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向赵国前进
砻谷不妄咬牙挑了一柄最入眼的。籍羽和季涣也都果断选择了一柄。
四把剑都选定之后,老叟才捧出一只一尺长的漆绘盒子,递给宋初一,“这是你要袖剑。”
袖剑之所以称之为剑,主要是因为比匕首要长一些,剑身也较薄。
宋初一放下巨苍,接过漆绘盒,刚打开一条缝隙,便有似乎有雪光映照出来,然而当整个盒盖打开时,却只见到了一把不足一尺、普通至极的袖剑。
这把剑简直凡俗到了极点,巨苍虽然显得钝,但好歹整体看起来威猛霸气,而盒子里的这把短剑,似乎任何一个三流铸剑师都能轻松铸造。
“这把剑瞧着磕碜了点,但它实用。”老叟见宋初一居然神色不变,心里舒坦多了,觉得总算遇上个识货的,也不枉他忍痛割爱。
“多谢前辈!”宋初一立刻将盒子盖上,转交给籍羽,生怕老叟反悔似的。
“好小子。”老叟越发欢喜,道,“就冲你有一双慧眼,老夫便把零头抹了。”
想要恭维一个铸剑师,最好的办法不是嘴上拍马屁,反而是像宋初一这样的表现出强烈占有欲举动更令他觉得受用。
虽是使了点小手段,但作为回报,宋初一笑道,“如此真要谢过前辈了,其实小子这里还有两个先父珍藏的酒方,既然前辈如此抬爱,小子愿献于前辈!”
老叟眼睛一亮,哈哈笑道,“好爽快!老夫喜欢,那把巨苍乃是老夫一力打造,便赠与你了,分文不取。其他几把剑均是旁人铸造,我不便做主。”
宋初一没想到老叟竟如此痛快,连忙甩开宽袖郑重的施了一礼,“前辈洒脱,怀瑾便不扫兴,但此恩情,怀瑾必然铭记在心。”
“小事耳。”老叟说着便拉宋初一去写酒方子。
宋初一对这老叟其实也所知寥寥,但喜爱烈酒之人,性子多半也是豪放不羁,所以她便试了试。
士人结交,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求得就是一个爽快。尤其是铸剑师,对于倾力铸造出来的宝剑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难以割舍,因此老叟虽然手里有许多剑,却从来不立刻售出。他需要一段时间缓缓心情。
然而,铸剑师也是这世间最富热情的人,他们有时侯锱铢必较,一口价钱宁死不改,但有时候遇见英伟人物,或者合脾气的人,亦可能会将剑白送出去。
最重要的一点,是让他觉得你配得上他所铸之剑。
这一点看起来容易,却又极难,其实宋初一也只是碰运气而已。
原本五把剑共八百七十金的价,最后以七百金购得。
一百七十金也是一笔巨款,省下来便是赚了一笔。
离开铁铺之后,几人欢欢喜喜回了驿馆。连一向沉稳的籍羽,眼角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大多数男人对于兵器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俗话说千金难买心头好,尤其是他们三个这样,要么经常领兵作战,要么醉心强兵,忽然手握世间难得一见的利器,如何能不热血沸腾?
回到驿馆,在白平的作陪下用完一顿丰盛午膳之后,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众人略休息了两刻便启程。
因宋初一要求不要太张扬,白平送他们从北门出城后,便立刻返回城。
阳光有些苍白,映着茫茫雪原,耀白的光线令人睁不开眼睛。风不算大,但是天气极冷,道路上的冰结的厚实,车队并不能行的太快。不过他们只需要在天黑之前到达落脚点即可,那处并不算远,所以不着急。
官道上偶有人往来,却都是百人以上的大商队,因此宋初一这一支倒也并不显眼。
一路平顺,暮色之时刚好到达一处行馆。这行馆建在一大片牧马场的附近,商队只需要出极少的钱财,便能够在此落脚。
但是这种行馆有个弊端,它没有独立的房间,只是用木板简单割开一个个半封闭的小空间。
天气一放晴,商队便活跃起来,宋初一他们运气显然不好,屋内已经人满为患。
宋初一便决定下去活动活动筋骨,夜里在马车上睡。
不过夜风渐起,不能待在外面,季涣带着几个护卫,好不容易在屋内找到一小块地方。
众人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他们,而是一头体型极大的雪狼,体格健壮,浑身色泽雪白油亮,狼独有的漫步姿态显得霸气十足,只是脑袋上被剪秃的那一块陡然将这份霸气削弱至底线,附带还添了几分呆傻。
原本微有骚动的人群,竟是出奇的平静了。
几人在空地上跪坐下来,白刃顺势便凑到了宋初一身边,头搁在她腿上怡然自得的趴着。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一来,狼这种残暴的动物实在难以驯养,二来,一般的狼都长着一副凶诈面相,这一头却生得不同。
大家的目光看了在白刃身上停留许久,才看了一眼它的主人,是个平凡无奇的少年,倒是旁边的华服少年生的气度不凡,侍卫也是魁梧威猛。
这些都是走南闯北的商贾,何等奇事未曾见过?因此只关注了片刻,便开始自顾的说起话来。
天色刚擦黑,正是晚膳时间,屋内大半人都在用食,少顷,籍羽也送了饭食进来。
宋初一不想把整块肉都丢给白刃,它定然会弄得满爪子都是油,路途中又不便为它清理,因此便边吃边喂它,宋初一的不紧不慢,急的它呜呜挠地。
“商君殁了,你们说秦国会推翻新法吗?”坐在屋子最中央火堆旁的一群人中,有个人问道。
秦国是否动荡,对行商颇有影响,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次危机,也是一次商机。
有人斩钉截铁的道,“必然会,你们看,自从先君薨后,商君被诛杀,连其一股势力都被连根拔起,新君年轻,怕是老氏族要趁着君权未稳一鼓作气推翻新法。”
众人若有所思,那人接着道,“而且据说杀商君,是新君支持的,我认为可信。想新君还是太子时,因触犯新法其太子太傅公子虔被处劓刑,这一巴掌是掴在了太子脸上啊,能不记恨?且太子也因此被流放,此等大仇,哪个有血性的男儿不报?”
“我看未必。”一名年轻人反驳。
众人纷纷向他看去,青年道,“诸位恐因风雪阻隔,暂不知咸阳之事。公子虔被拘禁了,正是新君下的令。”
“当真?为何?”立刻有人问道。
袖纸今天状态不佳,更的少了点,调整一下状态。
其实,这本书的成绩并不好,这段时间,袖纸真的很感动,有这么多人做袖纸坚实的后盾,打赏还有评论、宣传。看见大家的热情,袖纸觉得必须以十二分的热情来回报,就算只为喜欢它的人,为了自己的兴趣。
这个故事还刚刚开始,大的格局也未曾铺开,袖纸还是会以最认真的态度对待。竭尽全力写出心目中那个血与火的战国。袖纸想了很多事情,心中有些触动,在此拜谢大家!!!
第九十章 为先生送别
“当初是公子虔等人告商君谋反,听说后来查无实证,是诬告……”
宋初一唇角微微弯起,赢驷的手段果然狠辣又利索,不费吹灰之力的便除去了两个巨大的绊脚石,接下来……便是那一干老氏族了。
公子虔虽是赢驷的叔伯,又曾经任太子太傅,可是他受了劓刑之后,处心积虑的要复仇,在朝野积攒下的势力,已经威胁到了赢驷的君权,死是在所难免了。
自从宋初一知道这个世界已经与上一世不同时,她便不会仅用记忆来看待这件事情,因为也许未来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变。
用完晚饭之后,宋初一等人坐了一会儿,便返回马车上去休息,虽然一样狭窄,但至少不用和这么多人挤。
白雪,明月。
宋初一抬手敲了敲车壁,外面传来籍羽的声音,“先生。”
“羽,请进来。”宋初一道。
外面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才登上马车。
今晚籍羽和季涣轮流守夜,宋初一道,“你和季涣住在这车里休息,我去同不妄挤一挤。”
籍羽看了她一眼,拱手道,“谢先生。”
“你觉得秦公是个怎样的人?”宋初一忽然问道。
籍羽微有些诧异,不知道宋初一为何会忽然问他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下,却还是如实答道,“雄主也,当王于天下。”
宋初一笑了笑,从几下取出一个匣子,拍拍白刃,带它一同下车。
籍羽未有动作,沉默了片刻,透过窗子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背影。
迎着寒凉的气息,宋初一吐出一朵雾花。时下群雄并起,实力悬殊不都不是很大,王于天下已经算是极致了,她的灭国论不过是一种远大的梦想而已,所以,她才会想到开派立说,希望让这个理想延续下去。
“池巨。”宋初一走到正在守夜的几个人身旁。
这是和白刃一起“捡”的壮士,行路这一段时间,宋初一并没有刻意去接触,但待他们着实不薄。同时,也暗中观察了这几个人。
“先生!”池巨和他旁边的四个人纷纷行礼。
“无需多礼。”宋初一斟酌了一下语言,最终还是直截了当的道,“今日我们再次一别吧。”
池巨惊道,“先生莫非嫌弃某等?”
“不,我只是有事情请诸位相助。”宋初一道。
池巨立刻拱手道,“先生只管吩咐,我等必将全力以赴。”
宋初一将手中的匣子交给池巨,“这是五十金,和几件玉器。玉器虽小,总得值五百金以上。”
“这是为何?”池巨满面疑惑,因听宋初一说是有事情要办,便没有急着推还。
“卖了这些东西,想办法在咸阳附近置一块地,好好过生活。我的建议是买了十来个女奴,种桑养蚕为生。但倘若你们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创家业便尽管去闯,不过可不能将地失掉啊!”宋初一笑道。
不过是寻常的购置田地,他们是商队,做这种事情是最正常不过了,横竖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宋初一也不曾遮遮掩掩。
这分明是给他们钱安家立业啊,这是个很大的诱惑,但池巨还是推辞了,“先生,我等已受到先生的恩惠,怎能有恩不报,再拿先生的钱财!”
“让你们如此做,自是有用处。”宋初一并不伸手接匣子,“就当是替我经营家业吧。”
池巨迟疑道,“先生便不怕某等拿着钱财跑了?”
毕竟五百金可是一笔巨资,倘若不挥霍,够他们安逸一辈子了。
宋初一闻言哈哈一笑,道,“诸位都是义士,我岂会存疑?况且钱财不过身外物,倘若诸位真是携金私逃,就当我看走眼了罢!”
池巨动容,施一大礼,道,“先生如此全心相托,某等必不辱使命。”
“某等绝不辱使命。”其余几人亦随之承诺。
宋初一点头,“你们也是识字的,匣子里有我信函,日后遇上困难可阅之。”说着,她压低声音凑近池巨道,“咸阳附近土地不好买,你们可先在郊野购置小片土地,耐心侯上一年半载,必有转机。”
不管是曾经的记忆,还是以赢驷的性子,距离老氏族的将动荡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变法之后,老氏族的土地流失许多,但无论怎么变他们都还是贵族,几百亩土地总是有的,一旦贵族阶级产生致命的动荡,土地交易才会有机可趁。
“早些休息,明早出发吧,无需同我告别了,总是后会有期的。”宋初一拱手,与池巨等人先行作别之后,便带着白刃上了砻谷不妄的马车。
有了上次的教训,砻谷不妄见宋初一过来便果断的让了窝,令侍婢取了席子过来打地铺,免得悲剧再次发生。
因着白刃平时特别爱在浴池里扑腾,身上不脏,砻谷不妄毫不客气的便把它暖炉用。
倒是一夜相安。
天色还朦胧的时候,驿站便开始熙熙攘攘。
安排行路这样的事情一般都是籍羽做决定,并不需要事事都经过宋初一。
砻谷不妄习惯早起,外面一有动静他便已经醒了。又眯了一会儿,他在拥被坐起身,转眼向床榻上看去。
上次便见识到宋初一睡相之惨烈,这回一睁眼看见的景象更是令他叹为观止!整个榻上简直一片狼藉,被子堆得看不见头尾,宋初一以一个令人费解的姿势被裹在其中,四肢偶有露出被子,但实在分不清哪里是胳膊哪里是腿。
砻谷不妄长大嘴巴,看了半晌,直起身去仔细观看,找了半晌,终于看见那披散的满头的乱发,不知道是脸还是后脑勺。他不禁伸手拨了拨头发,看见露出鼻子,嘟囔道,“怎么没憋死!”
车队晃晃悠悠的往北继续走,砻谷不妄穿妥衣物,简单的洗漱一番,才便用早膳,便观赏宋初一那令鬼神为之惊叹的睡姿。令砻谷不妄觉得更佩服的是,她一会儿挪个动作,在床榻上各种姿势都舒展遍了,最终居然恢复了比较正常的睡姿!能表示她昨晚睡相极差的唯一的证据,只有脑袋上的鸡窝头。
晨光从车窗里照射进来,宋初一才醒来。发现视线一片黑,愣了片刻,才伸手拨开眼前的头发,转头往几前看了看。
宋初一看着砻谷不妄,不禁皱眉道,“你那什么表情?”
“老师,你觉得自己睡相如何?”砻谷不妄忍不住问道。
宋初一看了看床榻上,揉了几下鸡窝头,掩嘴打了个呵欠,中肯的自评,“应该……不算优美,但大约还不错。嗯,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初一心想,难不成让着小子看见什么不雅观的动作?
