是两家人,这话也不算为过。
陆长重,旁人也唤他一声陆十七,在族里的辈分排到十七号去了,他父亲生前是位郎中,在平成开了家药坊。陆十七不过十二、三的时候,生父便过了身,他吃百家饭长成的,难得没长歪,到十五六的时候子承父业,接下了药坊,再由族亲说了桩婚事,这才成亲没到一年。
说的是平成一位小里长的长女,姓聂,家风蛮好,虽然出身不算高,可一家人都为人正派,聂大姑娘在家的时候便以贤德聪明著称,持家有度,样貌也好,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这样的姑娘最吃香,里里外外多少家去说了亲,家里头有钱的不占少数,可聂里长仍旧选了陆十七,直说了“全看在平成陆氏士族门楣家风的好处上”。说亲的时候,陆十七啥也没有,就只有个药铺子,小小少年还不知道能不能盘得活,人家也愿意把女儿嫁过来,全当作是同甘共苦。
当初备选有十来个,长亭却一眼瞅见了陆十七。
就冲他有这么位知进退又声名在外的妻室。长亭都愿扶他一扶。
扶得起算是积了德行,扶不起
长亭倒没真正想过扶不起的后果。
不会扶不起吧?有正经的家世,也有正正经经的父亲母亲。还有正正经经的妻室和岳家。吃百家饭还没长歪,自学医书接管药铺说明陆十七有韧性也聪明,聂家女看得上也答应嫁过来说明人的品貌也挺不错,一个年纪正好,做事认真且坚持,行事聪慧,又娶得贤妻的郎君。就差有人帮扶一把了。长亭不介意成为帮扶他的那个人。
真定看向长亭,也是光德堂连陆十七都不太知道是谁,又哪里会听说过新晋冒出来的重大奶奶呢?
“十七哥。哦,也就是陆长重将过继到陆三太爷膝下,算是广德堂的长孙,给三太爷上香火继承家业的。”长亭一边就着帕子将眼泪拭干净。一边招手示意让小丫鬟把聂氏请进来。“十七嫂嫂才嫁进来还没满一年呢,便也知道真心实意地来向您问安悼念。五高祖活了这样大的辈分,却只知道胡乱掰扯,叫人难堪。”
反正都撕破脸了,谁还顾忌脸面好看不好看呀!
陆五太夫人见识过长亭嘴上厉害,本不欲与小姑娘胡扯些闲话,可长亭要拿话去刺她,再加上一听陆十七。陆五太夫人心上便冒出一阵无名火——前些时日,他们一家子被陆长亭逗弄得鞍前马后地跑。最后广德堂却落到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里头,他们平白无故地给旁人做了嫁衣,还不能发出火来!
“亭大姑娘要抬举人好歹也选一选吧!这屋子里头身份最低的原本是那起子仆从,现如今老十七家的进来了,便可成了她聂氏最寒酸!”
陆五太夫人话音刚落,门口聂氏恰好埋首进屋来。
看上去便是个贤妻!
质流婉和,形容不卑不亢,聂氏充耳不闻陆五太夫人的话,先朝真定大长公主福了一福,“小辈聂氏给真定大长公主问安,昨儿夜里惊闻此噩耗,逝者已逝,生者却不能叫逝者难安,您节哀顺变。”
话却是对着真定与陈氏一起说的。
真定大长公主又问了聂氏两三句话,当下赐了座儿,转身看向陆五太夫人,重提旧话,“五夫人当真要重查广德堂大火一事?”
陆五太夫人倨傲颔首。
“那就查吧。”真定大长公主长眸微垂,语气讥讽,“不查,老身便不知五太夫人还要鼓捣出什么幺蛾子出来恶心人。只是若要查,老身不许五房插手去办这桩事。五房心眼太重,老身怕防不胜防,最后一条老命交待在歹人手里。”
“那大长公主希望谁查?”
五房大儿媳妇谢氏扣住五太夫人的手腕,婉和出言,“光德堂顶好也别搀和进这桩事里,否则就算什么也查清楚了,旁人的唾沫星子照旧也能淹死人。找中间人着手查证这桩事,又属家丑外扬,我平成陆氏丢不起这个人。”
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一二三来。
光德堂不能插手,五太叔公一房照旧不能插手,那谁来?
光德堂代表建康的势力,五太叔公代表了固守老宅的地头蛇,就这两个派别,再争也争不出个花样来,还能叫谁出面?难不成陆家这桩官司要打到衙门府邸去丢人?
长亭向后坐了坐,啜了口清茶,心里默数三个数。
一、二、三。
“可否容小辈插句话?”
聂氏落座在最末尾,手里尚且还端着茶碗,众位夫人都看向聂氏,聂氏也不怯场,声音清朗,义正言辞,“小辈听夫人们说起广德堂大火一事,阿重正好是过继到广德堂的长孙,如今手上打理着广德堂一应事宜。若广德堂那场火还有异端,难道不应该叫阿重与小辈知晓吗?如五太夫人所说,小辈确实出身蓬门,可如今说的是我们家的事,又哪里有不叫我们参与的理儿呢?若当日的火灾有疑点,小辈今日便挨个写下来,回去好好查仔细查,定叫那人插翅难逃!”
立足的是大义大亲。
要为陆三太爷抱屈,谁最合适?
当然是已经过继到他膝下的陆长重一家了啊!
他陆五太叔公站在什么立场管这件事?宗族族长!?血脉至亲!?还是纯属想借机生事呀?
长亭一扬手,不过片刻,白春便端了托盘来站在一旁静候,托盘里摆置着笔墨纸砚。
“小两口年纪轻轻的,老身不放心!”陆五太夫人横了聂氏一眼,“若真要查,我们遣人来与聂氏一道查证!今日将疑点尽数列出来,有个纲要,回去再整合分头查证也快一些。”
白春反应极快,端着托盘便递到了聂氏跟前。
聂氏沾了两笔墨,挽袖提起长毫笔,静待陆五太夫人说话。
“火究竟是从哪里起的?火势缘何蹿得如此之快?为何先从中庭出来,随后再往火势才往四面去?为何那水去救火,却像是火上浇油,不仅没灭到火,火势反而越蹿越大?木料上头可曾被人做了手脚——这是最大的疑点。查证到了之后,再细细地茶那晚进出胡弄里的都有谁?可曾见到任何可疑的人士”陆五太夫人年岁一大把了,记性还蛮好,头头是道地念出来,抬头一看聂氏握着笔蹙眉似若有所思状,陆五太夫人语气不善,“聂里正可是连写字描红都没教过你呀!”
长毫笔尖蕴了一团墨。
陆五太夫人声量稍高,聂氏手上一抖,那墨便直直砸在了净白的宣纸上。
聂氏若有所思,“那夜火势蹿得很快水不仅灭不了火,火势还一下子燃得更大?”
陆五太夫人轻“哼”一声,“还不快记下!既是光德堂信你,你便要让旁人看得见他们信你什么!”
聂氏仍旧没动。
事已至此,长亭亦不知晓聂氏此举意欲何为了,她静静地看向聂氏。是,聂氏是她让满秀去叫进来的,陆五太夫人逼人太甚,长亭福至心灵陡然想起名正言顺打理广德堂一切事物的应该是陆长重一家子,她叫来聂氏也只是为了留条后路,杀一杀陆五太夫人威风。
可聂氏好像不这么想。
陆五太夫人连声催促,聂氏怔愣半晌之后出乎意料地反而将笔放了下来,抬起眸光看向真定大长公主,“如果这便是陆五太夫人所说的最大的疑点的话,小辈想,小辈应当可以解释。”
长亭眉梢一挑。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未改,手一抬,示意聂氏说下去。
“火势要猛,无非两点,油与酒助火催燃。那夜广德堂火势烧起来的时候,并没有酒的气味,酒烧在火里气味极大,压根就遮掩不下去,这一点便可尽数排除了。要想火势一下子窜得老高,且寻常的水灭不了,只有用油了。”
聂氏条理清晰地轻声说道。
陆五太夫人不知聂氏究竟想说什么,想张口打断却又怕错过紧咬不放的好时机。
“近日来,小辈在整理广德堂内外支出账簿的时候发现,在正月将过之时,三太爷着人从内至外,从上到下,将广德堂里里外外的木料画梁全都重新刷了清油。”聂氏眸色一动,手上却将长毫笔搁下,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可语气平缓得叫人信服,“三太爷素来好风雅,广德堂是全部由木料撑起来的,厢房连着厢房。今年平成时常落雪,天气湿且寒凉,清油刷到木料上不易干透。正堂小儿生炉子的时候打翻了柴禾箱,燃着的火星溅到清油上,自然‘轰’地一下便烧了起来,因为清油起的火,再拿水去浇灭,自然火势不仅小不了,反而一下子冲了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五章 名利客(上)
长亭身形一振,随即向前一倾!
神来之笔!
是了!
陆三太爷喜好的是金石木料,一股子文人习气,非好木不居,非好石不玩,陆玉年心疼幼弟,在平成老宅修筑广德堂时便依照陆三太爷的喜好,整间庭院全部用上好的楠木修葺,连院落里的亭子与抱厦也是拿楠木搭建而成的。广德堂修缮一新后,陆玉年曾言,“胡弄里最贵重的既非我陆玉年,亦非光德堂里那两尊镇宅的汉白玉古兽,而是这广德堂。”
长兄护幼之心,拳拳如此。
平成居北,冬凉天干,木头容易龟裂,楠木需每隔三五年便上清油,以防蚊虫蛇蚁,也防潮祛湿。
清油是什么?
梧桐子炒熟榨油,桐油味道不好,陆家一贯将刷过一层桐油后再拿亮油重新刷一层以保气味不算太难闻,往日通常要空出半载人才好入内居住,房间只是今年平成的天气怪,冰霜雪雨没断过,又逢大难,陆三太爷刷了一层桐油之后还未等它干透,只空了两月,便从庄子上回来了。
聂氏聪明!
你陆五太夫人要说这是最大的疑点,我便有理有据地回应你!
长亭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视线再慢慢移向陆五太夫人,陆五太夫人听懂了,手蜷在袖中张口便道,“我不信!”
聂氏垂眸莞尔一笑,“五高祖如若不信,尽可以寻了帮忙刷桐油的匠人。公中走的账目还有庄子上的仆从问一问,看看年前的广德堂是不是刷了一层桐油。”话至此,聂氏语声照旧温婉。“刷清油保木料,这本是各家各户都应当晓得的事情。五高祖言语间同我们家十分亲密,也十足关照关心我们广德堂。五高祖与我们家既为邻里,当真不知太爷在年前刷了屋子?甚至为了避开清油味道,太爷还前往通州庄子上去避了将近一月有余?大家都是街坊四邻,这不应该呀。”
长亭偏过头,慢慢扯开嘴角。
她便知道她未曾选错人。
陆长重踏实肯干。脾性人品端方,聂氏能言善辩且条理清晰。
陆五太夫人当下噤声,老三去通州庄子上住了一个多月。她当然知道,她不仅知道还一直嫌弃对面在做工画梁!是!这个说法看上去无懈可击,可她分明知道真定大长公主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若说陆三太爷在这平成里和谁有宿怨,她头一个想到的是陆纷。之后便是陆纷他娘。真定!
“只怕是有人知道却装不知道”崔氏别过眼去,眼眶红透了,“各位婶婶嫂嫂,我们西苑是一向屏气默言的,往前是任谁泼脏水斗心机,我们总以为前头还有两位哥哥顶着,如今不行了,如今没人护着我们了!今儿个陆五太夫人心里揣着个明堂镜。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要来光德堂兴师问罪。大家伙都姓陆,都是陆家人。你们自己个儿摸着良心想一想,若是大哥还在,你们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冲出来给光德堂扣帽子吗!”
“咱们是陆家啊是陆家啊无论在什么处境都不应当听了居心叵测的怂恿,被那黄白家伙什迷了眼,堕了家声呀!”
崔氏一道说,一道哭,哭得如弱柳扶风。
女人们的脸色变了又变,当下便有一两位夫人道了个万福当即辞了行,真定大长公主看上去累极了,单手撑在椅背上好似没有寒暄应酬的气力,陆五太夫人手撑在木案上,张口便道,“就算起火事件是因清油,可小童子是一贯伺候在老三身边的人,他不可能犯出打翻箱笼这样的错误!”
“是,小辈接手广德堂后下令彻查了那个小童子的身世来由。”
聂氏紧紧抿唇,“那位不过十岁的小生已经在三爷跟前伺候了两、三年了,五高祖,您猜怎么着?那位小生,是您的次子呈给陆三太爷的。”
陆五太夫人小儿媳孙氏手上抖了一抖!
崔氏一听哭得更凶了,内宅女人哭功都了得,边哭边说话,又是抽泣又是哽噎,偏偏也能将话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内宅进人走人都是有迹可循的!把人案册子拿出来一对,什么都分明了!若照五高祖的说法,是不是也能将广德堂那场大火按在你们家头上呢!这内宅里头人脉都是连了又连的,任谁都能在别府里攀上几桩亲。我们便是不够狠,若是一早便先下手为强,如今百口莫辩的人便是五高祖了!”
长亭竟不知崔氏长了一张这样利的嘴!
时至今日,竟也敢反咬一口!
“放肆!区区小辈口出狂言!”陆五太夫人拂袖拍案起身,“我与老三一无积怨,二无梁子,如何会狠下心肠来使坏纵火!”
