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谁教你这个
甄瑜乖巧的应了一声,垂头匆匆坐到宋初一另一边。
“这是都尉墨,那位是籍师帅,另外一位是季涣。”宋初一挨个将三人简单的介绍了一遍。
甄瑜一一施礼。
“这是甄峻的妹子,也是我干妹子。”宋初一道。
“甄姑娘。”
“甄姑娘。”
籍羽与季涣抱拳施礼,籍羽如今虽在军中有官职,但内心一直把自己当做宋初一的下属,季涣自然也看他行事。
甄瑜却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微侧开身子道,“两位多礼了。”
屋内所有人都静静喝酒吃菜,宋初一纳闷,怎么甄瑜一出现,人人都婉约了?
“涣,你继续讲巴王后的事。”宋初一对那位征战沙场的女子很感兴趣,前世她注意力都放在读书与研究局势上,对这等趣闻了解不是很多。
季涣拘谨的咳了两声,继续之前的话头讲了起来,“先生也是知道的,巴王后因气愤巴王收了蜀国送来的众多美人,回自己的部落,任凭蜀王怎么哄都不回来,还放话说,死后就埋在自己部落里,跟巴王没任何干系,可是蜀国大军一到,巴王忙于应付十二巫,却是这位王后调动大军,披甲上阵拼死抵抗屠杌利。那几仗打的尤为惨烈,虽然后继无力,导致节节败退,但总算是将巴国命脉给护住了。”
甄瑜听言,大为惊讶,“这位王后蛮横不说,还牝鸡司晨,巴王竟也容得下她?”
“牝鸡司晨”四个字一出,四人脸色精彩纷呈,赵倚楼、籍羽、季涣都知道宋初一是女子,纷纷都一言不发的往自己嘴里塞肉。
甄瑜看着众人的反应,有些慌,她反复思量自己的话,并没有错啊?这巴王后是个妒妇,行事豪无一国之后的气度,另外身为妇人竟然擅自率军抗敌,导致城池连连失守,说是牝鸡司晨一点也不为过。
思来想去,甄瑜以为是这几个男人嫌她一个女子插嘴,计较起来,的确是她有些忘形了,“是我多言了。”
季涣见她一副泫然欲泣又强忍的模样,出言帮她解围,“甄姑娘有所不知,这巴王后乃是巴国第一悍将,朝中武将无人能出其右,想她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妪能够在蜀国神将屠杌利的强军攻击下护住命脉,实是令我等男儿钦佩!至少那等情形,我是没有一成胜算。”
甄瑜的水眸中含着盈盈水光,忘记一时的难堪,盯着季涣问道,“竟有如此女子?”
宋初一忽然发觉自己误会甄瑜了。当初她昏沉之中,听见甄瑜还执拗的要依礼乘马车去请樗里疾,后又对司马怀义束手无策,心中对此女的印象就又降低了几分。
可想而知,哪个躺在病榻上急等求医的人,却听见有人不慌不忙做足繁文缛节而不烦躁?况且宋初一虽然没怎么体贴过甄瑜,但给她的好处绝对抵的过无微不至的关怀。严格来说,宋初一是整个甄氏的主,甄瑜似乎忘了自己的体面是谁给的!宋初一生死未卜,一个平素动辄就感怀悲秋的人,居然还有闲心去惦记什么礼节!这说明什么?
之前宋初一如此想,但经过这会儿经过短短两句话,她才弄明白,这姑娘脑子被教坏了……
有些东西刻在骨子里,关键时刻就会做主导作用,无关乎理智。
宋初一咂嘴,儒家之学,咋到了女子这儿就变味了呢?
“妹子觉得巴王后负气出走是凶悍不讲道理,但你可知,在巴国灭亡时,她却是唯一一个欣然随巴王共赴黄泉之人?”宋初一道。
世上女子形形色色,甄瑜这种真还算不上坏,可是循规蹈矩的不似一般少女的活泼爽直。宋初一对儒家学说没什么意见,但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教成这样就是他们不对了!
甄瑜面上有些迷茫,“这样说来,王后还是贞烈之人。”
宋初一扶额,不是一个道上的真是互相不能理解,她宋某人自问自幼颇读了一些儒家典籍,可愣是不明白甄瑜用哪样道理判断出这个结果。
“嗯。”宋初一无奈点头,放弃改造甄瑜的想法。
经过一番打岔,刚刚“牝鸡司晨”的尴尬已经散去,几人兴致勃勃的聊起来,因赵倚楼等三人连日赶路劳累,宋初一又需早些休息,只说了会话便各自回去休息了。
赵倚楼与宋初一但凡在一处,大多都是住在一起,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的去了宋初一的寝房。
“赵倚楼,你打算考验我么?”宋初一立在榻前,看着已经躺进被窝里的人,“我想,有件事情你有必要事先了解一下!”
赵倚楼扭回头,等着她继续说。
“我可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辈!”宋初一说着麻利的窜上床榻,伸手剥掉他身上衣物,一通乱揉乱搓,畅快至极。
赵倚楼被她瘙到痒,大笑不止,“别挠了,没见过你这样的。”
“严肃点。”宋初一停下手,拍了拍他结实的胸膛。
屋内只点了一盏灯,宋初一眼神不太好,只能眯着眼睛打量。赵倚楼一张俊朗的脸上还带着笑,两颊微红,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然结实壮硕的身躯上伤痕累累,有些至今还是在结痂状态。
“倚楼……你若是没有抱负,日后也不必勉强自己去打杀了。”宋初一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触碰男女之情,亦不会再信任谁,然而打从一开始,赵倚楼就出现了,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对他这般深信不疑。
其实她也说不清是否对赵倚楼产生了男女之情,却很清楚自己要抓住这份温暖,不让它有别人介入。
“很复杂啊!”宋初叹了口气,从他身上下来,四仰八叉的躺倒在床榻上。方才不过是玩着闹,她现在身子骨不好,可没有精力做点特殊体力活,所以也只能美人在前干瞪眼了。
“不,我要建功立业。”赵倚楼翻在上,未等宋初一反应过来,温热的唇便覆上了她的唇。
两人身子均是一僵,一动不动,渐渐的呼吸之间似乎有火苗要燃烧起来,烤的人有点热。他俩同床共枕不知多少回了,赵倚楼也被摸来摸去,想起来这居然是头一回亲吻。
赵倚楼的吻如蜻蜓点水一般,飞快的便移开了。
宋初一回过神来,张嘴便问,“赵倚楼,谁教的你这个?”
第255章 长势很喜人
赵倚楼脸颊发烫,吱唔道,“我幼时……宫里看来的。”
“哈哈。”宋初一揽住他,戏谑道,“原来比我知道的还早,失敬失敬!几岁?同我说说,你都看见些啥?”
赵倚楼在宫里的时候不过十岁左右,他有可能知道的更早,而宋初一了解男女欢好之事的时候都已经十六七岁了,很多这个年纪的女子早已嫁人生子,她对这方面开窍的比较晚。
好好的气氛弄成这样,赵倚楼闭眸不理她。
亲吻的亲密程度与玩笑似的摸几把大不相同。那一吻的感觉极好,但宋初一头回做这种事情,竟是有点尴尬,未免露怯,她才用玩笑打趣转移注意力。
来日方长,宋初一嘀咕着,抱他安稳入睡。
她心态一直很淡定,但旁边那人显然难以平复心情。
赵倚楼听着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睁开眼睛转脸看着她。
回想方才亲她的时候,小腹热热的,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往那里窜,可那感觉只有一瞬,正欲再继续的时候,却被宋初一打断了。
微弱光线下,宋初一一张干净素淡的脸,没有白日时那份洒脱落拓气度,没有那种压迫感,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两鬓微染霜的发,将这张素淡的脸庞映出几分脆弱之感。
赵倚楼看着宋初一熟睡的脸,禁不住垂头轻轻吻上她的唇。
又是那种燥热的感觉,引的他不由自主的想继续探索。嘴唇柔软,赵倚楼越亲越觉得口干舌燥,想更深的探寻,手也不自觉的抚上她腰。
“嗯。”
许是赵倚楼的动作越来越用力,让宋初一动了动。
赵倚楼很了解宋初一,寻常情况下,她睡觉一点也不警觉,不到太阳出来是不会醒的,但是这一声让他忽然清醒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
“怀瑾……”赵倚楼一方面觉得自己行事卑鄙,可另一方面自己身体的那个地方胀痛的厉害,以往也有过这样的时候,但从来不想现在这么难以忍耐。
他紧紧抱着宋初一,喊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样能够缓解痛苦。可是事实正好相反,越是抱着她,身体里就有什么东西越来越躁动不安,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无处宣泄。
忍了大半宿,赵倚楼从榻上爬起来,拿起巨苍跑到院子里练剑,直到筋疲力尽时,才觉得稍微畅快一些。
天色已经朦胧发亮,赵倚楼浑身大汗淋漓,到浴房里冲了个澡,出来时看见白刃梦游一样的从屋里晃出来,翘着腿在一株海棠树下撒完尿之后又晃了回去。
赵倚楼失笑,心情总算恢复如常,遂也回屋内继续睡觉。
清早,宋初一神清气爽,一翻身看见赵倚楼还在睡。
赵倚楼的睡颜十分赏心悦目,俊朗中带着些稚气,没有醒着时那种戾气和固执。
想起昨晚那个亲吻,宋初一窃笑一声,亲了他一下,一下,又一下。
感觉不错……宋初一得寸进尺的伸出爪子摸了摸赵倚楼的胸肌,“哇!啧啧!”待过足了瘾又伸手向下,由腹肌摸到他胯下。
“哇——”宋初一不禁倒吸了口气,因为她居然一手抓到一大包,暗道,记得距离上次摸已经相距也不算太久,没想到长势居然如此喜人!
想着,宋初一钻进被子里,利索的把赵倚楼衣袍解开,将被子掀开一条缝隙,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观赏了一下那事物。她眼神不太好,光线又弱,因此贴的很近。气息喷撒在那上面,她亲眼目睹了它迅速雄壮起来。
“哇!”宋初一感叹。以前别人当她是男子,换衣物、小解都不避讳,因此她也见过许多回,却是头一次看见这种场面,不由大奇。
赵倚楼平时警觉性极高,只有和宋初一睡在一起才会全然放下戒备,他大半年没睡过安稳觉,加上昨晚练剑太累,以至于宋初一如此肆无忌惮的观看,他竟然都没有醒过来,只觉得梦里自己似乎身上又开始燥热了。
一大早就能各种偷香,宋初一觉得自己日子美的没边儿。她怕赵倚楼着凉,看了一会便给他系上衣带,掖好被子之后轻手轻脚的起身穿好衣物,哼着小曲去隔间洗漱。
用了早膳之后,见赵倚楼还没醒,便去书房继续编纂她的兵书。
大军已经返回,宋初一预料自己闲着的日子也不是很多了,且这兵书也很快就能用到,前段时间因眼疾耽误进度,眼下得赶快完成才行。
刚刚打开竹简没多久,便听见外面寍丫道,“先生,张子来了。”
“这么早!”宋初一笑着起身到大门处迎接。
“大哥。”宋初一看见门口那个奋力从一头金狼嘴里扯袖子的的青袍男人,笑容更盛。
刺啦!
一件袖子被扯去了大半,张仪脸色发青,气的直喘粗气,“小畜生!”
好歹张仪是经历过风浪的,略平复了一下心情,朝宋初一道,“怀瑾见笑了。”
宋初一看他当真气的不轻,便没有再调笑,“大哥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来瞧瞧你,另外提醒一下,今日要封赏,都尉墨可不能再无故缺席。”张仪顿了一下道,“他在巴蜀表现勇武,君上很是看重。不过我觉得他好像不甚在乎功业名利?”
“嗯,他野惯了,哪受得住管束。”宋初一侧身让道,“大哥进屋吧。”
张仪与宋初一一并到书房。
坐定之后,张仪询问了宋初一的病情,聊着聊着便扯到了政事上。
张仪道,“这几日我欲趁热打铁,向君上献纵横之策,怀瑾觉得成算如何?”
“大哥宏才大略,君上亦是慧眼之君,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宋初一沉吟一下道,“大哥是忌惮公孙衍?”
张仪叹道,“观他在魏行事,似与我政见不同,且此人心气高,决然甘于屈从旁人,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弃魏从秦。”
公孙衍在魏国任犀首一职,是武职,因才华高博,能文能武,行事又锋芒锐利,也颇有些名声。当时魏国正在进行军队调整,他与大将军各持己见,他献策于魏王却被驳斥回来,遭受大将军排挤,一怒之下,弃魏投秦,两次率秦军攻魏,屠戮十万余魏军,令魏举国哗然。
两人的政见不能相容,国策却只有一条路,所以如果在公孙衍与张仪都不肯妥协的情况下,赢驷只能择一而用。若论才华,张仪觉得自己和公孙衍只在伯仲之间。
“公孙衍投秦,除了想一展抱负,恐怕对魏国也有几分报复之心。”宋初一微微笑道,“而且,君上的性子与他未必合!”
