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最佳好男人
宋初一总算安安心心的睡了一觉,到寍丫来喊她时还睁着眼睛蒙了一会。
每一次,她都会忘记自己这双眼睛已经成了摆设,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睁眼,睁了眼又发现还是一片漆黑。
倒也不是舍不下区区一双眼,只是每每这个时候都难免有些怅然罢了。
寍丫服侍着她穿好衣物,用黑色的缎带覆了眼睛,缓步出门,朝书房去。
“先生!”甄峻惊喜中带着惊诧的声音传来。
宋初一微微笑道,“坐吧。”
“先生这眼睛是……”甄峻将一腔的喜悦压了下来。
“不碍事,我听寍丫说最近府中不太好?”宋初一端起寍丫递到手中的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甄峻见宋初一并不愿多说眼疾之事,便不再问,只回答起宋初一的问题,“都是一些不更事的小人挑事,已经被我逐出甄氏了。”
“嗯。”宋初一放下茶盏,抄手道,“说起来,都是我不声不响的离开,才引得别有居心之人质疑于你,但是事关重大,不可泄露,也望你不要怨怪。且你要相信,这回甄氏所遭受的损失,他日宋怀瑾必能十倍百倍偿还。”
甄峻又不傻,何尝不知道宋初一是借机把着他手,逼甄氏清人,但是转念一想宋初一做的“大事”,如今秦国正在攻蜀,宋初一在其中起到了什么作用,已经不言而喻,因此她所言的“补偿”也绝不是信口开河。
这样被算计,又发作不得……况且清人之后又得到秦国大功臣鼎立支持,对于他个人来说是福不是祸。
甄峻心中暗暗叹息,他还是头一次被人算计的这么心花怒放。
心思飞快转过,甄峻笑道,“先生说的哪里话,那些族老一向与我作对,如今分了家,于我来说却是件好事,再说举族来投先生,也是我决定,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敢怪到先生头上。”
“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宋初一道。
甄峻抬眼看宋初一,见她眼上覆着黑绸带,一张略显苍白的瘦削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甄峻有些摸不准宋初一的心情,决定还是捡着紧要的事情说,“先生平安归来,原本我是要大摆筵席为先生接风洗尘,可齐国那边的生意因为分家的事情出了些变故。那里甄氏的根基……”
“去吧,我连日赶路也累得慌,没有那精力参加什么接风宴,你若是有心,就给白刃弄个二十斤逢泽鹿肉,它一路驮着我,劳苦功高。”宋初一淡淡道。
甄峻原本的意思是让妹妹代为办宴席,没想到宋初一直接拒绝了,连忙道,“此事好办,我家里还圈着几只从逢泽运来的小鹿。”
他迟疑一下,放在腿上的手微微一攥,道,“先生,其实我还有一事相求。”
“哦?”宋初一微微挑起眉梢,侧耳一副倾听的模样。
“我这一走,少说也得三五个月,小妹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能否让她住过来,劳烦先生帮忙照看一下。”甄峻心里一早就打了这个主意,趁着宋初一还未起势,把自家妹子配给他做夫人。倘若再不说这件事情,等到平巴蜀大军回来论功行赏,自家妹子的出身就要配不上他,以后就算有机会也只能做个侧夫人了,甄峻还是冒着被拆穿心思的险,把事情给挑明。
“你妹子几岁?”宋初一边问着,心里边暗忖道,这甄峻的妹子不会叫甄美吧?
甄峻辨不出她的神色,只恭敬的答了,“下个月就及笄了。”
“呵,那你这个大哥可当的真不怎么样。”宋初一开了句玩笑,紧接一副大包大揽的口气,“你就放心去齐国吧,你亲妹子也就我亲妹子,及笄之日就有我这个便宜大哥给操持了。”
甄峻愣了一下,失望之余,又升起一丝希望,以后处着时间久了说不定就能生出情愫呢?就算不生出男女之情,培养一下兄妹之情也是不错的。
想着,甄峻哈哈笑道,拱手给宋初一施礼,“那就劳烦先生了。”
见宋初一面露倦色,甄峻便借故告辞,回家帮着妹子的行礼。
午时最热的时间已经过去,近傍晚的风里带了一丝凉意。甄峻从宋初一的柱下史府中出来,心情大好,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
回到府内,他便立刻拟了一个单子,让管家照着准备。
“大哥!你回来啦!”话音未落,一抹兰色影子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进来。
屋内立刻充满一种似有若无的雅淡香气,那身着兰色曲裾的少女体态婀娜,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亦精致小巧,竟是真如亭亭一支空谷幽兰,乍一看倒也不觉惊艳,但细细瞧了,只会觉得越发韵味。
“瑜儿。”甄峻宠溺的看着她,“为兄要在天黑之前出城,一切事务有管家处理,错过你的及笄之日,回来必然补你一个全咸阳都贵女都羡慕的及笄之礼。”
“大哥放心去便是,大哥都是为了这个家,瑜儿岂会怨怪。”甄瑜轻轻柔柔的道。
甄峻抬头摸了摸她的头,“父亲当日让瑜儿入儒门真是最最明智了,我们家瑜儿比那些斗大个字不识一筐的贵女强了不知多少!”
“大哥!”甄瑜掩嘴笑道,“哪有大哥这样夸赞自家妹子的!”
“瑜儿,我已与先生说好了,你明日便住到他府上去……先生字怀瑾,你名瑜,正应了握瑜怀瑾之言,想来是有几分缘分,倘若能成就一段好姻缘就再好不过了。”甄峻叹道。
甄瑜面上笑意渐渐隐去,不可置信的道,“大哥想用我笼络先生?”
“你是我亲妹子,纵容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想到这个!”甄峻见她面色好一些,才继续道,“这世上许多男子孔武有力,能够保护你周全,但有的男子虽不强壮,却能用智慧将你护在羽翼之下,为你撑起一片海阔天空。”
“大哥胡言乱语!不理你了!”甄瑜臊的满脸通红,扭头出了屋子。
甄峻望着甄瑜的背影,无奈一笑,嘀咕道,“这儒门教出来的女子倒是通情达理,就是这脸皮忒薄了点。”
这世上大部分女子是热烈开放的,尤其是秦女,甄瑜这样羞涩,也算是别有一番风情吧!
天色渐晚,甄峻带上护卫赶着出城。
次日。
管家便带着两车的金银帛缎,亲自护送甄瑜去了柱下史府,所携财物简直堪比一般贵女出嫁了。
甄瑜开始幻想过宋初一的模样,她自由有儒家老师教导,与平常女子想必算是博学了,因此经常关注时势,也曾听说过宋初一许多事迹,包括游说列国、只身赴刑场救人、灭国论……
她曾想象过无数种形象,然而却从未曾想到如此模样。院子里荫荫如盖,阳光疏漏,那个人一袭象牙白的轻丝广袖抄手立于院中,她只能看见一个侧面,那一头青丝略泛霜意,整整齐齐的纶起,眼上覆着黑色丝缎带结于脑后,垂着的带尾一根搭在肩膀上一根垂在背后。
平凡无奇,然而风乍起时,大袖翩飞,缎带飘逸,竟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寍丫?院子里的兰花开了?”树下那人开口问道,声音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犷。
寍丫怯怯的道,“先生,奴不会养那么娇贵的花儿,都给奴养蔫了,哪里开得出花……是甄姑娘来了。”
“哦,娇客来了,怀瑾有失远迎,见谅。”宋初一转身微微笑道。
甄瑜看宋初一唇角微弯,似乎还算温和的模样,连忙下了台阶,“不敢劳动先生……”
她这厢话还未说完,便瞧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窜了出来,待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头巨大的白狼,顿时尖叫一声,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娇娇,娇娇!”几名婢女惊魂未定的跑到甄瑜身边。
“白刃,你又调皮了。”宋初一听动静便知道那甄姑娘被白刃吓晕了,转头对寍丫道,“把甄妹子抬回屋休息,请个医者来瞧瞧。”
甄氏管家紧接着进门,看见院内的情况,也大致明白发生何事,见宋初一已经做了处置,便不再插手,只拱手道,“属下方才在外院卸财物,便让娇娇先进来了,不想惊扰了先生,请先生恕罪。”
宋初一笑道,“甄管家客气了,一个姑娘能惊扰我什么?反倒是白刃把妹子给惊了。”
甄管家客气了两句,不知怎的,他心里总觉得宋初一对甄瑜的到来并不太欢迎,不过这是家主的安排,他也不好质疑,更不能擅自改变决定,所以也只能当做看不见,令人将礼物搬进来,与宋初一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
走的时候,甄管家又觉得宋初一可能本身就比较冷漠,是自己多虑了。宋初一给他的感觉,就是广阔无垠的水面,平静而无色无味,但又似乎随时能掀起滔天波澜。这样一个人,应当不会同小女娃计较什么吧。
寍丫迈着碎步子从廊上噔噔噔的跑过来,小声叹道,“先生,那位甄姑娘真好看,身上还带香味的,可好闻了。”
“很多贵女自小都服用花草制成的秘药,久而久之身上就有香气了,不如我也制一些喂你?”宋初一道。
寍丫一脸期待的道,“真的吗?”
宋初一大笑出声,“什么都敢乱吃,也不怕毒死你!”
寍丫呵呵笑着,心觉得先生越发和蔼可亲了。
“先生。”坚恭谨的声音响起,“两位谷壮士来了。”
谷氏虽多,但也只有谷寒和谷京会来拜访她。
宋初一道,“领他们到书房吧。”
第225章 先生是圣人(一更)
坚应着声,转身去请二人。
谷寒和谷京揣着截然不同的心情迈进府中,当初在蜀国时谷寒因为对宋初一存疑,又小小的得罪了她,回来便因她“叛出”秦国,险些被赢驷处死。纵然无论怎么想,这都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宋初一似乎都不是刻意针对他,可是他心里莫名的对宋初一畏惧起来。
谷京的高兴全写在脸上,他一向崇拜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中最崇拜宋初一。因为宋初一虽然精明,但从不端架子,说话也风趣,对于谷京来说,她比那高高在上的圣人要可亲可敬。
三人在书房外停下,坚道,“先生,两位谷壮士到了。”
“进来吧。”宋初一道。
谷京忙抬脚进了屋,还没见到宋初一,便嚷嚷,“先生可算回来了!”
绕过细竹帘,谷京看见了年纪轻轻便已显苍老的宋初一,惊的愣在原地,张着嘴半晌没说出话来。
“过来坐。”宋初一笑道。
谷京见她没有焦距的眼睛,更加惊骇,直到谷寒推了他一下,才堪堪反应过来,依言过去跪坐。
“先生,发生了什么变故,您这眼睛怎么了?您这头发怎么了?”谷京问出谷寒也想问的话。
“打仗嘛,受伤在所难免……”
宋初一笑着敷衍一句,话才说了一半,只听“砰”的一声。谷京狠狠一拍几面,霍的站起来,“先生又不需冲锋陷阵!秦国二十万大军连自家军师都护不住!可见都是一帮只能在家玩鸟的怂货!”
“坐坐坐,你嚷嚷什么呀。寍丫快看看,他把我们家几拍折了没有?”宋初一道。
寍丫笑着看了一眼,“没呢。”
谷京坐了下来,“先生忒小气了。”
“你们是来看望我,还是有公事?”宋初一问道。谷寒专门收集情报的,知道她回来一点也不奇怪,这么急赶着上门多半是有事情。
“无事,我就是想先生了。”谷京傻乐,也忘记询问宋初一眼疾的事情了。
谷寒平静近微冷的声音响起,“是来看望先生,也的确有事相求。”
谷京睁大眼睛,“啥事儿?我咋不晓得?”
谷寒心道你除了傻乐还能知道什么!遂也不理会他,向宋初一道,“寒想请先生允我二人戴罪立功。”
宋初一沉默须臾,道,“你们是直属君上管辖,君上到了能松手的时候自然会松手。”
谷寒恳切道,“先生,君上日理万机,处置我等不过是小事,被搁置忘了也极有可能,所以想求先生向君上提一句。”
谷寒不虽隶属君主直接驱使却不是贴身护卫,并不了解赢驷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以他多年收集情报养成的敏锐观察力,能猜到赢驷并非忘记了他们,而是等着宋初一回来处置。如果宋初一刻意刁难,他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下场。
“哈哈!”宋初一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谷寒的心思,不禁朝谷京调笑他,“谷京啊,你们家这位大哥才是真正小气!”
谷京一头雾水,压根没听明白他们说的些什么,但他一贯听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也就从不刨根问题,立刻就顺着宋初一的话道,对谷寒谆谆劝道,“先生说的有道理,大丈夫心胸要开阔。”
谷寒强忍着揍他的冲动,咬牙道,“先生教诲的是。”
气结归气结,但谷寒明白宋初一话里的意思,她不会揪着区区小事不放故意给他下绊子。
谷寒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初一根本就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她从始至终只说了一些告诫的话,她的计谋是为了秦国,他作为侍卫头领,理所应当做这个替罪羊。似乎,宋初一并没有刻意报复过。
这么想着,谷寒心里有些羞愧。
“对了,谷京,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宋初一道。
谷京有些不悦的道,“先生说的什么话!先生有事就只管吩咐谷京,什么请不请的,怪见外。”
谷寒额头上青筋直跳,这个傻货,恐怕把他自己是为谁效命都忘的一干二净!好在宋初一不是别国大臣!
“我身边有个孩子,资质不错,日前我已经赏他随我宋氏,叫宋坚,想让你指点他学些基础功夫。”宋初一知道练武肯定是越早越好,她在没有给坚寻好合适的师父之前,谷京是个不错的选择。
“先生既有吩咐,包在谷京身上,管保给您教出个以一敌百的!”谷京把胸脯拍的嘭嘭作响。
他们所学都是不传之秘,谷寒听闻宋初一只是请谷京教一些基础功夫,便没有说什么。
“先生上回让大哥拿给师父看的机关图,师父只一眼就震惊了,直问是谁画的,还说要来拜访先生呢。”谷京之所以如此信服宋初一,有一大半是因为这个原因。
宋初一喝了口茶,缓缓道,“事情露陷,你就把我抖出去了?”
谷京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不是我抖的,是大哥抖的,师父揍了我好几顿我都没说。”
谷寒知道这话问的是自己,本还想着怎么圆过去,结果还没张嘴就被谷京给卖了,心中暗骂:你还知道我是你大哥!
谷寒只好道,“长辈询问,谷寒不敢隐瞒。”
谷寒也算是个忠肝义胆的,但所忠之人不同罢了,宋初一不怪他,“我原拿出那副图的时候,就料到这个结果,倒是不敢请墨家宗师亲自来访,待我身体好些,自会前去拜会。”
宋初一如此通情达理,又尊重长者,谷寒在对她的畏惧之中又多了几分尊重。
两人略坐了一会,谷寒便拽着依依不舍的谷京告辞,出了门,便果断把他拖到暗巷里动手狠狠揍了一顿。
谷寒擅长暗器和收集情报,武功不如谷京,但谷京对大哥很尊敬,也就老老实实挨着。被揍的时候他仔细想了原因,事后一脸诚恳的说,“大哥,你小气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那就有劳你保密了!”谷寒咬牙切齿中带着深深的无奈。谷京对外人一向嘴巴挺严实,只是对认定的自己人就没遮没拦。他自我检讨一番,心里决定,下次去见宋初一的时候,一定要跟谷京交代好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这话说的,咱们是兄弟。”谷京仗义道。
谷寒刚下去的怒气又冲上来,忍不住想骂娘,“你这混蛋!在先生跟前出卖我时怎么没想到咱们是兄弟!”
谷京瞪大眼睛道,“先生是圣人,哪能跟你一般见识呢?”
“好!好!”谷寒明知道他不是瞧不起自己的意思,还是被气的止不住发颤,但见他脸上青青紫紫,也不忍心再揍一顿,只好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疾驰而去。
“大哥,城中不让纵马。”谷京嚷嚷。
“你给我闭嘴!”谷寒吼道。
谷京抿着嘴,满腹委屈的驱马默默跟在后头,像一头被同伴抛弃的黑熊。
……
陇西的夏天比蜀中好过的多,每天最热的也只有午时前后一个多时辰,过了这个时间,风里都带着丝丝凉意,很是舒适。
接着几日,谷京每天一没事便急吼吼的往宋初一府里跑,在外院教宋坚武功,宋初一偶尔叫他们两个过来,给他们讲些有寓意的故事。谷京最烦念书,但是对宋初一讲些深入浅出的故事很感兴趣。
而甄瑜自从被白刃吓着,就一直没敢出屋,后来听说宋初一带着白刃去住了外院,才敢出来走动,也常常让侍女去宋初一的书房借书看。
宋初一见过文静的姑娘,却没见过文静到甄瑜这种地步的!小小年纪居然不喜欢出去游玩,在内院一呆就是好几天,不觉得无聊吗?
寍丫将竹简放进书架,回头问宋初一,“先生,甄姑娘的侍女来还书,又问先生有没有自己写的书卷。”
“要读我写的书?”宋初一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道,“她这几日读的不是儒家礼札就是诗歌,对我写的东西也未必感兴趣吧。”
“先生说的也是。”在宋初一跟前耳濡目染,寍丫略识得几个字,知道儒、墨、法、道、兵等等这些学派持的言论各不相同。
“把左首第一格第一卷拿给她,就说,宋怀瑾写的东西与这卷书差不多,但远没有这么面面俱到,言简意赅。”宋初一顿了一下,接着道,“右边最末一格,有我闲来无事写的札记,一并拿给她吧。”
左首第一卷,正是《孙膑兵法》,宋初一写的东西都是针对秦国现状而特别设定的军事体系,并非类似兵法论述这样各国皆可用,自然不能随随便便借给谁看。
而那卷札记,有宋初一感悟的道理,也有寓意深刻的见闻,还有一些兴起而至写下的诗,算是她的生活杂记。宋初一不敢说这东西多么高明,但对一个小姑娘来说,若能读通里面的东西,也绝对能学到东西。
“嗳!”寍丫应了一声,将那两卷竹简分别包好,抱出去交给甄瑜的侍婢。
那侍婢接过竹简,打量了寍丫一眼,“妹妹生的真是俊俏。”
寍丫不擅应对,小脸微红,把宋初一方才交代话说了一遍。
第226章 月下的拥抱(二更)
“有劳了,这个给妹妹玩儿。”侍婢将一根翠绿泛着盈盈水光的簪子塞给寍丫。
寍丫没见过多少好东西,但手里的簪子温润漂亮,肯定值不少刀币,连忙把簪子塞回去,“我能不要。”
侍婢又塞回她手里,“不值什么的,妹妹不要推辞了!”