“我说实话,你会不会报复我?”砻谷不妄试探着问道。
宋初一眯起眼睛,正欲开口,便听砻谷不妄立刻道,“老师睡相实在让人很羡慕,我睡姿太差,想问问老师如何才能像你那么端正。”
盯着满脸诚恳的砻谷不妄,宋初一咳了一声,严肃道,“多读圣贤书。”
“不妄明白了。”砻谷不妄脸色有些发红,连忙敲了敲车壁,“停车停车,我尿急。”
马车一停,砻谷不妄便窜了下去。
宋初一的脸色发黑,暗忖,难道我睡相真的很差?
想来想去,宋初一归结为路途颠簸,睡不太安稳。她从几旁边的箱子上拿了梳子,开始痛苦的扯一头的乱发。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头发在头顶窝了个髻。宋初一这今日不再叫侍婢帮她梳头,因为前天照镜子时忽然发觉,她披着头发的样子,实在越来越像个女人了,再过些时日怕是即便扮作少年,也会被人戳破。
少年和少女的差别有时候并不是很大,可是青男女的差别便不是仅仅依靠一身男装抑或举止能够掩人耳目的了。
她现在的年纪正处于女子发育的阶段,不知不觉便变了模样……
宋初一洗漱、用完早饭之后,思虑半晌,才从怀中摸出那瓶药,倒出一粒就着水服下。
“先生。”随着籍羽的声音,宋初一紧接着便听见如擂鼓的马蹄声。
宋初一收了药瓶,挑开帘子向外看去。
一群黑甲军疾驰而来,马蹄激起地上的积雪,一片雪雾,与黑色对比鲜明,颇为壮观。
快要靠近车队时,他们减慢了速度,三骑从中飞驰而出,瞬息之间到达窗边。
宋初一这才看清,为首的那位将军一身玄色铠甲,颈间黑色狼毛将容貌遮掩了一半,但那眉眼一看便能分辨出竟是秦公赢驷。
“某是秦将司马错,前来为先生送行。”赢驷高声道。
马车渐渐停下,宋初一连忙下车朝赢驷拱手行礼。她虽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赢驷另眼相看,但万不会想到能得一国之君亲自相送,说实话,她还真没办法宠辱不惊。
“将军亲自送别,怀瑾受宠若惊。”宋初一道。
赢驷在坐马背上,倒影着雪光的寒凉眼眸微带笑意的看着她,“士为知己者死,某不过是送别,先生当得。”
他说着,翻身下马,挥手令人呈上两个匣子,“俗物而已,但先生此行路途遥远,多备一些总是没错,某特地送来,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就没意思了,宋初一爽快道,“如此,怀瑾多谢将军!”
第九十一章 比吴起如何
赢驷微微颌首,“先生一路顺风。”
旁边的护卫接过匣子,宋初一施了一礼,转身上车。
白茫茫的雪原里,黑甲骑兵停伫,冷冽肃然之气与寒风白雪融为一体。
看着车队渐渐走远,旁边的副将道,“君上,不是要抓人吗,为何……”
赢驷面上无甚表情,沉默了片刻,道,“回!”
言罢,掉转马头,扬鞭往城内疾驰。
副将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车队,紧跟上去。
车内。
宋初一拢着袖子,盯着摆在面前的两匣子金,许久,才微微吐了一口气。方才乍一看见赢驷前来送行时,她当真高兴,但黑甲骑兵停下之时微微显露的包抄之势,让她没有办法不多想。
可是不管程如何,结果还算好。更何况如今最要紧的,并非是这些。
“羽,进来一下。”宋初一敲了敲车壁。
马车微顿,籍羽弯身走进来,跪坐在宋初一对面,“先生有事?”
“你了解闵迟多少?”宋初一问道。
籍羽道,“有过几面之缘,并无过深接触。”
宋初一道,“从他做的事、以及耳闻,用你的看法评价一下他。”
自从发觉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抑或与原来的那个有些变化之后,宋初一就不再用旧的眼光去看待事情,记忆对于她来说只起到一个参考作用。而之所以会问籍羽,是因为宋初一觉得他冷静,且目光犀利,往往能看见最本质的东西。
籍羽不知道宋初一为什么会打听闵迟的事情,但见她表情慎重,便仔细的想了片刻,才道,“才华过人,但重功名。”
卫国那块小地方,闵迟必然呆不长久。籍羽是这么认为,但他并未说出口。
听闻籍羽对他的评价,宋初一的心底微冷,身子往前探了探,“比吴起如何?”
吴起这个人,基本算是个全才了,通晓兵家、法家、儒家诸家思想,极善用兵。他做魏国大将军时,魏国的军心凝聚力空前强大,屡破他国城池,为魏国霸主地位奠定了坚实基础,后来弃魏入楚,为丞相,在楚兴起变法,其时间还远在商鞅之前。
就是这样一个人满腹才华之人,早期在鲁国时还曾杀妻求将。当时齐国攻鲁,鲁国君臣皆知吴起有才,鲁君却迟迟不肯令他为将,后来吴起知道君主因他妻子是齐国人,所以才会迟疑,吴起便挥剑亲手杀了妻子。
不仅如此,吴起在求学曾子时,母亲死了却未回去奔丧,曾子觉得他失德寡情,与之断绝师生关系。吴起这等行为也为世人所不齿。
可这又能如何,吴起杀妻求将、母丧不奔,不还是照样做了魏国大将军,离了魏国还能做楚国丞相?
宋初一之所以会问,正是因为战国策士大部分都只讲诈术,不讲德行。如果闵迟还是前世那样的人,她必须得提早防备着,免得被背后捅刀子。
籍羽斟酌了半晌,却只道,“某对闵先生知之不多,所以不敢妄自深评。”
宋初一点头,“我知道了,多谢。”
“先生对闵先生很防备。”籍羽用了陈述的语气。
“你敢向我保证,他闵迟一心一意为了卫国?”宋初一见籍羽的表情,知道他的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于是笑道,“所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此事我自己斟酌几日,前面接近义渠,小心些。”
义渠臣服于秦国,但事实上它内部的部族众多,大都是游牧民族,民风彪悍野蛮,以秦国现在的国力根本无法真正控制。而在义渠与秦魏交界的地方有商队往来,所以盗匪时常出没。
“先生,可否走魏国?”籍羽问道。
宋初一沉吟片刻,“可。”
籍羽退出去之后,宋初一忍不住又将地图取了出来,盯着秦魏交界,靠近义渠的那块地方看了许久。
马车顿了一下,砻谷不妄带着满身是雪的白刃进来,看见地图,皱眉道,“这图都快被看烂了。”
白刃欢欢喜喜的蹭到宋初一腿边,满爪子的雪抹的她一身,她却也不生气,还笑着抓乱它满身毛。
砻谷不妄撇撇嘴道,“如此看来,老师对我真实太刻薄了。”
宋初一瞪眼,“何谓刻薄?我只要求白刃对我忠诚即可,你要是也就这么点目标,趁早同我说,我还省得费脑子。”
策士对人大多都有不同的嘴脸,砻谷不妄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宋初一,但他也能看出来,她对他的期望很高,正因为期望高,所以才“刻薄”。
砻谷不妄虽然明白,但面子上有些下不去,不禁哼了一声,从几上取了竹简来看,不再理会她。
在此之前,宋初一从来没有做过别人老师,因此她的引导方法大都来自于她的老师,根据砻谷不妄的性子她逐渐调整了一些。
此去邯郸,冰天雪地,路途遥远,短则一两个月,长则三五个月,因受各种因素影响,时间也没个准,总之到达邯郸之时,距离宋初一离开卫国至少也有小半年了。
车队里一切有籍羽做主,宋初一正好闲来无事,便当游学了。一路上依旧记录下所见所闻,三天两头给砻谷不妄上课。
“啊——”
宋初一正在记东西,陡然听见这声咆哮,被惊的一抖,顿了一下,探头看见季涣,问道,“出了何事了?”
“我去问问。”季涣调转马头,往后面的马车去,片刻之后满脸笑意的回来,道,“是件喜事,砻谷副使变声了,变的有些严重,一时受了惊。”
“哈!”宋初一幸灾乐祸的一笑,他那个性子能受到惊吓才怪,肯定变成的很糟,自己先受不了了。
笑罢,宋初一满脸慈祥的道,“快停车,这是人生大事,我做师父的不能怠慢。”
季涣牙齿根发酸,决定装作没听见。
宋初一带着白刃欢快的奔了过去,上了车便道,“听说你变声了?为师特来恭贺。”
白刃蹲在宋初一身边,竟比她跪坐着差不多高。
砻谷不妄抚平情绪,端起壶给倒了两杯水,然后伸手坐了个请的姿势。
宋初一却也不着急,端起茶水心情愉悦的嘬了一口。反正变声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她就不信他一年半载不说话。
砻谷不妄也抿了口水。
白刃豆子眼盯着宋初一一口一口的喝茶,口水止不住的泛滥,发出委屈的呜呜声,许是以为俩人吃什么好东西不分给它。
砻谷不妄嫌恶的看了一眼白刃的口水,狠狠的瞪了一眼,从榻底下掏出几块肉脯丢给它。
“不妄啊,变声是好事,你看为师的声音至今还如此清亮,真真烦恼。”宋初一叹道。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的确是值得庆贺的事情,仿佛由一个男孩马上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但宋初一这明摆着炫耀的语气实在让人想揍一顿!砻谷不妄眼睛都要喷出火,紧紧的抿着唇,显然在极力隐忍。
宋初一收了笑,一脸严肃的道,“这是人生大事,咱们过两天有合适落脚休息的地方,便给你好生庆祝庆祝,到时候给你买了漂亮的奴开荤,说罢,你要女子还是男子,包在老师身上!”
“咳!”砻谷不妄被一口水呛到,终于忍不住开了破锣嗓子,怒道,“有你这么不正经的老师吗!”
“哈哈哈!”
纵然宋初一做好心理准备了,却还是被砻谷不妄的声音逗乐,这哪里人声啊,简直比老鸹还不如!她师兄们也经历过变声,拍马也及不上砻谷不妄这个凄惨!
“哼!”一个简单的冷哼,居然也破音了……
听着宋初一无良的笑,砻谷不妄脸色涨红。
“别害臊,这有什么呀,虽说你成熟的有些晚,但平常与那么多纨绔子弟混在一起,总不至于连这点事儿都不知晓吧,来来,同为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宋初一笑眯眯的问道。
砻谷不妄狠狠一拍几面,“我要破身,也得找个贵女破,老子就这么不值钱?!”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伸手示意他坐下,“少年,不要激动,我是觉得这种事情不分贵贱……诶,那你的意思是……让籍羽到城里给你掳一个贵女来?”
砻谷不妄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我要静静。”
“那行,你好好想想。”宋初一立刻将他意思曲解。
宋初一刚要登上自己的车,便听见砻谷不妄那厢乒乒乓乓的折腾起来。
气他归气他,宋初一却还是写了药方,让侍婢煮了送了过去。道家弟子,多半都会些医术,可能不算太高明,但给开出个润喉的方子还不在话下。
在路途上渡过了最寒冷的三个月,宋初一的药物服完之后不久,发觉自己竟然也变声了,只不过她的变声不像砻谷不妄那么明显,而是缓缓的,到一个既不粗犷亦不柔美的程度便停止了。
这段时间宋初一成天惊疑的关注自己身体变化,要是真长出点什么不该长的东西,她上天入地也要把星守刨出来,再活埋了。
还好,主要只是变的只是咽喉,除此之外,胸似乎也没怎么长,这点让宋初一很满意。
一月底时,车队终于抵达邯郸。
邯郸在春秋末期,是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如今比往昔有所不如,可是格局还在。它占地八万余亩,大致划分为分为赵王城和大北城两部分,渚河从赵王城穿过。
车队顺着渚河而行,至城北门后才出示符节等信物,而后由行人引领,先安顿下来,等待赵侯接见。
无预兆的又下起了雪。
宋初一洗去满身的风尘仆仆,披着轻裘站在廊下,仰头望着灰沉沉的天,心里有些不太妙的感觉,这次怕是不会像在秦国那样顺利啊。
第九十二章 先王的宠姬
车队从进入赵国之后,一路只入了一个大城池,但宋初一每靠近一个大城的时候,都会令人入城去打听赵国内乱的情况,却只能听个大概。
赵国与魏国接壤,加之内部动荡,具体情势如何一时难以摸清,所以宋初一的行事比在秦国要小心谨慎许多。趁着刚刚落脚,宋初一便命季涣籍羽再次去打探了赵国具体形势。
“公子范叛乱,听说集结了十万大军占据武安,正与邯郸对峙,赵国现在内部战争一触即发,城内人人自危。”籍羽未曾在外逗留太久,能打探到这些消息已经很不容易了。
“公子范?十万大军?”宋初一诧异,她记得前世公子范虽然叛乱,但根本没有这么多人,而且一战即溃,对赵国王室其实并没有根本的威胁,“公子范的母亲出身低微,本人更是更是未有声名,为何能够集结十万军队?”
对于赵国来说,十万人的军队算不得多,但这是在王城附近啊!赵侯又不是睁眼瞎子,不可能容他调动边境驻守的大军,宋初一猜测,多半是在邯郸的守备军队有大批的叛变。
可是作为一个没有母系氏族的支持,力量薄弱的公子,就算手段过人,也不过就像前世一样,有个五六万人已经了不得了,他凭什么能够煽动守备军叛乱?
