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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袖唐     江山美人谋txt下载     江山美人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9章 不可以禽兽(二合一)

    秦蜀第一次交锋,蜀国便被秦军屠军,君主被俘,惨败的十分彻底。

    然而蜀王被俘的消息传出,勤王的蜀军不仅未乱,反而被激发了斗志。

    出现这种情况也并不奇怪,蜀国朝中有太子摄政,就算蜀王没了,蜀国也不至于没有国君。再加上蜀王荒废政事多年,朝中大臣早已经习惯以丞相为首自发处理政事,他在与不在对国事运作来说没有太大差别,更甚至,没有他扰乱,大臣们工作的更轻松。而行军打仗,主心骨是将领而非国君,国君被俘的确会使军心动摇,可是毕竟后方朝廷还在,储君还在,一旦有个能稳住大局的将领,便能引导悲愤、惶恐化为战意。

    所以蜀王是死是活,与蜀国灭不灭没有什么必然关系。

    原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君主,其实竟是国家的负担!如此境况,真不知道是该为蜀国庆幸,还是该为蜀王悲哀。

    秦军本来打算拔营前进,先占取有利地点,可屠杌利竟率领大军一日之内便逼近葭萌关。如此惊人的速度,必然是早就得到君令返回勤王!这也让宋初一重新认识了蜀国那位“奸臣”丞相。蜀国丞相任职期间几乎没有任何大作为,成日里就想着法子的搜刮民脂民膏。也正因为如此,朱恒才一直与他不对付。

    一个人能混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宋初一自然没有小瞧他,只是未曾想到此人还有这样的远见。

    司马错认为,秦军毕竟不似蜀军熟悉山地作战,仓促行军并不可取。

    屠杌利领勤王大军赶到,却并未靠近葭萌关,而是驻扎在距离葭萌关二十里外的一座山上。大营扎下,暗青色的大纛旗在山风中烈烈作响。

    葭萌关。

    宋初一和张仪站在关口,遥望着暮色中远处的峰峦迭起,心中都明白,之前说过实打实的血战逼近眼前了。

    而此时秦军十三万大军已经全部在葭萌关口扎营。

    站在关口向外看,崇山峻岭环抱之中一块偌大的河谷平地上密密压压全是营帐,一条两丈宽的河水从中央穿过,明亮的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火把犹如几条交错的长龙,照亮偌大的营地。

    山风微拂,宋初一后颈微冷,不禁打了个冷战,“那个屠杌利,是真正领军作战的高手啊!”

    张仪顺着宋初一的目光眺望过去,心底也是一跳。原来大军未曾到齐,这片河谷平原显得十分宽广,如今全军驻扎在此处,把整个河谷几乎全部占满,这里就像是四面被包围的一个盆地,全军都窝在低洼之处!

    军好高而恶下,贵阳而贱阴。绝大多数情况下,军营的驻扎忌讳在过于低洼不通的地方,而所谓阴阳最为变化莫测,不仅仅指的是地势向阳或背阴,而是包括地形在内的综合因素。

    相对与秦军来说,蜀军选择了驻扎在一个山头,纵然距离的比较远,但仔细分析一下,便能发现屠杌利选择的地方竟是掐住秦军前进的咽喉要道,只要秦军前进,占据那处制高点的蜀军便会由上而下进行压迫式的攻击。

    而蜀军,只要紧紧控制住秦军的前进,把大军窝在这里,纵使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进攻,硬是拖也能将大军拖垮。

    “竟是真有天生神将吗?”宋初一喃喃道。

    那个屠杌利年纪轻轻,分明是才出屠杌部族不久,根本没有多少实战经验,居然能做出如此老道的布局,真是让人不得不感叹自然造化!

