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章 极光
他忽然想起完颜苏里歌弯弓搭箭,射向那璀璨的星空,转过头时,那凝着泪光的笑靥:“雄库鲁,不管你要不要我,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已经是你的妻子啦,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要你记住,那一颗星星,就是我。”
心底突然一阵如割的剧痛,接着又慢慢地变为甜苦交掺的酸楚。不知此时此刻,那刚烈而又温柔的女真郡主身在何处?是不是也在凝望着灿烂的星穹,想着他呢?
在他头顶正上方,北斗七星灼灼闪耀。古人说“斗柄朝东,天下皆春。斗柄朝南,天下皆夏。斗柄朝西,天下皆秋。斗柄朝北,天下皆冬”。在这冰天雪地的北海极夜,仰望着那灿灿斗柄,竟有一种寒彻入骨的恐惧与孤独。
有人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辰。如果那颗是苏里歌,那么爹爹与小妈又在何方?白姐姐和小青呢?还有那待他如己出的楚青红、被鞑子公主占据了肉身的王允真、搅得天下大乱的林灵素与王娘子……甚至那倾国倾城、毒辣如蛇蝎的李师师,是否都闪耀在上空的某一处?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昼。在这广袤无边的星空里,所有光耀千古的圣贤英雄、所有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是不是都化作或璀璨、或黯淡的星子,破碎虚空,获得了永恒?
那么他呢?那一颗星星才是他自己?
狂风鼓荡,他呼吸如窒,整个人仿佛被里里外外吹透,化成了一片苍凉寂灭的虚空。在这浩瀚无垠的星穹与时空面前,所有的情仇恩怨、悲欢离合,都变得渺如沙尘,微不足道。
恍惚间,竟未察觉到王重阳已站在他身边,叹了口气,道:“万物无常,风月长新。就算是这北斗七星,也不是永恒不变的,再过十万年,就不是这斗柄的形状啦。”
许宣一凛,道:“你说什么?”
王重阳摇了摇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女娲娘娘在‘先天神功,第一段里说的,‘道生混沌,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这天地间本就没有永恒不变之物,日月星辰也不例外。”
他单纯仁厚,心无芥蒂,竟随口便将“先天神功”的总诀背了出来。许宣心头大震,直如醍醐灌顶,反复默念着那句“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一时间似有所悟,却又说不出其所以然来。
王重阳仰望着满天摇摇欲坠的星辰,又喃喃道:“女娲娘娘将天空以‘井,字形,划成了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九格,夜观星宿的移转变化,便能知道方位和季节了。可是从天地初成至今,这九宫世界,又不知历经了多少沧桑变化”
许宣心里突突狂跳,有意套他话,道:“王圣使,原来你‘先天神功,所走的‘九宫步,就是因时因地,依循天上星宿的九宫变化而来,难怪这般诡谲难测。”
王重阳浑然不觉,道:“是啊,许兄果然聪明绝顶。‘夫先天神功,循天地初成之法,炼阴阳初成之,九宫循环,八极轮转,乃得先天之道耳,。要炼成‘先天神功,,除了修炼在‘先天八极,间轮转修炼‘阴阳太初之,外,步法也极为重要。”
许宣恍然大悟,原来“先天神功”修炼的乃是“共工”撞断不周山之前的“先天阴阳之”。
“共工”撞断不周山后,天地之道发生了极大变化,八极的方位自然也跟着发生了移转。难怪王重阳转换真气的“八极”与自己截然不同,无论逆行、顺行,全是忽阴忽阳的太极鱼线,却又看似毫无“规律”可循。
越发心痒难搔,恨不得将“先天神功”全从他嘴里套出来,正欲继续旁敲侧击,忽听蛇圣女喝道:“笨蛋,还不住口这小滑头哄你话呢‘先天神功,乃我神族不传之秘,你若敢泄漏给外人,必受天谴,五雷轰顶”
王重阳一凛,忙唯唯应诺。
许宣哈哈笑道:“王圣使,莫听这老贱人吓唬,横竖你也会些‘阴阳五雷**,,还怕什么雷霆轰顶?”心底却大骂不止,这老贱人早不醒、迟不醒,偏这时候来搅乱自己的好事。旋即又想,自己经脉俱断,永无修复之机,就算通晓了“先天神功”,又有何用?顿转黯然。
忽听海冬青呀呀尖啼,眼前一花,夜空突然亮起眩目的青光,深碧浅绿,如碧云翠带,流离乱舞;还不等细看,又突然冲涌为漫天姹紫嫣红的赤光,宛如火焰冲天摇曳;而后又忽如烟花炸散,霓虹乱舞,幻化出炫丽夺目的七彩炽光。
许宣呼吸一窒,此前在海上追寻青龙时,虽然也曾见过几次极光,但无论是范围大小,还是历时长久,都远不及眼前万一。
他小时曾听许府中的食客说过,北海极寒之地,常常有极为绮丽的炫光出现,那是织女在银河里濯洗编就的云彩。此时触目所及,整片夜穹仿佛都变成了变幻莫测的织锦,光怪陆离,壮丽无比。
然而才端看了片刻,忽觉头晕眼花,剧痛如绞,不由大叫一声,蜷身倒地
王重阳正仰头望得意夺神摇,闻声吃了一惊,忙将他扶了起来,把脉查探,脸色陡变。许宣体内真气岔乱冲卷,势不可挡,照这么下去,只怕连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了大为焦急,急忙坐下为他疏导真气。
蛇圣女幸灾乐祸,格格笑道:“王重阳,你救不了他啦,越救他死得越快。修炼之道,在于循序渐进。这小贼自食其果,活该有此报应”
果不其然,王重阳双掌抵住许宣后背,真气方甫输入,立即被震得气血翻腾,险些跌飞。
许宣体内的真气庞杂狂猛,有如洪水滔滔,争相泛滥,若是经脉俱全,还能将之逐一导引,渐渐平复;但此时无路可去,被外来的真气一震,反倒如惊涛骇浪般掀卷乱撞,越发难以控制。
王重阳试了几次,束手无策,又惊又急,怎么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忽见海冬青抓住自己的衣袖,尖声啼鸣,朝着北边振翅欲飞,心中一动,道:“鸟兄,莫非你有法子救你家主人?”
海冬青松开爪子,尖叫着朝北飞去,见他未曾追来,又掉转盘旋,啼鸣不已。
王重阳此时也唯有权且一试了,不顾蛇圣女喝斥反对,将许宣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罅洞里,沉声道:“王兄,你尽量坚持,我去去就来。”随着那神鹰朝北面御风疾掠。
许宣痛得椎心彻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头顶极光乱舞,越闪越快,幻丽万端,体内的真气也跟着发狂似的东冲乱撞,肝如寸绞。迷迷糊糊正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时,真气突然慢了下来,疼痛大消。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惊魂未定,浑身已被汗水浸透。这才发觉天上的极光已经消失了。还不等稳住神,上空霓霞乱舞,极光忽然又飘摇旋转地急速闪耀起来,体内顿时又如被尖刀乱戳,痛得他几欲晕厥。
骇怖之中,突然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难道体内真气竟是与天地感应,随着极光一齐舞动?
神智陡醒,忽想,是了,极光五色变幻,必定是由北海的五行之激荡而成。我修行了半年多的“嫁衣神功”与“阴阳指”,早已习惯了“天人交感”,因时因地循转真气。经脉俱断,体内积存的五行真气无处可去,感应到空中胡窜飞舞的极光,自然就随之四处乱撞起来。
一时间悲喜交织,啼笑皆非。又有谁能料到,他好不容易修成的“天人交感”之法,不但没有助他成仙得道,反累得他丧命于此想要张口吼骂“贼老天”,却牙关乱震,连气也吸不顺畅了。
又想,天地有八极,和人体一一对应。如果真有一个“贼老天”,这宇宙万物就是他的身体,极光岂不就是奔窜乱撞的五行真气?那么这贼老天是不是也正和自己一样,饱受着脏腑剧震的痛苦呢?忍不住又觉滑稽,想要大笑出声
忽而又想起那句“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心内苦笑:“许宣啊许宣,贼老天的都能分出‘先天,、后天,,就算他有经脉、脏腑,也能无常无形,随意更换,岂是你这一介凡胎所能相比?若是你学得了林灵素的‘百纳**,倒也罢了……
心中忽然一震,灵光电闪。是了“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天道即人道,既然贼老天可以不依循经络,可以随意更换“八极”,可以⊥极光在体内肆意乱舞,自己又为何不能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一章 悟道
一念及此,热血如沸,连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许宣定了定神,又反复默念着那句“天地无常,万物无形,道在此中矣”,暗想:“女娲娘娘以‘共工,撞断不周山为节点,分出了‘先天八极,与‘后天八极,。但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历经了百劫、千劫,在‘先天八极,之前,又焉知有没有‘先先天八极,或‘先先先天八极,?唯一不变的,只是充斥于天地之间的阴阳五行之罢了。”
他抬头望着漫天炫舞的极光,念头飞转:“既是如此,我又何必拘泥于经脉、八极,来循导真气?只需感应这无序流转的极光,让身体回到天地太初时的屯状态便是”当下深吸一口气,凝神冥思。
然而知易行难,以他眼下的修为,真想要随意更换“八极”,让真气无脉而行,谈何容易?
极光乱舞,将他体内的五行真气诱激得横冲直撞,几次刚进入天人合一的空冥状态,立即又被生生疼醒。
他咬紧牙关,暗暗懊悔:“若是我早从林灵素那儿学来‘百纳之术,便好了,即便被真气震碎脏腑,好歹还能换来新的,总能熬到出头之日。”但转念一想,此时身处北海绝地,哪里去找可供脏腑与躯身的替死鬼?就算下毒手将王重阳杀了,也未见得能撑上多久。
忽然想起小时翻过的种种医书,忖道:“世间万物都有五行属性,相克相生。人体内,心属火,肾属水,肺属金,肝胆属木,脾胃属土……经脉也不例外。经脉完好时,体内的真气循脉而行,自然伤不到脏腑。但现在经脉尽毁,真气又极尽庞杂,就像各股洪流,无法控制。若能利用五行生克之道,让这些真气互相冲抵就好了……”
心中又是一震:“我真真傻了既要让身体回到屯状态,又何须‘五行真气,道生混沌,混沌生阴阳,阴阳生五行……我只需设法用‘五行生克,冲抵真气,将它逆炼回‘阴阳二,,再逆炼回沌元,,不就可以消绝真气岔乱冲克之苦了么?”
刹那间豁然开朗,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精神大振,当下凝神聚意,双手指诀变幻,以“六十四式阴阳指”感应极光气流,驭使体内五行真气交撞相抵。虽然仍不时感到阵阵剧痛,但比起先前那生不如死的境况,却已有如云泥之别了。
他聪明绝顶,入门修行虽然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却接连得葛长庚、林灵素、李少微、楚青红等顶尖高手悉心指点,习得了“翠虚金丹**”、“百纳神功”、“阴阳五雷诀”、“两仪电剑”、“阴阳指”……等无上心法。尤其那“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更让他醍醐灌顶,深谙“天人交感”之道,虽然招式贫乏,真气与思悟却已达到了颇高的境界。
是以他目睹这极光奇景,触类旁通,不经意间,竟悟创出日后威震天下的“混沌一诀”来而同处极光之下的王重阳、蛇圣女,固然天资卓绝,却没有他这番际遇,未能有此顿悟。也算是映证了“因果相成,祸福相倚”这八个字。
奈何此时许宣修为尚浅,虽悟出了“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的妙理,却还无法一蹴而就,只能循序渐进,感应极光流,慢慢地炼化体内的五行真气。
如此又过了片刻,极光终于消失了,他却浑然不觉,继续闭目端坐,仿佛已与宇宙同化,在浩瀚虚空之外,俯视着自己体内的日月星辰,以及那生生不息、飞旋乱舞的绚丽极光……
狂风呼啸,雪花乱舞,一片片地扑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过不多时,他便成了一尊银装素裹的雪人,然后又渐渐与罅洞周围的冰雪融为一体,看不出半点痕迹。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细微沙哑的声音小心翼翼地道:“众卿家,彼二人安在?”
他心里一凛,凝神聆听,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笑道:“走啦,走啦,他们早就走啦大家快出来透透气吧”接着便听欢呼四起,叫道:“透透气吧透透气吧”声音都极为低细。
他暗觉奇怪,徐徐睁开眼睛,却见右前方风雪茫茫,冰石矗立,又哪有半个人影?
又听那细微沙哑的声音叹了口气,道:“亏得我女娲上神庇护,否则被彼等察觉‘芥子须弥,之秘,那可就糟之极矣糟之极矣”四周顿时响起一片附和的叹息:“糟之极矣糟之极矣”
唯有那尖细的声音格格笑道:“爹你就放心吧,那刁滑狡狯的小子断了双腿,只有那芋头芋脑的傻小子能下得水来……再说,金钵上的‘芥子须弥诀,小如尘靡,除非他们长了我们菌人一样的眼睛,否则能瞧见屁呀。”
四周顿时又响起一片附和的声音:“能瞧见屁呀,能瞧见屁呀。”
听得“菌人”二字,许宣心头大震,循声凝望,果然发现雪地里站了数百个米粒大小的怪人,叽叽喳喳,欢呼雀跃。这些“人”身着白衣,极为微小,若不是他练成了道门的“内视之术”,在这茫茫风雪中根本无法发现。
那细微沙哑的声音听起来颇为不悦,道:“胡闹汝乃我菌人族之未来国主,安可一句一个屁哉?不雅之极,不雅之极矣”周围顿时又是一阵忧心忡忡的响应:“不雅之极,不雅之极矣”
说话的那人是个“长须”及踝的老头儿,头戴白冠,身着披风,右手握着一根银杖,满脸威严肃穆。和周围的菌人们一比,俨然鹤立鸡群,高了足有半个头。
“爹姐姐成天疯疯癫癫,毫无威仪,”一个又“瘦”又“小”的菌人男孩从他身后跳了出来,老气横秋地叉着腰,瞪向人群中的一个菌人少女,“你快将她革了,让我来接替你老人家的位子”
那菌人少女朝他扮了个鬼脸,格格笑道:“屁是无形无色之物,本来就不能瞧见,我有说错吗?再说屁乃五谷循环之气,有什么不雅?你这小屁孩想当‘菌人国主,,还是等长到爹肚脐眼那么高了再说吧。”
她身形虽微小,却玲珑匀称,极为美貌。许宣总觉得那张脸似曾见过,忽然想起那天端看金钵中的“方丈山”时,她便是山上围猎鹿群的猎人之一。那时“玄武”怒吼,众猎人惊惶四散,只有她勒疆回头,岿然不惧,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敢情这些米粒大小的菌人,就是金钵“方丈山”里那些小如尘靡的猎人了。但为何出了须弥山后,他们反倒身形“暴涨”了百倍?难道这与他们所说的“芥子须弥诀”有什么相关?