赢驷行事颇有些独揽君权的霸道,容不得旁人指手画脚,若好言好语的相劝倒也罢了,而公孙衍偏又行事犀利,君臣都是硬性子,若起了摩擦,肯定是为臣子的吃亏。
“更何况,公孙衍主张称霸,未必合君上心意。”宋初一敢肯定,赢驷的野心绝对不仅仅是称霸而已,否则不会如此看重她的灭国论,甚至明知道她是女子的时候还不放弃。
“如此想来,是我过于忧心了。”张仪舒了口气。
宋初一道,“大哥是当局者迷。”
张仪屡屡被各国拒之门外,好不容易投身一个十分看好的国家,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自然看的极重。这回距离梦想那么近,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
“寍丫!”宋初一扬声道。
“先生,奴在。”寍丫脆生生的应道。
宋初一吩咐道,“去寻一套衣物与大哥。”
张仪比宋初一要高大许多,但这会儿穿的都是宽袍系腰带,不存在穿下穿不下的问题,就算略短一节也总比被撕破的衣物强。
“唉,这已经是我最后一套衣物了!”张仪来秦不久便去了巴蜀,冬季统共也就三五套衣物,哪里够金戈撕咬,“不如我将金戈放在你这里,好好调教一段时日?”
“行。”宋初一点头,反正一头也是养,两头也是养。
“那就多谢怀瑾了!”张仪道。
宋初一笑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
寍丫捧着衣物进来,“请张子随奴隔间更衣。”
隔间地方小,里面升着火盆,比旁处要暖和许多。
张仪去隔间换好衣物,看天色不早了,嘱咐宋初一去喊赵倚楼起塌去领封赏,便匆匆走了。
宋初一回寝房,见赵倚楼还睡着,不禁奇怪,嘀咕道,“怎么单就他累着了!”
籍羽和季涣也是跋山涉水的急行军,却都早早起塌了。
“昨晚公子练了大半宿的剑,快到天亮才睡觉呢!”寍丫轻声道。
寍丫睡在与寝房相通的一个隔间,又临近院子,睡觉不像宋初一这么沉,什么动静自然听的一清二楚。
“这是犯的什么病!”宋初一抬脚踢了踢被子里的人,“喂,赵小虫,起塌!”
赵倚楼翻了个身,睡眼惺忪的望着她,声音里带着睡后的沙哑,“何时了?”
晨光里照进来,将他眸子映得清透如冰,蜜色的皮肤上流光隐隐,修眉微蹙,俊朗的面容上又有几分未清醒的懵懂之态。
“老娘欸!”宋初一觉得鼻腔里干燥异常,抄手仰着脑袋,没好气的道,“快起快起,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你若是不打算辞官,还是莫要无故缺席。”
赵倚楼清醒了些,因着昨夜偷亲宋初一,自己心里有些发虚,便没有对宋初一踢他的行为发飙,闷着头下了榻。
他正穿衣物,看见宋初一仰头,也抬头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屋顶,“看什么?”
第256章 召见芈美人
“我在想,最近天干物燥,容易虚火太旺,要吃点什么调理一下。”宋初一摸了摸干干的鼻子,转身出去。
赵倚楼疑惑的看了她背影一眼,飞快穿上衣物,去隔间洗漱之后,用了一碗汤饼便赶往咸阳宫。
宋初一现在只有爵位没有官职,若是没有特殊情况,不需要参加朝会。
“先生,甄先生回来了。”坚禀报道。
“请他进来。”宋初一搁下笔。
坚退下去,须臾引领一身华服的甄峻到了书房。
甄峻圆圆的两腮消瘦下去,眼睛看起来大了很多,宋初一险些没认出来。
“先生。”甄峻施礼。
宋初一道,“请坐。”
甄峻在宋初一的下手跪坐下来,满脸喜气的道,“恭喜先生眼疾痊愈!”
“呵呵,多谢。”宋初一笑着问道,“这次提早回来,看来事情十分顺利。”
“已经处理妥当。之前不留神被族老私下换了些人,但甄氏所有产业一直在我手里攥着,岂能容他们轻易吞掉。”甄峻对此还是十分自信的。他这次亲自赶往齐国,一来是因为那处生意的确是甄氏根源命脉,不能有丝毫大意,二来也正好给甄瑜创造一个与宋初一相处的机会。
结果并非他最初期待的那样,情意未成,宋初一倒真的把甄瑜当做妹子。不过,她送给甄瑜的及笄礼当真是意外之喜!
“多谢先生对瑜儿的抬爱。”甄峻恭恭敬敬的给宋初一行了个大礼。
“自家人不必说两家话,妹子知书达理,善良仔细,我因眼疾未愈,府中人手短缺,平素倒是她照顾我更多些。”宋初一说的分外诚恳。
甄峻拱脸上笑意更盛,显然颇以甄瑜为豪,“先生实在过誉了!外面是一些从临淄带回来的土物,还请先生笑纳。”
宋初一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甄氏与宋初一是主从关系,她推辞反恐怕会令甄峻不安,遂爽快接受。
“对了,我还有件事儿要请你帮我办。”宋初一貌似忽然想到般。
“先生但请吩咐。”甄峻道。
宋初一道,“我已经给寍丫和坚冠上宋氏,往后他俩便不算奴了。你做生意的人脉广,瞧瞧能否找个武艺高强之人愿收坚为徒。”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墨家剑师说坚是练武奇才,至于拜师之事,宁缺毋滥。”
宋初一好歹也是练过几天武的,知晓贪多不烂,练武不能囫囵乱吞一气,最好是认定一条合适的路子一直钻研下去,方能有大成。坚如今已经接触了墨家功夫,在乱七八糟的学一些,恐怕也没什么好处。
甄峻没想到宋初一待如此厚待身边人,顿了一下才道,“也是他二人的造化,竟得先生如此厚待,先生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慢慢来,此事不急一时。你与甄瑜好些日子没见了,快去瞧瞧她吧。”宋初一道。
“多谢先生!”甄峻施礼出去。
宋初一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眼中一片清明。
送给甄瑜的名声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是她一时心血来潮。一个商贾家出的女子,将来最多也就配个低爵之人,于甄氏和宋初一来说,实在没什么用处。既然甄瑜渴望得到地位,宋初一恰好有这样的能力,就毫不吝啬的给她。然而,从此以后她的婚嫁便不能由己了。
多高的地位就代表要承担多重的分量。
将来愿意娶甄瑜的世家贵族,不是冲着甄氏的面子,而是冲着她宋初一,甄峻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承了如此大情,不会越过她私自把甄瑜嫁出去,至少也会象征性的与她商议一番。那时她若是想稍微干预一下,便名正言顺许多,不会显得太霸道,以至招惹甄峻不满。
甄瑜的婚事关乎她手下的整个甄氏,所以必须要有完全的掌控权利。
宋初一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与甄氏的关系虽是主从,但甄氏不是奴仆,利用完她完全可以一脚踹开,所以这层关系尚且脆弱。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量,宋初一摸清甄氏的底,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甄氏的荣辱兴衰全部绑在她一个人身上,做到只要她一倒,甄氏不完蛋也得跌入谷底。而这一点,要循序渐进,用一根一根细小的线在他们不觉间慢慢捆缚。
甄瑜的事情,只是个开端罢了。
“寍丫,去唤芈姬到正堂。”宋初一放下茶盏,吩咐道。
“喏。”
……
宋初一仔细推敲昨日写的内容,重新誊写下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卷起竹简,起身去了正堂。
芈姬早已在正堂里站了一盏茶的时间,屋里刚刚才升起火盆,依旧十分寒冷,但她依旧曲线玲珑,显见里面穿的并不厚实。
宋初一见她规规矩矩的站在堂中,不由暗暗点头,这姑娘不仅忍耐力不错,也十分能摆清自己的位置——她是个以色事人的美姬,即便刺骨寒冷,也不能用臃肿的衣物掩了身体的曲线。
“寍丫。”宋初一径直走到主座上,吩咐寍丫道,“把那白狐皮袄取来给芈姬。”
芈姬心中诧异,自从宋初一买了她,便将她养在小院里,从未亲近过,这会子自己什么事还没做,就得了重赏,岂不怪哉?
“谢夫主赏赐。”芈姬施礼。
“坐吧。”宋初一怕她会错意,跑到自己怀里来,便用下巴指了指右下首的位置。
“喏。”芈姬依言坐了过去。
这宅邸原本是赢驷的行宫,是按照殿的规模来建造,所以正堂极大,主座位置也略高于两侧,宋初一之所以选择在正堂见芈姬,正是不想与她太过接近。
相隔有些远,宋初一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芈姬,只见她姿容妍丽,云鬓雪腮,鼻尖和两家被冻出粉红的颜色,更添楚楚之姿。
一会儿工夫,寍丫便把那白狐皮袄找了来,令两个侍婢帮芈姬穿上,自己则捧了暖手的羊皮囊给宋初一。
宋初一接过来,往袖子里一揣,看了芈姬一眼,道,“女儿稍微娇气点没什么,否则连你自己都不疼惜自己,如何指望旁人疼你?”
芈姬正要屈身道谢,听见宋初一这话,不由得抬眼看她。
自从父亲去后,她独自一人在这艰难世道求生,每天都在学习怎样忍耐,好久……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道理了。
第257章 秦左更将军
“我买下你,不是打算让你做我的女人。”宋初一看着芈姬诧异的神情,歪了歪身子,说出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我这院子里缺个管事的,你从今以后便是宋府管家,府中除了我的卧房和书房是禁地,由寍丫掌管,其他地方皆由你管。”
屋内一片寂静,芈姬半晌才回过神来,欠身问道,“先生怎知妾能胜任?”
宋初一笑道,“我信自己的眼光,不过你若是不行,换了便是,能否抓住机会脱离贱藉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芈姬不做多想,立刻匍匐在地,恭谨的给宋初一行了一个大礼,声音中压抑着激动的颤抖,“先生大恩大德,妾没齿难忘!”
“你能时时刻刻铭记此言便好,起来吧。”宋初一垂眼看着她,手里摩挲着温热的羊皮囊水袋。
待芈姬起身,宋初一才接着道,“我府里事务不算繁杂,然而除了生活起居之外,你须得负责与访客打交道,我不愿见的,要懂得婉拒,不得开罪访客。来拜会我的人,其中不乏权贵,倘若你愿意,也可择一从了,与我禀报一声,自会放你离去。”
芈姬欣喜若狂,却还存有一丝理智,知道宋初一后半段话不过是为了考验她,“妾必不辜负先生恩赐。”
纵然真有权贵瞧上她,她也不可能成为大妇,不管是姬妾还是如夫人,都是以色事人而已,所生的儿子也低人一等,一旦以后夫主腻歪了,必定老来凄凉,如今有这个能靠自己的机会,她又怎会不识好歹!
“这府里,除了寍丫和坚,其他人都可供你驱使。”宋初一说罢,转头对寍丫道,“你带芈姬去认人,把她身份告诉大家。”
“喏。”寍丫应声。
芈姬给宋初一施了一礼,起身跟着寍丫出去。
待出了正堂,她脸上才露出喜气,客气的同寍丫道,“寍丫姑娘,以后还请多多指点了。”
寍丫连连摇头道,“姐姐莫要这般客气,叫我寍丫就行了。寍丫没什么本事的。”
芈姬微微笑道,“姑娘谦虚了,先生重视的人,若说没本事,妾可不信呢!”
寍丫小脸一红,“先生看重的可不是本事,寍丫对先生忠心,先生就看重寍丫,姐姐生的标致又聪明,如果心里只有先生,先生定然会更看重姐姐。”
“姑娘说的是,妾省得了。”芈姬虚心受教,眼睛悄悄瞟了寍丫一眼,心道,不知她这话是有心敲打自己,还是实话实说?
芈姬更偏向前者,她觉得这小姑娘虽然看起来一副毫无城府的模样,但人不可貌相,因此心里对做宋府管事这桩事情更加慎重待之。
“先生刚从巴蜀回来几个月,眼疾又将将好,一直没来得及选人入府,眼下府里人有点少,不过我听先生说过几日就要添人。”寍丫边走边道。
芈姬心中更惊讶,新入府的人最容易调教,先生就不怕她有把奴仆都调教归心于自己?