说罢,抱着竹简飞快跑回内院,任凭寍丫怎么喊都不回头。
寍丫追到后院门口,在门前转悠了好几圈,眼泪唰的流了出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走回书房。一进屋便噗通一声跪到宋初一面前,呜咽道,“甄姑娘身边的姐姐塞给奴一个簪子,奴说不要,她硬塞给我,塞完就跑了。”
宋初一正在摸着棋盘上的刻线自弈,听寍丫哭的莫名其妙,不禁问道,“给你就给你,哭甚?”
“她是想买通奴,可是奴绝不会出卖先生的。”寍丫觉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这么个簪子,至少也得值六七个刀币吧?把她卖了也不值这么多啊!
宋初一朝着她声音的方向伸出手。
寍丫立刻将簪子双手递过去。
宋初一摸了摸手感,咧嘴道,“甄小妹真是阔绰,这簪子少说也得二十个刀币,你好好收着。”
寍丫惊呆了,二十个都够买好几个她了!当下眼泪流的更凶。人家给多大价钱就要办多大事,这个寍丫是懂的。
宋初一听着寍丫哭的肝肠寸断,寻思是上回是高估这姑娘的承受能力,把她折磨的太狠了,如今这点事儿就能被吓破胆,这可不行,“怕个甚,又没说你不对。以后再有人拿财物给你,只管收下便是。倘若别人让透露关于我消息,你就告诉我,我若是琢磨着能透露呢?你就透露,财物咱们对半分,如何?”
寍丫愣了愣,理了半晌思绪,才点点头,“那万一要是不能透露呢?”
“那就告诉他们假的,把钱留下来!反正他们要知道消息,又没非嘱咐你一定要真的。”宋初一循循善诱。
寍丫觉得有道理,“可倘若嘱咐了呢?”
“那就把钱退给他们呗。”宋初一将簪子递还给她,“收着吧。”
“还是先生收着。”寍丫道。
“我要个女人簪子作甚,快点,别磨叽。”宋初一有点不耐烦。
寍丫连忙接了过来,心里觉得先生就是先生,办事就是公道又妥当,自己以后要好好学着,不能惹先生生气。
宋初一摸着棋盘边缘的凹槽,落下一颗黑子。
日光渐移,屋内昏暗下来,棋盘上已然黑白大龙厮杀的势均力敌,她思索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因为棋子几番杀落太多,有很多位置都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日影已尽,月出东山,亦未曾注意到屋内不寻常的声音。
屋内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黑色劲装的人,一双鹰眸盯着棋盘前那个瘦削的身影,月光微冷,将染霜的鬓发更覆上一层浅雪,她盘坐在高榻上,弓着身子,瘦如竹节的手指摸着棋盘边缘刻线的凹槽,垂眸沉思。泛白的光线中,她的面容平凡也平静。
沉思半晌,她抬手轻轻抚摸着棋盘上的棋子,微微偏头,长眉蹙起,似乎在努力的回忆着什么。手指不慎拨动,两个棋子被挪了位置,她怔了一下,屋内响起清浅的叹息声。
她却丝毫不放弃,小心翼翼的摸着凹线,竟然硬是把两颗棋子归位了。
两年前,眼前这个人曾说她艰难困苦时,只有巍巍山川、汤汤河水、清风明月、美色不要钱,却是她所能享受的最奢侈的东西,而今……
黑衣人眸目光微动,几步走到榻边,弯身按住她还在摸索的手。
宋初一微微一惊,手心是冰凉的棋子,手背是一只炙热的大手。
“何人?”宋初一声音微冷。
“是我。”一个熟悉的冷冽声音乍响。
宋初一从榻上下来,朝他微微躬身,“见过君上,臣……擅自回来了,请君上责罚。”
“卿何出此言!”赢驷伸手扶她直身,“卿为大秦出生入死,如今巴蜀指日可待,卿何罪之有!”
宋初一尚未开口,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圈住,赢驷拍了拍她的背,“赢驷要谢先生才是!”
只是一个感激的拥抱,一个国君,对功臣的感激。
待赢驷松开手,君臣相让着就坐以后,宋初一微微笑道,“王图霸业是为君者所求,辅君争霸赚得青史一笔是我之所求,君上能赤诚以待,怀瑾很感激。”
“青史一笔。”赢驷面上浮起一抹笑容,逼得月光黯然,“我已亲去樗里将扁鹊神医请回咸阳,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我令黑甲骑护送,要慢几日才到。”
宋初一直身,挥开大袖,行了一个大礼,“君上礼贤下士,怀瑾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赢驷早已决定要用宋初一,宋初一也早已决定为秦国效力,彼此之间只差个承诺而已。
这里面有几分真心几分刻意,没有人能分辨的清,也无需分辨清楚。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赢驷便道,“已经夜了,先生早些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宋初一起身行了一礼。
赢驷刚刚离开,寍丫便跑了进来,焦急道,“先生没事吧?”
“白刃呢?”宋初一问道。黑甲军可以轻而易举的把寍丫制住,却不可能不惊动白刃,或者把它的嘴也堵起来。
“白刃在廊下昏睡过去了,怎么喊都喊不醒。”寍丫仔细打量宋初一,见她没缺胳膊少腿,面色也无异常,才放心。
寍丫跪下来匍匐在地,“都是奴没用。”
“起来吧,白刃都被弄晕了,你一个小丫头顶什么事儿!”宋初一深深觉得寍丫被她吓过头了,如今在她面前才总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
然而对于宋初一来说,只要一个人对她忠心耿耿,就算再不成器,她也愿意花精力去调教。
宋初一方才沉浸在棋盘厮杀中,这会儿才觉得腰酸背痛,遂让寍丫去准备浴汤。
沐浴过后,睡了踏踏实实的一觉。睡着前,她想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赢驷有这等潜入臣子家宅的手段和癖好,以后说他坏话的时候得小心些才行。
次日清晨。
宋初一在院子里练拳,寍丫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先生,上大夫来了!”
“怀瑾还是没什么长进嘛!”樗里疾笑声渐近。
宋初一笑道,“若非闲极无聊,岂会捡起这东西玩儿!又不求上阵杀敌。”
这么说着,宋初一心中却想:赢家兄弟莫非都爱闯人宅?
“先生。”甄瑜的侍婢不知何时也到了外院,她似乎是怔了一下,才道,“不知道先生有客人,那奴稍后再来。”
“有事儿说吧,樗里大哥不是外人。”宋初一道。
侍婢道,“娇娇说先生的札记看完了,娇娇写了一些心得,请先生指点一二。”
宋初一莞尔,“你们家娇娇挺好学。”
“怀瑾还私藏美人儿了?”樗里疾步下台阶,走到他们跟前,看着那侍婢道,“女公子竟能读懂怀瑾大作,实不简单!这竹简是否能借我一观?”
第227章 恩义难了断
侍婢见过不少俊美男子,却从未见过像樗里疾这样气度非凡的,被他这么直视着,竟是愣住了。
“怎么回事?”宋初一发现半晌没动静,不由侧耳倾听。
侍婢猛然回过神来,“既然娇娇拿给先生看,就请先生做主吧。”
“那我就偷个懒,劳大哥给我念念吧。”宋初一道。
两人一并去凉亭里坐下,樗里疾展开一卷竹简,诧异道,“女公子倒是有心,字竟是刻上去的。”
宋初一如今眼不能视物,身边也没有识字之人能给她念,甄瑜才特地刻在了竹简上面,方便宋初一用手指“阅读”。
上面内容不多,樗里疾扫了一眼,与宋初一复述了一遍。
“虽未得你札记中深意,但这一手字着实刻的漂亮。”樗里疾放下竹简。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了,你可要见见?”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仔细打量她的模样,将满心的难受压了下去,并不提她的身体状况,只道,“我今日特地来看你,见旁人做甚!”
“哈,我呀,还偏不能让你省了!妹子下个月及笄,得讨你一份大礼!”宋初一说着,吩咐寍丫道,“去请甄妹子过来小叙。”
樗里疾不以为意,开完笑道,“得亏还不是你嫡亲妹子,不然我那点俸禄还不够你搜刮。”
“哈哈,少在我这儿哭穷!你今日还有事没有?”宋初一心情大好,问道,“若是无事,手谈一局如何?”
“闲着呢!前几日君上把一大摊子事情撂下,压得我喘不开气,知道你回来也没空过来看一眼,如今君上归来,我岂能不麻利甩手?”樗里疾目光中带着怜惜,却是笑道,“正好,一块逍遥几天。”
“我一个人可憋闷坏了!有大哥作陪,快哉!”宋初一确确实实是无聊极了,如今朋友说话,面上也难得露出几分朝气。
寍丫去了内院请甄瑜,这半天连个上茶的人也没有,樗里疾看了一圈,问道,“你还有个奴仆,哪里去了?”
当时宋初一“叛出”秦国的消息传出,顿时被千夫所指,赢驷虽然尽力保住府邸,却只能把那些财物收回,下人也变卖了。这事儿是宋初一临走之前求樗里疾帮了忙,所以在樗里疾的插手下,看管府邸的奴就留了寍丫和坚。
“坚和寍丫如今随我宋氏了,我让他出去学武。”宋初一道。
樗里疾道,“他们遇着你也算福气,可你这身边伺候的人也忒少了!明日我从自己府里给你挑几个干净送来。”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多亏大哥照料府中,我既回来了,又岂能再劳烦大哥?”宋初一婉拒,她不想欠太多人情。
“你这人就是怪!平素想着法子要捞我一笔,我这自己送来了吧,却又不要!”樗里疾笑着摇摇头,他算为数不多比较懂宋初一的人,她既然拒绝,就是真的不愿意要。况且,几个奴婢虽不值当什么,但总归是活物,也不好硬塞给她。
“我临走时在院子里埋下梅花酒。上好的粮食,用初雪酿成,加上风干的半开寒梅花,啧!”宋初一吧嗒着嘴,“我都没舍得喝,等大哥共享,够义气吧!”
酿酒用半开寒梅最好,全绽开的香气失散过多,含苞的又香气不足。
“大善!”樗里疾是标准的秦人,不爱别的,惟独喜欢痛饮大碗烈酒。
两人正说着话,樗里疾便见一个兰色曲裾的纤纤少女莲步轻移,顺着小道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在茵茵绿丛中,真如一支兰花般,纤弱、高雅。
甄瑜不是没发现樗里疾的目光,但她不敢与之对视,只能垂头掩饰微红的脸颊,走至亭下,冲着宋初一微微欠身,“先生。”
幽淡的兰花香气散开。
“甄妹子,进来坐。”宋初一自顾唤妹子,也不要求甄瑜换个亲近些的称呼。
寍丫连忙从石几底下抽出席子放在宋初一身边,甄瑜依言到庭中跪坐下来,余光瞥见樗里疾面前还摊着她刻的竹简,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期待——期待自己的才学也能被认同。
樗里疾是个很懂得察言观色,也很识趣的人,“女公子刻的一手好字。”
“这是公子疾。”宋初一介绍道。
甄瑜没想到宋初一还有这等高贵的挚友,微微一惊,想看个究竟,便下意识的抬起头。一张俊颜,眉若悬犀,眸如星子,带着淡淡的友好的笑意,就这么闯入她的眼中,让她心头微颤。
甄瑜一张俏脸倏地红了个透,说话也不利索起来,“我……我甄氏,瑜。见过公子。”
樗里疾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世面,竟没见过这样羞怯的女子。他愣了一下,拱手施了一礼。
宋初一察觉到亭中不寻常的气氛,心道,不会一下子就看对眼了吧?樗里疾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因为好看就一见倾心啊!
“咳。”宋初一出声打破莫名其妙的气氛,笑道,“甄妹子,他是我大哥,并非外人,不必拘谨。”
“赢大哥。”甄瑜从善如流。
宋初一眉梢微挑,事情,似乎有点意思啊……
“寍丫,去外面酒馆置办几个菜回来。”宋初一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放在几上。
“嗳!”寍丫拿了钱袋就出了亭子。
酒馆的菜反正也就那么几个,且大都是肉食。
她才出去须臾,又跑了回来,欢喜道,“先生,美人来了!”
亭中三人纷纷一愣。
甄瑜诧异,没想到还有女人会来看望宋初一。
“哪来的美人?”宋初一也纳闷。
寍丫看着那三人神态各异,也晓得自己闹了笑话,“是君上的美人,子朝姐姐。”
樗里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怀瑾一计,子朝算是为秦国立功。当初君上与她说清楚这是怀瑾的计谋时,她不曾有任何推脱,君上惜她也女中豪杰,问她可有所求,她求了等你回来再封赏。”
宋初一一瞬间脑子里想了很多,感叹赢驷如此会利用人心之余,也叹子朝的知恩图报,以及那份自己并不能回应的情意。
“去请她进来吧。”宋初一道。
不消片刻,寍丫领着一名头带幂篱的女子,青色皂纱下,依稀能看见她绰约的身姿。
“先生。”子朝取下幂篱,露出美丽如昔的容颜。
子朝的美与甄瑜截然不同,子朝拥有楚楚动人的美丽面容,妖娆的身姿,是那种一看就能让男人产生欲念的女子,而甄瑜则显得太淡雅了。
“妾……”子朝看见宋初一的形容,一时话语哽喉,眼泪扑簌簌的掉落,竟是不管还有外人在场,在宋初一面前屈膝跪下,匍匐在她脚下,哭的梨花带雨。
“朝。”宋初一伸手扶她。
子朝今日过来,就是想与宋初一商量,她不想要任何封赏,只想求赢驷放她出宫,让她留在宋初一身边。然而纵使此刻她心中压抑着许多情绪,却还未到被冲昏头脑的地步,哭了一会儿后,到底是收敛了些,不曾当着别人面求此事。
甄瑜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这一幕。方才她没听错的话,这是秦公的妃嫔,是那个被当做礼物送去蜀国的女人,马上就要得大封赏了,眼下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宋初一面前!
子朝轻轻擦拭眼泪,问道,“先生的眼睛……医者怎么说?”
宋初一道,“无须担心,再隔两日扁鹊神医便至咸阳。”
“那就好。”子朝松了口气。
以前赢驷的后宫里只有子朝一个女人,赢驷也不召幸她,虽然过得很孤独,但也算锦衣玉食,那些宫婢都觉得她的位分还能再往上动一动,因此都小心侍候,并没有受任何苦。去岁秦公大婚,后宫忽然一下子充实起来。如今宫里有国后,还有一个陪嫁的魏纨被封了夫人,另外未免魏女独大,赢驷又从秦国贵族中挑了两个贵女,将三夫人的位置补满。
整日看着那些女人钩心斗角,子朝真是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呆了,但又恐宋初一还有什么别的计划,所以才坚持到她回来。
待寍丫带回菜肴,又去挖出一坛梅花酒,几人便抛开所有心绪畅饮一番。
甄瑜不胜酒力,才酒过一旬就已经人事不省,被侍婢抬回后院休息。宋初一见着她两回,两回都是竖着来横着走,便戏称她为“螃蟹姑娘”。
三人整整喝了五坛酒,陈酒香醇,后劲很足,樗里疾竟也觉得有些晕乎,为免失态,便匆匆告辞了。
子朝醉了,抱着宋初一不撒手,一双雾蒙蒙的媚眼盯着她,含糊道,“朝想求出,想留在先生身边,就算先生不喜欢,朝为奴为婢,只要与先生还有雅一起……”
宋初一揉了揉发胀的脑袋,无奈的叹息一声,“子朝,我利用你谋蜀,也是给你立功的机会,让你能在秦公的后宫中占据一个不可动摇的地位。”
宋初一行事时,处处护着子朝的安全,将她毫发无损的送回咸阳……一切只是为了补偿自己杀了她曾相依为命的亲妹子。
然而,宋初一从未后悔过,若是再有一万次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断子雅生机。一桩归一桩,是因为子朝太善良,值得她花心思对待。
“先生为何不要朝?”子朝泪眼朦胧。她宁愿宋初一利用,也不愿从此恩义两断。
因为乱世随波逐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便不愿放开。
第228章 若知是女子
宋初一算是个冷情之人,为人处世更算不得君子,然而她也有道德底线,有所为有所不为。
纵然子朝的善良令她心软,但倘若有一天逼不得已,她宋初一也绝对下得去杀手。
有时候明知道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妄图欲盖弥彰只会令这个结越来越复杂。
宋初一推开子朝,令寍丫扶她去客房休息。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陇西的天气与秦人一般,也是急脾气,先是细碎的几滴,而后瓢泼大雨忽然的砸落下来,又猛又烈,让人猝不及防。
宋初一倚在亭边,手里把玩着一只三足雕花铜爵,感受砸在栏杆上溅开的雨丝落在手上、脸上,心中一片清明。
天道如此玄妙,宋初一说是不在乎一双眼,可谁又能接受忽然失明?她一直努力将这份郁结化作力量,努力用耳朵、手指、感知去“看”,可是此刻,天地一片宁静,居然教她领悟了几分道家的大自在、大智慧。
宋坚披着蓑衣进院子,朦胧雨天中,看见亭中隐约坐着一个人,抬步走近。
亭中一袭象牙白广袖的人靠在栏杆边,闭着眼睛,一只袖子搭在栏外,被雨水浸透,像一面沉重的大纛旗在雨里随风微动,另一只手放在腿上,手里握着一只酒爵。
“先生。”宋坚轻声唤道。
“嗯。”宋初一懒懒应了一声。
宋坚躬身道,“马上入夜了,先生回屋吧?”