正自好奇,忽听远处传来海冬青的呀呀尖啼。菌人公主失声道:“糟啦他们又回来啦”菌人们神色齐变,纷纷朝天湖奔去。他们身形虽小,乘风而行,动作倒也奇快。
许宣不及多想,蓦地探手抓住那菌人公主,将她捏了起来。
她又惊又怒,奋力挣扎呼救,那些菌人自顾不暇,越发没命地跃入湖中。菌人国主脸色涨红地瞪着许宣,踌躇不决,被儿子不住地叫喊拉拽,只得顿了顿银杖,也跟着跳了下去。
许宣见她在自己指间不住扭动,大感有趣,笑道:“你被我这刁滑狡狯的小子瞧见了,还想逃走么?正好我饿了半天,不如拿你来填填牙缝。”故意张开嘴,将她往嘴里送去。
菌人公主吓得尖声大叫。许宣心念急转,她说的“芥子须弥诀”似是藏在金钵里的重大秘密,或许与“混沌皮图”有关,说不定还藏有封镇“玄武”的口诀。与其让王重阳、蛇圣女坐享其成,倒不如自己独享其秘。
当下拔下一根头发,将她手脚全都捆了起来,笑道:“你这般美貌,吃了未免可惜。不过我不吃你,可不代表我的海冬青不吃你,也不代表那芋头芋脑的小子不拿你塞牙缝。要想活命,就乖乖地别出声。”
菌人公主听他夸自己美貌,脸上不由一红,嘴里却“哼”了一声,转头以示不屑。
许宣刚将她藏入怀里,王重阳便随着海冬青一齐跃上了山顶。见他安然无恙,王重阳松了口长气,取出一株长近三尺的七色奇花,笑道:“许兄,亏得你的神鹰为我带路,才在几十里外的冰洋下挖得这株沉梦花,。圣女说,此花可以修复经脉,养复元,你且试试。如果不够,明日我再去找找……”
蛇圣女没好气地截口喝道:“够啦这臭小子心狠手辣,一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你这芋头脑袋不听我的话,终有一日要后悔”
许宣心中一暖,又是感动又是感激,想到自己百般防范算计,他却始终对自己赤诚以待,又不免有些惭愧。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二章 菌人
当下笑了笑,道:“多谢王兄。”摘下花瓣,一片片地在嘴里细细嚼烂
“沉梦花”长在极为寒冷的海底,十几年才开一次花,花瓣乃是疏通经络、补养气血的圣品。“仁济堂”数十年来统共也只购得两株,全都被真姨娘熬为药汤,喂入许宣肚里了。
花瓣滋味古怪,酸甜中又带了几分苦涩,许宣想起真姨娘和父亲,心里也如舌尖般五味交迭,忍住眼泪,才慢慢地咽了下去。
汁液入喉,肚腹如割,慢慢又转为灼热如烧的感觉,在这冰寒彻骨的风雪里,暖洋洋地格外舒适。但他经脉尽毁,单凭一株“沉梦花”,实在是杯水车薪。
许宣运气调息了片刻,心下微感沮丧。好在他已初步悟出了“混沌一诀”,明白只要自己持之以恒,迟早能将体内的五行真气逐渐逆炼为混沌元,因此倒也并不着急。
反倒王重阳把脉探查后,失望之色溢于言表,挠了挠头,道:“许兄,北海想必还有不少沉梦花,,我们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总能将你经脉修复……”为免蛇圣女责骂,又补上道:“等你经脉修复,我也就能遵循师命,继续和你分个高下了。”
许宣想到前些日子与他比斗时的快意,也不由热血激荡,笑道:“好,等我好了,咱们先合力将这‘玄武,封镇了,然后再斗上七天七夜,或者于脆一路从北海斗回临安,不分出胜负,誓不罢休。”
蛇圣女冷笑道:“痴人说梦。”眼见连“沉梦花”也修复不了许宣的经脉,对他的厌恨之心也消了大半,倒也懒得再挖苦叱骂了。
王重阳在冰洋中穿巡了这么久,也有些精疲力竭,当下吃了半条生鱼,倚着石壁冥坐调息,不过片刻,便酣沉地睡着了。
许宣刚吃过“沉梦花”,精神奕奕,百无聊赖地坐在风雪里,想要从怀中掏出那菌人公主,盘问个究竟,又不想让蛇圣女听见,只好强行按捺住好奇心,继续逆炼元。但此时极光尽消,能感应到的只有风雪、巨浪、火山底下的岩浆,进境大转缓慢。
过了许久,迷迷糊糊中耳朵突然一痛,只听一个微小的声音喝道:“喂,臭小子我姐姐在哪里?快将她交出来,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啦”
还不等明白发生了什么,又听那菌人公主叫声从怀里传出:“须弥,我在这儿这小子刁滑狡诈,你们多绑几圈,可别让他逃出来。”
许宣脸上接连几记针扎似的刺疼,睁开眼,只见鼻尖上站着一个菌人少年,双手握着一根细针,恶狠狠地瞪着他,正是先前那菌人国的少国主。忍不住笑道:“原来是你你姐姐这般美貌,我准备娶了做压寨夫人,不还你了。你也正好可以当上国主了。咱们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
“压寨夫人?”那菌人少年一愣,惑然不解。
菌人公主“呸”了一声,道:“须弥,别听他胡说八道快把我拉出来。这臭小子也不知多久没洗澡,臭也臭死啦”
此时风雪已停,她声音又尖又细,听来颇为清晰。许宣生怕被王重阳和蛇圣女察觉,转眸望去,见他依旧倚壁沉睡,松了口气,低声笑道:“须弥?须弥乃是宇宙中最大的山,你若叫须弥,你姐姐又该叫什么?”
“关你屁……”菌人少年瞪了他一眼,似是觉得“屁”字不符合自己威仪的身份,跃到他胸口,转头高声道:“你们还愣着于嘛?快将这小子的衣襟拉开,把我姐姐救出来”
脚下顿时传来一片呼应声:“救出来救出来”脚踝、膝盖等裸露处,忽然觉得一阵阵麻痒,只见银点闪动,数以千计的菌人正挥舞细针,沿着他的双腿朝上攀爬。
许宣暗觉好笑,不知这些菌人为何如此有恃无恐,正想挥手将他们掸落,手腕一紧,剧痛如割,竟然半点也移动不得。心中一凛,凝神细看,这才发觉身上竟密密麻麻缠绕了千万条细线。
这些透明的细线有如蛛丝,又黏又韧,将他重重叠叠地绑在身后的岩石上,不管他如何奋力挣扎,竟然纹丝不动。又惊又恼,难道这些菌人竟会吐丝?
菌人少年傲然道:“臭小子,你以为我们小,就能随意欺负么?哼,‘芥子纳须弥,须弥纳宇宙,,别说你啦,就算是‘玄武,,还不是被我们老老实实地封镇了几千年?”
许宣心念一动,故意激他,笑道:“你人只有米粒大小,口气倒比天更大你们若能镇住‘玄武,,‘玄武,眼下又怎会自由自在地在海里玩耍?”
菌人少年怒道:“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奸猾的巨人,恩将仇报,从我们这儿盗走了沌皮图,和钵盖……”忽听那菌人公主喝道:“须弥,别说啦这臭小子套你话呢”他幡然醒悟,愤愤地朝他“呸”了一口。
听到“混沌皮图”四字,许宣陡然一震,果不其然正想继续说话,酸风刺眼,上方忽然垂下一只巴掌大小的七彩斑斓的茸毛蜘蛛,“嗤嗤”吐丝,刹那间就将他口鼻封得严严实实。
许宣汗毛尽乍,连气也透不过来了。这才发觉自己与王重阳的脚下、肩沿都趴着数十只这种彩茸蜘蛛,就连海冬青也被蛛丝紧紧缚住了尖喙和翅膀,黏在岩壁上,不断地颤动挣扎。
他曾听府中食客说过,北海有一种“冰霓蛛”,吐出的丝极为强韧,剧毒无比,鲸鱼被它们缠缚后,也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融蚀为一具白骨。却不知是不是眼前之物?
就在他呼吸窒堵,胸膺欲炸时,王重阳忽然睁开双眼,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众菌人骇然惊呼,没想到这巨人竟能摆脱蛛丝的束缚。
菌人少年“须弥”喝道:“吐丝结网”菌人们发出一片“嗡嗡”的奇怪声音,那些彩蛛立即飞旋乱舞,银丝纵横,转眼又将王重阳团团捆住。
王重阳大喝一声,奋起神力,双臂朝外一点点地撑开,“噗噗”连震,断丝迸飞,那十几只彩蛛更直接被撞飞出悬崖之外。
众菌人惊慌失措,纷纷溃逃。须弥又惊又怒,举起细针,大喝道:“我们方丈菌人,虽然个个小如微糜,却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算被踩为尘土,也绝不做遁天灰尘”
众菌人齐声呼应:“就算被踩为尘土,也绝不做遁天灰尘就算被踩为尘土,也绝不做遁天灰尘”然而脚下却跑得更快了,乘风飞舞,争先恐后地飘向天湖。
须弥脸色涨红,猛一顿足,叫道:“姐,你先等着,我回头再来救你”抓住空中摇荡的蛛丝,朝崖下急冲而去。
岂料王重阳比他们来得更快,双手一分,将身上的蛛丝尽皆拽开,转而如大网般抛了出去,顿时将大部分的菌人全都牢牢黏住,兜了回来。
“许兄,你没事吧?”王重阳大踏步本来,一把将他脸上的蛛丝拉开,又将他浑身上下的丝线一一扯断。
许宣猛吸了一口气,终于从濒临昏迷的边缘醒过来,浑身通畅。想到自己竟差点死在这群小如米粒的菌人的手中,也不知是羞怒还是滑稽,咬牙切齿地于笑了几声,伸手从怀中捏出那菌人公主,道:“我没事,不过我的这位小压寨夫人和小舅子可就大事不好啦。”
菌人公主双靥晕红,“呸呸”连声,嗔道:“谁是你压寨夫人?我是方丈山菌人国的未来国主,岂能受你这脏兮兮臭烘烘的小子羞辱?”
须弥被黏在蛛网中,奋力挣扎,叫道:“姐,别跟他啰嗦,这些巨人最是刁坏”又转而朝许宣喝道:“臭小子,你身形这么巨大,只会欺辱比你小一万倍的弱女子,算什么本事?有种就跟着我倒念‘芥子诀,,缩到我这般大小,一起回‘方丈山,里决一高低”
众菌人齐声道:“决一高低决一高低”
许宣笑道:“你是我小舅子,我岂能欺负你?不如你告诉我须弥诀,,将你姐姐变到我这般大小,一起洞房花烛,和和气气地做亲家,岂不更好?”他心想既有将人变小的“芥子诀”,自当就有将人变大的“须弥诀”了。
菌人国公主脸色果然一变,怒道:“你怎么知道须弥诀,?是了你和自称‘女娲转世,的妖女定是一伙的哼,骗走了沌皮图,和钵盖犹嫌不足,还想再来骗金钵和神山么?”
女娲转世?许宣与王重阳对望一眼,又惊又疑,当下将菌人国公主身上的发丝解开,笑道:“我们与你们素不相识,更不知道什么金钵和沌皮图,。这样吧,只要你告诉我那位‘女娲转世,长得什么模样,我就将你们全都放了,好不好?”
菌人国公主满脸狐疑地瞪了他一眼,又望了一眼王重阳,恨恨道:“好告诉你们也无妨。”
雪地上剩余的菌人们顿时盘旋乱走,形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头画像。许宣、王重阳心头俱是一震,又是惊喜又是骇异。果然是她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三章 娘子
菌人国公主满脸狐疑地瞪了许宣一眼,又望了一眼王重阳,恨恨道:“好告诉你们也无妨。”雪地上剩余的菌人们顿时盘旋乱走,形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头画像。
许宣、王重阳心头俱是一震,差点叫出声来。
小青冒充“女娲转世”的人果然是小青
离开蓬莱结界时,众人被气旋甩天各一方,死生未卜许宣虽知小青等人多半无恙,但在没得到音信前,心里总难免忐忑担忧。此时听说她非但没事,还骗走了沌皮图,,心中之惊喜骇异,自是难以言表。
眼见两人神色古怪,菌人国公主狐疑更甚,眼珠滴溜溜一转,盯着王重阳,道:“你们认得这妖女,是不是?”
许宣刚想矢口否认,王重阳却已老老实实地点头道:“她叫宁全真,不是‘女娲转世,,却也不是……不是什么妖女。”
须弥哇哇叫道:“好啊,你们果然是一伙的姐姐,别管他们废话了,快念诀放出神山,将他们压死”众菌人跟着嗡嗡齐呼:“放出神山,将他们压死放出神山,将他们压死”
许宣大笑道:“我若死了,你姐姐守一辈子活寡,倒是小事;没人帮你们找回沌皮图,和钵盖,那可就是罪在千秋的大事了。”
“你……你能帮我们找回沌皮图,?”菌人国公主一怔,转嗔为喜,似是觉得这狡狯小子的话不能尽信,于是转头又问王重阳道:“你们当真认得那妖女?她现在何处?”
许宣哈哈笑道:“娘子,取走沌皮图,的‘宁全真,,乃是我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正房,你说我认不认得?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夫君说的话,她还敢不听么?”
菌人国公主白了他一眼,道:“你逢人就叫娘子,鬼才信你的话呢。”又继续追问王重阳。
王重阳脸上一红,沉吟道:“宁姑娘的确是王兄的妻子,这点在下可以作证。他们在女娲娘娘面前拔剑为婚,天地为媒,并且……并且入了洞房的。”当下将自己如何在蓬莱遇见他们,他们又如何拔出紫青双剑,被众蛇人推为“伏羲、女娲转世”、洞房成亲之事,简单说了一遍。
他气宇轩昂,眼神清澈真挚,说起话来更让人觉得诚实朴质,不由得不信。众菌人听得瞠目结舌,哄然不绝。
他们的祖上乃是太古南荒的菌人,女娲用“方丈山”将“玄武”压在金钵中后,留下他们世代镇守。听说眼前这王姓少年竟然也是“蓬莱山”中镇守青龙之人,亲切感顿时油然而生。
菌人国公主忖道:“原来这狡狯小子倒没说谎,那妖女当真是他的娘子。水不离波,秤不离砣。他这般刁滑,难怪那妖女那般狡诈。”不知何以,心里竟突然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许宣生怕王重阳再往下说,又把底全都兜出来了,截口朝她笑道:“怎么样,娘子,现在相信了吧?这就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等夫君将沌皮图,从大老婆手中追回来,再让她向我的小老婆赔罪。你意下如何?”
菌人国公主脸一沉,道:“谁是你小老婆?再胡说我可就翻脸啦”耳颊却是**如烧。
许宣风言风语惯了,此时得闻小青与“混沌皮图”的消息,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自不免又油嘴滑舌起来,笑道:“是是,咱们不以大小论老婆,不以成败论英雄。谁的功劳大,谁就是大老婆……”
忽听一个沙哑细小的声音道:“镇守玄武乃我菌人之责也。若阁下真能找回沌皮图,,封印‘玄武,,就算将小女许与阁下为妾,又有何妨?”
数以千计的菌人齐声道:“又有何妨又有何妨”簇拥着一个头戴白冠、身着披风的老头儿从雪地里走了过来。赫然正是菌人国主。
公主小脸涨红,顿足嗔道:“爹,你胡说什么呀”
菌人国主听若不闻,威严地盯着许宣,续道:“然则我尚有一处不甚明白。两位既是蓬山之青龙镇守,那‘宁全真,又与尔等有如此深的渊源,又因何要假冒女娲娘娘,盗走沌皮图,,放出‘玄武,?”
须弥叫道:“不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说她是你的老婆,你们若真是好人,她又为何骗走须弥诀,,解印盗图,惹来这番浩劫?再说了,与她结伴同来的那一男一女,也都言之凿凿说自己出自蓬莱,我们又怎知你们不是像他们一样的骗子?”
一男一女?许宣一震,又惊又喜,脱口道:“那两人是不是一个自称衤绅帝,,一个自称‘青帝,?”王重阳“啊”地一声,登时明白和小青一起盗走“混沌皮图”的人是谁了
众菌人果然脸色齐变,须弥大怒,道:“爹,你看,我没说错吧?这两人果然和那两个骗子一伙的骗了钵盖、皮图还嫌不够,又想回来赚取‘方丈山,和金钵啦”
许宣念头飞转,哈哈大笑道:“这就难怪啦那自称衤绅帝,的奸贼名叫林灵素,就是他搅得蓬莱大乱,解印了青龙,盗走了‘白虎皮图,,而后又挟持着我的母亲和娘子逃之夭夭……我四处追寻,想不到他竟跑到这儿骗盗混沌皮图,来了”
众菌人一愣,那袖珍公主将信将疑地望向王重阳,皱眉道:“他说的是真的么?”
王重阳道:“这个……”许宣这话模棱两可,要说是真的吧,明明有假;要说是假的吧,偏偏又掺了些真话。一时间大为踌躇。
许宣高声道:“王兄,你告诉他们,那位‘青帝,是不是我的母亲?那位衤绅帝,是不是魔门第一大恶人?他的妹妹李师师是不是前些日子将我带到此处的妖女?这兄妹两人是不是处心积虑要解开四兽封印,凑齐炼天石图,,搅乱天下?他们是不是还挖出了你妹妹的心,栽赃给我娘子?我们这些日子是不是到处追寻这恶贼与我娘子的下落?”
他每问一句,王重阳便点头应答一句,待要补充完整,许宣又立刻抢道:“我娘子兰心慧质,若不是被这恶贼挟持了婆婆,不得已而为之,又怎会做出这等违心之举?天意冥冥,将我们送到这里,正是为了让我们齐心携手,一起击败那恶贼林灵素,寻回沌皮图,,平复大劫的。”
众菌人与世隔绝生活了数万年,头脑都极单纯,听他口若悬河,慷慨激昂,说得头头是道,王重阳又不停地点头应是,不由全都信以为真,纷纷附应:“齐心携手,平复大劫齐心携手,平复大劫”
就连其中最聪慧的菌人国公主也听不出任何破绽,想起那李师师将许宣按在火山口时所说的种种话语,心下更无怀疑:“是啦,难怪那日‘李师师,将这臭小子带到这里,反复追问什么扌灵素,的下落,敢情早知道扌灵素,挟持这臭小子的家人,盗走了沌皮图,,想要追夺回来。”
忽听许宣正色道:“娘子,事不宜迟。你快说说,大……你姐姐是如何盗走沌皮图,,又逃往哪里去了?”
