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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无渊     天娇txt下载     天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六章 旧事(上)

    第一百二六章旧事(上)

    趋其利,避其害,是万物生灵生来就有的本事。

    可惜人凌驾在万物之上久了,身享在安逸日子里,这项本事便浅了薄了,久而久之便忘完了。长亭逃了一路,就靠个要活的念头撑下去,论起居安思危,大抵这陆家上下,她陆长亭算是头一份儿。

    前后一串联,都是小事,都是细枝末节,都是藏在薄纱下的小物件儿,从酒席上陆纷对陆三太爷毫不加掩饰的嫌恶,近两日荣熹院进出往来的频繁,真定大长公主的反常,长亭却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

    她直觉这件事但凡有丝毫不对,必定会直接威胁到陆纷的生死,事态的走向与真定大长公主的决定!

    凡事都好奇,会害死人。

    可若凡事不好奇,下场应当也不会太好。

    她的面前好像横着一把锁,而开启锁的这把钥匙便是陆三太爷!

    那个素日好风雅,勤金石之享,乐长日之喜的陆三太爷!陆三太爷是陆绰、陆纷之父陆玉年的胞弟。

    长亭埋首静思,除却陆三太爷喜好金石风雅之物外,她对这位太叔公竟然一无所知。

    可她需要知道陆三太爷的前世今生,才可管中窥豹,从中小觑一二因缘!

    若陈妪在这里便好了…

    长亭没得一默,若陈妪还在,父亲还在,符氏还在,她又何须落得这幅境地。

    如今的她。如若想在真定大长公主的视线范围之外做事情,简直是难上加难。她能知道的只是真定大长公主愿意同她说的,而她真正想知道的。若真定大长公主不乐意同她讲,她便如聋子与瞎子一般。

    在陆家的内宅里,长亭渺小得像研光楼的一株尚未绽开的桃花。

    “小秦将军还在平成吗?”

    长亭福至心灵,转首问满秀。

    满秀尚未答话,胡玉娘却连声截胡,“在的在的!昨儿个岳三爷才与小秦将军碰完面,小秦将军在平成。”

    内宅。是真定大长公主的天下。

    长亭要破局,只能围魏救赵。

    思来想去,平成里只剩一个小秦将军她可全身心地信赖——他的长兄陆绰嫡系。他亲去石家一探陆长英虚实,除却这几人,整个平成里只有他是知道陆长英还尚存人世的,同样秦家世代忠贞。护卫、扶持陆家上百年。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探一探陆三太爷的旧事。

    唯一的不好是,她不能自由召见小秦将军。

    长亭手头握了握,再问,“上回小秦将军说哥哥行走不便,对吗?”她并不需要回答,话头微顿,再道,“那晚人多口杂。我未曾听得清楚。满秀,你去外院将小秦将军请来…”

    家将皆居外院。离得近,方便护卫。

    “可是按规定,男宾不过二门。”

    满秀蹙眉禀之,“若要进出,需荣熹院手谕口令,恐怕黄妪与娥眉姐姐会拦…”

    “不会的。”

    长亭十分笃定,她召小秦将军,看在真定大长公主的眼里,无非只为打听长英的具体消息,荣熹院不仅不会拦,还会下力度遮掩,毕竟如今陆长英的存在还只是一个秘密。无论真定大长公主是反复无常、弃军保帅还是决心未曾动摇,她都不会允许这个秘密现在重见天日。

    满秀一愣之后随即明白,连手都来不及擦便佝身告退。

    胡玉娘支起耳朵听了这番言语机锋,听得云里雾里,听到最后看看这里再看看那里,看着满秀远去的背影,不由得长长一声喟叹,带着无尽感慨与无奈,“我的个奶奶,满秀他娘的都比我聪明了…”

    长亭本是心绪不定,听闻胡玉娘这一句感叹,还是大方地送了个白眼给她。

    果不如长亭所料,满秀一路走得极为顺畅,直接寻到荣熹院去,本应当先向真定大长公主磕头请好,却被告知真定大长公主如今不在府邸里头,满秀便同黄妪长话短说,黄妪满口应承,黄妪是真定大长公主身边经年的老人,说得上话也掌得住事,一来一往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趁夜色正浓,小秦将军自二门而入往研光楼来。

    屏风竖得高高的,长亭正襟危坐在屏风后面,见小秦将军风尘仆仆而来,赶紧唤人掌座上茶。

    “阿娇本应当早早备上好筵已谢小秦将军的,可阿耶丧事来得太急太陡,回平成后,事多冗杂,阿娇至此才可向小秦将军面谢,实在是失体统,短礼仪。”

    是该谢的。

    秦家一门为护卫陆氏,死死伤伤无数,素日里陆绰让几个孩儿唤过世的那位秦将军师伯,大秦将军个性泥古,死守主仆界限决口不应。

    小姑娘语声哽咽,小秦将军板凳还未坐热,赶忙起身劝慰,“大姑娘切莫多思多想!我秦家向上数五代,蒙陆太祖宗恩德。末将父兄又蒙齐国公恩德,主仆之谊,本当以性命血泪相护,是亘古不变,是理所应当!”

    长亭掩眸敛首。

    “秦家满门忠贞烈骨,是陆家的幕僚,是股肱,是臂膀。阿娇是平成陆氏长房嫡女,是齐国公长女,是陆家人。阿娇想问一句,如今在秦家,在小秦将军眼里,效忠的陆家家主,是陆长英还是…”

    小姑娘语声缓和,偏头看向窗棂,黄妪如今本应与她与小秦将军同处一室的,可奈何真定大长公主与娥眉均不在荣熹院内,黄妪便走不脱了,另差了芍药来,芍药素来卖她脸面,被白春一哄一抬,如今正在偏厢数着今春的布绸料子罢。

    长亭的话断在不该断的地方,小秦将军心渐渐提起。安坐于下堂,默不作声地静待后话。

    “还是阿娇那二叔父,陆纷?”

    小秦将军心猛然落下。几乎毫不迟疑地出口便答,“自是大郎君!长房嫡子嫡孙,是陆家的正宗正统!我秦家百来年间,认的信的,只有嫡支那一脉!更何况大郎君乃国公爷爱子长子,我与父兄看着大郎君长成,更是我秦家日日教习大郎君健体强生!”

    为什么有陆家?

    因为底下有太多个这样的秦家了。

    长亭并未就此接话。

    内阁中的气氛逐步寂静。

    小秦将军并未因堂上之人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娘子便轻视忽视。陆家长房血脉得以延续,依赖的是谁?!

    是陆大姑娘!

    是因为陆大姑娘,陆长英才能在将死之际被人搜寻到!

    是因为陆大姑娘。陆绰身死真正缘由才可得见天日!

    上堂久未言语,小秦将军试探开口,“大姑娘”

    “阿娇信小秦将军。”

    长亭柔声打断其后话,“阿娇信小秦将军。既是信。明人便不说暗话。阿娇今日只想问小秦将军一个人,陆三太爷。陆三太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与陆纷有何渊源?他年少时,陆纷年幼时,他们叔侄之间可曾有过龃龉?”

    长亭语转峰回,直揭红心。

    小秦将军沉吟半晌后方迟疑道,“陆三太爷与末将父亲是一辈儿的人,三太爷在陆家大宅中一向不显山不露水,说句僭越的话。这位主极好打发,相比起过了身的二太爷。三爷在下人仆从里头口碑极好…”

    没有问为什么长亭会问这个问题,也没有对这个问题提出任何异议,这就是百年间磨练的秦家,平成陆氏最利的那把刀。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陆老太爷陆玉年是个极为个性之人,士族的权势在他那代达到巅峰,前一位文帝在生之时日日活在陆玉年阴影,哦,不对,庇佑之下。

    而听小秦将军的话,陆三太爷却是个性好,极易相处的人…

    这种人,说好听点是平和近人,说难听点便是怯懦无能。

    毕竟,哪个世家主子会被下头人冠上好打发的名声呢?

    小秦将军还在接着说,“听父亲说,三太爷年轻时候也曾风流不羁,士族文人嘛,总有个放荡的由头,先国公爷好生管教过一番后,三太爷倒是从未再犯过了,从此也就消停了下来。”

    “怎么个风流不羁法儿?”

    长亭话声一丝未颤,“是流连于青楼楚馆?还是沉迷于五石散?再不济便是豪掷千金,铺张纨绔?阿娇虽为女儿身,可从南至北一路过往,庶民嘴里没有把门的东西,故而阿娇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听过。小秦将军无需说得太过隐晦。”

    小秦将军喉头一滞,只听堂上小娘子说道“青楼楚馆”四字时,声线照旧沉稳…

    “是,是,是…”

    小秦将军难得吞吐起来。

    长亭未曾出言催促,脑子里各式各样的念头却过得极快。

    “是…”小秦将军囫囵嘟嚷,一抬头却见屏风上是凤凰涅槃的花饰,拿金箔贴画,凤凰冲出火焰之中,尾巴横扫而处大地上便生出了万千欢喜心,小秦将军眼一压,心一沉,索性揣着破釜沉舟的意味,急语快言,“三太爷玩的不是小娘子,三太爷去的小倌儿馆!”

    小倌儿!?

    长亭蓦地想起陆三太爷只娶过一房妻室,是清源卫家的旁支女!

    玩小倌儿并不算大错啊。

    士族世家里头玩小倌儿的不少,喜好断袖分桃的小郎君们也良多,是大势所趋,虽也是畸形病态,可谁未曾将此当作一个事儿来对待。

    长亭蹙眉静听,并未置词。

    小秦将军打开了话头,再说下去便容易了许多。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可三太爷喜欢的是小郎君,七八岁的顶好,往前养了三五童子在身侧,太爷虽颇有微词却也没太看顾,只告诫三太爷莫做过了。后来,三太爷屋子里死了两个童子,太爷才大发雷霆将三太爷训诫一番后,又将那两个童子的家人惩处重罚一番,便给打发走了。后来听说剩下的那几个童子也不见了踪影,连带着这几户人家都消失在了陆家大院里头,与他们攀着亲戚的下人一时间都被流言蜚语中伤得抬不起头…”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士族从骨子里便烂了。

    长亭一道听,一道泛起恶心来。

    一路走来在外流亡半载,她知道了青楼是什么,楚馆是什么,小倌是什么,娈童…又是什么…

    陆三太爷娈童,他不仅娈童,还将童子肆意地玩得命都脱了。

    他是主子,主子犯了错,错的自然是下头的人,全是那几家童子在引诱主子犯错,全是他们和他们家人的错处,而这份错处是可耻的,所以流言蜚语不断。

    反而始作俑者却经此一役后修身养性,得了个温厚人的名声。

    念头千回百转。

    长亭蓦然心尖一抖,声音放得极轻,张了张嘴又合上了,正欲再言却被小秦将军打断。

    “大姑娘问二爷与三太爷的渊源,年岁太远,末将有些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小时有段时日胡子进袭,老太爷便将国公爷与二爷都放到了平成来,太爷与大长公主留守金陵以正朝纲。当时平成老宅里暂时掌权做主的便是三太爷,那时三太爷已然改过自新,足够让太爷信赖——这大概是这些年来二爷与三太爷走得最近的一回。”

    那是天启七年,文帝登极的第七年。

    长亭在温史里见过…

    天启七年,胡子来袭已迫东疆逼近中原,天启七年…陆绰将好十四岁,陆纷只有七岁…

    七岁…

    童子…

    陆三太爷…

    平成…

    独处…

    天大的隐秘从薄纱中缓缓露出真容,亦是峥嵘。

    长亭瞬时脚下瘫软,重心不由自主向前倾靠,她心悸得几乎无法呼吸了,她软在椅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前一花,几欲晕厥。

    同时想要晕厥过去的,豫州平成里,还有一个人。

    陆三太爷半靠在名贵的梨花木椅凳上,右脚向上蹬,一下一下地狠狠蹬在地上,他已经老了,老态龙钟地惊悸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冷汗从额角淌下,他眼球突出,他想开口发声却好似有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他的颈脖。

    天色已经很晚了,梆子打更,一声接一声地敲,敲得叫人心下惘然。

    “老三,你瞒玉年,瞒我,瞒天,瞒地,瞒鬼,瞒神,瞒了有二十年了吧?”

    烛影之下,人声便如同暮鼓晨钟。(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七章 旧事(中)

    屋内光线晦涩阴冷,金石、甲骨、竹简高置于博物柜上,烛火浅浅淡淡地散着光。

    室内有三人,陆三太爷靠在椅背上一寸一寸地往上缩,那语声越说越轻,越说越像是浮在空中的微尘,那语声说到最后,咬牙切齿得如手握尖刀剖皮刮骨般阴狠。

    “不…不…”

    陆三太爷浑身哆嗦,手止不住地发颤,他已老态龙钟,且不论他犯下了多少错事,造下了多少孽…这都过去二十年了啊!

    谁还会记得呀!

    她在诈他罢了!

    就算是真的…就算她知道了,她又能如何!?

    “长嫂”

    昏黑灰暗之中,烛光忽而大作突闪,在陆三太爷正前方的明暗交替之中,来人颈脖向上微抬,那人眼神极黯,眼角沟壑纵深,嘴角平坦放下却自然而然地翘起,形容慈悲,极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来人便是真定大长公主。

    吃斋念佛数年的陆家老祖宗。

    “长嫂说弟弟瞒你,瞒兄长,瞒过了陆家的祖宗…”陆三太爷桀桀笑起来,如喟叹般,“长嫂啊,咱们都老了,哥哥都老死了,您现如今拿着屎盆子往弟弟头上扣,未免也太过了些吧。弟弟是个没本事的,若被长嫂逼急了,跪在祖庙前头哭一哭哥哥还是做得出来的。”

    真定大长公主端坐于暖榻之上,静悄悄地看着他笑。

    陆三太爷笑着笑着便不笑了,声儿渐渐低下去。双手撑在椅背上,上下摩挲,相比于真定大长公主。他看起来显得狼狈极了。

    夜幕逾深,华灯初上。

    堂外来往的人,黑影投在纸糊的窗棂上,陆三太爷咂舌欲唤。真定大长公主手腕一抬,娥眉眼尖神亮,向窗板上一扣,当即便有几袭黑衣从开了半扇的小窗中钻出来!

    陆三太爷张口想叫。还来不及张嘴,便被人死死捂住了口鼻,双手被麻绳紧紧捆绑在身后。

    待这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室外小窗的窗沿将才“咯吱”一声响动。

    陆三太爷在挣扎,看着一个垂暮老矣的老人穷途末路般挣扎闹喊,偏偏一声也喊叫不出来,总是叫人心悸。

    娥眉虽持重。奈何尚且年弱。一道扶住真定大长公主,一道微不可见地别开眼眸。

    “啪!”

    真定大长公主手臂高高扬起,再重重落下,腕间的手钏子泠泠作响,一巴掌挥到陆三太爷的左脸上,再一个反手操起木案上摆置的茶壶“唰”的一声破空而出,狠狠砸在陆三太爷的脑瓜顶上!

    陆三太爷顿时脑袋开了花,血顺着额头、脸颊、眼角向下淌!

    “你对阿纷做了什么?”

    真定大长公主语气未变。敛裙折腰,手一抬。死士便将陆三太爷衣襟一把拎起,一股子难嗅的血腥味,真定大长公主轻仰首,喉头微颤,口吻冷静自持,“你他妈到底对阿纷做了什么?他临行前最后吩咐下来的事,是要你死。”

    真定大长公主凑近身去,血腥味逾渐浓重,老人翕动鼻腔,眼波之中如死水泛舟偶起波澜,她平静地看向手中紧紧捏住的那只小玉壶,看了片刻再佝下身去与陆三太爷平视,“不是斩草除根,做掉阿绰的亲脉,也不是更换光德堂上下心腹,更不是铺陈后路,伺机夺权。阿纷只吩咐了一桩事,你死,死在这瓶药上,五脏六腑碎裂而亡,叫你尝尽人世间所有的苦痛后去见阎罗王。”

    这该是多大的执念?

    陆三太爷满面是血,呼吸急促地看向真定大长公主掌中那只玉壶。

    她原以为陆纷要做什么,她隔岸观火地看着陆纷留下的人手买通采办,潜入陆三太爷府邸埋伏下来。陆家大宅还不是他陆纷的,他做的事情虽然隐秘,可陆家大宅的任何事在她眼前都无所遁形。

    陆纷原是要鸩毒陆三太爷。

    真定大长公主直觉不对,便着手深挖,挖出了藤蔓,挖出了土,挖出了根,挖出了腐烂在泥里叫人愤怒作呕的旧事。

    陆三太爷仰头直喘,一喘一吸间,血沫喷涌而出。

    他真的有点怕了。

    真定大长公主下手的力度是不给他活路呀!

    真定大长公主见陆三太爷并不言语,微一颔首,便有黑衣人再拿起双耳花瓶破风而过直直砸下。

    “说!”

    真定大长公主似是有些累了,老人面色发白,头一仰随即松开了紧紧拽住陆三太爷衣襟的手,向后倒退了两步,再陡然想起什么来,再反手一个耳光扇在陆三太爷脸上,奈何力道不够,正好打偏。

    “打!打到他说为止!阿纷要你死!我偏不许你死!我要你活着!活得生不如死!我要你眼睁睁地看着满屋亲眷都不得好死的下场!”

    真定大长公主低声得气若游丝。

    廊间来来往往的人一直未曾断过,黑影重了叠,叠了重,却无人知晓里间这一出迟到了二十载的闹剧。

    陆三太爷养尊处优数年,经此折磨已然受不起了,哆嗦着身形往下落,烛火明暗交替,好似秉着火把的牢狱。

    陆三太爷努力睁大眼睛,却又被打入无沿黑暗中,再睁开眼却隐约可见真定大长公主似乎有重影摇摆,满口都是血腥味,咽不下去,血水一直从喉头往上冒,冲得他两眼昏花。

    那是个晌午吧?

    他喝了半壶玉螺香,也不过半斤的分量,胡子不老实,攻城掠地,文帝是个软包,倚仗的只有他那风姿绰约的大哥,他便担着温厚的名堂镇守后方,哦,还带着他那两个并不算走得太近的侄儿。

    一个十四,一个还未满八岁。

    大的那个无趣,正人君子满口仁义道德,小的那个却是个好货色,桃腮杏眼,机巧撩人。

    没错儿,是撩人,比起之前他玩得腰杆都肿了的那个小童子,更叫人脚软得动弹不了。

    谁又能料得到他那长兄生得出颜色这么好的小郎君来呀?

    酒壮怂人胆。

    他本就怂包一个,连玩个童子都要看陆玉年的眼色,陆玉年眼色一横,他便得几年都吃不着荤腥!