话音方落,天地骤然一片耀白。
轰隆隆!
雷声炸响,宋坚一个激灵,却发觉对面那人恍若未闻,神态安宁到仿佛连耳朵也成了摆设一般。
宋初一起身,宋坚回过神来,扶着她从游廊里回房。
这大雨竟是下了一夜,大雨砸在屋顶砖瓦和窗子上,轰轰作响,犹如战场,宋初一听着这个声音,竟是分外好眠。
翌日雨势依旧。
樗里疾冒雨来寻她对弈,完成昨日没有兑现的约定。
大杀三局,居然全以樗里疾落败告终。
第四局落子间隙,宋初一听樗里疾报出所落位置,不禁抬起头来,“大哥有心事?”
樗里疾亦是个擅弈之人,以前在宋初一这里,十局尚且能赢三四局,如今宋初一目不能视,下盲棋比从前要吃亏一些,他没道理会连连落败,倘若是为了安慰她,以樗里疾之智,全不必做的如此明显。
“怀瑾……”区区两个字,却露出樗里疾诸多情绪。
宋初一伸手拍拍白刃的脑袋,“出去守着门。”
白刃得了指令,颠颠的跑了出去。
“吔,白刃竟能听懂人言?”樗里疾吃惊道。
宋初一故作神秘一笑,能不能听懂人言她不知道,重点在于拍的那两下,她继续方才的话题,“大哥有事请讲。”
樗里疾不再去追问白刃的事,叹了口气道,“看怀瑾如今形貌,想是服了当日我给你的秘药,这药鲜有人服用,具体的效用我也只了解粗略,我这几日一直忧心,妹子的女儿身瞒不住扁鹊神医。”
樗里疾一直观察着宋初一的神色,未曾想她并未露出丝毫忧虑,反而轻松一笑,“我服药,不过为得行事方便,从未想过能把此事死死掖住,亦不曾妄想永不败露。何况,女子就是女子,便是这世上有变成男子的法子,我也绝不尝试。”
这话说的坦荡磊落,列国之中也不是没有女子参政,但大多做的都是些零碎小事,并没有哪个女子能够占据正经的高位。
樗里疾叹道,“我只觉得倘若事情闹开,以你之才,不能得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未免可惜了。”
“怀瑾也曾肖想过那个位置。”宋初一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对名利的欲望,“但,心中也明了,如今大秦的济济人才中,怀瑾并非最合适的相才。”
宋初一之长,在谋大势、在谋兵,阴谋阳谋不拘。
然而她若做明面上的那个,几次之后,各国就知道要防着她用计,杀伤力多多少少会受到些许影响,而张仪不同,那一张利口,只有放在明面上才能将纵横发挥到极致,起到张口风云变的巨大作用,离开权势,他就只是个普通策士。
樗里疾盯着宋初一,目光灼灼,“没想到……策士中还有怀瑾这样忠于理想之人,竟是窥见商君当年气度。”
前代人最遵信义、最忠于理想,为了传播自己的思想,为了打造出自己心中理想的国家,他们往往不计个人得失,名利之于他们来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那时才是真正的“士为知己者死”,而如今,策士一次又一次刷新着道德的底线。阴招、损招、险招、奇招、绝招……凡能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市侩言辞,也常被挂在嘴边。
“立法者需无心,为谋者需用心,曲高和寡这种事情我可不能干。”宋初一一手撑着脑袋,缓缓道,“扁鹊神医素有医德,不至于闹的人尽皆知,兄无需多虑。”
最多也就是赢驷会知道。秦国用人,向来只问才,不问出身,倘若赢驷当真因为她是女子便弃之不用,那她宋初一也不屑与此等人为伍。天大地大,她不信谋不到容身之处!
“有些事情,强求不来。”宋初一微微笑道。
应有的自尊和傲骨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倘若她为谋巴蜀出力如此之多,还是轻易便失去赢驷的信任,那么,相信做的再多也无法改变什么。诚如她所说,世上总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樗里疾笑笑,心中颇感无奈,他了解自己的血亲兄弟。
据说,一向寡言的赢驷,第一次入后宫却是说了不少话,内容大致是:你们在后宫院子里随便耍,但是倘若发现谁敢私自勾结外人抑或染指朝政,绝不容情!
赢驷从来都是只把女人当做物件,根据近来观察,他偏好规规矩矩的“物件”,女人最好不要在他面前卖弄那些愚蠢的小伎俩,否则,他兴致好了便小惩以戒,兴致不佳,不是被终身囚禁便是直接拖出去打死或送人。一般,他很少有兴致好的时候。
正因为他如此性子,后宫的勾心斗角绝不会闹到赢驷面前去,他那里可不是个讲理的地儿,不管谁对谁错,一律扔出去。所以咸阳宫中表面上和和睦睦,暗中实则凶险万分。
在赢驷铁腕镇压下,那些女人当真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就如同一群被关在同一个鸟笼子里的莺莺雀雀,死活都是在笼子里掐。而对这些,赢驷是不管而非不知,反倒有时候把那些女人自以为很高明的手段当做茶余饭后的消遣,看的颇为带劲。
对于这样一个君主,一个男人,樗里疾真不知道他得知宋初一性别之后会作何反应。
第229章 另一个商君(二合一)
咸阳一带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两夜,这在陇西并不多见。
这一场大雨浇熄了秦国的炎夏,天气骤然就冷许多,待出了太阳才又回暖一点,但空气中已然有了初秋的味道。
巴蜀捷报频频传来,秦人越发活跃起来,茶馆酒肆,聚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士人、商贾。宋初一弃秦入蜀,秦公却保其府邸,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宋初一是为谋巴蜀而去,然而至于她究竟出了多少力,一时半会却没有人弄的清楚。
就在这一派喜气之中,一辆普通的青棚车却在数百虎贲卫士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咸阳,满街熙攘霎时肃静,主干道上的行人自发退至两旁,驻足观看。
虎贲乃是君主专用的护卫,据说每一名虎贲卫士都能以一敌百。那青棚车里坐的九成不是秦公,人们纷纷揣测,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动用到如此之众的虎贲卫士。
在虎贲卫士的护送下,青棚车径直驶到柱下史府门口,一名虎贲卫上前敲门,里头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来了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寍丫探出头,猛然看见如此气派,不由被唬了一跳,怯怯道,“军……军爷找谁?”
敲门那虎贲卫却十分客气,拱手道,“劳请姑娘禀告宋子,扁鹊神医到。”
闻言,寍丫一喜,连害怕都忘记了,乍呼呼的道,“先生昨晚就说神医今日会到,果然到了!”
说着,竟是未曾通报,便将大门打开,回头往门内喊道,“先生,神医真的来了!”
扁鹊一直云游行医,早在秦蜀边境听闻宋初一之名,今日听见少女说的话,知这宋子是个大智之人,便不等人请,径自拎着药箱自下了车。
旁边黑甲军见状,连忙下马帮忙拿重物。
扁鹊已逾花甲之龄,然而脸部却并不似一般老者松弛,连赶了数日路程,依旧精神奕奕,除了满头银丝,乍一看上去最多不过五十。
他刚落脚,打量了一下柱下史府,便见一个黑色广袖大袍的青年,在一个小姑娘的搀扶下缓步而来。那青年身材瘦削,眼缚黑布,面色苍白,气色微虚,一头略染霜的发丝整齐束起,比常人略饱满的额头上、两眉正中有一道伤痕。
扁鹊一望便知此人身子前不久亏损过甚,再加上被伤印堂穴,破了本就空虚的气海,才导致失明。
“怀瑾迎客来迟,请神医见谅。”宋初一下了阶梯,站定之后朝着寍丫所扶的方向道。
“宋子客气了。”扁鹊走近才发现宋初一居然比他想象的更为年轻,心中更为诧异。
儒家是当世一大学派,扁鹊的思想难免受其影响,再加之年轻时见多了忠义之士,对近来涌现的一帮策士十分反感。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打着“士人”的幌子趋炎附势,本质就是一群小人。
这次若不是慕秦公礼贤下士,诚意拳拳,他也不会走这一遭。
不过看见宋初一的头一眼,他便觉得自己之前似乎是一竿子打翻满船人了,至少看宋初一的气度和面相便不似那种只会谄言媚主之人。
宋初一迎了扁鹊进院,言辞间只略略寒暄了两句,然后便命坚和寍丫去为扁鹊准备洗尘,似乎并不急治病之事。
扁鹊心中奇怪,“宋子不担忧眼疾?”
宋初一微微笑道,“固然也有忧心,不过据闻神医乃是天下第一圣手,如今神医来了,我这眼睛左不过就是能医或不能医。”
“此话怎讲?”扁鹊一把年纪,医治病人成千上万,却头回碰见如此说话的。
“是明是瞎,我如今想得到的不过是个准信。”宋初一道。
扁鹊顿了一下脚步,寍丫停下,宋初一也就随之驻足,偏头问道,“怀瑾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无。”扁鹊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宋子心性与老夫所想南辕北辙,宋子莫非出自道家?”
“神医好眼力。”宋初一道。
“这就对啦,这世上也只有道家人才能目空权势、富贵、生死。”扁鹊言辞之间,对道家竟似是十分欣赏。
他的反应并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医与道,很多养生的观念都不谋而合,均认为淡薄才能长寿。正因如此,宋初一才对其胃口的摆出一副淡漠红尘俗世的姿态。
扁鹊只知策士趋炎附势,却未见识过策士的不同嘴脸,哪怕装也能装的五分像,更何况宋初一的确自幼学道,骨子里不免有几分道家人的豁达洒脱。
“一路缓行,倒也不累,先看诊吧。”医者父母心,扁鹊怜她年纪轻轻便有未老先衰之状,也就不再摆架子。
宋初一听他说的诚恳,亦不曾矫情推辞,请人进了书房,虎贲校尉也随着进了屋。
坐定之后,扁鹊让寍丫取了宋初一面上覆眼的黑绸带,露出一张素净瘦削的脸。
“宋子请张开眼。”扁鹊道。
宋初一缓缓张开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宛若天地初始时,不含丝毫浊气,开合间隐若有光,遗憾的是,瞳孔不凝聚,没有任何焦距。
扁鹊暗叹一声“好眼”,接着道,“宋子请抬手,老夫为你诊脉。”
宋初一抬起左手,寍丫托着她的手肘轻轻放在了垫高的布垫上。
扁鹊指头搭上她纤细的手腕,垂眸仔细感受脉象,片刻之后,微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宋初一,“请宋子换右手。”
换了右手之后,方才差不多,依旧是缓脉、脉位虚浮,这些有可能是身体过虚造成,然而脉势、脉律上细微的差别却引起扁鹊的注意。其实一切都可归结于气血亏虚过甚,体质太弱,一般体弱多病的男子是有可能出现这样的脉象,但扁鹊对脉象的体会以及敏锐绝不是寻常医者可比的。
沉吟了半晌,他考虑到接下来难免要补血养气、铸实元阳,男女用药肯定不能相同,所以须得确认才行。
“是否有什么不便言明?”宋初一主动问道。
扁鹊见她言谈举止皆透着士人修养,便知道她怕是隐藏女子身已久,便转头向虎贲校尉道,“校尉能否移步片刻,老夫有些话要私下询问宋子。”
“这……”虎贲校尉有些为难,君上要他关注宋初一病情,回去事无巨细的禀报……
宋初一隐约猜到虎贲校尉迟疑的原因,“请校尉行个方便,君上若问起,校尉如实答了便是,怀瑾和神医自会给君上解释。”
“行,末将院子里候着。”虎贲校尉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君上本意是关心宋初一,他若非杵在这里,惹恼宋初一反倒不好,她能主动担着再好不过了。
“寍丫也出去吧。”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到廊下,顺手把门带上,就站在了门前。
屋内。
宋初一道,“不敢瞒神医,怀瑾非是男子。”
扁鹊虽然有心理准备,听她亲口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竟依旧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如她这般,实在是旷古奇女子了吧!
“姑娘说求断言,老夫眼下还不能给。你这病根不沉,眼睛本身无恙,只是气海破损,聚不住每日注入印堂的血气,老夫有八成把握医好,只是想让气海重新盘踞,并非十天半月能成的,姑娘要做好准备。”扁鹊直言病情,却是只字不提宋初一隐藏女子之身的事。
扁鹊的医德人品世人皆知,并不会偶得一桩奇事便逢人就碎嘴,宋初一不再多此一举的要人帮忙家隐瞒。以扁鹊的性子,该知道的人一定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人绝不会知道。
宋初一微微躬身,“有劳神医了,我在府中安排了住处,神医若是不嫌弃,不如在此小住?”
见她隐瞒之事败露也没有丝毫慌乱,扁鹊再次打量宋初一的面相,天庭饱满,鼻梁挺直,长相并无邪魅奸猾之相,一身黑色直领大袖,分明就是一个文弱士人……
“那就叨扰了。”扁鹊道。
扁鹊出门,与虎贲卫士说了一下宋初一的病情,赢驷抽空肯定会亲自召见他询问,因此也并未说的太详细。
“上大夫。”门口守卫的虎贲卫士见到来人,行礼时不着痕迹的阻拦,“请容属下进去禀报。”
“快去!”樗里疾袖中的手紧紧攥起,他听外面传宋初一负重伤归秦,又传神医入府亲诊,便立刻丢下满案的公文,策马一路奔来。
那虎贲卫进去片刻,便与虎贲校尉一同出来了。
“尉迟朔见过上大夫。”虎贲校尉拱手施礼。
“尉迟校尉不必多礼,我可以进去了吗?”樗里疾问道。
“上大夫请便,属下回宫复命了,告辞。”尉迟朔一拱手,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樗里疾回身看见他已经翻身上马,心中大惊,难道……难道他来的晚了?不对,不对,这等事情扁鹊应不会随便让人传话吧!
想着,樗里疾快步走进院子,问了一个虎贲卫士,便匆匆往书房赶去。
“怀瑾。”还未迈进书房,便看见宋初一静静直身跪坐在长案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宋初一听出他声音里微颤,露出一个笑容,“无事。”
樗里疾走到他身边,小声道,“神医没看出来?”
“大哥当神医名头是虚喊呢!”宋初一道。
樗里疾脊背上倏地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稳住自己的手,从案上摸了茶壶,给自己倒了盏冷水压下满心急躁。两杯水下肚,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思来想去,都觉得扁鹊不可能把这件事情告诉尉迟朔。
“关于眼疾,神医怎么说?”樗里疾问道。
宋初一也摸了个空盏,稳稳的倒了杯水,动作娴熟,仿佛做过千万次的精准,“说是有八成把握。”
“那就成了!”樗里疾终于露出喜色,“总算听到好消息。”
喝完几盏水,樗里疾站起来从宋初一身后的书架里取出最左上首的三卷竹简,道,“怀瑾所著,为兄先借来一用。”
说罢也不问宋初一意思,竟是拿着出了书房。
宋初一诧然,旋即莞尔。樗里疾一向豪爽却不失礼,还是头一回如此急躁的顾首不顾尾,一切都是因为担心她吧?
樗里疾冲出书房,打听到扁鹊是住在这院子里,便立刻过去求见。
他见扁鹊房门紧闭,坚守在门外,便轻声问道,“神医在休息?”
“在洗尘。”坚答道。
樗里疾点点头,站在门口等候。
扁鹊一路风尘仆仆,自配了舒筋活络药包泡着药浴,十分舒坦,中间还让坚加了三次水,一个澡整整洗了大半个时辰。
待扁鹊洗完,坚进去倒水的时候看见他往榻上那边去,想到樗里疾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便咬咬牙道,“神医,公子疾在外面等候近一个时辰了。”
“公子疾?”扁鹊皱皱眉,本欲不见,但想到自己洗浴时他却没有打扰,一个公族子弟能做到如此,也算不错了,“先别倒,请进来。”
扁鹊避到里室,取了外袍穿整齐,又将湿哒哒的头发在身后结起,才出来。
樗里疾见到他,立刻将怀中竹简放在几上,拂开大袖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大礼,“赢疾冒昧来扰神医,实出于情急,求先生见谅。”
樗里疾与赢驷面相有三四分相似,俱是俊容朗朗、气度不凡的男子。此时他用如此诚恳的姿态,连堂堂一国公子连“求”字都用上了,扁鹊觉得自己再计较就是在小肚鸡肠了,遂拱手回了一礼,“公子严重了,请坐。”
樗里疾等扁鹊主位入座之后,才取了竹简,在左首跪坐下来。
“不知公子急急前来寻老夫,所为何事?”扁鹊神情语气都缓和了不少。
樗里疾观他面有困倦之色,知道对方现在肯定没有心情同他扯闲话,便直奔主题,“赢疾想求神医一件事情。”
扁鹊心中微顿,樗里疾说了两句话,两句都用了求,显见心中甚为急切,除了请他救人,恐也没有别的事情了,“老夫年迈力竭,能力有限,但见公子赤诚之心,若是能帮上一二,也当尽力。”
扁鹊阅人无数,尤其是病急求医者,人在情急时最好分辨其品性,他一眼就看出樗里疾是个德行为人都不错的年轻人。
“多谢神医!”樗里疾喜形于色,直言道,“赢疾想请神医隐瞒宋子女身之事。”
“这……”扁鹊捋须的手一顿,缓缓道,“老夫是个医者,医术之外的事情,请恕老夫爱莫能助了。不过公子请放心,老夫也素有医德,此等事情不会胡乱往外传。”
他当然不会到处乱嚼舌根,但曾受赢驷之邀来为人诊病,答应过会与他细说详情。
樗里疾感受到扁鹊的不悦,连忙道,“神医切莫误会,在下绝不是质疑神医的医德,在下是想求神医瞒着君上!”