    “事不宜迟,回幕府。”张仪匆匆走下城楼。

    两人回到帐中找司马错商议拔营离开葭萌关,过了葭萌关之后蜀中就会越来越平坦,双方相距较远,互相之间的影响力不算太大。

    司马错也已经发现此处不再适宜扎营,三人看法一致,一拍即合,商议之后便立刻下令组织拔营连夜前往七里之外的一处高地。那边四周空旷,地势相对较高,不会窝住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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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葭萌关,越是向前行,四周越是开阔,这是骑兵最容易发挥战斗力的地形。巴蜀山地多,内斗时地形多样化,这也就导致巴蜀两国的骑兵不精,而秦国的黑甲铁骑锐不可当,若是能诱蜀军在如此地形一战……

    宋初一想,那屠杌利纵然是神兵天将又岂能事事皆通?他究竟对秦国军队了解多少?

    河水两岸衿间带谷,绝壁百寻,风景硬朗中不失秀丽,然而对于习惯开阔的秦人来说,总觉得略嫌拥挤。但随着越往前行,眼前的景色也越来越开阔,真正到达扎营的高地时,才觉出巴蜀的好来。

    月出东山,星垂平野。风轻且缓,不似陇西刀子般锋利,周围茂盛的草丛中草虫的声音窸窸落落。站在高地上,能看见一条银带般的江水划开夜幕从云雾团团的远处山峦奔流而下,在广袤的平野之上蜿蜒流泻,直至不远处的山峡拐了个弯,不知流向何方。此景绝同于陇西千沟万壑的雄峻粗犷,榻开阔温柔,宛若母亲一般,令人发自内心觉得亲近而美丽。

    宋初一和张仪静静立于水前,陶醉于眼前的美景,心头也蒙上一层灰暗。

    一路走来也曾经过苴国的一些部落,苴国与蜀国最后一役甚为惨烈,那些部落中十室九空,连许多老弱妇孺都战死沙场。而他们,可说是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尤其是宋初一。

    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他们的脚步。

    这是大争之世,潮流使然,不争就是坐以待毙。天下四分五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有欲望便有纷争。他们的目标是天下一统,百姓安居。在这之前势必会有牺牲,牺牲这千千万万的庶民,甚至他们自己。

    宋初一做的是杀伐事,可是骨子里还是崇尚道家精神。她知道,面对摆在面前这些切切实实的诱惑,极少人能够压抑住欲望,只有在天下居安时,才可能慢慢用道家思想影响人心,让太平的天下不再起纷争。

    “你说,人的目光能看多远?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宋初一打破沉默。

    张仪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笑吟吟的道,“有人一叶障目,有人俯瞰众生。”

    “若是一叶障目而不自知呢?”宋初一转头看向他。

    张仪道,“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若是不能造福天下,就无愧于自己的心吧。”

    宋初一微微笑道,“是啊,道法自然,终归恒平。”

    谋者策士也是人,杀伐果断背后亦有一颗柔软的心,当触及内心时难免会有些郁郁抑或怀疑自己所做是对是错。两人便只是轻轻扶持了彼此,但内心的关系不觉间又近了一层。

    待大军扎营妥当,天边已经染上淡淡的金黄。

    宋初一举目眺望,不知过了多久,阳光从云层后喷薄而出,万道金光瞬间将大地照的一片亮堂。宋初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与张仪打了声招呼,“我回去睡觉。”

    张仪应了一声,正想说一起过去,却见宋初一往骑兵那边的营帐去,心里不禁奇怪,夏铨领的是骑兵,前夜作为先锋在云山峡谷与蜀军拼杀,这时候应当正在休息,现在过去做什么?

    张仪也不过是想一下,他也困乏的厉害,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去管宋初一的私事,独自踱步回了营帐。

    骑兵扎营处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在休息。阳光大好,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的躺了一排,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伤,包扎之后抱着兵器躺在那里小憩,若非有人打鼾,简直就像陈尸一般。