宋初一有些心乱,现实的发展与她记忆中的情形一次次的发生改变,她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并非害怕未知,只是倘若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那么闵迟还是原来的闵迟吗?如果不是,她的恨要何处放置?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还此时表明身份?”籍羽也明白,赵国倘若如此僵持一日,他们便没有说服赵侯加入攻魏的机会,谁家院子里起火,还忙着去抢邻居家的东西?
“说句不中听的话,卫国之于赵国,无关痛痒,就算没有内乱,他赵侯心情不好也可以一两个月不搭理,这个火烧火燎的关头,赵侯能有心思接见我们?”宋初一继续道,“再者说,眼下赵国还有什么事情比解决叛乱更重?还有什么值得臣民更加关注?”
总得来讲,卫国就是一个小国,内乱正处在紧要关头,本国朝野定然全心全力都投在这场内乱中,而它周边的那些国家,恐怕无不盼着赶紧打起来,他们好趁机打劫。
相比之下,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国使节到来的消息就显得很没有价值,更甚至被淹没在战火中。
而且就算真打起来,这里也十分安全,比在外面被殃及池鱼的好,又吃别人的喝别人的,心里多舒坦。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打探消息不方便。不过宋初一也不惧,用人做墙的地方,必然有漏洞,更何况恰逢情况混乱。
“先观察几日,倘若一直僵持着不打才最麻烦。”宋初一猜测对峙可能不会持续太久,叛乱的公子范拥有足以威胁君位的力量,岂能不一鼓作气攻陷王城?
只是让宋初一想不通的是,这位公子范用怎样的手段得到十万军队的支持?
据宋初一所了解,赵范的母亲只是一名内宠,那几年赵魏之间屡起冲突,魏王为了修缮关系,所以派使节前往赵国,除了无数金银珠宝外,还送了许多美人,赵范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这名内宠直到生下了赵范,才被封为如夫人,称少魏姬,后来就像销声匿迹了一样,默默无闻的做了五六年如夫人,而后病逝,也没见多么得宠。赵范也并不是赵敬侯宠爱的儿子。
“羽,你这几日暗地查一下,公子范以何理由攻王城。”宋初一道。
“嗨。”籍羽应了一声退出去。
小雪细密,在赵国宫殿中。
偌大的宫殿中,满朝文武静坐,气氛凝重。
主座上一袭华服的中年男人扬手,猛的到面前的御案上,砰的一声响彻大殿。
“说句话!平素不是很能说的吗!”他咬牙切齿的道。
一片静谧之后,文臣那边终于有人动了动,小心斟酌道,“守备军仅余六万,不过城墙坚固高大,定能支撑几日,君上可立即调动附近驻守的军队……”
“这怎么成!”立刻便有一名武将反对,“那些都是戍边的军队,一旦撤离齐魏还不趁火打劫?魏王此人野心勃勃,倘若他趁乱长驱直入,到时候赵国面临的才真是危局!”
“话虽如此说,可都城一旦沦陷,可是要江山易主啊!”那文臣道。
“兵者诡道!以少胜多也非是不可能,臣虽无孙膑之能,却也守得都城无虞!”武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大善!”赵侯抚掌,“大将军不愧为我赵国栋梁!”
“散朝,大将军只管去部署防卫。”赵侯说罢,又转向为首的文臣道,“丞相随寡人到书房议事。”
一直未动声色的丞相直身拱手,“老臣遵旨。”
“臣领命。”大将军施礼。
令虽颁布下去,但赵侯心中丝毫没有轻松之感,他拧着眉头大步走入书房,刚刚坐稳,便有内监禀道,“君上,卫国有使节到了。”
“卫国?”赵侯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道,“都城将危,寡人哪有闲工夫听他们哭哭啼啼,先晾着吧。”
赵侯说的哭哭啼啼,却也是开始时,卫侯听了宋初一的献策,派人向赵侯哭诉。那过来的使节想必也是很有哭诉的经验,硬是将赵侯弄的头晕脑胀,把人轰了出去。他以为这是卫侯得不到答复,故而又派人过来哭诉。根本不会想到小小的卫国会有什么大出息。
“喏。”内监退出去之后,请丞相进来。
“丞相快请坐。”赵侯直身,一副十分敬重的模样。
“谢君上。”丞相却并无怠慢,恭敬的行了礼之后,才甩开宽袖,在席榻上跪坐。
赵侯迫不急待道,“不知丞相可有法解开这危局?”
赵侯十分信赖眼前这位长相十分平庸的老者,当年他的君父宠爱一名鲁女,那女子是贵族出身,相貌绝艳,却难得不媚不俗。当时他已经十八九岁的年纪,早有了夫人,亦有许多内宠,但他从未想象过世上还有那样美貌高贵的女子。
这名鲁女毫无意外的得到了赵敬侯的宠爱,而且这恩宠很快便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赵敬侯甚至称她为赵章姬。
赵敬侯原名赵章,赵章姬的意思是也就是指赵章的女人。之后,赵章姬怀了身孕,剩下一名男婴。男婴长到四岁便可以看出,他的容貌完全继承了赵章姬优点,成为赵敬侯所有儿子中最好看的一个。
赵敬侯甚喜,赐名刻。并且私下三番五次的询问肱骨大臣,欲立公子刻为储君。
就是这位丞相,在此等情形下,力保嫡长子即位,多次冒险与赵敬侯争论的面红耳赤,甚至已经准备好用兵拥立。
第九十三章 赵章姬殉情
在这七年之后,赵国朝中分为两派势力,一派支持太子,一派却拥戴年仅十一岁的公子刻。
眼见赵敬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终于一场风寒令他卧榻不起。
赵敬侯缠绵病榻半月,赵章姬几番思量,端了一爵鸩酒去见他,梨花带雨的道:妾无兄弟,家中只有妾一嫡女,君上对妾情深意重,妾自是希望君上长命百岁,可如今病情凶险,妾生性懦弱,不敢等待结果,欲先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着您,妾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父母,求您下令将公子刻送去鲁国,将来替妾送父母百年。
这番话,若是旁人说,赵敬侯早就怒了,这不是咒他死吗!可偏偏爱姬似乎情真意切,他也知道自己时日不久,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答应她呢?
但他又怕赵章姬虚情假意,所以试探她:我本欲打算把你和公子刻一起送回鲁国去,你好好把他抚养成人,不许殉葬。
赵章姬对这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老叟的确无任何情爱可言,但她知道,一旦赵敬侯薨了,他们孤儿寡母即便被某些权臣送上赵国最尊贵的地位,也不过是傀儡而已。儿子无论到哪里都还是赵国公子,如果在鲁国平安长大,就算将来想夺赵国君位,也不无可能。
所以她毅然决定用自己的命搏一回,为儿子换来一次可以选择的机会。
于是她便对赵敬侯道:只要公子刻能够到鲁国,君上说什么,妾都答应。
赵敬侯满心失望。
赵章姬如何能不了解赵敬侯的性子?当她说完那就话后,便起身从侍婢手里接过鸩酒,一饮而尽。
她知道自己怎样笑最魅惑,如何哭最动人,而此时便将二者合二为一,望着赵敬侯,缓缓伏在他身上,略带娇嗔的道:君上说不许妾殉葬,可妾殉的是情,不算违背上意吧……
她笑着哭,唇角鲜血映衬着白雪一样的肌肤,仿佛将一生的光华集于这一刻绽放,让赵敬侯看的直了眼,几乎忘记病痛。
赵敬侯眼看着她伏在自己的身上闭了眼睛,一时老泪纵横。认定赵章姬对自己果然有情,而不是别有图谋。他挣扎着起身,抱着赵章姬的尸体,当下便令人送公子刻去鲁国。
然而赵敬侯因爱姬为他殉情,悲痛欲绝,受不住打击,三日后便去世了。
以公孙丕为首权臣,立刻拥太子继位,而后为了以绝后患,令人追杀公子刻……
“依臣之见,这并非祸事。”丞相公孙丕苍老的声音,把赵侯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闻言精神一震,道,“此话怎讲?”
“不管怎么说,君上是嫡长子,是太子,当年先君未有遗诏,您就名正言顺的储君,在此事上没有人能够质疑,就算他们找到了公子刻,也还是叛乱。”公孙丕顿了顿,转而道,“那些狼子野心的人蠢蠢欲动已久,君上不也一直在找机会铲除他们?这次能够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将他们一网打尽,对赵国是好事。”
赵侯点头,知道公孙丕话还未说完,便未曾接话。
“这次叛乱以武氏、华氏势力最大,这两个家族一向和睦,但据我所观,这两者能共谋事,却不能共富贵。倘若篡位成功,必会因分利不均而反目。此时只要稍加引导,令他们现在就将目光放在分利之上,未胜而言利,必溃!”公孙丕相眼眸明亮。
赵侯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露出笑容,调侃道,“老丞相啊!真真是老谋深算!”
公孙丕亦笑看着面前的君主,赵侯还是太子时,表现出的是一副贤德模样,仿佛有些愚钝,可是自即位时候,每每紧要关头,却总能够以找到对的人求助。
公孙丕仔细想了想形势,赵国各族权利过大,君权被削弱,太子还是保持一个愚笨的模样才容易获得更多支持。如今也必须愚笨,才能让这些大氏族为保护自己的利益而冲在最前面。连他也渐渐的才看清这一点。
看来不能小看君主啊!公孙丕心中暗叹。
公孙丕从书房中出来,看了一眼外面细密落下的雪,抄手缓缓顺着长廊走向议事堂。
直到议事堂门外,才微微抬手,招来一名卫士,“去请公孙谷将军。”
“嗨!”卫士领命快步离开。
雪愈来愈密,连渚河、沁河都开始结冰,整个邯郸城都被淹没在大雪之中。
宋初一蹲在屋里,盯着杯子中结的冰,牙齿打颤道,“比陇西还冷,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陇西经常有暴雪,所以墙壁比邯郸要厚实许多,也很少有这种四处漏风的雕花窗,只要屋里升上炭火很快便能暖起来,但这屋子里便是升十个火盆怕也比不上。
“先生既然冷,不如起来活动活动。”籍羽道。
宋初一咧嘴苦笑道,“这种天气,就不用了吧,其实我抱着白刃也不算冷。”
“先生不是想学些防身武艺?”籍羽的目光,是赤裸裸的怀疑她的决心。
宋初一埋头半晌,才道,“好吧。”
她这厢刚刚准备站起来,便听见门外季涣的声音,“先生。”
“进来。”宋初一又理所当然的坐了回去。
季涣推门进来,拱手道,“打听到了,是当年赵敬侯曾想立公子刻为太子,但后来赵敬侯薨,公子刻便不见了,据说公子范找到了公子刻,才拉拢到了武氏和华氏两个大族。”
公孙氏拥护太子继位之后,这两个大家族的力量正在被逐渐削弱,倘若没有个时机,他们很可能就这样没落下去,所以谋反也是在情理之中。
宋初一伸手从炉上取下壶,道,“继续注意情况,他们谁做赵国君主与我们关碍不大,最好能一战定胜负。”
“嗨。”季涣道。
宋初一现在不急着面见赵侯,内战将至,她去谈外战,不是去讨打么。她心里琢磨着,倘若迟迟不打,得想个什么法子让他们早些打起来。
籍羽起身,“我也去试试打听消息。”
“你别去了。”宋初一喝了口水道,“季涣那个直性子、直肠子才合适,你去打听,一看就是居心叵测。”
“我长相还算正直。”籍羽一直这么认为。
宋初一摇摇头。正直和憨厚不一样,籍羽一看便不是那种没心眼的人,而季涣是。
倘若季涣拿着钱去贿赂守卫,打听情况,那些人恐怕只当是卫使等的着急了,但籍羽若是这么做,定然会引起别人的防备。
以宋初一的经验,人们对面相憨厚的人比较没有防备。
第九十四章 赵公子倚楼
在驿馆的第七天,连籍羽这样冷静的人都开始有些焦躁了。
宋初一每天悠然自得的喂白刃、自弈、看书,日子过的道好似很逍遥。
“唔,你说这几日渚河上面的冰能有多厚?能不能承住人?”宋初一看向若雕像一般立在窗前的籍羽。
渚河极宽,当初是在夏季水量充沛之时建造,上面是几乎与水面持平,可建造者是鲁国人,不知道渚河水冬夏的水位差距十分大,冬旱时,水位甚至能下降五六尺左右,足以一个人从中通过。
籍羽一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几天邯郸真是前所未有的冷,倘若从王城穿过的渚河上结了厚冰层,公子范那一方会不会选择从河上潜入城中?
“这今日或许可以。”籍羽道。眼看着天气要放晴,过了今日恐怕便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虽然城内的人也一定想得到防守渚河,但那里没有高大坚固的城墙,相对来说要容易攻破。与攻城的两方夹击,破城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要知道,邯郸作为春秋末期最繁华的城池之一,它的城墙之高,远远不是普通城池可比,如果六万兵卒死守,莫说是十万人攻城,便是二十万,撑上三五个月也不成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公子范那一方明明人数占优势,却迟迟不攻城的原因。
找不到攻克的办法,硬攻只能让士兵白白送命。
籍羽的焦躁瞬间熄灭,他也觉得眼下虽不是个极佳的时机,但已经到了不得不攻都城的时候,否则一旦失去对都城的压制,或者拖的时间过久,于他们的处境来说都十分不妙。
宋初一挠在白刃的肚皮,问籍羽道,“不妄情绪如何?”