她有心询问寍丫一些关于宋初一的事情,但又觉得自己一举一动肯定在宋初一的视线之中,还是不要乱问的好。
“先生在巴蜀的时候受了伤,还在休养中,姐姐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只管来问我。”寍丫还挺喜欢这个美丽又谦逊的女人,至少她不像甄瑜那个侍婢一样,满脸堆笑却让人感觉一点都不实诚。
芈姬连忙道,“先谢过姑娘了。”
她的双手拢在袖子中,摸到自己一直随身携带的玉手串准备送给寍丫,但再一看寍丫一身粗布衣裳,乌黑的头发辨成垂辫,上面用暗绯的布条扎起来,竟是一点饰物也没有,浑身最值钱的就是那羊皮小袄,于是她又悄悄的将手串塞了回去。
芈姬暗自思忖,寍丫是先生身边最得宠的人,不可能连打扮的钱财都没有,她若贸贸然送贵重东西,教先生知道不知会怎么想。而且看寍丫的打扮,她猜想……先生要么就是不喜欢底下的人打扮华丽,要么就不甚讲究。
一番计较之后,芈姬已然知道该先从哪里入手管理府内事务了。
下午,甄峻临走时与宋初一说要接甄瑜回府。
要说,本来甄峻也不太急着接甄瑜回去,可是去后院的时候从寍丫口中得知,甄瑜独居主院,宋初一却是一直“客居”在自己家里!因此这次他办事尤为利索,宋初一一点头,次日清早便来了车队,将甄瑜接回家去了。
从巴蜀凯旋的大军封赏下来,众将士均升爵一级,够格的赐“锐士”称号。籍羽迁为夏铨底下的都尉,替代了赵倚楼的位置,并封了相映的爵位,季涣官升一级,亦为夏铨麾下将领,而赵倚楼由于表现勇猛过人,特封左更将军!
宋初一因探查巴蜀形势有功,被奉为上卿,参与国政,却并未给予实际官位。
这一次封赏之人的规模是秦国几十年没有过的,朝中空的位置一个个被填上,而这,是赢驷在出征之前便已经想好了的。
然而赢驷最大的动作还并非如此。秦国一直以来都没有“丞相”和“大将军”的职位,只有在发兵时才会临时任命大将军,而国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是文武合一的大良造之职。这回,赢驷竟然封张仪为左丞相,统管邦交事宜,封樗里疾未右丞相,总领国政,封公孙衍为大将军,司马错为国尉。
大将军统帅三军,而国尉掌管军政。国尉虽低于大将军一级,但管的事情不太相同。
这意味着,公孙衍不仅原本的权利被划分三份,还有个国尉几乎与他并驾齐驱!
这让他怎能不怒?然而这一腔怒火却不知往哪里发,若冲着秦公吧,人家做的也没有错,秦国的体制本来就有问题,做这样的调整是必然的,并且也已经给了他武将最高官职,还有什么好怨的!若说有国尉分散权利吧,可那丞相还有左右两个平级的呢!
然而相对之下,丞相才是总领一国朝政、引领一国方向的人,公孙衍更愿意做指路人,而不是一个领兵打仗的!
绕来绕去,公孙衍这一腔的怒火全数算到了张仪身上。
宋初一听说,每天两人在朝上掐的那叫一个精彩绝伦,一个言辞犀利,一个巧舌如簧,竟是谁也不落下风!愣是把正在养病的宋初一勾的次日便上朝现场围观去了。
第258章 决心不可变
以黑红为主色调的大殿上,庄严肃穆。
两人合抱的柱子上雕刻神秘粗犷的神兽花纹,文臣武将各占一侧。
足有一年不曾朝会的宋初一一现身便引得群臣侧目。
纵然秦国一向用人不拘一格,一旦认准人才,便毫不吝惜高官重爵,这一次,赢驷更是气魄宏阔,不仅改革了爵位制度,还封了好几个上卿,而其中最年轻也最令人瞩目的,无疑是宋初一。
左丞相张仪的爵位是上大造,而宋初一的爵位是仅次一级的少上造。
站在宋初一对面的公孙衍看了宋初一好几眼,才猛然想起来,当初在赵国军营曾有过一面之缘。
“诸位各抒己见。”赢驷道。
今天朝会最重要内容还是前些天悬而未决的:魏王发国书,想与秦国进一步的建立邦交。原本秦魏两国交好,再进一步实属正常,可是魏国却趁秦国攻蜀之际大军来犯,联姻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
以张仪为首的一拨人主和,公孙衍为首的人主战。
两方各持己见,僵持不下,魏国使臣还在驿馆里等着,就等是战是合一句话。
“魏国背信弃义,就算秦军打到大梁城下,天下也无人能指责一句!”公孙衍字字如铁。
张仪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秦魏本就世仇,何时打起来都不为过,少这一桩?大秦刚刚开拓版图,那巴蜀尚未捂热乎,此时开战,是明智之举?”
“魏不可交!他们既然能在联姻不足半年就出兵攻秦,就能在这次建立邦交之后随时翻脸,这邦交要与不要有甚区别?!”公孙衍毫不犹豫的反驳,接着他自信道,“如今魏国军队刚刚革新,各种弊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既然能两次大败魏军,就能率军打到大梁城下!”
“我自然信大将军有此实力,然国之大事,不到万不得已,岂能有一丝赌的成分?”张仪质问道。
公孙衍冷哼,毫不相让,“大秦若是一味求稳,岂能有今日的强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整个大殿里竟没别人能插得上嘴。赢驷作壁上观,看着也说的差不多了,再争下就要见真章,便趁这个空当淡淡插了一句,“此事暂搁吧,先处理紧要内政。”
宋初一就像是喘气喘到一半被人掐住咽喉,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其他人则一副习惯了的模样,显然这种情况不止一次了。
朝会进入正常模式,进行的十分顺利,结束之后,赢驷留下了张仪、公孙衍、樗里疾和宋初一。
书房外间的规模还称不上殿,摆设简单而实用,屋内火炉早已点燃,一进屋便感受到如春的温暖。几人各自入座之后,寺人立即上了茶水。
“宋子是否还记得我?”公孙衍问道。
宋初一拱手道,“一别两年,犀首风采依旧,怎能不识?如今我不敢贸然相认,只因我辈无名,恐犀首不识啊!”
“宋子此言是讽刺我么?”公孙衍言辞有些尖锐,不过面上却是笑意盈盈,并不像生气的样子。
“呵呵,我错矣。”宋初一半开玩笑似的行了一礼。
公孙衍这半晌别说和张仪说话了,连看都没看一眼。相比之下,他对宋初一的印象倒是好的多,因此给了不少好脸色,还关心一下她的病情。
“君上到。”寺人在门口通报。
几人纷纷站了起来。
门口光线一暗,赢驷大步走了进来。
“见过君上。”众人施礼。
“免礼,坐吧。”赢驷说话间已经坐了下来。
待落座之后,宋初一抬眼看过去,相距不算太远,她能看清赢驷已然换了身常服,面容冷峻依旧,只是脸色略显苍白,唇色亦淡了许多。
自从他即位以来,事情一桩桩事情被利落的处置,看似是快刀斩乱麻,可是这刀也不是胡乱挥的,他所耗费的心血,岂是寻常人能体会?得亏身体健壮,早就垮了。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抬眼淡淡扫了一圈,“时间拖的也差不多了,我决定与魏国再建邦交。”
公孙衍垂眸,掩饰住目光中的不甘。
宋初一见几人都没有太吃惊的样子,就已经明白赢驷事先和他们都通过气,所谓争执,不过是演戏给魏国看罢了。
静默片刻,公孙衍忽然施礼,“臣决意辞去大将军之职!”
从来处变不惊的赢驷,脸上却头一次出现诧异的表情,然而不过瞬间,他已收回神来,唇边溢出一声叹息,“犀首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啊!”
说罢,他竟然站起身来,走到公孙衍面前,甩开大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秦国需要先生这般大才,赢驷恳请先生留下!”
公孙衍不敢托大,连忙起身还礼,然则,经过这段时间他也看清一个事实——自己与赢驷的大方向不同。赢驷此人,为求人才,能甘心低下头,但其骨子里的霸道不可抹灭。赢驷心中确定了秦国未来的路,就绝不会屈就于任何人!赢驷看中自己的军事能力,故而如此放低姿态的恳求,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想让自己成为他想用的、秦国需要的那个人才!
只不过,他公孙衍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别人可以不接受他的想法,但绝不要妄想改造他!
“臣,去意已决,请君上成全!”就在赢驷要用张仪之策时,他就定下去意了,今日见大局已定,不需再浪费时间。
赢驷沉吟,“大将军且容我考虑。”
“臣等候君上消息。”他说罢,行了一礼,转身洒然而去。
赢驷一向是个果决之人,也明知道公孙衍无论是策论还是性格与自己都不合,但在军事方面,他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大才!秦国失去这样的人,实在是巨大的损失。
“你们可有办法留下他?”赢驷转身问宋初一几人。
就算是有法子,张仪也决然不会开这个口的,更何况没有?
樗里疾认为没有必要做过多解释,“臣无法。”
赢驷幽深的目光落在宋初一身上。
说实话,她只是捎带来看热闹的,这算怎么一回事?
第259章 她也想冲撞
大将军乃是统领三军的最高官职,与丞相比肩,高官厚禄自是不必说,然而公孙衍说弃便弃,显然根本不在乎这些,抑或说他自信以自己的才能无论到哪一国都不会差于这个待遇。
宋初一斟酌道,“君上命人杀了他吧。”
赢驷皱起眉头,樗里疾和张仪亦不解的看着她。这个法子显然是行不通的,士人来去自由,若是公孙衍因离秦而遭诛杀,莫说列国会拿此做文章,天下士人更会胆寒,往后谁还敢轻易来入秦求官?
当初魏王敢明目张胆的诛杀宋初一,是先因游说之事在她身上扣了个罪名。如今公孙衍之于秦国,不仅不是罪人还是大功臣,秦国不仅不能公然诛杀,还要保证他在秦国境内的安全,这样才能体现大秦宏阔的胸襟气度。
“犀首性子刚硬不屈,秦国若是不用他,便只能留个尸体。”宋初一笑了笑道,“然,放他离去也未必全无好处。”
赢驷微微挑眉,心中恍然有一丝明朗。
宋初一道,“公孙衍之策,目的在于称霸,纵他才华横溢又能如何?想当年齐王少年即位,睿智英武,更有识才用才之能,几十年的时光硬是将齐国强大至今日霸主地位,可谓一代雄主。而如今,齐王平生心愿已了,孙子已故,齐国的雄风恐怕也就此到头了。所以说,一国之计,不仅在于务实,更在长远。”
齐王一心想要称霸,再也没有更大的野心了,否则以他的能力绝不会仅止于此。
“少上造所言有理。”赢驷颌首。公孙衍离去纵然可惜,但他不可能将所有人才拢归秦用,只是略顿了一下,又不无忧心的道,“魏国新任大将军晋鄙是一员虎将,再加公孙衍……”
晋鄙少年时便与已故的龙老将军守卫河西,常年与秦人作战,不仅骁勇,还颇有智谋,亦是一名文武双全的人才。只因龙老将军最后一役战死,河西被秦取回,他便被政敌压制了七八年。几个月前,上任大将军被公孙衍俘虏,不堪屈辱而自尽,魏王这才想起他的好来。
“若单论领兵作战,公孙衍不如国尉。”张仪评价道。倒不是他故意在赢驷面前如此说,公孙衍是纵横家,最大的长处自然不是打仗。
樗里疾笑着接口道,“若是一个国尉还不能令君上放心,这不还有一位吗?”
赢驷微露诧异,“少上造精通兵家?”
若非精通,樗里疾也不敢拿出来说。当初宋初一游说五国攻魏,著策论,又以计乱巴蜀,所以赢驷以为她擅长的事情与纵横家差不多。
宋初一见赢驷的表情,便知他不曾打探过她的府邸,心中暗道还好他只是比较喜欢乱闯宅邸,而不是偷窥。
“不瞒君上,臣正撰写一套适用于秦国的兵书,不日便能完成。“该轮到她上场,自然是当仁不让。
“大善!”赢驷面上忽然绽放一抹畅快的笑意,略微苍白的脸色也有了些血色。
屋内气氛顿时缓和,张仪颇为有心的道,“君上面色不佳,要注意休息才行啊!”
说个犯上的想法,张仪好不容易才要开始大展拳脚,可不希望这个魄力十足的君主有什么三长两短。
赢驷显得很愉悦,意有所指的看着张仪和樗里疾道,“嗯,总算要清闲些了!两位丞相好生干活,寡人去宋子府上泡温泉。”
话说着,人已经起身。
三人均未反应过来,赢驷居然开玩笑了!愣了须臾,才连忙站起来,随着他离开书房。
宋初一正巧没有领职,所以便和赢驷一并出宫回府。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赢驷半倚在扶靠上,一只手撑着头,很快就睡着了。宋初一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肆无忌惮的盯着他。
睡着之后,那张冷峻的脸疲态尽显,脸色无华,眼底有着淡淡的阴影,这样的脆弱之感被那双凌厉的眉和时刻紧抿的薄唇打破。
直到马车停住,车身晃了一下,赢驷在微微张开眼睛。
那种睡后的迷蒙一闪而逝,鹰眸中转瞬间便恢复了清明,“到了?”