    在这里即便是休息也没有人敢让自己的兵器离身,因为在战场上,它是自己活命的保障,也是立军功挣前程的唯一工具。

    宋初一正要问赵倚楼的营帐在何处,恰看见白刃颠颠的钻进一个帐中,也就随后跟着进去了。

    大军之中,可能有人不认识张仪和宋初一,却没有不认识白刃和金戈的。

    帐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幕帘之后,响起哗啦啦水声。

    “何人!”赵倚楼日渐低醇磁性的声音陡然弥漫起杀气。

    “是我。”宋初一撩开帘幕走了进去,见赵倚楼光裸上半身,正俯身在铜盆里清洗伤口。

    他墨发松散,在身后用布条结起,衣物脱了一半,松垮的垂在腰臀上。眼前那身子已经不似从前瘦弱,而是精壮没有一丝赘肉,即便不发力时也能看见肌肉分明,宽厚的肩膀,窄而有力的腰腹,手臂修长而隐含力量,强壮的恰到好处。蜜色的皮肤上,被水稀释的血犹如珊瑚珠,沿着漂亮的线条缓缓滑落。

    宋初一吞了吞口水,强迫自己目光放在他肩胛附近的上口上,“我去喊医者。”

    “不要。”赵倚楼道,“我问医者拿了伤药,你帮我上药吧。你不是也懂医吗?”

    这么长时间,赵倚楼还是有这个怪癖——不许任何人近身。莫说这样脱了衣物毫无防备的在别人面前,便是浑身盔甲时私下与人接触,仍然浑身戒备。他个人进步倒是飞快,但人际方面一直停滞不前。

    宋初一取了巾布,强忍着直接上手的冲动,将他身上的水擦干净,仔细清理完伤口之后上药包扎。宋初一在医术方面,最擅长的有且仅有包扎外伤这一项,除此之外也只能撞运气治个头疼脑热的。

    赵倚楼身上伤的不深,也只有一处,宋初一便没有坚持去找医者,“平时注意点,别沾水沾脏东西。”

    “嗯。”赵倚楼应了一声,穿上衣物。

    “你今日不是休息吗,陪我睡一会儿吧。”宋初一说着已经解了软甲,迅速爬到床榻上。

    赵倚楼依言躺了上去。

    宋初一大大方方的把爪子搭在了赵倚楼腰上,整个人顺势便贴了过去。赵倚楼脸色微红,手脚不知怎样摆放才妥当,索性便微微僵住。

    薄薄的衣料难以遮掩那具身躯的弹性和温热,宋初一在心里反复的告诉自己:他身上有伤,不能这么禽兽,不可以禽兽,不可以禽兽……

    想着想着,爪子便顺势掏进人家衣袍里去了。

    赵倚楼浑身猛的一僵,怔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伸手去将她拉开,可正被握着那要紧处,又不能用大力。

    宋初一不老实的捏捏弄弄,片刻,赵倚楼便浑身发热,那处在宋初一手中坚硬起来,羞窘的他恨不能抛坑把自己埋进去。

    “怀瑾……”赵倚楼的手覆上她的手,轻轻按住,低哑的声音中略带恳求的道,“别弄了,我……我难受。”

    宋初一清了一下嗓子,更加诚恳的道,“我也难受,不如一起解决一下吧?”

    说完,又觉得眼下不是办事的时机,便松开了手,“那就休息吧,改日空闲了再一起琢磨琢磨。”

    赵倚楼无语,没好气的道,“有什么好琢磨的!”

    “嗯,说的也是。”宋初一道。

    赵倚楼很满意她今日比较正常,才想罢便听她猥琐的笑了一声,“这个事儿就是干柴烈火的烧呗!”

    “呼——”赵倚楼狠狠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决定不和她讨论这个话题。

    安静下来,赵倚楼却怎么都睡不着,只闭目养神。

    总算相安无事的休息了一个时辰。

    帐外忽有人道,“都尉,将军有请。”