“君上不问,我自是不会说,但若问了,我又岂能欺君?”扁鹊觉得樗里疾如此担忧,莫非秦公也疑心宋初一雌雄?但见当时请求于他是诚意,也不像存疑啊?
“神医!”樗里疾将竹简放在扁鹊面前的案上,“请神医有空看一眼怀瑾所著兵书,再做定论。我今,求神医此事,并非欲图偏袒什么人,而是为大秦所求,为大势所求,怀瑾如此大才,倘若只因身为女子便埋没于后院,整日摆弄柴米油盐,恐苍天亦会含恨。”
扁鹊闻他言辞恳切,观他神色满是恳求,也有些好奇起来,“何等女子竟能令公子如此推崇?”
“我秦国新的商君!”樗里疾斩钉截铁的道。
不管商鞅的名声如何,手段如何,但他曾经力挽狂澜,将即将大厦将倾的秦国铸造成铁壁铜墙,这是不争事实。
“公子且回吧,老夫会认真看这竹简。”扁鹊道。
樗里疾心里急,但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总不能拿刀架在扁鹊脖子上吧!他缓缓逼出一口气,施礼,“多谢神医,这竹简上的内容不过是三十卷的开头,神医若是有兴趣,可去书房观阅。赢疾多有打扰,请神医恕罪,告辞。”
“善。”扁鹊起身相送。
“神医请留步。”樗里疾推辞。
看着樗里疾往书房去的身影,扁鹊负手踱步到榻边,沉吟了一下,又转身回来,在案前坐下翻看起那几卷竹简。
他对俗事本没有多大兴趣,甚至知道宋初一是个女子的时候,也还算处之泰然,但樗里疾对宋初一的能力推崇到如此地步,为她不惜尊严的求情,实在很令人好奇。
翻开第一页,随便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兵法孰为最深者?余以为当分三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将法。夫道之说,至微至深,所谓‘聪明睿智神武而不杀’者是也;夫天之说,阴阳;夫地之说,险易。擅用兵者能以阴攻阳,以险攻易……
俨然是以道说兵!且句句精深奥妙,扁鹊不懂兵法,但也读过《孙子》,好赖总辨的清。
他忙又继续看:严刑峻法,使众畏法而不畏敌,何也?昔武王以孤军当殷商百万之众,非有刑法临之,此何由乎?兵家胜败,情状万殊,不可一事推也……
卷首却是以一问一答的方式,阐述了对“兵”的看法。
第230章 世有女豪杰
不知不觉天色已暮。
三卷竹简加起来不足千言,扁鹊全部看完不需太久。末了,他目光停留在那些筋骨俱佳的字迹上,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扁鹊对兵事所知寥寥,但常常研读道家巨著,宋初一以道家阴阳融入兵法之中,他倒也能体会三分真味来,因此在看完这三卷兵书后,竟是粗通兵家了!
“唉!”扁鹊长叹一声,放下竹简,起身推开窗子,正能看见对面一片漆黑的书房。
扁鹊从来没有低瞧妇人,这世上不仅有妲己、褒姒,亦有妇好。妇好乃是商王武丁的王后,当时商王朝的军事统帅,也是掌握祭祀大权的大祭司,同时又是一名极具远见的政治家,有史料记载,她在怀有身孕的时候还曾领兵作战,并大获全胜。
国之大事,在祭与戎。说的是,国家大事,在于祭祀和军权。
妇好身为军事统帅和大祭司,恐怕连武王见了都要惧怕三分。尤其是,在商朝前期还有母系氏族遗风,女子带兵打仗很是寻常,但到了商朝后期,已经是父系氏族主导,妇好能够在男人掌权的情形下占着一个国家两大命脉职位,并且做的出色,可见能力得有多出众才行!
只是至今为止史书上记载的媚惑之女众多,而如妇好这般真正杰出的女子屈指可数,世人难免对女子有些偏见。
扁鹊从宋初一的篆著内容、笔迹、面相等等各个方面,都感受到了一种刚强——与她瘦削模样迥异的刚强。
才初见而已,真正如何,还需慢慢观察。
扁鹊站了一会儿,瞧见一个小丫头端着一盏牛油灯进屋,过了一会扶着宋初一出来,从廊子里往这边来。
……
走到近处,寍丫才看见扁鹊,小声提醒了宋初一一句。
宋初一拱手施礼,“神医这么晚还未休息,可是床榻不适?”
“并无,老夫只是想事情。”扁鹊大半辈子都在云游行医,风餐露宿都是有的,对住所自然不会太过挑剔。
“神医一路车马劳顿,早些休息吧,若有所忧是怀瑾能解,必不推辞。”宋初一道。
扁鹊望着月光下那一袭玄色广袖、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言辞间洒脱磊落,一身气度竟是比下世间千万士子,不由呵呵笑道,“不知能饮否?”
宋初一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怀瑾不仅能饮,所酿梅花酒也是这世间独一份,神医可要尝尝?”
“大善!勾起老夫酒瘾,这梅花酒得名副其实才行啊!”扁鹊说着话,从屋内走了出来。
宋初一吩咐坚去挖酒,寍丫在亭子里摆好了席。
扁鹊坐在亭中,看着刚刚从土中挖出的酒坛子,奇道,“陈酒也好喝?”
时下绝大多数的酒都很淡,酿制粗糙,放不了多久就会变味,酸洌的味道固然也不赖,但终归少了酒味。前世宋初一处境不堪时曾在一家酒坊烧火蒸煮谷物,她对酒的兴趣也始于那时。如《黄帝内经》等书籍上就曾经记载过酿酒过程,宋初一私下就试着酿造过,不过她那时穷,连饭都吃不上,哪有多余的谷物酿酒,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实践。直到投奔端阳侯,她才有多余的粮食试着酿酒。因中间失败过许多次,屡次导致衣食不济,但是她一直锲而不舍,终究给她弄出些门道来。
说来也可笑,她刚开始得到端阳侯的另眼相看,不是因为出了什么解困的计谋,而是因为一壶碧酒。后来与端阳侯渐渐亲近,他才开始向宋初一问计。
“尝尝便知。”宋初一笑道。
寍丫揭开密封的酒坛,一股扑鼻的酒香逸散出来,不似新酒的辛辣,但能感受到其中的绵长醇厚。
寍丫给扁鹊满上一爵,他迫不及待的便端起来放在鼻尖轻嗅,“光是闻着味就醉三分了,妙哉!”
“神医尝尝如何?”宋初一道。
扁鹊轻一抿,微凉的酒入口中,一股浓浓的酒香和着淡淡梅花寒香缓缓散开,先是温润绵柔,然后越来越辛辣,待这股子辣劲儿过去,唇齿留香,余味无穷。
“好酒!”扁鹊走南闯北,可谓阅酒无数,如今能让他赞一句好的,实在屈指可数。
“既是好酒,神医直管尽兴!”宋初一端起酒樽敬扁鹊,却并不说那些场面话。
“快哉!”扁鹊赞叹一句,仰头饮尽,道,“也别总是唤老夫神医,喊卢医、秦医都可。”
“扁鹊”是上古神医之名,时下习惯尊称医术医德好的人为扁鹊。他生于齐国卢邑,名唤越人。起初行医时人人都唤他卢医,后来周游列国,因医术高超,医名远播,才被人们尊称为扁鹊,喊的久了就几乎成了他的名字。他医术举世无双,当世再无旁人担得起这个称呼,所以一提到扁鹊,人人都知道是他。
扁鹊五十余岁的时候,秦公有疾,召他入秦。秦国当时正在全力寻求发展,所以对于人才格外尊重。除了士人,在列国之中属秦国最尊重医者,所以他这一来,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入了秦国户籍,秦公亲赐——秦氏。
“那如何使得,您是长者,不如怀瑾就喊前辈吧。”宋初一道。
“好。”扁鹊喝酒喝的起劲,随口便应了。
两人边饮酒边聊,宋初一刚开始不了解扁鹊的性子,因此话并不多,但几番不着痕迹的试探之后,知道他尊儒家、喜道家,对其他各家均持不褒不贬的态度,最厌恶花言巧语、趋炎附势之人。
有了这个基础的了解,宋初一便只与他论道。
宋初一跟在庄子身边,比一般学道之人起点要高几分,就算再不成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她也不是那不学无术之人。
“老夫见过那么多后生,偏就你这娃娃与老夫脾性最合。”扁鹊已有三分醉意,居然忘记宋初一是个女子。
他在秦国十余年,说话行事早已有几分秦人的风格。
秦人爱憎分明又强烈,若瞧一个人好,三言两语便热情豪爽、坦诚相交,若是瞧一个人不好,轻则不假以辞色,重则拳脚相见。
第231章 真的好骇人(补更)
一见如故者,无非就是观念、脾性相合。若是不深交,宋初一想在一场对话的短暂相处中对一个人的胃口,实在很容易。
酒喝到最后,宋初一都不知道自己有几分真几分假了,亦十分尽兴。
这梅花酒喝起来顺口,可是后劲很大,次日宿醉,两人整整折腾到过午才起塌。
扁鹊颇有些不好意,整理用食之后,便立刻给宋初一施针固穴。
宋初一的眼睛没有受伤,只是气海破损,气血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盘踞,因此眼周不能正常行气血。
精气乃是人健康之根源,气血足才养的出精气,而失明只是印堂穴受损之后其中一个最显著的特征而已,人体两大气海破损其一,短时间还好,若是长久以往,人衰弱的速度比正常情况下会快许多倍,尤其是宋初一这种容易耗精力、费心思之人!那华发早生便是衰弱先兆。
扁鹊施针能固气海,但是也需要自身慢慢恢复。宋初一身体虚不受补,因此他刚开始只用了一些药性温和的方子调理身体,有个好壳子才能受得住大补,达到固本培元的目的。
不觉三天过去,赢驷百忙之间曾派人送来许多药材,还有给扁鹊的赏赐,并未召见。
樗里疾每日必来,赢驷召见,他着急,赢驷不召见,他还是急。
“先生,公子来看您了。”寍丫回禀道。
正蔫蔫伏在亭栏上的宋初一精神一震,“快快请他进来。”
这几日扁鹊耳提面命不许她过多思虑,连自弈都不让玩,再这么下去三五天,她估摸着自己要疯,得亏有樗里疾每天陪她说说话。
宋初一眼疾有救,寍丫心情倒是一直很好,“嗳!”
不多时,樗里疾一脸喜色的走了进来,“怀瑾,巴蜀又传来捷报!”
他大步走上亭子,“照这样进展,再隔两个月就能拿下巴国了!”
“难。”宋初一揉着白刃脑门,道,“蜀国朝政衰败,蜀人的斗志也早就在蜀王奢靡之下消磨的所剩无几,蜀王一死,蜀国人便不再挣扎了,然那巴国虽然看似颓败不堪一击,其实真正是根硬刺儿。”
倘若巴国哪怕有一个人也要血战到底,就只能暴力镇压或屠尽巴人。现在列国都盯着巴蜀那块的战事,不可能屠戮,只能镇压。前几日楚国也已经攻入巴国,秦国攻下巴国之后,在镇压巴国时,势必还要应付强楚,任务十分艰巨。
“哈,你说几个月?”樗里疾笑道。
宋初一竖起四根手指,“至少四个月。”
“不会吧?拿下蜀国也只用了两个月,巴国已经一击可破了,就算是根硬刺儿,两三个月也差不多了啊!”樗里疾是真的有些诧异了。
“大哥可要与我赌一把?”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道,“我才不与你赌!我之所以问你,是因为发现博弈社中开了一局,赌的正是秦国几个月能拿下巴国,我回头就把家底全都拿去投四个月,若赢了我就分你五成,若输了,日后你可得管我饭!”
宋初一乐道,“这有何不可,不过我可事先说好了啊,锦衣玉食没有,只有粗布糙食。”
“忒是小气。”樗里疾往宋初一身边凑了凑,小声道,“我若是穷了,怀瑾可得负责给我讨个媳妇。”
“哦?大哥有此言,想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说来听听,便是周天子的公主我也必能给你讨来。”宋初一虽是开玩笑的口吻,但说的是认真话。
樗里疾干咳了一声,“那倒不必,你家后院那姑娘可许了人家?”
宋初一怔住,片刻才缓缓道,“大哥可是认真?甄妹子虽然不是我亲妹子,我可不能容她给人做小。”
樗里疾拍了她脑门一巴掌,“我正经媳妇还没讨,哪里就想着小的了!”
这下宋初一真是傻眼了,依她看来,甄瑜纵然也是个品貌皆具的姑娘,还是儒家外室弟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亏得慌。从初次见樗里疾,宋初一先是被他朗朗之容所摄,之后又叹服于他的才学,深交之下,觉他无论是心胸还是风度都令人倾倒,遂引为知己。
宋初一与张仪结拜,除了意气相投之外,免不了有几分算计在其中,与樗里疾却是从一开始便真心相交,虽未结拜,但论起来却是比张仪还要亲厚几分,在她心里,她这大哥也只世间最好的女子才配得上。
“甄妹子哪里引得大哥想求娶?”宋初一不解道。
樗里疾想了想,“觉得各个方面都差不多,主要是,大哥也该娶个媳妇放家里头了。”
“这是什么话!”宋初一目不能视,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不挑拣媳妇,我还要挑拣嫂子呢!”
樗里疾不是个轻浮之人,说话做事必是经过思虑,宋初一只是这么一说,心里还是尊重他的意思,倘若他就看准了甄瑜,她也不会多加劝阻,毕竟人家娶媳妇又不是她娶媳妇。
“当真不合适?”樗里疾反倒问起她的意见来了。
宋初一无奈道,“这等事我哪说的清楚,你觉得好就行。要依着我看,这世间能配上大哥的女子寥寥可数。”
“哈,若让你给我挑媳妇,合着我以后得一个人过了!”樗里疾开了句玩笑,转而道,“其实我从前有过一个妻子,她比我小五岁,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只不过她尚未及笄便没了。我从师门回来后,便依大婚之礼把她尸骨迎了来,入了祖坟,只盼生未同衾死同眠。所以如今娶任何一个女子,我都觉得心中有愧,倘若娶了甄姑娘,也只能用余生好好待她。我如此想,怀瑾不会怪我吧?”
樗里疾也是没法子,族里不可能让他一个正常男人平白的断了一脉烟火,反正早晚是要再娶,还不如挑个看着顺眼的。甄瑜是商贾出身,就算死后不能入嬴氏祖坟,允她随葬,也实在不算亏待她。
宋初一没想到还有这一桩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未曾说什么安慰的话,只道,“大哥若是有意,我便寻个空问问她。不过甄瑜算是儒家学生,对这方面看的怕是极重。”
这倒是樗里疾没想到的,他叹了口气,“是我唐突了,既是出自儒家,我岂能如此辱没她?”
一旦入了大家学派的女子,从身份地位就不能以寻常出身来衡量了。时下各家各派极少收女弟子,尤其是儒家,迄今为止都未曾听说过有一个真正的入室女弟子,所以就算外室弟子,也是受人尊重的。
……
树丛后的小径上,甄瑜的侍婢抱着竹简悄悄退了回去。
甄瑜正在廊上看花,看见她慌张的模样,不禁问道,“阿禾,出了何事?”
“娇娇……”阿禾满脸不忿的道,“奴方才还书简时见公子疾来了,便想着待会再去,谁知听见了公子疾欲求娶娇娇。”
甄瑜脸颊微烫,但见阿禾不忿的表情,心知这事还没说完,便静静听着。
果然,阿禾愤然道,“谁知,宋先生竟说娇娇配不上公子疾,劝他不要求娶娇娇!”
在阿禾看来,入不入祖坟又有什么关系?她潜意识里觉得自家娇娇能嫁给公子疾,怎么样都不算屈!别说做正夫人,就算做个侧夫人也极好了!她可是听说那公子疾如今年纪轻轻便是上大夫,十分得秦公重用,又是一国公子。娇娇没有姐妹,自己又是良家子,外边买来的陪嫁的滕妾哪有知根知底的好?若是娇娇能成为公子疾的正夫人,自己一定能成为陪嫁滕妾!
阿禾如此想,宋初一之举,无疑就是断了她的前途。
甄瑜脸色一白,方才还扑扑乱跳的心,现在却像是猛然被人掐住一般喘不上气。
她师父不是什么大儒,她又出身商贾,自然也不奢望太高,但听到是宋初一说自己配不上公子疾,简直就是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他还说把我当妹子……没想到背后居然如此说我!小人!伪君子!”
阿禾见状,趁机道,“娇娇,公子疾也不像是三两句就能被人说动的,既然他心属于你,不如找机会与他多多相处?”
“让我一个人静静。”甄瑜尚且在打击之中,哪有功夫去听阿禾的建议。
阿禾悄悄看了她一眼,满心的不屑:识字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半点打击都受不住!
甄瑜可不傻,阿禾是兄长两年前领回来的良家子,说是放在身边养养熟,她心里清楚这是给自己准备的陪嫁滕妾,因此今日阿禾反应为何如此之大,她心里清楚的很,也因此更肯定如果宋初一没有阻拦,阿禾也不敢如此说。
她没想到兄长如此推崇的一个人,身系甄氏全族命运的一个人,居然是个背后嚼人舌根的无耻之徒!
外院之中,宋初一与樗里疾还在说着话。
方才白刃耳朵一抖就要站起来,宋初一便知道有人偷听,若不是她安抚,白刃怕是早就窜出去把那人拖出来了。扁鹊不是那听壁角之人,那树后之人是谁,根本不用想。
“先生,外头有个司马将军来看您。”寍丫道。
司马错还在巴蜀,除了那位,宋初一也不认识别的司马将军了,她当即起身,“大哥,走,去迎迎将军!”