籍羽道,“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直也不开口说话,想必心情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小子长了一副女儿心么,还娇怯?”宋初一鄙视道。
“我想,是因为先生变声如此轻松,心中有些不平吧。”籍羽依旧一针见血。
外面天色渐晚,几个人用完午膳之后,都聚到了一起等待消息。
季涣这几日与几名卫士混的很熟,一来他性子直爽,说话便知道他没有多少心机;二来他出手大方,动辄便是金。那些人大都用赵国刀币,怕是连金都没见过,因此季涣问起来,他们对外面的事情知无不言,上面只吩咐不许卫使到处乱跑,也没说不可以同他们聊天,反正那些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说出来就能换金子,傻才不干。
“先生!”季涣急急忙忙跑进来,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嘿!先生料事如神,还真是要打起来了。”
“你这欢天喜地的模样,若是被赵人瞧见怕是要同你拼命的。”宋初一端着茶盏捂手,问道,“他们如何知道要打起来了?”
“听说公子范今日清晨便把六军队调至渚河的下游。”季涣道。
宋初一点头,“还有别的消息吗?”
“对了!”季涣面上笑容更胜,“我还打听道,那位公子刻,字倚楼……”
宋初一手微微一抖,微烫的水撒在她手背上,她将茶盏放在几上,立刻问道,“当真?公子刻从前不在赵国?”
在一旁玩自弈的砻谷不妄微微抬眼,看向宋初一。
季涣点头,“是,听说就半个月前才被公子范从魏国接回。”
从魏国……宋初一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很多事情。她是冒充赵国贵族在寻找赵倚楼,没想到真有人在找他,这否意味着魏国根本对这件事情没有生疑。
想必是魏王全力帮公子范找人了吧!否则怎么会如此短时间便寻到了?宋初一暗骂一声,那个老匹夫老流氓,就喜欢看别人家起火,然后凑上去看看能不能顺点东西。
宋初一垂眸,想了半晌,却还是压住了想去确认的冲动。
屋内一片安静,宋初一跪坐在几前,耳朵微动,似乎听见外面有马蹄声,并且声音越来越近。
过了片刻,有侍婢匆匆来报,“使节,公孙将军求见。”
宋初一沉吟一下,公孙将军,不会就是在山里遇见的那个中箭的公孙谷吧?想着,她道,“请将军进来。”
说罢,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便起身相迎。
片刻后,门口光线一暗,走进来一位身着银色铠甲的男人,果真是公孙谷!
“公孙将军可还记得在下?”宋初一笑问道。
公孙谷愣住,他倒是真未曾一眼将宋初一认出来。
毕竟当时宋初一身上脏乱,头发把脸都遮掩了大半。
辨认了一会儿,公孙谷陡然想起,满面惊讶的道,“是道家怀瑾先生!”
“不错,难为将军还记得在下。”宋初一拱手施礼,先不问其来意,请他坐下之后,抢在他要说话之前问道,“贵国公子刻,字倚楼?”
砻谷不妄面上微显诧异,难道这赵倚楼真就如此重要,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确认?
公孙谷颌首,顺着道,“正是,却也不知谁给取的字,不伦不类。”
宋初一抽了抽嘴角,“正是区区不才在下……”
公孙谷惊讶道,“先生居然认识公子刻?”
宋初一装了满肚子的坏水,面上却显得十分懊恼,一拍大腿,叹道,“不仅在下认识,将军也曾见过啊,便是当时与我在一起的那个少年,不过后来失散了,再无音讯,可恨我竟不知他是赵国公子!”
这哪里是宋初一的悔恨啊,她就是知道赵倚楼是赵国公子,也掐算不出他的行踪,这一句叹分明狠狠戳着公孙谷的痛处。
倘若公孙谷当时知道那就是公子刻,将其带回国后,绝对抵的过他那一战失利!倘若他带回公子刻,也不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出现!当时明明就那么唾手可得,却生生错过了!
公孙谷被打击太大,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
砻谷不妄虽不知详细事情,却也大致听明白了,不禁憋着笑。看着宋初一气别人,他怎么会浑身舒坦呢!而且这公孙将军说她取的字不伦不类,恐怕要小人遭报复了。
第九十五章 轺车上的人
方才让公孙谷震惊的事情一件件砸过来,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言辞有些得罪了宋初一,立刻直身拱手道,“某方才出言无状,请先生见谅。”
“小事耳,不知将军来意是……”宋初一问道。
砻谷不妄有些狐疑,他一直以来都觉得宋初一是个小心眼的人,应该不会这么有心胸吧?
“却也无大事,某是奉丞相之命来问候卫国使节,未曾想竟是怀瑾先生。”公孙谷思量一下,才道,“先生这次出使卫国所为何事?”
“兹事体大,非得见了赵侯或者丞相才可说,不过眼下贵国有战事,恐怕赵侯和丞相一时腾不开手管此事,所以我准备等贵国战事平息之后再说。怀瑾与公孙将军也算旧相识,还请将军暂时莫要此时去扰赵侯和丞相,怀瑾拜谢了。”宋初一施了一礼。
公孙谷微微避开身,道,“既然如此,某自当从命。说起来,当初还多亏先生为某指明方向。”
这事儿还真不能算是宋初一的功劳,不过公孙谷这样想的话,她也不会解释推辞,只淡淡一笑,拍了个马匹,“公孙将军才博志远,心中自有一番主张,不过一时踌躇。”
“先生谬赞。”公孙谷心里稍微舒坦了些,其实他在这里见到宋初一,心中颇为介怀,那时候她拒绝到赵国为官,说是年纪轻、还未出师,现在又成了卫国使节?当初那番话,到底是推搪他的言辞吧!纵然他也未必特别在意宋初一,但被糊弄的感觉不好。
宋初一也没料到会遇见公孙谷,他一战失利,处罚必也不会小吧,不然他也不至于生出奔别国的心思,岂料再见面他居然还是将军。
眼下公孙谷不追究,她便把那些事情一带而过,转而问起别的事情,“听说贵国公子范叛乱,不知情况如何?”
“现在恐怕已经打起来了。”公孙谷轻飘飘的道。颇有些怨气的样子。
打起仗来,他却无所事事?宋初一了然,看来他虽然没有被革职,但手里的兵权被架空了。
军队中一万人便设一将,在赵国,将军这个职位起码有三四十个,公孙谷便是这其中之一,也不算稀奇。而统帅三军的最高长官称为上将军抑或大将军。
“既然将军也闲来无事,不如对弈一局?”宋初一笑道。
公孙谷嘴里发苦,在棋盘上厮杀,哪有去战场上来的痛快?
宋初一把砻谷不妄撵到一旁,兀自在小几前的软垫上坐下,伸手收拾上面的残局,“大争之世,最不缺仗打,来来来,将军不如放开胸怀,安心等待结果。”
不是公孙谷对宋初一没有丝毫防备,而是近段时间实在苦闷,这些事情无处发泄,又难以言明,不禁叹了口气,起身坐到她对面,与她一起收拾棋子。
宋初一命人准备酒,命两名美婢过来把盏。
公孙谷结果一名侍婢递来的热酒,不禁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这驿馆里竟也有如此美人?”
时下人口中所称的美人,并非一定要拥有绝色容貌,毕竟世上绝色不多,但凡那些看了第一眼还想再看第二眼的女子,大多都会被冠上美人的称号。
宋初一挑出的这两人,长相只能是中上,这驿馆中是接待使节的,侍婢的长相都不会太糟,她们二人之前埋在人堆里,除了稍微漂亮那么一点点,实在不算特别出挑,宋初一只是闲来无事时调教调教。平时让她们去伺候子雅,观察学习她的一举一动。
子雅虽不如子朝那样多才多艺,但从小接受的贵族教育,骨子里透出的从容高贵,是一般庶人女子望尘莫及的。
“如何,这驿馆里百名侍女,我都一一过眼了,特别挑出两个最美的。”宋初一得意道,“她们之中有一个是做杂役的奴隶,你可能看出是哪一个?你们抬起头来。”
公孙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眼前这两名侍婢都十分谦恭,是正常侍婢会有的姿态,实在看不出哪一个有奴隶的畏缩。
“伸出手来。”公孙谷道。
两名侍婢将半遮掩的手全部伸出来,竟都还算白嫩。
“是她吧。”公孙谷指着那名手掌上有茧子的侍婢道。
“嘿。”宋初一笑着取了黑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怀瑾是客,就先下了,将军请。”
公孙谷看了一眼,亦落下一子,“这两名侍婢,是被先生调教过了吧,先生如何想到去调教她们呢?”
“美人兮,赏心悦目!多看美人可以长寿,将军不妨也试试。”宋初一道。
公孙谷落子,半信半疑的道,“从未听说。”
二人你来我去,棋盘上的子越来越多,他们也不再说话,全心投入战场战局。
公孙谷每一步都走的中规中矩,但十分严谨。
宋初一开始的时候与他的棋风相类,走稳扎稳打的路子,可是后半段却开始诡异起来。砻谷不妄惊诧的发现,原来先前那些稳扎稳打时竟在不经意间留下了许多套儿,一触即发的将大片棋子扫尽,那种横扫千军的气势,令人心中十分爽快。
“先生围棋造诣之高,某佩服,某认输了!”公孙谷丢下棋子。
砻谷不妄心里十分鄙夷,他佩服宁死不屈的汉子,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还没到最后关头便投降的人。
宋初一却道,“将军仁心,逆境想来也是一时的。”
公孙谷沉吟半晌,才道,“但愿能承先生吉言。”
宋初一刚刚故意不绝死路,而是大片大片的屠军,如果不降,只能全军覆没。宋初一能够做到这样,显然两人之间的水平差距极大,再继续下去也不过是人任宰割,还不如识相点赶紧认输。
公孙谷抿了一口酒,长叹一声,神情很是郁郁。
能屈能伸是好事,可心里还是窝着一口怨气。
“将军。”门外有人唤道。
公孙谷道,“说。”
“回禀将军,公子范攻城,从城南和城西两方夹击,尚不知其兵力如何分布。”外面人禀报道。
“知道了。”公孙谷仰头饮尽爵中已经微凉的酒水,看向宋初一,“先生送某一盘厮杀,某也送先生看一场,不知先生可敢?”
“有将军在侧,怀瑾有何不敢!”宋初一很豪迈的道。
砻谷不妄暗暗唾弃她无耻,但心里又十分想观看。虽说各地战事不断,他的祖父便是一名将军,可他从小到大只远远的看过两回,当下也不管不顾的道,“老师,我也想去。”
公孙谷微显诧异,“这是怀瑾的学生?”