    赵倚楼见宋初一还睡的熟,便轻轻将她手脚拿开,走到帐外回应一声,又返回给她掖上被子。而后转身拿了衣物、盔甲到外室飞快穿上,将头发草草窝起,便提剑出了帐。

    宋初一白日睡眠浅,即便这段时间特别累,也依旧睡不沉。方才士卒说话的时候她便已经醒了,只是感觉到赵倚楼的轻手轻脚,便没有睁眼,成全他的好意而已。

    空荡荡的帐内,宋初一看着掖着严严实实的被褥,唇角微微弯起。

    想起籍羽问,倘若天下太平,她是否愿意和那个人过安生日子……宋初一打了个呵欠,翻身继续睡。

    这世上没有如果,倘若有如果,她倒是愿意安生,但恐怕也永远不会和赵倚楼这样的男子有什么交集吧?宋初一从来都有自知之明。

第210章 谁是它二爹

    这世上没有如果,倘若有如果,她倒是愿意安生,但恐怕也永远不会和赵倚楼这样的男子有什么交集吧?宋初一从来都有自知之明。

    行走在列国之间,她从容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可是她也有不自信的时候。如果抛开一切的谋算学识,单在外貌、出身上她与赵倚楼就有着云泥之别,再说她也不是男人所喜的解语花。宋初一生长在这个看重身份血统的时代,实在难以免俗。

    因为不自信,所以才会一次次试探。

    时下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学术上,人们的思想很奔放,并不认为“性”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就连对人约束颇多的儒家,亦不主张扼杀人之本性。

    告子宣扬“生之谓性”的学术理论,他认为食和性是人生存所必须,在与孟子一场辩论上直言“食色性也”这句话,孟子未从这个方面反驳,而是默认了这种说法。

    孔夫子也说:饮食男女,人之所大欲存焉。

    对物质的追求和对性的欲望,是人之大欲所在。

    道家虽然提倡清心寡欲,但也说顺其自然,不会强制的去扼杀本性,所以宋初一从不隐瞒自己好色这件事情。

    士人对性事的开明并不意味着可以乱/性,宋初一作为从小接触这种思想的人,这方面自然也是开明而不混乱。对于不同的人,能深入接触到哪一步,宋初一向来心中有分寸,譬如她会喜欢看籍羽魁梧的身材,也曾动手“袭胸”,但事实上有很多机会摆在眼前,她的举止也仅此而已。

    然而,有些色乃是发乎情,不吃到嘴里不能安心。

    宋初一不太能想明白自己对赵倚楼是怎样的感情,所以她便拐着弯的从学术理论上分析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这一世既然给她碰上了,若不弄到手,实在辜负上苍一片好意。

    迷迷糊糊中,宋初一猛然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倏地坐了起来,吓得刚刚跑进帐的白刃一跳。

    “过来。”宋初一朝白刃招了招手。

    白刃屁颠颠的跑了过去,乖巧的蹭了蹭宋初一的手,表示刚刚真是把它的小胆吓坏了。

    “看着一脸傻相,但凡能弄到吃的,脑袋就开始灵光了。”宋初一一眼就洞悉了它的想法,撒娇卖乖,不过是想让她用肉来安慰它,“得,就让你得逞一回,回头我跟你二爹说,让他给你弄好吃的。”

    “谁是它二爹?”赵倚楼的声音蓦然从外室传进来。

    “你听见啦,那就省得我再说一遍了,给它弄好吃的。”宋初一道。

    这话意思是……那传说中的二爹就是……他赵倚楼?

    对于这个认知,赵倚楼心情很复杂,他一个未婚男子一下子便成了头圆毛畜生的爹,但更不悦的是,他居然排在第二位,“它爹呢?”

    “正是区区不才在下。”宋初一道。

    赵倚楼走进内室,看着满床榻乱糟糟的样子,觉得那简直像极了自己现在的心情,没有想象不到的凌乱,只有不能想象的凌乱。

    宋初一想到刚刚对赵倚楼的想法,不由多看了他几眼,回想这几次对他的调戏,他一直是半推半就的吧?这么说来也不是很反感?