一点都不讨喜,宋初一腹诽,口中却恭敬的道,“到了。”
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入府内。
赢驷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让看大门的愣是没敢出声,宋初一跟在后头,心道,这哪里是他到我府上来泡澡啊,简直是反过来了。
好在赢驷向来随意,这次随行只带了陶监,并未喊宋初一府里的人服侍。
自甄瑜搬走后,芈姬早就带着人把主院仔仔细细的收拾了一遍,寝房和书房所有的用物都换了一遍,请宋初一搬入了主院。
寝室的摆设低调沉稳,丝毫不露奢华,书房比前院那个大了一倍,看起来也是寻常摆设,只是宋初一在里面两天下来便察觉到好处来,这里什么都恰到好处,使用起来很方便。对于宋初一来说,书房重点就是要有实用性。
就这次的办事来看,宋初一对芈姬很满意。
赢驷去泡澡,宋初一就进了书房,在庭院里廊上摆了一盘棋,把昨日与赵倚楼对弈的棋局复盘。这屋子是两边门,一边朝着后面风景韵致的后庭院,一边是朝着前院,春夏时最有趣,现在就冷的很了。
“先生!”寍丫急匆匆的跑进来,神色紧张道,“芈姬姐姐不慎冲撞了君上。”
“怎么回事?”宋初一落下一子,淡淡问道。
“芈姬姐姐在仓库里清点财物,可能出来时顺便去浴房提水洗澡……结果……”寍丫牙齿打颤,她最怵赢驷。
寍丫说完话没一会儿,外面又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芈姬求见先生。”她的声音不慎泄露几分不安。
“进来吧。”宋初一干脆将棋子都丢回钵里。
芈姬进来,跪倒宋初一面前。她平时为了行事方便,便都穿着利落的男装,但还是一眼能看出是个容色美丽的女子。
“妾不知浴房有客,冲撞了贵人,请先生处置。”芈姬垂首道。
宋初一拢着袖子,强忍着笑,“他没穿衣服你怎么知道他是贵人。”
此刻,她宋某人多么也想去冲撞一下啊!
第260章 打的很热闹
饶是芈姬一贯很淡定,还是被这露骨的话羞的涨红了脸。
宋初一原不过是随口一说,但看着芈姬的反应,敢情还真的没穿衣物!
作为臣子和这宅子的主人,要不要现在过去请罪啊……
“先生……”芈姬半晌没有等到回话,心中不安更甚。
“无碍,他不是那等小气之人。”宋初一收回神思,笑道,“自去忙吧。”
芈姬心中不安有一大半是因为害怕宋初一误会,府里刚刚来一个贵人,却被她这么巧的“冲撞”了,怎么看都像是急赶着投/怀送/抱。可是宋初一没有挑明,她贸然解释,会不会更像欲盖弥彰?
宋初一转身继续摆弄棋子,不欲再说话。
芈姬的院子里没有浴房,她从仓库清点财物,出来顺道在大浴房沐浴,那里只有一个玉雕温泉池,她自是不敢去池中泡澡,拎了水去隔间中擦拭,倒也不算奇怪。
这些天芈姬的一举一动都在宋初一眼中,冲撞赢驷,恐怕的确只是巧合,她若是连这点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谈何谋国?只是她打算继续观察芈姬品性,故而并不透露自己的态度。
芈姬出了书房,站在廊上,眼中浮起的雾气发烫。她不知哪辈子的造化,得了这个翻身的机会,却因莽撞险些失去。
驻足少顷,她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到前院的小书房里把仓库中清点的东西一一记帐。
芈姬只小时候学过几天字,能识得不多,但她自己想了个法子,用各种圈圈点点加上字来表示,竟也能记的一丝不差。府里有个识字的仆人叫徐佰,她便把这些圈圈点点所表示的数量定好,说与徐佰知道,然后让他誊成别人能看懂的帐。
“今天又教她写字了?”宋初一问道。
寍丫恭声答道,“教了,她学的很快,才几天功夫,就能认得《蒹葭》里的所有字了。”
《蒹葭》本是陇西一代的民歌,现今被收录在《诗》中,与其他十来篇民歌统称作《秦风》。蒹葭全诗不长,统共百来个字,还有许多反复吟唱的句子,但芈姬能几天就学会,已经出乎宋初一的意料。
“芈姬姐姐比寍丫聪明呢。”寍丫羡慕道。当初宋初一手把手的教她,她都花了好一个月才全部记住会写。
“你一天会两个字已经很聪明了,羡慕旁人作甚。”宋初一示意她坐到对面的位置上,“坐过来,我教你下棋。”
“嗳!”寍丫立时来了精神。自从芈姬掌管府中事务,寍丫从繁忙的状态一下子清闲下来,每天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喂白刃和金戈,日子实在显得无边漫长。
宋初一一边将棋盘上的子清空,一边道,“我让芈姬给你准备几套好看的衣裙,等一开春,你便带上府里几个小姑娘出去踏青,别学着甄家妹子整天闷在屋里头,脑子都闷坏了。”
寍丫帮忙分子,听宋初一这样说,高兴之余又摇头道,“咱们都出去玩,谁照顾先生呢?”
宋初一弹了她脑门一下,佯怒道,“你以为我能整天像这样游手好闲?穷担心。”
寍丫嘿嘿笑起来。寍丫因子雅那件事情见识到宋初一冷酷的一面,所以特别怕她,与宋初一再亲近相处这段时间,渐渐了解她的性子——只要不触及底线,一直都很温和。
两人笑语晏晏,却听闻陶监在门外道,“少上造。”
宋初一有些意外,起身迎了出去,只见了陶监一人。
“陶监请进。”宋初一道。
陶监连忙躬身,回道,“奴就不进去了,君上要睡一会,让奴来禀明您一声。”
睡在哪儿了?宋初一张了张嘴,把话又咽了回去,一国之君驾临,难道睡偏房不成?她估摸着肯定睡到主寝房去了……那里,可是她的窝啊!
“少上造若是无事,奴先回去伺候了。”陶监恭谨的道。
“善。”宋初一点头。
目送陶监离开,宋初一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冬季日短,且一过午时廊上就冷的不能呆人,宋初一便让寍丫收了东西,回屋去烤火。
坚禀报道,“先生,右丞相派人送来一卷竹简。”
宋初一招了招手,示意他拿过来。
坚双手将竹简呈上。
宋初一打开看完,陷入沉默。这是樗里疾特地给她送来的魏国太子和诸位公子的消息。
赢驷体谅宋初一体弱,并没有让她参与针对魏国的谋划,然而,她把闵迟逼在魏国不就是等的这个机会吗?如今机会来了,她如何会放弃?
宋初一手指轻抚过竹简,扯出一抹笑意。
冬季日子短,不觉便已经夕阳西下。
宋初一用完膳之后在书房的软榻上歪了一会儿,不知睡了多久,听见院子里有些吵嚷,便喊了一声,“寍丫?”
“先生。”寍丫从外室疾步进来。
宋初一起身披上外衣,“外面怎么回事?”
“方才将军回来一趟,闯进的寝房,现在里面打的正热闹呢!”寍丫看上去非但不忧心,还颇有些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心态。
宋初一瞧着她一脸的无忧无虑,狠狠瞪了她一眼,一边急匆匆往外走一边道,“你看热闹也不分分轻重缓急,那是国君,能随便打吗!”
“先生不是说君上很大度吗?”寍丫追了上去。
大度……对冒冒失失的美人和拳脚相向的汉子能一样吗!
宋初一没功夫跟她解释,一路奔到寝房门口,看见几个奴仆站在门口张望,不敢进去,陶监被打晕在地,屋里面砰砰乓乓的果然热闹非凡。
“赵倚楼!你给我住手!”宋初一进屋,见两条人影缠斗在一起,立即大喝一声。
这事情若是赢驷追究起来,可是弑君!宋初一脑门冒汗。
赵倚楼听见她的声音,猛的停下手,赢驷一拳没收住,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口,震的他退了三四步。
“还不赶快向君上谢罪!”宋初一沉声道。
赵倚楼冷冷看了赢驷一眼,转身刚迈出一步,宋初一道,“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回来!”
宋初一知道他从前是站在权利顶端受人顶礼膜拜,流落山林之后更是渐渐不通世故,可是既然已经选择站在这里,就必须好好收收那犟脾气。此风绝不可长!
“不必了。”赢驷从榻上取了外袍穿上,先一步出屋,径直走出宋府。
宋初一略松了口气,转眼看见赵倚楼额上暴起的青筋和涨红的眼眶,硬着心肠沉下脸来,“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冲着夏铨都能行的下去礼,怎么单就在国君面前耍性子!你这叫什么?欲图弑君!”
第261章 多少年能熟
刚才赵倚楼进院子的时候只看见陶监守在门口,他以为赢驷和宋初一在里面,当时脑子一蒙,就打晕陶监冲了进来。赢驷很浅眠,听见陶监闷哼声就已经戒备起来,赵倚楼冲进来时,什么都尚未看清,赢驷便先动起手了。
谁知打着打着两人较上劲,竟都没有住手的意思。
赵倚楼别过头,解释的话他难以说出口,只执拗道,“他先动手的!”
“胡扯!他把陶监打晕,叫你进来打架了!?”宋初一气急败坏的在屋里转悠,找了一圈没看见趁手的东西,于是就扬起手,狠狠打了他臀部一巴掌。
赵倚楼愣了一下,脸色倏然涨红,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嘴硬,“我就看不惯他,国君了不起吗,国君就可以随便跑人家里睡别人寝房!”
说罢抬腿就要走,宋初一眼疾手快的抓住他,“你还犟起来了!”
赵倚楼就是犟,就算他心里清楚的很,若是跟一直争执下去,他绝不会服软。
看来只能转变策略了……
宋初一早把赵倚楼的脾性摸的一清二楚,他就是那种“给杆子就顺着爬,给台阶就缓步下”的家伙,且遇硬则更硬,犟脾气任谁都无法收拾,但若是光用软的,几次之后就会被他左右。要拿捏住他,得大棒加甜枣。
宋初一叹了口气,缓了心情之后,温声道,“你不知道我方才有多担心。”
赵倚楼身子微微一僵,终于转头看向她。
“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你可曾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宋初一盯着他的眼睛。
赵倚楼被她直直的目光迫的不自在,目光微微转到一边,落在她微霜的鬓发上,语气软了许多,“谁让他睡这里……”
宋初一严肃道,“君臣有别!君上屈尊至我府中,岂有让君上睡偏房的道理?今日之事,君上若是追究下来我一力保你,自可无虞。可是倚楼,为人臣子却以功相胁,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一回就算了,若是你回回如此,早晚给我收尸吧。”
这世上没有哪个君主愿意被臣子骑在头上,赢驷虽是个爽快利落的人,似乎也不端一国之君的架子,但实际骨子里尤为重视君权。宋初一一直很好的保持着君臣之谊,不想任何事情打破现状。
“君臣有别”四个字,让赵倚楼心里爽快起来,气消了才想起愧疚,小声道,“我并非放不下姿态,可我总觉得赢驷……君上很危险,你为他驱使,我不放心,换别处不行么?”
“你当这是作耍呢。”宋初一拍了拍他的腰臀,呵呵笑道,“我的小心肝,世上何处不危险?难道你不曾做好和我同生共死的准备?”
赵倚楼黑着脸拂开她的手,扭头看向别处,负气似的,“绝不独活。”
夕阳透过格窗,在他侧脸镀上一圈柔和的光。
宋初一心底一片柔软,“等一个适当的时机,我便与你归隐山林。”
“真的?”赵倚楼猛的回过头,眼中涌现喜色,“合适的时机是什么时候?”
“就是……”宋初一摸了摸鼻子,“时机成熟。”
赵倚楼满脸期待的道,“多少年能熟?”
宋初一笑道,“初步估计,大约二十年左右吧。”
估计?大约?还左右?赵倚楼皱起眉头,没好气的道,“就知道你是哄人的话!我吃饭去!”
赵倚楼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这又是哪一出啊。”宋初一摇摇头,只道他是使性子,却没有看到他出去时满脸藏不住的笑意。
****
咸阳晴了大半个月,又开始下起了雪。
酷寒的天气仿佛将战火都冻住了,各国歇战,天下稍安,然而庶民却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战争使他们贫困,天气的变化就能将他们逼入绝境。而在严寒覆盖下,各国都在紧锣密鼓的议策、备战,待那些从严冬里挣扎活过来的人们,注定又要深陷战火。
赢驷点头放公孙衍离开,待年关一过,冰雪稍稍消融,他便立刻踏上路程。经过两个多月的思考,他做出一个决定——回魏国!
同为纵横家,张仪与公孙衍的立场截然相反,张仪主张连横,事一强而攻众弱,公孙衍则主张合纵,合众弱以攻一强。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差,除了他们各自想赚得名利之外,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原因--张仪追求天下一统,而公孙衍追求以一强国统治诸小国。
在这种问题上,宋初一恰与张仪站在同一立场。
秦国从公孙衍的路线猜测到他的决定,满朝上下皆有些惊讶,在几个月前,他还率领秦国大军屠魏军十万人马,仿佛十分痛恨魏国的模样,怎么又决定事魏?