“那我们光德堂与三太爷又有什么积怨呢!”
长亭亦猛然起身,“托五高祖的福,我陆长亭悍气狠厉的名声已经在平成传开了,既已传开,我若不孟浪一些,岂非对不住五高祖的栽赃!今日话赶话说到这里来了!我陆长亭心一横,若要一个恃宠而骄的纨绔名声便让我担!五高祖字字句句皆指向我光德堂居心叵测纵火行凶,既拿不出证据又讲不出道理,我便不依!我光德堂于公于私,都犯不着处心积虑害死三太爷一家!”
“是吗!当真素无积怨吗!”
陆五太夫人被长亭一介小辈拿话激发开了,“真定!七年的那个春朝”
“母亲!”
谢氏朗声出言截断,“我们是来给三太爷讨一个公道的,是好心!就如三夫人所说,大家伙都是陆家人,姓的都是陆!我们与三太爷邻里邻居久了,突逢天灾,两位老人家惊魂未定也是有的,口不择言还望大长公主看在都是老辈人的份儿上休要怪罪!”
还是定性成天灾了!
长亭直觉谢氏的突然示弱与那句七年春朝有直接关系!
长亭一眼看向真定,若非长亭反应极快,她险险便要错过真定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阴戾!
满堂都坐着女人,年老的年轻的,都保养得极好,手与手腕间折起的弧度都是类似的,宫绦高扬,这一屋子全是出身名门贵胄的世家女,全部家教极好,陆五太夫人的失言叫人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可谁也不曾接腔,谁也不曾贸然开口。
人吧,最要紧的就是不要好奇。
因为好奇,往前探出一步来,谁也不知道是会落入深渊还是一路平坦。
陆五太夫人终究止了话口,说了三两句场面话,便嚷着头疼带着两个儿媳告了辞,真定大长公主什么也没说,镇定自若地让黄妪在花间摆了午膳,请留下的诸位夫人用了膳再回去,“家里头还挂着白,还请诸人莫怪老身招待不周。”真定大长公主如是出言。
一顿饭用完,三三两两地告辞,真定大长公主不留人,长亭却出言将聂氏留了下来,二姝刚出荣熹院正堂,长亭耳朵尖,模模糊糊听见里面有声音。
“去查,当年的事都还有谁知晓。从头给我顺下来,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
语声阴郁,其中含义不明,
长亭头一偏,却见聂氏嘴角婉然,如充耳不闻状。
“这是阿娇头一回见十七嫂。”
游廊且弯且长,长亭晨间刚哭过,大约眼睛还有些肿,白春叫她用完午膳上一点粉,长亭直说没必要,“嫂嫂确实很聪明,可见聪明和门楣没关系,和姓氏也没关系。陆五太夫人当了一辈子的地头蛇,看见谁都以为要去抢她的东西。她却忘了一句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聂氏身量高挑,长亭年岁尚小,如此一比,长亭刚好在聂氏的眼睛下面,长亭抬起眼来看向聂氏,“这句话,于阿娇,适用。于十七哥,亦然适用。”
聂氏将嫁作人妇没多久,与长亭站在一块儿便是两个小姑娘的模样。
长亭娇俏,聂氏温婉,两道不一样的风景。
“妾与阿重都极感念亭大姑娘的恩德。”聂氏颔首宛然,“是投桃报李,也是同道中人。亭大姑娘说妾聪明,妾不敢当。那小厮从哪里来,木料刚刷过清油这些东西,如今的我与阿重压根就查不到,是另有高人指点。”
长亭脚下一顿,有些怔愣。
“昨日夜里,讣告刚下,暂居城南的一位大人前来投贴拜访。将其中关键同阿重一一道来,如此我才知道了那小童子是陆五太夫人次子进上来也才知道原来三太爷才刷了清油,屋子里的油还没干,自然容易起火”
聂氏抿唇笑一笑,“若说聪明,那位爷才是真聪明。他是如何料到今日亭大姑娘会让人去唤妾身与十七的呢?他又是如何料到陆五太夫人会突然发难,剑锋直指光德堂的呢?妾性情愚钝,连这点都想不通,更甭提自个儿想法儿来解围了呢。”
长亭愣在原处。
“是蒙大人吗?”长亭轻声问。
聂氏笑着点头,“自是石家的这位大人,我家十七如今无比敬佩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五章 名利客(中)
第一百四五章名利客(中)
蒙拓
他什么时候去做的这些事情呀?昨儿晌午,她便在内宅里头遇见了蒙拓的呀,他什么口风也没漏,什么话也没说,陆三太爷宅子里的人从哪里来,她若要仔细查也得耗几天的时间,更何况蒙拓在平成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陆家人,士族有多排外,谁都知道。在这个姓氏决定一切的世道,寒族庶族举步维艰,蒙拓要想在平成打探消息简直是痴人说梦,旁人不会买他的账的。
他从哪里查起?他从何时查起?他背着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啊他帮她想到了什么,做到了什么,预见到了什么
上一个这样默默保护着她的人,是符氏。
午后暖光大盛,长亭一时不知该做何感想,聂氏埋首理了理裙裾,笑道,“终究这天下吧,会是庶族的天下。石家那位蒙大人看上去不开腔不出气的,偏偏说的话办的事,全都直中红心,将什么都想好了,就等山上那块石头砸下来。”聂氏指了指天,笑起来,“昨儿个我还埋怨蒙大人勾着我家十七吃酒,今儿便对他感激不尽了。甭说我家十七引他为友人,听人说秦将军的长子也对他服气,这样的人物缺个啥?就缺了个好出身,若换上四大家的姓氏,不比今儿个闹翻天的那家人强?”
聂氏言语间极为不屑,“亭大姑娘知道我的。出身在陆家妯娌之间压根就排不上号,我也没觉着就抬不起头了啊。因为啥?就因为有那些个败家声的鼠辈跟后头垫底呢!比起出身,堂堂正正地过好自个儿人生才叫好活了一辈子!”
聂氏看上去婉和内敛。一颦一笑气质淳朴,可说出的话却很辣。
也是,若不辣,如何敢当面和陆五太夫人叫板呀?
长亭脑子全是蒙拓在她身后做的那些事儿。
蒙拓第一次出现,是在冀州郊外,石猛设局引陆家入瓮,她明白是职责所需亦是履行职务。蒙拓第二次救她,在幽州外城,那时她们一路逃亡。狼狈不堪,她清楚这也是顺手为之并未曾带有任何企图。蒙拓第三次救她,是在火里,她以身涉险求真定怜悯亦求找寻到周通令的破绽。她猜测这份差事是蒙拓自己找的。一非上愿,二非巧合。
蒙拓一直在帮她,帮她活下去,帮她找哥哥,帮她一步一步走下去,不遗余力也不顾忌生死。
自从陆绰死后,蒙拓便进入了她的人生,扮演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去。
“活下去。等着我。”
那天漫天都是火光,蒙拓应下她求他前往幽州击杀陆纷的哀求。这般说道。
长亭往常一宿一宿地睡不好,梦见陆绰,梦见符氏,可回了平成后,觉渐渐睡安稳了,纵然陆家诸人如狼似虎地想从光德堂啃下
一块肉来,外患未除内忧又来之际,长亭却慢慢将研光楼当成了家,慢慢能睡着了觉,觉里面慢慢多出了一个人,那个人一身黑衣劲装,一边脸湮没在黑暗里,一边出现在亮堂的白光中,鼻梁高挺,眼窝深邃,沉闷而寡淡地策马纵横。
有时候吧,梦做多了,反倒分不清现实了。
长亭很清楚,一次偶然,两次巧合,三次命中注定,她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沦陷,怀着忐忑而卑微的心情,一早便预知到了那个永无可能的结果。
她与蒙拓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甚至只是长亭一厢情愿地以为没有结果罢了。
这世上比求而不得更可怜的事情是什么?
是那个人,压根就不知道你在这厢认真地一遍又一遍地筹划着你们根本没有可能的未来。
长亭一直很清醒,一直很清醒地一步一步地蒙拓靠近,她努力地勇敢地承认,她爱慕着蒙拓,爱慕着这个敏感细腻的少年。
承认自己的情感没有什么可耻的。
她的父亲陆绰曾经这样告诉她。
“今儿个满秀姑娘来请我的时候,我家十七本欲跟着来,说是承蒙亭大姑娘瞧得上接了广德堂的差事做,如今还没进来跟您问个安道声好呢,他死乞白赖地也想跟着来,却被我拂落掉了。都是女人家的事儿,男人莫掺合。”聂氏声音软软绵绵地,说话不轻不重,“我却晓得的,他是怕我在大姑娘跟前丢了面儿,说不清楚话叫大姑娘难做人。”
一口一个我家十七
这才多久的功夫呀,说了多少遍我家十七了呀。
明明说的都是极要紧的事情,偏偏听聂氏的语气里像是含了数也数不清的蜜。
新成亲的夫妻是不是都这样?
长亭回过神来,春深日暖,她眼里头是聂氏水润灵丽的双眸,看着看着便笑起来,所以说呀,自古女人成了大事的,芈八子算一个,吕后算一个,可惜呀,前者卧薪尝胆刺杀情人义渠君以保大秦疆土,后者匡扶吕家吕氏之乱险些搅乱大汉朝纲,好似女人生来便比男人多了几窍玲珑心,长发挽青丝,更容易优柔寡断也更容易被情爱蒙了眼睛,思量的事儿比男人更多,自然便比男人更难做好。
长亭没由来地大叹了一口气,不晓得为了谁。
长亭请聂氏往研光楼去,聂氏不卑不亢,将一坐下便呈了三本册子上来,都是广德堂近三年的人员调度、银钱出入和私库封存,长亭打开翻了一页便又合上了,笑着看聂氏,“阿娇是长房的姑娘,嫂嫂给阿娇看广德堂的内务作甚?这可不干阿娇的事!”
聂氏坚持将册子往前推了推,“十七与我心里很明白,若没大姑娘撑腰,广德堂指不定怎么乱呢?白总管可不是任谁都给面子的。”
长亭多久没同这样爽利聪明的人说话了?
玉娘
嗯,大约陆长庆走了,最不高兴的就是玉娘了吧。
毕竟心智上,没人垫底了。
长亭将册子再往回推,“一要做,那二也要做。给我看了一次,那明年还看不看了?嫂嫂和十七哥若要调整人事变动,是不是还要同我说呀?现今这就是你们自家的家业了,没甚大错都和光德堂没关系,这是祖上便定下来的规矩,阿娇何德何能?连祖上的规矩都能破了?”
聂氏半分犹豫都没有,当即说道,“一次看了二次也看!我与十七都是头一回管这样大的一份家业,我们不清楚应当如何走下去,大姑娘你是知道的,十七爹娘走得早,屋里没长辈,想来想去也只好向大姑娘求援。”
就算堂上推诿陆五太夫人的那些说辞不是聂氏想的,可就凭聂氏如今这几句话,她都是一个极识时务的聪明人。
不仅识时务,并且念恩德旧情。
如今谁会上位上尚且未定,聂氏与陆十七便一边倒地向到了长房这处,她这处来,她只是个姑娘,如今再得宠说话再有分量终究也是要嫁人的,等嫁了人,在这陆家谁还会扶他?
摆明了是场赌博,博赢了—趁乱,趁长亭还能撑腰的时候站稳脚跟,之后无论换谁坐庄都动不了他们一家根本。若博输了,呵,他们一家子本就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输的呢?
聂氏聪明,胆量也大。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
“五太夫人也要让出位子来了,总要有人顶上去。”长亭浅啜了口茶,“大母的意思是与其叫那些个尸位素食的太爷夫人们将我堂堂陆家搅得一团糟,还不如放开手脚给我们这些小辈们一些机会,这是大母的意思,自然也是陆家未来掌舵人的意思。”
聂氏眉梢一抬,她直觉这话里有话!哪知长亭话锋一转,提及另一桩事。
“嫂嫂的父亲是里正?”
聂氏不明所以,点头称是,“家父是里长,因着豫州是陆家老宅府邸,平成城内由陆家族亲直接管辖制理,故而里正一职在平成城内显得很稀罕。家父便是拿着一里之长的粮饷,管着一个乡的事宜。”
长亭看了眼依次摆置在木案上的册子,抿嘴浅笑,“十七哥家中的长辈过身得早,可嫂嫂家里还有人啊,事情忙的时候,娘家人搭把手也是应当的。乡长里正间最容易出成绩,五太夫人手里辈分重,就算是大母也不好贸然收回权责,否则若五太叔公又被气得躺床上了,自然变成了我们小辈的不是。”
茶汤还温着,聂氏已然习惯这深宅大院里说话间的弯弯绕。
又是一阵寒暄,聂氏告诉长亭稠山山脚下的杏仁豆腐好吃,长亭让白春下去开了库房拿了几匣子的瓷器出来,只说,“等广德堂修缮完毕,总要请宴摆桌的,得有点东西镇场面。”
话一直没停,一道用过晚膳后,长亭将聂氏亲送了出去。
刚过三日,陆五太叔公制瓷的置业里出了桩不大不小的事儿,烧瓷的时候有帮工的一脚踩空险些落进窑里,得亏遭人一把拉住才救了一条命回来。
可这人偏不肯忍气吞声,细究下去原是窑里经年未曾修缮,器具皆老化,往上数三年因这事儿送了命的帮工不说八十,也有五十了,可一出事全被人摁了下来。
那帮工当即闹起来,平成哗然。(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六章 名利客(下)
第一百四六章名利客(下)
那帮工胆子大,要求下窑彻查,陆五太叔公多少年没经过这样的事情了,自然是下意识就想使狠手压下来,先是利诱再是威逼,最终没用,那帮工一家闹得沸沸扬扬,又正巧那帮工的大伯是在光德堂管花草的采办,一气儿捅到了光德堂来。
长亭想留时间来整理自个儿那纷乱无章的小心思,可她来不及多想,事儿便一桩接着一桩地发。
请晨好的时候,长亭牵着小长宁,一道与蛾眉说着话,一道过花间,刚过了穿堂,便听见里头有声儿。
“三太叔公掌着瓷窑也有几十年了,如今认真深究下去才看见近三年出了就有十条人命,往日呢?当真是不敢再查下去了呀,若再查下去,我们陆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呀?哪个正正经经的士族担得起一个草菅人命的罪名?”