菌人国公主一愣,正寻思自己哪来的姐姐,忽然明白他又在占自己便宜,“呸”了一声,晕生双颊,见父亲凝视着自己点头示意,当下转过头,对着王重阳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那金钵并非真的钵,而是太古神器“混沌元始瓿”,相传为盘古所创,可变大变小,吞收宇宙万物。
太古四大凶兽中,“玄武”身型最为庞巨,力量也最为狂猛,为了将其彻底镇住,女娲用“方丈山”压住它后,又将“玄武”连着神山一起收入“混沌元始瓿”,而后再用“混沌皮图”封好瓿盖,藏入火山天湖。
吉塔山在北海至寒之地,人迹罕至,山顶又极为险峻,积雪皑皑。偶有过客,也决计想不到在那天湖底下,竟藏着如此凶兽与无上宝物。数万年来,菌人族就在山上过着超然世外,而又自由自在的日子。
直到小青、林灵素、楚青红三人被结界气旋抛到这里。
众菌人见有外人来此,大为紧张,趁他们在天湖边打坐调息时,悄悄用“冰霓蛛丝”将他们全都紧紧捆住,喝问来历。林灵素何等狡猾?三言两语便反将他们的来历打探出来了,得知此处竟是镇伏玄武的“方丈山”,自是贪念大炽,激动无已。
恰巧北海冰冷彻骨,小青寒毒发作,蛇鳞遍体,又渐渐化作了蛇身。林灵素便故技重施,诡称她就是“女娲转世”,而自己与楚青红则是女娲亲封的五族神帝与木族青帝,镇守蓬莱。此番护送她来此,乃是因为青龙撞碎了“炼妖塔”,搅得天下大乱,只有取出封镇“玄武”的神器与神山,才能重新收了青龙。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四章 誓言
林灵素与小青巧舌如簧,你一言、我一语,哄得众菌人将信将疑。偏此时,王文卿所化的青龙也被气旋卷到附近的海里,发疯似的朝林灵素等人追撞而来。一时间山崩地裂,巨浪冲天。
众菌人惊惶失措,急忙传授小青三人“芥子须弥诀”,等他们缩小后,一齐藏入了“混沌元始瓿”瓿中。青龙肆虐了几日几夜后,嗅不到林灵素等人的气息,方才悻悻离去。
经此波折,菌人疑虑尽消,对小青更是顶礼膜拜,奉若神明;就连那双眼俱盲的“神帝”、真气尽失的“青帝”,也无不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怠慢。
小青在方丈山里修养了十几日,也不知吃了多少琼浆仙果、妙药灵丹,寒毒尽消,又按照李少微所传的秘笈,日夜修炼阴极真,恢复极快。倒是楚青红真气尽散,沦为一介凡人,只能从头修起;林灵素的双眼又被蛇圣女极阴毒的手法刺瞎,就算换过眼球,也再无复明的机会。
小青不费半点功夫,就从菌人国主口中问出了“解印诀”与“混沌皮图”的所在,当下趁着众菌人外出狩猎时,悄悄盗走了“混沌皮图”,又解开“玄武封印”,领着楚青红、林灵素逃之夭夭。
好在菌人国主生性谨慎,故意篡改了“解印诀”中几个至关重要的字,小青虽然打开了“混沌元始瓿”,又将那瓿盖倒置为巨舟,逃得无影无踪,玄武却未能完全解印逃脱。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青龙遍海寻不得蛇圣女与林灵素,又去而复返,发狂猛撞吉塔山。
在青龙、玄武两大太古凶兽的内外交攻下,“混沌元始瓿”飞旋剧震,终于引爆了沉睡的火山。玄武也借着岩浆喷薄的惊天之势,撞开“方丈封印”,逃出了神瓿。因此才有了连日来的种种风波。
许宣这才明白前因后果。敢情小青与楚青红前脚刚走,自己后脚就来了天海茫茫,缘悭一面,也不知何时何日才能与她们重见?又是怅惘又是失望,定了定神,道:“这么说,你们也不知林灵素那恶贼挟持着她们上哪儿去了?
“那也未必,”菌人国公主嘴角勾起得意的微笑,扬眉道,“混沌皮图气味独特,我们菌人的嗅觉又天下无双,只要顺着风,就算是隔上千里、万里,也终能寻见。他们抢了皮图,为避开青龙,先乘着瓿盖朝北而行,继而朝西……这几日闻不见味道,只怕已经折转向南了。”
许宣精神大振,笑道:“既然娘子能嗅着气味,那就再好不过了……”话音未落,南面海上突然传来玄武的狂吼,震得众菌人脸色齐变,也震得他笑容顺时僵凝。
遥遥望去,惊涛迭涌,玄武长颈摇曳狂舞,就像一座巨大的山岳,从冰洋上冲天拔起,巍然昂立。
要想朝南越过汪洋,必得先翻过这座“山”。然而就算是“混沌元始瓿”完好无损,凭着王重阳一人的修为与念力,也未必能将这凶兽重新收入其中,更何况瓿盖已被小青带走,徒剩瓿身。
菌人公主极是敏感,见他眼中闪过沮丧之色,心内登时了然,“哼”了一声,冷笑道:“是了,我差点忘啦,你两腿残疾,经脉俱断,连青龙也无法降伏,又岂能降住比青龙更加凶狂的玄武?”顿了顿,朝国主道:“爹,求人不如求己,别指望他们找回沌皮图,啦,我们自己想办法吧。”
众菌人闻言大为失望,纷纷应和道:“自己想办法吧,自己想办法吧。”垂头丧气地四散开来。
许宣被她这般一激,反倒燃起了熊熊怒火与昂扬斗志,朗声道:“谁说我一介残疾之躯,就收伏不了这只大乌龟了?王兄,你来为我做个见证,如果三年之内,我无法打败玄武,许某就跟你的姓,改名叫王八”
王重阳一愣,想不到他竟会赌气发这样的毒誓。以他现在的情形,别说三年了,就算三十年也修复不了经脉,焉能打败如此狂猛的太古凶兽?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好”菌人国主猛地一顿银杖,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尖又高,“阁下若真能在三年内降伏玄武,别说将小女送与你为妾了,我举国上下、世世代代愿为奴婢,任尔差遣”
许宣伸出手指,在菌人国主那细小如毫毛的手上碰了碰,哈哈大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谁敢反悔,谁就连缩头乌龟也不如”心潮激荡,暗想:“许宣呵许宣,如果三年之内,你仍无法打败玄武,返回临安为父母报仇,也活该做一只乌龟了”
此后两个多“月”,许宣与众菌人相安无事,每日依旧盘坐在罅洞里,冥神感应漫天极光,一点点地逆炼体内庞杂淆乱的五行真气。
王重阳除了打坐调息外,大半的时间都用于和海冬青一道寻找“沉梦花”,帮助许宣疗伤。然而此花原就极为稀罕,又耐不得半点温热,火山爆发后,方圆百里的冰洋水温上升,“沉梦花”无不枯死,要想找到存活的,就得到北边两三百里外更加寒冷严酷的海底去搜寻。起初隔上三五日,还能找回一朵,越往后越难找着,往往过上**天,才能侥幸掘回一支。
许宣见他如此执着,心下感动,几次真心劝阻,王重阳却总是摇头道:“许兄,单凭我一人之力,只怕难以打败玄武。你我既已同舟,自当共济。你早一日修复经脉,我们也能早一日联手镇伏那凶兽,将功补过。再说‘阳极必生阴,阴极必生阳,,北海越是往下,越阴寒磅礴,对我修炼纯阳真不无裨益。每日来回溯游几百里,也是极好的修行。”
听他这般一说,许宣也只好作罢了。
当日在蓬莱初见王重阳时,觉得此人英秀轩昂,天资卓绝,不免又羡又妒;后来稍有接触,总怀疑他看似简单,内藏城府,原先的嫉妒渐渐被警惕所代替;再后来接触得久了,发觉他并无心机,只是过于单纯迂直,不通世务,但仍不免将他视为强敌;如今相处久了,见他待人以诚,坦荡质朴,心里残存的防范与敌意也渐渐与日消减。
菌人们则依旧神出鬼没,有时在“方丈山”里悠然自得地狩猎生活,有时又成群结队地跑出“混沌元始瓿”外,沿着天湖仔细巡逻,以防有其他不速之客。这些菌人既勇敢又胆小,既轻信又多疑,稍有风吹草动,就大呼小叫着一哄而散,至为紧张。
只有那“须弥”王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对“方丈山”之外的世界又充满了好奇,经常在许宣、王重阳身边转悠,问东问西,和两人日渐熟稔起来。
在这漫长而孤寂的北海极夜,时间仿佛彻底停滞了,能聊以解闷的,就只有围坐闲谈了。
许宣自离开中土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过去的美好时光,就连睡梦中也尽是旧时的庭园街巷。眼见那“须弥”打破沙锅问到底,索性打开话匣,对着他和王重阳侃侃而谈,描述临安种种繁华热闹的景象与大宋各地的壮丽山川。也算是消解自己的思乡之苦。
他口才本就极佳,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听得王重阳、“须弥”如痴如醉,悠然神往。到得后来,每“夜”随着他神游九州,已俨然成了两人睡前的必备节目了。
菌人公主对许宣没甚好气,见弟弟终日在这刁滑无赖身边盘桓不去,只得亲自来拽他回去。然而一来二往,也不由被其吸引,驻足旁听,暗想:“原来在这冰天雪地之外,竟还有如此广阔奇丽的世界我们世世代代守在这‘方丈山,里,可真真坐井观天了”心中漾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
这一日,菌人公主又来催促“须弥”回“方丈山”,却见王重阳与海冬青迟迟仍未归来,“须弥”独自一人坐在许宣身前,听他讲峨眉、青城的壮美景致与道佛各派的恩怨。
“须弥”对何谓道佛全然不知,奇道:“既然都是想上天,为何要分什么和尚、道士?为什么一个要剃光头,不能娶亲,不能喝酒吃肉,一个却又荤素不忌,什么都能于得?”
许宣一时难以说清,正想说他的名字“须弥”便是来自佛教,心中忽然一震:“这‘方丈山,与沌元始瓿,全是传自我中华上古之物,菌人们也在在封闭的世界里生活了几万年,为何偏偏竟起了一个与后世佛教相关的名字?那将神瓿放大缩小的法诀,又为何起名为‘芥子须弥诀,?”
隐隐觉得必有蹊跷,当下问“须弥”,是谁给他起的名字。
“须弥”蓦一拍手,道:“是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啦给我起名字的也是个光头,几十年前路过此地,但却是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五章 伥尸
“须弥”道:“是了,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啦给我起名字的也是个光头,几十年前路过此地,但却是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她说宇宙最中央有座极大的山,叫做须弥山,,然而偌大的须弥山,却能被极小的‘芥子,收入,所以世间最强大的法术,便叫做‘芥子纳须弥,。我爹觉得甚为有理,便将女娲娘娘所传的大缩小,的法诀称为‘芥子须弥诀,,又将我和姐姐的名字改为了须弥,和‘芥子,……”
菌人国公主脸上晕红,怒道:“好啦好啦就你话多”
许宣瞟了她一眼,心下大奇,怎么也看不出这菌人国公主竟已有几十岁年纪了,暗想:“原来你叫‘芥子,,竟是一个过路的白衣尼姑起的名字。却不知那尼姑又是谁?”
须弥道:“姐,你不觉得那白衣光头女人说的话神神叨叨,故弄玄虚么?反正我是听不明白,就我爹将她当作了神人,尊崇备至。她说她从南海而来,追踪什么‘九头龙王,到了这里,却被那‘九头龙王,和什么魔头伏击,打成了重伤……哼,她若真的有这么大神通,又怎会连区区两个魔头也打不过,死在了这里?”
许宣一愣,突然明白这位来自南海的白衣尼姑是谁了。
普天之下,能将“九头龙王”敖无名一路追杀到北海的,就只有南海慈航静斋的观照神尼了
传说她美貌绝伦,疾恶如仇,将“除魔即布道,斩恶便成佛”奉为修行宗旨,独创的“观照心剑”更被誉为“佛门第一气剑”,死在此剑下的魔人妖类也不知有多少。
当年她将“慈航静斋”的掌门之位传给小师妹慧真后,便云游天下,不知所踪。想不到竟是圆寂在这北海吉塔山上。不知和敖无名一起伏击她的“殷纣”又是何方神圣?为何竟起了殷商纣王的名字?
这时,忽听海冬青尖啼声遥遥传来,比平时凄厉了几分。
他心中一凛,转头望去,只见北边漆黑的海面陡然一白,电光闪烁,照得那如沸的波涛忽明忽暗。隐约可见几只巨型蝙蝠似的怪物正平张双翼,贴着波涛朝这里急速飞来,身体扁平,长尾摇曳,紫红的凶睛灼灼闪耀,发出低沉的吼声。
龙鲼
当日与王重阳一齐追击青龙时,曾在北海遇见一只这种巨型的“海中魔怪”,此时略一望去,竟有四只之多。
那些怪物的背上各盘坐着四十多个头戴高冠的白衣人,大袖鼓舞,脸色惨白,分不清是男是女,手里高举着白纸灯笼,灯笼上用朱笔涂着“不夜”二字,明暗摇曳,阴森诡异。
芥子脸色微变,道:“这群无常鬼又来啦”拉起须弥的手,道:“快走”便欲乘风朝天湖里飘去。
须弥反手拽住她的手腕,瞥了眼许宣,道:“姐,那他呢?”芥子脸红如霞,咬了咬嘴唇,恨恨道:“罢啦,罢啦臭小子,你快随着我一起念‘芥子诀,,变小了藏身到沌元始瓿,里去,不然就来不及啦”
这对菌人姐弟素来胆大包天,第一次显得如此惊惶,许宣更觉不妙,凝神远眺,只见鲸涛迭涌,王重阳与海冬青正“之”字形地朝这里掠来,然而那几只龙鲼来势更快,交错飞舞,几次将他们包围在中间。
方一靠近,龙鲼上的白衣人们立即鬼魅似的穿插飞掠,拉长声音,凄号着扑向王重阳,似是想要吸咬他的鲜血。好在王重阳的九宫步极为诡谲难测,总能在至为凶险的时刻避让开去,双掌翻飞,气刀夭矫飞舞,接连不断地将他们撞飞开来。
但这些怪人似乎丝毫不知疼痛,刚被打落水中,立即又从惊涛间高高跃起,交错冲来。一边此起彼伏朝他围攻扑咬,一边忽高忽低地哀歌哭嚎,听来毛骨悚然。
芥子跺脚急道:“臭小子,再不走就来不及啦被这些伥尸咬中,魂魄全无,连鬼也做不成啦”
许宣想起当初被李少微吸尽气血的僵尸,蓦地打了一个寒颤,正欲随她一起念“芥子诀”,目光扫见王重阳口中衔咬的“沉梦花”,扫见在他头顶盘旋尖啼的海冬青,心潮激荡,浑身热血仿佛全都燃烧起来了。
当下摇了摇头,昂然道:“你们快走吧,这小子是为了帮我寻找药草,才惹来伥尸的,我若只求自保,岂不是连海冬青也不如了么?又怎对得住我这‘雄库鲁,的名字?”
芥子一怔,想不到危难关头,这刁滑无赖的小子竟然毫不畏死。
须弥更是激动得脸色涨红,大声道:“说得好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只求自保?我们方丈菌人,虽然小如微糜,却也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就算被踩为尘土,也绝不……”话音未落,“哎哟”大叫,已被芥子一把揪住耳朵,朝天湖中飘落。
许宣哑然失笑,想到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八字,又想起了从小父亲对自己的教诲,忍不住热泪盈眶,仰头长啸。
也不知是被他啸声所激,还是被远处电光所震,夜空中突然霓霞乱舞,再度飞旋起万千道炫丽迷幻的极光。
这两个多“月”来,他“日夜”坐在吉塔山顶,感应极光,逆炼五行真气,越来越圆熟自如。此时受这些流逸乱窜的流所激,体内的真气又开始环环激撞,生生不息。长啸声也随之渐转高昂,在天海间隆隆回荡。
“呜——嗷”南边突然传来一声极为尖利恐怖的怪啸,波涛如沸,“玄武”伸出头颈,缓缓拔天立起。
那些龙鲼也不知是被“玄武”所慑,还是被他的啸声激怒,纷纷低吼着盘旋转向。其中一只突然波浪似的拂动双翼,翩翩飞向山顶。接着第二只、第三只也跟着冲天飞起,转眼就卷着狂风掠到了他的上方,交错乱舞。
王重阳大急,高声道:“许兄,你别再叫啦,我来对付这些妖怪”旋身撞飞六七个白衣人,脚尖在龙鲼的头顶上一点,破空冲起,闪电似的追来。
许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仰头长啸不绝。他形如废人,无法与这些怪物拼死相博,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引开龙鲼,让王重阳得以各个击破。就算功亏一篑,好歹也能在临死前招来“玄武”,替自己杀了这些魔怪……
“轰”那几只龙鲼身体突然收瘪如纸,张开巨口,发出恐怖的怒吼。
他呼吸一窒,险些被那逆卷的狂风拔地吸起。周围冰雪乱舞,碎石迸飞,接连不断地冲入那些怪物口中。如果菌人们没逃走,此刻多半已碎如齑粉,被吞得无影无踪了。
众白衣人争先恐后地从龙鲼身上跃下,朝他尖嚎着扑来,在极光与灯笼的交相辉映下,张口呲牙,眼球翻动,惨白而扭曲的脸狰狞如鬼。
许宣汗毛直乍,不由自主地挥手一扫,“嘭”当先那白衣人竟被他打得冲天飞出六七丈远。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又惊又喜,难道自己的“混沌之身”已经初有成效,无需经脉,也能调集体内真气?