    往日里那大的便带着那小的温书习墨,没落过单,谁曾想天时地利人和,他喝得微醺,那大的又不在,小的正躺榻上午睡,海棠花落了一地,他倒是听见了那小的一声一声地哭,一声一声地求,可下头硬邦邦的,哪个男人耳朵里头还听得进去别的声音?

    全当那小的也是舒服透顶了,正叫唤着呢吧。

    他脑门充血时,也只有这样想。

    可当涌上脑门的血气慢慢退下后,顿生起一股后怕来,这是谁?这是他大哥的幼子!是长房的二郎君!

    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

    他倒是想过一手将他闷死,一了百了。屋子里没人,大的那个陆绰去了稠山设防,管事护卫们跟得屁颠屁颠地溜须拍马,他完全可以趁人不备下手,如今不是说亲脉血缘的时候,他只晓得死人才不会说话,才不会给他带来祸事!

    只要运作得好,甚至他还能把事推到大的那个身上!

    他将拿起枕头芯子,耳朵边便听见了底下那个小郎君一边抽泣,一边说话,“三叔,阿纷铁定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他以为自己听岔了。

    那童子哥儿又说话了,“阿纷不说,说了也无人相信。三叔别杀阿纷。”

    小郎君带雨梨花,一双眼睛像被秋雨洗过一般,衣衫还没齐整,白嫩嫩的肩头和锁骨探出头来,他脑门便又充血了,稀里糊涂地重新将枕头芯子摆好,又恐有人回来,一边看更漏,一边手忙脚乱地狠戾胁迫,“小郎君浑说什么!你哥哥叫我来看看你罢了!乱说一个字,便是你哥哥也得拿藤条抽你,拿教典砸死你个不知廉耻的小玩意儿!”

    再说一遍,他是个怂包,怂得只敢狐假虎威,借一个十四岁少年的由头吓唬人。

    冰水灌顶!

    陆三太爷一个激灵!

    生不如死!

    真定那婆娘要他生不如死!

    脑袋开了瓜,嘴巴歪了边,脸上身上扎着的全是碎瓷片,一动,掺了盐的冻水就渗到伤口里头去,滋滋儿地疼到骨头里!

    陆三太爷狠呸一声,啐了口狠的,血沫拖拉地沾在须髯上,再仰头看真定,嘴角一抽,孳孳笑起来,“嫂嫂…你过来…我同你…”

    真定眉梢一抬,却闻其后话言语,胸口顿时涌上一股倒行逆施的气血来。

    “…阿纷当真好滋味,比弟弟搞过那些儿郎们好过千百倍。腰肢软,皮肤白,一股子媚态,弟弟当真感谢长嫂生了个如此尤物出来…”

    娥眉听得眼中冒火!

    真定全身都在发抖,眸光如鹰隼般狠辣地看向陆三太爷,手握成拳朝木案上重重一锤,随即敛裙抽身而离。

    “烧了广德堂,所有人都不许出去,我要叫老三上上下下几十口人给我儿,陪葬。”

    真定大长公主宽袖侧拂,烛火“砰”的一声跌落至地上。

    “轰隆隆——”

    长亭仰靠在软榻之上,手中紧攥住那只玉扳指,平静地看着不远处渐雄起的火焰,未曾回首,轻声嘱咐满秀,“无论如何,让蒙拓进内院来,现在,马上。我们时间不多了。”(未完待续……)

    PS:明天改错字~

第一百二八章 旧事(下)

    第一百二八章旧事(下)

    满秀轻“哦”了一声,虽是佝着头却仍掩不住直冲进眼眸的熊熊烈焰,她心头大悸,甚至不知所为何事,不远处便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原是一小撮火冒着烟气,她原以为是走水了,哪知火越烧越旺,渐染红了这半条街。

    吓得死个人。

    陆家上上下下仆从上千,怎的就没个人去救?

    自家姑娘的态度也吓人,也不说让小秦将军先回外院,也不说要撑起光德堂去南边救火,就这般顶着风坐在廊上不言不语了许久。

    满秀脚下踟蹰,蒙拓与岳老三被安置在陆家小斋阁中,中间隔了片竹林,管得虽严,可她在市井郊外摸爬滚打十几载,啥都翻得过去!

    满秀提高声量再郑重地应了个“是!”后,旋即抽身往后跑去!

    “白春。”长亭眸光未动,轻声再唤。

    白春浑身发抖,小小身躯映照在冲天火光之下无处遁形。

    “你进里屋去守着玉娘与阿宁,且不论外头有什么响动,都不准玉娘出门来,更不许阿宁出来。”

    长亭语声未带悲戚,白春却从中听见了悲凉的意味。

    火光耀目,长亭仰头大叹一口气。

    “大姑娘若有事,尽可交待末将去办,刀山火海,某在所不辞!蒙拓大人虽少年英雄,可到底并非陆家人。”

    小秦将军于后秉手直言!

    他憨是憨,可三十六卷诡道兵书不是白念的。他虽不懂今晚闹的是哪出剧,可大抵不是什么好戏,再是什么戏。都是陆家人在唱,蒙拓一个胡人,又是庶流石家出身,他蒙拓有什么资格粉墨登场?

    长亭扯开嘴角笑了笑,“谁都可以去办这件事,除了小秦将军。阿娇只劳烦小秦将军一件事。”

    小秦将军诚惶诚恐后退作揖。

    “请小秦将军护好阿宁,谢家大郎尚未离开平成。若情形实在难办,还望小秦将军恳求谢大郎护阿宁与玉娘周全。”

    长亭声音在院子里还离得很远,蒙拓贴在墙根下走得步履匆匆。将满秀狠狠甩开极长一段距离,练武之人耳力非比寻常,姑娘轻飘飘的话落在他耳朵里却叫他心头陡然大颤!

    这是在交待后事的语气啊!

    小秦将军亦当即愣在原处!

    疾风奔驰,长亭不由自主地打了寒颤。下意识飞快朝后回望。却见林中无人亦无灯火,再回头时语气更着紧了几分,“今日阿娇叨扰小秦将军实属无奈之举,还望小秦将军时刻记得惨死雪地的长兄与齐国公!珊瑚、碧玉,送客!”

    南边的火还在烧!

    小秦将军懵在原处。

    珊瑚被吓得红着眼眶来推人,小丫头们忙慌间使了蛮力气,小秦将军尚未反应过来,便“砰”的一声院门紧闭再无声响!

    蒙拓脚程加快。单手撑上院墙,疾风一扫悄然落地!

    长亭挺直脊背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睁眼却见蒙拓已然伫立于其旁,黑衣裋褐,面目沉凝。

    “蒙拓…”

    长亭顿感膝盖大软,险险跌坐。

    蒙拓单手一捞未曾多言,言简意赅,“何事,你说。”

    长亭手上紧紧拽住蒙拓衣袖,艰难开口,一字一顿,“事有反复…陆纷…陆纷或许死不了了…我求你,我求求你,即可带队启程奔赴幽州,将陆纷斩于马下…”

    “砰!”

    火光陡然大盛!

    许是浇了油,突然烈焰变得更猛了几分!

    蒙拓反手撑住长亭身形,与之直视,“为何?陆长英尚在人世,如今虽腿脚不利,可这条命还在。真定大长公主并非寻常妇人,她既已下定决心自断臂膀,又何以反复无常?”

    “如果一个母亲自觉对不住自己的孩儿呢!?”

    “如果一个母亲藏怀愧疚,她还能做到置身事外理性看待吗!?”

    “人,权衡利弊,可以!可是母亲不行!为了阿宁,我敢杀人!为了阿宁,我什么都可以做!大长公主为人憎恶分明,她带着对陆纷的愧疚,还可能容忍自己亲自下令将幼子斩杀吗!?”

    长亭埋首低吼,隐身于蒙拓的黑影之下,她并不知自己正身如抖筛!

    蒙拓直觉如今变动与今日突如其来的大火有关系,可再细想也并未曾琢磨透其中因果,他看问题一向直接,因由想不通便不想了,他只想后果。

    “真定大长公主反复无常,决定放过陆纷,你却叫我连夜赶至幽州痛下杀手…倘若事情败露,你在平成当如何自处?!你可曾想过?”

    “我只知道若陆纷与哥哥总要死一个!”长亭面色通红,双手紧紧抓住蒙拓袖角,“如果大长公主舍不得幼子,那一定要舍得长孙!一山不容二虎!如果哥哥与陆纷都在,陆家迟早会大乱!大长公主不会看不到这个结果!舍弃舍弃!当时舍的是陆纷,如今却轮到了哥哥!”

    “那你怎么办!?”

    蒙拓声量提高,“阿宁尚小,真定大长公主舍不得。胡玉娘无足轻重,且你已托付给了谢家,若实在不行,石家也可出头!可是你呢?若陆纷身亡,你以为为人生母的真定大长公主会将这份怨怼算在谁的头上——陆长英从冀州回来还需一月有余啊!?”

    那她呢?

    长亭并不在乎这个提问。

    长亭语声喑哑,垂眸摇头,“你且说,你愿意不愿意吧。我懂得击杀陆纷承担的后果,我无所谓,我活着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父亲、母亲、李代桃僵的二哥…我不可能叫陆纷此等歹劣之人活下来,大不了我拿我这条命去换罢了…值得的…”长亭仰头看向蒙拓。如同看向一枝飘在水上的浮木,眼眸放光,“这是值得的。如果击杀了陆纷。哥哥是唯一的选择,石家、你还有石二哥都是有益的…蒙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小姑娘在哭,无声无息地涕泗横流,甚至没有抽泣,眼泪从眼角向下划。一串接着一串,像珍珠,像星辰。

    如今吹的是北风吧?

    否则蒙拓怎会觉得眼睛里进了那滔天的浮尘?

    “我应你。”

    蒙拓语声稳沉。脑子里却过得极快,幽州至此一来一往半月有余,再赶回来接人必定来不及,真定大长公主会对命途多舛的长孙女灭口吗?士家大族的规矩不是这般。可人心却实在难料。他无法想象一个气急败坏的母亲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他可以想象,今夜久久难平的火势或许可以成为佐证。

    “活下去,等着我。”

    蒙拓伸出手来,极想抱一抱眼前这位姑娘,手伸到一半却猛然往回缩,几欲再言却终究欲言又止。

    “砰哒——”

    院落门蓦然大开!

    蒙拓反应极快,立刻往后一侧。身形紧绷挡在长亭身前!

    长亭面容煞白,屏气凝神地直望向院落朱门的项锁上。

    两盏六角牛皮宫灯从角门边斜处缓缓抬入。昏黄的光团成一团,执灯的侍女埋首敛头,中间来人步履蹒跚,如同走在棉上。

    长亭抹了把脸,为了让自己视线更清晰些。

    是真定大长公主,独身一人,身后并未跟随娥眉。

    长亭想嚎啕大哭,可哭却哭不出来,想笑,半扯开嘴角却明白,如今她笑得定比哭还难看。

    蒙拓像山一样挡在她前方,黑影压在她身上,分明叫人心安。

    “阿娇。”真定大长公主声音如摧枯拉朽,很累,却像是提了一口气在胸腔中那样,又如同手拉破旧的风箱,残留的气息从缺口鱼贯而出。

    长亭张张嘴,想应一声是。

    “我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大的火势了。”

    真定大长公主缓步往里面走。

    蒙拓脚跟不动,巍然如山。

    真定大长公主笑起来,“上一次,这样大的火势,也是我放的。母后生产惨死,阿耶专宠琚姬,胞弟在襁褓中嗷嗷待哺,整个椒房殿却只有我一个人眼巴巴地把他守着。这偌大的宫殿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再活一次的母亲?不能。回心转意的父亲?也不能。既是无用,便索性烧了吧。”

    真定大长公主的眼泪往下淌,淌进时光的沟壑里,便再觅踪迹。

    长亭翕动鼻腔,未曾说话。

    “那年我十五岁,与你一般大,我从此发誓,若我往后为母亲,我一定不能像那样。我要好好地护住儿女,好好地叫他们不受我的那番罪。”

    真定大长公主仰头轻言,听不出喜怒。

    长亭将蒙拓拉到身后,她不愿躲在旁人身后聆听这一段恩怨。

    真定大长公主静静地看着长亭,宫灯之上,小姑娘神情倔强亦与她直视,长亭五官像极了陆绰,挺尖的鼻子,圆润的下颌角,饱满的天庭,像极了陆绰…

    真定大长公主一阖眸,不禁老泪纵横。

    “长子惨死他乡,我却亲手将次子送上黄泉!阿娇啊,你何必如惊弓之鸟啊!你是我陆家的子孙,是我的骨血,你在自己家中又何必警觉不堪啊!我会护着你啊!我会护着你的啊!娘拼了这条命也会护着你了啊!何必铸下大错!何必一错再错啊!何必走都走得叫娘放不下心肠啊,何必呢…”

    真定大长公主的声音压得极低极伤。

    声音落在长亭耳畔,长亭却觉得这番话并不只是同她在讲。

    真定大长公主好像在对着遥远的时光无济于事地呐喊呼唤。

    如此痛彻心扉,再难自已。

    蒙拓的后背缓缓松了下来,侧身背开。

    长亭一仰头,眼泪簌簌砸下来。

    她伸出手去慢慢环住真定大长公主。

    一个在哭不得不放弃的儿子,一个却在哭终于卸下心防的自己。(未完待续……)

    PS:真定是个好人,她有自己的坚持也有决断。陆纷的人格有问题,可路是他自己选的,千差万别中铸就的悲剧不能成为一个人丧心病狂的理由,陆纷绝对应该受到惩罚。长亭一路走来缺乏安全感,至此这对悲剧下的祖孙才真正放下隔阂与防备吧。

第一百二九章 料峭(上)

    春寒料峭,临到晨早,平成落下了一场极为缠绵的细雨,烧红了的天渐渐变青变灰,雨势不大,好在还算淅淅沥沥地一直落个不停,火渐小去,一绺子青烟从半干不湿烧成了碳木的柱头上飘起。

    北地平坦开阔,建筑低矮连绵,通常是你家的墙连着我家的瓦,门挨着门,瓦贴着瓦。

    故而广德堂大火冲天,遭殃的还有隔壁四邻。

    只是奇怪,旁人夜半惊醒全逃了出来,毫发未伤。

    只有广德堂一家上下三十四口人全部葬身火海,连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孙儿都未曾幸免。

    三十四条命,一眨眼间就没了。

    且不论陆三太爷身份够,是平成陆家正经的主子,往常里也算说得上话的亲室,便是平成陡然出了这么一大桩事——这一房生生断了香火,整家人烧得渣滓都没剩下,也足够叫人议论上个三天三夜。

    “…有好事的去掘了广德堂塌下来的废墟,梁木都砸了下来,整间庭院面目全非,找人都找不着,拿铁锹子挑起一瞅,黑乎乎的一片才晓得这是人身上的肉烧糊了…”

    珊瑚是家生奴才,老子娘都在院里当差,亲长兄在这条街上都是有名有号的人物。

    她晓得的私隐一向多。

    “啧!”

    白春轻啧一声,拍了拍珊瑚的手背,“甭满口胡嚼,姑娘还在…”

    “叫她说吧。”

    长亭神容疲惫,靠在软塌上。

    一夜折腾。大起大落,从妄自猜测,到忐忑难安。到痛下杀心,再到未雨绸缪,最后才看见了一条平顺坦途,长亭心力交瘁。

    真定大长公主已年逾甲子,她看得出来,大长公主是有一口气提在胸腔上撑着才没躺下,祖孙抱头痛哭之后。真定大长公主唤人打了一盆热水,抹了一把脸后,便听下人来报说是火势蔓延到了隔壁的训德堂里头了。把五太叔公惊得不得了。真定大长公主当即指派了白参将去镇场面,统共只交待了一句话,“旁的人是死是活,我不在乎。只要老三的屋里救不出来人就行了。”

    白参将心上一悸。赶忙领命,一副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架势。

    故而这一出大火才会如此奇怪。

    长亭奇怪为何真定大长公主不吩咐小秦将军办理此事,托芍药一问才晓得,娥眉去寻小秦将军去了,小秦将军已连夜带人出了城门往西南去。

    西南有什么?

    有还没到冀州的陆纷一行人。

    长亭算了一算,真定大长公主回来的时候娥眉便不在身边了,也就是说,真定大长公主一出广德堂便当即下了决心遣小秦将军去冀州办事…

    长亭心头五味陈杂。

    整宿没落觉。研光楼的人面色都不太好,眼底下全是乌青。好歹都是半大的小姑娘,黄妪吩咐人煮了鸡蛋来滚眼眶,滚完了,吸吸呼呼喝了粥水,脸色当即回了亮。

    除了长亭。

    长亭仰躺在软塌上,身上一点力道都没有,先打起精神把被大火吓得要哭不哭的长宁哄睡再将事情细细掰碎了讲给胡玉娘听后,转过头去寻蒙拓,谁知满秀说蒙拓一早便走了——在长亭与真定大长公主环抱痛哭的时候,由黄妪指引着从角门出去的。

    直到她与大长公主都平静下来,满秀才借着帮她敷眼的空档,凑在她耳朵边儿轻声说了句话,“蒙大人走之前让俺给姑娘说,大长公主是巾帼,是好人,是姑娘的家里人,除却过了身的陆公与夫人,就剩下个大长公主同姑娘最亲了,蒙大人叫姑娘甭犯轴,好好过,日子还长。”

    长亭眼眶一下子无端端红了。

    别犯轴,好好过。

    她明白蒙拓的意思,放下才能重新拿起,她想一想也觉得后怕,如果今夜真定大长公主稍偏私一些,她的余生或谢能在稠山山寺里头过了吧。

    在蒙拓眼里,她的举动无异于以卵攻石。

    长亭想了许多,想陆绰,想符氏,想一路逃亡的那些日子,她一直努力,努力地活着,她不能让长宁看到她也在害怕,她不能让玉娘挡在她的身前。回到陆家,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她怕真定悔棋,怕长英一辈子只能坐在椅子上,怕她愧对拼死护卫的那一千亡魂。

    她怕,可是她不能说。

    就当这条命是捡的吧,随时都能再豁出去——她只好这样宽慰自己。

    当一个人再无法信任人性,同时也无法背弃良善的时候,真的很煎熬啊。

    如果她能像信任着蒙拓、玉娘一样信任真定大长公主该有多好,她回到平成时,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蛮好的。

    长亭合眼扯开嘴角,笑得真心,至少她的祖母是一个好人,一个正直的好人。

    蛮好的。

    她与真定大长公主终于坦诚相见了。

    同样的伤痛总是让人惺惺相惜。

    珊瑚觑了长亭两眼,心里有点心疼,昨儿个夜里姑娘叫她与碧玉几个家生奴才避到里头去,身边就留了个满秀与白春,她原是不忿的,可今儿一早回家换衣裳时她老子娘听了,只连声直道这主子是个心眼好的,是个护短且有担当的。

    她埋头想了一想才明白,她、碧玉与满秀、白春不一样,她们根儿在陆家,是脱不开的。研光楼若开罪荣熹院,满秀、白春还能随着石家回冀州去,她与碧玉的前程便毁了,闹不好还得连累到这两家人。

    索性叫她们避开,她们不参与,自然再怪罪也怪罪不到她们脑袋上来…

    “…广德堂估摸着是留不住了,整块地都黑了,五太叔公撑着拐杖站在街头骂,又闹着要给三太爷满门讨一个公道。宗族里头反应也大,几位太爷辈的人也聚起来了…”珊瑚压低声音,作态神秘,满心都是投桃报李,“都说这几位太爷是要趁二爷不在家,国公爷又过身的时候,借这个由头从大长公主手上争地盘要好处呢。”

    真定大长公主是长嫂,是陆家的老祖宗。

    可她还是女人,是符家的女儿,符家都摇摇欲坠,大长公主这个由头从根儿上就压不住人。

    女人当家本就难,再加上娘家势微,难上加难。

    也真够恶心的。

    长辈不慈不仁,三十四条命,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支撑门楣的亲侄儿,什么都不管了。

    心心念念的只有地盘。

    大约人被饿极了,也不太管什么礼仪道德了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料峭(中)

    第一百三十章料峭(中)

    广德堂的灰都还没扫干净,他们便如嗅到味道的鬣狗似的,毫无廉耻地凑在一起商讨该如何瓜分无主的腐食了。

    士族如今真的从根儿上便烂了。

    长亭抬眸极为温和地看了眼珊瑚,抿嘴笑了笑,“你老子娘也愿意同你说这些事儿?”