长亭步子一停,驻足未前,笑着同蛾眉道,“三夫人近日总是来得这样勤?”
“请晨安来一回,午安来一回,晚上也过来伺候大长公主用膳。”蛾眉小小声儿,“是极殷勤,三夫人来两回总能碰见二夫人一次,两位夫人倒是不太说话,互相碰见了面色倒是没变,可奴却晓得心里头都在埋怨。”
世间万物皆为利生,世间万事皆为利往。
追名逐利乃人之天性。
二房和三房谁都想分得一杯羹,三房手里握着陆缤。二房大抵是希望真定顾念血脉亲缘的吧。
里间真定开了口,“查下去。无论是伤筋动骨,还是自扇巴掌。都要查下去。陆家久了没有动过筋骨了,如今是兴是衰便在此一举。五太叔公便是安逸惯了,如今由不得他骑在我光德堂头上作威作福。”
老人语气淡淡的,长亭踏开步子,系在腰间的环佩铛铛作响。
真定仰头看向珠玉门帘外,口吻温和,“可是阿娇带着阿宁来了?”
蛾眉脆生生地应了个是。“大姑娘与二姑娘来了!”
话儿说着,长宁笑嘻嘻地掀帘进屋,长亭跟在阿宁身后。一进去却见三夫人崔氏与二夫人陈氏都在,崔氏先朝长亭笑着颔首道了声好,长亭作揖回之,再向二夫人陈氏做了个万福。便拉着长宁落了座。“大母今儿个看起来气色倒好呢。”
真定啜了口茶,“旁人越气你,咱们自己就越要气定神闲。”话到此处,抬眸看长亭,“十七他媳妇儿机灵,阿娇没看错人。”
“所以聪明人一个广德堂可不够他们担着,如今平成既要大换血,便更要把新人小辈提起来。那起子蜗居平成一辈子的老一辈实在太固步自封了”。长亭手摆在膝上,说了一番长话。“五太叔公着实欺人太甚,手里握着瓷窑这样赚钱的路子,却只见银钱往荷包里入,不见银钱从荷包里出,每年修缮器械窑井有多难?咱们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我与阿宁在外头的时候,看见太多饿殍难民,就是因为主家不慈不仁不义。五太叔公既已老得没精力看顾铺子和家业,那便不要让他管了吧。自己的铺子没管好,反倒把眼光放到城门上,他们家想做什么?”
长亭如今的依仗是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尊贵的身份,和让她说话办事无需顾忌的年龄。
旁人不敢说的话,她说。
旁人不敢得罪的人,她得罪。
也不知道是谁将谁当了枪使。
二夫人陈氏看向长亭,嘴唇嗫嚅到底没说话。
真定点点头,“瓷窑这事儿派下去,就叫陆十七查罢,查得好这瓷窑的生意就让他们顺下去,两个年轻夫妇立身不容易,这也算是他们依仗。”
重大奶奶聂氏既然已经露了脸,长亭没有不捧她的道理。
长亭都话赶话说到那古城门上来了,真定沉吟一声后便接了下去,“平成的城防和布局如今得慢慢改了,鸠占鹊巢久了,难保不出别的心思——她陆五家怎么就知道小秦将军出过城门?”
镇守城门是大事,也是布防的重中之重。
这点,真定自然知道,甚至陆五一家知道小秦将军出入过平成,长亭相信陆五的知情也在真定的筹谋和掌握之中。
真定愿意顺着长亭的话讲,长亭心头感激。
崔氏屏气凝神,看向真定。
“如今光德堂尽是女眷,除却三叔。”长亭看了一眼崔氏,这算是做饵吗?不算吧,她没有见过如此甘愿和兴奋的饵料,她不过是水波,无意中推了一把舟,“阿娇年纪小,想事情或许不周到,平成内外的设防布局叫三叔管着自然是最好的,否则交给谁都难逃一家独大的局面。”
崔氏兀然一愣,紧跟着反应过来后顿时狂喜,双眸放光炯炯有神地瞅着真定大长公主。
真定看了长亭一眼,“往前长房未曾回来的时候,是宗亲寻家挨个在管,近些时日都是小秦将军握在手里头的,如今小秦将军去了幽州善后,是该移交了。”
崔氏当下如坐针毡!
她当然明白城中设防的要紧!
只有家主只有家主啊!只有家主才有这个资格啊!
二夫人手蜷在袖中紧紧握成了一个拳,陆长亭究竟要做什么,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论血脉至亲,难道不是长兴与她更近吗!
长亭偏过头看向真定,神容浅淡,“大母,也该预备起来了,若咱们不抓紧拿起来,旁人便伸手了。靠着舆论和道义,将一个陆五摁下去了,陆七陆八又该起来了,无非是欺我光德堂没男儿”
陈氏越发握紧,崔氏眼神却越来越亮。
真定大长公主手里转着佛珠,一颗一颗地往下落,哒哒的声音钝厚沉重,一串佛珠,一百零八颗,一颗一颗地数,真定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长亭并不知道,可长亭知道如今的她说话分量足极了,真定信任着她就如同她信赖着真定一般。
“就交给老三吧。”
一锤定音。
真定手腕一收,一百零八颗佛珠全数落下,崔氏双眼如明珠熠目,陈氏面无表情却陡然唇角一紧。
“让白参将搭把手吧,如今陆家既要大换血,就必定会伤到某些人物的筋骨,莫怕硬气些。”真定又交待了几句,崔氏自然赶忙起身连连称好,真定再看了眼陈氏,眸光愈深,“阿陈,你看还有什么要交待出去的?”
陈氏垂眸敛目,悄声一句,“没有”话音将落,陈氏飞快抬起头来,极为认真地看向真定,“母亲的决定自都是好的,合理的,儿媳不似母亲,也不似母亲那般思量周全。如今阿娇也长起来了,您身边的聪明人也够多了。”
这还是长亭头一次听见陈氏说出如此刺耳的言语。
长亭仰头默不作声地深吸一口气,真定看向陈氏,嘴角朝下抿了抿,隔了许久方转过头再向崔氏手把手地交待,“先将城门布防打理好,做事一手一脚地来,什么都莫慌”
长亭眼看着陈氏目光一点一点地黯下去。
崔氏领了命,当下欢天喜地告辞往外走,陈氏也没坐多久跟着起身告了安,堂内又只剩长亭与真定二人了,长亭小口小口地抿着热茶汤,真定手往椅背上一搭,佛珠“啪”一声搭在木头上,真定口吻未曾起伏,一如既往的平平淡淡。
“外扶陆十七,内扶老三?阿娇,你想做什么?”
不是兴师问罪的语气。
更像是商讨和指导。
长亭将茶盅盖碗一个轻搁,手腕一抬,揽了揽懵懂无知的小阿宁的肩头,吩咐白春,“把阿宁带到偏厢去吧,今儿早上她便未用多少膳,大母这里蒸了白玉糕,再叫她吃半块。”
白春恭谨应了个是。
待阿宁拐出偏厢后,真定却笑起来,“你便学你爹罢,凡事先把你支开,只同阿英讲,明说是女儿家要娇养别太懂这起子魑魅魍魉的勾当。”
长亭抿嘴一笑,“世事难料,我到底是懂了,故而我更要将阿宁护得周全。我既当不成一朵白莲花了,阿宁总要康康健健走下去。”那夜之后,长亭和真定无端拉近了很多,长亭话锋一转,应道前话,“阿娇只是想肃清平成罢了,三叔既趁乱起了这个心,我推波助澜一把,看看谁会跳出来罢了。”
“如果是陈氏呢?”
真定叹了一声,“如果是二房呢?阿娇,大母已经老了,该当决断的时候也会犹豫,长平与陈氏到底无辜”
“如果他们不跳出来,他们自然无辜。”长亭看向真定,“饵甩了出去,谁会咬住,我们谁也不知道。阿娇只希望哥哥回来的时候,阿娇能还他一个干干净净的平成,安安稳稳的陆家。饵料抛出去,阿娇也想让大母看见人性究竟能有多恶,若仍旧当断不断,大母,长房与阿娇必定当受其乱。”
“阿娇,人性之恶,你不会想看见的。”
真定明白长亭的意思,大叹一声。
“我看见过的。”
长亭阖眸轻语,“阿娇,看见过的。”
当天夜里,崔氏便着人送了一尊金佛来,说是听过建康城里五位大师的经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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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七章 金佛
第一百四七章金佛
那尊金佛少说也得有近十斤,半人高,红宝石做的镶嵌,精工细造,佛祖悲天悯人,画的塑的都是上乘,看起来慈悲且栩栩如生,且这上头并非贴的金箔,是拿实打实的真金造的,从西苑蒙着红布一路抬过,大约惹了不少眼。
长亭知道这物件儿,前朝吴道子描的画像,今儿吴重年塑的金身,在建康五大佛寺都挨个儿请大师唱过经开过光,这是崔氏很喜欢的物件儿,当初是在她嫁妆单子第一页上头的。
胡玉娘靠在博物柜上啧啧称奇,想拿手摸,更想拿口咬,凑到金佛像前头去,眨巴眨吧眼盯着长亭,“我现今才觉出来你家是有多有钱,往前看吃穿用度虽说也好,可到底没这金灿灿的佛像亮眼。哦,我屋里那香笼都生锈了,你记得明儿让白春给我换一个。”
长亭一时气结,恨铁不成钢,“你走开!怎么还这么不识货!那香笼都能换这两个金佛了!”
玉娘背过身一道冲阿宁作怪,一道指了指长亭,做了个口型,阿宁喝着枸杞甜汤噗嗤一下喷了出来。
长亭拿这两个没办法,西苑崔氏遣过来搬佛像的人还没走,那仆从长亭见过,是崔氏身边得利的老妪,送礼时说的话也很漂亮,“大长公主信佛,咱们家就得供奉上大佛像,儿媳孝敬婆母千该万该,可大长公主恐怕不会要。只要走亭大姑娘的路子,供奉在您院子里头既替您消灾挡祸,也算是我们家三夫人尽了一片孝心了。您说是吗?”
再说通点就是,想讨好真定,就得先提前讨好长亭。
朝堂上那起子佞臣大抵也如同长亭如今的地位似的。
摆明了是想谢谢下午长亭推波助澜说的那些话,可这怎么好说谢呢?一定是得要找个由头把礼给送出去。
不怕你烧不对香,就怕你连庙门都没找着。
烛火一闪,暮色已黯。
长亭看着那老妪的脸,笑了笑。“阿嬷你也看见了,研光楼可还没收拾出来摆佛像的内堂呢,要不你再将这尊佛像请回去。阿娇与小叔母本就是一家人,谁供奉谁请香都不用分的,左右挡的都是咱们陆家的灾。消的咱们陆家的难。”
老妪身形佝得愈发低,态度放得愈恭谨了。
长亭接着道。“若小叔母有闲。明日阿娇备好薄茶点心,小叔母亲过来品一品也算是阿娇给这番不知情趣赔罪了呢。”
老妪心头一喜,自然满口称好,再叫人将佛像又蒙上红布原路往回搬。
长宁小勺小勺地将甜汤用完,等看着人手将那尊金佛又搬回去后这才开了口,“阿姐为何不留下呢?小叔母愿意同阿姐交好,难道不好吗?咱们话虽说得很全乎,可也不知道小叔母看着这原路返还的佛像心里头咋想啊。”
玉娘也有些扼腕叹息。“可惜了了可惜了了呢”
长亭塞了块江米糕到玉娘嘴里去堵住,隔着窗棂看抱厦中兀地空出的那一块。摸了摸长宁的小鬏鬏,抿唇轻声道,“怕到时候看着闹心呀。”
因为有水推波助澜,船才会翻。
因为有人煽风点火,人才会坏?
如果没有她抛出的鱼饵和悬在饵料上方的那巨大的利益,三房一家或许生不起这样大的希望,更没可能起这样的心,做这样多的无用功。
到底是恶人更恶,还是勾起恶人贪欲的那个人更恶,佛经未曾教过她,陆绰也并没有教过她,如果换做长英在,他一定比她做得更好,刀不血刃,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善恶不分的境地吧。
可惜,她等不了了。
光阴不等人,若等长英回来,恐怕陆家动过的筋骨和掩藏在深处的骨子里的毒瘤将永无可见天日的时刻。
恶就恶吧。
如果虎无伤人心,就算埋下再深再聪明的陷阱,老虎都不会中计。
长亭这样宽慰自己,如今她想听听那个人会怎样同她说,他会赞扬她吗?还是会觉得她做得太恶太过?不不不,他从来不会反对她的,无论是出于什么动机,他都没有在她跟前说出一个“不”字。
长宁似懂非懂,一口喝完剩下的枸杞汤,笑嘻嘻地说,“最好别将别人的东西放在自己这里,否则是吉是凶,怎么说也说不清了,对吧?”