“善。”樗里疾也十分了解赢驷这一“爱好”,伸手扶宋初一走下凉亭,往大门处走去。
迎至门外,樗里疾看见一身戎装的赢驷,率先行礼,“君上。”
“见过君上。”宋初一道。
寍丫瞪大眼睛,惊讶的看着这个转眼变成秦公的冷面将军。
“进去再说。”赢驷此行只带了两名护卫,显然只是私下前来。
寍丫满心惶恐的打开大门,避到墙根,忍不住好奇的偷瞄赢驷的后脑勺。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君主呢!即便没有传说中的仪仗,但看上去依旧威势迫人,她都忍不住想匍匐跪拜,真是好骇人!
第232章 最妙一招棋
“先生近来如何?”赢驷在正堂主座上跪坐下来,转眼看向宋初一。
“多谢君上挂怀,一切皆好。”如果不是整天无所事事,她可以更好。
赢驷点头,吩咐身旁的护卫去请扁鹊。
樗里疾心头微紧,面上却得端着样子。正在他紧张时,门口传来甄瑜微冷的声音,“我要见先生。”
寍丫急道,“君上来看望先生,娇娇晚些再来吧。”
甄瑜怔了一下,心中恨不得在秦公面前拆穿宋初一的虚伪,但考虑到关系甄氏利益,她只好咬牙忍了,“那我先回去了,先生若是闲了,你过来禀我一声。”
“喏。”寍丫看她面色不愉,小心应了。
两人说话的地方距离正门不算太近,但刚巧屋内没有人说话,是以听的特别清晰。
“何人?”赢驷开口。
樗里疾微微诧异,心道君上可不是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呀!
宋初一道,“朋友的妹子。”
“君上,神医到。”门口虎贲卫禀报道。
赢驷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请神医进来。”
扁鹊进门,看见赢驷起身相迎,连忙道,“君上折杀老夫也!老夫一介山野草民岂能受君迎礼?”
“大秦以能者为尊,神医当得起。”赢驷面上没有太多表情,语气却十分诚恳。
秦国尊贤重士,扁鹊在秦国这十来年,对此体会最深,因而也不再说什么客套话,行礼之后随着赢驷入座。
“神医一路辛劳,不知在宋子府中可有什么不便?”赢驷问道。
扁鹊微微笑道,“老夫与宋子脾性相投,平日闲谈论道,老夫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不便。”
脾性相投?赢驷淡淡瞥了宋初一一眼,心道,真想知道她跟谁不相投!?
宋初一看不见,樗里疾却是没有漏掉赢驷的目光,因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他一时也辨不清是何意。还未及多想,赢驷已经开始问及宋初一的病情,樗里疾顿时紧张起来。
扁鹊据实答了,并且简单说了一下日后的治疗方法。
“寡人不懂医术,宋子的伤日后就托付给神医了,缺什么药,只管让赢疾转告,寡人定然寻来。”赢驷这话的意思,已经为这次的访病做了结尾。
“君上仁爱,老夫也定当全力以赴。”扁鹊拱手道。
樗里疾总算暗暗松了口气,忽闻赢驷道,“上大夫,劳你去送送神医,我还有几句话要与宋子说。”
“喏。”樗里疾应了一声。
扁鹊就住在这院子里,有什么好送的?分明是赢驷明着支开他们,所以扁鹊并未推辞,与樗里疾先后出了正堂。扁鹊顺势邀请他去屋里坐一会。
屋内安静。
赢驷道,“走吧,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君上不忙?”宋初一知道朝内刚刚进行一次大动荡,赢驷一口气端了所有老氏族,包括那个四朝元老甘龙。
可叹甘龙,他举兵造反废了出公,一力把当年还是废太子的献公扶上君位,又辅佐孝公,紧接着迎来新君赢驷。他有霸权的野心和能力,却是命不好,连遇三代雄主,否则就算把控秦国百年朝政也不无可能。
“忙,所以别浪费时间。”赢驷道。
宋初一呲牙,大着胆子开了个玩笑,“君上,怀瑾好歹也是投身秦国,不求礼贤下士,好歹也不能差别待遇吧?”
她话音刚落,左手被一直温热的手握住,身子一轻,竟是硬生生被从席上拽了起来。
赢驷领着她往外走,“门槛。”
宋初一抬脚。
“阶梯。”
宋初一缓步。
寍丫尾随在两人后面,直到大门口,才鼓起勇气,小声问道,“君、君上,把我们先生带去哪儿?”
赢驷回头看了寍丫一眼,小丫头竟然吓的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眼泪无声的流了满脸。
光听声音就知道是什么事,宋初一扶额,丢人啊!
看来必须得调教,她放在身边的人,总是这么一副没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可不行!
“无事,我去去就回,你留下看家,好好伺候神医。”宋初一耐着性子温言交代道。
寍丫听见宋初一的声音,才稍稳心神,诺诺道,“喏。”
赢驷翻身上马,一伸手将宋初一捞到身后,“坐好。”
话音一落,马如箭矢一般的冲了出去,宋初一紧紧抱着他的腰,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刮在脸上生疼。
约莫过了一刻,速度才慢下来。
“哥!”一个清亮的声音夹杂在急促的马蹄声中渐近。
“阿玺。”赢驷语气柔和许多。
马匹渐渐停下,赢驷道向宋初一介绍道,“我妹子,赢玺。”
玺,印章也。因着做印章的材料有许多,所以在时下“玺”字有许多种写法,有写上尔下金,有写上尔下土,当然也有写上尔下玉的。以玉做印章,一般是一国之印。
国玺有多贵重?这公主能以此为名,必然极尽荣宠。
宋初一欲下马,却被赢驷拉住,因此只能尴尬一笑,在马上施礼,“见过公主,在下行动多有不便,请公主莫怪。”
赢玺一身黑红相间的利落劲装,绸缎一般的墨发束成马尾样垂在身后,俏脸与赢驷有几分相似,皮肤比寻常贵女要黑些,端的英姿飒爽,“先生不需多礼,赢玺久闻宋子大名,今日总算能得见,荣幸之至。”
听言辞,这位公主似乎并不恃宠而骄,让宋初一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做好了?”赢驷打断她们的客套。
“那是自然。”赢玺得意道,随即想到一件事情,哼了一声,“倘若宋子满意,你得容我把那个魏纨狠狠揍一顿!”
赢驷不理她,兀自驱马前行。
宋初一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记得嫁过来的魏公主名叫魏菀,想来这魏纨应是陪嫁的庶公主。
联姻不一定非要嫡公主,只要确定血统高贵即可。魏菀虽并非魏王后所生,但其母是周王室女,两国联姻,出嫁的公主不论是不是王后所出,均以嫡公主之礼,这陪嫁的姐妹是断不能省的。
姑嫂之间本就难得和睦,宋初一也无意打听君主的家事。
“那个魏纨……”赢玺咬牙切齿,但瞧见赢驷冷峻的表情,恨恨的甩了一下马鞭,“罢了,本公主不跟她一般见识!”
赢玺平日在族里都是横着走,偏就怕极了赢驷。赢驷在外流落多年,两人虽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相比之下,还不如赢玺与樗里疾之间的兄妹感情更加深厚些。赢驷不苟言笑,不管撒娇还是耍赖蛮横,全是刀枪不入,但在大多时候又对她十分宠溺。
赢驷回来不到两年,愣是把赢玺治的服服帖帖,除了偶尔耍耍小脾气,别的一点小尾巴都不敢给他逮到。
“我曾听闻宋子孤身刑场救人,又听说,在巴蜀与屠杌利议和时,长剑直指面门而面不改色,实在比豪侠更令人倾慕!”赢玺转移话题,兴致勃勃的数起宋初一的事迹。
“公主过誉。”宋初一道。
如此淡然的回应并没有打击赢玺的好奇心,“听说宋子是道家,我是墨家弟子,尝拜读过道家巨著,却不知道家人居然如此精通兵法,道家也有兵法学说吗?”
以前没有,但宋初一正写的道家兵书很快就要问世了,但她不欲拿出来说,遂道,“无,不过道家阴阳包含世间一切变化,细心体会,自能悟到兵法。”
“噫,听起来怪玄妙。”赢玺转而道,“我日后能常常找你玩吗?”
宋初一笑着把事儿推给了赢驷,“倘若君上无异议,在下自然欢迎公主。”
“我玩我的,又不妨他什么事,他能有什么异议。”赢玺当着赢驷的面,语气颇不以为意的道。
赢驷淡淡道,“你愿意怎么玩随你,但不得占用大秦臣子的时间。”
宋初一咂嘴,这对兄妹刚见面的时候还是和和睦睦,三句话不说就开始拧巴起来,变脸速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宋初一又暗暗补充一句,比赵倚楼有的一拼。
行了一会儿,马匹再次停了下来。
徐徐清风中带着淡淡的草木花香,耳边鸟叫清脆,若是仔细倾听,能发现掩在树叶沙沙声里的淙淙流水声……即便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此处的美丽。
宋初一下马时,赢驷伸手扶了一把,“此处环境清幽,正适合清心养病,过两日你便与神医搬到这里来吧。”
“这里还有温泉呢!满咸阳独一份。”赢玺道。
“这如何使得?我在府里养的好好的,也不必挪地方。”宋初一心里清楚,既然如此难得,定然不是寻常地方。
“左不过就是块地,先生消受的起。”赢驷不容置疑的道。
听闻此言,宋初一明白了赢驷这是在补偿她也是在感谢她。
如果她不顾眼疾,非要撑到巴蜀大捷之后回来领封赏,而因为《灭国论》的缘故,赢驷又不能贸然给她重要职位,必然很是为难,弄不好要君臣嫌隙。她现在主动放弃了封赏,是真真正正的为秦国考虑,赢驷不仅更高看她,心里也有感激。
“先生这份情,赢驷领下了。”赢驷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其实她整盘棋里,走的最妙的一步便是这最后一招以进为退。
拿巴蜀和诚意去换君心。
看起来不赔不赚,但若算上她隐瞒的女子身,赔赚就难说了。倘若将来被戳破,她就多了更多取胜筹码。
生下来就比别人少个把,注定要付出更多才能在这世上挺直脊梁骨,然只要大事能成,再多付出她亦无怨尤。
“臣不才,不知究竟能为大秦带来多少助力,但自打自入秦,便已经打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宋初一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赢驷动容,紧握住她的手,“先生大义!赢驷代大秦谢过先生!”
第233章 恒傲者傲骨(二合一)
这番君臣肺腑之言后,两人皆心情大好,闲话了几句,赢驷才派人护送宋初一回府。
近段时间,宋初一回秦的消息已经传遍咸阳大街小巷,包括与屠杌利谈判时那件事情,被传的神乎其神。宋初一从叛秦小人忽然转变成了大秦的功臣。
秦人生性刚直,大都不喜欢背地里耍手段的阴险之人,对于宋初一的手段,大家不置可否,但无论她做了什么,总归是为了大秦,因此秦人对她只有感激却无指责。秦蜀交界处的庶民更是常常陷于秦蜀战乱,被骁悍的蜀人烧杀抢掠,如今宋初一主张平巴蜀,并且为此做出巨大贡献和牺牲,边境秦人十分感激,得知宋初一失明,特地为她开坛祭祀,求上苍神灵庇佑。
从一开始有扩展趋势,宋初一嗅出了几分阴谋的味道。若是无人推波助澜,此事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早在只有咸阳传说她丰功伟绩的时候便请樗里疾向赢驷转达对此事的怀疑,但是流言还是如潮水般止不住,仅仅大半个月便迅速覆及整个秦国。
一时间宋初一名声大噪,却将她欲图隐退幕后的一招棋瞬间拆的七零八落。倘若不是她及早向赢驷反应,说不定连君心都要失掉!
如此精准、狠辣,并且显然蓄谋已久,只为了扳倒她。
有动机的人很多,列国皆有可能,包括同在秦国的公孙衍和张仪。一山难容二虎,更何况是三虎?
不过,张仪入秦不久,没有深厚的根基,他人在巴蜀,想对在秦国势力指如臂使,几乎没有任何可能。据樗里疾所说,公孙衍是在宋初一离秦之后才入秦,自入秦以来一直致力于秦魏之战,不甚了解宋初一对秦国的作用。
宋初一对公孙衍此人略有耳闻,他为人刚直,一身傲骨如铁,擅阳谋,不屑小人行径。
如此,可以基本排除这二人,其他在秦为官之人,于宋初一并没有过多利害冲突,也没人有能力在赢驷的眼皮底下做出这样大的动作。
“这么说来,是别国人所为?”樗里疾看着在溪边垂钓的宋初一问道。
前日宋初一便与扁鹊、甄瑜搬来这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她的生活一下子丰富了许多,平日垂钓、种花、吹风,分外惬意。
听闻樗里疾的话,宋初一脑海中便冒出了一个人。
上次在蜀国又结下一桩仇,新仇旧恨,恐怕他已经存了杀心。
宋初一沉吟道,“如果是他……这一举不至于将我逼上死路,想必还有后招。”
樗里疾见她不慌不忙的样子,叹了口气,努力抚平自己心中的浮躁,“谁?”
“闵迟。”宋初一缓缓吐出两个字。
樗里疾微怔了一下,才想起来闵迟就是那个当初在卫国同宋初一一起游说列国攻魏之人,后来一起被魏王扣在魏国。
“你如何想到是他?”樗里疾不解道。
宋初一眯眼笑道,“我会掐算。”
其实只是她一时感觉而已,如今茫无头绪,有个人固定的怀疑对象也是好的,“大哥帮我查查此人近来动向。”
“好。”樗里疾不知两人有私仇,只认为闵迟若为魏国效力,想摘除宋初一是理所当然的。他每日公务繁忙,只能抽这一小会时间来看宋初一,说完事情便匆匆告辞了。
坐了好一会,宋初一纳闷,怎么一上午半点不见动静?敢情这溪水里没有鱼?殊不知白刃庞大的身躯蜷缩在溪水中的一块石头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钓线,吓的鱼儿不敢靠近方圆一丈。
“白刃,回去吧。”宋初一觉得有些饿。
白刃轻巧的跳上岸上,耷拉着耳朵,对宋初一实在万分失望,想当初赵倚楼一个时辰便能钓上一篓子大鱼呢!果然跟着没本事的人就只能过苦日子。
寍丫迎过来帮宋初一提着篓子,转眼看见迎面而来的甄瑜,便提醒了一句,“先生,娇娇来了。”
脚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近,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停住。
不等她问候,宋初一率先开口道,“妹子来啦!正巧我有一桩事要与你说说。”
甄瑜到嘴边的话被堵了回去,看了阿禾一眼,“你到一边候着。”
“喏。”阿禾心里不情愿,却找不到留下来的借口,只好怏怏退远。
宋初一听见脚步声离开,接着便道,“因着这几日搬家,我有桩要紧事一直没来得及寻你问问清楚。”
“何事?”甄瑜猜到宋初一会说这件事情,便没有多嘴,想听听她如何解释。
“公子疾有意求娶你。你既然是甄先生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公子疾又是我至交好友,本来是一桩美事……不过他早先曾有过一个夫人,感情甚笃,人去了之后已经入祖坟,你再嫁过去便是继室,百年之后最多只能随葬,我想着你出自儒家,怕是极看重此事,因此便没有答应也未回绝。你若是也有意,我便做主将此事定下,等你大哥回来之后,再让他正式上门求娶,若是你大哥不同意,有我担着也有回旋余地。你看如何?”
国之大事,在祭与戎。所谓祭,其中就包括祭祀祖先。不仅一国如此,贵族如此,连乡野庶民都不例外,而儒家重之更甚。只有卑贱者才不重祖宗、宗族!
继室之所以顶着正室之名实际地位却与侧夫人相差无几,便是因为只能随葬不能合葬,宗祠之中也不会有继室的位置。所以一般贵女能做原配大妇,就绝不会选择做继室。时下,正经的大妇是能和丈夫平起平坐的。
甄瑜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情,又见宋初一坦荡的模样,顿时羞愧的脸色一阵阵发热。
甄瑜对这件事情的反应简单直接,小姑娘心性,宋初一不喜欢她这性子,也并不算讨厌。
在宋初一看来,这些本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算甄瑜受人挑拨心存怨恨,她也不至于记恨报复,只是低看其几眼罢了。
“婚姻大事,不着急,你且慢慢想。”宋初一说着,领寍丫和白刃离开。
“先生真觉得我配不上公子疾?”甄瑜看着她擦身而过,忍不住转身追问。
宋初一脚步未顿,“他是我至交至友,在我眼里自然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配他也不为过,至于你是否配得上他——恒贵者贵心,恒傲者傲骨,又岂是旁人言语能攻讦?”
恒贵者贵心,恒傲者傲骨,又岂是旁人言语能攻讦?