    珊瑚颇为不好意思,“他们本是嫌我年纪弱,从来不同我胡乱说话。如今姑娘身边缺人手,满秀姐姐是忠勇,白春姐姐是机灵,我和碧玉总不好在这研光楼里混白饭、拖后腿吧。”

    我的个乖乖。

    她昨儿是瞥见满秀一个翻身就翻过两丈高的内墙的,白春哄宁三姑娘与胡姑娘的样儿也能称得上是有勇有谋——否则以胡姑娘那德性、那身手,怕是听见外头有一点儿声响便能不管不顾冲出来的吧!

    她回屋同爹娘说,爹娘连连称是,说道,“这世道,能在外头活下来的都是有本事的。旁的不说,亭大姑娘有手腕,强将之下无弱兵,下头人要没点手段,入得了眼?”

    她脸上一白再一红。

    她能有啥本事呀?

    她爹她娘有本事,算不算她有本事…啊…?

    珊瑚推了推碧玉,急着把小姐妹的本事也显出来,挣功似的再说,“不过便是五太叔公、陆六叔爷、还有几个光有个辈分在的旁支庶出在胡乱掰扯罢了。碧玉她娘是管药材采办的,她娘说今儿个一早五太叔公便着人去库里守着了。说是药库房离广德堂近得很,怕万一火星子燎着了,库里的物件儿便糟蹋慌了。想进去查一查,碧玉她娘是个明理儿的,当下便把人打了出来,还告诉了白总管。”

    长亭整宿没合眼,脑仁疼得厉害,可听珊瑚这样说,却仍是闷声笑了笑。

    陆绰在时。这几幅颜色永远不敢在他面前把这么难看的吃相摆出来恶心人。

    陆绰一死,好像是带走了世家最后的精气神。

    这是在倚老卖老,接着陆三太爷惨死的豁口。给还没当家的陆纷一个下马威呢。

    当然陆纷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不定,当家…?

    下辈子吧。

    若换成是陆长英当家呢?

    长亭心尖尖上猛地抓紧,仰首问道,“大长公主是歇了吗?”

    珊瑚一愣看向碧玉。碧玉一愣之后看向白春。白春默默地在心里头敲了这两丫头一个杠头,她从石家跳到陆家没几天便惯了,原以为陆家的丫鬟们都是人精,头一天看见珊瑚、碧玉时还以为这两半大不小的丫头在装猪吃象,可往细里一打听,这才发现研光楼的丫头年岁都不大,也全都没正经领过差事,细细一想便晓得了。世家大族里头错综复杂,饶是真定大长公主也拿不清老宅里头哪个丫头的心里在琢磨些什么东西。索性便都挑了白纸来,慢慢地教总比一开始便包藏祸心的好。

    白春清清嗓子,将一件事顺着一件事条理清晰地理了个清楚,“真定大长公主一早便歇下来了,年岁上来了熬不住,奴听黄妪说大长公主身上有些不舒坦当下便着了床,特意叮嘱人甭同您说。请脉的郎中也只说大长公主歇一歇便好,并无大碍。”

    话头停了,长亭本以为这是交待完了,谁知白春“哦”了一声又想起一个事儿来。

    “黄妪说郎中开了三幅安神药,正熬在灶上,待您用过膳后便叫奴端来服侍您喝下,说是安眠镇神的——黄妪不叫奴告诉您,怕您硬撑着不用。”

    不让人同她说,便是不让她去侍疾。

    开安神药是怕她睡不着。

    长亭仰了仰头,心里酸酸涩涩的,别过眼去,忍着不叫自己哭出来。

    人对待不一样的人是不一样的法子。

    她从小便明白真定大长公主待她与长宁不一样,真定大长公主亲手喂长宁喝羹用膳,却轻斥她描红不用心,真定抱着长宁念颂春辞,却告诉她多看一看《唯物图鉴》比看骈句长辞要有用许多…

    长亭胸口很闷,索性端起木案上的茶汤一口灌了半杯后,便扭头吩咐满秀,“去,带上三两个壮实的婆子去库房外头转一转,若碰着闲杂人等当即杖五十,罚半年例银,革职归家。”

    满秀朗声应下。

    “如光德堂内有人嚼舌非议,无论哪个房头的人杖三十。白春,你去三房,请三夫人最好别搀和进这趟浑水里去,三婶母出身清河崔氏通读史书,她应当明白朝代更迭之下,都有哪些人最不老实,都是哪些人连命都没保住。”

    白春埋首记下。

    “碧玉,你去寻白总管让他别将角门、二门看这样死,谁要进来全让他们进,只要有腰牌,都进,别这个许进那个不许进,我光德堂未免就落了厚此薄彼的话头。”

    和白总管搭话呀…

    碧玉脚尖一踮,满心满腔都激动得不得了。

    长亭张口再欲言,却见胡玉娘打着呵欠出来,这懒蛋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才看见长亭靠在软榻上没精没神的模样,呵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你这是咋了!昨儿个不是光德堂走水吧?人外头着火,你咋憔悴成这样了?”

    一道说一道走过来,也不嫌弃,一口把长亭喝剩下的半盏茶喝干净了。

    茶汤一下肚,人就灵醒了,连忙赶长亭回屋睡觉去,“去去去,这儿我守着,你赶紧去补补觉,脸色青得跟个瓜似的。”

    长亭手一抬笑着把她手拦下,“行,那你先帮我去外院把白参将叫进来吧。就那个胖胖圆圆的,三十来岁。一脸精明相那个,你有印象没?”

    “有有有!就整个席面上最丑那个呗?我记得我记得。”

    胡玉娘被絮叨得有点不耐烦,边说边麻溜地把头发挽了个小纂儿。再拿素簪子一束,拍拍手便往外走。

    珊瑚看得目瞪口呆。

    说好的,赶,大姑娘,去睡觉呢?

    被姑娘拿话一岔,就全给忘了!?

    珊瑚抹了把汗,规规矩矩地站到长亭身后去了。

    满秀那处最快。当场便逮了三个家丁过来,一问一个是五太叔公家的,一个是陆缤房头的。一个是六叔爷家的,都叫冤,说是怕光德堂里头顾不过来,自家主子这才唤了人来帮忙瞅瞅。长亭手一挥。把陆缤家里头那个留了下来。其他两个全拖到檐角下头挨板子,外头人唤得呜呼哀哉,里头这个跪在地上直发抖,又想求饶又怕这下该引起上头主子注意了。

    长亭啜了口参茶,看向下头那人,“是我让人去三叔母那处去晚了,若白春脚程再快些,你许是就不必在这儿担惊受怕了。”

    那人抖啊抖。抖啊抖,抖不成一句整话。

    长亭手腕一挥。让他回去,“…同三叔母再说一说,三叔与我父亲,与我都是血脉连着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太叔公们说如今光德堂没有男人在,难不成三叔就听信了?这番浑话,三叔也听得?这活生生地埋汰着三叔,也就只有三叔宅心仁厚不与老人家计较了。”

    那人千叩万谢,赶紧往后退。

    半炷香的功夫,三夫人同白春一道回来,叹了两声昨儿个夜里火烧得多旺,再哭了几句陆三太爷一家三十四口死得冤枉,最后弯弯绕到正题上,“…听娥眉说大长公主一早便有些不好,如今正躺在床上?可用了药?如今思来想去,也是阿娇管事便宜些,二嫂虽好可到底如今管事显得不伦不类,阿娇年岁到了,是也该一点一点学起来了。”

    不伦不类?

    三夫人崔氏说话柔,相貌柔,一行一止都柔,绵里藏针,柔中带刚,不伦不类?她一个未及笄的姑娘管事才算不伦不类吧。

    拿针刺她呢!

    论名分,自然是二夫人陈氏出头才算名正言顺。

    可长亭绝对不会让陈氏挨着一点管家的边儿。

    长亭不接她的话,只说,“大母是有些不好,昨儿一场大火受了惊,早晨才歇下。这火烧得人心都凉了,白总管管得了这处管不了那处,才叫人钻了空子。我们姓陆,是平成陆家,这样一大家子人,都有谁心不齐,谁又能知道呢?阿娇叫丫头去库房守着,可不是眼皮子浅薄,这大乱的年岁,库里的东西有个少缺,丢的是谁的脸?”

    长亭压低声音,“三叔母可别忘了谢家大郎还住在咱们平成呢!”

    崔家正有女儿与谢家议亲呢!

    这荒年乱世,出趟远门议个亲不容易,如今士家的亲缘要近些再近些,织就成一株不可撼动的大树,这才能叫人放心下来呀。

    崔氏嘴巴一紧,再不兴师问罪,讨檄长亭小辈犯上了——二夫人陈氏的手段,她还没见过?两个儿子没一个拿得出手,相貌出众的姑娘却犯了不吉利留在稠山上了,连儿女都教导不好,陈氏的个性是出了名的和软的。

    陆长亭都不在乎闺阁姑娘家的名声要作态强硬地撑起来,她便忍这几日不去争也不是不可行。

    长亭陪着三夫人崔氏喝了盅银耳羹便送崔氏出了门廊,白参将候在外厢领命,长亭只吩咐他将广德堂围起来,不许再有好事者绕着那处转悠,陆家里里外外的库里、铺子里、庄子上都护卫好了。

    昨天的那场火,是火。

    可她不允许陆家有人趁火打劫。

    昨天的那场火,看在有心人眼里,绝对会看出一个故事来——只有广德堂被烧没了,旁边的屋子一点儿没烧着,旁人的人一点没出事儿,这要不是天谴要不就是人为。

    在这偌大的平成里,谁有这个胆子纵火灭门?

    反正寻常陆家的族亲是没这个胆量的,有这个的胆量的人要不在光德堂,要不还在光德堂,陆纷远行,陆家如今局势未定,不趁此机会咬下真定大长公主一块肉来,还等何时呢?

    陆绰与陆长英愿意一死守护陆家这份家业,她陆长亭决不允许这群鬣狗似的畜生兴风作浪,动陆家一分一毫。

    派遣人手去看管,摆明了的在防贼呢。

    长亭几乎已经预见到了几位老辈儿恼羞成怒、兴师问罪的模样了。

    果不其然,白参将押解了几个外头四下溜达,四处打听的人进来,连是哪处当差的人都没细问,捆上板子上嚎一句打一下板子,嚎一句再打一下,打得人连连叫唤老子娘,打完三十杖,长亭便让把人给放了,又问了真定大长公主如今好些了没,先哄了长宁睡下,这才合了眼。

    一连三日,真定大长公主累得没起得来床,又请了郎中来诊脉说是身上有些发热,长亭便不许娥眉告诉真定这些糟心事儿,自个儿安排下去将街上内宅里肃清得极为体面。

    在这份体面下头,是各房各家的脸面。

    途中二夫人来了一趟,许是人情递到她跟前了,便过来同长亭说上几句话,“五叔太公年岁都老了,翻了年这就是六十六的人了,家里头的人被阿娇捉去打板子,太叔公脸面上过不去,直说被小辈扫了脸近来都不大见人呢”

    说这话时,二夫人没太敢看长亭的脸。

    长亭闷声笑,“他不好意思走动,可他长子却觊觎着枣庄那千亩良田呢,这原是归在三太爷名下的,如今无主了,大概谁都想要吧。”

    二夫人闷上一闷,“阿娇啊你这还没说亲呢”

    说得极为喟叹。

    长亭浅笑渐渐抿了下去,看着陈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别开眼去,温笑着拿别话岔开了。

    陈氏与陆纷的三个子女,是保住了吧,真定大长公主下令击杀了陆纷,灭了三太爷满门,算是就此了结了这桩惨剧。

    了结的意思便是再不许人提及,陈氏、长庆、长平、长兴要活着,至少也算保住了二房的香火。长亭明白身为一个母亲的愧疚,同时与之默契地默认了这份愧疚。

    也该撕破脸了。

    直到第四天,重罚之下,仍有人在广德堂晃荡,白参将毫不含糊该打便打,打得那人后背鲜血淋漓,三十仗打完,这才问他是哪家的人,那人吸吸呼呼一番,啐了一口痰在地上没说话。长亭让满秀去查,查完才知道这人是五太叔公屋里乳嬷嬷的孙儿。(未完待续……)

    PS:预告,明后两天蒙拓会出现,陆纷会消失。

第一百三一章 料峭(下)

    第一百三一章料峭(下)

    这身份就蛮微妙了。

    士族里将就个亲疏有别,父父子子的倒是不亲近,孩儿不养在自家母亲膝下,却多与乳娘亲。

    陆五太叔公是平成里头辈分最压人的老字辈儿,放陆绰、陆纷身上要叫一声五爷爷,放在五服里论是长亭、长宁辈的高祖,是老来子,听人说道陆五太叔公是他母亲近五十的时候才生下的次子,原先也在金陵,可既没混出官衔又没混出名声,便由陆玉年做主叫他回平成来镇老宅。

    若陆绰不起意回来,这平成里头,陆五太叔公便是地头蛇。

    这也是为什么陆绰要遣陆纷先行至平成打点收拾。

    强龙要压不过地头蛇。

    大家里面过小家,士族大家照旧是按这样的规矩过活,出头的出挑的,一代宗族里头至多三四人,嫡枝长房才是正统,一路顺下来便顺到了旁支偏系去了,旁支能和主家享受到的东西一样吗?能与主家的地位一样吗?能像主家一样说得上话,做得了事儿吗?

    不能。

    所以趁能往自个儿小家里头捞的时候就赶紧捞,捞到自个儿荷包里才算是自己的东西。

    陆五太叔公心里头想了些什么,长亭门儿清。

    人一打完,白参将板子将一放下便凑过来试探着问,“…这恐怕不好办咯,是五太叔公家里乳嬷的儿子…要不要打个大棒给个大枣,咱们贴点药膏把这人送回去?”

    送回去?

    还倒贴膏药?

    长亭自诩她还没长了一张懦弱的脸。

    打就打了。还倒贴膏药?怀柔是没错,可也要看对面值不值得你怀柔,这个时候能不能怀柔。怀柔能不能起到用处?

    长亭再看白参将时便私心觉得此人太想八面玲珑、两不开罪了些,可这世上大多都是非黑即白的,奈何太多人都更喜欢叉开脚两边都站住喽。

    哪有那么好的事?

    长亭手一挥,“拖下去,关到柴房里面,不给吃喝什么时候五太叔公来了人来领,什么时候放人。如若五太叔公舍了这人。便拉到乱葬岗埋了便是,左不过杀鸡儆猴,我陆长亭不怕人口舌。也不担心闺誉,家都要乱了要来闺誉做什么?”

    满秀从后拽了拽长亭衣角。

    长亭没动,再看想白参将,想了想再笑了笑。“白将军莫顾忌某年幼。怕某护不住你。人是我叫人打的,街是我让人巡的,规矩是我定的。白将军是陆家的家将不敢不听,若有人寻衅到你跟前来,我必当你靠山,护你周全。”

    话撩在这儿了,将一入暮,黄妪便过来了。拿了腰牌也拿来了一匣子名册,长亭翻了一翻。心里有了底儿,问及真定大长公主,“…大母是好了吧?”

    若还跟前两日似的没精神头,也想不起叫人送这些东西来。

    黄妪叹了一叹,“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长公主到底老了,被一激一慌,人便精神不起来了,如今还发着热没退,又不敢用参。人参识时务同人似的,补强不补弱,怕这一补,老人家反倒受不住。姑娘也别提要去侍疾的话,大长公主不会让的,这样一大家子人,总不能够两个都垮了吧。”黄妪瞥了眼木匣子,轻声轻气再说“这东西是那日夜里便交待给姑娘的,没别的意思,大长公主从来便看重大姑娘,只是两个人都倔气聪明,聪明人处起来弯弯绕多,一个不留神便错过了。大长公主昏睡着只念了三个人名字,国公爷、纷二爷再有一个便是您。可惜大长公主这一辈子,前两个儿子,一个都没对得住,只求余生还能对得住您吧。”

    长亭紧抿唇角,微不可见地别过眼去。

    她明白。

    她都明白的。

    黄妪又叨念了两句,未曾对长亭这一系列手段置下一词,唱了两声,“两位姑娘得顾忌这自个儿身子”后便告了辞。

    第二日清早,便有人递了帖子进来,都是些女眷,五太叔公家的一位太夫人,两位妯娌,连带着几位老夫人。

    都是来探病的。

    说是探病,还不是借着探病的由头来冲长亭兴师问罪。二夫人陈氏与三夫人崔氏都一早便来了荣熹院。

    人一来,先请到荣熹院给真定大长公主问了安,便被请到了水字斋吃茶,陆五太叔公的两个儿媳妇一个是谢家人,一个是金陵右都卫孙大人的胞妹,谢夫人倒是只低着头喝茶,没开口,长亭晓得这是看在谢文蕴的面上。

    可那孙氏却摆明了要当出头鸟,啜了口茶便笑了起来,“上回见阿娇的时候,阿娇还没桌子凳脚高,。我们家是幺房出老辈,估摸着是见我年岁不算老,阿娇口里囔着我叫阿婶,二夫人当时还笑阿娇错了辈分。”

    长亭神容没动,安安分分地坐在二夫人陈氏的下手边。

    孙氏眉梢一抬,笑眯眯地看向陈氏,“二夫人可还记得这事儿?”