“对。”
长亭接过小阿宁手中空空如也的碗,再佝头帮幼妹擦了擦嘴角。
次日将过午时,崔氏如约而至,一挽帘子便冲长亭莞尔一笑,“研光楼可也真大,前头有庭院后头有池塘,好像池塘里还养了几只鸳鸯和鹧鸪?”
崔氏说话声音好听极了,不急不缓跟吟诗诵词似的,水灵灵的,“头一回来研光楼,本想带点摆件来,再一想,大姑娘屋里头能缺什么?自是什么也不缺的,便做了一匣子藕糕来,你们三个小姑娘便分着吃了吧。”
白春上前接下木匣子,长亭道了声谢,叫阿宁与玉娘出来行了礼后便请玉娘带上阿宁去歇午去,研光楼大堂里长亭与崔氏相对而坐,没分出主次来。
崔氏一直在寒暄,从平成的山水一直说到光德堂的木料假山,绝口不提昨日抬到这里又抬回去的那尊金佛像,说来说去顺势便说到了陆三太爷那桩事,“还好大姑娘识人清,重大奶奶又是个静铭的,否则若将纵火的罪名栽到咱们头上来,咱们光德堂岂非被人拿墨水浸黑了还说不了话了?”
长亭点点头,表明自己与她一样义愤填膺。
崔氏话锋一拐,“五太叔公家也忒坏了,既投机又心大,陆公与二爷是去了,可我们家还在呀,你三叔素来憨实,自小在大长公主跟前长大,虽不是嫡出亲生的,可当真老姨娘去得早,便放在后院里在大长公主眼皮子底下长大,这又和亲生的有什么区别?长茂不也是庶出?可陆公往生前不也总带着这个儿子一道宴客吗?”
话说偏了。
长亭敛眉笑,指腹摩挲杯底并未搭腔,崔氏一向善于察言观色,果不其然话锋再转,语气多了几分热络,“你三叔听见阿娇举荐了他,乐得很呢,顺水觥筹坐庄,本就是你坐上一坐,我再坐一坐,前朝高家一屋子的兄弟全都坐过龙椅了,如今就看大长公主抬举谁了,阿娇,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长亭再点点头,莞尔一笑,“小叔母当然没错。”
高家一屋子都不是正常人,喜怒暴戾无常,崔氏已然口不择言到把陆家比拟高家了?
崔氏理了理水波纹裙裾,笑着看向长亭,“明人不说暗话。我与你三叔素来优柔寡断又逆来顺受,家里头那个位子如今谁上去坐,不过是五五分的概率,如果压得下宗族亲眷,就是光德堂的人上去,如果东风没吹过西风,那咱们一大家子全都得搬出这院子。”崔氏话头一顿,“可既大长公主如今要拿陆五家做筏子伤陆家的筋骨了,那这一山也就只能存得下一只老虎了吧?”
长亭便看着崔氏的尾巴一点一点翘起来,话声越发急切,连素日来让人称颂的好听声音里都多了许多分迫切。
崔氏以为他们胜券在握?
长亭不介意提醒她,“平成的设防,大母都放了手,而后自然越来越好呢。长平如今刚过十岁,再隔十年他便又能当家了,至此三叔功成身退,也能算是陆家的功臣良将。”
谁想当功臣良将啊!
既然能坐上那个位子,谁会愿意给他人做嫁衣!?
莫说崔氏,便是再高尚的人恐怕也不肯!
崔氏脸色一变,当下低呼一声,“长平如今不过十岁!连朝堂上都有主少国误的说头,如今乱世倾轧,谁又能放心把家当交到一个黄口小儿的手上啊!不怕家国倾覆,陆家就此难安吗!”
长亭便望着她,语气平和,“所以三叔才更应当一手一脚都抓稳当了呀。阿娇说句不好听的,三叔与长平,谁和大母更亲?”
这些话,崔氏自然很明白。
只是她想听到这些话从长亭嘴里说出来。
自然是长平和大长公主更亲了哦,毕竟是血脉相连的祖孙两崔氏看了长亭一眼,神容意味不明,“当真论起来,长平与阿娇也更亲一些吧?”
“嗯。”长亭嗯了一声再亲挽袖帮崔氏斟满了茶,眸色未抬语气也未改,“可惜二房已经有个陆长庆了啊,小叔母如今尚无女儿,自然能将阿娇与阿宁当作亲生女儿来疼。”
所以陆长庆如今还在稠山!
崔氏脑子瞬时想到这点子上!
闺阁女儿家的心思有多难猜,她完全明白!莫说隔了一房的姐妹,便是一个爹妈生出来的孩儿都有个高低上下的啊!
完全解释得通长房的陆长亭缘何要推三房的陆缤了!
茶汤斟满,长亭轻托杯底婉言缓声语,“所以请三叔一点也莫怵,如今拼的就是谁能定得住,抓牢手上的事儿,大母自然能看到,就算大母看不到,阿娇也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老人家。”
崔氏单手接过茶汤,啜一口,顿感神清气爽。
他们当家作主的好日子总算是要来了,既然要来了,他们无论使什么手段,都要把好日子给留住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八章 夏会
第一百四八章夏会
有真定大长公主做靠山,长亭再同崔氏透了底儿,崔氏下手非常快,陆五太叔公的瓷窑封了,崔氏投桃报李顺势便将瓷窑的账本子和人事清单给了陆长重,哦也就是陆十七家。
照陆五太叔公那个性,什么便宜都理所应当是他的,什么亏都理所应当是别人吃,陆五太夫人在光德堂闹上这一出,算是与真定大长公主彻底撕破了脸皮,连面儿上的情都不占了,怎么着里子也得绷住了,否则也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瓷窑只是个由头,更狠的在后头。
还未待陆五一家反应过来,陆五太叔公次子宿在一戏子家里头被人抓着了,世家子弟狎妓寻欢都是常事,这没啥了不得,只是遭人抓着摁在地上又是打又是踹的,这倒是平成里头一遭这样丢陆家子弟脸的事儿。
为啥被人追着打呢?
大概是因为那戏子有家室,而那家室又是个极悍气的婆娘吧。
没错儿,陆五他小儿子正好睡的是戏馆的头牌花腔,而那花腔好死不死是个男子,那男子又好死不死娶了个极悍极凶的婆娘,听人说那婆娘操起菜刀追了两条胡弄,追得陆五那小儿子屁滚尿流一路求饶,到最后也不敢报出家门以免受皮肉之苦。
“最后还是有个管家婆子正巧路过那地儿,认出小六郎君来,否则照那家娘子夏下手的气力,恐怕小六爷连气儿都没处出了吧。”重大奶奶聂氏言语间颇有些幸灾乐祸。“招惹谁不好,招惹个有家室的郎君,说出去都觉着荒唐!亏她孙氏也好意思来寻我麻烦。自己一身的泥都没擦干净,还想来揪别人的辫子。”
玉娘听得如痴如醉,大叹一声,“那婆娘好猛”
长亭淡定地捂住阿宁耳朵,缓声同聂氏说,“嫂嫂你莫管这桩事,自有人会揪着这件事出花样的。这样大的一个豫州什么最赚?除却银号,商贷和放印子钱,自然是这些青楼伎馆最赚钱。恰恰好青楼楚馆与赌坊暗道都是连着的。有人要管家,管家自然需要钱粮,钱粮从哪里来?若顺水一锅端了这背后的势力,钱也有了。底气也有了。还能将陆五一家一削再削,这么好的事情,可不能让咱们独个儿做了呀。”
管家?
谁要管家?
当然是三房那一位啊。
聂氏想了想,微颦蹙眉,“陆五太叔公家里头那位小儿子虽说不能说惊才绝艳,可也从未给人拿住过把柄,这一回倒是一抓一个准。”
若说没上头这位亭大姑娘的手笔,她就去跳稠山!
她只好奇。平成上上下下也都住在一块儿几十年了,谁也不晓得陆五家小儿子有断袖之癖。更不晓得还是与有妇之夫搅合在一块,旁人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的并不揭穿,那才回平成区区月余的亭大姑娘是如何晓得的?
莫非当真手眼通天?
就算再得宠,真定大长公主也不可能把这种事情告知一个闺阁女儿家知道。
再争再斗,都还是要顾忌士家女儿清誉的呀。
东风起,窗棂被打得一晃又一晃,长亭起身关合上了窗棂,抿嘴笑了笑,“一个将送小童子给陆三太爷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士家就是被这些人从根上毁烂了的。若乐意查,吃喝嫖赌总有一桩他沾染上了,今日被泼妇追着打已然是我给他留面留命了,我不想动他们一家子性命,我只想趁机让平成变得干净一点罢了。”
自有人会要他们的命。
长亭直觉陆五太夫人上次脱口而出的那番话应当与陆纷一事脱不了干系,既然陆五一家要作死,且事涉陆纷,真定大长公主不可能就此放过他们,一个母亲的愤恨与怨恨,是要拿血泪来偿的。
聂氏点点头,埋头啜了口清茶。
她大约能在这位小姑娘身上见到旧日陆公的风采。
只是,哎呀,可惜了了。
长亭想得分毫不错,三房陆缤见缝插针,顺着缝儿往下拿,平成里头的赌坊戏馆或多或少都有陆五家的身影,要么是陆五家里得脸的仆从参了股,要么是陆五隔了几层的亲眷掺合到了这下九流的勾当中去,里这世道,任谁都晓得,后头没个把人谁敢掺合进这些买卖中去呀?不怕被人抓了把柄混不开了啊?
达官显贵涉足下九流的勾当,是约定俗成更是蔚然成风,谁也不揭穿,揭穿了就是打脸。
陆缤一巴掌打在了陆五太叔公左脸上——当下发落了陆五房中的仆从,并借此为由头从青楼赌坊里搜罗出了一大摞赊账欠账人的名单,十中有七都是旧日平成城防中的人手。
当下尽数撤下,可又该谁换上去呢?
陆纷一走幽州,带走了近六千将士,豫州这样大,陆家尚有近半将士镇守建康城,平成内的人选,陆缤都嫌身家不干净,唯恐拖了他后腿,除却最终真定大长公主定下的黄参将,再仔细淘换一圈还差个百十人,长亭顺势将聂氏娘家聂家推了出去,“聂里正手上管着十里八乡的,就在平成外城,照看也方便,与其要那些在这染缸里浸油了的老油子,还不如再选一选身世清白又肯干能干的年轻人来提携——人家记的可是三叔的恩德呢。”
一说说到崔氏心眼里头了。
当下在聂里正管辖的那乡里选了百来人,戎装一披,吃的便是陆家的官饷了。
聂氏至此才懂,长亭那日所言“既然婆家的爹娘往生得早,那娘家的爹娘便要帮上忙,小两口才能立稳脚跟呀。”她原还在想聂家帮得上什么忙,谁知不过几日功夫,聂家便选了一百多人打进了平成城防里
亭大姑娘挺像一个人的。
哦,就是那回夜半三更来寻十七喝酒的那位蒙大人。
不声不响地一环扣一环,先有提携聂家为乡正,再勾三房陆缤对陆五下手,紧跟着便趁势从中安插人手淘换利益,她敢肯定,亭大姑娘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儿,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要在安插入自己的势力,肯定,她肯定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可惜,天知道那是什么。
不对,不用天知道,聂氏私心估摸着搞不好那位和亭大姑娘差不多路数的蒙大人也知道。
平成出了这样大的一个动静,穿着官盔的兵士抄了一家又一家的流莺飞所,还留在城内的各家管事自然能看出来陆家在打通关节,谢家一直默然不言,谢询偶尔进光德堂也仅仅还拜会真定大长公主再泡在陆绰生前修筑的无字斋中品画品茶,绝不出二言。
这样知情识趣,真定大长公主十分欣慰,“谢家玉郎这才是士家的家教呀。”,既心里喜欢,便很怕怠慢了客人又堕了陆家的声威,真定说了几次叫长亭陪着谢询逛一逛平成,“陆家一直出事,谢家是你外家,好歹你也去说一说,就当宽慰外家的担心?”
长亭一直借口忙,忙里忙外地给推了,可如今陆纷德讣告传遍了,陆缤眼看着就要当家了,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陆家都该遣人与谢询沟通交流,毕竟陆谢两家一向走得很近。
看来看去,长亭的身份自然最合适。
长亭仰天一叹,颇为认命了。
去就去吧。
表兄表妹的,本就是斩不断的血脉,是她自己心里藏着事畏畏缩缩的,莫叫谢表哥以为陆家待他不周才好。
长亭心里以为是表哥表妹,可奈何光德堂诸人不这样想,尤其是真定,五六月份既不适合踏春又不合适唱戏开堂会,五月五的端午又一早过了,如今正逢大丧,逛夜市出游也不合适,真定也只好请了谢询进光德堂来,就当“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个便饭。”
平成五月的天亮堂堂的,豫州时兴吃夜席,天还未彻底沉下去,谢询便一声青衫地来了,长亭是主家便守在游廊口招待,见谢询远远走过来,长衣翩然入红尘,面白如玉,眉目清浅,远观便觉漂亮极了,待走近一瞧愈发觉得谢家大郎的眉眼在建康城里若他论第二,恐无人敢称第一了。
“表哥”长亭屈膝作揖,半侧开身让出一条道来,“薄宴一席,一则为感谢,二为谢罪,如今平成事忙,多有不便还望表哥多担待些。”
谢询笑一笑,并没说话。
谢询不说话,长亭反倒惊了一惊,谢询的家教有多好,她是知道的,不搭腔已然算是顶大的不耐了。
他在不耐些什么呀?