“贵者贵心……”甄瑜看着她瘦削却落拓的背影,反复咀嚼这句话,脸色一片惨白。
通常尊贵的人有一颗矜贵的心,而骄傲的人有一身铮铮傲骨,外人三两句揭短质疑的话,根本改变不了一个人的本质。
这句话才是血淋淋的揭露甄瑜的内心!她因为求学儒门,所以眼界高,但又因为出身商贾而自卑,想尊贵却质疑自己的尊贵,想骄傲却只有傲气却无一身傲骨,到头来,只能是外强中干的强撑罢了。
“先生,娇娇脸色不好。”寍丫回头看了一眼,悄声对宋初一道。
宋初一并不接话,以甄瑜目下这样子,的确配不上公子疾。就算今日这番话之下,甄瑜没有丝毫领悟,抑或生出更多怨怼,宋初一亦不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她也没闲工夫去照顾一个弱女的心思。
“我问你,每日过来送还竹简的可是方才跟在娇娇身边的那名侍女?”宋初一问道。
寍丫点头道,“嗯,就是她。她叫阿禾,看起来很能干的样子,上回簪子就是她塞给我的呢。”
甄瑜既然还来质问,恐怕并不是亲耳听见她与樗里疾的对话。
至于挑拨者……甄瑜身边侍婢不少,原本宋初一还不知道是谁,但联系实际情况,再有方才那阿禾的脚步迟疑,九成就是这名侍婢了。
宋初一一瞥嘴角,“回头你就私下去找娇娇,告诉她,阿禾那晚将我服侍的很好,我很喜欢她,所以想讨来做姬妾。”
如果不是阿禾“告密”,既然睡都已经睡了,阿禾不再是处子,甄瑜怕也不会舍不得一个侍婢,但倘若是阿禾“告密”,那就十分有趣了……
“啊?”寍丫满脸惊诧,但旋即又忙垂头应了一声,“喏。”
晚膳过后,宋初一刚刚服过药,正在思忖应对流言之策,去甄瑜那里讨人的寍丫便慌慌张张的跑回来。
“先生,出事了。”寍丫焦急道,“奴把先生的话说给娇娇,娇娇一听就脸色发白,连说三句‘其心可诛’,然后就晕过去了!”
宋初一一拍大腿,“怎么这么不撑气!请神医过去看没有?”
“娇娇身边的侍婢去请了。”寍丫泪眼婆娑,她至今还莫名其妙,不过是要个奴婢而已,先生的话也不过分啊,怎么就能把人气的背过去!
“走,去看看。”宋初一抬脚出门,寍丫扯了插屏上搭着的披风给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点起了灯笼,甄瑜的小院里“兵荒马乱”,远远的便听见嘈杂声和哭声,宋初一暗骂一句“一群事多的娘们”!随即在寍丫的搀扶下,加快脚步。
漫天星斗点点,有枯叶被风卷落,陇西秋意渐已凉。
魏国大梁王宫。
在苍穹繁星之下的一大片建筑,夜色中显得气势磅礴,大气之中却不失细节,雕檐斗拱,朱门镂花,无处不精心雕琢,目光随意一落,便是极致奢华的风景。
身着绮罗的宫女托着银壶玉盤如从天而降的仙女,迈着轻巧的莲步鱼贯入殿。
殿中宴客虽然不多,却不减热闹,一派歌舞升平中,只有右上首的一袭青灰广袖衣袍的俊朗青年显得格格不入。
魏王心情大好,一双豹眼微微眯起,盯着舞姬款款摆动的腰肢,显得十分惬意柔和。
一曲舞罢,魏王端起酒爵,“今日这场宴,为闵先生庆功。”
“谋之初始,尚不知结果,王上庆功之宴,闵子缓受之有愧。”闵迟端起酒爵。他从来不是个会示弱的人,虽然他心里笃定这次就算不置宋初一于死地,也必让她不能为秦所用,但屡次失利,他已懂得在势弱时如何藏锋芒。
魏王微微笑着放下酒爵,“来啊!拟寡人之令,封闵迟子缓为上大夫,迁右郎中。”
公子卬送到嘴边的酒爵微微一顿,旋即淡淡然一笑,朝闵迟拱手,“恭喜子缓。”
郎中。其基本职掌有二:其一是近侍与参谋;其二是执兵守卫。右郎中手中实权不多,却往往是君主心腹要臣。魏王一开始便给了这个么个官职,除了证明他重视闵迟,也说明他对闵迟的为人还算喜欢。
闵迟直身挥开宽袖行大礼,“闵子缓数次办事失利,王上非但不弃,反而委以重任,如此心胸,如此大恩,闵子缓非肝脑涂地不能报!”
魏王听此话,心情更愉。自从商鞅之后,那些不能归魏的“人才”一直是魏王的心头刺,他如今最喜这些士人臣服之言。
想到宋初一的《灭国论》,又听着巴蜀战况屡屡传来,魏王连续数月坐立不安。罕有人知《灭国论》究竟讲的什么,但看着这三个字,宋初一到秦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拿下了秦国久攻不克巴蜀……巴蜀之后呢?是否就轮到魏国了?
这样一个人,既不能归己所用,就必须毁彻底,最好死的连灰都不剩。
魏王握紧酒爵,他对此计十分有把握,看来今晚,好歹能睡着觉了。想及此,再看闵迟就越发顺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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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那边,宋初一所住的院子里却才刚刚闹起来。
甄瑜被扁鹊施针救醒,昏昏沉沉中居然“恍然大悟”,想到大哥安排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是为了撮合自己和宋初一,谁想这个贱婢竟然早就爬上了宋初一的床,却还借机故意来挑拨自己与宋初一之间的关系!
这阿禾不是奴隶,若是宋初一以后高爵大官,只要大妇首肯,做如夫人也不无可能。她如此做分明就是想踹开自己,借力往上爬!
纵然她心中并未属意宋初一,但自己侍婢利用到这个地步,让她感到心寒和震怒!
“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你这贱婢!竟妄图害我!”甄瑜怒视匍匐在地上的阿禾,气的浑身发抖,但出于教养,骂人也就这个程度了。
阿禾虽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惹得甄瑜动怒,但不影响她喊冤,“娇娇,奴冤枉,奴冤枉。”
蠢货!连事儿都闹不清楚,喊个鸟冤!
一旁坐着听热闹的宋初一顿时没了兴致,就这程度,她也懒得下狠手摧残娇花。
“时候不早了,妹子先歇着吧,明早再处置。”宋初一面露疲色。
“先生……”甄瑜扶着侍婢的手站起来,“此女乃是忘恩负义之辈,恐害了先生,只能拖出去卖了。等大哥回来,我让大哥寻几个娇美的越女给先生。”
这阿禾模样娇柔温婉,与越女形貌相近,甄瑜便以为宋初一是喜欢这一类的。
阿禾一听这话,认为是宋初一开口要她,甄瑜却以为她存心勾引。当下脑子一蒙,竟扑到宋初一脚边,“求先生与娇娇说说,不要卖了奴,求先生……”
她哭的梨花带雨怜煞人,若是寻常男子非要心软不行,但她忘记宋初一根本看不见。
此举倒是让她坐实罪名,彻底的惹怒甄瑜,“来人,现在就把这贱婢扔出去!”
一个大力的婆子立时就拿着绳子进来,将阿禾捆了,嘴巴一堵便拖了出去,手脚利索的很。
“阿瑜今日失态,向先生赔罪了。”甄瑜蹲身行礼。
“嗯。”宋初一淡淡颌首,漠然评价道,“与个婢子置气,闲费口舌,的确有失风度!”
听着她不带丝毫情绪的声音,甄瑜微微打了个冷颤,心里油然而生的不是怨怼,而是畏惧。她总觉得宋初一此时的模样,比师父平时板着脸训诫的时候还让她害怕。
待宋初一出门,甄瑜转身便扑到榻上呜呜痛哭起来,身旁侍婢的温言劝慰不仅没让她宽心,她心里反而越发觉得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汹涌。
她真心待身边的人好,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哭了一阵子,侍婢见她渐渐没了声响,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弹鼻息,发现只是昏睡过去,才微微松了口气。
宋初一回房躺在榻上,听见那边呜咽的声音停了,才松了口气,翻身安睡。
她娘的这叫什么事儿!自己要死了,还得去安慰哭丧的!
破局……破局……
宋初一倏地坐起身来,摸索着到几前坐下,摸了一卷空白竹简,开始刻字。
寍丫听见咔哧咔哧的声音,还以为是老鼠,点了牛油灯进来想惊跑它们,猛然看见几前坐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手上一抖,灯咣啷一声掉落。
在光亮熄灭的一瞬间,寍丫总算看清那人是宋初一,不禁吁了口气,“先生大半夜的在刻什么呢?”
“你先睡吧。”宋初一道。
第234章 身陷生死局
寍丫能简单分辨宋初一的情绪,见她语气不容置疑,不敢再劝,只能应了一声,退到帐外。
宋初一摩挲着竹简上刚刚刻下的字迹,微微皱眉。
关于流言之事,现在该传出去的都已经传遍秦国,就算全力收拾,也非一两日能见效。
想破这一局,关键不在于敌人是谁,而在于宋初一本身。现在除了赢驷和她,没有人知道《灭国论》的言论主张和具体内容,宋初一只曾经在卫国透露寥寥几句,在场的人也很少,她从未正式宣扬自己的学术内容。这就是破局的关键。
不管对方的后招是什么,宋初一现在必须弄出一套新的《灭国论》。她知道这新的内容根本不能让所有人信服,但是大争之世,谁人没有野心?只是不能让人抓到实据,从而加以攻击。
这套学说虽说是为了堵住众口,但内容必须得有真材实料才能起到作用。
只需区区三千言,但得字字珠玑。
一夜过去,窗外光线渐亮,宋初一浑然不觉。
“先生?”寍丫已经是第六次进来,“已经天亮了。”
“别烦我,该干啥干啥去!”宋初一扔下刻刀,揉着酸痛的手腕道。
寍丫偷看了一眼宋初一的脸色,见她面上并无怒气,知道只是烦自己扰她思绪,便不敢再劝……可神医再三嘱咐,必须得好好休息。
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寍丫决定去寻扁鹊问问这般熬夜是否有碍病情康复。
她刚刚抬脚,却闻屋内宋初一唤道,“寍丫。”
“嗳。”寍丫响亮应了一声,又返回屋内,“先生有何事吩咐?”
“过来。”宋初一摊开一卷空白竹简,将笔沾上墨,摸着竹片之间的缝隙写下一行字,“你看我这字写端正吗?”
宋初一之所以刻字,是因为可以摸着痕迹不容易乱,但若是这么刻下去,不仅慢而且辛苦。
“这个……”寍丫不识几个字,但端正不端正还分辨的出,她看过宋初一以前写的其竹简,再看就难以入眼了。
宋初一听她吱唔,便知道写的不怎么样。
“那这些呢?”宋初一将刻的字摊开。
寍丫仔细看了看,“这个倒是很端正,与先生之前刻的没有太大差别。”
“唉!”宋初一长叹一声,“怎么会这样呢!”
“先生先用些饭吧?”寍丫道。
宋初一点点头,不管怎么样,这杀身之祸的刀子利刃还未逼到颈边,自己不能先倒塌了,养护这副身子也刻不容缓。
洗漱过后,用了些清淡的谷食,不多时,扁鹊过来施针。
“怀瑾昨晚没休息好?”扁鹊扁鹊自那日与宋初一把酒论道之后,对她就亲近几分,自然就改口喊她的字。
“前辈可真不愧为神医。”宋初一想到扁鹊的耳提面命,不禁有些心虚。
闻言,扁鹊皱起眉头道,“莫说老夫是医者,便是寻常人一看你这脸色也知道。你若是不想好,趁早同老夫说,免得白费一番周折,将来还毁了老夫名声!”
扁鹊倒不是个特别古怪的老叟,喜好也与寻常人没有两样,只是尤为讨厌不听话的病人,若非是国君亲自请他来看诊,宋初一的性子又合他脾气,遇上这等拂逆医嘱的病人早就甩袖走人了。
宋初一笑眯眯的道,“前辈名声乃是巍峨大山,我这副小身板哪里推的倒?只是……”她顿了一下,苦笑道,“我最近身陷生死局,若是不能破出,恐怕不仅这双眼,连这条命都要到头了。”
“既是绝境,老夫也不阻拦,不过你要保证每日至少睡三个时辰。”扁鹊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除了病人的病情,别的什么也不关心,更不会多问。
“好。我一定听话。”宋初一满口答应。
门外,坚禀报道,“先生,公子疾来访,说是有急事。”
扁鹊正要施针却被打扰,面色颇为不愉。
“前辈……”宋初一以询问的口吻道。这一施针,前前后后加起来至少要大半个时辰,能等那么久吗?
扁鹊语气平淡,“此时乃是施针固穴最佳时间,片刻耽误不得,是治病还是谈事,你自己选择。”
宋初一抿唇,她有预感,只要自己现在选择去找樗里疾,扁鹊便不会再管她的病了。
在医术上,扁鹊是一个极度追求完美的人。
这段时间,他无论是配药还是煎药全都一手包办,从不假手他人,并且连她每日的吃食、作息等等全部都有极为详细的交代,他如此认真负责,就是努力要把这八成的把握提高到九成乃至十成。所以扁鹊打心底里排斥那些不配合的病人。
“我一边议事一边接受施针,前辈是否会受影响?”宋初一只能想个折中的办法,既然樗里疾说是急事,必然就是十万火急,而且必然是关于她的!樗里疾不是个虚张声势之人,若是有别的麻烦,他无论如何亦不会在她养病其间叨扰。
“我能受什么影响!”扁鹊拍案怒道,“往日我施针之时哪次不是让你宁心静气?既然是急事,你能波澜不惊的受针吗?”
“我能。”扁鹊话音方落,便听见宋初一平静的说出这两个字。
扁鹊愣住,居然忘记了一腔怒火。
宋初一缓缓道,“近来每个消息对我都至关重要,我大哥是个能抗事之人,但凡能解决的便不会在我病中相告。我既诚心想医好眼疾,奈何也不能误事,倘若前辈能不受干扰施针,我亦必不动心神!”
还是第一次有病人说出这样的请求,扁鹊对自己很有把握,可是……
他不能容忍自己在行医期间发生任何差错,然而看着宋初一那双如清潭无波的眼,他沉默了片刻,竟是妥协了,“唉!”
扁鹊将针袋取过来,一边擦拭银针一边道,“老夫把几十年的声誉、医德都赌在你身上了。”
宋初一呵呵笑道,“有如此两座大山镇我心神,除非天崩地裂,否则哪能动我半分?”
扁鹊这样说,不过是想给她施压,让她不要冒险,谁知道这样也能让她顺杆子往上爬。
只动思绪不动心绪?扁鹊没有想象过,要知道,思绪与心绪息息相关,寻常人但凡思虑事情,就极难守得住心神。
“去请公子疾过来。”宋初一扬声道。
“喏。”坚应了一声。
“罢了!老夫晚节怕是要毁在你这后生手里!”扁鹊叹道。不知是出于对外隐瞒,还是根本忽略宋初一是个女人,扁鹊常常“后生”、“后生”的称呼她。
听见“晚节”二字,宋初一瞬间本能的发挥了五岁时对词语的理解能力,不禁扁扁嘴,心道,我对您的晚节可不怎么感兴趣……
扁鹊自是不知宋初一这番腹诽,仔细把针准备好。刚刚开始施针时,樗里疾便到了。
樗里疾进屋便愣了一下。
“出了什么事,大哥但说无妨。”宋初一道。
樗里疾亦略通医术,虽不会针灸,但明白其中紧要,“你先安心,我稍后再说。”
扁鹊不理他们说些什么,自顾专注施针。
宋初一不能做过大动作,只含糊道,“既让大哥来,便是无碍于施针,大哥权衡便是。”
这件事情的确已经火烧眉毛,要不然樗里疾也不会一散朝会便快马加鞭的冲到这里。
方才急匆匆过来,满心是事儿,竟是没听说宋初一正在就诊,否则也不会让坚传话。
略略一想,樗里疾觉得宋初一现在得守心神,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太大作用,也不是等不了这一时半刻,于是便找了个不影响光线的地方站着等。
他没有说,宋初一也就没有再问。
樗里疾看着榻上那个骨瘦如柴的人,心里便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怜惜她受难、赞赏她的才华和魄力、高兴自己没有看走眼……
不可否认,在卫国时,樗里疾主动结识宋初一并施恩于她,首先是抱着为秦国揽才的心思,再者是出于自己本就爱才、惜才,尤其当时见到宋初一不过才十六七岁,如此年幼博学,加之性子爽利,心里更是稀罕。然而随着逐渐深交,他不仅为她惊采绝艳感叹,更为她洒脱不羁的风姿折服。
在樗里疾心里,宋初一既是知己又是妹子,更是携手共同成就大秦霸业的同僚!而非一个需要时时刻刻保护的弱女子。所以事关宋初一本人的安危,他不是瞒着她自行解决,而是会想到与她商量。
两三刻过去,屋内落针可闻。
外面响起轻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坚恭谨的声音,“先生,君上召上大夫议事,使者正在门外等候。”
“怀瑾……”樗里疾沉吟片刻,心知此事目前恐怕还真的只有宋初一能解,必须的让她早做准备。
“嗯?”宋初一应声。
罢了,反正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至于要命,他说的可是件要命的事儿,“山东诸国流言暴起,四处疯传怀瑾的《灭国论》,整篇六千言,字字都是残暴逆天之言论,短短十余日,竟是引得天下哗然,百家均有口诛笔伐之势,墨家巨子今早已亲至咸阳拜会君上,质问君上为何用此等……此等……唉,如今时间尚短,其余各家还未至咸阳。”
饶是扁鹊向来专注,乍闻此言依旧心中大震——如此之大的一个生死局!九死一生!
第235章 清寰宇之心
就在事情开始时,宋初一就已做好心理准备,对方一心一意要置她于死地,又怎么会散播言论之后就罢手?她已经预想无数个最糟结果,因而此刻听了这个消息,的确不至于有什么心绪波动,“大哥只管放心,《灭国论》是道家庄子一脉的《灭国论》。请将此言转告君上。”
道家主张什么?无为、清心寡欲……
老子的道,大致分为两种,一是修身之道,二是治国之道,无论是无为而治还是小国寡民,都与家、国、天下息息相关;稷下学宫的黄老道学派将这后者发扬光大,成为相对而言的“实用派”;庄子的道,主张天人合一、清静无为,摒弃荣华富贵、权势名利,在乱世之中守心如一,求的实是人性之道。
在这大争之世中,每个人都力争上游,百家争鸣也都积极表达治国之策论,就连老子和黄老道学派亦有涉及此类,惶惶世间,却只有庄子逆流而下,欲图脱世间一切束缚,追求思想的自由。在此时大环境看来,固然逍遥洒脱,却也不免有些消极心理。
“大善!”樗里疾俊逸的面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
扁鹊不放心的探了探宋初一的脉象,发现果然并无异样,不由暗叹:年纪轻轻便有这份定性,当真是奇事一桩!