    先说错了辈分,再把话递给陈氏

    这些女人哦,嘴能不能别这么利。

    陈氏笑了一笑,“可难为还婶婶记着。”便未接再未接后话了。

    孙氏张口欲再言,长亭腕间一抬也冲她笑,“那时候阿娇年岁弱,见高婶婶年轻面善叫差了辈分,原是阿娇不对。如今总算长大了,便再没有这样的错处了。”

    长亭顿了顿,她向来不耐烦打嘴仗,口舌上赢了有什么用?压根没用,她要做的是敲山震虎,未雨绸缪,她当恶人唱黑脸一点关系没有。等长英回来了,她的哥哥却不能遭人看轻。

    “昨儿五太叔公府上递帖子进来时,阿娇原以为是来领那泼皮回去来着。心里头还想呢,太叔公家里重情意,一个如尘埃一般低贱的恶障也能惊动得了三位夫人奶奶呢。”长亭再笑一笑。“今儿才晓得原是瞧病的。阿娇还敢问高婶婶,那人还领不领回去了呀?若你们也不要了,我便叫人把他给撵出去,拖到乱葬岗埋了。”

    “小姑娘家家,说话如何口无遮拦?”

    陆五太夫人终究是开了口,语气沉凝,十足十地痛心疾首。“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石家误人,好好的一个小姑娘不过流落了不到半载。便成了这样一个言语不通的石板货。”

    满秀手攥得紧紧的,眼珠子像要瞪出来似的。

    长亭先看向三夫人崔氏,崔氏眼光一偏,身形朝二夫人陈氏处挪了一挪。陈氏心里头有些气。脸面上便带了点出来,“言多必失,五太叔母未免太过严苛。”

    再想说什么,却也再不想出来了。

    本是家教使然叫女儿家不可多嘴多舌,可如今看来却是光德堂势弱。

    二夫人陈氏却还愿意维护她…

    长亭心胸阻塞,不知该作何滋味。

    陆五太夫人身形富态,靠在椅凳上,手里串了串柱子唱佛。没人敢回她,她便越发得意起来。真定大长公主卧在床上,整个光德堂一个陈氏一个崔氏,再有便是三两个不中用的小辈。

    陆长亭倒是敢打着真定大长公主的名声作威作福,可她敢在高祖长辈跟前放肆吗?

    名声还想要不想要了?

    名声臭了,顶梁的父兄死了,再尊贵又有什么用?谢家玉郎还能求着娶她不成?

    别忘了,陆家多的是姑娘!

    “阿娇啊。”

    陆五太夫人换了个舒坦的身形靠着,眼皮子一耷拉,语重心长,“你将回来便闹出了这样大的火势,老三是个没福的,跟着遭了天谴,若阿娇有心,还不如整日里抄一抄佛经,给国公爷与你那早逝的母亲,哦,还有随阿绰一同去了的翁主烧下去,也算是尽一尽心意了,消一消这满屋子的不吉利了。”

    这是在说长亭不吉利!

    父母先后亡故,连继母都未能幸免,将回平成便有大火冲天!

    晋人重卜,且信命。

    索性栽一个不祥的名声在长亭脑袋上!

    陆五太夫人好大的心胸呀!

    谈及不吉利,陆长庆还在寺里头,陈氏当即住了口。

    屋子里头静悄悄的,没人说话,谁的呼吸重了都怕惊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长亭再埋首啜了口茶,一口温茶下肚,心里头便静了许多,面上笑一笑,挽手拂了耳鬓旁边的碎发,小姑娘声音清清泠泠的,不徐不急,“阿娇听高祖的意思是不想要那个奴才了吧?阿娇这下让白将军将他打发了,乱葬岗也不必去了,尸首还是运回您府上去,等埋了他这一家子再撵出豫州去,也算是我陆家的恩德,您看可好?”

    压根不接话!

    陆五太夫人顿感无力!

    “不好!”

    这是场博弈!

    谁让步了,这局势便可就定下了!

    陆五太夫人扶着椅背朝前倾,“打狗还得看主人!某念阿娇是初初掌事,不懂变通,第一日阿娇便杖责了我们府邸的下人,一连四日,算下来恐怕有三十人受了责难!不过是在城中游荡,这也要管?那秦四不过是往库里走了一遭,便受了五十杖,半条命都去脱了!阿娇的手段未免也太狠辣了些!旁人不敢说,我与五爷是长辈,我们敢说!若我们不来说,便由着一个小娘子将陆家的名声作践到了土里了!”

    “是啊,现在还只是在打狗呢。若主人再教不好,往后便会开罪到主人身上了。”

    长亭语调平缓,抬眸与之直视,“您要做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明眼人都晓得。如今陆公尸骨未寒,胡人步步紧逼,情势风云莫测,您便趁机欺我孤儿寡母,这是哪家的道理?这是何处的礼仪?您都要钱要粮就是不要脸了,阿娇又何须顾忌尊卑长幼?辈分压不住人。若五太夫人愿意,您尽可试试,是阿娇的规矩硬,还是您那可怜巴巴的辈分更硬。”(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一章 把酒

    当即哗然。

    自然是静悄悄地哗然,静悄悄地呼气吸气再呼气。

    孙氏目瞪口呆地看着长亭,长亭看着五太夫人。

    陆五太夫人年岁上去了,数年养尊处优,且无人敢当面忤逆,脾气也跟着上去,如今遭气得发抖,胸口一起一伏,身形往前坐照在光影下头,衬得面色酡红。

    大儿媳妇谢氏眼光没动,探过身去一边顺陆五太夫人的背,一边温声说着话安抚,反倒成了这内室里头一个打破沉默的主。

    “母亲莫气,若气坏了身子骨,便是儿孙们的不是。阿娇年岁弱,您也莫太怪罪。”谢氏笑一笑,极婉和温意的样子,后头的话便是对着长亭说的了,“将不规矩的下头人处置了便好了呀,左右是他们不够听话,咱们陆家是主家,论谁也不能说个不字儿。可阿耶与母亲却是看着三爷长成的,又做街坊做了几十年。古话尚且有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故事,那晚上你太叔公那屋子差点没着了火势,老人家到底是吓到了的呀。”

    谢氏说话软绵绵,棉丝丝的,嫁到平成几十年,倒还是说得一口金陵话。

    长亭身边已经没有讲金陵腔调的人了。

    真定大长公主一口官话说得极溜,满秀与玉娘是北人讲话豪放大气,记得往前符氏喜欢说金陵话,想来也是,符家是在金陵起的家,儿孙们两百年都没挪过窝,自然一口南人腔调说得极富抑扬顿挫。

    “阿宁诶。阿亲喂吃藕粉糊糊好伐啦,再吃歹一点?”

    ——长亭无端端想起符氏说话时的神容,好像是耳朵上蒙着一层纱在听人唱着旧时光。

    五太夫人手往木案上一拍再一摁。张口便再想说话,哪知手腕被谢氏一捉,紧跟着谢氏的后话便出来了。

    “是,如今天下不太平,可越是天下不太平,咱们家便越要拧在一块儿来。三太爷一家子三十四口人如今还未辨得清,尸骨都还没入棺椁。他们家的丧事要如何办?什么时候办?谁来办?办丧仪费事的咧。更莫说三爷一家子是横死的,便是请阿弥大师来唱唱经,恐怕人都不乐意来的咧。”

    草蛇灰线。铺陈着理。

    长亭便听谢氏直揭红心。

    “明人不说暗话,三太爷家是留下不少家当,趁着功夫,我们家没少清点打理。可旁的事儿。我们可再没插手了。都是一家人。又隔着墙背抵背的住了几十年,我们不打理谁打理?我们不担上这担子,真定大长公主又乐意谁来挑这个大梁呢?总不能不办忌辰,不叫三太爷吃这口人间的香火吧?”

    谢氏说话极婉转,明里暗里便把陆缤推出去挡刀子了。

    真正的说客就该是这样。

    陆三太爷一门全灭,手上捏着的东西,屋子里藏着的册子,平成里里外外藏下的好处。既然已经没人承接着了,何必便宜了旁人?

    难不成当真顺水推舟让陆缤接下?

    他们肯。真定大长公主恐怕也不会点这个头。

    陆五太叔公大抵便是这样的想法。

    落地的桃子,不捡白不捡。

    五太夫人仰靠在椅凳上,不徐不缓地喘气,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小姑娘不经事总能被哄了去。二夫人陈氏世家子出身,端的是贤良淑德,不好红尘杂事的清高派,三夫人崔氏倒心眼活,奈何一家子两个人都是小妇养的种,成不了大事。再算下来,整个平成便只有他们家了。

    乱世出英雄。

    感谢这场大乱,阿弥陀佛。

    长亭看了眼崔氏,却见崔氏一点意思都没听出来,心里叹了一叹,该精明时一点没用,不该精明时四下耍小聪明,当真是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强一弱,一硬一软。

    若绷不住了,流水的物件儿便顺了出去,现如今争的是什么?自当是谁在平成说得上话。

    长亭掩眸吃茶,再抬头时便冲着谢氏笑一笑,“阿娇原先以为高婶婶们是来领人的,后来以为是来瞧病的,现如今才晓得,原是来缅怀三太爷。三太爷一家走得惨淡,阿娇如今身上一重孝,还得再加一重孝,如今逢流年不利,我陆家遭此大难实在冤枉。”

    谢氏一字一句地吃透,却仍旧不明白长亭想说什么。

    长亭起身朝谢氏福了一福,“高婶婶慈悲,阿娇年岁小,又突逢大难,手段硬些亦实属无奈。这内室里头的人都姓陆,都是平成陆家人,说句扣良心的话,这断了谁的香火,都断不了陆家人的香火…”

    长亭话到最后当即哽咽。

    谢氏作态愈发端容,嘴角朝上翘,逾翘逾高,蔼和朗声,“是啊,阿娇说得对,这一屋子坐着的可都是陆家人啊…”

    长慈下孝,一派和乐融融。

    五太夫人没留午膳便抽身告辞,崔氏这才琢磨过味儿来,合着陆三太爷留下的那块饼全遭陆五太叔公家叼了!?陆五已然是地头蛇的摆势了,这下倒好了,接手陆老三爷的地头,怎不叫一个势如破竹。

    “…再抬举他们,怕是要骑到光德堂的头上来了!二伯平再大的乱,剿再多的残党,也架不住背后有人在耍阴把式啊!”崔氏颇为怪罪长亭,“原想阿娇话有多硬,遭人这样一颠一捧再一顺,便交了心了!”

    陈氏抿抿鬓发,不耐烦听崔氏言语,一句话便堵了回去,“立时你怎么不说?如今却怪责阿娇…”

    崔氏登时闭口不谈。

    这两妯娌的话是背着荣熹院说的,长亭自是听不见。

    待那一家子走后,满秀过来悄声回禀。“…柴房里关着的那秦四还要不要放?”

    长亭反问一句,“你可听见今日她们提及过他?”

    满秀摇摇头。

    长亭腕间一抬,“没人来领。便不放人。这是我一早便说过的。”

    满秀头一点,表示明了。

    五太公一家将出光德堂,第二日便得意了起来,听下头人回禀,五太公当下派了人去环广德堂丈量了一整圈,再派人往枣庄运种子、粮食,倒还没着手接手三太爷家里仆从置下的铺子和私产。可鞍前马后地跑,旁人看起来却也差不离了。

    “…昨儿还问人要账簿子,五太公府上那管事鼻孔朝天。好一副狗仗人势的面貌。”

    珊瑚愤愤不平。

    长亭闷在心里默数数一天、两天、三天…直至第五天,大抵五太公横得差不多了,光德堂便遣人去废墟那处摆置上了灵堂,守在灵堂门口摔盆捧灵、披麻戴孝的那人。面相极生。旁人都不认识。

    有好事的去问了那人名字。

    那人手一拱,“某名唤陆长重,城东陆七郎的长子,现下年十八,论起族里的排行正好排十七,叔伯唤某一声陆十七也使得。”

    再有好事者问,“那你披麻戴孝守在三太爷府邸前做什么呢?”

    “自是尽孝。”陆十七再鞠一揖,“光德堂做主叫某过继给三太爷做长孙上香火尽孝道。今日搭建灵堂,明日出殡入土。十七身为太爷长孙自当事必亲躬,处处留意。”

    好事者再回去翻家谱,翻遍了五服图谱也没在里头找着陆十七的名号,再翻宗祠里供着的老册子这才准根溯源到晋孝帝那个时候了,一百年来前是同一个祖宗,与如今住在光德堂的嫡支一家隔了六层的关系,早已出了五服。

    再问到城东陆七郎,是走中正孝廉那条道的,可惜没走通,便索性开门做起了郎中生意。

    一个出了五服的旁支,突然蹿出来,不仅过继到了三太爷的膝下,还要承了三太爷的家业!?

    那他陆五太公家里头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

    自作多情地给他人做嫁衣!?

    陆五太叔公又气又臊,当下称病躺了床,谢氏递帖子进来,玉娘撑着腰杆翻了一翻,品评了两句,“你们家里头规矩是多,各家各户的帖子上头画的样式还不一样,五太公帖子上的这朵莲花画得还蛮好看的…这样式是各家自个儿定吗?咋就选了莲花呢?莲子心苦的不得了,不是不吉利吗?”

    烛光摇曳下,长亭笑了笑将帖子往回一扣,漫不经心道,“大抵他们家以为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罢。”

    这个巴掌打得狠。

    又悍又绝。

    再隔两天,各房间便传起来陆家长房的亭大姑娘为人悍气,性情太烈,掌事手段狠利。

    口口相传,长亭也不知这狠利这个词儿用的究竟是戾呢,还是厉,还是利。

    五太叔公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些。

    要打脸,就狠狠打。

    长亭吩咐满秀,“…行了,把柴房里的那人送回去吧,估摸着这双腿是废了,就拿推车运回去,走五太叔公的正门,告诉他们一家子,左右大家都是一家人,你来我往的不必在乎太多——陆十七不也是姓陆吗?”

    如此一来,悍气的名声算是做实了。

    满秀咬咬唇,连声应下。

    长亭一手杀鸡儆猴玩下来,时光已然挨过了近半月。

    正逢月圆,窗棂紧合,树影幢幢,清风不兴水波未动,却窗棂外的竹林里却突起“簌簌”之声,长亭一下警觉,搁下笔来,将窗棂猛地一推,轻喝一声,“谁!”

    月影半合之下,有一藏青灰影从林中窜出。

    蒙拓右手执青釉酒壶高举,神容清浅,背在光影里朝阁楼上笑。

    “是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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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三章 夜话

    长亭下意识地倒抽一口凉气,从窗棂里探出头去四下看了看,光德堂里头悄声寂静,春末夏初交替,庭院中的树木枝叶繁茂,夜深人静,珊瑚、碧玉垂着头靠在廊柱上正打瞌睡,没旁人,全是信得过的。

    蒙拓就那么杵在原处,挺拔得像座山。

    长亭埋首冲他招招手,望着他敏捷地越过低矮灌木丛再跨过朱漆栏杆正好一个箭步稳稳落在她的窗前。

    人离近了,光照在蒙拓脸上,正好打了个侧影。

    长亭不知他来所为何事,又怕是冀州陆长英有变故,又怕是石家有变故,心悬吊吊的,压低声音急切问他,“可是冀州有变?”

    蒙拓一怔,埋首摇头,“并没有什么事…”

    少年声音低沉,长亭心里一松旋即慢慢面色发红,无端有些羞赧。

    那你夜深翻墙来做什么…

    问句在心里绕了几个弯,到底没问出口。

    长亭不说话,蒙拓也不开口,两人便就这样隔着窗棂站着。

    “嘎吱”一声。

    长亭慌忙扭头去看,被吓得一颗心都漏跳了两下。

    原是风打门扉,嘎吱嘎吱地作响。

    满秀赶紧上前将门扉掩死,“三姑娘与胡姑娘都早早睡下了,荣熹院那边大长公主也喝过药了,东苑西苑都落了锁,如今没旁人往研光楼来…”

    说得这样细,好像她在私相授受一样!

    长亭轻咳两声。再看向蒙拓,眼光慢慢移到蒙拓手上拿着的酒壶上,抿嘴笑了笑。“该去寻岳番喝酒呀,我在孝期也不会喝酒的呀,两兄弟凑一块才高兴呀。”

    蒙拓酒壶朝上一拎,“不是酒,是醪糟蜜水,加了糖,不醉人。”

    长亭笑起来。伸手将窗户再往外推了推,满秀再将高几架子往后一挪,长亭搭了把手将与窗户平齐高的木案推到墙边靠着。木头在青砖上摩擦“滋滋滋”地作响,白春再生了红泥小炉,笑盈盈地探身接过蒙拓手上的酒壶,倒在小铜壶里头炙在火上烫着。

    不过几月。白春与满秀已然很有些大家仆从的样子了。

    里头在忙。蒙拓不觉怪自己有些太孟浪了…

    不过是怕她心里头苦,而这蜜水又是恰好甜的罢了…

    被岳番一怂再沾了两口酒酿,他便一个冲动提着酒壶翻墙进屋,这条道他熟悉着呢,光是翻墙就来了得有两次,轻车熟路地进来,远远地就看见研光楼的灯还亮着,人影投射到窗户纸上。剪影婉约得像年节时候剪下的窗花小像。

    他本想看上一夜,放下酒壶便走。哪知恰好她开了窗,哪知恰好他木愣愣地双手举过头再木愣愣地应了声是…

    他不过只是想在外头待上一夜的呀。

    蒙拓还没反应过来,隔了一堵墙、一扇窗,长亭已然摆置好了家伙什邀他一道品评吃茶,满秀端了一只独凳从窗户里递出来,“还劳烦蒙大人伸手接一接呢!”