然而不管公孙衍怎么想,对于魏王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十万人马,在魏王的眼中不过是代表着军事力量的数字,公孙衍有能力一举削掉十万人马,魏王欢迎还来不及,绝不会拒之门外。
公孙衍低调入魏,他满心以为能够替掉尸位素餐的公子卬,坐魏国丞相的位置,却得到一个于他来说很不好的消息:就在两个月以前,公子卬染疾卧病,已经向魏王辞了官位,在家闭门养病,新任丞相是田需。
田需有名声在外,但若说名声,他尚不如惠施。田需在魏国为官,主张亲楚攻秦,他对楚国的态度使得他这些年得到许多楚国权臣的支持,公子卬退了下去,他则由外邦力量的推波助澜,成为新任丞相。
魏国丞相没有左右之分,只有丞相与外相,却并不像秦国那样一个负责对内一个负责对外,所谓的外相,大约就是挂个名号参谋内外政务,而实际上手里没有任何实权,也根本做不了任何决定,真正的机要大臣,只有丞相。
公孙衍看重的自然也是丞相之职。
不巧的是,他从前在魏国为官时便与田需不合,最后上奏简建议革新军队体制被魏王驳回,其中就有田需很大的“功劳”。
公孙衍在大梁租了一处宅子猫着,关注各国动向,想伺机寻找机会挤掉田需。
第262章 看紧死老鼠
想撼动田需在魏王心中的地位,必须从根本入手!而田需的根本,就在于楚国。
很快,公孙衍便有了机会。
五月中旬,他得到消息,田需说服魏王联合楚国抗秦,楚国派出的使者叫陈轸。
陈轸亦是纵横家,与公孙衍是旧交,虽昔日相处不过短短时间,但志趣相投,互相引为知己。于是公孙衍寻了个合适的时机,毫不避忌的去驿馆拜访故友。
他到了驿馆,请人去通报,正在门旁等候,却察觉巡街之人比平时多出两倍止。
“哈哈哈!”未见人,便闻门内一阵爽朗的笑声。
公孙衍回头,正见一名短髭青袍的中年人大步走了出来,白皙的面膛上满是笑意,“几年不见犀首,别来无恙?”
“陈兄!”公孙衍皱了几个月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走,我们故友数载不见,必要痛饮几爵!”陈轸侧身请公孙衍入内。
“善!”两人并肩进门,公孙衍询问道,“巡街忽然增多,陈兄可知何故?”
陈轸摇头,“我清晨还问驿馆官员呢,他们似乎也不知道。”
故人多年未见,有一肚子话要说,两人便将此事略了过去,兴致勃勃的聊了起来。
而此时,着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男子来到外相府的门前,他抬头看了一眼匾额,面上浮起一抹与沉稳面貌不符的狭促笑容,取下斗笠,抬手敲了敲大门。
偏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叟探出头来,“客人打哪儿来,可是要拜访我家主人?”
那人却不拘礼,笑道,“哈,快快告知你家主人,他寻的人来吔!”
老叟听闻此言,不禁拖着不便的腿脚迈出来,仔细打量来人,之间他一袭青灰色广袖袍服,身形高大,眉目疏朗,髭须未有刻意打理,却丝毫不显得脏乱,反而别有一番随性潇洒之态。
“原来是庄子!老奴老眼昏花,一眼竟是没认出人来,庄子莫怪啊!”老叟拱手施礼。
庄子双手扶起他,“几多年不见,义伯竟与我拘礼了?快请起。”
义伯原就是惠施府里的仆人,三十年前惠施遭遇山贼,是这老人家拼死把他救了,为此还折了一条腿,从此惠施便待他十分不同,虽为家老(管家)却实际被当做高堂奉养。义伯原没有名字,惠施为纪念他当年的义举,便唤他义伯。
“庄子且侯,我去开门。”义伯欲回身开正门,却被庄子扶住。
“不拘这些,我打这偏门入,那老小子还敢低看我不成?”庄子笑道。
义伯是看着庄子由少年到壮年,对他秉性自然很了解,只是他随意,自己却不能怠慢。不过既然他已经直接表示不在意,再坚持就显得见外了。
“听闻庄子在秦国代徒受了难?如今可曾痊愈了?”义伯关心道。
庄子摊开左手,“早就好了。”
义伯伸手摩挲他那尾指断处,哼声道,“诸子百家就不亏心吗!若是板上钉钉子的事情就罢了,查无实据的事情竟也迫人受难!真不知一个耻字怎么写!”
庄子动容,轻轻拍拍义伯的手,无言宽慰。
他从没觉得这世道好,所以出了这样的事丝毫不失望抑或气愤。
义伯领庄子到书房,并未禀报,而是悄悄伸手指了指,庄子会意一笑,脱下鞋履,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惠施正坐在案前观阅奏简,他虽无权直接批示,但奏简还是会一份不落的送过来。
他看的正入神,一物猛的落在案上,吓的他一哆嗦,定神一看,却是顶蒲草编的软斗笠。
“哈哈。”庄子大笑,走到几前给自己倒了杯水。
“子休!”惠施走过来,满脸惊喜的猛锤了几下他的胸口,“我听闻你到魏国,便四处派人找你,谁想你还是这么神出鬼没!”
庄子喝了两口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
“还是那样,张口就要说故事。”惠施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也不让他坐,只道,“说罢,老友洗耳恭听!”
庄子不紧不慢的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邸。鹓邸从南海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栖,非嫩竹不食,非甘泉不饮。一日,一只猫头鹰得了腐鼠,看到鹓邸从头顶飞过,以为要鹓邸要抢它的食物,连忙护住腐鼠,怒视他说:去!”
鹓邸又名凤鸟,庄子这比喻犀利至极,把惠施的外相之位比作死老鼠,说惠施害怕他来抢这位置。话若直说,意思就是:你以为人人都稀罕你那死老鼠呢!
惠施早就习惯庄子的言辞之利,听了这个故事,接口道,“魏王给我一些大葫芦种子,我呢就把它种出来了,葫芦果真极大,能装下五石的东西。可是用它装水没人能提动,它又大又平,怎么舀水呢?所以我就将它扔了。”
这话也不逞多让,把庄子比成个大葫芦,说他就会海阔天空的穷扯,却不能务实谋事。惠施不甘示弱的瞪着他——你个不实用的大扁平瓢子,再大也是个不实用的!我会怕你?
“你有如此大瓢,可做一叶扁舟凌波山河,却弃之不用,岂不可惜?”庄子伸手,戏谑笑道,“老友可要与我这大葫芦瓢一起逍遥山水去?”
惠施哈哈笑道,“多年不见,你这张利口越发狠了,坐!”他兀自坐下之后,看向庄子,“我呀比不得你胸襟如瀚海,本就是蓬实一样的心眼,还就喜欢看着死老鼠!若是整天瞧着山水飘渺,必要愁煞我也!”
庄子斜靠在扶手上,散漫的姿态与宋初一一模一样。
惠施喝了口茶,问道,“怎么想起看老友来了?莫不是秦国受了欺负,找老友替你出气?”
庄子撑着脑袋,闲闲望着他,“你还是看紧了你的死老鼠,莫分心罢!”
惠施目光落在他空空的尾指处,叹了口气,“何等人物,竟能令你挺身相护?”
惠施与庄子认识二十年了,庄子是什么性子他再了解不过,而且庄子收过几个徒弟,他也一清二楚,自然知道宋初一与庄子没什么关系。
“总觉一见如故,见她,如见到自己至亲,又如见到自己。”庄子道。
为何会见如至亲,惠施并不能体会,但庄子说从宋初一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他倒是能理解。他也看了那份后来在咸阳出现的《灭国论》,最末章用语言描绘的那个无争世界,正是庄子的向往不谋而合。
然而,庄子为她受难,却不仅仅因为一见如故和相同的追求。他自己虽放弃了这个世道,可看见宋初一为那一个“道”而付诸全部,触动了他心底埋藏最最深的期盼。
他知道两份《灭国论》都是假,宋初一的论策也绝不是平淡无奇的王道,但为了那个共同的理想,他愿意助她一回。
第263章 被战火烧来
五月的咸阳,正是踏青的大好时节,到处都能看见花枝招展的少女。
这也是个少男少女互诉衷肠的好时机,溪流潺潺、草木葱茏间常常能听见宛转悠扬的秦风《蒹葭》。七国之中,属赵国和秦国最看重女人,他们认为国家中女人多能使国家人口更繁茂,而健康的女人才能生出壮实的孩子,所以秦赵从不拘束女子,更甚至鼓励她们外出游玩。
宋初一令芈姬给府里的仆婢都发了新衣和春酒钱,允许他们轮番出去玩。
五月中旬时,甄峻告诉宋初一,给坚寻的师父有着落了。那人是个游侠,一身内家功夫独步天下,平时以帮权贵、商贾护送车队维生,不过他有个怪癖,就是但凡请了他护送的车队,就不得再请其他游侠。因他往来护送过百余支车队,从未出过岔子,所以在列国之间颇有名声。
“我也对武功也略知一二,坚两脉相通,练外家拳脚有些暴殄天物,离侠士本无收徒之念,但一听我说坚的情况,便意动了,说要亲眼看看。”甄峻道。
宋初一点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既有拜师之心,就不可怠慢,你把离侠士的住处告诉我,今日递上拜帖,看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便亲自领着坚上门拜师。”
“先生说的是。”甄峻早有准备,从袖中掏出一卷帛,“这是离侠士在咸阳落脚处。”
宋初一打开看了一眼,上面不仅有地址,还有离侠士的身份背景。
“离”是这位侠士的名字,他原本乃是燕国国君的第十二子,自幼能文擅武,颇得燕公喜爱,更请武子为他老师,一度是竞争君位的炙手人选,然而他却厌倦权利斗争,孤身离开燕国,转眼至今已经十六年。
宋初一对燕离这样身份背景很满意,当即写了拜帖,遣人送到他的居处。
“对了,甄妹子可说了婚事?”宋初一问道。
甄峻摇头,无奈道,“这丫头挑拣的很,也有不少人上门说亲,可她就是不应。”
宋初一笑道,“她颇有才学,心气高难免的,就由她挑拣挑拣吧。”
她说着,示意寍丫将准备好的锦盒捧到甄峻的面前。
“近来也有不少人到我这里来求娶甄妹子,我瞧着有些算得上青年才俊,不过毕竟你才是他亲兄长,看看吧。”宋初一道。
甄峻心中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妹子成了香饽饽,愁的是不知寻哪样的人才能皆大欢喜。他接盒子,并未忙着看,而是询问起宋初一的意见,“先生觉得瑜儿配何样的人好些?”
宋初一抄着手道,“此事你自己斟酌,不过,挑挑拣拣没什么错,你也不能纵着她,年纪不小了。”
说罢,她又语重心长的道,“你也该加把劲,别一个劲的逮着你那三分瘦田开垦,这么些年也没见种出个鸟来。”
甄峻今年三十有七,早年死了正夫人,也没落下一男半女,如今后院姬妾还是当年夫人陪嫁过来的那几个,却没纳一个新的,那几个今年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了。
“先生教训的是。”或许是因为宋初一太过老成,甄峻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人说教,竟丝毫没有觉得不适应。
事情说完,甄峻便捧着锦盒告辞了。
那锦盒之中的确放着来求亲之人的全部帖子,宋初一绝不会在这个上面让甄峻落下埋怨。
对甄氏,宋初一从来都坦荡用谋,让他清清楚楚的看见甄氏兴亡只在她股掌之间,但她所谋全是对甄氏有利,又让人怨恨不得。甄氏将会这样一步步壮大,但每强大一点,就是宋初一在又绑上一条绳索。
条条带着利诱的捆缚,让人既渴望又害怕,甄峻现在心里踟蹰,要不要挣脱控制?可是利益太巨大,又实在舍不得放手。
寍丫站在门口,看着甄峻的身影出了二门,转头对宋初一道,“甄先生心情好像很复杂呢。”
“我与你说的,可曾想透了?”宋初一道。
寍丫摇摇头,“寍丫笨,不明白先生既然是算计甄先生,却又不瞒着他,他不会很生气吗?”
“我虽是算计,但每一个算计都会让甄氏更加强大,他举族迁居秦国,正是为了追求强大,你说我给他的东西,他会是欢喜还是生气?”宋初一笑问道。
寍丫想了半晌道,“可算计就是算计,甄先生会高兴,可也会不喜欢先生这样吧?”