“正是。”宋初一道。
“这么说,公子刻也是怀瑾的学生?”公孙谷眸中不由闪现一丝希望,如果能说服公子刻此时投降,对方的军心必然溃散。
“怎么可能,他那么嫌弃我。”宋初一起身由侍婢帮她披上大氅。
宋初一也不算说谎,赵倚楼是挺嫌弃她的,尤其是一开始,觉得她就是个累赘,虽然后来稍微好了那么些,但依旧是一副既有些依赖又有些嫌弃的样子。
公孙谷闻言也不再多问,看了砻谷不妄一眼,道,“如果怀瑾同意,便一起来吧。”
砻谷不妄立刻爬起来,令人取了大氅来,那神情分明表示宋初一的意见不重要。
籍羽和季涣的任务是保护使节,既然宋初一师徒都出去了,他们也必须跟出去,最终公孙谷只得带上四个人和一头狼。
公孙谷虽然是被抽去兵权,但将军的位置还在,身有令牌,很容易便带着几人登上一处距离西城门不远的城墙。
“正是防守紧要关头,不能靠近那边。”公孙谷道。
“这里看的也很清楚啊!”砻谷不妄的破锣嗓子激动的走腔。
那边已经开始有人把云梯靠上城楼,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下面雪地上密密压压的似潮水涌过来,箭矢如雨往下面落,惨叫痛呼不断的传过来。
城墙至少有三丈,月亮时隐时现,下面的情形看不太清晰,这对守城的弓箭手来说有些不利。
砻谷不妄觉得浑身血液沸腾,一双眼睛黑亮。
宋初一垂眸盯着城楼下,白刃在下面急的团团转,不禁立起来,巴着墙往下望。
“这头狼倒是很有意思。”公孙谷看着白刃,正欲伸手,白刃呜的一声落下爪子,凶狠的戒备。
“那可不。”宋初一向它招了招手,见白刃屁颠的跑过来,一种骄傲油然而生,立刻给它一片肉脯。
“咿,老师你看,那边是他们的主将吗?”砻谷不妄道。
宋初一抬头,顺着砻谷不妄所指看过去,苍茫的夜色中,远处有百骑立在百丈开外,以她的眼力能大概看见那些人的服饰。
在百骑之后,有一辆轺车,左右和后方均有步兵守卫。在那辆轺车之上,站着一名身着盔甲之人,的确像是主将,而在他身旁,坐着一名素衣男子。
素衣男子披着白狐裘,墨发流泻,斜靠在扶手上,一手撑着头,目光不知在看向何处。
宋初一不禁往城楼那边疾走了几步,想仔细看清楚那人容貌,肩膀却被人拉住。
“怀瑾,不可向前了。”公孙谷皱眉。
第九十六章 让我摸一摸
宋初一顿步,眯着眼睛向轺车看去。
“你看那人生的俊吗?”宋初一问季涣。
季涣箭术百步穿杨,眼力比普通人要好几倍。
砻谷不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季涣却认真的看了半晌道,“我也看不清,大概生的不错。”
出乎意料的这场战,只持续了半个时辰,那边便鸣金收兵了。
而此时轺车上那名素衣公子似乎抬起头,车转弯的时候,宋初一分明看见他回头了。
宋初一沉吟,倘若他们把赵倚楼当做叛乱理由的话,此时让他亲自观战,更能够鼓舞军心气势,可是才半个时辰,怎么就撤退了?这事情很是蹊跷。
“看样子对方想把兵力都集中在桥洞上?”公孙谷道。
“你怎么知道他们一会儿不会再攻回来。”宋初一伸手摸了摸还在回味肉脯的白刃,打了个呵欠,催促道,“回吧。”
她现在要仔细想想怎么去见赵倚楼一面。赵国爱怎么打怎么打,本不关她的事,可眼下赵倚楼在那里,若叛乱失败,赵倚楼只有死路一条。倘若成功呢?他有可能是一个傀儡君主……
无论如何,必须得问一问赵倚楼的意思。他如果宁愿做个傀儡,也要享受荣华富贵,宋初一也绝不会阻止。
“公孙将军。”宋初一顿下脚步,“将军想不想劝降公子刻?倘若我愿孤身前往,将军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不可!”不等公孙谷回答,籍羽立刻出言反对。宋初一虽是少年,可在他眼里一向极有分寸,从来没有少年人的冲动,忽然如此,倒是教人不能接受。他紧皱眉头,看着宋初一,“先生身负一国使命,岂可孤身冒险。”
“羽,我虽为私事,但赵国内战结束于我们所行之事亦有利。”宋初一道,
“还请先生莫要如此任性。”籍羽虽还称先生,口气却有些像是教训少年了。
“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宋初一不甘示弱。
“哪怕有万一也不行!”籍羽冷声道。
“我非去不可!”宋初一说罢,也不再搭理他。
气氛一下子冷到与周围冰雪同温。
砻谷不妄咋舌,这两人的关系一直不上不下,既不算是上下属,也不算是朋友,但只要不涉及正事,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也互相尊重着,这是第一次针锋相对啊!
“公孙将军觉得如何?”宋初一问道。
公孙谷不知道宋初一担负着卫国什么使命,从他心里是想要宋初一过去,尤其她提出独身前往,更是合了公孙谷的心意。把其他人扣押在城中,不怕宋初一会做手脚。
可是……籍羽的模样,仿佛只要他一点头,立刻便会拔剑与他拼命。
“不如某去一趟吧。”季涣道。
其他人都选择充耳未闻,只有砻谷不妄忍不住道,“你以为这是去割猪肉,谁去都行?”
“老鸹音就不要随便乱叫,晦气。”宋初一恶狠狠的道。
得,一个比一个毒,公孙谷还是决定暂时不说话。
砻谷不妄黑着脸,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季涣倒是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担忧的看了宋初一一眼,别人也许不明真相,可他是知道宋初一是个女人,虽然大多时候他都会忘记此事。
宋初一也知道眼下不适合谈这件事,便一言不发的回到驿站。
公孙谷离开后,籍羽便站在宋初一的房门前,俨然一副准备彻夜守着的模样。
宋初一坐在火盆前,白刃感觉到主人心情不佳,便又发出那种可怜的声音,往宋初一身边蹭了蹭,然后打了个滚,摊着肚皮。
宋初一看它那模样,哈哈一笑,伸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白刃,你暴露了这么肥硕的肚皮,作为一头狼,如此有失威猛,实在牺牲很大。”
白刃哪里听得懂宋初一说些什么,听她笑了,便用尾巴扫着地板,打了几个滚,伸头拱了拱她的衣袖。
宋初一平常会把肉脯装在里面。
“你是卖艺吗?”宋初一屈指弹了一下白刃的脑门,沉吟道,“唔……我觉得是否把你喂的太肥了,以后跑不动可怎么办!是时候该减减一身肥膘了。”
白刃没得到肉脯,趴在地板上耷拉着眼睛,一副恹恹的样子。它的体型越来越大,体长已经有三尺余(一米左右),等到四岁之后,会达到六尺余。
宋初一很担忧,她一天两顿的喂白刃,偶尔还给零嘴,导致它越发胖了,而这个家伙更是不知道节制,成天就想着吃。所以平时它兴起跑去追逐侍婢,宋初一向来给予大力支持。
“羽,进来一下。”宋初一扬声道。
静默须臾,才响起脚步声,籍羽推开门满身雪花的走了进来。
“又下雪了?”宋初一道。
“嗯。”籍羽应了一声。
“坐吧。”宋初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在火盆旁边的另一个软垫上。
“先生想通了?”籍羽坐下便问道。
宋初一盘抄手,一脸纠结的看着他,摇头道,“不是,我是觉得你在外面,万一我从后窗逃跑就不好了,还是进屋来守着更万无一失些。”
籍羽皱起眉头,心底却是有些暖意,其实是怕他在外面太冷吧!
他这厢刚刚想罢,便见宋初一脸猥琐的笑意,目光瞄了瞄他胸膛,“如果我说,倘若你给我摸一摸,我就会想通,你会不会这么干?”
籍羽眉头皱的更紧,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表情。
“呿,那我还是没想通好了。”宋初一拍了拍白刃,起身往里室走,把籍羽一个人丢在了外室。
里面一阵悉悉索索,籍羽坐在火堆旁,听着里面安静下来。
良久,籍羽才开口道,“先生为何要去见公子刻?因为他是赵倚楼?”
籍羽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宋初一就是为了让他的军队帮忙寻人,毫不犹豫的便答应孤身去游说宋君。
宋初一刚闭上眼,听见这句话,又睁开眼睛,好不回避答案,“是。”
“先生为何执着于他?”籍羽能看得出,宋初一虽然好像很喜欢猥琐人,但她看俊美的男子和看美丽的女子的眼神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欲念,只是纯粹的找乐子。倘若她真是一个只认美色的人,早就巴着秦公不放了,又怎会走的如此干脆?而在离开秦国之后,她也并未表现出一丝惋惜。所以籍羽相信宋初一之所以执着于赵倚楼,并不是因为他生的俊美。
第九十七章 雪夜来见你
人沉沦在黑暗的时候,会渴望抓住一线光,对于宋初一来说,赵倚楼就是那一束光。
未必一定要抓住,但至少不愿他就此消失。
宋初一从榻上起来,披了大氅,又走到外室。
籍羽看了他一眼,用火棍拨了拨柴,没有说话。
宋初一倒了两杯水,递给籍羽一杯,却没有急着坐下。她饮尽杯中水,问道,“你觉得我这些天的武艺可有长进?”
籍羽喝了口水。
长进?成天窝在屋里面缩成一团,只用言语调戏美人、调戏不妄、调戏白刃,手指头都不伸一个,能有长进就出鬼了!
闻言,籍羽以为宋初一只是不愿回答方才那个问题,故而转移话题。遂看也未看她一眼,“先生还是绝了练武的心思。”
宋初一微挑眉梢,动了动手腕,“天才是不需要练的,要不咱们打一架试试?”
籍羽懒得理她,不过她忽然提到这个话题,令他心里还有升起了一丝防备,刚准备放下火棍,宋初一冷不防的一个刀手劈下。
籍羽闷哼一声,身体有瞬息的迟缓,宋初一紧接着抄起旁边的木插屏猛的朝他后颈一砸,而后丢掉插屏,伸手扶住他即将倒下的身子。
动作做的干脆利索,以籍羽的经验应该能接住,只是方才身体突然反应有些迟缓。
以籍羽对宋初一的了解,她是个喜欢动脑子不喜欢动手的人,倘若她逃跑,肯定会想出各种各样的花招,他什么都想遍了,却惟独没有想到她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袭击。毕竟两人的武力差距太大了。
宋初一扶着籍羽的身体放在地上,看见后颈泛起的红肿隐隐似渗出血,不禁咂嘴,“我也是被逼无奈,我这点力气用手拍不晕你,只能抄个趁手的东西,你心胸宽广,必定可以理解原谅。”
说罢伸爪抓了抓籍羽的胸口。
白刃跟出来,黑豆子眼巴巴的盯着她的动作。
宋初一见籍羽似乎还没晕透,不敢再耽误,立刻取了件旧衣服,用袖剑割成布条将籍羽捆起来拖到榻上,最后把他嘴塞上。
籍羽只晕了半盏茶的时间,便有意识了。他微微一动,发觉自己手脚都被捆上,耳朵微动,还能听见关门的声音,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
方才火盆移了位置,他以为只是宋初一只是想看书写字,并未放在心上,回想起来,却原来却是为了拿插屏砸人顺手!
他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一身的武艺,竟然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袭击,而且还不能算是暗中偷袭。
说到底,还是因为轻敌。籍羽心中懊恼,想用舌头去顶嘴里的布团,却发觉身体没有一点力气。
她倒是做的挺周全!
籍羽想来想去,觉得宋初一可能是事先在杯子里抹了药,否则她也喝了怎么会没事?只是可能怕他发现味道,所以药量不大,不足够把他弄得失去意识。
宋初一带着白刃奔出去,寻了个侍卫,赏了几金,命他去请公孙谷过来。
外面雪飘洒,宋初一裹着厚实的大氅并不觉得冷。
在廊上候了两刻,公孙谷才急急赶来。
雪光映照下,公孙谷吐出一团团雾气,大步走到廊上拍了拍身上的雪,问道,“怀瑾说服籍兄了?”
“嗯,烦请将军送我出城,顺带照顾一下我这几位兄弟。”宋初一道。
本就是取彼此所需,公孙谷不兜圈子,与她边往外走边道,“请怀瑾记得答应我的事情,不可食言。”
“我会尽力,但是否能够成功,我无法预料。”宋初一道。
公孙谷笑道,“有怀瑾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就算卫国使节因此丧命,于公孙谷来说,于整个赵国来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成功,他便领了这份功劳,失败,他就想法子撇清关系。
这么做对宋初一很无情,可他本来与她也没什么情分可言,这一次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
两人沉默的踩着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而白刃这样庞大的身体,走在雪中却是悄无声息。
“战事如何?”出了驿馆,宋初一松了口气。
公孙谷道,“正面攻城两次,都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攻击,守在桥洞那边的人又迟迟不动,双方僵持,仿佛只是想拖住城中大部分的驻守军,不知道有什么诡计。”
两人共乘一骑,一路疾驰,到了城北一个墙角下。
“先生打算何日返回?”下了马,公孙谷问道。
“四日,倘若届时不还,便是遇上麻烦了。”宋初一道。
“好,我四日后在此等候。”公孙谷弯腰将城墙根下的石头拿开,露出一个足够够人匍匐爬行的洞,“委屈怀瑾了,此时断不可能从城门出去,只有……”
宋初一笑道,“将军都爬过,我何屈之有?”
城墙的厚度至少一丈,没爬过的话,怎么能确定这里一定能通到外面?
宋初一拱手施礼,而后撩起袍子,毫不犹豫的便钻了进去。
白刃一直跟在宋初一屁股后面转,见她进去之后,在洞口张望了片刻亦跟着爬了进去。公孙谷惊奇的看着白刃身体都钻进洞里,愣了一会儿才将洞口堵上。
宋初一爬进来才发现,这个洞从外面看很小,其实中间地方很大,足够她坐着直起身子,白刃则直接可以正常行走,临近出口,又越来越窄,比方才还要难行。
一人一狼在里面挪了半晌,宋初一才摸到堵住洞口的石块。
宋初一推开松散的石头,艰难的爬了出去,转头看浑身灰溜溜的白刃从洞里钻出来,不禁低笑一声。
白刃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蹲在一旁看宋初一摞石头。
“公孙家也忒穷了!好歹也弄个密道什么的!”宋初一嗤道。其实她也不过是抱怨,心里清楚的很,公孙家就是真有密道也不会给她一个外人知道。
收拾完,宋初一又仔细用雪堆了堆,一边退一边抚平脚印。虽然看起来与旁边的雪不同,但恰好正在下雪,过一两刻便看不见了。
走出十余丈,宋初一才直起身,看了看周围,免得回来时找不见地方。
“白刃,这次你得乖乖驮着我,回来给你一大盆肉。”宋初一给了它一块肉脯。
白刃正吃的欢快,忽觉得背上一沉,顺势就趴倒在雪地里继续吃。
“唉!”宋初一长叹一声,带它出来有什么用啊?不还是只能自己走!