    声音轻轻脆脆的,极欢快。

    蒙拓回神却见长亭眉目清淡地冲着他笑。

    蒙拓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墙之隔,共饮一壶酒,同襄一汪情。

    米酿热好了,在铜壶里咕噜噜地翻着白泡,米渣正向上翻滚哪知被水一冲又无端沉了下去。

    香香的。

    比百花蜜还要香。

    长亭拿着小银勺子亲给蒙拓斟到白釉瓷杯里,双手递过去,一笑眉眼便弯成月儿,“你尝尝,这是小时候的味道,里头再加几颗枣,搓几粒糯米团子煮下去,就是小汤圆,南人叫这个酒酿圆子。若不放糖,再酿酸,便是你们郎君饮的白米酒,不烧头也不上脸,好喝得很。”

    蒙拓双手接过,吹凉了,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

    长亭再给自己斟了半盏,酒酿有点烫,她捧着杯盏慢慢地吹。蒙拓顿觉耳朵有些痒,换了个姿势,将杯盏放在窗棂前头,双手撑在膝头,声音低沉,“外头有人说你悍气,我…岳三爷托我来瞧瞧你,叫你别吃心。”

    长亭挨着杯沿小口小口地进,听蒙拓这样说,便边吃酒酿边点头。

    “不吃心的,有什么好在意的。说我悍气我便悍气了?我悍气吗?”

    长亭抬眸,目光炯炯问蒙拓。

    蒙拓当即摇头,“并不悍气,大姑娘是极婉和的。”

    长亭心满意足再佝下头喝酒酿,三口两口喝完半盏,便细细说起这桩事来,“说真心话,五太公未免也太经不得激了!倚老卖老,丢了面子丢里子后便叫人放话抹我的名声,他也不想想,我的名声坏了,上上下下陆家姑娘们的名声好得了?尽做些蠢事,他还得丢脸,原就是怨他既蠢又天真,我这连话都还没说清楚,他便鞍前马后地跑着以为我着了道呢。凡事不多想想,合该被人打脸。”

    蒙拓埋头笑了笑。

    他原先便晓得亭大姑娘脾气不算好的。

    若脾性好,也不会初初见面便隔着帷帽瞪他了。

    喝着酒酿,长亭反倒饿了,伸手将描红帖子往旁边一推,吩咐满秀,“…去下碗素三鲜面线来,”再看向蒙拓,“若小厨房有羊肉再下碗烩羊肉粗面。”

    “我也用素斋罢。”

    蒙拓截住长亭话头,“你们都在孝中,哪里能见得荤腥。”

    长亭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点头再吩咐道,“那就两碗素三鲜,面线下多一点,我晚膳没用饱。”

    白春忍笑。

    哪有当着外男说自个儿没吃饱的呀!

    不过也不能算外男,生死之间,自家姑娘头一个想起来托付的人都是蒙大人,到底是命过命的交情。

    蒙拓接着上头话说,“话虽如此,你尚未及笄也未曾婚配,谢家大郎亦尚在平成,若传得沸沸扬扬,你该当何如?”

    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长亭却恨得咬碎一口牙。

    “表哥要怎么想便是他的事,干我何事?我只晓得旁的人觉我婉和柔顺便罢了!”长亭生起气来,“我若再不悍气一些,等哥哥回来,只怕这起子小人作践得骨头都剩不了!你便是专挑夜深了来气我的。”

    每每谈及此事,她便生气…

    蒙拓这回学得乖觉了,连忙调转话头,“并没有气你…听岳老三说顶多再隔三两日,幽州一事便可尘埃落定了,前日从冀州发来信,你哥哥也好了许多,虽还是下不得地,可陆大郎不急不慌,诊治的郎中便更有底气。”

    幽州那事,便是陆纷。

    小秦将军去了堪堪半月,一来一往,若快马加鞭也需一月的时间。

    再等半个月吧。

    长亭轻摁了摁脑门,情绪向下落。(未完待续……)

    PS:明天公布名单了哦~蒙拓就是个直男+死狗+痴汉蒙痴汉

第一百三四章 因果

    第一百三四章因果

    风过穿堂,雨打芭蕉。

    先只是打了三两滴雨水,紧跟着雨珠串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庭院中。

    游廊里溅了几滴雨水,蒙拓转头去看,只能见到烟雨朦胧里吊在研光楼外昏黄的灯笼,蒙拓很敏锐地捕捉到了长亭的落寞,这样的神情,他从未在长亭的脸上看见过。

    甚至在外逃亡的时候,长亭也极少颓靡,好像一直都很兴致勃勃的样子。

    “再等半月吧,再等半月尘埃落定,你与阿宁的生活便回归正轨了。”

    蒙拓这样宽慰。

    酒酿咕噜噜地还在沸。

    长亭翘起手腕摆了摆手,再放下,笑了笑,“你别管我,夜深人静,人吧便容易疯魔,东想西想的,越想越绕反而把自己陷进去了…”

    蒙拓搁下杯盏,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

    那夜长亭临危相托,让他前往幽州格杀陆纷,他心下便知真定大长公主或许将动摇决定,长亭才会未雨绸缪。

    那夜里长亭和真定大长公主都没明说,可他一眼看到了真定的挣扎与内疚。

    真定着人送他出门以后,他留了一个心眼,亲自上马出城追踪,哪知将行一百里便追上了带有大队人马的小秦将军。

    小秦将军忠的是陆绰,陆绰没了,忠的便是陆长英。

    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小秦将军为那陆纷忠心耿耿地办事。

    亲眼看见小秦将军奔赴幽州,他总算心安。

    再入城一算起火时辰与小秦将军秘密出行的时间。两者竟然相距不过半刻钟,几乎是同时,而在这段时间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蒙拓不姓陆。他是被排斥在平成圈外的。

    他只好进行缜密推测,重点在于,那晚,真定大长公主在哪儿?

    应当是不在光德堂内的。

    若是真定那夜在光德堂里,长亭胆子再悍也不可能让满秀来叫他,真定推开研光楼大门的时候,他嗅到了极淡极淡的血腥气。

    还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糊味道。

    也就是说。那夜真定就在起火的广德堂内,胆子再大一点推测,那火就是大长公主下令放的。前脚放完火,真定后脚便吩咐小秦将军前往幽州提前解决陆纷。长亭以为那场火会拖住真定下决心干掉陆纷,可殊不知那场火却是一剂催化。

    蒙拓再想,却也想不出其中关节了。

    雨点点落。

    长亭仰头将酒酿喝光。小声道。“蒙拓,你知道吗?我竟时不时地觉得陆纷可怜…我竟然有时候会怜悯他…他也是疯魔了,我也是疯魔了,有时候我都不敢去荣熹院侍疾,我怕我看见大长公主的模样受不住…明明是自家兄弟,明明是血脉亲缘,何必呢?陆纷可惜,我父亲可惜。阿兄可惜,我们都好可惜…”

    酒酿明明不上头的啊。

    长亭埋下头再揉了揉额角。“事出必有因,我找到了因,可却不明白哪里是果。人活一辈子的命,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因果轮回,我当真不明白…”长亭说着便笑起来,“往前阿耶总说我不乐意想事情,如今想了却反倒徒添苦恼。少年郎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努力叫自己别多想别多想。你说胜利即正义,如今乱世当道,民不聊生,由不得我陷进自己琐碎的思绪中去——这些我都明白的,可就是克制不住。”

    因果呀…

    蒙拓单手执盏,酒酿还温热,雨水顺着檐角向下落。

    “女人的心未免都太软了。”

    蒙拓回神,闷声出言,“这世道是造化弄人,也是因果轮回。陆公客死异乡,这是造化弄人,可陆纷却应当被千刀万剐,这是他因果轮回,是他咎由自取。我不知他可怜在哪里,可我却明白,无论他遭遇了什么,只要陆公未曾折辱过他的尊严,没有危及过他的生命,他就没有资格要陆公的命,是他做过了。你根本没有必要对真定大长公主感到愧疚,毕竟过身的不仅仅有她的儿子,更有你的父亲。”

    一如既往的板正。

    长亭望着他,慢慢笑起来。

    果不其然,她所顾忌的,她所愧疚的那些愁绪,在他眼里什么也算不上。

    “你是母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长亭下巴搁在手腕上,“庾郡君很灵醒也很能干,庾家在士族里虽名声…”长亭一顿,转了话锋,“名声很活,可你却极板正,你大抵不太像你的母亲吧?”

    蒙拓扯动脸皮笑了笑。

    便明说他闷,他也不会生气的呀。

    “不是很像。”

    蒙拓语气淡淡的,“其实我母亲同姨母也不像,姨母手腕灵光也八面玲珑,我母亲同你们家二夫人有些像,哦,也有些像你,喜欢想事情,心很细…塞外冬日比关内更冷,她拿两张小牛皮缝在一块儿给我做一双小手套,针脚细得我凑拢了都看不见。”

    像二夫人陈氏?

    那就是个性和软了呀。

    再说像她?

    或许小庾夫人是一个心境和软,多愁善感的女人罢…

    长亭柔声浅语,“那你的父亲呢?”

    蒙拓的父亲是胡人。

    这是长亭知道唯一一件关于他父亲的事。

    如果父族没亡,蒙拓何以进关内来投奔石猛一家?若父族亡灭,那便是被灭了门,能娶到庾家女的胡人大多都是达官显贵,胡子近来并未有风波,也没有储君之争,故而一户达官显贵要被人灭门,实在不可能。

    蒙拓手上动作一顿,慢慢将杯盏搁下。

    许久无话。

    只能听夜里的雨声和风声。

    时间久到长亭以为蒙拓不会回答了,哪知蒙拓却开了口。语气水波不兴,沉稳且缓慢。

    “我父亲啊,是胡人啊。比我母亲年长十岁,母亲嫁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了,都是先夫人的儿子。他给大王共事,管着大王的兵马和粮草,手下也有人手,大哥蒙扩长我九岁。我知事的时候他已经是父亲的左右手了。”

    瘐氏是继室!?

    长亭头一回听说!

    瘐氏女嫁给胡子当续弦!?

    长亭望着蒙拓,突然明白了他的幼年的时光该有多难熬,母亲是大晋的士族。而父亲是胡人的官吏,已有颇受重视的长兄,血脉尴尬,行事艰难。

    夜黑风高。蒙拓似乎起了谈兴。

    “我母亲个性温婉。可士族女的清高与敏感在她身上亦清晰可见。他想要一碗水端平,可奈何三位长兄和后院的姬妾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你知道女人磨起女人的花样有多少种吗?女人的天地就那么点儿,随便一挑便是一场仗。刀不血刃,阵前杀敌。母亲本有一辈子的时光与她们慢慢磨,奈何他却亲手打破了母亲的憧憬与依赖。”

    他…

    或许是指蒙拓的父亲吧?

    不,一定是指蒙拓的父亲。

    长亭以为会听见一场习以为常的内宅争斗下的祸事,奈何蒙拓却埋首轻声地打碎了她的预想。

    “母亲是自己去的,病得不算重。可怎么也救不回来了。母亲说她没有办法忍受一辈子与这群女人争一个是非不分的男人,她心气太高。忍不了庸庸碌碌地在帐篷里与这群俗人吃喝谈笑,假模假样地度过这一生。”

    “她说…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蒙拓语声平静。

    长亭单手捂嘴,眼眶里有眼泪打着转儿,长亭仰头清了清嗓子,眼睛使劲一眨将眼泪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看不到任何希望…

    连她的孩子都不能带给她任何希望?

    长亭嗓门憋了憋,一腔酸涩气,她陡然恨毒了士家无缘无故的清傲与无谓的坚持。

    风骨…

    什么是风骨?!

    风骨并不是不惧死,而应该是不惧生!

    连活下去都不怕,还怕死吗!?

    长亭手背抹了把眼睛,却听蒙拓闷声短笑起来,“…你莫哭,每每与你说话,我便将你要不惹生气,要不惹你伤心,这并非我所愿。”

    长亭抽了两下鼻子。

    蒙拓仰了仰头,想伸手去揉一揉长亭的头,面上却只能望着她笑,许久不笑了,脸皮子扯得有些僵。

    “母亲真正走的时候,我刚好十岁,就在我生辰前一天。没了娘,爹也可有可无,我饱一顿饥一顿,是母亲生前留下来的丫鬟拼死出城报的信。好歹姨夫手里握着兵,称雄一方又说得上话,威逼利诱下将我要了回冀州养着。石家待我不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必定不负石家。”

    蒙拓说得风轻云淡。

    长亭却听出了话中信重诺重的意味。

    蜡烛燃得将有小半截,风一吹好似要断了光线,蒙拓从窗户外探身进来伸手捂住,“今晚上我是当作不当做的事,当说不当说的话便做了、说了,大姑娘若怨某孟浪,便也谅这一遭罢。往后便不做、不说了。”

    确实是。

    难得的孟浪。

    难得的随意。

    难得的平易近人。

    长亭鬼使神差地眨了眨眼睛望着他,多问一句,“你生辰是多久呀?”

    蒙拓一怔愣,趁白春重新燃了蜡烛摆在烛台上的功夫,蒙拓佝头轻答,“明日…便是明日…”

    长亭恍然大悟。

    他的母亲是在他生辰前一日走的,那今日便是他母亲的忌日啊。

    所以他这样板正个性的人才会放任自己端着酒壶,翻墙到研光楼里来…

    “梆梆梆——”

    打更的梆子声儿隔了老远传了进来。

    子夜时分了。

    长亭冲蒙拓笑得极灿烂,“子夜过了,到了明日了!阿拓,生辰快乐!我吩咐下去的面线歪打正着,就当是你今年生辰的长寿面吧!”

    蒙拓一怔,缓缓别过眼去。

    面线费时辰,小厨房早歇了灯,被白春薅起来又是揉面又是熬高汤又是爆炒小料,光德堂用食一向精细,从没有对付来这一说,两碗面线下头都卧了一只流黄的荷包蛋,上面撒了青青翠翠的葱粒儿,再溅了一勺花生油淋在汤上,顿时“滋滋”作响。

    满秀端了一大一小两碗的素三鲜面线过来,还热腾腾地冒着气,长亭执起银箸挑在小勺里小口小口地慢慢用,蒙拓则就着海碗,连汤带面线地几口吃完。

    两个人,一堵墙。

    两双筷子,两只碗。

    两个人的头面对面地佝着,烟雨逾渐朦胧,热汤袅袅生香,挂在研光楼外的那几盏灯笼遭这细语清风微拂,柔柔淡淡的光也跟着慢慢地动,慢慢地摇着。

    摇在了少年与少女投射在地面的暗影上。

    若说人世间所有巧合与着意的相逢是因,那么什么又会是这份相逢的果呢?相见甚欢,还是两看生厌?是有缘无分,还是因缘天定?

    谁人都不曾知晓,往后的结局如何。

    谁人也不会预料此间相遇是吉是祸。

    生命并不是一折戏,一切都能够按照话本子上写好的路数走,人生将拐过多少次的弯,将遇见多少个人,将看到多少风景,谁都不清楚。

    至少一年前的长亭不会想到,在一年之后,她会与一个草莽少年隔窗夜话,把酒言欢。

    如果我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遇,这是因。

    那我渐渐地信你,赖你,依你,护你,爱你,这会不会是果呢?

    长亭算不清这因果,可有人算得清。

    平成和风细雨,幽州却狂风大作兼有雷霆暴雨。

    帐篷延稠山南麓叠次摆置,大风一刮,风从帐中穿堂呼呼作响,油灯高挂,马匹嘶鸣。

    战马比普通兵士贵,可如今连人站的地方都没有了,马儿又该何处安身?

    如今的天将好黑下去,又是一个难熬的夜,若熬过去了,前头便是草间市集,若熬不过去,只怕又将折损兵士与战马。

    他们竟不知那贼寇如此难对付,草蛇灰线地埋伏将他们引到了这峭壁陡崖上来!一路过来将士已然折损近千人,士兵力疲且心灰,明知前方只会更艰难,也只能向前走,因为他们看不见后路在何处!

    陆纷非常清楚,这一趟来了,若什么也没收获到的回去,只会让他更平不下豫州的局势,又谈何能叫他坐稳那个位子!?

    他折损不起了!

    兵马耗费近千,这本不算大事,当真放在战场上都只是小数目。

    可别忘了!

    他在匆忙之间只整合了六千军士呀!

    熬过去!

    等过了草间市集,补充了粮饷军备,前头便是幽州!

    石猛小儿虽狂妄,可他到底不敢将陆家的军马拒之门外!

    只要从南麓破局而出,他们前程将会一片光亮!(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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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五章 后背(上)

    第一百三四章后背

    陆纷身披外袍,静听帐外呼啸。

    舆图之上有星点标记,由北至南,由平坦至陡峭,陆纷再执朱笔往稠山南麓的鹰嘴峰点了一个点,他从不知道,稠山的地势竟也可以如此险峻,好像是有人将他们一步一步地引入瓮中…

    陆纷埋首摇头。

    不对,不可能。

    若周通令的孽党残余心机尚且如此深重,周通令也不可能毫无防备地死在真定的布置下,他们想不到请君入瓮这一招,也不可能将这份心机用在此时此地,用在他身上!

    那群残孽自保都来不及,哪里来的心思反咬他一口!?

    更何况,他身边全是陆家的精兵老将。

    足足六千人!

    放在何处,自保都是够了的!

    帐篷外如鬼哭狼嚎,狂风大作,陆纷翻手将舆图一扣,紧了紧衣襟,低咒一声,“什么鬼天气!”再提高声量唤道,“阿偍,将士听令!三更过后,立刻收拾行装上山!鹰嘴峰近在咫尺,我们有这个闲心整顿休养,孽党却没有!”

    阿偍裹紧外袍,磕磕巴巴带了哭腔,“二爷…外头走不了的呀…山上的积雪还没化,一走一滑,如今风愈发地大,压根不见停…”

    “呼——”

    风打在牛皮帐篷上,折得砰砰作响。

    陆纷折起手腕靠在鬓角抿了抿头发,他如何不知外头走不了道?

    都三四月份的天儿了。

    这稠山上还像冬天的时节。早晚冻得人发慌,越往上走,地上越滑越湿。积雪都还没化干净,叶子都还没长起来。

    怪道北人多性韧如蒲苇。

    住在更北边的胡子更活得糙气。

    原便是被这天气和地势磨成这个模样的。

    阿偍扯开嗓门,“爷!咱还走吗!?今儿个这风不正经!若不是魑魅作祟,便是上天示警,咱莫急这一时啊!”

    外头熙熙攘攘的,有人声有马声都夹在一块儿,叫人分不清谁在说话儿谁在怨怼。火光被大风吹得时而向西偏,时而向东偏,火舌透过牛皮帐子卷过来。兀地一亮再突然暗下去!