“不错。”宋初一摩挲着手指,“你要知道,对不同人,要用不同的手段。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计谋,是假的早晚要被拆穿。我要收拢甄氏,不是要除掉敌人,倘若我一直暗中算计他,有朝一日被他拆穿,定然会全力挣扎,更甚至跟我拼个鱼死网破。现在我给了很长的时间让他选择,每一次用计,他都可以趁机挣脱。”
“万一甄先生挣脱了呢,先生不是亏大了?”寍丫一脸疑惑稚气。
宋初一微微勾起唇角,笃定道,“他不会放弃。”
甄峻举族迁居秦国,追求的就是一个权势,这满秦国没有比她更合适做甄氏主家的人了,况且先前甄氏为追随宋初一已经牺牲了很多,现今才慢慢开始得到回报,如何能轻易说放弃?商贾趋利,甄峻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更是如此。
寍丫最怕见到宋初一这种表情,就像是能看透任何人一般,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心里想什么事情,先生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先生,左丞相来了。”坚在外禀报。
宋初一起身迎出去,看见一身高冠博带的张仪,不禁笑道,“什么风把你这大忙人吹来了?”
“不是风,是火,战火。”张仪道。
“怎么,魏国要对秦开战?”宋初一皱眉。
张仪点头,与宋初一并肩走入书房内,“魏国欲亲楚抗秦,楚王虽有些犹疑,却还是派了使者入魏,你说急不急人。”
楚国占着巴国一大块地方,倘若他们把那里作为突破口,趁机捞了巴蜀,于秦实在不利。
第264章 赵小虫发飙
“恐怕这几日君上就要启用你,你身体养得如何了?”张仪一坐下便问道。
宋初一笑道,“好得很,我些天呐,闲的都快长虱子了,君上再不吱声,我也得去求个事儿做做!”
张仪仔细看了宋初一几眼,道,“气色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宋初一看看自己,好像并无不妥。
“怀瑾也有二十了吧,怎的还是这样白净净的。”张仪皱忧心道,“这可不好,你改日私下里问问御医,是不是久病缺了阳气,你年纪也不小了。”
宋初一嘶了一声,“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呢?”
寍丫掩嘴偷笑,“先生方才还用这话说教甄先生呢,真是一物降一物。”
“这事儿不急,还是先说说正事吧。”宋初一手指轻轻敲着案。
寍丫听见要谈正事,便躬身退了出去,把门带上。
张仪也敛了玩笑的心思,言归正传,“还不就是秦魏之事,我来主要是看看你身体如何,能否上任处理政事,我正在观望楚魏那边的情况,倘若真是成功联手,为兄恐怕要亲赴楚国一趟。我便会向君上举荐你代丞相职务。”
“我认为就算秦国不插手,他们也联不成手。”宋初一道。
“怀瑾何以确定?”张仪疑惑道。
单凭推测,宋初一自然不敢确定,但她前世记忆里,这桩事情的确没有成,但不久以后,魏国就要对秦用兵,且大败秦国,取了离石要塞……当时带兵之人,是公孙衍!
那一场战秦国伤亡惨重,宋初一这些天曾经反复思忖,用什么方法避免这次损失,但思来想去,这天下纷争不断,避了这一桩,说不定就会迎来另一桩更惨烈的战争,伤亡也许会更多。
宋初一渐渐发觉,这一世有很多地方都与前世不同,但大方向上没有变化。既然她有“先知”可以利用,与其强行让事情发生偏轨,还不如掌握主动,谋得更大利益。
“不能确定,但我认为君上放公孙衍回去,定然是有目的的。”宋初一身子微微向前倾了倾,“当初以卫使身份入秦,君上观我论策之后,便生出用强之意,因我当初与君上约定三年之后入秦谋事,君上才成君子之约,观今日情形,对公孙衍却不可能留手。”
当初赢驷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与宋初一有君子之约,若她是守信之人,将来必然要为秦国效命,比撕破脸强多了,而公孙衍不同,他论策与秦不合,脾性与赢驷不合,绝无可能再回秦国,偏他又是个有真才实学之人,以赢驷的手段,真能轻易放过?
“竟有此事?!”张仪头一回听说,多少有些吃惊,但旋即也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这段时间我仔细打听了魏国的情况,大哥必知魏国信任丞相是田需……他一直主张亲楚政策,想必在楚国得到不少支持,公孙衍直奔着楚国相位去,岂能放过这好时机?”宋初一笑道。
张仪道,“这一层我也曾想过,但公孙衍如今名声大噪,说不得就去了别国,不得不防万一。”
宋初一思忖良久,“大哥想的周全,不过我觉得这反倒是个机会,魏楚联手,倘若出了变故,我们便趁机煽动楚国对魏用兵,趁机取下楚国在巴蜀占的土地,那里被楚国所占,秦军人手不足,不能腾出手来好好治理巴蜀,取下它的意义何在?况且两军相界处没有天险依靠,早晚要成大隐患。”
张仪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怀瑾与我想到一处去了,逐步攻进中原,还是得从楚国下手!”
魏国几乎全是平原,除了燕国之外,与各国均接壤相邻,以秦国现在的实力,若是集中攻打魏国也不难取得成绩,但打下土地之后不仅十分难守,还会引起周边列国的危机感,现在选择对魏国动真格的,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想吞并天下,秦国必须在对楚国动手之前有压倒性的实力,巴蜀乃是天赐粮仓,是重中之重,必要守得安全无虞。
“怀瑾!怀瑾!”走廊上响起嘭嘭嘭的脚步声,赵倚楼急急喊了两声,书房的门哐啷一声被猛的推开。
赵倚楼看见张仪,忙敛了形容,拱手道,“见过丞相。”
宋初一和张仪诧异的看着神色急躁的赵倚楼,愣了几息,张仪才道,“将军不需多礼。”说完转头对宋初一道,“就依你所言,先缓两天再与君上商量,我还有事忙,这就告辞了。”
“我送送大哥。”宋初一起身。
张仪笑道,“拿为兄当外人呢?你忙你的,我识得路。”
“那大哥慢走。”宋初一拱手道。
张仪点头,转身与赵倚楼打了声招呼,便出了书房。
“何事仓惶?”宋初一盯着他问道。
赵倚楼怒道,“我就说赢驷不是个好东西,他今日找我去,说要把赢玺公主嫁给我!他肯定是故意的!”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你吼什么呀,怕人听不见你对君上不尊?”
“他就是个小人!”赵倚楼放低了声音,但怒气反而更盛。
宋初一招招手,“坐坐。”
赵倚楼气呼呼的寻了个席子坐下,屁股刚落地,便听宋初一道,“此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一听,登时又跳了起来,一掌拍在宋初一面前的案上,三寸厚的实木案面发出咔嚓嚓的声音。
“不要总是这么沉不住气!发什么火呀,吓我一跳。”宋初一示意他坐下。
话虽这么说,但赵倚楼着实没看出她哪里被吓着了,反而探着脑袋去检查案几有没有被拍坏的动作,实在让他一阵气结,但方才听她话里意思,好像已经解决了,心里不禁又有些欣喜,“他同你说了?你是不是回绝了?”
宋初一抬头道,“之前跟我提过一嘴,不过未曾深谈,我就先随口答了两句,这种事情……”
“你说什么!”赵倚楼窜了起来,脸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的道,“我不管,你想办法拒绝,不然等婚书下来,我就摔倒赢驷脸上!”
说罢,气急败坏的冲了出去。
这脾气见长啊!宋初一张了张嘴,她方才想说:这种事情既然人家还没有决定,她怎么好说的太清楚?
毕竟她既不是赵倚楼的爹,又不是他夫人。不过事先知道这件事情,她早有准备。
“越来越嚣张,得治。”宋初一自语。
“先生?”寍丫小心翼翼的探头,见宋初一安然无恙,不禁吁了口气。
第265章 一生的奢求
“先生?”寍丫小心翼翼的探头,见宋初一安然无恙,不禁吁了口气。
“倚楼去哪儿了?”宋初一问道。
寍丫道吗,“似是回寝房了。”
宋初一颌首,略略整理了一下竹简,便去了寝房。
寝房朝正南,此时刚过午不久,明烈的阳光透过窗上的薄薄的绢帛照射进来,一束束细细的光线里,能看见细微的灰尘轻飘。
“赵小虫?”宋初一见外室无人,便进了内室。
赵倚楼没有午睡,拄剑站在窗边,俊朗的面容一半在明处,一边隐于黑暗,平静的模样仿佛已经压下所有的暴躁,又仿佛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怒火。
“赵倚楼?”宋初一身手指戳了戳他。
依旧岿然不动。
“赵刻?”
“……”
“赵将军?”
“……”
静默了半晌,赵倚楼发觉宋初一没了动静,眼眸忍不住微转,偷看她的动静,不想却被抓了个正着。
“哈哈!”宋初一往窗棂上靠了靠,探头去瞧他表情。
赵倚楼满脸涨红,“我……我方才又没控制住……”
回归人群一段时间,赵倚楼渐渐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本也不是那种特别容易暴躁的人,只有在碰上触及底线而又无法解决的问题,才会暴露这个弱点。
对于赐婚,赵倚楼除了能对赢驷说“不”之外,就是直接杀了赢玺,他的方法从来都是直接又决然,但他知道这件事情不能这么办,才会没有当面回绝赢驷,匆匆跑回来找宋初一。
“我是不是很没用?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不懂。”赵倚楼垂头,心中黯然。宋初一身边每个人都那么有智慧有才华,张仪、樗里疾、赢驷,他很羡慕这些人常常可以和宋初一一起谈天说地,讲时政论国策,无所不谈。然而以往流落山林,他所会的仅仅是求生的能力,反而将幼年时学的东西都淡忘的差不多了,纵然他不笨,却也没有聪明绝顶的脑子,落下的学识不是一两日功夫能补上的。
他已经很努力了,但依旧及不上他们万分之一。
没有人知道,他努力跟随她的步伐有多累。
宋初一抄手倚在窗边望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倚楼,这世上能与我共谋的人太多了,有志同道合者固然幸运,我能与他们携手谋天下谋苍生,此生活的畅快肆意,但你,也唯有你,才是我一生不敢求的奢望啊!”
赵倚楼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说……什么?”
“咳。”宋初一头回这么认真的与人说心里话,颇有些不习惯,但既然已经说了,她也不是个没胆的人,索性就说个透,“我说,我就喜欢你这真性情,便是惹出滔天的祸事来,也有我给你兜着。倘若你有一日与旁人一样心中处处都是算计,在我心里也就与他们没有两样了。”
她不轻易信人,更不轻易信谋士。
宋初一咧嘴一笑,抬手揽住他脖子,龇牙道,“我那话呢,是感情用事,你别当真,宋某可兜不住滔天之祸,你可得悠着点,别把我俩小命全玩进去。”
“你,你不嫌我笨?”赵倚楼确认道。
“我曾说过我收了个徒弟吧?”宋初一道。
赵倚楼点头。
“他比你可笨多了,我从来都不嫌弃他。”宋初一一句话就把砻谷不妄抹的比黑夜还黑。
“那你为何还要收他?”赵倚楼虽然疑惑,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笑意流泻,与耀耀日光相融,光华夺目。
当初还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且砻谷不妄那个臭小子一身桀骜不驯,宋初一看着就想折腾折腾,不过她是不会承认的,“我见他太笨,实在怪可怜的,所以就勉为其难启蒙他几天。”
赵倚楼满脸狐疑,“你会是这种好人?”
“我这个人口似剑其实腹藏蜜,比较容易让人误会,你慢慢会越来越了解我。”宋初一拍拍他的肩膀。
赵倚楼私以为,他已经很了解她了,心觉得实际情况跟她这番形容恰恰相反。不过宋初一那句“唯有你,才是我一生不敢求的奢望”一直回荡在心里,因此不管她说什么不切实的话,也就当大风刮过了。
“可是,赐婚的事情怎么办?”赵倚楼问道。
“我教你几句话,你亲自去拒绝,倘若君上依旧坚持,我自有办法。”宋初一道。
尽管她可以为秦国大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依旧有着想要坚持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对赢驷来阴的。
宋初一教给赵倚楼的那些话,婉转而坚定,赢驷一定能看出以赵倚楼的性子说不出那种话。如果之前赢驷不知两人的关系,通过这句话也能猜出一二。她也早已铺排好,一旦赢驷非要生生拆了他们,她就迫赢玺公主和亲。
这一手准备虽暗暗准备下,但宋初一仍旧相信赢驷是个擅于掌控人心的君主,不会把逼迫她到那一步。这君臣关系本是坦坦荡荡,一旦有了嫌隙,恐怕就再也不复从前了。
这样的选择摆在宋初一面前,她的为难与迟疑不能为外人道。前世,只因她错信情爱,致使自己最终一败涂地,惨死城头,眼下一边是知遇之恩的君主,一边是从重生之初相依为命的人,如何选择?