长亭琢磨不透,也不太想认真琢磨,她虽吃过苦磨下了性子,却骨子里头那点气儿倒还是留着的,若不留着,她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谢询在前走,长亭便跟在身后。
是小宴,不声张,就只单宴请了谢询一人,真定坐上桌,二夫人陈氏、三夫人崔氏坐分坐下首,谢询与长亭、长平、长兴几个小辈相对而坐,真定说话,谢询倒是仍旧回得风度翩翩,一顿饭用完,真定让长亭去送,长亭看了谢询一眼未曾再言。
游廊深静,两人一路无言。
临到二门,谢询方张嘴轻声,“小娘子还是温柔和顺些,更叫人喜爱。”(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九章 酝酿(上)
第一百四九章酝酿
夜暮将落,黄昏尽处光与影缠绵悱恻。
长亭微微抬眸,却见谢询神容清浅,眉目如画,说话间不经意的神情如谪仙入凡尘一般,人在黄昏下,背抵晚霞,长亭一下子怔愣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姑娘步子停住了,谢询跟着也止了步子。
他口吻好似透着无限的苦口婆心。
“人逢剧难,个性大变亦属情喇内。可如今平成之中,或是有心人煽风点火,或是人云亦云,众口铄金,可听在旁人耳朵里,总是平成陆家的大姑娘个性太悍,手腕太硬,长辈的面子也要打,从不避开锋芒,这种作风当了宗亲夫人自然是能掌得住事的,可对于一个闺阁女儿,未免有些不妥当。”谢询声音放得很浅很浅,茶色瞳仁就这样看着长亭,面上笑了一笑,“政客眼光老道,手段毒辣,这是好事。可放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却难免叫人莫名有些渗得慌了。你我姑表兄妹,表哥说话也不绕弯子了,只想告诫表妹一句,莫要伤敌一千,自伤八百。”
如此,长亭听懂了。
突然从心里升起一抹释然。
蛮好笑的,当男人的护不住女人,在这混乱无序的世道里,却希望女人们照旧如从前那样天真无邪,美好娇俏。
有的人一言不发,他却什么都懂得。
有的人谦谦君子,同样希望旁人活得如他一般正直、善良与温和。
长亭突然懂了蒙拓与谢询的那一出棋局。那方棋便是二人写照,一个另辟蹊径苦苦挣扎,一个大道敞亮自然能够温润如玉。与世无争。
她原是谢询那样的人物,最后造化弄人,她却变成了蒙拓。
长亭埋首笑了一笑,轻轻摇头。
“阿娇不知是该高兴表哥说阿娇手段老道好,还是该气愤表哥如此指摘更好。”
长亭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将头缓缓抬起来,小脸照在光影变化下。眉目分明,唇齿清晰,“声誉?表哥仍旧在乎声誉?若饭都吃不了了。命都活不下去了,别人都闯到自己家门口了,表哥仍旧在乎声誉吗?耍手段,心眼毒辣。这在旁人口中的话从表哥的嘴里说出来。阿娇说不出什么滋味。表哥风光霁月,阿娇自叹弗如。”
长亭偏过头去,眼神不知看向何处,再启唇,说出的话一字一顿。
“若能安好天真,谁又愿意耍尽心机呢?”
谢询负手在后,侧眉高挑,“那难道为了生存。便可罔顾人伦底线了吗?人活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说出口的话。做下的事,都是在余生供旁人评判指摘的标准。君子二字”
道不同,不相为谋。
长亭出声截断谢询后话,“阿娇从来便不是君子。表哥口中的底线”长亭微微一顿,抬眸疑惑,“表哥是在指责阿娇并不良善吗?底线?阿娇哪里僭越了?表哥话太重,阿娇平白遭受此指摘,内心不安,还望表哥指教。”
“往前,你并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同别人说话的。”谢询蹙眉困惑,“以前的阿娇小小的,一口一个谢家表哥,并不会用这样咄咄逼人的口吻与人说话”
“往前,表哥也从未指责过阿娇不够良善!”
长亭不知心头该作何感想,面对谢询,她好似面对着过往与她那无忧无虑的旧时光,叫人不堪回首也不忍舍弃。
长亭话音将落,未待谢询再言,匆匆佝头屈膝行礼后,埋首告了辞,“今日许是天气不够好,阿娇尽说些浑话,还望表哥勿怪,来日阿娇定还礼赔不是。”
长亭再作揖一鞠,返身便往回走。
待离谢询远一些后,长亭停了步子抹了把脸,说不上为什么,心里觉得有点委屈可更多的是松了一口长气。
“姑娘莫理他。”满秀话里话外嘟嚷,“谢家大郎压根什么也不知道,便贸贸然来评判人,他以为自个儿站在山巅巅上呢!世上的姑娘本就千千万万种,有的内敛些有的外放些,有的木讷些有的伶俐些,姑娘不是为了名声活着的,他既信声誉,便是不信姑娘的本性了。还姑表亲眷,自个儿家里人都偏听偏信,在乎名声多过自家亲人,这也有点叫人寒心了。”
满秀在为她抱不平。
长亭在抹一把脸,果不其然,世道再怎么变,若女人有个安分守己且温婉和顺的好名声总是更好行事一些,再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也免不了这个俗。
长亭只委屈不失望,毕竟她并未对谢询报以任何期望。
长亭顺道往荣熹院去给真定大长公主问了个安,真定言语间十分关心谢询与长亭的相处,长亭言简意赅地回了真定,“表哥训诫阿娇女儿家要重声誉一些。毕竟阿娇近日来做下的这起子事儿,在外人看来总是有些不和顺温柔罢。”
真定大长公主面色微沉,顿时有些不喜,侧首再问了白春,“谢大郎当真这样说了话?”
白春诺诺称是。
真定眉头一皱,后背倚靠在软枕上,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手一胎,似是喃喃自语又如同在说服自个儿,“再看看罢,再看看罢咱们也不急慌了,左右长英也快回来了。”
再看什么?
长亭装作未曾听到这话,又与真定大长公主说了许多,临近灯笼高挂之时,有人在外轻叩门楣。
“大长公主。”
是蛾眉的声音。
真定大长公主手一抬,小丫鬟将门向里一开,蛾眉快步入内,余光瞅见长亭也在,草草行过礼后,便躬身轻语道,“二夫人将才遣了婆子出府去,看起来是往稠山那边去了,许是是去向庆二姑娘送东西吧。”
“让人拦下来。”
长亭缓然开口,“不叫那婆子出平成的城门,再将那婆子送到三夫人处去,已然宵禁,她想做什么?如今胡子乱贼横行于世,我我们陆家已有前车之鉴,三夫人晓得应当如何做。”
蛾眉再看向真定。
真定颔首默许。
蛾眉躬身再作揖告退,脚步匆匆地踏出门廊,好像随她都掀起了一阵风儿。
屋子又静了下来,真定久久不说话,长亭手里捧着茶盏神容莫测变幻不明。
要借力打力,就要打到实处。
半途而废,不算好汉,也只能前功尽弃。陈氏还没被逼到那份儿上来,陆长庆便是她们地的后手,没有什么能比一个母亲的愤怒力量更大,更无所畏惧。
自陆纷讣告发出,平成城内便三令五申严禁入夜出城,宵禁时刻向前提了一个时辰,且又加大了城防力度。顶要紧的一点便是,不许无事出到外城去,稠山为界,平成内里的百姓大众顶好不要掺合进胡子与乱匪的祸事中去。
这是真定亲自下的令,明确表态没有任何人可以违抗,无论你辈份有多高,身份有多尊贵。
陈氏不可能不担心远在稠山的陆长庆,现今世道紊乱,平成内外城防森严,三夫人崔氏自然是抓紧脚底板都在自习盯着,崔氏刚刚掌权不可能叫二房再鼓捣出什么新花样来,嘴上说是去看陆长庆,背地里呢?
万一二房要翻天,他们三房又该当如何自处?
刚刚到手的好日子不可能这么便宜地拱手让人。
一个心怀怨恨愤恨,一个患得患失不能自已,两者间的矛盾只会越来越大,期其间龃龉只会越来越深。
什么?没有矛盾啊?
那就给他们创造矛盾呀。
长亭当日使手段将陆长庆留在稠山,一是为了制衡,二是为了引诱,引诱二夫人陈氏大失方寸,同时又给自己留了一张底牌——万一陈氏破釜沉舟,一个远在稠山寺眯的长女,大概能叫陈氏投鼠忌器吧。
长亭猛然发现,谢询并没有说错。
她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位亭大姑娘了。
真定大长公主放下茶盏,放任长亭布局挑拨,却不置一词,这没什么好说的,世家、江山、人与人之间的倾轧碾轧本就如此,你若不想当棋子,那只能做执子的那个人。既然决定要做,就无需顾忌旁人往事,所有事情都是要有代价的,她既然选择了陆长英,那她只能选择袖手旁观。
只要陈氏不作死,二房定可无恙。
若一旦陈氏起心争雄,那便由不得旁人设局请君入瓮了。
真定看着长亭埋首神情平静地小口小口喝着茶汤的模样,仰首大叹,谢家大郎其实没有说错,女人还是应当和顺恭敬一些好,毕竟如同长亭这样聪明的女子,谢大郎他不仅够不上,同样也降不住。
蛾眉去得很快,三三夫人崔氏一听,连声唤人去追,追到的那人时已然夜半,崔氏下令彻查了究竟是谁给那婆子开的城门,顺藤摸瓜摸下去,正好顺势换了陆家的门子。
崔氏也算是卖了二夫人陈氏一个面子,将那婆子搜了身后仅仅丈责了三大下便叫人把那婆子送回了二房。
这些事,长亭自然不知道,她已安然睡下。
同样的夜,有的人安然入睡,有的人却辗转反侧,坐立难安。
婆子还在屋檐下哀低声哀嚎,陈氏眼眶红成一圈,瞧起来便是刚大哭过一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酝酿(中)
第一百四九章酝酿(下)
“崔氏欺人太甚”
陈氏靠在椅子上,隔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个短句子,她面色苍白,偏偏眉毛生得浓如同描过眉黛一般,眉毛未曾斜竖,却仍显突兀。陈氏手攥在袖中,她极力忍耐,奈何浓浓的鼻音却也能叫人听得出来,她刚大哭过一场。
“崔氏欺人太甚!”
陈氏将话重复一遍,这一遍斩钉截铁,极其忿恨!
窗棂下,被陆缤差人追回的那婆子连声呻吟,声音压得极低,一声儿连一声儿,就在窗下,那婆子背上受了杖责,一股子血腥味,本不能从正堂前头过,奈何陈氏要召见她,问她话。
其实也没问什么。
那婆子只说,马车本来一早便出平成了,眼看路就要走成到一半了,谁知半路上遭人追上了,她本想借光德堂二房的由头好好杀一杀来人的威风,哪知那起子压根不屑,手腕一抬分明是陆家的甲字腰牌。也不听她辩解,也不看她拿出来的二夫人陈氏的手信,动作极快地将车厢里头上上下下全都搜了一遍,胳膊肘一扣,黑布袋一蒙,跟押犯人似的将她押解回来,布罩子都还没摘,她就被人摁扣在长条凳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
她老婆子当差这么几十年,就没受过这样的折辱!
她听得出来,站在堂上作威作福的是三房家里头的婆子,一辈子没扬眉吐气过。临了临了的,倒还算走了狗屎运,闯到了个有前程的好主儿。跟着便鸡犬升天了。
我呸!
到最后,鹿死谁手都还不晓得,轮得到她耀武扬威!?
她在陈氏跟前哭诉,不敢说荣熹院与研光楼的坏话,只照着三房收拾,“三夫人说如今这也算是家规了,入暮不得出城。也不能往外城去,便刚好以稠山为界,不能过界了。如今天气忽凉忽暖的。我们是怕庆二姑娘冷了热了没个换洗衣裳的论奴怎么说,就是不松口!还将奴追回来狠狠打一顿头,说是要杀一儆百啊!”
拿二房杀威风!?
拿二房做筏子!?
她崔愿究竟想做什么!?二房已然不争不抢了,奈何三房步步紧逼。如今已然骑到二房头上来了!
陈氏手缩在袖笼中。紧紧攥住帕子,丝帕一缕一缕地被揪得稀巴烂,陈氏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既是被气的也是被伤心的,陆纷才走几日啊?一个个的便全都来作践二房了。
她出身陈家,见多了捧高踩低的勾当,可这勾当轮到自个儿身上来的时候,简直叫人皮里肉里。骨子里都疼。
陆绰身死的时候,陆纷有多风光?
平成里里外外的一应事物全都从他们这处走。谁进出入库都得看他们的脸色,听他们的调度。
她是没啥野心的,可谁又不希望这日子越过越顺遂呢?