    陆纷掀开帐子,却见白参将正跟这儿安抚战马。

    马儿蹄子朝前一踢,白参将躬身打了个揖,“二爷。”

    陆纷应了是。“白将军以为如今咱们是该追还是该守?若要追。便趁敌疲我打,若要退,恐怕残孽翻过鹰嘴山出了关便逃之夭夭,你我追踪近三日恐怕便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了。”

    陆纷话声柔且软。

    白参将听在耳朵里,头埋得越低,“二爷说追,我们便追。二爷说退。我们便在山洞里过一宿。二爷是主将,全凭二爷吩咐。”

    陆纷勾唇笑了笑。隔了良久方道,“别叫二爷了,叫爷。二者次之,白将军,你是晓得的,如今我较之谁又次一等呢?”

    白参将连声应诺。

    风狂怒急。

    陆纷抬眸远眺,不远处一片漆黑。

    可他却看得很清楚,他再往前走一步,若一着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前面是悬崖,事已至此,他却不得不跳。

    他出行近二十日,直到三日前才在灌丛发现周通令余党的踪迹,随后便一路追踪,周通令余党留下的烧焦了的以供取暖、烘烤的柴禾足足可供应上百人的分量,还有未掩藏好的烤物、匆匆逃亡时落下的小匕首与佩剑…

    此间种种,无一不显示周通令的残部曾经来过这里。

    他自然狂喜。

    能生擒绝不让那头头死了。

    要踩着这群贼人的头颅才能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登上那个位子。

    才好叫陆家众人,叫秦相雍,叫真定大长公主无话可说。

    对了。

    他还要顺便收复幽州。

    石猛不过一介草莽粗汉,死皮赖脸地承了陆家的情又捡了真定大长公主一怒之下丢掉的落地桃子,他怎么配管上幽州,与平成做近邻?

    “追吧。”陆纷眉梢一挑,眼波流转愈显肤白容盛,“白将军,咱们追吧。砍掉一大半兵马,从南麓攀上去,他们逃不远的。机不可失,若如今怕了,惜命了,只怕再也没有这机会了——你别忘了翻过稠山便是胡人的天下。咱们的手是伸不到那么长的。”

    白参将头愈埋愈低,几近低到骨头里,应了一声“好”。

    陆纷紧了紧衣襟,前走三步,脚下一停,侧身回望白参将一眼再若有所思地撩篷回帐中。

    首将既已发令,众兵士自然听命,各营各队中整合集结,共选出五百精兵,鹰嘴峰陡峭险峻尽是奇石怪景,峭壁之间连棵能借力的矮松都没有,大石上沾了雪气又滑又湿,一行人灭掉火把,只能借着火折子微弱光亮沿蜿蜒小道向上攀扶。

    陆纷走在最前。

    白参将紧随其后。

    山里静悄悄的,偶有兵士一不留神踢落了小石块儿,陆纷便当即停住,背靠在石块上,探身往上看。

    上面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

    陆纷放下心来,回过身紧紧抿住嘴招手示意后头人赶紧跟上。

    “哎哟!”

    山麓中有人低呼一声。

    三山环绕,顿时四面楚歌,回声一波接一波地往里冲!

    “轰——”

    山顶猛地一下火光飞溅!

    陆纷忙佝身屈膝,埋首向四下静探,是鹰嘴峰上头燃着的光!

    上面有人!

    陆纷当下欣喜若狂!

    白参将未作声响,紧跟在陆纷身后,悄然凑耳轻语,“爷…若硬碰硬,咱们也未免没这个资本,只是暂且不知上面是何人。或许是胡子,或许是石家人,若是这两个,我们恐怕便回不去了。”

    陆纷昂首,探头再看,轻摆摆手,“不是胡子,胡子的火把是用牛粪烧的,这是干草点火燃的光。也不是石家,石家如今已把住了幽州内外关口,照石猛坐山观虎斗的精明,他不会在鹰嘴峰设卡——他巴不得陆家与胡子对上,帮他把里里外外都清理干净…”

    白参将多看了陆纷两眼。

    陆纷手腕一抬,山麓中当即有两丛火光起来,顶着大风燃得颤颤巍巍。陆纷腕间再一挥,却没有人动。

    陆纷看向白参将,白参将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便有两队人马快步下山绕到山麓背后去。

    “腾腾腾!”

    鹰嘴峰上再点燃三支两丈高的灯火台!

    陆纷大眼一眯,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周通令的部下如今是在逃亡!他们哪儿来的胆子燃起这样大的烟火!

    陆纷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后背却被白参将死死抵住!

    “点火把!”

    白参将高喝一声!

    山麓之中沿着小道蜿蜒有星点光亮。

    陆纷不可置信地看向白参将,等等!白参将是陆家家将,是几代人都守着陆家过日子的,谁反水他们也不可能反水!更何况随行六千人,有近三千都是母亲派遣跟随的人选,母亲经营陆家多年有心为他做脸,又怎会识人不清,送一只东郭狼到他的身边来呢!

    陆纷反手一把甩开白参将,高喊,“阿偍!”

    行伍最后有人带着哭腔哽咽应和,“二爷!二爷!奴被制住了!二…”之后便再无声响,只能听见支支吾吾、断断续续的哀鸣声。

    “白将军,有话好好说。”陆纷的后背仍旧被白参将制得死死的,陆纷回不过眼,便索性不回头了,眼神落在火把上,语声拖得极为绵长,“我不知是谁给了你好处,许是阿娇也许是石猛,若是阿娇,我无话可说,因果轮回天地报应,我陆纷认了。只是阿娇又能许你什么?秦将军是跟在陆绰身边死的,阿娇要用人一定会用小秦将军,你只能是陪衬。若为石猛,我便更要赞你一声好汉…”

    “纷二爷!”

    山上在唤人!

    陆纷的话被陡然截断。

    陆纷仰头向上望,却见有一黑影越众而出,夜太黑了,他看不清,只能听见站在山峰上的那个人朗声说着后话。

    “后背被人插一刀的感觉,可还好受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六章 后背(下)

    第一百三六章后背(下)

    山巅那人声如洪钟,缓慢踱步至山巅之岩礁处。

    陆纷向上望,却只能瞧见一团黑乎乎的身影,那黑影高拔挺立,如磐石定在山崖上,下盘极稳,单单站在原处便有些松柏无可回转的意味。

    陆纷闷声笑了笑,回眸看向黄参将。

    “你这蠢货…”

    陆纷斜眸向后轻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从不知黄参将是如此唯利是图之人。你若为石猛效力,我是要夸你一句好汉——不拼一把,哪里又会来搏一搏的机会。只可惜你拿我当投名状,无非是在石猛跟前自断后路罢了,除此之外,并没有多大用处。”

    上面那人便是石猛。

    冀州刺史,石猛。

    石猛是极好认的,凭借一股子彪劲儿,往那一站再一开口,熟人便知道是谁了。石猛就像一块活生生的石头,撞了撞不烂,滚也滚不走,横在路中间叫人又气又狠却无可奈何。

    黄参将埋首不言,静默无声。

    陆纷眉梢轻挑,朗声回敬,“后背?谁的后背?大晋的后背面向这胡虏,石大人的后背正好是幽州,谁都有后背,谁都有将后背亮出来的时候,可我陆纷却不怕谁在背后捅我一刀!有胆子捅,便尽管来!不在乎好受不好受!不过是因果轮回罢了!”

    石猛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便停了,手臂一抬大喝一声。“把他带上来!”石猛话音将落,便有两丛人马从山间小道上埋身飞快近了陆纷的身,可停在距陆纷一丈远的地界儿便不再前行。黄参将手一横,匕首刀刃向内侧顶在陆纷背后,沉声道,“二爷,朝前走吧。”

    陆纷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眼神落在距他有一射之地的石家兵将身上,不由有恃无恐。

    三步两步攀上鹰嘴峰。

    谁人能知山巅上还有一块平地。不算宽,顶多跨开步子走上十步便几近悬崖,石猛负手于后。石闵背刀在怀,父子二人一左一右站在山脊之上,其后有十余人着黑衣套黑面罩挺立成一排,一个紧挨着一个站。两人之间连缝隙都瞧不见一点。挡得密不透风。

    四周灯火通明,二十几把火把围住暗夜,将这一片地照得澄亮。

    陆纷裹了裹衣襟,他既笃定石猛不敢动他,又何须犯怂?石猛的来意,他虽不知,可无非两样,谋和与谋利。他不信石猛会吃饱了犯撑。借由陆绰来寻他的麻烦。

    寻了他的麻烦,对石猛有什么好处?

    这世上“忠义”二字可不好写。若然陆绰与石猛实在兴趣相投,互引为知己,他便怕一怕石猛报复也无妨。可石猛与陆绰八竿子打不着的性情,这两人如何也交不起过命的交情。

    动他,石猛没这个胆子——幽州尚且是从陆家嘴里吐出来的一块肉,石猛要想坐得稳,首先和陆家不要起冲突。

    再者论,石猛压根就没这个动机来动他。

    石家的家将如今不敢近他的身,脏了他的眼,这说明石猛到底还有顾忌,只要人还有所顾忌,就不会随心所欲地行事。

    其中关节,陆纷脑子里过了一遍,越发放下心去。

    哦,只有一点。

    黄参将与这百来号人都是陆家的家底,石猛究竟许了他们什么,才叫他们临阵反戈?

    钱财?

    不可能。

    地位?

    不可能。

    女人…

    算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陆纷眸光从黄参将身上一扫而过,最终却落到了不远处的石猛身上,陆纷先开口,“石大人这样大的阵势将某引至此处,定当是有话同某讲,其实石大人若老老实实地递上帖子照规矩办事,某未必不会不给情面。在屋内檐瓦房中,你我二人品茶吃酒,不比如今站在这山巅上喝风受凉来得舒坦?”

    陆纷的模样一直极轻松。

    石猛手插在拴腰布条内,向前跨走两步,“陆家的家教不差。陆二爷落此境地尚且云淡风轻,石某自叹弗如。”

    陆纷仰首笑,却听石猛后话。

    “你长兄陆绰慨然赴死,夫人符氏临危大义,庶子长茂铁血精魂,上千家将血流成河,不惜一切代价守护陆氏长房一脉最后的苗脉。陆家一门忠贞,却坏在了你这颗耗子屎上!”

    陆纷面容一裂,终究换了种神情。

    石猛扬眉抬起下颌,以一种绝对蔑视的姿态看向陆纷,“老子平生最恨的便是你这样的人,较之蛇鼠还不如。你以为你赢了陆绰吗?呸!你一辈子都赢不了陆绰!

    陆绰身边有誓死跟随的将士,有教养聪明的小辈,有平成内外上下的爱戴与信服!你什么也没有!身边人被策反,两个儿子扶不上台面…”

    石猛腰一弯,凑在陆纷跟前去,语气挑衅,“你什么都不行,你拿什么来赢陆绰?”

    “够了!”

    陆纷面色发沉。

    陆绰!

    陆绰!

    陆绰!

    他都死了!

    他都死了啊!

    为什么还要在一直提他!

    陆纷遭石猛一激,踉跄一个退步,一下接一下喘着粗气,瞪大眼睛望着石猛,却陡然醒转过来,“你在激我!你这是在激我!你将我引到这处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不可能吧,石大人!你若有所求,尽管直言!明人不说暗话,石大人说这样多,可是想为陆绰报仇?”

    陆纷轻笑一声,带了嘲讽嗤笑之意,“若石大人没这个本事帮陆绰血债血偿,便将之前的话尽数给某吞回去!大家都是道貌岸然之辈,石大人既不敢动刀见血。在某跟前装什么义正言辞!”

    陆纷后话回得极为掷地有声!

    石猛手臂一抬,正欲再言,他是练家子耳朵极尖。却闻身后有窸窸窣窣之声,便当下挑眉闭口。

    “…石大人没这个胆量宰了你,我有。”

    “石大人没这个立场义正言辞,我有。”

    “石大人没资格血债血偿…”

    “我有…普天之下,我是最有资格叫你偿命的那个人。”

    石闵背刀侧身让开一条道,火光陡起大作,光影四下漂浮不定。石猛背身负手立于最前方,眯着眼,脸上看不清神色。

    这管声音清俊好听。慢慢地讲话,却不容人质疑。

    声音由远极近,由模糊到清晰,一点一点地变得斩钉截铁。不容置喙。

    “轱辘轱辘”

    车辙压在鹰嘴峰的巨石上。有一窈窕女子双手扶住轮椅,双轮滚在地上,鹰嘴峰的山巅并不算平稳,可这一路过来,那女子推得却极为娴熟。

    从黑影之中,渐渐出现了一袭青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一个棱角分明的下巴。光影慢慢向上,男人的嘴巴、鼻梁、眉眼再到额发全都出现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陆纷眯眼看清后。陡然神情大变!

    “长英!”

    陆纷顿时慌了,云淡风轻之态势不复之前!

    “陆长英,你还活着!”

    陆纷不由自主地抬高语调,脑中百转千回,前后串联他陡然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参将与副将都是真定大长公主举荐的人选!

    一路走来,他走得极顺,途中连作乱的流民都没遇见过一个!

    他以为是他的运气终究来到,谁知这只是一出戏!

    一出专门演给他看的戏!

    陆长英白衣胜雪,脊背笔直,靠在轮椅上望着陆纷笑,“侄儿自然还活着,若侄儿不活着,大母又哪里狠得下心将叔父斩杀在这鹰嘴峰上呢?”

    陆纷气绝!

    当即踉跄倒退三步,他身边没有可供倚搀扶的东西,陆纷抖了三抖,终于醒转过来,他想哭又想笑,心头五味杂陈,却也知如今自己插翅难飞!

    轮椅之上,脊背挺立而坐的那人,便是九死一生的陆绰长子,陆长英。

    长英话音一落,黄参将顿时涕泗横流,“砰”地一声单膝跪在地上,语气喑哑长唤一句,“大郎君——”

    黄参将一跪,山巅山麓中的陆家家将随之跪拜在地!

    百来号人齐刷刷地跪下。

    百来号铁血铮铮的男子汉眼睛里,脸上全是眼泪。

    石猛心头暗叹一口气,无论陆家乱成什么样子,无论世道变迁成什么模样,只要陆家的人还都是这般的倔气,陆家就跨不了。

    是,这世道是“忠义”二字难得。

    可陆家人全靠忠勇与义气闯出了一片天,若非那千余将士与庶子长茂,陆长英活着逃不出来,陆长亭与陆长宁也逃不了,陆家长房一脉便活生生地断了。

    石猛眼神瞥向陆纷,还好还好,陆家长房还在,若陆家百年基业都落到陆纷此等坏得坦荡心胸的人手里头,陆家是兴是衰,压根说不好。

    陆长英手一抬,“且都起身,本应当是我陆长英跪谢各位!”少年话头一哽,心潮大恸,再看陆纷,压在胸腔中的恨意奔涌而出,他恨不得将陆纷撕碎,将他一向信重敬重的叔父拉扯到鹰嘴峰下去砸死!

    他们如此信任他…

    如此信任着他!

    陆长英滚动车轮,一点一点地向陆纷走近,陆纷一动不动,陆长英也望着他一动不动,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陆长英眼眶渐渐发红。

    “被人背叛的滋味好受吗?”

    陆长英轻声问他,“自己的母亲亲手将叔父推下悬崖,叔父,你好受吗?”长英不需要陆纷的回答,他陡然提高声量,“不好受!他娘的不好受!我日日梦见父亲,日日梦见他满身是血的躺在雪地上!我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了!叔父…叔父!那个位子真的那么要紧吗?”

    陆纷笑起来,原是桀桀怪笑,而后放声大笑,现在来问他要紧不要紧有意义吗?死都死了,再问陆绰不也活不过来不是吗?人都死了,血都流了,再追究他的想法又有什么必要!?

    陆纷一直在笑。

    一直笑一直笑。

    隔了许久,陆长英泛红的眼圈渐渐恢复常态,陆纷笑得胸腔如风房一样上下鼓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你想我死?”

    陆纷扶在陆长英的轮椅椅背上,面容酡红,眼神发亮。

    陆长英抬起头来看向陆纷,极其认真地颔首点头。

    “是。”

    陆长英的话言简意赅,“侄儿想你死。本该一命抵一命,叔父的命抵我父亲的命,长平、长兴的命抵我茂弟的命。将才是侄儿蠢,竟然问你缘由。侄儿想给自己一个交待,却没想过早早将你送下黄泉让你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才是给自己最好的交待。”

    “如若我不肯死呢!”

    “由不得叔父,”陆长英腕间一抬,便有两个黑影死士快步上前,“大母都舍弃你了,叔父,你以为你还有活下去的价值?”

    陆长英久久不言,再抬头看向陆纷时,直视其眼睛,轻声道了一句话后,陆纷容色陡然大变,指尖发颤,“你…未曾骗我…”

    “未曾。”

    陆长英双手交叠,微微阖眸,“没有骗你。这是小秦将军让我告诉你的,你告诉你了,你便安心去吧。这是大母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陆纷呆立片刻,久到石猛按捺不住抽刀欲动。

    “啊——”

    陆纷却兀地抽身向鹰嘴峰跑去,大跨过十余步,当下如落叶折身一般从峭壁上纵身一跃。

    深渊如吞噬人类的猛兽。

    陆纷停留在的空中的喊叫好似在哭,又好像在笑。

    陆长英仰靠在轮椅上,紧紧阖眸闭眼,无人知晓有两行清泪直直坠下。

    “陆三太爷,全家三十四口人已被灭门,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

    这便是长英对陆纷说的话。

    陆纷似乎解脱了。

    从他以为,好像永难忘怀的枷锁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七章 旭日

    第一百三七章旭日

    是日朝阳初盛。

    幽州城上下,暖阳自东而来,照射在古城墙砖上,磨得发亮,润得发热。幽州是座老城池了,地底下埋着的墓认真起来怕是能追溯到春秋战国。

    真论起来,幽州不算南北纵横兵家必争之地,其地狭却平坦,林郁却低矮,物产丰饶却不算珍稀。一无攻守之地势,二无遮掩之天利,三无瑰宝之吸引,幽州虽地处南北交替的要道,却因其着实无出众长处,泯然于众州众县之中。

    可正因为幽州平庸,在这乱世之中,幽州城里的百姓才未遭受生灵涂炭之苦,这十丈高的古城墙如今才能保持着旧日的模样。

    中庸之道,大抵如此。

    稠山距离古城墙三百里远。

    稠山山脚,三米一伏哨,五米一岗亭,部署严密,人来人往皆着盔甲,手持大刀负背,神容肃穆进出帐篷内外。

    天已大亮了。

    陆长英却一夜未睡,夜半时分浩浩荡荡一行人从鹰嘴峰上下来,山脚下是陆纷带来的其余人马,黄参将点了点,呈了个数上来,统共五千余人,一路过来折损了六中有一的人马。

    黄参将把名册恭恭敬敬地递到长英手中,铁血硬汉老泪纵横,“亭大姑娘回来的时候,末将心里头隐隐约约便觉得大郎君还活着,不晓得为甚,总有这么个念想。亭大姑娘在内宅里头,除却小秦将军。外院的郎君极少能见到她,我想问一问却总没个时间。大姑娘回来没多久,大长公主便遣末将随纷二爷到幽州来。临行前交代了末将许多,其中有一条便是要末将不择手段地击杀纷二爷…”

    黄参将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足足有四张的人了,仍旧唠唠叨叨个没完,边抹眼角边说话,眼神不敢去瞥长英的腿,可形容却很悲戚。

    “大郎君,您的腿脚…”

    终究是问出了口。

    长英笑得风光霁月。“坠下去摔坏了,正好又是三九天立时冻得没了知觉,大夫看了。能好,您别着急。”

    “能好就好!能好就好!”