    “倚楼。”宋初一起身,一边穿着衣物,一边清了清嗓子,“有件事情我只问这一回。”

    赵倚楼正在逗弄白刃,听宋初一语气认真,便抬起头来,“嗯。”

    “你厌恶我对你做那样的事情吗?”宋初一系上腰带,直直盯着他的眼眸。

    赵倚楼的脸一瞬间红的滴血,他小时候在王宫之中,多多少少也会听说这些事情,但因为年纪尚小,身边并没有教习的侍女,之后又一直独来独往,因此对这方面很是懵懂。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红脸,只是想到和宋初一接触时的自然反应。

    宋初一见他逃避的样子,心道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道,“直说无妨的。”

    在宋初一直视的目光里,赵倚楼很是局促,其实他并不反感,但也不想每次都那样窘迫,实在很丢人。

    “罢了,不逼你。”宋初一理了理衣襟,转身出去。

    纵然宋初一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神色,但赵倚楼能感觉到他最后转身时的那种失望,心里不觉有些后悔,其实每次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就算窘迫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着,赵倚楼起身追了出去,“怀瑾。”

    宋初一驻足,回过身来,阳光从枝叶间漏下零星的光点落在她身上,一袭黑色软甲包裹着瘦长的身躯,微乱的发丝被轻风拂动,平凡的眉眼,平淡如水的目光永远像是与世无争,又似是自信笃定。

    在赵倚楼眼中,她从内而外的透出一种吸引人的力量。

    “我并不厌恶。”赵倚楼道。

    风力忽然一大,将宋初一头顶茂密的树冠拂开,耀眼的阳光笼罩在她身上,赵倚楼隐约间看见她乍然一笑,心情也莫名的好起来。

    “知道了,我会更加努力。“宋初一挑了一下眉尾。

    宋初一经常会有这个动作,并不表示特定的心情,可是无端让人觉得她此刻心情不错。

    儿女情长,永远不会成为宋初一的全部。眼前摆着一场硬仗,不容掉以轻心,她并没有太多心思去想日后的事情。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日后再一起琢磨。

    一场仗拖个一年半载不足为奇,更何况要灭掉三个国家?然而即便秦国现在已经强大起来,也实在拖不起。中原一个强盛的国家,举国兵力至多也不过四十万,二十万大军整整占了一半,剩下的还大都不是精兵。一时半会没有大问题,若是长久呢?

    灭巴蜀,必须要快准狠!

    幕府中,司马错招来众位将军商议下一步计划。他也看出来了,屠杌利就因为知道秦国不能长久对蜀国用兵,可能就打定主意要拖!

    司马错伸手划着地图上那块地方,转身道,“屠杌利占据的位置对我军制肘,倘若直接攻击,我军必然伤亡惨重。”

    即便遭到制肘,但二十万大军去打屠杌利不到十万,胜算是有的,但作为主将,司马错不得不考虑伤亡问题。

    他沉吟一下道,“蜀军扎营处叫做凰归山,后方道路多而杂,我已派出斥候查探,希望能寻到对方粮道。”

    凰归山其实并不能算山,而是陵。对比巴蜀其他地方的崇山峻岭来说,它只能算是个巨大的土堆,但在这块地形平坦的盆地之中,那处的确是个制高点。

    “这么做效果不大。”大局当先,宋初一不得不直言,“蜀国物产丰富,从不短缺粮食,只是这一片地方就有三个城池可成为屠杌利大军的粮仓,即便毁了一个,也不能全部断他后路。”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不由得愁容满面。在座的所有人都仔细研读过宋初一的《巴蜀风物》,对于蜀国也不算睁眼一抹黑,也因此更是明白她说的很对。

    “我有一计,但十分冒险,说来与众位将军商议一下是否可行。”宋初一环视一圈,见众人投来关注的目光,便继续道,“巴蜀之间连年征战,我仔细打探过,两国兵力不过二十万。前日在蜀王领军葭萌关被苴国和我军折损十万左右,屠杌利那里也有七八万,说明此时他们后方防守空虚。”

    这么算来,蜀国守卫都城的兵力至多不超过三万。

    宋初一道,“蜀国路多且杂,对蜀军有利,对我军也同样有利。若我们利用蜀王这个人质转移屠杌利大军的注意力,暗中派锐士攻陷蜀王城,擒杀储君,蜀军军心必乱!屠杌利不可能继续蹲守,只要他一有动作,我军便趁机攻打。”