直到后来,她晓得了这个惊天大秘密——她那温润如玉,眉眼好看的丈夫竟是一手促成嫡长兄惨剧的罪魁祸首。
大堂内极亮堂,陈氏身上还穿着麻布衣衫戴着重孝,整个东苑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冬天早过了,可东苑的春天却不知何时才能来。
也是报应,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本就该为这桩事挽上一个句号。可惜,她不敢承认自己心里头是有不甘心的,若说造化弄人那为什么如此多的恶人都博出了个好结局啊!
今儿个叫人去给长庆送衣物去本属偶然,晚宴的时候看见谢大郎了,长庆被禁足抄经书,有泰半的原因都是因为这人,既然是看见了,脑子里头铁定跟着在动,动着动着便想起那远在稠山上的长女了,便顺势着人去送。
她陈氏这半辈子以夫为纲,尊长爱幼,从未行差踏错过,她的命运不应当只是这样啊,陆纷过了身,他们的日子日复一日,一日比一日更艰难!
真定大长公主不会再护着他们了,甚至真定恨她们恨得巴不得将他们挫骨扬灰吧。
陈氏扬起螓首,望着低矮垂下的白灯笼,心里慌极了。
真定不选二房情喇中亦有机可循有情可原,可她为什么会倒向三房呢?二房陆纷再坏再奸险也是她自己的儿子啊!
亲生的儿子啊!
如果二房再不动手出击,或许陆缤连环套下下来,他们二房十年二十年便要成了陆家的旁支偏房,连阿平与阿兴几辈人都抬不起头来!
风从窗棂中刮过,陈氏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的手在袖中,不经意间摸到了一块硬物,物件儿硬硬的,棱角圆润温滑。
陈氏指尖瞬时如同触电一般,赶紧向回一缩。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这东西不能动也不能用,家宅倾轧之后最遭殃的便是一个姓氏一个家门的风声与清誉!士族的声誉不能毁,平成的声誉也不能毁于一旦!否则,她便是罪人,整个平成的罪人,整个陆家的罪人!
可若是事情成功了呢
陈氏手还在袖中,指尖一寸一寸地往里挪,堪堪要挨到那东西时,陈氏顿时心惊胆战!
陆纷说这东西要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当时他走得匆忙,并未曾细细告诉她,哪种境况算得上山穷水尽他都死了,这样的状况能算山穷水尽吗
花间还亮着灯,陈氏哭得眼睛都肿了起来,侧眸向里廊花间中看去。
“两个小子可是都睡了?”
陈氏轻声问。
身旁的婆子也轻声答,“两位小郎君这些时日都艰难得很,一早长平郎君便哄着小郎君睡下了。”
陈氏慢慢从袖中伸出了手。
窗棂下面好像还有声音吧,是那个被杖责了的婆子还没走吗?她怎么能一直在这正堂的窗户纸底下哭呢?也没个人拦她,叫旁人听见了看见了叫个什么事儿?
“把那婆子拉回后罩房去,别叫她在这处哭了。”
陈氏深吸一口气缓缓交代下去。
丫鬟侍立在身侧,当下面面相觑,最后终于有人张口开了腔,“夫人,那处已经没人了,婆子一早便回去搽药了”
陈氏怔愣。
那是谁在哭?哭得叫人这样心酸。
哦,原是她们自己吧,如若一直这样下去,崔愿是个只有小聪明的,小聪明有时能简化为小家子气,她若管了家,一下一下地拿着钝刀子磨二房却叫人说不出一点点话来。
长女长庆尚远在百里之外,长子长平幼子长兴年事小,今日是将她与长庆母女隔开。那明日她崔氏会做出什么事儿,谁也不知道,谁也打不了包票。
孤儿寡母,孤儿寡母,最难熬。
陈氏手再往袖中一踹,终于清晰而具体的摸到了那块物件的真容,那是一块小小的木头块儿,上头刻了两只青雀,刻工精细,木料上层这是刷过桐油的的,摸起来滑滑腻的极有手感,若拿到灯光下了看,或许能看出几分年头和岁月来。
这就是陆纷走之前交给她的。
只交待了她一句话,如今虽时过境迁,可她却依然背得下来,陆纷都同她说了些什么。
“不要功亏一篑。若此次出游途中暗藏意外杀机,你便将长平与长兴好好安顿妥当,若你有心便每逢初一十五给我上一柱香,不用死守,若能改嫁便改了吧。”
她之前听闻过将士出征前将把家书留好给捎回屋去,事无巨细一点一点都交待妥当了,可她未曾想到陆纷竟然一语成谶。
陈氏抹了把眼睛,陡不胜唏嘘。
她与陆纷一向只有相敬如宾之谊,生了两个嫡子之后夫妻间连同房都极少了。府邸里也只有她一个女人,没有通房妾室,也从不流连于青楼楚馆,旁人羡慕她有一个好夫君,她却总觉得两个人间好似缺了点什么,像是被罩在一层薄纱里,看不透也摸不着。
陆纷临行前告诉她的那一番话,算是夫妻两说得最坦诚的一番话了。
陈氏想到此,顿时心疼不已。
不要功亏一篑。
陆纷这样交代她。
好好抚养两个小子。
陆纷这样告诉她。
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却不叫好好抚养,三房夺权,渔翁得利,这叫做功亏一篑,他陆纷冒天下之大不韪打下的基业,不能叫旁人钻了空子。
陈氏胸闷气短,手里紧紧攥住那方青雀木符。
陆纷出行身后有六千人,这六千人都是陆家的家将,是最能叫人信得过的。陆纷临行之时便将自己手里握着的人手留了下来,再将可调遣豫州上下三十个县乡的青雀木符给了她。
陆纷有想过他回不来的状况?
功亏一篑
不能功亏一篑
陈氏将那道木符攥在手心里,缓缓抬起手挽起,掌心向里紧紧靠住胸口。
“如今的城门也是老三在管着?”
陈氏眼神看向那白灯笼,悠悠发问。
“是的。”陈氏神身边那婆子佝身恭谨回话,“还有黄参将手上也管着城门的进出事宜,也是真定大长公主特定的。”
陈氏低声应了个“哦”。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其实长亭完全不需要感到任何歉意和内疚的。(未完待续……)
PS:吃了感冒药写文,那叫一个晕头转向啊。
第一百五一章 酝酿(下)
第一百五一章酝酿(下)
久在海上打鱼的熟桨人都知道,越是风平浪静的海面,其间暗流涌动便越是胆战回旋。
如今的陆家就是这片海面。
每一个船家都在海上静候着,等待着一个打破海绵寂静的契机。
二夫人陈氏在等,三夫人崔氏在等,长亭也在等。
她在等着陈氏先出手,谁先动谁死,陆家如今是一个巨大的荆棘丛,不动即不伤,来来回回借力打力,她在慢慢筹谋该怎么样在这场角逐中获得最大的利益,让长英回来之后能够更加轻松地应对。
“可是你没问过你哥哥愿意不愿意诶。”
胡玉娘掰着花瓣子佝下腰杆,凑得老近地帮长亭敷眼睛,神情专注极为认真,嘴里啧啧地说,“你看,你眼睛下头乌青青的,脸色也不好,等你哥哥回来,不晓得要心疼死。你就是这样,恨不得啥事儿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带阿宁跟带自家姑娘似的,课业也要管,穿衣裳也要管,她是妹妹不说了。可你哥哥不仅是个男人,还是你们长兄,你这又是何必呢?你能想得到的手段,难道你哥哥想不到?”
长亭一闭眼再一睁眼。
嗯,眼前还是胡玉娘那张放大了许多许多许多倍的脸。
凑得未免也太近了吧!
长亭只觉得胡玉娘一眨眼,她的睫毛就能立即刷到自个儿脸上!
长亭心里再默数了五个数,一睁眼。玉娘还在念叨,念完这里念那里,东边西边都念叨
她以前为甚会觉得玉娘是个像爷们似的女人呢
简直是识人不清!
长亭默了一默。脸上敷的花瓣子险些掉了下来,长亭一道拿手去扶住,一道语气轻松地说,“什么都等哥哥回来做,那哥哥的脸面还要不要啦?叫一个男人去对付内宅这些阴私,去和二夫人、三夫人周旋,他拉得下这个脸。我都嫌丢人。”
玉娘啧了一声,低嚷,“哎!你别动!又要掉了!”再伸手扶上去。“也不能就这么肆意行事啊!”玉娘压低声儿,“谢家大郎是不是嫌你不够柔顺了!?”
长亭瞥了眼满秀,满秀一个哆嗦往后一缩。
“也不算嫌罢。他自然要站在谢家的角度看问题想事情,我若夜叉狠了。就算外祖想接手我。恐怕谢家的脸面也不好看。”长亭说得极为无所谓,“左右不怪他,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的肯定和否定,在我看来都只算个”
长亭脸上一红,到底把那个屁字儿咽了下去。
长亭这厢还算记得礼仪贤淑,玉娘一听瞬时破口大骂,“我操他大爷!他算个什么玩意儿啊!啥事儿没做过还一副圣人君子相!他娘的这辈子受过最大的痛大概就是被蚊子叮了一口吧!我日他祖宗!他知道咱们是咋个活下来的吗!要不悍气点儿。咱当时能被那起子流民给撕喽!什么破玩意儿也敢在这儿放屁!”
长亭又淡定地及时地伸手捂住小长宁的耳朵。
她就知道胡玉娘要勃然大怒
长亭笑着仰头看了看玉娘破口大骂的泼妇嘴脸,小姑娘明明长得不错。高鼻梁大眼睛,一身英气,可撩袖子叉腰的神情看起来怎么那么亲切?
长亭轻笑着安抚玉娘的情绪。
,你别骂喽,下回当着他面儿骂!你不晓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头也不舒坦,可再一想想,实在没必要,他是我的谁呀!”
“不是说你得嫁给他吗?”
到底窝在这后宅久了,玉娘杂七杂八也听了些东西,往前还在长亭跟前唏嘘来着,说若嫁到谢家去就离自个儿家里头多远多远了,也不开长亭与蒙拓的玩笑话了,毕竟门第家世在那儿摆着,除非这两个人有一个再投一次胎,否则就绝对没在一块儿的契机。
“谁说的?”长亭反问玉娘,点了点玉娘的额角,恨铁不成钢,“我可求求您咧,别一天到晚听珊瑚、碧玉说张家长李家短!有空多想想岳三爷回冀州去了你该怎么办吧!”
等长英一回来,石家人可没由头再赖在平成了,岳老三得走,猛拓也得离开,岳老三都走了,岳番不得吊儿郎当地跟着一块儿走?
玉娘手一挥丝毫不在意,“他走就走了呗!关我屁事!”再把话题拽了回来去,“那这么说,你不是非嫁谢大郎不可喽?那你嫁谁?嫁到皇家去?这也成,就顺理成章地回建康了,不在这鬼地方待了。”
十年前的符家都没本事娶陆家女。
如今陆家虽然隐约败落,可还是轮不到皇家娶陆氏女。
长亭摇摇头,“不知道。”
她这是实话实说。
“那你想过没?你哥哥一回来,再守完孝,你都十七八了,也该嫁人了。与其到时候摸黑抓瞎,还不如现在看好了,往前我们村里头说亲,规矩大的农家人都得说上一年啊。”
长亭抬眼看玉娘的神色,看着看着噗嗤笑起来,她是当真很是忧愁啊。也不知道她都在愁些什么,明明自个儿屁股后面都还拖着一大堆事,认钱不认人的叔叔、漂泊不定的归宿、即将离开的良人她偏偏还要操心旁人两年以后的事儿。
长亭摇摇头笑起来,“不着急啊。”等把这些事情一一解决了,再把账列出来慢慢算,“反正我”
反正我现在也有真心爱慕着的人啊。
长亭默默地想。
五月下旬,陆纷的棺木抵达平成,小秦将军带头一马当先,整个队伍只有近百人,白茫茫的一片,武将不脱盔甲全都在衣襟袖口缝上了白花和白布,城门大大打开,长亭沉默地站在真定大长公主身后,默然不语。
这是长亭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近距离地看到棺椁的模样。
四四方方的,黑黢黢的,轻丝沿缝的,钉子牢牢地钉在棺椁四周,好像尘封住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长亭心里顿时感觉像针扎一样,久而绵长的轻微刺痛,队伍从远到近,棺椁从小放大。
长亭陡然喉头反酸,极想作呕,可平成里数得上号的人都在,她若在自己亲叔叔的棺材前吐得一塌糊涂,往后便也不要做人了。
玉娘与长亭并肩站着,手往后一靠,紧紧地捏住了长亭右手虎口,凑近轻声道,“忍一忍吧,我早晨也没吃饱,如今饿着肚子忍恶心。”
长亭一下子又快被玉娘逗笑了。
又想吐又想笑,这难得的纠结情绪一交织,长亭脸上险些没绷住。
大约长亭脸色不太好,聂氏探身看了许多次,长亭朝她摆摆手表示没事,后头再感受到有一束目光瞅着她时,长亭直接一抬眼朝聂氏那头望去,聂氏没瞧到,瞧到了正看着她的蒙拓。
长亭下意识地将眼神快速偏过,哪知再装作不经意地看过去时,蒙拓正背手侧身站在岳老三的身边,神容淡定平静地跟着列队送灵的行伍走,好似他从来没往这边望过似的。
大约真是因为早膳吃少了,她如今不仅有点恶心还出现幻觉了吧
被这么一打岔,长亭觉得心里轻松了很多,除了那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大概只剩下了如释重负。
陆纷的灵堂早已修筑好,陆绰的灵堂还没撤掉,三爷陆缤便将老二陆纷安排在了陆绰灵堂的后头,二夫人陈氏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不止一次地在请安的时候与真定大长公主说过,“虽说是两兄弟,一个长一个幼,可如今人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再大的恩怨也该消了吧”
能消得了吗?