    黄参将十足感激,想了许久,踟蹰了许久。终于将最后一句话问了出来。

    “陆公去时…可有遭罪?”

    陆长英面容未去。当即摇头,“没有。”语声平缓再加上一句,“父亲走得很安详,没有受苦也未曾吃罪。”

    黄参将感激地朝天念了一句“关公护佑。”

    两个人又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黄参将不说走,陆长英也决口不提回帐歇息的事,黄参将问了什么,陆长英便说些什么。百雀进进出出地换了三、五次烛,黄参将眼见更漏快漏完了再看覆在长英膝上的那条大绒毡毯。一拍脑门急慌告了辞,“大郎君!您先歇息!有事明日再论!”

    长英推着轮椅将他送了出去。

    再一恍惚,天已大亮。

    陆长英靠在椅背上,听到外间脚步声,轻唤一声,“百雀。”

    帐外脚步声一顿,再听“哗啦”一声帘帐掀开,此百雀便是彼百雀,往日长亭身边的大丫鬟,如今长英身边的第一人。

    “唉!”

    百雀端着托盘撩帘进来,将碗递到长英跟前,“昨儿又没睡着?熬了些黄芪与当归,提气养神。赶紧喝了,今儿个恐怕又要赶路,你的身子莫强撑。”

    长英单手接过,喝完了再还回去,朝百雀笑一笑,“不仅今日要赶路,明日、后日到下月,我们都在赶路。百雀——”

    百雀再应一声。

    “我们要回家了。”

    从长英的声音里,旁人永远都听不出喜怒。

    百雀却听得出来。

    他还是高兴的。

    说起回平成这件事,陆长英的神色都是松下来的,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丝的顾虑。

    百雀却眸光一暗,面容上的失望转瞬即逝,正欲开口,却听帐篷外有“叩叩叩”三声扣在木骨上。

    长英许了声“进来”,便见小秦将军身披外袍,一身铁甲撩帘入内,帐中还有药味,小秦将军深嗅了一口,有黄芪、党参与当归,皆是提气养神的,再看陆长英脸色,语气不由掺杂了些埋怨,“大郎君熬不得,与其等到熬完累完再熬药炖汤,还不如当时在旁劝住大郎君。”

    长英笑起来,“小秦将军莫怪百雀,她原便劝不住我的。了了一桩大事,我哪里睡得着?”

    长英话锋再一转,“可是找着了?”

    小秦将军手持刀柄之上,眼睛盯在地上,沉声回道,“是。在南麓二脉处找到的,尸首摔得血肉模糊,可看衣着、特征是二爷无疑。”

    小秦将军双手呈上一方龙凤双合白玉珏,玉玦已裂碎成了细细密密许多道缝,好似稍一用力便严严实实地包在藏青粗布里,“这是从他怀里掏出来的,他摔下来是后背朝下,这方东西藏在他胸口,摔得还没碎,末将便掏了来呈给大郎君看。”

    陆长英眼风一瞥,“包好吧,回平成后便随叔父的尸首一同下葬。”

    龙凤双合白玉珏上大大一个双喜字。

    这恐怕是陆纷大婚之时的物件儿。

    “这是叔母的嫁妆?”陆长英兀地发问。

    小秦将军摇摇头,“是大长公主送与二爷的婚嫁俗礼,库里统共两对,陆公一方,二爷一方,两对倒是一模一样。”

    这有什么好珍藏的?

    许是因为头一回得到与陆绰一样的东西罢。

    陆长英微颔首致意,看了眼小秦将军,语声风轻云淡,“草拟信笺吧。陆纷围幽州鹰嘴峰剿灭乱党残余,入伏踏差,惨遭灭顶之灾,恐为胡虏勾结周氏残党所致,议豫州平成隔绝北疆,清扫胡虏,肃清城池。”

    “那…那六千将士…”

    “只有五千了。”

    陆长英拍了拍木匣子,“陆纷根本没有行军布阵之才,途中便耗损近千人,实在枉然可惜!另五千将领誓死抵卫,战死沙场,忠勇可鉴日月。”

    也是!

    若陆纷的死要栽在胡人头上!

    那跟随着他的那几千兵士又如何能活!?

    小秦将军瞳仁放大再缩小,眸光涣散,迟疑片刻问道,“大郎君的意思是…那五千人…不用活了…?”

    陆长英笑一笑,如破冰初霁,“小秦将军,我陆长英在你心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五千家将为我,为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们一日不负我,我陆长英拼出一条命也会不辜负他们。”

    小秦将军再听陆长英后语。

    “那五千人转投冀州,拜于石猛麾下。”

    陆长英指腹摩挲,“石猛治军有度,好好跟着石猛学一学。避过风头,待乱世真正四起之时,谁又会在乎死人活了,活人死了的事情?”

    也就是说插了五千人在石猛的行伍里!

    这事情太复杂了!

    论好论坏,都可以想的!

    可以当成是陆长英拿这五千人当作还恩还给石家,也可以看成陆长英在石家军了插了五千个姓陆的将士,还可以看做石陆二家已然结盟,形成了焦不离孟的局面,如再想远一点,搁在外头的这五千人又何尝不是长英的底牌和保底的砝码呢!?

    报恩还情、忌惮防备、示好亲近、保底留牌!

    怎么想都可以!

    就看石猛怎么想!

    政客要做的,就是叫人捉摸不透!

    小秦将军看向陆长英,神情激动,他好像看到了生前的陆绰,风姿绰约的陆绰,运筹帷幄的陆绰,有底线有道德礼仪有君子之风的陆公…

    小秦将军连声应下,正欲离开,却被陆长英轻声一唤留了下来,

    “小秦将军,”陆长英青衫长衣,眉目平和,“话,我已带给陆纷。血肉模糊也好,瞧不清形容也罢,昨夜你为何没有出现在鹰嘴峰的种种,我都不计较。只要陆家承认这是陆纷的尸首,陆纷这个人便永久消失了。陆家不认,我不认,世间众人也休想承认,便可。”

    小秦将军埋首称是。

    陆长英展眉笑开,“写信吧。写完信,我们也该回家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八章 乱(上)

    第一百三八章

    一来一往,信发得急,传信的人跑得快,还未到十日,长亭便接到小秦将军来信。

    五月份的天气,平成里将有夏天的气氛,光德堂除了草木,修剪了别枝,再将月季换了山茶,垂柳畔湖光,时有蝉鸣,蜚然阵阵。

    荣熹院换了藕色的素绢,掩了门扉,长亭手上拿着信,一个风尘仆仆还罩着外衫的半大郎君单膝跪叩在地上。

    是小秦将军草拟的信笺,薄薄一页纸上面只有短短几十字。

    回来送信的是秦将军长子,小秦将军的侄儿,阿堵。

    长亭手上一展,翻来覆去地读,草草两句话没写什么,只说了胡虏不安分闯了幽州门,诱杀了陆纷,六千将领无一人生还。

    是怕中途被截了道,被旁人看了去,才未将话全写在纸上吧。

    心里知道结果,如今再亲眼看到,长亭仍旧很长很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在梦里头。

    长亭手蜷进袖子里掐了一把自个儿,当即疼得红了眼。

    陆纷真的死了?

    真的,真的死了?

    不会再出现了?

    恩怨就此了结?

    再看窗棂外头的阳光,长亭觉得眼前一片眩晕,她想大吼,想当即冲到陆绰的坟前去,想抱着长宁哭。

    她幻想过当陆纷死的时候,她庆贺的一百种场面。

    可就是没想过,真到那个时候。她会脚软心累得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说,好像全身都很软。好像脑子很累,好像累得连眼睛都不想睁。

    当真可惜了了她一早便备下的那壶女儿红。

    她原想,嚼着陆纷的死讯,与玉娘一同将那一壶女儿红吃完,定是她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刻。

    可惜了了,可惜了了啊。

    真定大长公主坐在正堂前,眯眼听长亭念。听罢方唤秦堵起身来,再唤他上前探身,帮他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土。“一路可累?半大的小郎君如今也当差事了。”

    阿堵脸色一红,不晓得怎么答。

    长亭将信递给真定大长公主,“大母,您也看看吧。”

    真定大长公主摇了摇手。“不看了。老了,眼昏了。”

    真定这几日才起得来身,同蒙拓说了一夜的话,长亭顿时豁然开朗,她不能害怕见真定,她什么也没做错,真定同样什么也没做错,隔开陆纷与陆绰的恩怨。真定也应当与她同样亲缘呀。

    之后,长亭便日日侍疾。祖孙之间好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一日黄昏,长亭端着药汤在堂外试温,却听花间黄妪在同真定说话。

    “…您这是何必呢?”

    老人闷声咳嗽,黄妪赶忙去抚她后背,衣料窸窣作响,静谧中真定嗓音喑哑,隔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我既已然对不住阿绰与阿纷了,我不能再对不住阿娇与阿英了…”

    长亭将头埋在衣襟口,一滴眼泪砸进汤药里。

    阿弥陀佛,只希望那日真定没有喝出药里的咸味。

    真定大病一场,病得重时人都认不清楚,只记得唤“阿宁,阿宁”,好容易清醒过来便叫长亭过来耳语告诉她,“…家里的印章都在我的铜镜匣子里…”

    拿参吊着,再拿艾灸日日熏,终究挺了过来。

    可人却活生生地老了一大头。

    好像老树一下子枯了,叶子一下子就落了。

    一个决定,耗尽了半辈子的气力,怎么能不老?

    就算这样迎光坐着,初夏的暖阳也抚不平真定脸上的纹路,老人眯了眯眼偏过头去避开光线,先抬了抬手示意秦堵落座,再同长亭说,“如今凡事你拿主意,不用再问我了,若有人实在无理,你连最后一点颜面都不用给他,大不了叫他迁出平成去。”

    真定很欣慰长亭对五太叔公玩的那手棋,陆家的女儿还需要顾忌什么名声吗?

    谢家愿意娶,他陆家还不定会嫁呢。

    这世道,还谁非了谁家不可?

    “你先掌家,等长英回来了娶了媳妇,便交给宗妇掌家,日子总要过的。我是老了,我是吃饭混生活,你们是混生活吃饭。”

    真定语态绵长,说得很云淡风轻,好似勘破世间好恶。

    听真定这样说,长亭埋了头仔仔细细地将这信折上三折递给满秀,再看着秦堵,接上真定的话头问,“可见到了大郎君?”

    阿堵脸红红的,重重点了点头,“见到了!叔父带我去给大郎君磕了个头,大郎君叫我给姑娘与长公主带话来着,大郎君在整顿行装,若快的话,五月末六月初便能成行,若慢也不过七月底到家,还能回来聚中秋。”

    长亭看了眼真定,再问了阿堵两句,便见真定似是乏了,轻唤了娥眉,关了窗扉拉了帘子,长亭招呼着秦堵福了福,真定大长公主打起精神头来叫长亭亲去送秦堵,“让阿堵回去歇一歇罢,等到了夜里你再将他的讣告发出来,等棺椁运回来后再下葬摆灵堂,是葬进陵园还是葬在别地,唱不唱经摆不摆灵,都由你与阿英定。”话稍稍搁了一搁,“我…我不管了。”

    长亭别过眼去,应了声是。

    “大郎君坐在轮椅上…”

    将一出荣熹院,秦堵便开了口,闷声开口,“叔父叫某不在大长公主跟前说这话,只让某悄悄告诉您,您顶好有个准备。”

    意料之中。

    长亭叹了一长口气,她偷偷托了蒙拓去打听在雪里冻过的伤腿有几成的把握好得了,奈何每个郎中说的话都不一样,只是归结起来都有一个意思。慢慢来,急不得。

    这就是说近日里是好不了了。

    玉娘狠狠哭了一场,抱着阿宁唱她们姐俩命苦。阿宁也跟着哭,还不敢放开嗓门大声哭,只敢闷在被窝里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睡着了也哭,长亭与玉娘一人一天换着来,搂着长宁睡了一段时日。才将长宁夜里哭的毛病纠过来。

    在她没有看见陆纷棺椁的时候,她一点口风都不敢在真定大长公主跟前漏。

    她们觉得可惜,长亭却不觉得。

    用一双腿换一条命。赚得妥妥的。

    人是该学会知足的。

    不能走?

    不能走又怎么了,陆家还稀罕去大晋的朝廷里出仕吗?

    长亭轻颔首,反过来安抚秦堵,“你与小秦将军也莫慌。好好养着总能有知觉。哥哥一条命都扛过来了,不会折在这上头。”

    秦堵听长亭这样说,咧了咧嘴露出小虎牙笑,“是呢,大郎君活都活过来了,还怕走不了道?”想了想再从怀里揣出一方拿红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呈到长亭跟前,“…陆纷是坠崖死的。第二日搜山的时候从他尸首里搜出了这个,叔父也叫我别拿到大长公主跟前。是留是丢,都由您定。”

    长亭看了眼这碎得不成样子的白玉珏,神容难辩,“留着吧。等消息公布,便给叔母送过去,人都死了,留个念想罢了。”

    秦堵应了声是。

    一路说了许多,两人身上都是重孝,秦堵说了,“…等大郎君一回来,某便脱了戎装给爹好好服孝,爹走得匆忙,也亏大郎君逃出去的时候将我爹的匕首带在身上,同您说的一样,好歹留了个念想。”

    秦堵和长亭年岁差不离,自小搁一块儿长大的,这厮小时候爬树摸蛋的事没少干。

    长亭好像在他身上看见了一夜长成的自个儿。

    长亭绕了近道将他送到二门,却迎面撞上蒙拓,一见蒙拓,秦堵乐呵呵地给蒙拓抱拳问好,蒙拓拍了拍秦堵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秦堵出了二门,长亭出不去,蒙拓却进得来。

    长亭愣着看他,蒙拓手一伸,“白总管请我进水光榭里去商定带给石家的礼物册子。”

    哦,算是解释了人这回是正儿八经进二门来的。

    水光榭与荣熹院都在北边,蒙拓走在前头,长亭走在后头,中间隔了三步。

    “宜早不宜迟,早些将小秦将军的文书与信笺拿出去叫人看见。”

    蒙拓脚步渐慢,“一传十,十传百,先把事情定下来,你的心事也算落了一半。”

    长亭微不可见地加快了步子,没一会儿便堪堪与蒙拓比肩同行了,游廊那样长,栅栏攒在墙角杂草中,星点的迎春花仰头含羞。

    “嗯。大母让我夜里发讣告,我心里在想,讣告一出,左右整个陆家还会乱一趟,还不如趁哥哥没有回来的时候,把陆家的水搅得更浑,水至清则无鱼,水一浑了,什么鱼都游出来了。趁鱼多的时候,网子一下去,哪一条都跑不了。”

    长亭目光朝前,高襦衣袂悬在木屐之上,玉佩紧压裙裾,一步一步走得极为稳妥,“阿拓,哥哥恐怕要坐轮椅回平成了。”

    长亭回望过来,叹了口气,“我得在哥哥回来之前将势造好,局面控制下来,若当真有有心人起了别的心思,借机成了势,我们与陆纷岂非鹬蚌,而旁人却当了渔翁?”

    “陆长英若要靠你制住局面,恐怕他也不用回平成了。你别当旁人都是阿宁,一个一个地护,你护得过来吗?长宁还小,自然托付给你,陆长英却比你更像陆公。”

    蒙拓说得很委婉。

    长亭却觉得听起来不对。

    所以她是老妈子心性吗…

    见长亭久久未言,蒙拓脚下一停,再道“你若实在不放心,我便带着人马亲去将陆长英送回来。”

    蒙拓其人从不轻易许愿,他既敢许这个愿,便是存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定。

    “你一走,我更慌…”

    长亭这六个字跟含在嗓子眼里似的,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前头六个字话音刚落,长亭便飞快抬头提高了音量,“小秦将军还在留守,石猛大概会派遣石闵来送,你若去便是为石闵做嫁衣。只要把哥哥的消息瞒得死死的,就算哥哥一个人回来也不会有事。只是如若走漏了一点风声,纵然哥哥有万千护卫,也敌不过一个有心人!”

    后面的话,长亭说得又急又快,飞速说完便故作轻快又言,“再论,你一个人当得了什么事儿啊!关公都只是力克群雄,也没见说他以一敌千呢!”

    怎么就说到关公了…

    蒙拓怔愣片刻后,再抬脚跟着长亭往前走。

    话被一打岔,两个人便都静了下来。

    春末初夏的阳光很好,游廊里镶的青石板上斜了一半有光一半暗,长亭便走在暖阳下,蒙拓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等等——”

    “等等——”

    二人同时出言。

    长亭笑了笑,“你先说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九章 乱(中)

    第一百三九章乱(中)

    长亭立在游廊庭院中,静静地看着蒙拓,对着他婉和浅笑。

    小姑娘着素绢麻衣,踩木屐,佩芝兰,高襦入怀且有镶边绦子…哦,系在胸前的那两条细带子是叫绦子吧?他原不懂,以为是系衣裳的带子,可哪有将系着的带子搁在外头飘的呀,显得多不庄重,陆大姑娘骄矜是骄矜了些,可她若都不庄重了,这世上便没庄重人了…

    他总见长亭穿,终有一日没忍住,私下里问了岳番,岳番便取笑他“问女人家的物件儿做啥?你这死狗男人不是正人君子吗?”,他憋了一脸红,狠敲了岳番一个爆栗后便去翻《物风民语》,上头说这东西叫绦子,和绦子配套的是襦裙,和襦裙配套的是钗环、白高袜、束腰…

    女人若佩了珍珠耳坠,头上的钗环便不能用珊瑚。若选了湖色裹边的外衫,身上便不能再出现绛色的东西,否则就冲了。若腕间戴着玉镯子,那鬓间就不能簪绢花,也得用一水的玉来簪发,否则就俗了…

    珊瑚、绛红和绢花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越看下去越觉得,女人简直太难懂。

    风吹动绦子,恰好拂到长亭腕间,白玉一样的手腕坠在青葱颜色的宽袖中,再向上看,便是她圆润的下巴,微微向上翘的嘴,像湖水一样亮的眼眸。

    陆大姑娘真美呀。

    就算逃亡时候,她脸上沾着泥巴。穿着不合身的黑棕裋褐,头发蓬蓬地紧在大毛帽子里,也是美得不得了。

    蒙拓难得走神。

    长亭再笑一笑。朗声唤他,“蒙拓!我叫你先说呢!”