不事到临头,宋初一心里也没有个答案。
看来什么都占全乎也未必是好事啊……
膳后,赵倚楼返回军营。
次日朝会之后,便将宋初一教的那番话说与赢驷。
赢驷看着才一天工夫就平静下来的赵倚楼,缓缓道,“这话,是少上造教给你的吧。”
“是。”既是被识破,再狡辩也没有意思,赵倚楼不认为赢驷是那种容易糊弄的人,索性爽快认了。
“善。”赢驷面容冷峻,垂眼看着殿中与那个毫不畏惧与他对视的青年,“少上造天纵大才,然寡人忧心,她身为女子终究容易为情爱纠缠,遂使计一探。”
赢驷的观察力何其惊人,纵然赵倚楼面无表情,却还是让他捕捉到了一丝惊讶。
面对这样一个不擅伪装之人,赢驷感到很轻松,他忽然有些明白宋初一喜欢赵倚楼,并不单单因为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
赢驷不着痕迹的微微挑起眉梢,“难得赵将军一份真性情,不过,少上造之智非常人能匹配,将军若是仅凭这份真性情,与美人之流无异,以色相性情侍人,纵然能长久,终难互通心意,真乃憾事也!”
赵倚楼抿唇,盯着高坐上那位玄衣华服的年轻君主,沉默几息,嗤笑一声,“君上无需言语挑拨!赵刻不过世间缕尘,无大鹏凌空之壮志,亦无占全宋怀瑾之私心,惟愿随之,纵不能通心意,亦百死不悔。君上瞧得起也罢,瞧不起也罢,绝不能动摇我半分。”
君位的诱惑在眼前,赵倚楼眼也不眨的就抛弃,他从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是淡薄,他就是胸无大志的大俗人,又能如何?这世间容得下赢驷吞吐八荒的野心,就容不下他赵刻独善其身?
赢驷勾起唇角,“大善,赵将军当谨记今日之言,不离不弃。”
赵倚楼微微蹙眉,他是个心思单纯之人不假,但不蠢,能看出赢驷那笑容绝不是欣喜宽慰。
“臣告退。”不管如何,赵倚楼还是很佩服赢驷的胸襟气度,那日交手时,赢驷也没有少吃亏,正如宋初一所说,倘若赢驷是个心窄的,他非死即残。
也因此,赵倚楼对他的印象略略改观了一些。
回了府中,赵倚楼将事情前前后后一句不落的告诉宋初一,包括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笑。
虽则赵倚楼讲的很详尽,但观察分辨人细微情绪这种事情,还是要亲身感受才算数,她也就不妄自揣度君心。另外不管赢驷信不信,总之她得寻个机会表明一下自己谋事的决心。
没几日,宋初一便接到君书,因公孙衍离去,司马错补了大将军的位置,而宋初一接任国尉一职。
这个决定在朝中掀起不小的波浪,国尉是武职,没有人规定武职官员一定要武功高强能冲杀在千军万马之中,但看着宋初一那一副细胳膊细腿的样子,实在也太没有说服力了!
因此上任之后的第一日,便引来群臣“围观”。
秦律规定,不得以升迁、亲丧、乔迁等名目收受巨额礼品,以杜绝攀比、贿赂、奢靡之风气,因此这群人真的是纯围观啊!
宋初一咧着嘴应付了一上午,过午之后便闭门谢客,蒙头睡大觉去了。
第二日走马上任。
宋初一正在的《灭国论》实际是一种国策指导,为国家前进方向指路,其中不乏“铺路方法”,但毕竟是理论,要指着宋初一一个人去完成,一两年就能生生把她累死。
而张仪的纵横说,正是灭国论的其中一部分,他是行纵横之人,负责对外邦交。这个对外邦交,不仅仅局限于秦国和其他国家的关系,倘若列国之间有什么针对秦国的谋划,他也要设计破坏。
纵横家的学术也就那几篇书卷,很容易读明白,谁人阅读之后都可去行纵横之事,然则,行纵横不仅要有锋利口舌、渊博学识,要胸怀天下局势,高瞻远瞩,更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急智。能达到这些要求,方能成大事。所以说泛泛之辈行纵横,不过就是趋炎附势以图名利之辈。
第266章 赢驷的病情
宋初一自问这方面比张仪相差甚远,再加之衡量自己女子之身不便太过招摇,便自请了整顿训练秦军的任务。
《灭国论》强秦之策,第一步阔疆土、富民,如今攻占巴蜀,已经完成了一半;第二步便是“内外兼修”,对外暂时实行软政策,邦交斡旋,对内必须迅速强大军队,随时做好应战准备,双管齐下。
其中第二部分占据的篇幅最长,阐述最为详细。
赢驷博闻强记,即使只看过几遍,一闭上眼睛,亦能了然于胸。
角楼上,五月末尾的风带着初夏的温热袭面而来,细密的竹帘随风微动,案几上堆积如小山一样的竹简,一人单手支着头,闭目小憩,只是那眉心紧锁,那薄唇紧抿,并无一丝午后的惬意。
廊上一群宫女砖红色的曲裾勾勒出柔媚的曲线,为首的年轻妇人发觉里面的人睡着,便将手里的食盒交给身旁侍女,放轻脚步,缓步走入。
她跪在几前认真端详他。
他的长相真的很俊美,介于粗犷和文雅之间,通身的阳刚之气,并不像她从前看过的那些好读儒家书籍的男人温和有礼,他的气息侵略性极强,在他身边也很有压迫感,但令她莫名迷恋。
“不曾午睡?”赢驷尚未睁开眼,便开口说话。
魏菀吓了一跳,旋即道,“我听闻君上最近食欲不佳,便做了些清粥小菜,另用红果做了小点开胃,君上试试?”
赢驷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点头。
魏菀的芙蓉面上笑容绽放,立刻令人送了水进来,亲自服侍赢驷简单洗漱。
对于她这样的举动,赢驷从来没有拒绝,却也从未表示喜欢。魏菀乃是一国公主,纵然并非魏王后所出,但母亲出身高贵,她是绝对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第一次这样伺候赢驷的时候有些笨手笨脚,但他也不曾嫌弃。
无论是任何方面,赢驷都对她特别宽厚偏待,以至于魏菀渐渐以为,赢驷天生冷淡,不会笑,不会怒。
许多次,魏菀也想对他撒娇,但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实在令人胆怯。
“君上……”陶监看着端到案几上小点,忍不住出声阻止,但又碍于是国后亲手所做,他只好点到为止,“这红果小点……”
魏菀抬头看向陶监,“有何不妥吗?”
陶监眼睁睁的看着赢驷面无表情的将小碟中的开胃点心一个个吃下,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并无,奴多嘴,请国后恕罪。”
一盘小点、一碗清粥,一碟清烫的苦叶菜,赢驷吃的一点不剩。
魏菀令人收起餐具,还想再与赢驷说会儿话,见他漱口之后,竟又拿起了奏简,只好悻悻告退。
陶监看了赢驷一眼,悄悄尾随出去。
“国后慢行。”陶监道。
魏菀听见陶监的声音还以为赢驷传话,心里十分高兴,“何事?”
陶监将身子几乎弓到地上,这是除了匍匐之外最大的礼节,陶监身为赢驷的近身大太监,等闲是不需要行此大礼的。
“陶监这是作甚,快起来。”魏菀有些惊讶。
“请恕奴直言。”陶监依旧供着身子,声音不疾不徐,“君上最近胃肠不好,总是会痛,御医交代饮食清淡。”
红果做成的小点虽然酸甜可口,但不利于养胃,吃完必定不会舒服,魏菀是知道的,赢驷又岂会不知?
魏菀脸色微变,一则有些挂不住面子,二则她也亲自打听过赢驷身体状况,御医却只言他未曾休息好,“不是哄骗于我?”
“奴岂敢。”陶监惶恐道。
“那……君上为何还将那一盘都吃光了?”魏菀心想,倘若不能吃这东西,随便吃一两口不就行了?
陶监额头微汗,赢驷在外流放好些年头,是个从不挑饭也不剩饭的主儿,不管好不好吃,一向连汤汁都不剩下。
略斟酌一下,他道,“因为是国后亲手所做,君上不想拂了国后美意吧。”
魏菀心中又酸又甜,不禁自责起来,对陶监语气分外柔和,“君上身体不妥,你只管禀了我。”
“喏。”陶监恭敬应声。
抛去情爱不说,赢驷的确是个好夫君,母国在她嫁过来没两个月就对秦国用兵,若不是赢驷对她特别偏袒一些,绝不是今日这样风光惬意。如此种种,魏菀的心早已偏到秦国。
陶监离开,魏菀看着角楼许久,才顺着游廊返回后宫。
转弯的时候,正遇上一高一矮两人,高壮一些的男人高冠博带,却正是樗里疾,矮瘦一些的穿着窄袖口的玄色劲装,一张脸素淡无奇,唯有一双眼睛透着清亮。
“见过国后。”两人齐齐施礼之后,退至道旁。
“丞相多礼了,这位是?”魏菀问道。
樗里疾道,“这是国尉宋子。”
“国尉之名如雷贯耳,失敬。”魏菀颌首还了方才的礼。
她在宫里只听说宋怀瑾年纪轻轻,下意识的便以为至少也与张仪年岁相仿,三十余岁如此名声也算年轻,谁想竟只有二十左右。
“宋怀瑾见过国后。”宋初一不着痕迹的打量魏菀一眼,觉得勉强不算糟蹋赢驷。
魏菀方才见两人步履匆匆,略见了礼之后,便带人离开了。
宋初一和樗里疾到了角楼下,等侍卫通传一声,只须臾便得以入门。
两人顺着松木楼梯上了二层,一抬眼就看见赢驷气色不太好。
未及行礼,樗里疾连忙问道,“君上这是怎么了?”
樗里疾是赢驷的亲兄弟,又是一国丞相,这样也不算施礼,既然他开了头,宋初一就不能干巴巴的行礼了,“君上可曾叫了御医?”
“无碍,坐吧。”赢驷道。
樗里疾不放心,问一旁的陶监道,“我方才见国后身边侍女提了食盒……君上几时开始不舒服?”
陶监很为难,总不能说君上自己胡乱吃东西吃吧?他只好说实话,“用膳之前就有些不舒服了,用完膳后便更重了些。”
“请允许臣替君上把脉。”樗里疾不得不多想,那国后是魏公主,万一为母国弑君呢?
赢驷颌首,伸出手来。
探脉不是樗里疾的强项,但比一般医者要稍好些。
“尚好,是老毛病了,君上今日是不是食用了刺激肠胃之物?”樗里疾问道。
第267章 大师兄来了!
宋初一道,“大业是几十年乃至百年之功,君上当以顾惜身体为首要。”
赢驷点头,转移了话题,“两位为何而来?”
樗里疾道,“大秦攻占巴蜀已经大半年了,也进行了管治,可惜力有不逮,一直不能将巴蜀融入秦国,此事不是一两日之功,臣想请君上决断尽早t投入整顿巴蜀。”
“国尉有何良策?”赢驷直接看向宋初一。
现在魏楚两国正在准备联手抗秦,宋初一知道这件事情虽不能成,但在不久以后,魏国就会对秦用兵,秦国防守不能空虚。然而正如樗里疾所言,整顿巴蜀并非短日之功,但也不能拖,拖久必乱。
“新的军制我已在今年新招募的军队中建立,待再实行一段时间,便让他们去巴蜀历练一番,臣请亲自去监督。”宋初一拱手道。
樗里疾面露惊讶,这事儿他也未曾听宋初一提起过。
赢驷道,“细说。”
“楚国占据的巴国土地,留之必成祸患,然而开战时机还不到,可先令新军过去历练熟悉环境,协助整顿巴蜀政务,伺机驱逐楚军。”宋初一道。
樗里疾想了一下,觉得宋初一的考虑很有道理,“新募的兵不容易引起楚国戒备,只是怀瑾不能去,楚国驻守巴地的人是你徒弟砻谷不妄,对你算是知根知底了,你亲自领兵,他怎能不警惕?”
“但凭君上决断。”宋初一对樗里疾的意见也部分赞同。
“容我思虑。”若是放宋初一去巴蜀,赢驷一时还真找不到合适的人处理军机政务。
“君上好生休息。”樗里疾叮嘱道。
“嗯。”赢驷应声,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两人从角楼中出来,樗里疾忍不住问宋初一,“要去巴蜀这么大的事情,怎的事先也不让我知道。”
“不是一直没寻到机会吗?”宋初一笑着岔开了话题,“君上的身体真的无事?”