长亭看见长平与长兴都想伸手将他们掐死啊,她如何不懂他们去无辜,可世上这笔账也从来不是这么算的啊。
父债子还,父债子还。
长亭努力说服自己忘记这句话。
长亭是这样想的,真定大长公主怎样想的也不重要了,反正最后的结局就是陆纷的葬仪一应交给陆缤去办,旁人莫要插话,否则这个说东那个说西,几时才能做得好啊。
二夫人陈氏只好忍下。
或许是忍下了吧,或许她终究会爆发出来。
灵堂里全是白的,棺椁就那么停在白花之前,棺椁旁拿冰镇着,小秦将军不让开棺椁,“里面血肉模糊的,又在路上耽搁的时间久了,恐怕”话没完,可当时陈氏便嚎啕大哭起来。
人没了,连尸首都烂了。
可陆纷好歹还有个尸首啊。
她父亲的尸首早就葬在了那一场大火里,下葬的只是衣冠罢了啊。
陈氏早该知足的啊。
陈氏跪着靠在棺材身上哭,大声地绝望地哭,长平长兴也跪在母亲身后抹眼泪,陆家的族亲们抽抽嗒嗒地哭给别人看。
长亭如同置身事外,她想挤出两滴眼泪来,奈何天不遂人愿,她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她怕她的眼泪一流,陆纷在地底下会寝食难安。
“夜里,平成的城门会大开。”
是蒙拓的声音!
长亭连忙回过头,蒙拓早已扶手精立于后,“为了方便各路人马入平成悼念缅怀,今明两夜平成的城门都会大开。我只叮嘱你一条,不要以身涉险,犯不上也不值得。杀人见血的事,男人来做——这是我一早便同你说过的。”
“这是两件事了。”
长亭垂眸轻声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二章 破军(上)
第一百五二章破军
蒙拓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蒙拓一时失笑,一个侧身将好把身形隐没在朱漆高柱之后。
“你别总跟我抬杠。”
蒙拓声音本就低沉,如今刻意压低,嗓音低得像古琴上最轻最重的那一声儿,“你听我的,不要自己乱拿主意。”
堂中里里外外进出不绝,熙熙攘攘,哭声喧嚣声不绝于耳。
长亭脚步向前一迈,正好也湮没在了暗影中来,恰好挡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烦得要命!
长亭声音也渐低了下去,“那你说呀。”
蒙拓余光向四周一瞥,满秀立在旁边守着的,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注意到灵堂后头,二夫人陈氏与两个儿子跪在棺椁旁边抹泪谢人前来悼念,真定大长公主不在此处,三夫人崔氏在外堂长袖善舞地待客很好,这是最清净最好的时机了。
“你想要看清楚谁是平成里的墙头草,这个时机很好。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凭什么以为平成这么点兵将抵得过豫州十余个县镇的兵马?”
蒙拓埋首,轻轻抬眼,目光极亮。
长亭猛然大愕,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为了将石家从陆家内部倾轧中隔离出来,她一个字都没有同蒙拓说,一是害怕将石家拉进这淌浑水里脱不开干系,二是也有点害怕石家会趁机掺合进陆家的内部势力中来。
更何况长亭如今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外院的人,甚至在递话传话中都要顾忌三夫人崔氏。
虽说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可长亭到底姓陆。
长亭自是不会防备蒙拓,可她更不愿叫蒙拓去掺合他力所不能及的事儿里去。
长亭一脸愕然的神色似乎逗乐了蒙拓,蒙拓难得勾唇笑了笑了笑。“你要用陆五、二房、三房来回借力打力,又把陆十七隔绝在外,不叫他搅合进来,目的似乎很明确了。”
蒙拓抬眼一看,语气难得轻快,“你身边的丫头都忠心得很,没谁会往外传话。”
长亭抿抿嘴。她简直不晓得为啥今儿个蒙拓心情这么好。
心思千回百转,话归原点。
长亭按捺心绪,话头一沉。“照你预估,豫州上下能有多少兵士可供人机动调离?又有多少兵士能听得进一个妇道人家的话?”
这些长亭当真不太懂,真定大长公主倒是懂,可她有心叫长亭独个儿历练。也不明说。只是略略透了一个底儿来。
“三万。”
蒙拓沉声缓言,天知道他为了得出这个结论来来回回在豫州里跑了多少圈?整整十圈啊!平成既是豫州的首府,陆纷纠集兵马带出城去的对外宣称有万余人,可战场上的事儿得打个对折来听,也就是说平成里随时待命灵活机动的人禄有五千至七千余人,首府的知道了,豫州十余县镇有的大点,有的小点。杂七杂八算下来,三万人人马城防都大体差不多了。
至于能听一个妇道人家调动的人马
“不多。单靠个人声势,调动的人马最多不到万人。””
蒙拓这是在回答后一个问题,“论声势,陆纷的名声决计不可能有卢公大,单凭一个女人就想掀起波涛来,几乎不可能,没那么容易成事。可你需警惕,二房拿你父亲做文章再兼之手里握着嫡系的两个血脉,万一有忠心耿耿的将士受了蛊惑,你岂非并未将鱼目珍珠区分开,错冤好人错怪坏人了吗?”
长亭一个恍神。
“且看二夫人怎么说吧。”
蒙拓便知道长亭大概没有想到这件,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哪里会想得如此周全?是,是磨练了许多,可人的心性会一夜长大,可心智与谋虑却要慢慢磨。
她已经很聪明了。
聪明得叫人心疼。
“若二夫人足够聪明大约也不会走这步棋,就是因为她如今急进了才走了一着臭棋。所以,以她的心智,大概想不到拉开大旗做耙子。”蒙拓说得云淡风轻。
长亭看了他一眼。
对呀,就你聪明呀。
“阿娇——”
有人在轻声唤她。
长亭看向满秀满秀眉头一蹙,身形前倾朝前一探,提了口气仔朝长亭摆摆手,做了个口型,“三夫人”
长汀飞快看了眼蒙拓,决定长话短说,“这件事,你叫我别管,我反倒叫你别管。我要算计人,怎么样都好。毕竟我是陆家人,我陆。我再算计,都是家族内部的矛盾,旁人中了算计是学艺不精,活该。你不一样,你若掺和进来,恐怕就那么容易脱身了。大长公主头一个要拿石家开刀。”
外人在陆家的地盘处心积虑指手画脚。
照真定大长公主的个性,士族为大,你若要僭越,之前的恩德与交好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长亭眼看着蒙拓点了点头,才提起裙裾预备出去。
哪知刚踏出一步,却被身后人唤住。
“陆姑娘,别理他。”
蒙拓陡然轻声突兀出言,“你很好,不用太在意他的话。”
他
长亭一愣,他是谁?再看满秀如她所想地垂头做鹌鹑状。顿时明白过来,满秀不仅大嘴巴地在胡玉娘跟前骂了娘抱了不平,还手眼通天地把事儿捅到了蒙拓那里去啊
她很好吗
长亭脸色陡然绯红一片。
干嘛呀!干嘛呀!
长亭手里头捏着裙裾,窗棂外还有素绢麻布带子在随风飘动,忽而飘到窗户里面,忽儿飘远挂在枝桠上头。
怎么办呀。
长亭埋下头快步走出那片暗影中,堂内的人。她都认识,个个从她身边过的时候都要冲她颔首示好一声“亭大姑娘”,若有关系亲近些的便唤她一声“阿娇”。
可长亭满心满眼全是蒙拓那声“陆姑娘”。没有加次序也没有故作熟稔的亲昵,就是陆姑娘而已。
这可怎么办呀。
长亭站在原处呆呆愣愣地看着那方合得死死的棺椁,突然陡升起一阵惶恐,她清楚地看到自己越陷越深,而蒙拓却无动于衷。
三夫人唤长亭只是叫她出来迎一下各家适龄的小姑娘,带着各家各户前来悼念的姑娘吃吃茶,摆摆茶话。
这点长亭一向得心应手。
待众人都走了。灵堂空落落地静了下来之后,二夫人才扶着丫鬟的手从蒲团垫子上起来。
长亭看着二夫人走路一瘸一拐的,许是蹲跪久了。足麻了。
陆家人正在收拾灵堂,二夫人就走在长亭前面,并不想与她有过多交谈,便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从灵堂到正堂有一长段路。刚在游廊上。二夫人的背影便立住了。
长亭也跟着停住了脚步。
“阿娇”
哭了一整天,二夫人有气无力地唤道。
长亭双手交叠在腹上,应了一声“是”。
二夫人整个身子都靠在丫鬟身上,也未曾转过头来,也未曾叫长亭走上去,只这般自顾自地说着话。
“今日,你看见你叔父的棺椁了?”
长亭默然点头,点完头才发觉在前面背对着她的二夫人恐怕是看不见。复而又开了口,“是。阿娇今日就站在大母身侧,亲眼看着棺椁进城入府再进灵堂的,这样大一个,阿娇想装看不见也很难吧。”
二夫人半晌没说话,身形瘦削如浮萍飘叶。
“我可以理解,你与阿宁当时当日的痛苦了。”
二夫人语气凄苦,“若不是亲眼看见这么大一个棺椁,我恐怕永远也不会相信二爷就这么走了吧。当时他戎装出行,我满心以为他能凯旋而归。结果呢?等来的只有一个这样大”她语气陡然提高,声音尖得好像要划破陆宅的上方,“这样大,这样大的一个棺材罢了!”
陈氏极少失态。
就算是得知陆纷死时,她也只是一遍又一遍哀哀地哭,明明是想质问真定大长公主的,可问出来的话却无端端地缺了很大的气势。
长亭侧过脑袋,不知该如何回应,或许她应当不回应。
二夫人仍在说话。
“二爷一直是个好人的,他重情重义,也体恤弱者,怜悯老幼。他一身菜花去,却一直安安分分地做陆家府邸里的那个陆二爷往前在建康城,旁人怎么称呼他?称呼他为陆公的弟弟啊”二夫人好像沉湎在了旧事里,“我心疼他,可又不能说什么,如今也可算作是造化弄人罢了!”
府邸里的白灯笼好像一直在剧烈地晃动!
二夫人背着身,半个身子都扶在丫鬟身上,突然止住了话头,侧身看向东南方,神容变幻莫测却不知在看什么。
长亭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什么看不到,除了低低的屋檐角和高高挂起的灯笼。
“长平与长兴在哪里!?”
二夫人声音陡然变得极为急慌。
身侧的丫鬟却态度稳沉,“两位郎君都在陈家人下榻的宅邸中,一早便送出去了,夫人莫挂心。”
是了!
陆纷的葬仪,陈家人当然要来!
把两个儿子放在陈家人下榻的地方,自然是最安全的!
长亭面色如常地看向二夫人去,二夫人渐渐似是放下心来渐渐转过身,她满面通红,声音低迷,像是承诺又像是哄骗。
“阿娇,你是小叔母看着长大的,小叔母不可能亏待你的,今夜的事儿若能忘,便全都忘了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三章 破军(中)
二夫人陈氏的话,好似藏在阴暗角落里嘶嘶作响的蝮蛇。
对名利的渴望能把人逼成什么样子,看看陈氏的样子大概也就懂了。
而对复仇的执念能将人逼成什么样子,反观长亭,或许也能小觑一二吧。
游廊之中,穿堂风呼啸而过。
灵堂就在身后,呜咽哭鸣,还有人在灵堂里面哭吗?大约没有了吧,为陆纷哭泣的人,除了陈氏与他的几个孩儿,还能有谁舍得为他掉一滴眼泪了呢?
“别怪叔母!”
陈氏陡然回神,“别怪我!若我不这样做,这偌大一个屋子便从此没有我们母子四人的容僧地了!别怪我!”
陈氏如同犯了心悸,说话间都在大喘气。
不怪你?
怪谁?
怪我气运不好,怪陆家气运不好,怪这世道气运不好,才会一次两次地都着了道?
可真逗。
坏人们都在说不要怪他,要怪就怪他坎坷崎岖的童年,要怪就怪有人逼他,要怪就怪旁人不给他活路
反正怪张怪李,总是怪不到他自己个儿身上,都是别人的错,手上的刀子是别人给塞的,下定决心要害人的计谋是别人给出的,就连最后坐上那个位子都是别人硬推着上去的。
反正都有自己的话说,却忘了路也是自己选的。
长亭静静地看着陈氏,看着这个同样可怜的女人几近癫狂。
五月平成的夜。好像长得不得了,游廊灯火通明,长亭与二夫人陈氏各占一方。宫绦随风高扬。
好似突然之间,整座府邸都喧杂了起来,内院仆妇们踩着木屐踏在石板上“磕磕磕”的声音,外院侍卫金戈刀剑相互碰撞的声音,还有女人们压抑着的惊呼尖叫,小姑娘们凑拢在一块儿窸窸窣窣、互相安慰祈福的声音。
这样多的声音夹杂在一块儿,陆家老宅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城外的将士逼城了!城外的将士逼城了啊!”