坐了片刻,浑身落满了雪,宋初一才甩了甩大氅往南走。
公子范从南和西攻城,幕府大约就设在那两个方向。
不过宋初一不太了解这附近的地形,照着这个速度,明天也不能找到人家营地扎在哪儿。
她想了半晌,直接扑到在雪地里装死。
起初白刃以为宋初一跟它玩儿,还欢快的刨着雪,可是欢腾了一会儿,发现地上的人竟一动不动,连忙用头拱了拱她的脸,发现她似乎与它母亲一样,不禁发出呜呜的悲鸣声。
这是白刃第一次用狼特有的声音叫唤。
宋初一忙从雪地里爬起来,“小祖宗欸!小心回头被乱箭射死。”
白刃愣了愣,见她又活了,高兴的抖了抖耳朵。
“唉!”宋初一再次狠狠叹了口气,真是拿这个小畜生没辙,死活不愿意背着她。
不是说狼常常驮狈么?可见这背上也不是什么矜贵的地方。
风雪呼啸,茫茫一片雪原上,宋初一艰难的在积雪中前行,一路据城墙往南。
约莫三个时辰左右,远远地上断肢残骸,鲜红的血液浸染了白雪。
宋初一看见那些人身上只落了薄薄一层雪,心宽了不少,连忙找地上的脚印。看情况,方才又发生了一次袭城,顺着他们撤退的脚印说不定就能找到营地。
浓重的血腥味刺激了白刃的野性,浑身的毛陡然竖起。宋初一忙替它顺毛,压低声音道,“我这是做的什么孽,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
好不容易将它安抚下来,一人一狼沿着地上的痕迹跑起来。
跑跑停停,不知过了多久,宋初一才看见前方有火光。
她连忙停下脚步,观察了半晌,暮色之中隐隐能看见军帐,果然是营地。
宋初一便领着白刃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
这里驻扎着十万人,宋初一不觉得自己和白刃能偷偷进去,而且就算有机会潜入,万一被发现,绝对要按照奸细处置,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还不如直接去求见。
“何人!”
宋初一距离大门还有十五六丈,守卫便一声暴呵。
宋初一清了清声音,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喊,“在下是公子倚楼的旧友,经赵地,听说公子倚楼在此,特地前来拜访。”
守卫的兵卒见似乎只是一个着素袍黑氅的少年,刚刚放下心,便瞧见她身侧竟有一头狼,不禁大惊。
即使离得那么远,宋初一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戒备,连忙伸手摸了摸白刃的脑袋。这个动作既安抚白刃,又让那些人明白,这头狼是和她一起的。
“在下有要事求见公子,烦请通报一声。”宋初一大声道。
“且侯一侯。”门口有个兵卒跑了进去,其余人接按剑防备。
过了片刻那人返回,道,“公子已经就寝,你明日再来吧!”
再走三五个时辰回去?宋初一心里暗骂一声,迟疑了一会儿,其实要进去也不是没有办法,只需说一件紧要的事情,但她不想扯出那么多事情,免得到时候不好脱身,遂领白刃找了棵树干挡挡风,等天亮。
第九十八章 孔雀男赵范
宋初一蹲下没多久,便见一兵卒走了过来,站在三丈开外仔细打量宋初一几眼,“公子范要见你,跟我来。”
宋初一默默起身,跟着兵卒走到营前,有个魁梧的中年士人已等在门口。他一身暗褐色广袖直倨,外罩一件黑色大氅,五官端正而粗犷,人中到下颚蓄着整齐的三寸须,眼睛炯然有神。
中年士人与宋初一互相打量一眼,彼此眼里都看见一丝诧异。
“贵客来自何方?”中年士人的声音如他的身材一样,显得十分粗犷,这在士人中并不算常见。
“魏(卫)。”宋初一道。
“哪个魏(卫)?”中年士人道。
宋初一拱手道,“在下宋怀瑾,半年前从濮阳至此。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公孙衍。”中年士人微一拱手,看了一眼白刃,接着道,“请随我来。”
“有劳。”宋初一压下满心惊讶,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公孙衍曾在魏国任犀首一职,怎么会在赵国呢?是魏国插手赵国内战?还是公孙衍已经离开魏国?
一路上,宋初一没有东张西望,但却是极力关注周围的声音。
“且候片刻。”至一个帐前,公孙衍转身再次看了宋初一一眼。
他像很多人那样,惊讶于宋初一的年轻,以及她所表现出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气息。不过他很快便不再纠结于此。苦难会令人急遽成长,这世上最不乏苦难。
公孙衍进去片刻,便有个侍婢出来迎接,“客人请随奴来。”
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宋初一有片刻愕然,旋即颌首,正准备领着白刃往里面走,却被左右两侧的守卫拦下来,“这头狼不可进入。”
宋初一知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白刃不可能会老老实实的任由关着,况且谁知道他们会怎样对待一头狼?遂扬声道,“素闻公子范气度非凡,居然会怕一头狼不成?我这头狼自小养在身边,请恕我不能从命。既然诸位不放心,我看,还是等明早公子倚楼起塌后,我再来拜见吧。”
“让她进来。”帐内悠悠然的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门口的守卫顿了片刻,才犹犹豫豫的让开。
宋初一走进帐内,温暖如春的空气中夹杂脂粉气扑面而来。宋初一见主座上无人,不由向左右看了看。
右侧半透明的轻纱帷幔后面,摆着一张一丈长宽的檀木雕花床榻,上面铺一张白虎皮,一名二十岁出头的俊美青年着淡红色绸衣侧躺在榻上,四名衣衫薄透的美人在侧,两人为其捶腿捏肩,一人奉酒,一人将盤中炙肉切成大小适中的肉喂进他口中。
“你方才言辞颇有贬低本公子的意味。”公子范透过纱帐盯着宋初一,但目光不自觉的便被白刃吸引,不由得坐起身子,赞叹道,“好威猛的雪狼!”
公子范起身,两名侍婢立刻取了直衣给他披上,另外两名莲步轻移至帐前,用那脂玉般的素手轻轻拨开纱帐。
他走出来仔细端详白刃半晌,道,“这头雪狼,本公子收下了,免了你方才出言不逊之罪。”
宋初一正在心里掂量公子范在这次叛乱中所占分量,突然听见这句话,不禁皱起眉头。
“怎么,不愿意?”半晌没听见回音,公子范挑起眼梢,看向宋初一。
那副模样,分明满脸写着:本公子要你东西是你的荣幸。
“在下……不愿意。”宋初一道。
“嗯?”公子范俊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竟然有人胆敢如此不给面子!
“这头狼于公子来说不过是个玩意,却是在下相依为命的朋友,在下素闻公子贤名,不是那种割人心头肉的人,所以在下斗胆猜测,公子是想试探在下?”宋初一拱手,谦恭道。
“哈……哈哈哈哈。”公子范干笑几声,“竟被你看出来了,果然是少年英才。”
刚刚进门那个激将,宋初一便猜测这位公子未必是被激到了,而是极在意名声,眼下一再一试,果不其然。
但宋初一也不敢小看他,倘若此人真是一个没用的摆设,各大家族在找到公子刻之后,早就把他踢到一边去了,哪里还能容他在军帐中如此做派。
“在下只是胡乱蒙的,凑巧罢了。”宋初一躬身道。她当真得庆幸这位公子并不是个暴戾之人,否则怕是又要惹起事端。虽则,时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随便斩杀士人,然而也仅仅是不能“随便”斩杀而已。
“公子。”帐外有人道。
“何事?”公子范看见白刃盯着案上的肉,微微一笑,坐到榻上,拈起一块肉引诱白刃。
宋初一看着哈喇子都要滴下来的白刃,心觉得也忒丢人了,平时又不是短了吃喝,关键时刻,可千万别打滚撒娇啊!
“小公子醒了,要见他的朋友。”帐外之人道。
公子范脸色一冷,将肉抛在盘子里,怒道,“你进来!”
一个士人打扮的清瘦青年走了进来,还未来得及施礼,便听“咣啷”一声,却是公子范将盤摔在他面前,“谁擅自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嗯?可曾经过我的同意!”
“是华季容简。”青年连忙道。
华季容简其实并不能算是名字,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华氏家排行老四名叫容简的人。他的全名其实是华容简。
公子范脸色铁青,却是忍下了这口气,咬牙切齿的道,“带他去。”
青年不敢久留,连忙示意宋初一随他走。
宋初一前脚刚出大帐,便听见里面乒乒乓乓的传出摔打铜瓷器的声音。宋初一心想,这边各种势力纷杂,倘若真的攻下都城,于赵来说是一场极大的灾难啊!“赵氏孤儿”的历史怕也会重演。
“在下宋怀瑾,请教先生高姓大名。”宋初一拱手对身边这个瘦削青年道。
那青年看了白刃一眼,仿佛很是忌惮,也不知是被白刃所骇,还是公子范的暴怒的余威还在,声音有些发颤,“在下川平。”
宋初一心里惦记马上便要见着赵倚楼了,便也没有多少心思与他搭话。
川平似乎也不善言辞,两人一路沉默着走到一座大帐前。
第九十九章 若刹那白头
“公子,宋先生来了。”川平在帐外拱手道。
他话音方落,厚重的帐幕猛的被撩起,宋初一只看见一袭素衣宛若日月入怀的俊朗少年盯着她,四目相望,宋初一正要说话,赵倚楼却两步上前,猛的一把搂住了她,连身上披的衣袍滑落亦是不知。
宋初一能感觉到他身体轻微的颤抖,回过神来,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大雪在飘,赵倚楼便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浮木般,双臂上的力量将宋初一勒的发疼,但她没有推拒。
川平诧异的看着两人半晌,却只垂下了头,未曾出言打扰。
灯笼里的光被风吹的忽明忽灭,暖暖的照在两人身上。雪,落在他们头上、肩上,眨眼间,便染上了一层白,仿佛刹那白头。
“我以为,你死了。”赵倚楼声音低低的,带着变声末期独有的沙哑。已经是很男性的声音了,漂亮的声线让宋初一莫名觉得华丽。
宋初一喉头梗的酸痛,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收回神思,才发觉赵倚楼身上只有薄薄的衣袍,拍了拍他道,“先进去再说吧。”
“嗯。”赵倚楼应了一声,立刻转身走进帐内。
宋初一从后面分明瞧见他涨红的耳朵,想必方才冲动之下做出那样的举动,现在想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吧。
被忽略的白刃不满的刨了几下雪,跟在宋初一后面进去。
才别半年左右,赵倚楼便整整高出宋初一两寸有余。少年十六岁到十七岁的变化可以用一天一个样来形容,这半年,他从一个纤弱的少年逐渐转变为硬朗的青年,五官更加深刻,脸部的轮廓越发的硬朗起来。双眉斜飞入鬓,还是那一双清亮若寒星的眼眸,眼光微一流转间便可动人心魄。
宋初一拍了拍他宽厚许多的肩膀,“真是太欣慰了,我总算没白找你这么久。”
赵倚楼以为宋初一是欣慰他还惦记着她,眼眶不由微酸,却见她用袖子拭了拭根本不存在的泪,又补充一句,“这张脸的太对得起我了。”
“这句话,你在心里说便好。”赵倚楼皱眉道。
赵倚楼也不去主座上,随手拿了两个软垫放在火炉旁,与宋初一各自坐下,赵倚楼才看见蹲在宋初一身边的白刃,“你养的狼?这么大!”
宋初一拍了拍白刃的脑袋,“是啊,我去了卫国,后来又去了秦国,路上正巧捡到的一只小狼崽,觉得与你很像,便养着了。”
赵倚楼俊脸一黑,不再理会宋初一,起身去案上去了一盤鹿肉,放在火上热了与宋初一一起吃,顺便拿了几块喂白刃。
宋初一跑了一夜,又冷又饿,见赵倚楼也吃的起劲,不禁道,“你就不用吃了吧!”
“凭什么,我也饿。”若不是因为被饿怕了,赵倚楼也不会在屋里随时备着吃的。
“少吃点。”宋初一拍下他的手。
“嗯。”赵倚楼倒是当真不吃了,但不停的拿去喂白刃。
为此,白刃这个一向不搭理生人的家伙,仿佛终于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立刻便将宋初一抛之脑后。
因为宋初一可没这么慷慨的喂过它鹿肉。
“吃吃吃!半点事都没做的家伙,还好意思吃这么多,太不要脸了!”宋初一看着被白刃添到连油光都不剩盤,恼怒的点了点它的脑袋。
白刃委屈的呜呜。
赵倚楼看的惊奇,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倒是温顺的很。”
平时砻谷不妄就知道欺负白刃,此刻它在被骂的时候得到了抚慰,立刻讨好的蹭了蹭赵倚楼的手。
“白眼狼,太没节操了!”宋初一瞪着它道。
赵倚楼不理会她,兀自夸奖道,“从来没见过这么通人性又温顺的狼,真是奇了。”
“公子,可要再送一盤来?”川平总算插上了一句话。
赵倚楼道,“善。”
宋初一笑着打着赵倚楼,他的野性一点都还没退,看着川平的目光依旧像一只充满戒备的兽,但也许是因为长相实在俊美,她不仅不觉得这样的神情粗俗,反倒认为别具一番气势。
赵倚楼从帐边缘拎了一桶水过来,倒进盆子里,往宋初一面前推了推,他还记得她习惯清理干净才睡觉。
各自清理完毕,川平又端进来一盤肉,“公子,没有鹿肉了,这是野猪肉。”
“嗯。”赵倚楼点头。
川平拱手道,“那在下先出去了,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命人去叫在下。”
“嗯。”赵倚楼道。
川平心里叹了口气,他是武氏派来接近赵倚楼的,可是整整半个月,赵倚楼对他依旧是一副戒备的模样,回答他的话,多半都像方才那样,都是一个字。
唯一让川平感觉很安慰的是,虽然华容简也在努力尝试与赵倚楼拉近关系,可至今,赵倚楼也未曾对其说过一个字,而就在方才,明明是华容简告之宋怀瑾来的消息,赵倚楼却转而对他提出要求。
这是赵倚楼第一次让他办事,所以即便明知道这么做会惹怒公子范,他还是毅然去了,正好把华容简拖下水,让公子范记恨,他冒这个险也值得。
“天还未亮,我先休息片刻。”宋初一在狂风暴雪里一夜,此时浑身剧痛,虽则别后重逢让她没有多少睡意,但必须得歇一歇。
“走吧。”赵倚楼未多想,便带着她到了自己的床榻。
宋初一解了大氅,把外袍脱了,很顺溜便钻进被窝里。里面还有一丝余温,宋初一舒适的打了个哆嗦,伸手拍了拍旁边,“坐着干什么,躺下。”
赵倚楼闻言,脱了鞋钻了进来。
宋初一翻了个身,入眼便是赵倚楼俊美无可挑剔的侧脸,黑缎一样的发从肩膀流泻到白玉枕上,映着赵倚楼越来越红的脸颊,当真是极致的美景。
美到,宋初一第一次不忍心伸出爪子破坏。
“害臊什么,又不是没睡过。”宋初一扁扁嘴道。
“要你管!”赵倚楼翻个身,背对着她。当时他也脸红了,不过夜太黑,浑身太脏乱,宋初一没发现罢了。
“嗳。”宋初一捅了捅他。
赵倚楼没回头,伸手拍下她的手,“不要动手动脚,我听得见。”
宋初一咬牙,好吧,冲着你是美人,我原谅你,“他们怎么找到你的?”