念头未已,两侧狂风鼓舞,又有三个白衣人俯冲扑咬而来。许宣本能地朝后一缩,一掌拍在眼前那人的鼻额上,“咔嚓”那人脖颈应声断折,头颅竟如蹴鞠般飞了出去,黑血狂喷。
另外两个白衣人嗅着那恶臭的血腥气,眼白乱翻,忽然凌空转向,怪嚎着扑到那无头尸身上,贪婪地争抢吸吮。
许宣一怔,想不到这些伥尸连同类的腐血也不放过心里登时有了主意,双手在洞壁上奋力一撑,翻身从他们身下滚了出来,顺势拔出“龙牙刀”,在其中一个伥尸的背上划了条长长的口子。
那伥尸吃痛嘶叫,刚摇摇晃晃站起身,又被前赴后继的白衣人们扑倒在地。许宣依法炮制,几个翻身,便已逃出重围,那些白衣伥尸则“乒乓”之声大作,互相撕咬着滚作一团。
然而还来不及得意,众白衣人又已潮水般散开,那些被打断头颈、吸于黑血的伥尸也纷纷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他追堵夹击。
许宣又惊又恼,一把抓住左侧伥尸的脚踝,回旋抡扫,将逼近的众白衣人接连撞飞开来。
但他双腿残疾,无法腾挪躲闪,转身挥扫的动作也不如他们灵便。“嘭嘭”连声,那具伥尸很快就被其同类抓住另外的两手、一脚,朝外撕扯,登时变成了几截残躯。
许宣丢开手上的半条断腿,大喝着挥掌乱扫。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这群不怕疼、不惧死的伥鬼?眼见众白衣人越围越紧,脸上厚厚的白粉也已尽数剥落,露出腐烂的皮肉和牙齿,心中不由涌起森寒恐惧。
正想奋不顾身地冲入天湖,头顶传来龙鲼的低沉怒吼,腰上一紧,已被它长尾盘卷而起,朝那无底洞似的巨口中塞去。
几在同时,前方传来王重阳的大喝与海冬青的尖啼,一人一鸟终于甩脱追兵,跃上了山顶。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六章 激战
许宣精神大振,猛地一刀扎入龙鲼的长尾,朝下奋力划剌,血珠登时如红雾般冲天激射。
龙鲼长尾抛舞,吃痛嘶吼,头鳍、蝠翼簌簌颤动,连巨口内的上下两排脊骨都瞧得一清二楚。
那些白衣伥尸鼻翼抽动,纷纷转头凌空扑来,抱住鲼尾,争先恐后地撕咬吮吸。片刻之间,龙鲼那长近四丈的尾巴便被啃咬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椎骨
龙鲼发狂似的团团乱转,将许宣连着十几个伥尸一齐凌空甩飞,悲吼着冲入天湖。剧烈浮沉,波涛掀涌,瞬间便被撕扯成无数碎块,染得湖面一片血红
许宣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壁上,翻身滚落,若不是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崖沿的罅隙,险些也跟着坠入湖中。
王重阳攥住他的手腕,拉了上来,大喜道:“许兄,你的经脉已经恢复了?”把脉探查,笑容顿时凝为了惊讶之色,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他经络俱断,居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强沛的真气。
“混沌之身”他体内突然传出蛇圣女的低呼,颤声道:“这小贼竟然……竟然修成了混沌之身”又惊又怒,转而厉声喝道:“王重阳,快仔细搜他身上沌皮图,定是被这小贼偷偷盗走了”
许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故意承认,耍弄一番这老虔婆,头顶呜吼如雷,狂飙怒卷,另外两只龙鲼交错飞旋着朝他们撞来。
龙鲼极通灵性,在所有鱼兽中可算得至为聪明的一类,目睹许宣害死它们的同类后,显然被彻底激怒了,来势汹汹,“嘭嘭”连声,四周冰石炸舞,两人被旋风压得紧贴在地。
王重阳推开许宣,翻身急滚,闪电似的抓住当先那只龙鲼的头鳍,大喝着横贯在旁侧的岩壁上,“轰”山壁应声崩塌了大半,那龙鲼则被撞得晕了过去,笔直地坠入湖中。
另外那只龙鲼被他反手一掌打得飞旋乱舞,怪叫着贴着两人头顶掠过,长尾破风劈甩。“嗤”地一声,尾尖上的棘刺划过王重阳后背,登时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然而对于那些嗜血如狂的伥尸来说,这一丁点血腥气便已经足够了。霎时间白影闪烁,哭嚎阵阵,数十个伥尸四面八方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王重阳将许宣拉到身后,背倚绝壁,双手气刀纵横乱舞,将他们接连撞飞。奈何那些伥尸尝过鲜血后,凶狂倍增,又毫不畏死,前赴后继,越围越多;加上另外两只龙鲼盘旋头顶,不时地俯冲偷袭,饶是他神功盖世,也有些捉襟见肘,渐觉吃力。
蛇圣女怒道:“臭小子,你这么心慈手软,怎么能成大事?就算今日不死在这些僵鬼嘴里,迟早也要死在这阴狠毒辣的小贼手上”喋喋不休,不住地催促王重阳从许宣身上搜出“混沌皮图”,再将他杀了,抛给伥尸。
许宣大怒,哈哈笑道:“老贱人,我若拿了混沌皮图,还能藏在身上么?”心头恶念陡起,紧握刀柄,直想在王重阳双腿上猛扎两刀,让他连着体内的老虔婆一起被伥尸吃得片骨不存。
但想起这小子对自己始终以诚相待,怎么也下不了手。再说眼下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若死了,自己也焉能独存?当下高声道:“王兄,咱们来比比谁杀的僵鬼多”双手一撑,从王重阳两腿间滚了出去,陀螺似的贴地飞旋,挥刀乱扫。
“嗤嗤”连声,六七个伥尸双腿中刀,登时趔趄倒地。旁边的同类们略一犹疑,很快分成了三派,有些循着喷溅的腐血,朝那些受伤的伥尸飞扑撕咬;有些继续汹汹围攻王重阳,有些则朝许宣转身扑来。
王重阳压力陡消,大喝着双掌飞舞,气刀纵横,将群尸劈得血肉横飞。他的先天真至刚至纯,气刀更是霸烈无比,这百余名伥尸若是活人,早就被他杀得四散奔逃了。
只是他从未见过这等可怖的吸血伥尸,不免有些应对无措,束手缚脚。眼见许宣用“以血诱尸,自相残杀”的办法,如梦初醒,依样画葫芦,果然大收奇效。转眼间便有十几个伥尸被他砍断肢体,而后遭同类们撕咬一空。
许宣可就没他这般轻松了。他虽已初步修成了“无脉之身”,却还无法随心所欲地调集体内真气,更毋论将那些五行真气逆炼为“混沌元”了。只能陀螺似的在冰面上急转,挥刀劈扫众伥尸的腿脚,一旦他们扑到身上,立即奋力将他们撞飞。
偏偏那两只龙鲼又对他恨之入骨,不停嘶吼着飞旋扑下,长尾“呼呼”狂扫,打得他身沿冰石四炸,脚下的山崖裂缝飞迸,成片成片地朝下坍塌。他几次差点翻身坠落,惊险万状。
海冬青呀呀尖啼,不顾一切地啄击着龙鲼,奈何大小悬殊,毫无作用。眼见许宣险些被鲼尾扫中,王重阳失声道:“许兄小心”翻身冲掠,凌空一记气刀轰然怒斩,将那龙鲼硬生生撞飞出六七丈外。
当是时,“轰”地一声狂震,整个吉塔山仿佛都猛烈地摇晃起来。头顶咆哮如雷,涎落如雨,一个巨大的蛇头忽然遮住了半片夜空,裂开血盆巨口,狰狞地俯视着众人,长信吞吐。
还没等许宣回过神来,“喀嚓”一声,血雨漫天激射,剩余的那只龙鲼已被“玄武”一口咬中,活生生地吞入脖颈。
众伥尸眼白翻动,呆呆地仰头望着那庞大无比的凶兽,白粉剥落的烂脸簌簌颤抖,竟似也闪过些许恐惧的神色。然而那纷纷扬扬洒落的血珠,很快彻底激起了他们残暴凶狂的本性,纷纷龇牙低吼,不分敌友,疯狂地撕咬在一起。
许宣大凛,奋力撞飞扑来的伥尸,手掌在地面一撑,凌空翻掠,朝“玄武”视野盲区冲去。
然而这时已经太迟了。
“呜——吼”玄武尖啸着甩颈狂扫,所到之处,轰隆狂震,乱石飞炸,山崖无不应声崩塌,那些伥尸不是撞为肉泥,冲天抛舞,便是瞬间消失被它吞得无影无踪。
许宣喉中腥甜乱涌,亦身不由己地倒拔而起,随着那狂猛无比的飓风朝它口中飞去。
就在他寒意森森,以为此番必死之际,左臂忽然一紧,王重阳斜地里急掠而至,拉着他破空飞旋,堪堪穿过那凶兽的长舌分叉处,如离弦之箭般直射夜穹。
那一瞬间,呼吸如窒,时间仿佛突然顿止了。他们停凝在那只亘古最为巨大的凶兽头顶,上方是炫彩缤纷的极光,瞬息万变,下面是漆黑混沌的大海,苍茫无边。
那一瞬间,许宣仿佛停凝在生与死的边缘,永恒与刹那的交界,心底突然掠过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震撼,即苍凉又恐惧,既狂喜又悲伤,仿佛穿过了迷幻的时空隧道,洞悉了宇宙无上的奥秘。
“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
“道生混沌,混沌生天地,天地生万物……”
“天地无常,万物无形。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
那些话语纷乱地闪过他的脑海,就像上空霓丽莫测的流光,极速地幻化出某种壮美奇诡的图景,似乎触手可得,却又稍纵即逝,难以辨别分明。
下方忽然传来“玄武”一声暴怒无比的啸吼,他心中一震,狂风鼓荡,极光乱舞,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那凶兽似是认出他们来了,长颈回旋,蛇信乱舞,接连不断地朝他们狂飙猛攻。
王重阳凌空飞踏九宫步,左折右转,有惊无险地在它獠牙、蛇信之间穿梭闪躲,蓦地飞旋而起,化气为刀,大喝着猛劈在它头顶。
“轰”地一声剧震,玄武甩头狂吼,许宣眼前金星乱舞,气血翻腾,险些从王重阳手中抛了出去。王重阳亦不由自主地趔趄翻飞,整只手臂全都酥麻了,又惊又骇,想不到这孽畜除了龟壳之外,皮肉竟亦如钢铁般坚韧
蛇圣女喝道:“笨蛋玄武若能这般轻松杀死,女娲娘娘还要用沌元始瓿,来收它么?快躲到它的龟壳里去”
王重阳幡然醒悟,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普天之下,能挡住玄武狂暴攻击的,恐怕只有它自己的龟壳了当下拉紧许宣,沿着那数百丈长的巨颈急冲而下。
就在这时,百余丈外的吉塔山顶突然冲起万道金光,照得天海陡然一亮,一个金灿灿的圆钵破空飞旋而起,呼啸着“玄武”当头撞来。
接着银光万点,缤纷闪耀,亿万条细不可辨的白丝从金钵中喷了出来,随着狂风飞扬乱舞,犹如一个巨大的蜘蛛网,将“玄武”头颈倏然罩住。
“玄武”怒吼乱甩,想要挣脱,那张蛛网却随着飞旋的金钵越收越紧,将它长颈勒得弯如圆弓。
王重阳又惊又喜,却听无数细小的声音由远而近,叽叽喳喳地从蛛丝上传来:“芥子须弥,封镇玄武芥子须弥,封镇玄武”遥遥望去,也不知有多少菌人正沿着那条条蛛丝,朝玄武头颈冲来。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七章 盘古
王重阳又惊又喜,却听无数细小的声音由远而近,叽叽喳喳地从蛛丝上传来:“芥子纳须弥,菌人镇玄武芥子纳须弥,菌人镇玄武”遥遥望去,也不知有多少菌人正沿着那条条蛛丝,朝玄武头颈冲来。
银丝飞舞,几个菌人率先跃上了他的肩膀,一个菌人少年挥舞着银针,叫道:“女娲娘娘不挑南海不死民,不挑北海大人国,独独挑选我们菌人镇守在这里,就是知道芥子纳须弥,只有我们菌人才镇得了玄武眼下连这两个外来的小子都敢与玄武决一生死,难道我们无畏的女娲战士,还比不过这两小子吗?万古功勋,就在今日”
这些菌人既勇敢又怯懦,极易煽动,目睹王重阳、许宣奋不顾身地和伥尸、龙鲼、玄武连番激战,无不深受感染,纷纷附应道:“万古功勋,就在今日
万古功勋,就在今日”踩着蛛丝,乘风飞舞,从二人头顶、身侧密密麻麻地掠过,转眼间全都攀上了玄武头颈,争相挥针乱扎。
玄武的蛇鳞糙厚坚韧,就算是最锐利的刀枪也难劈入分毫,然而这些菌人的银针又尖又细,恰好能从它鳞皮的细缝间刺入,虽不疼痛,却如同钉入皮肤的跳蚤,难以甩脱。
那巨兽被挠得麻痒难耐,不住地扭头怪吼,朝颈上喷出滚滚水柱。水柱如天河飞泻,银龙狂舞,若非王重阳及时抓住蛛网,也差点被撞得腾空抛落海中。那些微小的菌人却牢牢地黏在蛛丝上,飞旋飘荡,只有极少数被冲脱开来。
万千蛛丝的另一端连着“混沌元始瓿”内的“方丈山”,而那“混沌元始瓿”又被女娲的封印之力禁锢在火山上方,任凭那玄武如何发狂挣扎,也难以撼动。
芥子公主跳到王重阳的耳朵上,大声道:“王芋头,现在是你为女娲娘娘建功的时候到啦……”
许宣听到“王芋头”三字,登时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哈哈大笑。王重阳则面红耳赤,苦笑不语。
芥子公主白了许宣一眼,道:“笑什么?他是芋头,却比你这满肚子坏水的臭西瓜强了百倍”又跳到王重阳的耳蜗里,道:“你听好了,我现在要将‘芥子须弥诀,一字一句地传给你。这是女娲娘娘用来驾驭神瓿,封印玄武的秘诀,你绝不可告诉其他任何人,更不可被这臭西瓜哄了去。否则我们菌人上上下下,绝饶不了你”
王重阳微微一怔,想不到她竟会将“芥子须弥诀”传给自己。许宣笑道:“娘子,你红杏出墙便也罢了,连嫁奁也裹了和王芋头一起私奔,是何道理?你这么做,我丈人知道么?”