如今也听不出来究竟这是谁的声音了。反正就夹在一众细碎声响中,显得突兀又滑稽。
二夫人眼光一直在远眺,越过游廊。越过陆家的青瓦白墙,她的目光投向了东南方,大概是稠山的位置。
哦,陆纷就是死在稠山的鹰嘴峰上的。
“叔母。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二叔。还是为了长平与长兴呢?”
长亭终于开口。
各处都在忙慌之中,长亭的声音显得平静得不起波澜。
陈氏向后小退半步,目光闪烁不定地看向长亭,为什么大家都很慌张,独她一人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外面的声音如同水溅在热油中,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已然听不清楚究竟在乱嚎些什么了。
陈氏无端警觉起来,向后再退一步。侧身问丫鬟,语声又快又急。“城门”
“已然打点好了!”
“城外的兵将呢?”
“青雀符是喊不动全部人马,可二爷到底经营了数载,有近万人今日会围城逼宫,城内除却三爷手里攥着的千余人,别的人手都随时待命!内院不过几位家将罢了,就算今日小秦将军回来了,也不过区区百余人,不足为惧。夫人,您无需害怕担忧,内城咱们掌不住,好歹春秋便有了围魏救赵的法子啊!”
丫鬟极力安抚。
长亭却无端想笑!
她的父亲,竟然将青雀符给了陆纷!许是为了保证幼弟打头阵来平成老宅的时候有东西能震得住平成这起子自立山头的老辈人吧。
陆绰,真的死在了一个他永远都想不到的人的手中。
死得真冤枉!
陆绰有多么信任这个弟弟,这场闹剧就有多荒唐!
长亭缓缓抬头看着陈氏依次确定一遍之后如释重负的那张脸,她顿时感到心寒。
她竟然会想到给二房留一条活路
真定大长公主竟然也愿意给二房留一条活路!
“叔母,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陆纷,还是为了两兄弟!”
长亭负手于背,气势咄咄逼人再问一遍,“事已至此,阿娇只想知道这个答案,既然叔母胜券在握,又何必对这个问题三缄其口呢!”
是啊!
反正大事都要成了,又何必再遮遮掩掩,绝口不谈呢!
陈氏亦看向长亭,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小姑娘,紧紧抿住嘴唇,耳朵里得声音比之前更加喧嚣,她要胜利了!
陆纷没有做完的事情,她做了!
“无论是为了二爷还是为了两个儿子,都没有区别!为了儿子不唯唯诺诺地活一辈子,同样也是为了二爷!”
长亭眉梢一挑,提到嗓子眼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降,很好,将儿子放在了第一位,推动一个母亲奋力反抗的或许不仅仅是孩子,可孩子对于母亲而言,大抵是永远不可忽略的存在。
如真定一般的女人,尚且过不去儿女那道槛。
何况她陈氏。
“姑娘!姑娘!”白春跑得跌跌撞撞地,“可算是寻到您了!外头的兵将反了!打着嫡系正宗的名号逼近内城城下了!平成外城的城门没守住,如今内城的倒还掩得死死的,可恐怕也顶不住了啊!您快回荣熹院去!大长公主让您赶紧地!”
二夫人倒抽一口气,她想笑极了。
真定大长公主都慌了啊。
白春几个大喘气,将话断断续续说完了,眼神亮晶晶的,看看灯火通明的府外,语气与动作都很急。
长亭未曾再看二夫人,敛裙折身,步调丝毫未乱,颔首曲膝,仪态万方,语气平和。
“那阿娇便祝愿二夫人得偿所愿,否极泰来吧。”
二夫人陈氏张了张嘴,手缩进袖中,看着长亭缓步走出游廊的背影,久久不语,丫鬟在耳边轻唤,“夫人,咱们左右逗出不了府邸,与其等在这处,不若也跟去荣熹院,两位郎君今日已经趁机送出府了,陆家还没有败落到要去为难陈家的地步——咱们并没有后顾之忧的。”
对对对!
既然已经破釜沉舟下了这步棋,她一条性命有什么好畏惧的!只要能将长平送上那个位子!她死得其所!
陈氏指尖紧紧攥住裙角,她双腿发麻,心里明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仍旧不可抑制地感到害怕。
她是该害怕的!
她只是一个久居深闺的妇道人家罢了!因为死了丈夫,儿子又还小,她才不得已肩负起这个责任来!
若陆纷临走的时候,并没有把那块青雀符给她该有多好!
若三房不紧紧相逼,得意忘形,该有多好!
若陆绰不死,该有多好!
一切就都不会变了啊!
“轰隆!”
声音越发近了!好像爆炸又像是“砰”的一下有东西冒了出来!
陈氏身形一抖。
“是黄参将开内城城门了!”
丫鬟一下子狂喜起来,搀住陈氏的胳膊,“快!夫人!咱们赶紧去荣熹院罢!成功不成功全靠这一手了啊!看看大长公主会怎么抉择!是讲下条件,还是非得要玉石俱焚才算完!”
玉石俱焚!
如今选了逼宫这条路,就已经是玉石俱焚了呀!
陈氏好像脑子都被这一声打懵了,丫鬟还在耳朵边念叨,她顿时一个激灵,一抬眸却早已不见长亭身影了。
荣熹院灯火辉煌,仆从们皆大气都不敢出,芍药守在门廊归束下头的小丫鬟们都莫慌,一抬头远远看见陈氏从那头走过来,手就着腰布兜子一擦,提高声量,“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咱们陆家从百年前就这么风雨飘摇地走过来了,大梁灭国时,咱陆家都没怂下去!如今不过是内部逼宫罢了!明儿个一早又是个好天气,哭什么哭,哭什么哭!”
芍药的声音在愈来愈近的喊杀声中无力且苍白。
陈氏心里头晓得这是说与她听的。
“芍药姑娘好大的气性。”
陈氏身边的丫鬟气性也不小,笑着便顶了回去,“何必将今晚的起兵与百年前的亡国相较呢?将士们领的是陆家的口粮,拥护的是光德堂的儿孙,既没覆国亦未倾家。”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跟前说话!”
芍药手一甩,声量提高,抬头看天,火光一片,她一个做奴婢的都不愿赖以为家的平成就这么毁了!毁在一个不知死活的妇人手上!
芍药张口再欲言,里头却陡然起了声响。
“把二夫人请进来!”
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
外面马蹄嘶鸣声越来越近了,芍药抽抽鼻腔,忍住想哭的酸涩感,手再在布兜上一擦,侧身埋头撩开帘子请陈氏进去。
荣熹院大堂里,真定大长公主端居正中,长亭紧挨上座,三夫人崔氏坐在真定大长公主右侧,陆缤坐在左侧。
崔氏眼眶红红的,是刚哭过的模样,见陈氏撩帘进来,顿时哭出了声儿。
“嫂嫂这是何必呢!二哥的尸骨都还没凉透呢!”
陈氏抬眼,正好看见真定大长公主微合双眼,手执佛珠串,如老僧入定般的作态,崔氏的哭声太恼人,二夫人陈氏向前走了一步,“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当场跪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
“还望母亲听一听陆家众卿的心愿吧!”
陈氏如是哀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四章 破军(下)
第一百五四章破军(下)
大堂内寂静无风。
堂外如烈火浇油之势,越发猛烈。
“什么心愿?”
真定大长公主看了窗棂外一眼,行伍渐近,不知是心里作祟,还是那伙人当真有胆量将话喊出来,她隐约间听见似乎有人领着队列在高呼,都高呼了些什么话儿,隔得太远了,真定并未听得十分清晰。老人眼皮子向下一耷拉,看向跪在堂内的陈氏,再问一遍,“阿陈,你说陆家的将士们都有什么心愿?”
陈氏猛地抬头,“自是尚正统!天不佑我陆家,二爷与大哥皆死于非命。母亲如今放任三弟掌手陆家诸多事宜,将我长平与长兴放在何处?他们才是嫡系正统呀!三弟掌家,老太公与大哥在黄泉之下恐怕也难安!求母亲公正公允一些!”
“砰——”
陈氏额头猛磕在地上。
崔氏一直掩面在哭,听闻陈氏此话,哭得愈发厉害了,也不说话,却掩过面去一下一下地低声抽泣。
来势汹汹。
崔氏她绝不否认,如今她十分惶恐。
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与陆缤只是能够被人随手碾死的蚂蚁罢了。暂且不论陆缤刚接手内城没有多少时日,只说内城能有多少兵马?整个豫州有多少兵马驻守?陈氏站在“正统”二字上,他们三房连一句话都辩解不出口!
她只能寄希望于真定大长公主还有后招——虽然心知这非常渺茫!
难道才到手没多久的好日子就这么拱手让人了吗?
崔氏在惊惶之余,觉得很不甘心。
真定大长公主静静地看着陈氏。隔了许久才道,“那你想老身怎么做?”真定手向窗棂外一指,“几千兵士已经将平成围得水泻不通。你口中的求字未免也太过谦逊了些。与其说是求,不如说是威逼罢。”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母亲今日总要给儿媳一个答案!”
陈氏双眼红透,斩钉截铁,“阿陈的请求不过是求母亲正视听,严规矩罢了!二爷已死,再大的恩怨纠葛都可消了吧!长平长兴如何无辜。母亲是他们的大母呀!难道便如此看着自家的儿孙流落在外,反倒是姬妾所出的劣种登堂入室!”
崔氏哭声一滞,随即亦叩首在地。“原我与阿缤在二嫂眼中只是劣种罢了!”
陆缤将崔氏一把拽起来,气得胸腔起伏鼓动,却奈何忌惮城外铺天盖地涌来的兵士与家将,他没有胜算了吧!陈氏连逼宫都做出来了。如果真定大长公主硬气拒绝。又或是真定存留后手,那二房还能活得下吗!?
陆纷死了,他不信真定还能狠下心肃正家声!
且看如今之势,哪里又还有回寰余地呢!
陆缤当下左右为难,既舍不得放手,又害怕陈氏秋后算账!
大堂之中,众人如云云浮生百态相,各怀心思各有算计。
“砰砰砰!”鼓声雷动。有小厮屁滚尿流地掀帘子来报,“黄参将从里面开了城门。如今正带着人马往里闯!三爷,您赶紧去看看吧!”
黄参将
长亭单手执起茶盏,颇为无奈地埋首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看人眼光有所精进,还是笑人心难测世事无常。连黄参将都顺了二房,长亭仰头将茶汤一口饮尽,果真他娘的是棵墙头草,哪处有风往哪处靠。
内城的城门都开了,攻入光德堂只是时间问题了。
陆缤愈发大慌,下意识想求饶示好,奈何话到嘴边,自诩文士的骨气却叫他大哼一声,拂袖诘问,“二嫂太过荒唐!竟做出里外勾结的勾当出来!你叫长平侄儿往后该当如何自处!”
陈氏仍旧跪在地上,眼风一横,气势却比站着的陆缤强了不只一星半点!
陆缤当下噤声!
不中用!
长亭心头大啐一声!
“如果,大母不屈服在叔母的攻城威逼下,叔母会怎么做呢?”长亭轻搁下茶盏,外厢的喧嚣愈发近了,叫人心慌,“软禁大母?流放三叔?将阿娇与阿宁驱逐到庄子上去?”长亭眉峰一挑,“又或者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将一切挡住长平的人全都铲除掉,比如三叔?”
陆缤当下拳头握紧!
“啪啪啪”三声就好像响在耳畔!
“末将黄忠前来给大长公主请安了!”
声音就在光德堂大门外!
崔氏深吸深呼了几口大气,光德堂的大门被人敲得砰砰作响,喧哗,从未有过的喧哗,好像一切事情都要在今夜尘埃落定!地上冷极了,好似有股子寒气从膝盖向上窜!
行伍之中点燃的火把就这么亮在光德堂的青瓦白墙之外,就这么未带一丝顾忌地兴旺了百年的平成陆氏光德堂外!
真定大长公主屏住呼吸,目光之中几多复杂,稍纵即逝的脆弱与悔恨却叫人无端心悸。
陈氏面露喜色看向窗外,再猛地回过头来,她听到了长亭的问句,她看向真定大长公主,老人已老,身影佝偻沟壑沧桑,真定也在等着她的答案吧,陈氏慌了一慌却当即镇定下来。
“儿媳只要长平坐上来!旁人不要干涉亦不要指手画脚!除此之外,儿媳并无任何祈求了!若旁人要横在路中间当拦路虎,儿媳虽未女流,可为了儿子,犯下罪业也在所不惜!”
陈氏在放平态度。
长亭看着她,突然觉得好陌生。
在幼时记忆中的小叔母并不是这样的人啊,陈氏一向温婉柔和,大家出身自有士家的矜持与清傲却又有女人的恭顺与温和,是一个极好的女人,是一个极符合陆家规矩的媳妇。
在**与撺掇面前,所有的人都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
真定大长公主面无表情,“那如果是老身要拦在路中间呢!”
“那就休怪儿媳不尊长慈悲了!”陈氏半步不让,“儿媳已然仁至义尽!母亲,您审时度势吧!”
真定大长公主目光浑浊,瞳仁陡然放大再慢慢回缩,两厢针锋相对,外间危在旦夕,隔了许久,真定大长公主身形方缓缓地向后靠去,想抬起手腕却只能堪堪抬起一半来。
“阿娇”
真定大长公主被黄妪搀着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大母累了,你随你吧”(未完待续……)
PS:今天很短小,明天大章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