第一百章 怀瑾请自重
“是魏军搜山,抓到我之后送给华容简和川平,他们押送我至此。”赵倚楼道。
一番简单的话,宋初一便揣摩出了许多隐藏其中的含义,“他们对你不好?”
赵倚楼喃喃道,“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中途试图逃跑,与他们发生了一些冲突。”
“你如何打算?”宋初一压低声音问道。
赵倚楼翻了个身,面对她道,“你不能跟我一起留在赵国吗?他们说我若是做赵君,便可以拜祭父君的陵寝,他们说我母亲也陪葬在那里……”
他充满期盼的眼眸直直的盯着宋初一,让她差点就点头答应了,但终归理智占了上风,“做自己想做的事吧。我也有想做的事,已经选好了去处。”
赵倚楼看了宋初一半晌,倏地又翻身背对着她。
“倚楼,公子范是叛乱,虽然你什么也没有做,可是一旦失败,却是第一个被杀的人,你明白吗?”宋初一道。
赵倚楼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母亲温柔的笑。在落魄之前,赵倚楼的的生活是富足而美好的,身为一国公子,却能够同时得到父母的关爱,这都是他母亲的功劳。
那时候他虽然小,但对王侯家的寡情以及宫里争斗,也并不是一无所知,母亲成为最得宠的人,靠的并不只是美貌。
母亲为了他宁肯自绝性命,他又岂能忘记?
宋初一看着他黑缎似的发丝铺散在玉枕上,思来想去半晌,倘若选择留在赵国,她必须要从此刻开始,帮他出谋划策去攻下王城,取得君位,并且须得立即抓住时机握住君权,再慢慢铲除武氏、华氏和公子范这三大威胁。
内部势力动乱,有时候比国与国之间的邦交还难以处理。这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也许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那她的灭国论,怕是连初步都没有机会尝试。
秦国,是她从各个方面衡量之下做出的选择,秦国虽也即将迎来动乱,但赢驷已经握住了君权,且是一个可以掌控全局的君主,他的铁腕,会将那场动乱很快压制并铲除。
如果选择留在赵国帮助赵倚楼,她得背弃与籍羽之间的三年之约,背弃与赢驷的三年之约,无暇去找闵迟复仇,还得放弃自己的理想,甚至搭上一生的时光。
她无法做到。
宋初一叹了口气,即便她心里不无遗憾,即便明知道赵倚楼倘若选择留在赵国可能随时没命,她也不会用强硬的手段去逼迫或诱骗他离开。
因为是朋友,所以在这种大事上,她给他足够的尊重,只向他挑明危险,让他自己去思量。
赵倚楼不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宋初一相信他有能力自己做决定。
半晌,赵倚楼才道,“你打算去哪里?”
“秦。”宋初一并不隐瞒。
帐内静下来,能听见外面的风声。
不出一刻,宋初一便沉沉睡去。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仿佛冬季的回光返照一般,用尽了所有力气,一日之间将帐篷埋了一小半。
宋初一有些意识的时候,发觉怀里抱着一个壮实温暖的东西,不禁伸手摸了摸。
“莫要乱摸!”头顶传来赵倚楼恼怒的声音。
“你壮了不少。”宋初一想着,冷不防的伸手往他胯下摸了一把,啧道,“长大不少啊!”
赵倚楼面红耳赤的将她推开,爬起来整了整散乱的衣衫。
“宋怀瑾,你自重!”赵倚楼黑着脸咬牙切齿的道。
宋初一见他一会羞一会恼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不禁咧嘴笑了起来,“说的好,我若是不自重,你还能清清白白到现在?”
“流氓!”赵倚楼唾弃的骂了一句,系好外衣走了出去。
白刃颠颠的跟着,表示它现在已经抛弃宋初一了。
失而复得的欢喜,宋初一嘿嘿笑了一声,埋头继续睡回笼觉。
外面风雪已经停了,雪光大亮。
白刃吃饱喝足,欢快窜上榻上,踩着宋初一的身子嘭嘭嘭的跑过去,在干净的被褥上留下一个个油乎乎的爪印。站在床榻下看了一会儿,见主人还是没有动静,便又窜上榻,用吃的满是油腻的嘴脸蹭了蹭宋初一的脑袋。
“白刃!”宋初一暴吼一声。
白刃立刻窜到外面,乖巧的趴在赵倚楼身边,任由他拿着湿帕子给它擦嘴。
宋初一浑身凌乱的走了出来,见到这副温馨和谐的画面,顿时不愿意搭理他们,自己从帐边取了水来洗漱之后,见几上有食,也不用别人相让,兀自坐下吃了起来。
“怀瑾,你用了膳后教我下棋吧?”赵倚楼道。
宋初一啃着一块蹄髈,斜了他一眼,“这时候想到我了,怎么不让白刃教你!”
赵倚楼冷哼一声,决定自学。六七年前他也会弈棋,不过时间隔得太久,也都忘得差不多了,倘若摸索一下说不定能捡回来。
宋初一啃了大半个蹄髈,一边擦拭着手,一边腆着肚子坐到赵倚楼对面,时不时的点拨一两句。
或许是因为赵倚楼原本就有基础,进步十分迅速,宋初一见状也来精神,开始认真的教他。
“公子。”帐外传来川平的声音。
“进来。”赵倚楼道。
川平撩了帘子进来,看见眼前景象怔了一下。这半个月来赵倚楼一直都处于一种浑身戒备的状态,一般情况下都把自己藏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除非必要,否则绝不露头,更是不可能坐在这里弈棋。
宋初一见赵倚楼没有搭理人的意思,便施了一礼,微微笑道,“川先生请坐。”
川平看了赵倚楼一眼,见他没有丝毫过问的意思,便还礼就坐。
宋初一见川平不说话,便知道他是想避着自己说要紧的事情,“倚楼,白刃不喜欢呆在屋里太久,我先带它出去散步。”
宋初一刚起身,便被赵倚楼一把抓住手臂。
“一起去。”他看着她道。
川平见状,连忙道,“宋先生不妨先坐一会儿,待在下与公子说完事情,再去散步不迟?”
川平的任务就是取得赵倚楼的好感和信任,纵然即便赵倚楼能成为赵国下一任君主也只是个傀儡,但君位在上,武氏和华氏谁能更充分的利用这份君权,谁就能压制住对方。所以不管做什么,他都要以取得赵倚楼信任为首要目的。
第一0一章 鲜血染甲衣
“是这样,前方传来捷报,城南已经攻破,我军六万人攻入城内,想来很快便能取得王城。”川平面上满是笑意。
宋初一心中微惊,难道赵国真要易主了?
“嗯。”赵倚楼平淡的应了一声。
川平见状,收敛起笑意,恭敬道,“另外,昨晚公子范下令,在全部攻占王城之前,宋先生不许擅自离开营地,并且……”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道,“公子也不得走出营帐。”
这相当于软禁,不过赵倚楼也不在乎,即便没有下令又怎样?之前不也是被禁足在这里吗?
而宋初一对这样的命令,亦不算惊讶,只是对这个公子范很好奇。她感觉的到川平一直在向赵倚楼示好,便问道,“不知公子范所任何职?”
川平正巴不得在赵倚楼面前表现一下,宋初一给了这个机会,他心中大喜,面上却严肃而认真的道,“任大军将之职,不过公子范不喜旁人唤他大将军。”
“却是为何?”宋初一问道。
“公子范性情不定,在下也无从揣测。”川平道。
宋初一琢磨,大约是这位公子是把自己划在王侯之列,觉得血统的尊贵远甚于将相之流。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转头问赵倚楼。
“一天。”赵倚楼道。
看来公子范这次势在必得了,虽则相持了数月之久,但一天一夜势如破竹的攻进王城,实在很不简单。
川平想了半晌,正准备找些话题与宋初一说,便闻外面传来一个清雅的男声,“华容简求见公子。”
赵倚楼微微拧眉。
川平看见赵倚楼这个细微的表情,心中顿时雀跃,原来他这段时间的努力还是很有效果的,至少目前没有遭到排斥。
宋初一见赵倚楼半晌没有动静,只好道,“请进。”
华容简从未听过赵倚楼的声音,还以为是他在说话,便撩帘子走了进来。
宋初一端起茶,刚放至唇边,便瞧见一名芝兰玉树般的冠服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着白色藤蔓暗纹间墨蓝色帛带的广袖深衣,脖颈间围着狸色的貉子毛,身材颀长,既不壮硕亦不显单薄,一张俊秀的面上虽带着温然的笑意,却奇怪的让人感觉不到亲和。
华容简甩开宽袖,朝赵倚楼拱手行礼,“见过公子。”
这情形,宋初一不太好插嘴,于是抿了口水,垂眸间对川平使了个眼色。
川平反应过来,连忙转移话题道,“想必容简兄也听说了,公子范下了禁足令。”
言下之意,赵倚楼之所以不理会他,是因为这件事情赌气,并不是对他有意见,并且也算给了华容简一个台阶下。
“原是因为此事。”华容简明知道实情并非如此,也只能淡淡笑着顺台阶下,“公子若是想出去便只管出去,公子范虽是大将军,却还想管着国君不成?”
宋初一放下茶盏,心道,华氏现在便与公子范杠上了,武氏定然会后来居上,必须要让公子范和华氏不能忘记还有个武氏。
其实要做这件事情实在不费吹灰之力,毕竟武氏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只要让赵倚楼再稍微表现出对川平的信赖,提醒一下那两股力量不要忙着自己掐。
“呵呵,方才还听平先生说,华氏季子气度非凡,一见之下真是令人倾倒。”季子,是“小儿子”的意思,是说华容简是华氏兄弟之中排行最小。宋初一笑着起身,朝华容简施礼,“在下宋怀瑾,是公子倚楼的故友,乍见君子如此风采,冒然出唐突之言,还请君子不要见怪。”
华容简微有诧异,一是惊讶赵倚楼居然还有士子之流的朋友,且方才让他进帐的人是这少年;二是因为他第一次看清赵倚楼干净清爽的全貌,竟然是他未曾想到的风姿不凡;三是奇怪川平居然会在赵倚楼面前说他好话?
川平这厢也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提起过这事,不过宋初一说的也不算什么坏事,便未曾将这疑问表现在脸上。
“季子不说话,是怪罪怀瑾?”赵倚楼冷冷道。
华容简微笑道,“不敢,我亦只是见公子姿容绝世无双,有些看痴了。”说罢朝宋初一深深行了一礼,“还望先生见谅。”
宋初一上前双手虚扶起他,两人相让着坐下。
赵倚楼继续将注意力放在棋盘上。宋初一与华容简说着话,见他如此,心里担忧,他或许一时半会难以适应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活,但他所处的位置,容不得他由着性子来,倘若真把他一个人留下,会不会连渣滓都不剩下?
几番思量,觉得人都是在逆境的逼迫中成长,赵倚楼是个倔性子,也有些要强,应不会被轻易击垮。
华容简知道根本不可能直接与赵倚楼拉近关系,便也就放弃热脸贴冷屁股,从宋初一这里着手,反正看上去那小子还挺在意这个朋友。
赵倚楼看着宋初一聊的如鱼得水,也没心思继续下棋,转而逗起了白刃。
之后的两日,宋初一都忙于处理关系,没时间理会他们俩。
晚膳后。
宋初一开始与赵倚楼讲华氏、武氏、公子范,以及各大中小家族的事情,并嘱咐他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他们。
赵倚楼听得认真,见她住了嘴,不禁道,“你可是要走了?”
宋初一喝了口水,点头,“我这几日虽未曾打听战事,但隐约也能感觉到。我与人约了四日见,而且城中还有与我一同来的几个人,我不能置之不顾。”
“公子,公子!”