芥子公主不理他,立在王重阳耳中,细如蚊吟似的说了一遍,又逐字逐句,细细传授。
许宣难捺好奇,忍不住凝神聆听,偏偏玄武怒吼如雷,惊涛轰鸣,只断断续续听得几句,什么“如太虚,心外无物”、“我心之所动,即天地之所动”……然而只这几句,便已让他心中嘭嘭剧跳,重又陷入方才那似悟非悟的震撼与恍惚之中。
王重阳听了两遍,将经诀熟记在心。他天资高绝,又仔细揣摩了片刻,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当下凝神聚气,按照经诀御气念咒,右掌遥遥朝向“混沌元始瓿”,喝道:“阴阳五行,宇宙归混沌。大小如意,天地入我心”
那金瓿“铿”地一声,瞬间涨大了十倍有余。瓿口朝着玄武“呼呼”飞转,四周的空气随之盘旋飞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旋,霓光乱舞,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
惊涛炸涌,万千水珠飞旋冲天,玄武也被硬生生拔起十余丈高,狂怒而绝望地咆哮着,扭动巨颈,与那金瓿气旋殊死对抗。凭借王重阳一人之力,要想用金瓿这太古凶兽,原无可能,但此时玄武又被菌人们的蛛网缠住,越绞越紧。两相作用,竟将它一点一点地朝瓿中收去。
金瓿“嗡嗡”狂震,王重阳的手臂随之剧烈颤动,就连许宣、芥子公主与众菌人也跟着筛糠似的乱抖起来,呼吸如窒,难受到了极点。
抬头望去,只见漫天极光乱舞,越来越快,越来越眩目,许宣体内真气也跟着汹汹流转,直欲破体而出。他心中猛地一震:“是了,如太虚,心外无物,这天空何尝不是金瓿?我的身体又何尝不是金瓿?金瓿能收得了玄武,正是因为宇宙、神器、人合而为一,将阴阳五行之气化为混沌,所以我心之所动,才会是天地之所动”
一念及此,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与那摇曳的金瓿遥遥相对。霎时间,掌心酥麻如痹,有如电流贯体。
他浑身剧震,忍不住纵声长呼。丹田里的真气与夜空极光、金瓿气旋瞬间贯连,极速地滚滚飞旋,爆发出难以形容的狂猛力量。
“哐”金瓿光芒四射,刺得众人睁不开眼来。玄武发出一声凄厉而恐惧的怒吼,陡然冲天拔起,只剩下小半身躯仍立在海中。
众菌人又惊又喜,齐声欢呼。
许宣却恍然不觉,兀自沉浸在那迷乱而狂喜的思忖里:“这金瓿收纳万物的道理,与‘盗丹神功,何其相似宇宙归混沌,天地入我心,只要因时顺势,天人合一,以丹田为丹鼎,宇宙为烘炉,又有什么真气不能纳入丹田,炼为混沌元”
又想:“宇宙常新,处处皆八极,要想炼合混沌元,又何必刻舟求剑,着相于经络八极?只需守住‘如太虚,心外无物,这四字,就能像盘古一般,见山为山,见水为水,以混沌阴阳、五行八卦之法生生相化,即便是睡着之时,也与天地同呼吸。”越想越是澄明,激动喜悦,难以言表。
虽然几个月之前,他已从漫天极光中初步悟出了“以无脉之身,逆炼混沌元”的道理,但仍如隔雾看花,朦朦胧胧。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融会贯通,将葛长庚的“金丹**”、林灵素的“百纳神功”、楚青红的“阴阳指”、“阴阳五雷诀”、“两仪电剑”……乃至刚刚听到的“芥子须弥诀”,全都化为一炉,创立出被后人誉为“盘古**”的绝世神功。
然而他念头一分,体内的真气顿时重转岔乱,金瓿的气旋也随之转慢。玄武察觉到变化,趁势暴怒狂啸,奋起全身之力,猛地朝外扑倒。
“轰”吉塔山口应声坍塌了小半,金瓿嗡嗡狂震,竟被它拽得飞出了女娲结印,连着那蛛网破空飞起,撞入百余丈外的海面。
刹那间,喧哗如沸,整片汪洋全都掀炸起来了。许宣身下一空,和王重阳、众菌人一齐被抛上了几十丈高的空中。还不等驭风稳住身形,右侧狂飙呼啸,夹着王重阳的惊呼:“小心”
“嘭”他眼前一黑,被玄武的巨尾当胸扫中,肋骨尽碎,断线风筝般地飞了出去。剧痛中,依稀瞧见上空炫丽乱舞的极光,还有远处海面那闪闪飞旋的金瓿,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都说盘古的身体化作了大地和高山,血液变成了江河与海洋,那么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死了?”然后猛地沉入冰冷的海水,越来越黑,混沌一片,终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海面上鲸波狂涌,一浪高过一浪。玄武发狂地咆哮着,尽情宣泄,长尾飞旋,翻腾乱舞,将缠在颈上的蛛丝全都拔了下来,连着那些尖呼乱叫的菌人,接二连三地抛入汪洋。
王重阳又惊又怒,踏波跃上那翻覆的“混沌元始瓿”,四下环顾,叫道:“许兄许兄”蛇圣女幸灾乐祸地尖声笑道:“女娲娘娘开眼啦,那小贼罪有应得,终于也有今日”
他听若罔闻,迎着狂风大喊了数百遍,嗓子嘶哑了,心急如焚,却始终杳无应答。
忽听须弥尖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沉到海里去啦,我们已经找着他了”过不片刻,波涛分涌,无数菌人拉着蛛丝从海里浮了上来,蛛网里蜷着一人,脸色苍白,果然是许宣。
海冬青呀呀尖啼,冲落在他身上,不住地跳跃啄击,他却毫无反应。王重阳大凛,急忙将他拉上金瓿,一边把脉输气,一边凝神探查,过了片刻,心渐渐沉到了谷底。他心跳静止,呼吸全无,任凭真气如何激荡,全无反应。
蛇圣女格格大笑道:“小子,你就死心吧被玄武尾巴击中,就算是五色石,也变成烂泥了”
众菌人密密麻麻地站在瓿底周围,交头接耳,嗡嗡附应:“变成烂泥了,变成烂泥了”
王重阳双手颤抖,胸喉中像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呼吸,说不出的难受。
他从小身处蓬山罪民之中,却将重振蛇族视为己任,除了被他认作师父的李师师与家人,再无朋友。母亲与王允真死后,更是倍感孤独,和许宣相处数月,亦敌亦友,虽不敢明着忤逆蛇圣女,心里却早已将他看作了挚交。
迷惘中抬起头,海面漆黑一片,极光尽消。这茫茫天地之间,仿佛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八章 告别
金瓿浮沉,众菌人几乎都已经爬上来了。须弥跳到许宣脸上,用细针刺挠他的鼻孔,见他鼻息尽无,喷嚏也未曾打上一个,大为失望,转头叫道:“姐,这家伙真的死啦”
芥子公主脸色苍白,怔怔地凝视着许宣,一言不发。这小子虽然嘻皮笑脸地惹人讨厌,但听他油嘴滑舌地喊了几个月“娘子”,心里不知不觉也有种微妙的变化,此刻听说他死了,竟空空落落,差点掉下泪来。
四周惊涛如沸,玄武咆哮着翻腾了片刻,狂怒渐消,慢慢地潜入海里,只露出那长长的蛇颈和一小片龟背,朝北边缓缓游去。
众菌人叽叽喳喳地叫道:“玄武逃走啦,玄武逃走啦”芥子公主一凛,喝道:“王芋头,这小子已经死了,别再浪费时间啦再不追上玄武,可不知哪年哪月才能镇伏它了”
王重阳如梦初醒,当下背起许宣,用“芥子诀”将金瓿缩为巴掌大小,揣入怀中,踏浪朝玄武追去。几个起落,便和海冬青一起跃上了那隆出海面的龟
玄武撞碎了女娲结印后,显然有恃无恐,也无意将他们甩脱,自顾仰颈呜鸣,意态悠闲地破浪前行,速度越来越快。
龟壳露出海面的部分大约方圆百丈,就像一座小小的圆形岛屿,波涛被玄武巨颈劈开,掀起两堵又高又长的汹涌水墙,绕着龟壳两侧滚滚喷泄。王重阳踩在那长满青苔的龟背上,脚底打滑,左摇右摆,几次险些翻身滚落。怀中金瓿里的菌人们更是惊呼不迭。
这些菌人世世代代生活在吉塔山上,从未离开,眼见那火山越去越远,渐渐消失于漆黑的海面,无不惊慌失措。
有的迭声叫嚷,催促王重阳快快放大金瓿,镇伏玄武;有的互相埋怨,都怪对方将自己拉上了这条贼船,从此背井离乡,再也闻不到那香喷喷的硫磺味了;有的则捶胸顿足,哭嚎着爬出瓿沿,想要跳入汪洋,游回吉塔山……叽叽喳喳,乱作一团。
芥子公主此时倒镇定下来了,站在王重阳耳廓内,大声道:“女娲结印已经破碎了,就算回到火山,也没什么用啦要想镇伏玄武,也只有趁它睡着时,齐心合力,用神瓿一举封印了。”
众菌人面面相觑,顿转安静,但想到只要等到玄武睡着,就能镇伏凶兽,重返家园,很快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岂料他们高兴得太早了。那“玄武”大概是在“方丈山”下沉睡了几万年,如今精神奕奕,竟没一刻想要睡觉,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终日乘风破浪,撒了欢似的到处打转儿。时而翻腾飞舞,搅得海啸连天;时而钻入海底,惊得鱼群大乱。
王重阳穷追其后,自是吃尽了苦头。好在冰霓蛛网又韧又长,无论玄武潜到多深的海底,无论风浪如何猛烈,始终将他牢牢萦系,随着那凶兽浮沉跌宕
过了半个“月”后,玄武似乎狂欢得累了,重又悠闲地浮在冰洋上,继续朝北慢慢游行。王重阳也已精疲力竭,每日除了盘坐调息,就是继续为许宣输送真气,试图将他唤“醒”。
也不知是否因为北海天寒地冻的缘故,许宣虽然心跳、呼吸全无,身体却柔软依旧,没有丝毫腐臭的迹象。王重阳抱着侥幸之念,任凭蛇圣女如何喝斥催责,也不忍将他“尸身”抛入海中。
如此又过了一个多“月”,许宣的身体冰霜凝结,终于越来越僵硬,王重阳也渐渐绝望了,唯有海冬青依旧不肯放弃,每日衔来鲜鱼,丢在许宣的胸前。众菌人每次想要围抢夺食,全被它振翅啄击,驱赶开来。
越往北行,浮冰越多,到处都是百丈高的冰山,千姿百态,参差交错。被玄武推撞,隆隆剧震,不住地崩塌砸落。众菌人心惊胆战,也不知这凶兽要将他们带向何方。
这一“日”,王重阳盘坐醒来,忽听一阵极为悦耳的声音,“叮当”作响。却见前方海面矗立着数百座又尖又高的冰塔,每座约有十八层高,精雕细琢,莹白剔透,辉映着漫天极光,光怪陆离,壮丽而又诡异。那些清脆的声音便是冰塔八角檐尖上的冰铃发出来的。
众人大奇,这里已是极北之地,别说人了,连鲸鱼也难见上一头。究竟是谁在此处雕筑了如此壮观的塔群?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王重阳心里突突一跳,想起母亲说过,北海尽头有一片亡灵之塔,塔下便是九万仞深的阴冥极渊,游荡着亘古以来所有未曾转世的亡魂。据说只有从极渊底部攀上塔尖的亡灵,才能获得永生。难道便是这里?
玄武似乎也起了畏怯之意,仰颈呜鸣,懒洋洋地调转方向,朝西游去。
王重阳瞥了眼许宣苍白的脸,心中一动,犹疑了片刻,背起他,踏波飞掠,冲上了其中一座冰塔的塔顶。那冰塔高达四十余丈,顶层的塔室极为宽敞,可容十人并躺。
王重阳将他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塔室的冰面上,低声拱手道:“许兄,天意冥冥,或许是你我相别的时候到了。愿你于此安睡,得升仙界。”
众菌人嗡嗡附应:“于此安睡,得升仙界。于此安睡,得升仙界。”芥子公主心头一震,才知他竟是要将许宣留在这冰塔林中,鼻中莫名一阵发酸,怅然若失。
忽听蛇圣女格格笑道:“能在这里安睡,倒也不错。王重阳,今日也该是你我师徒说再见的时候啦。”
王重阳一凛,失声道:“师父”虽知经过了这几个月,她元神已极为虚弱,化羽登仙不过是迟早之事,但临到关头,泪水仍不免夺眶涌出。
蛇圣女飘飘忽忽地传音道:“王重阳,我这一生最恨的三个仇敌,一个是敖无名,一个是李师师,一个是那青龙妖孽,如今这三者都已经死了,我也没什么遗憾啦。只是那‘白虎皮图,尚未收回,沌皮图,又被那妖女小青盗走,你既是我神族传人,就当承女娲之志,镇伏玄武,除灭小青,收回佚失的皮图……”
她每说一句,王重阳就恭恭敬敬地应一声是,唯独到了“除灭小青”时,王重阳心底一颤,应答声登时梗在咽喉。
蛇圣女霍然警觉,怒道:“小子,你想抗逆师命么”王重阳吓了一跳,忙道:“不敢”
蛇圣女“哼”了一声,恨恨道:“那小贱人冒充女娲娘娘,盗走紫青双剑,原已死有余辜,如今又骗走沌皮图,,放出玄武,更是罪不可赦。你若敢徇私,我就算变成孤魂野鬼,也绝不放过你”
王重阳面红耳赤,定了定神,低声道:“徒儿谨遵师命。”
蛇圣女这才平复怒气,过了片刻,长叹了一声,道:“王重阳,你心地善良,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只是……只是不可再像我这般轻信于人,为情所困了……”顿了顿,凄然道:“你要知道,世间最难镇伏的怪兽,不是青龙,也不是玄武,而是一个‘情,字。一旦将它放出来,你便万劫不复,生不如死。”
王重阳脑海里闪过小青的一颦一笑,呼吸如堵,心口更如刀扎般刺疼酸痛,想要回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阵大风吹来,冰铃乱撞,只听蛇圣女格格笑道:“天长地久,终有一别。王重阳,我们有缘来生再见”一道淡绿的光影从他头顶飘了出来,被狂风卷散,瞬间无影无踪。
听着众菌人嗡嗡附应:“来生再见,来生再见”王重阳突然泪如泉涌,几个月来郁积的所有悲伤,这一刻,全都如洪水决堤,再难抑制。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忍住悲楚,抹了抹眼泪,将所有菌人连着那金瓿收入怀中,又朝许宣的“尸体”拱了拱手,道:“天长地久,终有一别。许兄,我们有缘来生再见。”驭风冲出冰塔,朝着数里外的“玄武”踏浪疾追。
狂风鼓舞,冰山扑面。跃到了玄武龟背上,转头望去,犹见海冬青呀呀尖啼,盘旋在冰塔之顶,仿佛在替许宣向他告别。
冬去夏来,阳光渐渐从东边天海交接处亮起,一层层照亮了那数百座冰塔,金光璀璨。
浮冰跌宕,一片片地从冰塔间流过。日复一日,海冬青在塔顶与冰洋间来回穿梭,叼起鲜鱼,飞翔着丢在许宣的旁边,又在他的胸口反复跳跃,轻轻啄击,呀呀尖啼。
阳光从窗口斜射入塔室,徐徐移动,照过他的脚,照过他的身体,照过他的脸,然后又消失在昏暗的角落。
寒风呼啸,冰铃晃荡,当苍白的太阳渐渐沉落于西边的海平线,第一场暴风雪摧枯拉朽地卷过冰塔林,极夜再次来临。
然后夜去昼来,北极的阳光再次照亮了这片冰塔。海冬青在塔顶振翅跳跃,看着鲸鱼遥遥长鸣,随着暖流从南边的海面逡巡而过,一道道水柱冲天喷舞。它并没察觉到,就在这时,在它下方的塔室里,许宣的耳廓忽然轻轻动了动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一十九章 八美
风越来越大,铃声激荡,冰晶如落英般纷乱地在碧虚里飞舞。海冬青盘旋着飞过檐尖,落在塔室的窗沿,朝着许宣呀呀尖啼了几声,又向南望去。
数里外那辽阔而湛蓝的海面上,漂满了莹白透亮的浮冰,风帆猎猎,一艘又宽又短的三桅船正朝着这里驶近。
船身通体漆成鲜绿色,两侧船舷雕着极为精美的百花图案。首尾斜陡,如月牙斧般高高翘起,在两侧轮桨的推进下,前后起伏,将浮冰急速劈碾开来。
桅杆上悬着一面五彩斑斓的三角旗,绣着一团鲜花,又像是一簇颜色各异的骷髅,迎风招展,颇为醒目。
艏舱的顶楼上,凭栏站着八个身着各色裘衣的美貌女子,正七嘴八舌,东张西望。其中一个红衣少女举着望远镜,徐徐扫望冰塔林,顿足怒道:“阿芙姐,这哪儿是不夜城呀,一个鬼影也没有我说别信那淫贼的话,你们非不听,现在好啦,来不及赶上喝喜酒,又得挨姥姥骂啦”
站在她左侧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道:“八妹稍安勿躁,那淫贼说的倒不是假话。这里是‘亡灵之塔,,过了此处,再往西北一百多里,就是‘不夜城,了。”
旁边的黄衣少女呵欠连天,半闭着眼睛,嘟囔道:“到了‘不夜城,,是不是就不能再睡觉啦?那我得抓紧时间打个小盹儿,等到了以后,各位姐姐再叫醒我吧……”
身后的蓝衣女子揪起她的耳朵,笑骂道:“睡不醒的臭丫头瞧瞧你这双睁不开的如丝媚眼,姥姥就不该给你起这么个怪名字”
黄衣少女拍开她的手,“呸”道:“那四姐你跟我换个名字好啦梦耶,梦耶,我正好可以睡个饱觉,日日做梦啦”
蓝衣女子板起脸道:“臭丫头没大没小,梦耶是你能叫的么?叫我梦爷
黄衣少女伸手挠她腰肢,笑道:“你浑身又香又软,哪一个地方称得上‘爷,字?再说,咱们花神谷有一位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姐姐就够啦,慕华姐姐,你说是不是?”眼波流转,笑嘻嘻地朝斜后方的黑衣女子瞟去。
黑衣女子瞪了她一眼,只当没听见。
红衣少女忽然“啊”地一声,又惊又喜,指着冰塔上的海冬青叫道:“‘雄库鲁,你们看,这儿有只雪一样白的库鲁,”
海冬青翎毛直竖,朝她们厉声尖啼着盘旋冲天。一个绿衣少女拍手笑道:“太好了呢薇烟正愁带来的贺礼拿不出手,若能捉得这只神鹰来代替,姥姥定会笑开眼呢。”
一时间人影晃动,除了那白衣女子阿芙与黑衣女子慕华外,其余八女全都争先恐后地驭风踏浪,朝冰塔冲来。红衣少女速度最快,转眼便已跃上塔尖,一朵红云似的朝海冬青扑去。
海冬青急旋俯冲,堪堪擦着她的指尖飞过,接着左冲右突,上折下转,闪电似的从黄衣少女、蓝衣女子、绿衣少女之间穿过,直冲蓝穹。
众女惊呼迭起,连夸神俊,越发激起了兴致,凌空穿梭交错,围追堵截,倒像是在花园里扑拿蝴蝶一般。海冬青几次已破空高上,望见躺在冰塔中的许宣,又呀呀尖啼着转头冲下,险些被她们抓着。
黑衣女子蹙起眉尖,脚尖一挑,将挂在舷柱上的长弓踢到手中,抓起一枝长箭,开弦如满月,正欲朝海冬青射去,却被那白衣女子阿芙拦住。
阿芙摇了摇头,转眸四望,道:“如此灵俊的神鹰,其主人必定不是凡俗之辈。姥姥说了,此番‘百鬼夜宴,贵宾云集,连几十年未曾露脸的老魔头都被惊动啦。万一这海冬青便是其中某人的灵宠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话音刚落,忽听绿衣少女叫道:“哎呀,这塔里还躺着一个人呢”众女惊呼四起,纷纷翻身跃入塔内。海冬青发出凄厉愤怒的尖啸,在空中盘旋了片刻,终于还是不顾一切地俯冲而入。
阿芙一凛,高声道:“大家小心”和黑衣女子并肩穿掠,几个起落,高高地冲上了塔室。
却见众女环立,中央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俊俏少年,双眼禁闭,脸颊微红,浑身冰霜冻结,只有上唇薄霜初融,也不知是冻僵了,还是死了。
阿芙微一犹疑,正想伸手去探探鼻息,立在那少年胸口上的海冬青立即怪叫着跳上前,连番猛啄。
蓝衣女子梦耶笑道:“哎呀,原来这半死不活的小子就是库鲁,的主人。六妹,你想拿它做贺礼,先去问问它主人同意不同意。”绿衣少女薇烟被她一推,脚下趔趄,险些扑到那少年身上,海冬青自然又是一阵扑翅怒啼,引得众女格格齐笑。
听到“雄库鲁”三字,那少年的耳廓似乎微微一动。站在他头边的紫衣女子“咦”了一声,脱口道:“你们瞧见没?他耳朵动啦”
众女俱是一凛,凝神感应了好一会儿,依旧察觉不到他有任何呼吸与心跳。黄衣少女“噗哧”笑道:“不是耳动,仁者心动。繁华姐,我看你定是瞧他长得俊,自己心动了吧?”