樗里疾叹了口气,“还不是累的?如今有四人分担政务,我们接手的政务都堆积如山,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可想而知,前几年君上是怎么过来的。”
尤其是赢驷手段凌厉的处理完老氏族之后,朝堂一下子空虚了,他的身子就是那段时间累垮了。
“处理老氏族,时机到了就得快刀斩乱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日后我们多多分担,让君上腾出时间休息。”宋初一道。
樗里疾颇以为然,“是该休息一下,君上至今无嗣也不是办法。”
时下,人的平均寿命是四十几岁,除去那些死于战乱人,只算安逸的贵族,六七十岁已经是不得了的高寿了。而各国的国君,但凡勤政一些的,都没有超过六十五岁。
“大哥不也是嘛!快快给我娶个嫂嫂吧,不过一般女子我可不点头。”宋初一戏谑道。
眼看已经出了宫门,樗里疾哈哈笑道,“我哪里去给你找个不一般的!倒是你……”
纵然君上并不介意宋初一是个女子的事情,但为了避免把精力浪费在处理不必要的麻烦上,她只能选择隐藏,因此嫁人生子已无希望。想起宋初一牺牲良多,樗里疾心中就很是心疼,放低声音道,“改日,大哥给你办个及笄礼吧,抑或请庄子为你及笄,你生辰是哪天?”
宋初一嗤的笑出声,“我名字上不是写着吗?寅月初一。”
樗里疾惭愧道,“是大哥疏忽了。”
“及笄的年纪早过了,还学人家那些作甚,师父已为我行了加冠礼。”宋初一并不在意。
“加冠礼?”樗里疾诧然,心道庄子真是个奇人,不仅将宋初一当男子般教养,竟连及笄加冠都胡乱用的。
加冠礼是代表男子成年的仪式,一般是二十岁举办,但也有例外的,当年宋初一是及笄的年纪行了加冠礼,然后就拎着一个小布包,无知无畏的下山闯荡去了。
“既然名正言顺的事情,何必错过,大哥就希望你都经历过,占全乎,不留丝毫遗憾。”樗里疾拍拍他的肩膀,“就这么定了。”
宋初一探头凑近他,小声道,“占全乎的话……你说我先娶个美媳妇,然后带着媳妇再嫁人?”
樗里疾看着她一脸向往的模样,小心问道,“莫非怀瑾也喜欢女子?”
樗里疾从未听说过有女子爱慕女子,但既然有断袖之癖……
宋初一摇摇头。
樗里疾松了口气,却听她道,“我只喜欢漂亮胸大的女子。”
樗里疾愕然。
“哈哈!”宋初一见樗里疾难得露出这种傻愣愣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
樗里疾反应过来,无奈一笑,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罢了,不与你饶舌,这是魏国新近消息,今日遇见左丞相,他托我带给你的。”
因丞相一职刚刚设立,尤其是对外邦交的左丞相府,处政体系都还不完善,张仪又要把秦国追溯穆公时期的外交记载以及国书看完,忙的晕头转向,没有半刻闲暇。
“多谢大哥。”宋初一接过竹筒塞进袖子里。
两人各自事务繁忙,官邸在相反的方向,便在岔路口道别。
傍晚时分。
宋初一回到府中,见有仆从守在大门口,翻身下马,将缰绳和马鞭丢给他,随口问道,“何事?”
宋初一事务繁忙,归府时间不定,一般情况,仆从都只会在门内等候。
“回主,府内来了客人,在正堂喝茶,说是您大师兄。”仆从躬身答道。
宋初一一个踉跄,仆从连忙伸手扶住她。
“你说是谁?”宋初一不可置信的问道。
“您的大师兄,魏道子。”仆从恭声回答。
宋初一甩开他的手,抬腿大步走了进去,一路步履生风,直奔正堂。
到达门前,不禁又放慢了脚步,站在门旁看着屋里那个正握着寍丫收不放的人。他一身深灰色布袍,约莫二十四五岁,头发胡乱窝了一个发髻,用一根檀香木簪子簪住,两撇八字髭,容貌清奇,但色迷迷的样子一看就不像个好人。
宋初一压抑住心中的激动,清咳了一声,步入屋内。
魏道子转头,打量宋初一几眼,很是自来熟的道,“小师弟吧,来来来,让大师兄瞧瞧。”
说着不等宋初一过去,便自己起身走到她跟前,凑近她的脸一看,不忍看的嘶了一声,“这模样长得真让师门惭愧!”
宋初一一抽嘴角,将他的脸推开半尺,“你不是这个距离看,全天下都是美人么,就这么看着吧。”
魏道子眼睛有点毛病,离得远了就看不清。
“诶?这事儿你怎么知道?”魏道子奇道,“师父难道年纪越大越碎嘴了?”
宋初一瞥了他一眼,“有你这么不尊师的吗!”
魏道子全然未在意她说些什么,眯着眼睛,砸巴了一下嘴,“你家女管事长得真好看!胸大腰细,啧啧,那小脸蛋……穿着男装更是别有一番风情。”
宋初一早在席上坐下,伸手敲了敲案面,打断他的绮念,“大师兄来我这里作甚?”
魏道子干咳了一声,理了理衣襟,敛容坐下,那模样颇能唬人,只是说出的话,还是同样不上道,“我上个月和鬼谷子比卜卦追行踪,算到他在咸阳一代,想着得赶快找到他,你也知道他年纪大了,万一在外头有个好歹,鬼谷的人还不把我吃了?我听说有个小师弟做了秦国国尉,特地过来看看,顺便让你帮我找找他。”
“哈,是约定时间要到了吧?”宋初一幸灾乐祸的道。
“师傅连这个也告诉你了?”魏道子百思不得其解,师傅可不是这么爱说闲话的人呐!
宋初一点点头,“你在山下村头的小树林与渔姑办那事儿的时候,袍子被风刮走了,后来在树林里猫了两个时辰,才趁着夜里光着屁股回山上,其实那天月色如水,师傅和师兄弟们都看见了,大家都觉得你暗夜裸奔很有想法。”
其实衣袍是宋初一偷走的,也是她组织人趴在屋顶围观,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世界出了变化时候,这些事情是否还存在。
“这个……师父越来越洒脱了啊。”魏道子哈哈笑了几声,转移话题,“我听说你院子里埋了梅花酒,等会吃饭的时候记得给我上两坛。”
宋初一看了寍丫一眼,并不责怪她,能在魏道子连哄带诈下守住秘密的女子,实在屈指可数。
寍丫早就已经瞠目结舌了,方才还仙风道骨的宗师,居然眨眼就变成流氓了!
魏道子心里暗暗惊奇,他分明是头一次见到宋初一,说话做事居然甚是合拍,居然像是认识十几年了似的。凡俗之辈一般没办法理解他的超脱呀?!
“小师弟果然不是凡品,怪不得长的不忍看,师父也未曾嫌弃。”魏道子由衷赞道。
宋初一心中百味具杂,要说庄子影响她人生观念,魏道子就是从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着她,以前他不管是追求美人,还是在小树林里办事,或者听说哪里有美人,带她走上十里八里的去看一眼……宋初一的童年记忆,有六七成都是这些内容。
第268章 宋初一的情
魏道子,魏氏,单名一个“道”字,子是尊称。其实这也不算是个正经名字,三个字加起来的意思是:魏氏那个修道极好的人。
他也的确是个奇人,性子洒脱不羁,精道家,擅布阵,通百家,并不辱没这个称呼。
“寍丫,准备晚膳。”宋初一吩咐道。
“喏。”寍丫应声,匆匆出去,并且决定以后定要离这个表里不一的人远些。
“隔壁院子有温泉,大师兄洗洗风尘?”宋初一道。
魏道子笑眯眯的道,“甚好!不过……”
“我会令芈姬去伺候你沐浴。”宋初一了解魏道子,他虽然好色,但绝对不会用强,倘若芈姬自己愿意从了,宋初一也没有什么意见。
魏道子欢喜道,“哎呀,小师弟,你真是个可心人儿,大师兄越来越喜欢你了。”
“自喜欢你的美人儿去,我不好你这样的。”宋初一嫌弃道。
魏道子站起来,凑近她小声道,“你先天模样不怎么样,胜在后天养得好性情,将来肯定会有男人愿意要。”
宋初一就知道自己的伪装瞒不过他这双阅女无数的眼,波澜不惊的道,“承大师兄贵言。我先令人领你过去清洗清洗,马上就让芈姬过去。”
“善!”魏道子喜的不知怎么好。
宋初一令人引路,带魏道子去浴房,然后招来芈姬特地交代两句,以防她以为自己被当做礼物送了。
安排好一切,宋初一便进了书房。
夕阳余晖,映红了整间屋子,屋内安静,只有风拂过院中草木的簌簌声音。
宋初一拢着袖子在庭花院那边的廊中坐下,对着一簇兰草定定出神。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回了前世一样,险些在魏道子面前失控。
回想起重生初到咸阳的时候,曾去那家匠铺买剑,说到观星师,那老丈早知道她父亲已经去世,虽然消息有些不太精确,但应该没有错。而她如今用的这具身子,形貌与从前几乎分毫不差,可是从出身、经历来说,显然并不是那个“自己”,如果前世的父亲还在,那么前世的自己也存在吗?
匠铺那老丈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要么就是十几年没有得到故人的详细消息,要么就是知道他有孩子。根据老丈的话,宋初一敢确定是前者。
这些问题,宋初一早就想过,但她也并不欲执着的追寻过去,只是今日魏道子的出现,又让她有些混乱,不知蝴蝶梦她,还是她梦蝴蝶。
“先生。”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宋初一回过头,“进来吧。”
坚一身精神的黑色束袖衣,因未加冠,如缎的墨发连着垂辫拢起,在脑后扎成一束,露出巴掌大的小脸,以及略有些大的耳朵。
宋初一才想起来,今日要带坚去拜师,“这身行头是寍丫置办的?”
“是。”坚躬身答道。
“精神。”宋初一起身,拍拍他的背,“挺直!”
坚立刻绷直身子,如一条笔直的木桩,宋初一摸了摸他的头,“走吧。”
“先生……”坚不挪步,一双乌黑的眼睛飞快瞅了她一眼,“奴想留在先生身边。”
宋初一向他伸出手来。
坚愣住,宋初一抓住黝黑的小手,牵着他往外走,“学成功夫,做顶天立地的汉子,倘若日后还记得先生,随时欢迎你回来。”
坚漆黑的眸子里盈起雾气,望着那只牵着他的手,总觉得今日的先生很温和,却很落寞。
燕离四海为家,这次是护送商社车队来咸阳,暂居的住所是商社提供的,宋初一那日派人送了帖子,得了回信,便让芈姬备好礼物,因白日不得闲,只能这会儿前去。
马车停在一处偏僻的院子前,宋初一下车,亲自上前敲门。
“何人!”院内传来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并不似想象中的粗犷。
“在下宋怀瑾,前日送过拜帖,今特来拜访壮士。”宋初一扬声道。
静了几息,尚未听见脚步声,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出现了一个贵气儒雅的中年男子,一身干净清爽的大袖青衫,髭须整齐,虽不是多么好看,但端是一身好气度。
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宋初一如此年轻,愣了一下,抱拳道,“国尉前来,有失远迎,失礼了。”
宋初一回礼,“是在下暮色冒昧打扰,有失礼节才对,离壮士莫见怪。”
“国尉言重了,请进。”燕离侧身让宋初一入内。
两人相让着到正屋入座,客套了几句。
宋初一心知天色不早,便不再言它,情况都在拜帖上写的一清二楚,就没有赘述,转头道,“坚,来见过离壮士。”
“见过离壮士。”坚抱拳道。
燕离打量坚几眼,起身上前捏住他的手腕,探了一会儿脉搏,又检查了身体各处的脉络和骨骼,面上渐渐露出笑容,“上佳。”
他回到座位上,敛容问道,“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宋初一见坚一时愣住,笑斥道,“还不快磕头拜师!”
坚回过神,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在上……”
宋初一教过他该怎么说,但事到临头,一激动起来竟是忘记了,索性帮帮帮的磕了三个响头。这番笨拙的举动,反倒惹得燕离很是欣喜,“朴实真性情,好孩子。”
简单的拜师礼行过,这事情就算定下了,宋初一令人将礼物送抬进来,当面送与燕离,算作拜师赠礼。
“原本应让宋坚与国尉再叙几日,以缓离伤,但在下与春申君有约,天亮便启程前往楚国,宋坚今晚便留在这里,先生看如何?”燕离歉然道。
宋初一没想到这么急,还没来得及替坚仔细打点一番,心里难免有些空落,面上却淡淡笑道,“师长如父,自当从师,我与坚私下说道几句即可。”
“国尉请。”燕离回避。
宋初一从袖子里摸出一小袋金塞在坚手中,“出门在外,总有用处。”想了想,她又解下袖剑,“这袖剑跟着我辱没了,你拿去防身吧。”
她很少动用袖剑,这还是在其次,主要是上回还拿它杀了司马怀义。那司马怀义虽不是个好东西,不得已杀了也没有什么好愧疚,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她现在名义上的夫君,弑夫这种事情有损德行,所以她才有此一言。
坚摇头,“这东西太贵重,奴不能收。”
“你也是有师门的人了,要注意自称!”宋初一训诫了一句,将剑塞在他手里,“拿着吧。”
宋初一揉乱他的发,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坚看着她落拓的背景,紧握手中的袖剑,直跟着出门,然而宋初一却未曾回头再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