施针顺利结束,宋初一又敛容认认真真的同扁鹊致了一回歉。
扁鹊第一次遇到这样想撒手却又不忍撒手的病人,内心实在很纠结,但既然妥协一回,也就不惧第二回,就当……是给她梅花酒的报答吧!
接着两日,樗里疾都不曾过来,宋初一半刻不休的刻字,连用食都是草草了事。
扁鹊看着,终究忍不下去了,与她掏心挖肺的谈了一席话,其中大意是:老夫对你这种不遵医嘱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好歹也要考虑一下老夫的心情,是不是?看着你这样,那八成把握显然就降了两成,老夫不能眼见你成为自己人生中的污点!
宋初一耐着性子听完,很是诚恳的劝慰道,“白璧微瑕嘛,即便怀瑾变成一个小污点,也掩盖不了璧玉光华,据闻那和氏璧也并非没有丝毫瑕疵,可见在这浑浊世间,人来世上走一遭,大抵都要染上纤尘的。怕是上苍亦觉得前辈高洁的有些逆天,故而才给您添点堵。道法自然,前辈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对味,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扁鹊是个独独对医术执着并苛求完美之人,这与道家顺应自然的说法正相悖,可他也是真心推崇喜道家淡薄!
他平时并未意识到自己竟然自相矛盾,此时被宋初一挑出来一说,竟是被绕了进去,兀自闭门悟道去了。
“呼!”宋初一摊在席上,手腕的酸痛和指尖刺痛传来,让她一动也不愿动。
躺了一会,宋初一爬起来,伸手摸到放在几旁用来覆眼的黑绸带把手缠起来,摸了刻刀正要继续,忽而察觉到身边轻微的呼吸,想也不想便用手中刻刀挥了过去。
手腕被人握住,那边传来一个冷冷的质问声音,“弑君?”
宋初一故作一惊,抽回手,忙行了个大礼。
“起来吧。”赢驷淡淡道。尽管他是君,不报而入也是不对在先,所以就算明知道宋初一是刻意而为也不能反过来怪罪。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宋初一心道,难不成白刃又被下药了?那头圆毛小畜生本来就时不时的犯傻,药用多了会不会直接傻了?
赢驷拿起几上染血的竹简,目光落在她的指头上,“多久能完成?”
“依着这个情形,就算我脑中有一篇文章,没有个七八日也刻不完。”宋初一顿了一下,问道,“君上可知有谁会模人字迹又值得信任的?”
“明知故问。”赢驷站在她对面,抄着手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口述,或用笔写下,我来刻。”
想当初赢驷造假国书都能唬得住人,仿人字迹这等事情更是不在话下。
一时半会也找不出比他“手艺”更好,更值得信任之人了,但宋初一还是例行公事的客气了一句,“岂敢劳烦君上!”
“少废话!”赢驷将竹简扔在案上,弯腰将笔沾了墨汁,但看见那指头上的伤口,眉心微微皱起,修长的手指挑起垂落的绸带,手法利索的把伤口包扎上,顺势又将笔塞了过去,“写!”
宋初一干干笑了两声,摸了一卷空白竹简铺在面前。
赢驷这人干脆利索的程度令人咋舌,如非必要,能直接暴/力解决的事情绝不曲折迂回,能一个字表达事情绝不说两个!宋初一腹诽,要不是他那张脸,就这性子半点都不惹人爱!
宋初一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一段已经想好却还没来得及刻下的内容。
赢驷固然也能仿笔迹,但在时下,一般重要的问卷底稿都是用刻的,一个人珍视的学术论言,即便先用笔写下,随后也会刻出来。
“君上,膳食准备好了。”外面卫士禀报道。
“进来。”赢驷道。
“喏。”卫士推开门,寍丫托着一大碗面汤进来,小心翼翼的避着赢驷远远的端到宋初一面前,“先生,用晚膳了。”
“君上用过晚膳了没有?”宋初一问道。
“嗯。”赢驷淡淡应了一声,下令让宋初一挪窝,“坐一边去。”
寍丫连忙把面汤端到另外一张小几上,给宋初一扑了席子,扶她做了过去,动作麻利比平时快了几倍。
从寍丫开始说话起,宋初一便听出她在颤抖,她怕赢驷。这是庶民对君权的敬畏,也是惧怕赢驷本身的严肃冷峻。
“我手伤了,伺候我吃饭吧。”宋初一道。
寍丫泫然欲泣,她现在抖的连箸都拿不起来……眼见宋初一等着,不由自主的偷看了一眼赢驷。
那边年轻君主正伏案刻字,一袭玄色广袖华服显得低调威严又不失贵气,头发整齐束起,未扣高冠,刀刻般硬朗的侧脸在夕阳光下显得略微柔和一点。
寍丫见他专注于手下的刻刀,悄悄吁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握起筷箸伺候宋初一用膳。
宋初一慢条斯理的用完膳,终于放了寍丫。
“这句‘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之后再加一句‘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似乎更为顺畅些。”赢驷抬头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略微理顺一下,“天地之间,有人则争,有争则乱,乱不可以鞭朴治也,则有兵。兵者凶器也,不可妄用,则有法……是我疏忽了,君上看看前面还有哪里需要改动?”
宋初一心喜,将之前刻的一卷取出来,请赢驷观阅。
天色渐晚,赢驷令人进来点上灯,两人将前半部分仔细斟酌了一番。之前的内容,因着宋初一思绪很快但刻字速度慢,能够在脑海里反复斟酌许多遍,倒没有什么不妥。
赢驷不曾想到,宋初一竟然能够短短时间就写出如此令人惊艳言论,从手法和叙述方式都颇有庄子之风,更难得的是,她也有如庄子一般瑰丽的想象力和吞吐八荒的气势。
赢驷不知这些东西并非短日之功。事实上,庄子都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写出这样的文章,宋初一又怎么能?
她幼时对文字的理解常有偏差,庄子便让她三日交一篇文章,不限内容,不限字数,十余年来积累了很多。后来云游时遭遇变故,沦落到衣食不济的境地,那三年虽短,但着实历经煎熬,不仅是身体承受饥寒交迫,几度徘徊生死边缘,心理上更是遭受重重打击……
那时候她已经能切实体会,师父追求的精神自由其实是对这个世俗的绝望,她自己亦迫切的想挣脱束缚,因此常常写一些理想化的东西宽慰自己,抑或说麻痹自己。
她最终也不明白师父是否得到了大解脱大自在,但她一方面淡然,一方面却生出了比旁人更强烈的野心——振清寰宇的野心!
哪怕用杀戮!
这个天下已经战火纷飞,山河残破,道义、道德、情感对人的约束越来越破碎支离,那就干脆崩裂!破而后立!浴火重生!唯有在一切死亡的懵懂之中,才能开出新的生机之花。
人性,如道一般,有黑有白,看似是各种矛盾的糅合,实则一直有序而相对的存在。
君臣夜话。
一夜未眠间定了一千言。
赢驷将竹简整理好,准备带回宫去,批阅奏简的空档再重新刻出一份正式的。整理好之后,他推窗看了看天边鱼肚白,“这个死局,你打算如何破?”
对方既然有备而来,恐怕光凭这新的《灭国论》,不足以脱险。
“宋怀瑾光明磊落,谁能以阴夺阳。”宋初一一副要邪不胜正的模样。
赢驷微微侧脸看她,无声微笑,语气却如寻常没有多少差别,“莫糟蹋那几个字!我走了,回头令人给你送那份《灭国论》。”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恭送君上。”宋初一挥袖行大礼。
“嗤!”赢驷看了窗外一眼,发出一声嘲讽,亲自拿着那两卷竹简大步出门。
宋初一莫名其妙,心想自己这礼行的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还是不够心诚?她彻夜费神,即使以前积累深厚,也架不住要熬夜弄出个新的框架,此时什么都不再想,拖着疲惫的身体趴到床榻上,须臾便昏睡过去。
寍丫缩在屋角的草丛里,看那一袭玄袍的人领着虎贲卫出府,才瘫软在白刃身旁,“咱们可以出去了。”
白刃挪着屁股从里面钻了出来,等寍丫出来,一人一狼趁着天色朦胧摸回了宋初一的屋子,全然不知,想瞒住的人一个都没瞒住。
寍丫进把窗子关了,给宋初一盖上被子,又出去打水生火做早膳。
白刃凑到宋初一脚边继续睡。
赢驷回宫之后,在书房换了备用的衣物,便开始一日之始的朝会。
下了朝会,赢驷就着书案,草草用了几口早膳,令人把墨家巨子拿来的那份假《灭国论》给宋初一送去。面对堆积满案的奏简,又继续打起精神批阅。
朝中官员大批换新,纵然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可是有一大部分人是接手新政务,难免会生疏,纰漏不可避免。新上任的大良造公孙衍最擅邦交与兵事,也不能熟练处理内政,再加上外战派出许多打算重用的人才,还有暂时调遣到各个郡县的人,朝中可用之人太少,眼下只有他和樗里疾两人挑大梁。而一般越过樗里疾到他案上的政务,更是个个棘手。
直到深夜,赢驷案头清空,才得以刻宋初一的字。
“君上,国后令贴身宫婢送汤面来。”门外内侍禀报道。
“进来。”赢驷放下刻刀。
总得来说,他对这个国后还算满意,老老实实不惹事,也能把后院的事情处理妥当。
宫婢拎了食盒进来,跪在案前,伏身将面取出,“这是国后亲自做的面呢,君上请用。”
赢驷接过筷箸,也不管味道如何便吃了起来。他吃相算是豪放派了,宫婢偷眼瞧着,心觉得这才是大丈夫该有的样子,那些她以前觉得高贵的、细嚼慢咽的男人反倒不能入眼了。
一大碗汤面吃的连一滴汤都不剩。
赢驷刚搁下筷箸,外面内侍又道,“君上,玉夫人亲自来送汤面。”
赢驷神色陡然一冷,吓得那抬眼观察他神情的宫婢一个哆嗦。
“扔回去,禁足半个月!”赢驷冷冷道,转眼看见匍匐在地的宫婢,“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让国后早些休息。”
“喏。”宫婢心里一喜,手脚利索的收了东西回去,规规矩矩的退了出去。
对于赢驷来说,虽是出于政治因素,既然嫁给他了,就是唯一的妻,其余都是单纯的政治牺牲品,他能给的就只有锦衣玉食而已。
至于他那唯一的妻……生的如何模样似乎已经有些模糊了,罢了,等忙完这阵子在抽空去看看。
这般,日子平静忙碌的过了六天。
赢驷暗中派到秦国各个郡县的人已经将关于宋初一的传言压制下来,追查传言的出处,也已经渐渐有些眉目。据说是从一些别国的商社流出,几乎每一国的商社都有。
而各家学派的声讨无法遏制的掀起一个滔天巨浪来。
墨家这些年一直对秦国很是支持,这一大助力,秦国不能失掉,然而百家之中,却属墨家反应最为激烈。
墨家一直坚决反对暴政,更甚至不惜以墨之一家之力以暴制暴。
这件事情显然不能久拖了,对宋初一的质问可以有,反对可以有,声讨可以有,但罪名一定不能坐实!赢驷一口咬定那《灭国论》不是宋初一所著,再加上秦国内部的舆论影响渐渐降低,诸子百家亦没有对宋初一喊杀,但情绪依旧激烈,各家主事已陆续抵达咸阳,等着宋初一给个说法。
第236章 真假灭国论
历时九天。
一篇论主张吞并灭国的言论,在宋初一的重新构架下,变成了研究历代王朝更迭灭亡的原因以及如何做才不至于被灭国。
这篇文章中认为,天下大争、兵者凶器,以及人身上所有黑暗的一面,皆因为有“欲”,分析了历代王朝因“欲”而灭的过程,而后宣扬用道家清静无为的思想去平衡人性中存在的“欲”,达到不争的目的。最后,又描绘了一个无欲、无争的美好世界。
这是一个与原本《灭国论》截然相反的一套主张。
全文定下之后,赢驷便令人抄了百份,放给各个学派。
拿到这明显带着道家痕迹的言论,诸子顿时噤声,细细研究了几日,最终还是要请宋初一站出来说个究竟。
“明日在清风馆里。”樗里疾将一只青竹筒塞进宋初一手里,不无担忧的道,“即便有这篇新的言论,怀瑾处境十分不妙啊,此行凶险……”
“大哥但说无妨。”宋初一握紧竹筒。
樗里疾略显憔悴的俊颜上神情凝重,“我夜观星相,觉形势不妙,便为你卜了一卦,卦象隐隐显出血光。”
“只要留着我宋某人一条命,不疯不傻,足矣。”宋初一唇角微扬,“就劳君上和大哥,保住怀瑾一条命了。”
樗里疾勉强扯起嘴角,“保你一命何难……我只是见不得你再受难罢了。”
有新的《灭国论》,百家一时也难以咬定宋初一的罪,活命不难,但……
“你让我查的闵迟。”樗里疾忽然想到造成今日局面的元凶,“他如今是卫国上大夫,官拜右郎中。从各地密探传回的消息来看,八成就是此人所为!”
樗里疾怒极拍案,“忒歹毒了!小人手段!”
宋初一垂眼,闵迟啊……当年你年近三十不过才能与我相当而已,今日我又岂会被你轻易逼死!就让宋某人告诉你,挑错了踏脚石会摔的多惨!
“君上那边可准备好了?”宋初一问道。
樗里疾道,“我看过了,君上做出的竹简就像旧的一模一样,且与你刻的字迹分毫不差。”
宋初一点头,“善。”
“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才能打起精神应对。”樗里疾拍拍她的肩,语气坚定,“你既喊赢疾一声大哥,赢疾就是豁出这条命,也必保住你。”
“大哥……”宋初一抬手握住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怀瑾今生结识你,何其幸哉!”
直到此刻,听见宋初一动容的言语,樗里疾紧绷的心情才松动几分。
宋初一一贯平静的心底,也难得波动,直到樗里疾离开之后才渐渐平复下来。对于宋初一来说,这辈子有两个大贵人,一个是赵倚楼,另一个就是樗里疾。
“倚楼。”宋初一自语。
她一直知道赵倚楼不是一个志在天下的人,但是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她不希望他像坚一样永远跟在别人身后。宋初一没非让他变成手握重兵的大将军,但至少能与她并肩而行,一起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
她宋初一不是怂蛋,也不喜欢怂蛋!
月华清如水,满咸阳不知多少人不眠,而这个深陷罗网之人却是睡的又香又沉。
次日,早膳过后,扁鹊照常给宋初一施针。
樗里疾来接人,看见扁鹊,心中一动便邀请他一同去清风馆听百家争鸣。
虽说各家各派的辩论早已屡见不鲜,但一次百家齐聚,也实在机会难得,便略略准备了一下,随着一同前往观看。
马车之中,扁鹊打量宋初一几眼,中肯的评价道,“怀瑾收拾起来,倒也挺能入眼。”
她今日还是一袭黑色广袖袍服,领口袖口上绣着青灰色的兽纹,头发比平时梳的更整齐,眼上覆着黑色绸带,几乎遮盖了半张脸。
宋初一咧嘴一笑,“前辈慧眼独具。”
“不羞也!”扁鹊笑斥。心中不禁唏嘘,由来天妒英才,天才大都在磨难中夭折,他希望宋初一能好好活下去。
马车行进咸阳城的主干道之后便有些堵了,今日百家齐聚,除了声讨宋初一,彼此之间也难免会有一场论战,所以各国士子闻风赶来,这几日咸阳城人满为患,尤其是清风馆附近,黑压压的一片,壮观至极。
清风馆是秦孝公所设,如今属秦国廷尉府管辖,是为士子而准备专门论政、雄辩、演说自家学术的地方,也是秦国为发掘人才而设,所以并不向使用这里的士子收取任何费用。有人想借用此处宣扬自己的言论主张,或与人辩论,或针砭时弊,只需向廷尉府下辖的文馆投卷,倘若廷尉府认为内容佳,便可以无偿提供场地。如果是有真才实学,秦国便会想法设法收为己用。
而直接想入秦为官的人,便可以直接通过清风馆隔壁的文馆登记投卷,这些文卷,会一卷不落的呈到大良造府,那里有专门审核这些文卷的机构。然而自从孝公与商君先后故去,老氏族企图复辟,手早已伸到文馆,对于他们不利的人才,一律都拦在门外,文卷绝不会呈到大良造和秦公案上,所以这条路子已经断了好几年了,虽最近又重新开辟,但士子对此的信任度已大不如从前。
有黑甲军开道,马车径直驶到清风馆门口。
外面的噪杂声渐渐弱了下来,扁鹊与樗里疾先下了车,随后扶宋初一下来。
千人霎时噤声,只安静了几息,便有些人猜出她的身份,“宋怀瑾!”
“是宋子!”
这两种称呼,显然对她的态度不同。
转眼间声音又杂乱起来,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反对暴政!灭暴政言论!杀宋怀瑾!”
很快便有许多人响应。人们的情绪总是容易被煽动,不出片刻,呼声越发大了起来。
宋初一嘴角一撇,随着樗里疾从容步上清风馆的台阶。
站在高台上的官员大声道,“诸位保持肃静,以便稍后听清馆内侍者的传话!”