紫衣少女双颊酡红,道:“臭丫头,我有八妹就够啦,才不要什么臭男人呢你瞧他睡得昏天黑地,不知是活是死,和你这怎么也睡不够的‘未醒,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诸女齐笑。阿芙沉吟道:“‘亡灵之塔,是‘不夜国,的界碑,也是神门十大禁地之一。此人头东脚西,躺在塔顶,不知是何来历。二妹,你去搜搜他身上,看看是否有什么信物、标识。”
倚在窗边的青衣女子脸上一红,摇头道:“男女授受不亲,我和他非亲非故,岂能碰他?四妹,你去搜搜。”
梦耶“呸呸”连声,道:“我也和他非亲非故,为什么寻欢姐碰不得,我就碰得?依我看,还是让年纪最小的人去好啦。八妹,你说是不是?”突然伸手去推红衣少女,红衣少女却早已缩身躲过,顺势将薇烟拽了过去。
众女互相推搡,笑做一团。
黑衣女子突然一把将那少年提了起来,又抓住了扑来的海冬青,淡淡道:“此人既敢躺在‘亡灵之塔,的主塔顶层,不是‘不夜国,的宗亲贵戚,就是故意来此捣乱的死敌。不管是谁,我们带去送与‘不夜城主,,就当是额外的贺礼了。”
阿芙点头道:“三妹说的是。”瞥了眼窗外,道:“时候不早啦,咱们加紧速度,可别耽误了行程。”领着众女驭风冲掠,翩翩跃回船楼。
号角长吹,船头徐徐掉转。风帆全都升起来了,猎猎鼓舞,轮桨如飞,朝西北破冰前行。
众女到了舱中,将那冰冻少年放在床上,又将海冬青的左脚用红绳系住,拴在梁上。红衣少女兴致勃勃地取来一筐鲜鱼,喂与海冬青;海冬青却嗷嗷怒啼,别开头,在梁上跳来跳去,毫不理会。
红衣少女扮了个鬼脸,笑道:“你个头不大,脾气倒不小。”众女齐笑,抬头看着那海冬青,都觉看也看不够,满心欢喜。
忽听床下有人幽幽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各位好姐姐,若要找‘个头不小,脾气却一点儿也不大,的,床下面就有一个。你们大慈大悲,把这鸟儿不吃的鱼,全都赏了给我吧。”
梦耶“呸呸”连声,道:“臭淫贼,你连这只鸟的一根鸟毛也比不上,给你几根鱼刺就不错啦”
众女齐笑,当下将鲜鱼用刀切开,片成薄片,一碟碟地摆在桌上,又取来酒盏、碗筷,围在桌边吃将起来。床下那人一边竖耳倾听,一边不住地于吞馋涎,唉声叹气。
红衣少女故意吃得巴咂有声,连声赞叹,道:“繁华姐,你说是今天的鲑鱼肥厚鲜甜呢,还是昨天的鳕鱼更加甘美?”
紫衣少女繁华抿嘴直笑,也假装想了片刻,道:“我觉得吧,还是前天的茴鱼最为好吃,若是有油锅,两边煎得焦黄,再配上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那就更美味啦”
床下那人肚里传来“咕噜噜”一阵响动,带着哭腔道:“各位好姐姐,姑奶奶,我的亲祖宗小人罪该万死,不该装成海豹,躲在水里偷看你们洗澡。你们打也打过了,剐也剐过了,瞧在好歹都是同门的面上,又都赶着去喝喜酒,就当小人是个屁,把我放了吧……”
众女齐声笑道:“好臭好臭”
梦耶吮了吮指尖,道:“我们花神谷最恨的便是淫贼,放了你是不可能啦。但听说你是万事通,天下没你不知道的秘密,你若能说出几个逗姐姐们开心,或许可以赏你一块肥美甘甜的鱼腩。”
床下那人精神大振,立即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长串,从峨眉佛寺囚禁良家妇女,以作淫乐;到青城各派道貌岸然,颇多龙阳之癖;又到当今赵官家阳痿无能,靠吐蕃秘药助兴……全都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却只惹来众女连声啐骂。
那人情急无奈,蓦地大叫一声:“罢了,罢了,一块鱼腩饿死英雄汉这件事我原想报与天后,领一首功,今日就当便宜诸位姐姐了帝尊陛下……那林灵素还没死,和一个叫做楚青红的美貌女子藏在北海一座孤岛之上”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二十章 淫贼
“帝尊陛下?”众女齐声惊呼,全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却没注意到床上那冰冻少年的耳廓又是骤然一动。
阿芙右手一扬,床下那人登时骨碌碌地滚到她脚边。
那人浑身被五色藤绳绑住,手脚一动也不能动,长得倒也算眉目端正,只是眼圈泛黑,眼珠滴溜溜四下转动,满脸色迷迷、贼兮兮的神情,挨着她雪白的脚踝,忍不住又深吸了口气,摇头诵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黑衣女子脸一沉,一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肚子上,那人登时“哎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脸如菊花似的皱成了一团:“姑奶奶,我夸阿芙的脚又香又白,你这般生气做甚?难道你的脚……”被她瞪了一眼,剩下的半句话急忙又咽了回去。
梦耶“哼”了一声,右手拔出短刀,架住他的脖子,左手拎起一块鱼腩,在他鼻前不住晃荡,娇叱道:“臭淫贼,你再胡说八道,就不是你吃鱼,而是鱼吃你了”
那人吓了一跳,道:“是,是,小人不敢。小人的肉又糙又硬,鱼儿只怕是不爱吃的。”嗅着那鱼肉的腥甜气,忍不住又咽了口唾沫,涎着脸道:“梦耶姐姐…哦不,梦爷,梦祖宗,我饿了几日,说话的力气都没啦,不如你先让我尝一口……”
“尝你个头”红衣少女看得不耐,手起刀落,明晃晃地扎入他脸颊旁的木板,喝道,“帝尊早就葬身在蓬莱山青龙的肚子里了,你以为姑奶奶们这么好骗么?”
那人本能地将头一缩,苦着脸道:“花神谷的仙女姐姐们冰雪聪明,天下皆知,小人岂敢哄骗?”又神色凛然地挺了挺胸,慷慨激昂地道:“再说我烈云狂身为‘南极炙天烈焰圣母,的远房侄孙,南海烈氏第八十九代嫡传人,也算是神门里脆蹦蹦、响当当、宁折不弯的英雄汉,虽然风流多情,偶尔也干点偷鸡摸狗、窃玉偷香的勾当,在女人面前却从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岂能…
红衣少女和梦耶刀尖一晃,齐声喝道:“别废话,快说重点”
那烈云狂忙道:“是,是。”咳嗽了一声,道:“这说起来嘛,话可就长喽……哎哟我长话短说,长话短说。这次‘不夜城主,与‘不昼国主,联姻,轰动四海,宾客云集,是神门二十年来未有之盛事。小人心想,小人年纪也不小了,一直未能找到心仪的女子,不如凑个热闹,沾点喜气,说不定在能这‘昼夜婚典,上遇见一两个有缘人……若是能遇见两三个,三四个,那自然就更妙了。
“于是我几经辗转,搭上了前往高丽的神舟。偏巧那船上又住了**个极为美貌的尼姑。也不知怎地,见了那几个尼姑,小人慧根突然就开了,一心向佛,夜不能寐,于是半夜里就从窗子钻入那几位尼姑的舱室,想要和她们切磋些佛理。
“谁知那几个贼尼竟然好不讲理,我刚探入头,就骂我为淫贼。我百口莫辩,只好紧紧抱住其中一个尼姑的腿,求她点化。佛主不是说要‘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么?不是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么?他奶……他祖母的,哪想这些贼尼竟然毫无慈悲之心,非但不舍身渡我,还将我一脚踢入了海中。”
众女格格齐笑,连称踢得好。阿芙却蹙起眉尖,沉吟道:“去高丽的神州怎会有尼姑?那些尼姑的僧衣上有什么标识,你还记得么?”
烈云狂道:“这个…小人只记得那几个尼姑一个赛一个美貌,穿的也不是缁衣,而是白袍,其他就不记得了。”
众女料想这淫贼心思猥琐,那双贼眼当时多半只顾着打探僧袍下的风光了,当下连声啐骂,催他快说重点。
烈云狂续道:“好在小人水性极佳,驭风术也还不错,在海上连游带飞地过了两日,总算又搭上了一艘渔船。那渔船上除了几个渔民,还有一个老道士和一个道姑。我见那道姑的道袍虽然打满了补丁,两鬓也有些白丝,但脸却嫩滑得像鸡蛋一般,极为美貌,于是又不由起了慕道之心,夜不能寐。
“小人辗转反复,爬到那道姑身边,正想要请教她老子说的‘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是什么意思,她却闪电似的点了我的穴道,劈头盖脸地打了我十几记耳光。他祖母的,我这一路上尽遇见这些没有慈悲心的泼妇啦……”
被众女眼神一瞪,忙道:“不包括众位姐姐,不包括众位姐姐众位姐姐手掌滑腻,脚尖轻盈,就算打在脸上、踢在身上,那也是飘飘欲仙,说不出的舒坦。可是那臭道姑可就不同了,几巴掌下来,小人就被打得差点断了颈子,当场晕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被她拎到了一座孤岛上。她和那道士站在山顶,四下喊道:‘李灵萼,楚青红,我知道你们便藏在这里。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你们现在出来,诚心悔过,皈依道门,或许还能有重生之机,否则等全天下人找上门来,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听那‘李灵萼,三字,颇觉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她与那老道士遍岛飞掠,连喊了数十遍,却没任何回应。我趁机刨了土洞,钻入其中。那两人回来后,找不着我,便悻悻地驭风飞走了。
“我在土里躲了一个多时辰,确保他们再不回来,才松了口气,想要爬出来。谁知还没起身,又听见上方有人‘呸,了一声,冷笑道:‘诚心悔过,皈依道门?牛鼻子当老子是傻子么?老子和全天下为敌了数十年,还怕什么狗屁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跨过我的头顶,骂骂咧咧地叫嚷了一通。我从土缝里望去,见他眼白翻动,双眼俱盲,似乎曾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身边站着一个红衣女子,伸手想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
“那女子也不生气,柔声说:这一年半来,他们找遍了所有的海岛,仍不死心,三个月内多半还会再回来。不如我们抓紧时间,凿好船,趁着他们北上时朝南漂流,等到了南海,他们就找不着你了。,”
烈云狂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气道:“唉,不瞒众位姐姐,想我烈某人纵横天下二十年,也不知见过多少倾国倾城的美人,但和那位红衣女子一比,可就全都成了庸脂俗粉了。她的声音又是温柔,又是沙甜,传入耳里,心也像是跟着寸寸酥软了。当时我便想,这男人可真他祖母的瞎了眼了,但凡能看见一点光亮,也舍不得对这等美人粗暴无礼……”
众女大为不服,七嘴八舌地啐道:“胡说八道天下美人尽出我神门‘花神谷,,你鼠目寸光,知道个屁”“臭淫贼,我看你在海上漂了几日,饥渴难捱,连母猪瞧着也变貂蝉了吧?”
烈云狂心不在焉地连声应是,却眯着双眼,仿佛犹在回味那红衣女子的绝世容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续道:“她的脚就踏在我头顶,我看着她艳红的裙摆随风拂动,幽香阵阵传入鼻息,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眼见那瞎子脾气暴烈,她却始终微笑顺应,更是千百个不服,恨不能立刻将那瞎子一脚蹬入海里,带着她远走高飞。
“多亏我小心驶得万年船,隐隐总觉得那瞎子不是凡俗之辈,屏息敛气,强忍着不敢有任何举动。等他们走后,才慢慢地从土里钻了出来。左思右想,决定还是忍痛割爱走为上。等我踏波冲到了海上,才突然想起那瞎子是谁,吓得两腿发软,浑身尽是冷汗。
“李灵萼,李灵萼他祖母的,这不就是帝尊林灵素的真名么?我虽然没见过他的真容,当年却在赵官家的通缉令上见过他的画像,和那瞎子果有七八分相似。都说他早已死在了蓬莱山里,想不到竟瞎了双眼,藏身在一座小岛上
众女虽然都已猜到这瞎子便是林灵素,听他亲口道出,仍不免花容齐变。阿芙定了定神,道:“然后呢?你有没有重新回到那岛上?有没有将这消息告诉给任何人?”
烈云狂拨浪鼓似的连连摇头,于笑了几声,道:“我那时魂飞魄散,一心只想逃之夭夭,哪敢再回头看上一眼?好不容易又搭了几艘顺路的船,千辛万苦到了北海,就遇见众位姐姐啦。”
众女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阿芙咬唇沉吟了片刻,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走漏了风声。四妹、八妹,将这淫贼封好嘴巴,关进箱子,即刻调转船头回花神谷……”
烈云狂吓了一跳,还不等哇哇大叫,已被红衣少女和梦耶麻利地塞住嘴巴,朝墙角的箱子拎去。
当是时,舱外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号角,而后又倏然断绝。众女脸色微变,正欲冲出瞧个究竟,迎面狂风鼓舞,人影闪烁,霎时间已被尽数封住穴道。
六个白衣尼姑翩然立定,瞥了眼那圆睁双眼、满脸惊骇的烈云狂,嘴角冷笑,齐声道:“二师姐,找到这个淫贼了。”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二十一章 慈航
六个白衣尼姑翩然立定,瞥了眼那圆睁双眼、面如土色的烈云狂,嘴角冷笑,齐声道:“二师姐,找到这淫贼了。”
又见一个白衣尼姑风也似的掠入舱中,扫了众人一眼,冷冷道:“剥了这些妖女的衣服,将她们塞入箱里。”她双眉斜长,瓜子脸,嘴唇又小又薄,美貌中带着几分冷厉,让人不敢逼视。
群尼齐声应是,指尖飞弹,花神谷众女的裘衣登时接连掉落在地,露出贴身的亵衣与裤裳来。烈云狂眼珠滴溜溜乱转,连咽了几口唾沫,方才的惊骇张皇瞬间全没了踪影。
众女动弹不得,又惊又羞又怒,纷纷叫道:“哪里来的臭贼尼,也不看看我们是谁,竟敢在此捣乱”“想活命就快放了我们,否则等花神姥姥来了,如来佛祖也保不了你啦”
群尼毫不理会,将她们拎起抛入那大木箱中。箱子高六尺,长、宽各丈许,放入六人绰绰有余。六女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莺声燕语,听得烈云狂心痒难搔,奈何无法起身,偷瞥不着箱里的春光。
眼见那白衣女尼“二师姐”面罩寒霜地朝他走来,他才又吓得收回心神,喉结不断地上下滑动。“二师姐”瞥见僵直地躺在床上的许宣,微微一怔,奇道:“这是何人?”