帐外,川平疾呼的声音越来越近。
宋初一起身拨开厚重的帘幕,看见川平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有个着卫国甲衣的壮士在营外,浑身是血,说叫季涣,校尉让在下来问问,是否识得此人,若是不识,便直接乱箭射死。”
“季涣!他是我护卫!”宋初一说着拽了川平,道,“领我去见他!”
“公子请回帐!”守卫拦住要一起跟着的赵倚楼。
第一0二章 赵小虫发威
“想留下我,只能是尸体!”赵倚楼说罢竟是丝毫不惧剑锋,径直往外走。
眼见身体便要触及剑刃,两名侍卫立刻将剑收了起来,互相对了个眼色,一人连忙跑去禀告公子范。另外十余人跟着他往大营外跑。
赵倚楼说出这话,没有人会以为他想自杀。对于赵倚楼的狠劲,他们可都是见识过的,在魏国围捕的时候,赵倚楼是不计死活的反抗,仿佛一只穷陌路的困兽,力气又极大,整整杀了五人、重伤十余人才被制住。
若真是起了冲突,他们又不能杀赵倚楼,指不定接下来死伤的就是他们。
赵倚楼跟着宋初一跑到大门口,便见一个魁梧如山的男人拄剑站立在十丈之外,络腮胡如杂草一般,黝黑的脸色沾满鲜血尘土,身上的甲衣亦有些残破,却正是季涣。
周围弓箭手的箭已经在弦上,宋初一疾步走到季涣身边。
不等宋初一询问,季涣便急道,“先生,君上派人来捉拿你,你快逃吧!”
宋初一满心惊诧,她还以为季涣是抵抗赵国军队才会弄的如此狼狈,却没想到会得到这个消息!
赵倚楼道,“他受伤了,先进去吧。”
“走。”宋初一伸手扶着季涣,直接进了赵倚楼的帐内。
川平领着医者匆匆赶过来帮季涣包扎。
季涣的大腿被剑刺伤,伤口不大,却很深,流出的雪晕染了一大片。
医者处理了半个两刻才将季涣全身伤口都包扎好。
“我先出去了,怀瑾若是有事只管命人叫我。”川平与宋初一聊了几天,彼此都开始只唤字了。
宋初一送他出帐后,立刻返回内室,道,“季涣,出了何事?”
“先生。”季涣想坐起来,却被宋初一制止,他只好继续躺着,“我也不太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听籍师帅说,似乎是有赵国商人到濮阳,说先生在游说赵侯攻打魏国……”
宋初一拧眉,“这么说此事被人泄露出去了。”
卫侯一定以为宋初一在赵国背主求荣,因此趁赵国内乱派人前来抓她回去问罪?
这件事情,只有卫侯、砻谷庆以及其门客、闵迟、籍羽还有宋初一知道,籍羽忠于卫国,也不是个冲动之人,不可能泄露此事,而砻谷不妄举族都在卫国,即便知道实情,也没有理由放出去。
同样,砻谷庆也不会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而当时他既然把那几个门客都留在屋内,说明对他们有足够的信任,也可以基本排除。
剩下最可疑的便是卫侯和闵迟。
卫侯当然不会故意坏事,可他有没有告诉其他大臣?
“闵迟……”宋初一喃喃道,“会是他吗?”
倘若此事不是从赵侯那里走漏的风声,而是闵迟所为,那他的手段可真是不容小觑了!
还在齐楚,便将手伸的这么长?
“其他人呢?”宋初一问道。
季涣道,“都被君上派来的人带走了,籍师帅让我杀出重围告诉先生此事。”
“他是想让我逃走呢,还是跟着去卫国?”宋初一苦笑一声。
赵倚楼也隐约听明白,宋初一怕是立刻要离开这里了。别后半年,他每日忙于奔命,可她身边已经有许多人了。
出了内室,赵倚楼问,“你要走?”
“嗯。”宋初一点头,解释道,“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人丧命,可是要走,怕也不容易。”
赵倚楼在棋盘边跪坐下来,伸出手指拨弄上面的棋子。
坐一会儿,赵倚楼忽然扬声道,“来人!”
门口立刻有一名兵卒走了进来,叉手道,“公子。”
“去叫川平。”赵倚楼这是第一次对这里的人下令,可是他并不陌生,六年前他还是一名贵公子,从小养成的尊贵还依旧刻在骨血里。
“嗨!”兵卒领命出去。
片刻之后,川平便急匆匆的跑来。
“我要见范。”赵倚楼看着气息未定的川平,直接说出目的。
川平讶异,宋初一的到来似乎给赵倚楼带来了面对一切的勇气,纵然他的眼神依旧充满防备,却肯迈出这第一步,是好事。
“善,我这就去告诉公子范。”川平心中很高兴,赵倚楼分明越来越倚重他了,将来就算只是个傀儡君主的近臣,也是风光无限。他从来都没有什么雄心抱负,安身立命,荣华富贵,如此而已。
“你见公子范做什么?”宋初一问道。
赵倚楼不理会她,继续埋头看棋局。
宋初一凑了过去,伸手捅了捅他,“你是想求公子范放你跟我一起走?”
“谁要跟你走!”赵倚楼冷冷道。
“那就是想求他放我走?”宋初一笑笑眯眯的伸手扳过他,“真是别扭的小少年。”
赵倚楼狠狠拍开她的手,咬牙道,“谁说是求,我凭什么求他!还有,不要叫我少年!”
“那你是想命令他怎么做?”宋初一道。
赵倚楼扭头,开始逗弄白刃。
虽然赵倚楼和砻谷不妄都是爆性子,但相比之下,赵倚楼明显属于油盐不进的,无论宋初一说什么,他生气归生气,却不会立刻反击。
赵倚楼对行动上的反抗更明显,至于语言调戏,对他不起任何作用。
片刻,川平返回来,“公子,公子范请您过去。”
赵倚楼起身便往外走,宋初一拿了大氅抛给他,“多穿一件能热死你!”
“我凉快,你管得着吗!”赵倚楼嘴硬,手里却是将大氅抖开披在身上。
宋初一能猜到赵倚楼其实是与公子范商量让她离开,即便赵倚楼不去,她也有办法离开,只是他若想留下来,有些事情必须要面对。不如趁着她在的时候,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看着棋盘上的残局,心觉得赵倚楼也许会适合做一个君主。
乱世之中,生死由命不由人,宋初一有些自私的想,他站在这样万众瞩目的地方,她也随时能得到他的消息。
外面天色渐暗。
等了许久都不见赵倚楼回来,宋初一心里微微不安,不会是公子范故意刁难他吧?
正想着,帘子忽然猛地被掀开,赵倚楼拎着两个大包袱走了进来,塞到宋初一的怀里,“你走吧,现在就走。”
宋初一放下包袱,盯着他眼下和嘴角的淤青,有些上火,“公子范打你了?”
川平一身狼狈的跟了进来,闻言不禁偷偷看了赵倚楼一眼,小声对宋初一道,“是公子和公子范打起来了。”
“哟呵,赵小虫发威了?”宋初一调侃道。
她拽着赵倚楼坐下,让川平去取些跌打的药来,转脸便恼怒的数落他道,“你这头莽牛!知不知道打了公子范后果很严重?那个公子范也是个脑子有毛病的,竟然跟着你打?”
第一0三章 我猜不出来
宋初一接过川平送进来的药,丝毫不温柔的往赵倚楼伤处抹。
赵倚楼黑着一张脸,咬牙没有痛呼出声音。
“为什么和他打起来?”宋初一问道。
许久,川平见无人答话,正欲张嘴,却被赵倚楼恶狠狠的瞪了一眼,便连忙将声音吞了下去。
其实赵倚楼和公子范打起来,是因公子范说了一句:生的一副好皮囊,若是不以色事人岂不暴殄天物?实在不合适做君主。
像这种话,赵倚楼就是讥讽回去一万句也觉得没有揍他一顿来的痛快。
公子范虽一副脂粉公子的做派,却并非一个柔弱之人,两人眨眼之间便掐了起来。
宋初一恼怒他的犟脾气,手上的力道越发重了。
“嘶!”赵倚楼吸了口冷气,却并未躲开。
川平见两人之前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才敢插嘴道,“公子范吩咐给怀瑾准备车马,再派几十人护送回卫国,我这就去办。”
说护送不如说押送更贴切些,不过倒也合宋初一心意。
“有劳。”宋初一放下药瓶拱手施礼。
川平道了一声不敢,便匆匆退了出去。
赵倚楼漂泊六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他并不是那种不谙世事之人,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要荣华富贵。尔虞我诈的日子不如餐风宿雪。那时候三五个月能吃上一回半生不熟的肉,都觉得幸福,而如今即便食肉、衣华服,却觉得不安。
周围这些人,远比遇上狼群更加让他觉得害怕,他们口似蜜腹藏剑,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他们给他食物,是为了从他这里掠夺更多。
“你……”赵倚楼喉头哽了一下,垂眼继续道,“你这次去卫,艰险否?”
“艰险。”宋初一笑着道,“就像你在这里一样的艰险。”
“珍重。”赵倚楼轻声道。
宋初一应了一声,伸手揉了揉他顺滑微凉的发丝,仔细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俊脸,心想着,再见面的时候,他也许会风华绝代吧!
倚楼,好好活下去。
宋初一伸手抱住他的头。
静默了半晌,赵倚楼闷闷的道,“你一点也没长。”
宋初一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由伸手重重弹了一下他的脑壳,嘿嘿笑道,“我这玩意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事儿,添不添关碍不大,你那玩意要是不长,可就连锦都没有了!”
赵倚楼推开她,皱眉道,“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这么流氓!”
宋初一端起水杯,睨了他一眼,闲闲的道,“你先提起的,我以为你喜欢这个话题。”
“那你对我不错。”赵倚楼漠然的回了一句,起身从几下的小格子中取出一只陶罐,从里面取出一个用帛裹起来的东西塞进宋初一包袱里。
“这是什么?”宋初一凑过去,伸手要掏出来,赵倚楼拍下她的爪子,绷着声音的道,“是我给白刃带着路上吃的肉。”
宋初一撇撇嘴道,“这白眼狼我不要了,它那么喜欢你,你就养着吧,肉也拿回去!”
“我用那块肉换它。”赵倚楼立刻道。
宋初一心里暗笑,明明是给她的肉,却不肯承认,当真是别扭的家伙。
白刃仰着脑袋欢快的看着两人你来我往,浑不知自己的身价只值那块肉。
比起宋初一,赵倚楼更需要白刃作伴,她至少还会自娱自乐。且这一次去卫国,势必要遭一些磨难,指不定还会被关押,带着白刃也不方便,所以她决定将白刃留在赵倚楼身边。
赵倚楼叫人弄来三碗热汤面,叫醒季涣,三人吃好之后,便坐了一会儿。
川平准备好一切,宋初一便背起两个包袱和季涣一起出了帐。
没有让赵倚楼去送她,反正早早晚晚的都是要分别的,黏糊着也没什么意思。
马车行了不久,宋初一忽然想到赵倚楼塞过来的肉,便从包袱里摸了出来。
季涣身上有伤,被宋初一命令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小憩,却忽闻宋初一轻轻吸了口气,不禁转过头去。
宋初一从帛中提起那块东西,形状清晰可见,竟然……是一只炙熊掌!
呆呆的看了半晌,才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才入口便霎时间眼泪如溃堤而下。
宋初一不知道赵倚楼小时候是否经常吃熊掌,可是她认识的赵倚楼对食物视如性命,他把这只熊掌藏的如此严实,显然是很看重,又舍不得吃,却毫不犹豫的塞给了她……
“先生?”季涣满脸莫名的唤了一声。熊掌虽难得,但也不至于哭的这么难看吧。
宋初一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倚楼这个混蛋,这么好的东西放到这么难吃,连炙鸡都不如!”
“放到鼎内炖两刻就好了。”季涣心觉得,以前看着先生还像是见过大世面的,怎的忽然如此没出息。
“是吗。”宋初一用帛包裹起来,塞进包袱里,“那明日再煮。”
季涣点头,忍了半晌,才问道,“先生真打算回卫?我看那些兵卒的架势,仿佛是反抗者杀无赦,显见君上真的动怒了。”
“一定要回,不然砻谷氏和羽怎么办?”宋初一心里默默补充一句,还有她捡的那些人,“莫要担忧,我早有些防备。”
纵然宋初一就是真的逃走了,季涣也不会瞧不起她,但听她的话,他顿时对眼前这个女子更加钦佩,“先生大义!”
关于泄密之人,宋初一更怀疑是闵迟,因为其他人没有明显的动机,而闵迟却有动机。如此合纵计策,一旦宣扬出去,事情虽然失败,但施行的人必然名声鹊起,闵迟那个重名利又无所不谋的人做出这种事情也不足为奇……
“先生,你真是女人?”季涣看着她镇定的表情,忍不住怀疑道。
宋初一抖着眉梢道,笑眯眯的道,“你猜?”
“我……”季涣一贯是个诚实的汉子,“我猜不出来……”
“你眼睛有问题吗!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性……”宋初一凑近他压低声音,咬牙道,“从生下来就是纯娘们,这么显然的问题,你居然看不出来?”
季涣摇摇头,分明哪一点都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