    王城被攻陷,君主和储君全部被擒,名义上就相当于蜀国已经沦陷了,屠杌利作为将军,为了救国,为了稳住军心,他必须得做出选择,是班师杀回去夺回储君和都城?还是与秦军拼杀抢回蜀王?不管是做出哪个决定,他不能一直蹲守在那个地方。

    司马错垂眸沉思。

    良久,赞道,“的确不失为良计!”

    “如此一来,如何转移蜀军注意力至关重要,不知军师有何良策?”张燎问道。

    宋初一看了张仪一眼,他暂停从金戈口里拽回袖子的举动,清了清嗓子道,“与屠杌利议和吧。只要他投降,并且向秦国称臣,解散蜀国军队,同意秦国军队驻蜀,同意把太子送到秦国做质子,就归还蜀王,不灭蜀国。”

    众人听闻如此苛刻的条件,便明白想让蜀军相信议和的诚意,不是谁都能办到的。有人忍不住问道,“此事谁去妥当?”

    随着这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张仪。

    张仪方才满心烦的都是金戈,此时才猛然发觉好像着宋初一的道,这种事情难道她不知道?非要他说出口?

    “此事……还是怀瑾做更为妥当,她潜藏在蜀半年有余,对蜀国蜀臣更为了解,更容易抓住要害。”张仪一脸严肃的道。

    夏铨对宋初一印象极佳,不由替她说了句话,“此事颇有风险,宋子若是有所损伤,岂非得不偿失?派一军令司马去传信不可吗?”

    司马错道,“夏将军说的不无道理,但我军目的是为了转移屠杌利的注意力,顺便探一探蜀军具体情况,一般人恐不能胜任。”

    众将默然。

    “那就劳烦宋子了。”司马错转向宋初一道。

    最佳人选只有张仪和宋初一,司马错认为两人都能胜任,谁去都一样,他也不是个拖泥带水之人,当下便拍板子决定由宋初一作为议和使臣。

    事情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接下来便开始商议派去后方突袭的人数。

    因着蜀国绝大部分城池都没有城墙,所以攻打起来要容易的多,也更利于骑兵发挥。

第211章 泰山崩于前(一更)

    谋定,而后动。

    暗夜中,四十名身手矫健的斥候从秦军营地出发,向着各自指定的道路先行探道。与此同时,秦军亦派一名军令司马向蜀军传递议和的意向。

    屠杌利虽然心中颇有疑虑,但毕竟自己的君主还在对方手中,只要蜀王一天还是蜀国的君主,他就不能不管不顾,所以便定下了一个议和地点。

    两国邦交不斩来使的规矩在春秋是一条铁定的规则,那时候的人重仁义讲道义,百年来也没有人破坏过这个规矩,可是战国是个崇尚诈术的时代,这条规定虽然还在,但擅长钻空子的策士就找了其中的漏洞——不斩来使,可没说不许扣押,也没说不许殴打……

    邦交尚且如此,更何况两军阵前?所以一般议和都在一个双方认可的地方,由提出议和方撘帐。

    司马错在地图上看了屠杌利定下的议和地点,还算诚恳,便派五千锐士、三千骑兵随行保护使节安全。

    次日清晨,秦军先行的两百人便已然将议和营帐准备好,右将率领八千兵马随行保护宋初一抵达议和之处。

    议和营帐设在两军大营之间的一块庄田附近,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庄稼,绿油油的直铺到天际,与蔚蓝的天相接。天空高远,云犹如朵朵成熟的白棉。

    宋初一站在田埂上看了一会儿,有士卒来报,“军师,蜀军抵达前方一里处,约莫有三万人。”

    士卒说话间,流露出一点忧虑。八千和三万差距很大,若是真的一言不合厮杀起来,他们怕是九死一生了。

    宋初一下令列队迎接蜀国使臣。

    看着对两侧肃然而立的黑甲锐士,宋初一语气平静的道,“对方带了三万大军。”

    秦军军纪严明,众人没有丝毫异动,然而能够明显感觉整体气势却是比方才弱了几分。

    “怕了?”宋初一环视一周,朗声道,“我不信蜀王的命就值区区八千人!”