梦耶在箱中叫道:“臭贼尼有眼不识泰山他是神门的‘夜天之王,,也是‘不夜城主,的兄长,早已经炼成了不死之身。等他醒过来,必将你们一个个咬成伥尸,生不如死”
“夜天之王?”那“二师姐”蹙眉沉吟,怎么也想不起天下有这号人物。群尼也纷纷摇头,但见许宣双颊微红,浑身白里透青,俊俏中带着说不出的阴森诡异,心里不由起了几分寒意。
花神谷众女见唬住了这些尼姑,精神大振,添盐加醋地恫吓道:“他和‘冥王,殷纣乃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好朋友,一个吸人血,一个吃人肉,像你们这般白白嫩嫩的,他们最是喜欢啦,吃剩的骨头正好烧成了灰,留给我们做花肥”
岂知那“二师姐”听见“冥王殷纣”四字,非但不害怕,反倒扬起眉梢,又是悲喜又是愤怒,一字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多谢菩萨保佑”长袖一卷,丝带“咻咻”飞舞,将许宣捆了个结结实实,抛入了箱中,登时惊起花神谷众女一片尖叫。
群尼拔出烈云狂口中的破布,不等他说话,便捏住他的口颊,将几颗紫红色的药丸塞了进去,而后松开他身上的藤绳,朝后退开。
“二师姐”冷冷道:“淫贼,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若敢耍半点心机,这几颗‘大悲丸,就会立即从里到外,将你烧成一堆灰烬……”
“大悲丸?”烈云狂的脸瞬间涨红成了猪肝色,然后又变得惨白如纸,蓦地重重打了自己几记耳光,骂道,“叫你有眼无珠,叫你有眼无珠连‘慈航静斋,的活菩萨们都认不出来啦”
听到“慈航静斋”四字,箱中众女无不花容变色,又惊又怒,难怪这些尼姑出手快如闪电,难以抵挡。
当世佛门各大门派中,“慈航静斋”最为神秘。相传创立人乃是观世音菩萨座下龙女,身着白衣,踏在海面时,步步莲花,其弟子也均为身着白衣的尼姑,因此又被称为“南海莲社”。
自唐以来,历代掌门人无不真气超绝,剑术无双。上代掌门人观照师太因嫉恶如仇,奉行“除魔即布道,斩恶便成佛”的理念,杀孽颇重,又被称作“玉面佛魔”。在她统领下,慈航静斋联合佛门各派,除灭、降伏了数以千计的妖人,一跃成为神门的头号强敌。
观照师太云游天下后,掌门之位由温婉慈悲的慧真接任,慈航静斋也随之重转神秘、低调。
传说慧真秀美绝伦,修为更冠绝佛门,但她恬淡无争,神龙见首不见尾。唯一震动天下的一次,便是当年神门的火云雷神郭动天败在她手下后,痴恋成狂,几次孤身擅闯慈航静斋,被佛门联手制伏,最终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这三十年来,除了南海与粤闽等地,极少见到慈航静斋弟子的身影。这些尼姑今日为何一反常态,从数万里外的南海来到此地?
烈云狂纳头就朝那“二师姐”拜倒,“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道:“这位活菩萨想必就是慧真师太的高足,被称作‘大慈大悲圣洁美貌小观音,的素心师太了吧?”
那“二师姐”一愣,不明白自己何时有了这么个称呼,旋即醒悟是这淫贼胡编出来拍她马屁的,双颊晕红,正欲蹙眉呵斥,又听他叹了口气,抑扬顿挫地道:“想当年,师太在‘听潮阁,一剑击败‘炎魔九鬼,,威震南海;七擒七纵‘不昼女魑,,天下皆惊;普陀山三日论道,更是四海归心,人人咸服,都说素心师太是观世音下凡来普渡众生的。难怪……唉,难怪……”
她虽知这淫贼满口谀词,没有一句是真的,但偏偏他所提到的这三件事都是自己平生最为得意之作,心中不由得大为受用,“哼”了一声,道:“难怪什么?”
烈云狂眼圈忽然一红,哽咽道:“难怪小人那日在神舟上见了师太,立刻醍醐灌顶,从前不明白的道理,一瞬间全都明白了。想起自己犯下的种种罪孽,更是羞愧悔恨,恨不得一头撞死了才好。这才这才鬼使神差地进入师太的舱室,只盼能求得点化,立地成佛……”
素心冷冷道:“这么说来,你深更半夜吹了‘**香,,赤条条从窗外钻进舱里,不为别的,只是想要改邪归正,一心向佛了?”
“正是”烈云狂愠袖抹了抹眼角,正色道,“对着师太这样的菩萨转世,小人怎敢有半点猥亵之心?佛祖说了,四大皆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六祖也说了,心中本无物,何处惹尘埃?师太这等慧眼如炬的活菩萨,又焉能看不穿小人的良苦用心……”
听他恬不知耻地胡扯狡辩,群尼无不又好气又好笑,齐声喝道:“住口”剑光晃动,全都抵住了他的咽喉。他吓得脸色发白,忙道:“是,是。”
素心也不生气,坐在椅上,淡淡道:“既然你这么能说会道,又一心想要改邪归正,我就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花神谷的花妖,而你就是我们的引路向导。等进了‘不夜城,后,你需将我们所遇见的所有魔门妖人的底细,立即传音告诉我。”
烈云狂一怔,幡然醒悟:“原来菩萨姐姐你早就认出我了你们跟我到此,就是想要混入‘百鬼夜宴,,一举诛灭群魔……”
突然顿住,眼珠滴溜溜地环扫群尼,于笑了几声,道:“只是……此次‘不夜城,与‘不昼国,联姻,神……不,魔门的五帝、五母、十祖听说都要来齐,就连天后和绝迹江湖数十年的‘冥王,殷纣也要现身,各位菩萨姐姐虽然神通盖世,不过……这个……”
群尼中一个最为年轻的沉不住气,忍不住喝道:“魔门妖类,人人得而诛之。道佛各派,来的又何止我慈航静……”
“定如”素心截口将她喝住,朝烈云狂冷冷道,“这就不用你操心啦。你只需记住我说的话就可以了,如果稍有差错,让我们露出半点马脚……那可就别怪‘大悲丸,将你烧成花肥了”
话音刚落,远处丝竹并奏,仙乐飘飘,一个沙磁悦耳的声音遥遥笑道:“敢问前方可是东海万花谷‘花神姥姥,?在下西凉洛原君,白帝城一别,已近六载,姥姥别来无恙?”
花神谷众女又惊又喜,正想高声大叫,却被素心指尖飞弹,闪电似的点住哑穴,又紧紧封住了箱盖。
群尼长剑一挑,旋身飞转,将落在地上的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穿到了身上,双手在脸上飞快涂抹。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转眼间,那一个个素颜如雪的清秀尼姑就变成了千娇百媚的花神谷妖女,惟妙惟肖。
烈云狂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慈航静斋的易容术竟然如此高明还不等细辨,素心已乔化为阿芙的模样,身影一晃,伸手抵住他的后心,低声道:“这位‘西凉洛原君,是谁?”
“洛原君?洛原君?”烈云狂喃喃地念了几遍,苦笑着摇了摇头,“小人实在未曾听过。不过既能从西凉来到这里,又识得花神姥姥,多半是魔门里的土豪恶少。”
丝竹乐曲声越来越近,凭窗望去,只见风帆鼓舞,一艘极为雄丽的船舰正从后方破浪疾驶而来。船头站着一个白裘高冠的俊美少年,衣袂翩翩,神采飞扬,右手挥着雪白的羽扇,四周落英缤纷飞舞,直如画中走出来的仙人。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二十二章 许仙
众人心下诧异,正想着这冰天雪地里哪来的落花,却见他身后站着十几个白衣美人,挎着花篮,不住地往他头上抛洒花瓣。众尼相顾愕然,烈云狂却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
笑声虽轻,却似让那白裘少年洛原君听见了。他眼中寒光一闪,挥扇笑道:“素闻花神姥姥酷爱洁净,身边容不得浊臭须眉。船上的这位朋友既能让姥姥破例,想必一定是了不得的人物了,敢问尊姓大名?”
群尼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素心略一犹疑,道:“洛公子,妾身花神谷阿芙,奉姥姥之命前往不夜城贺喜。姥姥身在扶桑,会晤旧友,要晚上一两日才到。至于这位么……并非我花神谷的朋友,而是途中擒获的采花贼……”
“采花贼?”洛原君扬起眉梢,笑道,“让我猜猜,这天底下有本事来到北海,又有胆子骚扰各位花神姐姐的,只怕超不过三人。一个是‘无花观,白飞飞,不过他修炼‘无花剑法,走火入魔,近年来似乎转了性,越来越喜欢男色;一个是‘海上花,邬猎,但他自从被葛长庚一剑刺中眉心后,便销声匿迹了;唯一有可能的,就只剩下一个色胆包天、却又贪生怕死的淫贼烈云狂啦。
群尼一怔,想不到此人竟猜得如此神准。素心淡淡道:“洛公子对天下采花贼如数家珍,佩服,佩服。”
洛原君哈哈大笑道:“阿芙姑娘,你可误会我啦。大丈夫当风流而不下流,洛某虽也好色成疾,却最恨这等不解风情、只图自己爽快的淫贼。烈云狂这厮,当年曾潜入我西凉,一夜连犯七案,人神共愤。如蒙各位花神姐姐恩准,在下愿替天行道,将他千刀万剐,为世间女子报仇雪恨。”
烈云狂吓了一跳,连连摇头。
素心指尖轻扫,散在地上的藤绳登时又飞了起来,将他紧紧绑住,高声道:“多谢洛公子。不过花神谷大小之事,全由姥姥做主。我们还是将这淫贼留与她老人家发落吧……”
忽听洛原君叫道:“众位姐姐小心”
刚音未落,“砰”地一声剧震,船身猛晃,似是撞到了暗礁上,再难前进半分。群尼大凛,纷纷跃上甲板,只见右舷紧贴着一座巨大的冰山,艏楼已被撞塌了小半,右侧的轮桨更是尽数断毁了。
原来花神船上的二十余名水手全是扶桑岛上雇来的渔妇,听不懂大宋官话,先前见群尼跃上船舰,闪电般制伏花神谷众人,心知不妙,早已趁着众人不备,跳到救生小船上,逃之夭夭了。船舰无人驾驶,和迎面冲来的冰山撞了个正着。
众尼又惊又恼,又听洛原君遥遥说道:“诸位花神姐姐,等修好此船,‘百鬼夜宴,只怕都也结束了。你我同门又同路,如不嫌弃,就由在下送你们一程吧。何如?”
那艘大船来势极快,说话间便已来到了花神船的左后侧。
舱楼雄伟壮丽,镶金嵌玉,灿灿夺目。洛原君倚在舷边,羽扇轻摇,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群尼,笑道:“姑娘们,还不迎请各位花神姐姐?”上空顿时又是一阵落英缤纷,姹紫嫣红地飞过众人头顶,洒得到处都是。
丝竹悦耳,鼓乐喧天,除了站在他身后不断撒花的十几位女子,艏楼上还坐着三十余位横笛弹琴、击鼓吹笙的乐伎,尽是金发碧眼、肌肤如雪的波斯美人。就连甲板上穿梭奔走的数十名舟子与舵手,也全是女扮男装的白衣胡姬,顾盼嫣然,英姿飒爽。
群尼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旖旎的排场,眉尖微蹙,耳根烧烫,待要拒绝,素心却微微一笑,高声道:“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洛公子了。”提起烈云狂,率先跃上了那大船的甲板。
众尼别无退路,对望一眼,只得硬着头皮接连跃上大船。号角破云,风帆猎猎,大船越去越远,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前方参差交错的冰山之间。
花神谷众女被封在箱内,听着丝竹声渐去渐远,又是惊怒又是焦急,恨不能撞开箱盖,纵声长呼,奈何“慈航静斋”的封穴手法极为难解,任她们一遍遍地冲转真气,始终难以撞开郁堵的经脉。
箱子虽然高阔,但她们这般七歪八扭地挤在一起,仍是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偏偏那僵尸似的少年又死死地压在上面,凝固的冰块被她们的体温与呼吸消解,渐渐融化为冷水,一滴滴地流过她们的身体,寒毛直竖,也不知是恶心还是恐惧。
又过了许久,“砰”地一声,箱子剧晃,船身似乎又被移来的冰山撞着了。阿芙借着那撞击之力,猛地运气冲击哑穴,喉中陡松,终于发出了一声喘息。八妹、寻欢、慕华诸女也接连“啊”地叫出声来。
八妹怒道:“这些臭贼尼,等我追上她们,定要将她们剁成肉泥”梦耶“呸”了一声道:“剁成肉泥岂不便宜了她们么?最好将她们也剥光了衣裳,点了穴道,和那淫贼烈云狂关在这箱子里……哎呀,阿芙姐,你快帮我将这死人头推开,他嘴巴都贴到我脖子上啦”
箱内随之惊呼迭起,有的尖叫被那“尸体”的手压住了胸口,有的啐骂被他的脚抵住了脸颊。众女从小长在花神谷中,极少与异性接触,更别提这般肢体交缠,肌肤相贴了。
忽听阿芙低声喝道:“别吵,有人来啦”众女一凛,凝神倾听,南边果然传来破风锐啸之声,似乎有人踏剑极速飞来。
又过了片刻,只听衣袂轻响,似有两人掠入舱中,接着甲板上传来几声极细微的脚步,似乎又有十几人从两侧跃上船来。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就是这里了,大家仔细搜搜,有没什么线索,可别给其他各派抢了我剑丨的功劳”
众女一震,青城飞剑门难道除了慈航静斋,道门各派当真也赶来北海了
又听众人轰然呼应,四散奔开。细数脚步,竟有十五人之多。“飞剑门”的道士御剑飞行,速度极快,常常是三人一队,组成“品”字阵,互相呼应。但像此番这般,一气派出五个阵队作为先锋,却是颇为少见。
众女心中突突直跳,屏息敛气,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笑道:“找到啦那些秃尼将青蚨虫藏在舷缝里了……是了,这儿还刻了几个字,‘西凉洛原君,。原君,是谁?你们谁曾听说过?”
四周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却都想不起天下有这么个人物。那沙哑的声音不耐烦地道:“不用管他。横竖有了青蚨虫,就能追上尼姑。快飞剑传信,让掌门师兄全速赶来。只要能第一个杀入‘不夜城,,咱们今后就是‘大宋第一道门,了。”
众人齐声欢呼,有人忽又“咦”了一声,道:“师叔,箱子里有人”
众女心中猛地一沉,还不及吐气,“嘭嘭”连震,木箱已被剑气劈碎开来。她们身下一空,顿时惊呼着四下滚落。
周围果然立着十五个青衣道士,脚踏铁鞋,手握长剑,腰上系着风幡带,正是青城飞剑门的修真。
眼见八个女子身着亵衣裤裳,软绵绵地蜷躺在地,胸脯起伏,惊怒交集地瞪着他们,这些道士全都看直了眼。过了片刻,才有人叫道:“花神谷她们是花神谷的妖女”
众道士面面相觑,心领神会,嘴角纷纷泛起淫猥的笑意,转头朝一个身形高大的灰发道长望去。
那灰发道长眯起眼,打量了眼脚下的阿芙,咳嗽了一声,沙哑着声音说道:“大家记得禀明掌门,我们一路追循慈航静斋的‘青蚨香,,到了这艘船上,撞见了八具女子裸尸。经查明,发现这八人皆是花神谷妖女,被一个叫原君,的魔头先奸后杀。魔门同门相残,这等无耻之事也做得出来,当真毫无人性。”
众道士齐声欢呼,纷纷挑起剑尖,朝八女身上的衣带划去。八女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们满脸淫笑地朝自己逼近,又是惊羞又是悲怒又是恐惧,胸膺如堵,竟似连叱骂声也发不出来了。
当是时,忽听“格啦啦”一阵骨骼关节的脆响,有人打了个哈欠,拉长声音,慢悠悠地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众道士猛吃一惊,齐齐朝后退了几步。只见躺在她们中央的那“僵尸”少年慢慢地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兀自闭着眼睛,哈欠连天,喃喃道:“痛快这场觉睡得真真痛快”
八女全都愣住了,想不到这具僵尸竟能起死回生众道士更是又惊又疑,齐齐挥剑指向那少年的脖颈,喝道:“你是谁?竟敢在道爷面前装神弄鬼”
少年睫毛轻轻一颤,睁开双眼,霎时间光芒四射,竟震得众道士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又朝后退了半步。
他环顾着众人,粲然一笑,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姓许,单名一个仙字,神仙的仙。诸位道长可记牢了。等你们到了南天门,天兵天将问起,可千万别说不出是谁送你们上天的。”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二十三章 重生
阳光透过舱窗,灿灿地斜照在他的身上,双眸中竟似闪着七彩霓光,令人难以逼视。八女呼吸俱是一窒,耳颊发烫,他虽蓬头乱发,衣衫褴褛,但此时望去,却真如神仙般光彩照人。
众道士面面相觑,搜肠刮肚,却想不出魔门中有“许仙”这么个人物。被他气势所慑,又探不清其深浅,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忽听梁上呀呀欢鸣,一只雪白的海冬青疾扑入许仙的怀中,扑振双翅,接连啄击着他的脸颊。许宣麻痒难忍,抚摸着它的颈背,哈哈大笑,泪水却又忍不住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相隔数载,重见这只神鹰,直如隔世。一时竟悲喜填膺,难以自持。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果然只有这只鸟儿对自己不离不弃。
那灰发道士心中一动,方才虽已瞧见梁上的这只神禽,却没想到它和这僵尸般躺在箱中的少年有何关联,见他双眼被鹰翅挡住,喝道:“动手”银光乱舞,十五支长剑登时闪电似的朝许仙刺去。
八女心中一沉,却听“嘭嘭”连声,众道士大叫着翻身抛飞,重重地撞在舱板与顶壁上,木板应声迸裂,其中两个更径直撞碎舱窗,手舞足蹈地坠入了冰海,冻得颤声尖叫。
“星飞天外”灰发道士惊怒交迸,抹了抹嘴角的鲜血,跳起身,喝道:“小子,你到底是谁?怎会我青城铁剑门,的……”膝盖突然像被尖锥刺中,两腿一软,顿时“嗵”地跪倒在地。
许宣若无其事地逗弄着海冬青,叹了口气:“鸟兄,我都说了我叫许仙,神仙的仙。这些牛鼻子记心不好便也罢了,见了神仙居然目无尊长,喊打喊杀……你说,该不该让他们跪下谢罪?”