    蒙拓一个激灵,当即别开眼去,轻咳一声,脑子里过得快,迅速抓到思路,也不犹豫也不推辞。

    “就像对付陆五太叔公那样。”蒙拓言简意赅。先抛出一个总起句,再沉下心来条理清晰地分析,“借力打力。已浑治浑。讣告一抛出去,各家都得动,不动的要么在静观其变已坐收渔利,要么确实没起争斗的心眼。前者是聪明人。聪明得不知何时会咬你一口。更需防备。”

    “那后者呢?”长亭问。

    蒙拓眼神看向前方,面无表情,“后者无用,终究会垮掉,暂且不论。”

    长亭讶然。

    她原以为蒙拓会品评后者是如陶潜一般高风亮节的名士作风,哪知一个“无用”便给他们定了性。

    也是,这符合蒙拓的个性。

    蒙拓一条一条地拿到台面上来说,“陆纷已死。如今各家争的自然是光德堂的位置,只要尚在五服之列。有嫡子嫡孙都有资格当上齐国公,他们要走到这步,无非三个法子,要么是哄好大长公主,过继到长房再名正言顺地坐上去,要么是姿态强硬地掌权掌钱再回转过来抢位子,要么借外家势力打压陆家内部继而得偿所愿。”

    三条路,起码有两条是行不通的。

    过继?

    长英还在,光德堂心知肚明,若照缓兵之计同意过继,那长英回来了该怎么处?

    无论再讨好哄好,在根上大长公主不可能应允。

    借力打力?

    也不可能。

    平成陆家的家事,这天下谁人敢管?姓符的都管不了,旁人来管纯属吃饱了找气受。

    抢?

    五太叔公一早便试了这法子,可惜当时不管用被长亭生生地打压下了,在外人眼里,如今的光德堂可是一早便没了可担当的男人,还有没有人有这个胆子试一试,长亭还当真说不清楚。

    毕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万一人家脑子不清醒呢?

    这也说不定呀。

    比如陆五太叔公一家都秉承着不折不挠的古训,人家韧劲十足,万一人家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岂不叫大家伙都恶心?

    蒙拓压低声音,循循善诱,“所以要先抛一个诱饵出来…”

    长亭看了眼蒙拓,有点莫名其妙。

    蒙拓的神色明明就是她教导长宁和玉娘的时候会出现的表情!

    他这在把谁当小姑娘和笨蛋哄呀!

    长亭又好气又好笑,瞥了眼蒙拓,敛眸理了理四下飘飞的绦子,木屐向前小迈了两步后才好容易搭他的话。

    “先抛个诱饵出来,再看这群人撕扯,抬一边压一边,就像苗疆娘子养蛊一样,谁能先把所有人都咬死了,谁就赢了。哪个赢了也赢不过哥哥,对吧!”

    蒙拓敛眸颔首,在长亭看不见的地方静静地笑。

    长亭脚下微停。

    不过,让谁来做这个饵呢?

    长亭陡然想到了旁人若想趁此上位,其实还有第四种方法。

    “陆长兴。”

    长亭声音放得极缓,面色渐渐沉下去,“陆纷长子,在外人看来陆家长房已经没人了,二房长子陆长兴便是顶好的替代者…年纪小,陈氏弱,无依无靠且身无长物…”

    长亭一点一点地盘算,“这落在有心人眼里,摆明了又是一个幼帝符瞿!陆长兴还没长成,等他慢慢长成了,旁人该攥的权、该掌的事全都铺陈妥帖了,再隔一代,光德堂便要换一家子人来住了。如果陆家人足够聪明,他们完全可以走陆长兴这条道,如果再聪明一些,便可借陆长兴年岁过十却尚无名誉建树为由,提议六岁的陆长平来当这家的主。”

    长亭慢慢转过身来,“陆长兴可以当饵。”

    是的。

    陆长兴当饵万无一失。

    先由光德堂把他推出去,这样一大块嫩肉,谁不想吃?抢,有抢就会有矛盾,等各家的矛盾一点一点地大起来,便不会有人全身而退。毒虫在蛊中互相撕咬,受益的只有养蛊的人。

    谁是养蛊的人?

    当然是陆长英。

    “你忘了算真定大长公主的态度。”

    蒙拓缓缓走上前来,截断长亭的话。

    长亭大愣!

    对呀!

    这饵料,是活不了的。

    真定大长公主下令击杀陆纷,已然给了长亭与长英一个交待,作为投桃报李,他们应当离二房的儿女远一些,恩怨就此了断,再不牵扯旁人——这是应当有的默契与气节。

    长亭认可蒙拓的话,这便意味着她要推翻一切,从头再想。

    游廊草草盖青瓦,青瓦未盖实,取陋屋鄙室之意,得风落雨,极风雅。青瓦中便有大隙,隙上伸松柏枝蔓,青叶自缝隙中落到游廊下,恰好挂在了长亭的髻上。

    长亭神色专注,蹙眉望着蒙拓。

    蒙拓不由自主地扯开嘴角,俯身而下,伸手轻轻地将那枚青叶从长亭的头发上摘了下来。

    指头一松,青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地上。

    长亭怔愣之间,只听蒙拓低沉缓言,“有时候,抛出的饵料与最后剩下的蛊可以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对了!

    对呀!

    长亭随之一振,抬眸看向蒙拓棱角分明的那张脸。

    兵者行其诡道也。

    蒙拓个性沉闷,不擅言辞亦沉默寡言,从不争强斗狠,看似憨实厚道,却早已站明立场,跟随石二哥石阔,也能说出“不争者无用”,“胜利即正义”这些话。

    蒙拓并非无欲无求之人。

    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想做什么,狼而沉默地看待一切,适时出击从不自乱阵脚,因为冷静所以客观,因为客观所以精准,因为精准所以从不行差踏错。

    长亭仰眸看他,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

    他们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呢。

    她经历一场大变,整个人却变得豁达起来,明白世事无常,故而应当今朝有酒今朝醉,她行事执拗固执,不惜一切代价地做事,甚至只要陆纷死,她可以将这条命送出去。

    而蒙拓呢?

    亦是经受大变,却明白从夹缝中求生存的道理,凡事心里有只算盘,一五一十地算,条理清晰地做事,往往能反应极快地从一堆法子里找到最有利,自损最小的那一条。

    她因为感性所以一定要聪明,而他却因为聪明所以才会感性。

    两个人,极不同。

    从出身到经历,从个性到态度,从处事方式到行事风格,两个人都有本质上的区别。

    可偏偏,长亭什么话都可以与蒙拓说,蒙拓也只肯对着长亭笑。

    所以,人吧,真奇妙。

    照真定大长公主吩咐,天色一昏,陆纷的讣告便依序抄送发下,先发光德堂内宅

    满秀进进出出几次,神容肃穆神色紧张,终究在讣告发下之前,同长亭凑耳轻语,“秦堵已经策马离开平成了,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做,奴同他讲得一清二楚,他不能拖后腿。”

    长亭点点头,“不过小事一桩,秦堵被磨砺得都能从幽州赶回来,这些小动作,他能做的了。”

    满秀再应了个是,又有小丫鬟来寻她,便脚程加快出了内厢。

    “她怎么这么忙…”

    玉娘塞了块枣子糕在嘴里,囫囵嚼着,嚼完了再埋怨,“我这一天只能见她三回,早晨吃饭,中午吃饭,晚上吃饭,现在我脑子里全是满秀吃东西的样子…”

    玉娘啧啧嘴,意味深长,“那可不是啥好看的画面。”

    约是小时候饿恨了,在这研光楼,满秀吃东西是出了名的快准狠。

    照玉娘的话说,“像只塞东西进嘴里吃的地鼠”。

    本来很紧张,长亭想了想那个画面,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乱(下)

    第一百四十章乱(下)

    廊间的白灯笼摇摇晃晃地亮着光。

    长亭一边笑着,一边慢慢将眼神从白光上收回来。

    光德堂的白灯笼挂了这样久,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取下来呀?

    陆绰、陆五太叔公一家三十四口人、陆纷…

    好像一下子陆家的人都快死光了。

    会不会再过些时日,整个平成变得空落落的了?

    一场又一场的丧事,一声又一声的哭号,一家又一家心碎的人儿哟。

    长亭好像神情淡漠地置身事外,却又身不由己地牵扯其中,她努力想挣开这个漩涡,可终究发现她正身处在漩涡的中心,腿脚被一下一下地往下拉扯,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去,水渐渐没过口鼻,她几欲窒息。

    “不可能!”

    堂下有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长亭深吸一口气渐渐回过神来,眼眸朝下看,是陈氏那张满挂泪痕的脸,她身形孱弱匐在地上,仰头望着真定大长公主,她极力忍耐却还是能清晰地看见她浑身如抖筛。

    “不可能的…二爷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就这么死了呢!他带着六千人啊!六千名陆家的精兵干将呀!怎么能说走了就走了呢!”

    陈氏哭得悲痛欲绝,“他怎么会死呢?他说等回来了,我们的日子便好过了呀!”

    声音嘶哑着,一遍又一遍地问,泪光蒙在眼睛里。热切而迫切地看着真定大长公主,“阿娘…您同阿陈说,您同阿陈说说。二爷只是找不着了…二爷只是暂时找不着了而已…战场上的事儿谁也说不准的啊…”

    长亭很清楚陈氏想听到什么答案。

    长亭看到如今的陈氏,就像看见了在柴木屋里抱着阿宁想哭却不敢哭,只有将眼泪偷偷抹在厚袄子上的自己。

    袄子上的眼泪,没一会儿便渗到棉里去了。

    陈氏比她有福分,她还能无所忌惮地哭出来。

    “老二的棺椁,随后便到。”

    真定语声苍老平和,“阿陈。你首先是一位母亲,你必须顾好三个孩子,长庆就暂时先留在稠山上吧。等老二的灵堂摆好,长庆再回来。”

    “为什么!我要现在就让人去接阿庆!二爷若再也回不来,阿庆是他的长女,阿庆应当…”

    “阿陈。”真定出声截断。口吻不容置喙。“此事休要再议。当前重中之重便是顾好在你身边的这两个儿子!稠山离平成上百里地,一来一往,你还想中途再出意外吗!?”

    陈氏瞬时止住哭声,缩着肩膀,掩眸埋首,却仍旧能看见眼泪一串接一串地往下砸。

    长亭默然别过眼去。

    她是该畅快的。

    听闻陆纷身死的消息时,她下意识的反应并非欢欣鼓舞,而是如释重负。

    陈氏可怜。长兴可怜,长平可怜。可又有谁不可怜呢!

    陈氏的脆弱与无助,她看在眼里。

    可她却不信陈氏不知道陆纷都做了些什么——那日回平成,真定大长公主可是将陈氏与陆纷一起留了下来啊!

    反正都是搏一把!

    那输赢,都得自个儿受着。

    长亭在心里这样劝慰自己,再一抬眼却见长宁直勾勾地看着跟在陈氏身后懵懵懂懂跪在地上跟着哭的陆长兴与陆长平。

    长亭伸手将长宁往里拢了拢,让小姑娘的头埋在自个儿怀中。

    “阿姐——”

    长宁软绵绵地唤,带了哭腔。

    长亭轻抚长宁后背,一点一点地往下顺。

    “阿宁不怕。”

    长亭温声安抚。

    偌大的正堂里,只有她与真定大长公主没有落泪,老人家的眼泪一早便落完了,而长亭却明白自己应该哭的,至少应当挤出几滴眼泪,可是她就是哭不出来,心里酸胀,可脑子却很清醒。

    她一滴眼泪都不想为陆纷流。

    陈氏将哭声憋闷在胸腔里,千回百转,痛彻心扉。

    真定大长公主压低眼皮,“阿陈…莫在孩子面前失了态…我老太婆一连失了两个儿子尚且得撑住了,人死了,悲不悲?悲。只是想想身上的胆子和身后的孩子,再苦也要咬牙走下去…”

    真定仰首阖眸,过了许久方道

    娥眉去扶陈氏,陈氏搭在娥眉手腕往上撑,脚下一软没使上劲,一个踉跄险些栽到地上,长亭当下探身去扶,哪知将挨到陈氏的臂膀,陈氏飞快往里一缩,刚好避开长亭。

    长亭的手便悬在半空上。

    长亭敛眸看着微微蜷起的指尖,指尖微动,顺势收回,她轻声一叹,“叔母…”

    节哀二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长亭望着陈氏满脸泪痕,偏过头去,“叔母,看顾好长平与长兴吧,也算是为叔父留下了一支血脉。”

    她已仁至义尽。

    说实在话,一个陆纷便足够平息杀父之仇了吗?

    不可能的。

    大长公主一怒之下将陆三太爷一家上下三十四口人灭了满门,冲天的火光尚且未曾平复真定怒气。区区一个陆纷,又如何能将这恩怨一刀两断?

    她想废了陆长兴与陆长平。

    狼告诉她,她也应该这么做,如果由陆长英出手,难免不会落得一个凉薄的名声。悍气,她都担了,再多一个,又怕什么?

    斩草不除根,徒留后患。

    可她不能。

    她顾忌真定大长公主已然年老,不,说是顾忌,不如说是怜悯与成全。

    她同样顾忌与真定大长公主未曾宣之于口的约定。

    多年士家的教养却让她没有办法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她恨陆纷,却没有办法做到泾渭分明地对待陈氏与长平、长兴,她有时恨极了他们,有时却觉得自己应当恨他们,有时也恨自己的反复无常、优柔寡断。

    窗棂外的白灯笼还在晃动。

    长亭觉得那灯笼下的波纹就像要那一畦险险将她溺死的水纹。

    “老三呢?”

    真定大长公主有气无力开了口,“讣告还没传到西苑吗?”

    长亭偏眸看向满秀,满秀轻轻点了点头,长亭便温声应答,“怕是将到,叔父过身,事情太大,总要一步一步地来控制住局面。”

    真定大长公主神容温和看了长亭一眼,并未说话,只是看着正对面挂得高高的那株君子,语声悲戚,“有时候姓陆,也是一桩祸事。”

    长亭心上陡生酸涩。

    西苑灯火通明,去传信的阿嬷穿着麻衣跪在堂前,哭哭啼啼地传话,“二爷去了…从幽州来的讣告才到平成,是那挨千刀的胡人做的孽啊!荣熹院那头当场厥了过去,如今二夫人正在那头哭呢…”

    那阿嬷说了一大段话。

    陆缤却只听见了第一句,手上捧着的白釉小茶碗抖了一抖,里头的热茶洒了出来,陆缤当下惊得握着虎口“哎哟哟”叫唤起来。

    崔氏没看陆缤,反手往下一拍,身形向前一倾,语气迫切,“你再说一遍!?二爷也过身了!?”

    那阿嬷身上一抖,边哭边抽气,“回三夫人,是的呢!在幽州边界坠的崖!小秦将军的侄儿回来送的信笺,小秦将军亲笔写的东西,还能做得了假?”

    崔氏怔愣片刻,随即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往上翘,先是勾起了一个极小极小的弧度,慢慢越扩越大,越笑越开。

    陆缤鼓起腮帮子吹虎口,吹凉了患处,便跟着痛心疾首,“早便劝二哥莫去莫去…那些胡子都是不讲道理的呀!谁同你讲道理去?!横刀便是一个碗大的疤!原先的楚人,现在的南人谁是那胡子的对手…”陆缤说着便哭了起来,“大哥这才走没得几个日头,二哥便也去了,如今的陆家可该怎么办是好啊!”

    崔氏手肘一撞陆缤,身后的丫鬟从袖里揣了几枚五铢钱给那阿嬷,好声好气地恭维,“…总要再扎几朵素绢花来应孝的呀,过会子再去荣熹院与大长公主悼念请安。”

    阿嬷手一抹,收了,收了后便扶着小丫鬟起了身,出门在游廊里候着。

    陆缤还在哭,先将瓷碗放下再从怀里掏了绢帕来抹了把泪,“…世事难料,世事难料…我本以为大哥过身,天便塌了。如今连二哥也去了,是天要亡我平成陆氏了罢!”

    “是老天爷要兴我三房啦!”

    崔氏眸光热切,推了一推陆缤,压低声音,“长房没了人,二房只有两个垂髫小儿,你住在光德堂里头,是先国公爷的正正经经的亲儿子。你说,大长公主是抬举你还是抬举外头那起子不晓得隔了多少层的郎君?”

    陆缤看了眼崔氏,渐渐弱了哭。

    外头阿嬷的黑影正好投在中间那扇窗棂上,崔氏飞快抬起眼眸瞥了瞥,双手合十,仰头低声唱了句,“阿弥陀佛“,再撞了撞陆缤,“咱们受苦受气受了半辈子的白眼轻蔑,因为甚?便因为身上那个‘庶’字儿!没从大长公主肚皮里爬出来是咱们的意愿吗?都是一个爹的,都姓陆,二哥那两儿子当不得大器,挨个儿顺下来也该轮着咱们做主当家了!”

    陆缤的眼泪尚且挂在脸颊上,怔愣看着崔氏。

    崔氏眼眸一紧,神容放柔。

    陆缤张了张口,嗫嚅隔了大半晌,那个“好”字也没听得清楚。

    饵料自投罗网。

    正如阿娇所想。(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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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娇介绍:
陆长亭是一只白富美,纯的。
大晋的天下快要亡了,真的。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暂时的。
当家国倾覆、突遭大难,且看傲娇白富美如何踏血历泪,与君一路荣华,共筑天娇。
哦,还有,她想给那个草莽萌少年生猴子。
很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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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是在乱世浩荡中,傲娇白富美与草莽萌少年步步惊心,携手一生的故事!
已有完结文《嫡策》,保证日更,坑品优良。天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