他的声音被淹没其中,喊了好几遍也无人搭理。
“呜——”
犀牛角号声鸣起,低沉肃穆的声音让现场激愤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君上到!”虎贲卫粗犷的声音与犀牛角号和在一起,让人仿佛置身军营,零零散散的嘈杂也被压下来。
马车停下,虎贲卫立刻将清风馆正门清出近两丈宽。
一袭玄色广袖华服的赢驷下车,两侧士人连忙躬身行大礼,“参见秦公。”
赢驷脚步不停的往清风馆去,所过之处一片参拜声。
在清风馆门口的宋初一等三人也都避到一侧,拱手见礼,“参见君上。”
馆内早到的百家诸子亦纷纷出馆迎接。
所有人都躬身参拜,赢驷站在清风馆门口的台阶上,朗声道,“诸位免礼!”
他顿了一下,待众人直身,继续道,“今诸子百家、天下士子疑宋怀瑾有残暴言论,秦用宋怀瑾,诸位也算是怀疑我大秦暴政,疑赢驷暴君,但大秦尚未分辨,宋怀瑾尚未分辨,事情无定论,一切言之尚早,诸位判死刑前请准备好切实证据,否则,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大秦威严,岂能容他人随意污蔑践踏!”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那年轻君主一身肃冷,气势迫人,数千人的广场鸦雀无声,无一人敢发出丝毫声音。
宋初一紧紧抿唇,赢驷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静观事态变化,倘若无法回转,可以直接把她从秦国踢出去,然而,赢驷却将她和秦国、和他绑在了一起。
这么做固然能够压制住事态的发展,但也要冒风险。
赢驷率先进了清风馆,众人随后陆陆续续进入。
待君臣诸子各自就坐之后,赢驷环视一圈,道,“想来诸位已经看见《灭国论》的手抄本了,宋怀瑾在此,尽可发问。”
君座下方的台上设了二席,左边是受问者之位,右边是发问者之位。
赢驷话音一落,有侍者上前扶宋初一到左边席位坐下,倘若有人想就学术言论上与宋初一辩一辩,就可以坐到右边位置,倘若只是询问只言半句,便不需要坐上来。
“敢问宋子,可知山东六国流出的《灭国论》?”有人立刻便起身发问。
“百家诸子在此,不敢当此称呼。”宋初一先客气了一下,接着道,“前些日已阅那卷《灭国论》。”
“先生以为如何?”那人紧接着问道。
宋初一笃定而言简意赅,“残暴不仁,有逆天道。”
那人陡然厉声质问,“然而如此一卷言论,却是出自你宋怀瑾之手,可是?!”
相对与此人的激烈,宋初一显得如一滩死水,“阁下何出此言?何以证明?”
那人见宋初一不承认,冷哼一声,旋即大声道,“有博弈社中流传,宋怀瑾曾在卫国酒馆中言道:平生最大兴趣就是灭人国!此话可是从你口出?”
“怀瑾在卫国,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既然早有此言,博弈社为何到今日才流传出来?”宋初一不答反问,她冷笑一声,“怀瑾的灭国论也早已写就,为何偏偏待我从巴蜀归来才半月之间传遍山东六国?”
第237章 断指之盟誓
“我等……”这苍老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却瞬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名素袍老者拄着手杖吃力的站了起来,一边往宋初一右边的位置走,一边道,“并无切实证据,证明那卷《灭国论》就是你这后生所作,但明面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你,为天下苍生免遭涂炭,不得不慎重,只要你敢断指赌誓,老朽便信你。”
“相子!”樗里疾忍不住站了起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随意毁伤,相子这个要求是否太过分了?”
“用父母所授盟誓以证自身清白,有何过分?”相子步上台,在右边的作为跪坐下来,“此事暂且不说,道家《灭国论》实令老夫惊艳,愿以法家之学与后生辨上一辨。不知何人教出后生这等才学惊艳的道家子弟?”
他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转向南面次席一袭青衣的中年人,“庄子?”
庄子居然在场!他不是最厌烦参加这种聚会?
宋初一心中一跳,放在腿侧的手微微收紧,她已经知道这世界不是自己原来的世界,可以说,师门问题是她最大的致命漏洞,今日她处于被质疑的被动位置,如果非要逼着说出个一二三……在座的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庄子目光落在宋初一被黑绸带遮去一半的面上,想起在蜀国她讲的那个“梦蝶”,转眼看了相子一眼,“且看输赢吧。”
“怎么,庄子不是淡薄红尘?却还在意输赢?”相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庄子闲闲的抄起手,微挑起唇角,“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道家说的是天道恒平。相子不懂道,不如与我先逍遥山水几日,感悟一番,何故与后生较劲?”
这番话却是一点也没有给相子留情面!
世人只道庄子逍遥不问俗事,却鲜知他其实是一把隐锋芒的利刃,一张利口从不顾人情世故,能说什么中听的话?
“老朽的确不懂。”相子声音丝毫不怒,但眼神似要在庄子身上剜两个洞,“不过难得看到一个顺眼的道家人,自要讨教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看着庄子特别不顺眼。
“那请便就是了。”庄子淡然一笑。
言语占了上风,可是相子却皱了皱眉,这才发觉自己被下了套,方才问题竟是被庄子轻松绕开。眼下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不好再继续盘问。
宋初一转身向右,微微躬身施礼,“请前辈指教。”
“既是辩论就不分学道先后。”相子微微拱手,开始发问,“你在《灭国论》中言,人有欲,故而生出时间万种恶,主张以道家无为之说使人淡薄,岂非变相的灭欲?岂非有失人伦之道?”
如今主流学派中,都有谈到人之“欲”,对于不好的欲望,多是主张用各种办法加以约束,却没有任何一家是宣扬灭掉人之欲望的。
相子并非无缘故的跳出来出风头,而是要为逐渐衰落的法家扳回局面。
当世,之所以有百家争鸣的局面,是因为各家都想证明自己的学说才是最合时的、最实用的,所以相子作为发问一方,主要是抓住《灭国论》中的漏洞进行抨击,证明《灭国论》根本无以治世。
在驳倒宋初一之后,他可以再加以说明法家足以种种好处,达到宣扬法家的目的。只要得到国君的认可,并得重用,法家才能够再次崛起。
这次宋初一的事情闹的沸沸扬扬、举世皆知,秦国又是借助法家人才强大起来,对法家的好处自然知之甚深,相子就是看准这次机会,才会亲自出马。
“相子言重了。”宋初一直身,“道家一向主张一切顺应自然,从不助长什么,亦不绝不会扼杀什么。灭国论中不过是主张用道家言论教化民众,道家人因明白,道法自然,顺应天命,故而淡薄。我既未强迫人灭欲,又何来‘扼杀’之说?”
“既然如此,怎能保证别人能接受你言论主张?灭国论之说,治国无用乎?”相子直指根本,但他也意识到道家学说,无论怎样都能转圜,想把宋初一驳到哑口无言很难,因此变了策略,一边驳,一边用法家作为对比,一样可以达到目的,“人因有欲,而生法赌,可谓无法不成国,我法家专注法、术、势,富国强兵,重法、变法一段时间便可见成效,敢问如何能见《灭国论》之效?”
宋初一本就没想辩赢,却也不能输。她微微侧头,道,“儒家治国无用乎?礼义仁德教化庶民,何以见效?灭国论本就不是治国实用之道,而是引导人心平和向善之言论,因此怀瑾无法回答相子所问。”
本来的出发点就不同,不是一条道上的,所以没有什么可比性,难以用法家学术推翻《灭国论》,就算相子本人能把宋初一驳倒,也难以证明法家学术更强。
到这个地步,相子的目的也达到了一部分,以他的身份地位,再纠缠下去难免显得没有风度,遂沉吟一下,拱手道,“倒是老朽偏执了,多谢赐教。”
“相子言重。”宋初一还礼。
相子起身回位。
这是正经的学术交流与较量,就算落下风,抑或辩输了,也不会有人恶意嘲笑,更何况在此之前,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灭国论》本质。
“在下儒门吴继。”随着相子入座,儒家后排有人站了起来,“据闻宋先生主张灭巴蜀,并且以计谋乱蜀……既然先生主张道家学术,为何做此灭人国之事?”
宋初一道,“据说……也不过是传言而已,秦公在此,您大可问清楚。”
赢驷主动开口道,“巴蜀之乱已经近百年,近来更是愈发不可收拾,岂是宋子可为?我大秦平桀纣之乱,先生如此说,是质疑我秦国别有居心?”
不仅解释,而且倒打一耙。
吴继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坐在左下的墨家大弟子开口道,“言归正传,老夫倒是觉得相子提议甚好。我等不能证明山东六国流传的爆逆言论是宋怀瑾所为,但宋怀瑾也无切实证据证明不是自己所为,事情至此,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吧?”
第238章 前世今生缘
墨家巨子年事已高,因此并未亲至,只派了坐下大弟子曲锢前来。墨家无意为难宋初一,也无意与秦国对立,只要宋初一肯发誓,便没有再追究的必要了。
墨家的学派宗旨是“义”,当世之上与儒家并为最大、影响力最深的两个学派,而相对于儒家的松散,墨家内部结构严密,规矩森严,是一把战斗力极强的利刃。
“以血盟誓即可,何必要残体?”一名大儒皱眉,并不认同。
誓是必须发,关键是如何发的问题,在这个上面,就连赢驷也没有发言权。
“那残暴言论涂炭天下生灵,不赌以大誓,如何令天下信服。”曲锢看向宋初一,朗声问道,“宋怀瑾,你可敢残指以明清白!”
就算没有人要求,宋初一也会以赌誓,只是没想到相子先提出来了,而且不愧是法家的烈性子,开口就是断指盟誓。法家向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严于律己、严于律人,并非独独针对宋初一。
君子,能为自己说错的一句话、做错的一件事情,自裁以谢罪,为了证明自己的品德,亦可以豁出性命!这是在这个世上的生存法则,纵然,君子之道已经逐渐衰落,但只要百家学派还在,这些生存法则就无法被彻底抹杀。
“生死事小,失节事大。”宋初一缓缓说着,抬起手,“刀来!”
“不……”樗里疾猛然直身,话刚出口,却被赢驷冷声打断,“宋子磊落!上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的确算是很好了……在场肯定有人要搅局,如果一直推三阻四,恐怕处境会更加糟糕。樗里疾眼睛泛红,硬生生逼自己坐了回去。
黑甲军将一把短刀送到宋初一面前,钦佩她的果敢磊落,“宋子请!”
“慢着!诸子事情没弄清楚,就让宋子发毒誓,以众强凌弱,是否不妥?”一人从南墙角落站了起来。
宋初一已经将刀拔出鞘,这人言语中是维护她的意思,但也不排除是想继续搅合,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如果是前世,别人能攻击的也不过是她的女子身,但今生……灭国论、她的出身、她的师门,还有……她在蜀国的种种作为,或许别人不知,但当时闵迟也在蜀国,未必不清楚!
事情就此了结,舍下一根指头也不算什么。但这一根指头不能白舍……
“阁下可是魏人?”宋初一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非是魏人,宋子何出此言?”
“在座可有魏人?”宋初一扬声道。
座下零零散散有人应声。
宋初一将手摊开在案上,微微挑起嘴角,“劳烦诸位转告贵国右郎中,他也不过只能攻击宋怀瑾本人罢了!就算宋某今日死于流言,也不能证明他就比宋某本事!”
话音一落,扬刀挥下。
众人还在想她话中的意思,却见一袭青衣如影般闪身到台上,一只手稳稳的抓住宋初一握刀的手,猛的转了个方向。
冷光一闪,鲜血四溅。
宋初一愣住,满屋的人也都长大嘴巴,略有些失态的盯着这一幕。
案上确实落了一根尾指,却不是宋初一的,而是庄子的!
“这个誓言,我替她发了。”庄子不顾众人惊讶,对天盟誓,“倘若那流传在山东列国的残暴之言是宋怀瑾所为,我愿代她受上苍惩戒,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说罢,松开宋初一的手,洒然而去。
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流下,宋初一像是被灼烫一般,一松手,短刀咣啷一声掉在地板上。
为什么?这一世不过一面之缘,饮了一场酒,为什么替她盟这样重的誓言!宋初一喉头滚动,眼中温热的水渍将覆眼的黑绸浸湿。
宋初一猛然起身,伸手扯下绸带,可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辨不出方向。
记忆里的师父,一直是个对任何事情都漫不经心的人,活的自在却也孤寂,他一向对师徒情谊也一副淡淡的模样。别说今生浅相识,便是前世,宋初一也不会想象师父有一天会把她的事情揽在身上。
若说此世庄子非彼世庄子,可,他绝然离去的行事风格,又如前世如出一辙。
宋初一缓缓坐下,伸手摸到案上浸在血水里的断指,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直固若金汤的心墙瞬间崩塌,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她伏案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满案的血浸染在玄色衣袍上,只留下微暗的痕迹。
众人被这一变故惊的什么都忘记了。
纵然庄子的言论对治国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但是不可否认他的才学惊艳天下,那些气势恢宏、瑰丽无可比拟的文章,那些对天道彻悟的言论……皆受当下士子推崇,可说地位比孟子更超然。
这样一个圣人,却遭受断指之难……
纵然,众人不知他与宋初一的师徒关系,也并未逼师受过,但事情既已经发生,便是不争的事实,在场之人无不羞惭悔恨,均不愿再回想,便心照不宣的将此事揭了过去。
受魏王命令过来煽动舆论的人也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心知此事已经了结,这时谁要是再对宋初一发难,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樗里疾回过神来,看见宋初一伏在案上,久久未能起身,心中钝痛。
“庄子已代徒发毒誓,诸子看……是让宋怀瑾再发一个呢?还是就此作罢?”赢驷冷漠的声音打破寂静。
“我等信庄子。”众人齐声道。
“《灭国论》迅速流传山东六国,此事甚为蹊跷,不论此人是针对大秦还是针对宋子,赢驷绝不会善罢甘休!”赢驷缓缓起身,目光从宋初一背影掠过,“诸位既齐聚秦国,可尽情论学,秦定当尽地主之谊。”
“恭送秦君。”众人施礼目送他离开。
樗里疾迅速上前扶宋初一随后离开。
******
“如何?”马车里,樗里疾焦急的看着扁鹊。
扁鹊收回把脉的手,“昏了过去,并无大碍。”
樗里疾叹了口气,他也摸不准宋初一的性子,但能清楚感觉到,她根本不在乎斩断自己一根尾指,却不能接受庄子代她受难。
樗里疾不明白,庄子既然刚开始不认她,为何又要有此一举呢?
“真是不懂道家人!”扁鹊也说出了樗里疾的疑惑。
朦胧中。
宋初一又回想起许多年前,师父那声叹息。
“我已决意斩断俗事尘缘,你非让我如此挂牵,当真是孽障!揍你都是轻的!”
那还是在师门时,她偷偷潜入附近的鬼谷,被谷中机关所伤,当时被鬼谷弟子送回师门,庄子当着他们的面把她痛揍了一顿。
当时她只有六岁多,高烧之中隐隐听见师父这句咬牙切齿的话。可是时间太久了,后来她出师门,辗转世上,受了诸多磨难,几经生死,师父都没有再管过她,于是这句话也被淹没在时间洪流里。不知怎的,现在居然十分清晰的记起。
沉沉一觉,宋初一再醒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先生醒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子声音。
宋初一愣了一下,“是……赢玺公主?”
“先生还记得我?”赢玺看着宋初一苍白的脸,喜悦被冲淡了几分,“没想到墨家也会迫先生……”
“原该遭此劫,公主不必往心里去。”宋初一转而问道,“这是哪里?”
“还是先生府中,大哥不放心你,所以遣我来看着。”赢玺道。
“公主可知那根断指在何处?”宋初一问道。
赢玺起身到外室,从案上捧了一个匣子返回床榻前,“二哥用冰把断指存在这个匣子里了,说等先生醒来再处置。”
宋初一接过匣子,轻轻抚着上面的漆绘,指端能感觉到从里面渗出的冰凉。
她是一个习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就连今日的境地,亦在她意料之中。可以说,造成今日的局面有一方面因为事态的确已经难以控制,另一方面也因为她故意放任。她需要一个契机,把自己关于“灭国论”、出身等等潜藏的危机推出去,然后化解。这个契机来了,只是来的太过凶险。
闵迟手段虽然阴险,但宋初一也从中看见了机会,从而加以利用。
一切险险的被她握在手中,但这世上总有不受控制的事情,她千算万算,也不会算到庄子会突然出面。
这一根断指,帮她拦去之后许多要应对的事情,然而,她心中没有任何侥幸之感,也没有一丝丝开心。
宋初一让赢玺帮忙在府中找了块合适的地方,亲手将匣子埋了之后,久久站在院中。
“先生,有客人拜访。”寍丫道。
宋初一回过神来,“何人?”
“先生现在身体不合适见客。”赢玺见宋初一单薄如纸的身子,觉得她可能随时倒下,不禁皱眉道,“大哥让我来看着先生,先生要是有个好歹,他会扒了我的皮!”
宋初一也没有太多精力,正欲回绝,却听寍丫道,“他说他叫闵子缓。”
“哈!”宋初一冷笑一声,“想来看我落魄的模样吗?我就遂了他的愿。寍丫,带他到这里来!”
“闵子缓……闵迟?不就是那个魏国右郎中!”赢玺惊讶道,“他倒是有胆。”
宋初一顺着石板路走进亭中坐下,赢玺迟疑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片刻,寍丫领着一袭青灰袍服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
“宋先生。”闵迟身量比从前高出大半头,也更接近成熟男人的体型,清风朗月一般的气度,彷如这浊世里纤尘不染的翩翩君子。
赢玺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人,若非事先知道,很难相信此人手段阴险。
“闵先生何故来访?”宋初一身子微微倚着扶手,面上微带笑意,看不出丝毫仇恨的模样。
闵迟拱手道,“先生在学论会上直言挑衅,闵某已经听说,亦听闻先生身体有恙,所以特来看望。”
“有心了。请坐。”宋初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