话音未落,四周“嗵嗵”连声,惊呼迭起,众道士刚爬起身,又全都趔趄着跪倒在地。
薇烟“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众女也不由格格大笑起来。虽然不知这少年究竟是敌是友,也看不清他究竟如何出的手,但见他耍弄这帮卑劣歹毒的牛鼻子,自是同仇敌忾,大感快意。
唯有那阿芙看出其中端倪,大为惊佩。敢情这少年指尖轻弹,竟一气撞中了所有道士的双膝穴道。虽说天下能御使“气箭”的人不在少数,但能使得这般又快又准,瞬间击倒十三人的,却是寥寥无几。
灰发道士的脸更是涨成了猪肝色,惊疑骇怒。
这小子看似乳臭未于,竟用一招“铁剑门”至为简单的起手式,就将他们尽数震飞;而后又似用了灵宝派温宝山的“惊神指”,顷刻便扫倒了众人……修为之高强,堪称恐怖。
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道门中何时出了这等年轻高手。再说这小子若真是道门中人,为何与“花神谷”的妖女们厮混一处?体内真气又为何如此非阴非阳,混沌诡异?
脑中霎时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终于还是强捺怒火,朝许仙勉强笑了笑,拱手道:“在下剑丨张从龙,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望阁下海涵。山不转水转,他日若有幸重逢,把酒言欢,也不枉今日相识一场……”
“想走?”许仙抬起头微微一笑,双眸却闪烁着厉电似的寒光,“你们得罪了我不要紧,大不了每个人磕上十八个响头,再砍下自己一只手,聊作赔礼。但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妄图淫辱这八位美貌可爱的姑娘……嘿嘿,就得问问她们饶不饶得了诸位了。”
八女一怔,又惊又喜,想不到他竟会为自己出头。梦耶叫道:“当然不能这些臭牛鼻子当这里是青城山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除非砍下两条腿,从这里游回去”
八妹、未醒诸女也七嘴八舌地叫将起来,有的说看了双腿哪能解气?要扒皮抽筋才行;有的说扒皮抽筋还是便宜他们了,应该直接阉了;还有的说这般都不消很,必须砍下他们的脑袋当作花钵。
“诸位听见了?是自己动手,还是我助你们一臂之力?”许仙笑嘻嘻地环顾着众道士,右手凌空收拢,“呼”地一声,拳心里突然冲出一道三丈多长的霓光气剑,映照着他那双彩虹似的眸子,更是杀气凌冽,寒透肝胆。
众道士无不大凛,张从龙脸色更加难看。
他身为“飞剑门”掌门师弟,被廖若无的阴影罩了二十年,一心要在青城各派中挣出头来,因此这次才自告奋勇作了探路先锋,抢立首功。谁想出师未捷,连“不夜城”的门还没挨着,就在这不知来历的僵尸小子面前摔了个大跟头,颜面尽失,满腔雄心更都化为了乌有。
但此时箭在弦上,也只有硬着头皮拼到底了,当下沉声喝道:“布阵”人影交错,三三成组,掉入海中的那两个道士也跃回舱中,瞬间结成了梅花阵,长剑悬空,随着他们的手指摇曳不定。
当日在峨眉山上,许仙连遭龙虎道士、两仪剑派、飞剑门围追堵截;后来又被舅舅程仲甫出卖,家破人亡;就连乘船逃往海上,也险些被白璧、易水寒所害……对各派道士实已恨之入骨。此番沉睡数载,一睁眼便撞见这些牛鼻子的无耻淫行,新仇旧恨全都涌上了心头,早已动了杀机。
此时见剑光闪烁,如梅花乱舞,又想起了从前缠着程仲甫说这悔花飞剑阵,的旧事,越发怒火冲顶,纵声大笑道:“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笑声如惊雷滚滚,震得众人气血翻腾,张从龙心知不妙,喝道:“出剑”话音刚落,眼前霓光炫舞,许仙已闪电似的穿入剑阵,笑道:“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
只听“当当”狂震,长剑缤纷乱撞,周围登时惨叫迭起,断肢横飞,腥热的鲜血喷得张从龙满脸都是。他眼花缭乱,心中蓦地一沉,如坠冰渊:“百派心法难道此人竟是魔帝林灵素?”
片刻之间,这小子竟使出了“铁剑门”、龙虎山、峨眉七十二寺与魔门各派的三十余记招式,有的化自刀诀,有的改自杖法……由他气剑使来,似是而非,随心所欲,威力却似暴涨了十倍有余
念头未已,又听许仙长笑道:“……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眼前一黑,登时被那霸烈无比的气浪飞卷着撞向顶壁,“轰”地一声,如狂飙般碾碎舱顶,直破蓝穹,腥甜狂涌。
天旋地转,阳光灿烂,四周血珠悠扬翻转,到处是缓慢飞旋的断手、断脚,以及圆瞪双眼、张口惨叫的人头……
他又惊又怖,如置梦魇,眼角瞥处,那恶魔般的少年仍虚握气剑,徐徐飞旋着紧随在后,那双彩虹似的的眼睛阴冷地凝视着他,怒火如烧,无数迸碎的剑刃流星雨般缤纷环绕。
接着“嗤嗤”连响,道袍竞相迸裂,血丝激扬,一片片断刃透过他的肌肤,旋转着破舞而出,手指、手掌、双臂、双腿……竞相迸飞。他听见自己喉中发出一声恐怖凄厉的长嚎,然后被那无边无尽的剧痛与黑暗瞬间淹没了,万物俱消。
许仙纵声长啸,壮怀激烈,随着那飞旋的气剑继续往上冲出了十几丈远,满腔的悲怒仇恨才仿佛被鼓荡的狂风吹涤散了。
神鹰欢鸣,环绕着他上下回翔。他乘风飘悬,衣裳猎猎,凝立在云端最高处,俯瞰着万里汪洋,金光闪耀,听着自己的怒吼在天海间遥遥回荡,突然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悲喜与苍凉。
在他一生之中,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接近天穹,却又从未有如此刻这般孤独。如果所谓成仙,便是隔绝了七情六欲,驭风太虚,就是与天地同化,翻云覆雨,那么他现在算不算神仙了呢?
但为什么,他却感觉不到半点的逍遥与快乐?为什么在他心底,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怀念着南边那茫茫云霞之外的大地?从未有如此刻这般怀念那同样断腿、却达观快乐,任侠淘气的少年?
冰塔沉睡的几年间,他时时刻刻都在随着北海的昼夜更迭,感应宇宙的阴阳变化;时时刻刻都随着极光的炫霓流转,逆炼着真气的混沌五行;就连那极渊里徜徉呼号的亡灵,也仿佛随着流渗入他的毛孔,吐纳呼吸。
北斗十万年而一新,日月百亿年而殆尽。天地无常,风月常新。那么他呢?他还是不是从前的自己?
白云疏忽乱舞,从他四周与下方掠过。他的影子投映在那七彩的光环里,摇曳闪烁,若隐若现,显得如此诡谲而又陌生。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八面呼啸的狂风仿佛都在耳边逼问。他攥紧双拳,张大嘴,喉咙如烈火烧灼,想要朝着南方大声怒吼出自己的名字,泪水却汹汹涌出了眼眶。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天地之大,却已经再没人认识他了。纵有苍生亿万,又与他何于
这一瞬间,在这北海的苍穹之下,云端之上,他仿佛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找不着自己的方向。
第一卷人间世 第二百二十四章 昼夜
花神谷众女躺卧在地,动弹不得,听着上方惨叫凄烈,啸声激荡不绝,心中无不嗵嗵剧跳,紧张得连呼吸都凝滞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见“砰砰”连声,十几颗人头从舱顶豁口撞落在地,连弹带跳,骨碌碌地滚到身前,吓得她们尖声大叫。
接着人影一闪,许宣飘然落回舱中,依旧双腿盘地,肩上立着那只海冬青,笑道:“各位花神姐姐,这十五个花钵丑归丑了点,但胜在肥料充足,用来种花倒也够了。”
众女又是惊喜又是骇异,想不到这僵尸少年竟如此了得,转瞬间就将十五个青城道士齐齐斩头碎尸。出手之狠辣,招式之诡谲,连见惯了血腥场面的她们,也不由怵然心惊,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唯有那“八妹”兴高采烈,笑道:“太好啦许大哥,不如你随我们一起去那‘不夜城,,青城、龙虎、茅山的臭道士若敢追来,就将他们脑袋全都割下来,做成人头花灯……”被阿芙诸女瞪了一眼,吐了吐舌尖,笑道:“哎呀,我说漏嘴了,还不知道你是不是神门中人,有没有收到那‘百鬼夜宴,的请柬呢。”
许仙微微一笑,道:“各位姐姐不是早已说过了么?我是‘不夜城主,的兄长、‘不昼国主,的挚交‘夜天之王,,又怎会收不到请柬?”
众女“啊”地齐声低呼,想不到他竟将自己吓唬慈航静斋众尼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都觉得有些难为情。忽然又想,既然这小子早已醒过来了,先前假装昏迷,将嘴唇、手脚贴附在她们身上,岂不是故意……更是羞得双颊飞红,心中突突狂跳。
却不知许仙彼时虽然已经迷迷糊糊醒了小半,体内的气血仍流动得极为缓慢,难以动弹,倒也不是有心占她们便宜。
他心思聪敏,见众女神色忸怩,立即明白她们定是将自己当作了借机揩油的登徒子,正欲解释,忽想:“许宣啊许宣,在天下人眼里,你早已是勾结魔帝、通敌谋逆的十恶不赦之徒,相比之下,这点小小的冤屈又算得了什么?”嘴里一阵酸苦,越发起了愤激之心,又想,既然天下人都将我当作了魔头,那老子索性就如他们所愿,做一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便是了
当下也不辩白,扬眉笑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箱眠。各位姐姐,你我既有如此缘分,岂有不同去喝喜酒的道理?”双掌在地上一拍,左穿右掠,闪电似的拍开众女经脉,顺手捉狭地在她们脸上、身上一捏,惊得她们耳颊如烧,尖叫不绝。
慈航静斋的封脉手法虽然独特难解,凭借着他强沛的真气,连拍数掌,竟也解开了大半。众女身子连晃,纷纷跳了起来,红着脸飞速穿好衣裳,也不知是该嗔怪,还是该致谢。
阿芙微一犹疑,盈盈行礼道:“许公子,萍水相逢,亏得你拔刀相助,感激不尽。你若愿与我们同往‘不夜国,,自是再好不过。只是……依慈航静斋与剑丨道士所言,此番似有道佛各门前来围剿‘百鬼夜宴,,你若不是神门中人,无端受此牵累,我们可就过意不去啦。”
许仙哈哈一笑,道:“我这人最是喜欢热闹,越是有浑水的地方,越要去搅上一搅。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是个走不了路的废物、无端受我牵累就好啦”双手一撑,凌空飞翻,率先跃上了挂在舷外的救生船上。
众女这才发觉他双腿残疾,又是一阵低呼,阿芙忽然想起一人,如遭电击,失声道:“你是帝……”话刚出口,想到他如此年轻,登时又将“帝尊”二字硬生生吞了回去。
烈云狂自称曾在北海小岛上亲眼见过魔帝,如果眼前这人真是林灵素,以那采花贼的眼力又岂会辨认不出?但普天之下,除了当年被道门各门围攻、双腿俱断的林灵素,又有谁能在瞬息之间使出如此庞杂的剑法,将十五名青城道士劈成肉糜?
思忖间,八妹、未醒、梦耶诸女已抓起船桨,欢呼着跃到那小船上。
她定了定神,心想,当务之急,乃是尽快将道门各派围攻北海的消息传给神门。不管他是谁,只要到了“不夜城”,姥姥也罢,其他的五母十祖也好,终有人能认出他的身份来。于是也随着冲入小船,斩断绳索。
小船“嘭”地撞落在波涛里,跌宕回旋,众女又叫又笑,手忙脚乱地划动木桨。她们虽然不谙驾船之道,但凭借着充沛真气与团结一致,倒也很快控制住了船身,摇桨破冰,朝北飞速行驶。
碧波分涌,凉风扑面,冰山一座接一座地从她们两侧穿过,晶莹剔透的冰峰在阳光下折射出道道绚光,辉映着头顶倒掠的霞云,壮丽无比。
八女重得生天,喜悦无已,又将许仙视作了自己人,一路叽叽喳喳,口无遮拦。没过多久,他便打探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几十年前,魔门除了神帝、天后、五帝、五母、十祖之外,还有两个“阴阳圣使”,也就是所谓的“不夜国主”与“不昼国主”。
顾名思义,所谓“不昼国”就是居住在常年没有日光的地方,而“不夜国”则是终日居住在没有夜晚之处。二者分居南北两极,每半年便如候鸟,交替轮换一次。
北海冬季时,半年都是长夜,彼时南极正值夏天,半年都是白昼,因此“不昼国”居北,“不夜国”居南;到了北海夏天,半年极昼,南极则恰值冬季,半年尽是极夜,于是“不夜国主”举国迁到北海,“不昼国”则移往南极。
这两国之所以有这么奇特的习俗,相传与“不昼国”修行阴极真、“不夜国”修行阳极真有关。两国国主过从甚密,互通有无,曾在东海双剑合璧,大破道佛各派合围,连杀七大绝顶高手,威震天下。就连当时魔门的魔帝陆成仇与妖后敖青青,也要让他们三分。
后来不知何以,阴阳圣使忽然反目成仇,“不昼国主”殷纣闯入不夜城,大开杀戒,将“不夜国主”的独子吸尽鲜血,咬成了伥尸。“不夜国主”展光耀狂怒之下与他斗得两败俱伤,殷纣虽被斩去左臂,从此消失无踪,展光耀却也因此力竭而死。
经此一役,“不昼国”土崩瓦解,“不夜国”也几乎一蹶不振。展光耀死后,其子展子夜虽逃过“伥尸”一劫,却只能靠吞吸活人之血,才能维持体内的阳极真,剑法更日渐阴邪诡异。他对殷纣恨之入骨,故将自己降格为“不夜城主”,立誓不杀殷纣,绝不复国。
许仙听到“殷纣”这名字时,心中一动,想起菌人姐弟曾说过,慈航静斋的前掌门观照师太就是被此人与敖无名联手伏击,重伤死在了吉塔山上。今日才知原来这魔头竟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魔门阴极圣使。
但那殷纣销声匿迹了几十年,为何突然重现江湖?“不夜城主”展子夜既然与他势不两立,今日又为何尽释前嫌,与他联姻,宴请神门各路魔头?问花神谷众女,众女摇头直笑,都说不知究底,只听说殷纣有个极为美貌的女儿,要将她嫁给展子夜,了结数十年的恩仇。
说话间,忽听前方传来“轰轰”的炮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众人一凛,加速划桨,绕过右前方的冰山,只见两艘三桅大船扬帆并行,似是抢着从两座冰山间穿过,左右舷彼此挤撞在了一起,互不相让。
左面那艘大船雄伟壮丽,正是先前那“西凉洛原君”的楼船。右面那战舰虽然仅有它一半大小,被顶得左摇右晃,却极为顽强,左舷紧紧地抵住了那楼船的右侧,连环开炮轰击。
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此近距离的猛烈对轰,彼此较量的,除了孰家船坚炮利,更是视死如归的斗志和勇气。那楼船虽然高阔坚硬许多,火炮也极为犀利,一时间竟也占不得半点便宜。
海冬青突然尖啼冲天,朝右面那战舰飞去。许仙一凛,正待将它唤回,却见那艘战舰上绿旗飘舞,绣了一只狰狞凶暴的怪鸟,颇为耳熟,灵光霍闪,忽然记起它的来历了,又惊又喜。
狼雕号
当日他杀了狼雕老祖后,接管了这艘海盗船,几日间,和那群穷凶极恶的歹徒一起出生入死,连番鏖战,倒也结下了不浅的情谊。后来遭遇青龙,船身撞毁,只道他们已随船沉入海底,想不到竟能与此重逢,亲切感登时油然而生
当下运足真气,高声喝道:“住手”双手一撑,凌空翻起,乘风朝那舱楼上掠去。
声如洪雷,瞬间压过了炮火轰鸣,震得船舰上的水手们脸色齐变,纷纷转头望来。许仙瞥见尾舱上并立的两人,心中一紧,满腔喜悦登时化作了惊愕与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