    听见宋初一这句话,众人心里渐渐平静下来。这个年头,命有贵贱,有人只值一个饼子,有人能换数十座城池。况且秦国十几万大军就在他们背后,倘若蜀军真的胆敢动手,他们也不会白死。

    “在下之所以投秦,敬的是大秦海纳百川的胸襟,敬的是大秦儿郎的血性!”宋初一渐渐激动的语言成功挑起了所有锐士的男儿血性,“今日议和,我与众将士身上都担负着大秦的尊严!大丈夫顶天立地,可杀不可辱!宋怀瑾今日就与众位与大秦——共荣辱,共生死!”

    全军肃然,铿锵有力的齐声道,“共荣辱,共生死!共荣辱,共生死!”

    声音宛若雷霆万钧直冲云霄。

    宋初一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随风飘扬的黑色大纛旗,抄手而立,等待着蜀军到来。

    “禀军师,蜀军已至百丈外。”士卒再次来报。

    宋初一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那从陌上那长长的暗青色队伍,为首驱马而行的将领在百丈外便下了马,徒步向议和营帐走,以示对秦国的尊重。

    看着蜀军渐渐走近,宋初一不禁眯起了眼睛——为首的那人有别于一般蜀人,身材魁梧,一身青紫色的盔甲泛着寒光,墨发整整齐齐束起,一双狭长的眼眸凛然有光,行动间浑然有力,好像每一个动作都带风一般。这个浑身煞气之人,居然是屠杌利!

    果然有种!

    想着,宋初一已然迎了出去,“屠杌将军别来无恙?”

    屠杌利也远远的就看见了宋初一,只是怔了一瞬,便什么都明白了,蜀国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这个笑起来波澜不惊的瘦弱青年!

    “尔等可将我王带来了?”屠杌利懒得与她多费口舌。

    宋初一摇摇头,看着屠杌利蹙起来的眉,淡淡道,“将军要相信大秦的诚意,今日我们只商议条件,如果将军同意,我们立约之日便将蜀王来完好送回。”

    屠杌利拿到秦军的条件,必然要将这些条件送回王城交给太子和丞相决定,不可能擅自做主,所以宋初一这样做也在情理之中。屠杌利感觉到周围的肃杀之气,目光扫了一眼周围的秦军,心里也大约明白蜀王为何会一战即溃,一个军队有这样的气势的确令人心惊。

    “将军请。”宋初一伸手。

    他收回目光,随着宋初一入帐子,双方各有四十卒入帐。

    各自就坐之后,屠杌利便道,“说罢,尔等如何才肯放回我王。”

    宋初一看了身边的司马一眼,司马会意,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令人送到屠杌利面前。

    屠杌利看了宋初一一眼,抖开竹简,发现上面写的是蜀文,再扫一眼上面的内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整个帐中满是可怕的杀意,就连一贯不太动心绪的宋初一都觉得心底发寒,一种恐惧慢慢滋生。

    “啪!”屠杌利猛的将竹简摔在几上,帐内的气氛陡然肃冷起来。

    宋初一并未说话,只是平静的望着屠杌利,等他表达意见。

    令人窒息的静默,屠杌利倏然站了起来,头也未转便“唰”的一声抽出身后卫兵的青铜剑,众人只见面前暗青的影子一闪,劲风席卷而来。

    待秦军卫兵反应过来时,却见那一剑死死抵在宋初一的眉心。

    秦军卫兵立刻长剑出鞘就要扑杀屠杌利,却被宋初一抬手制止。

    众人目光都被她这个不紧不慢的动作吸引,顺着那只手看向她的面容,鲜血顺着眉心缓缓滑下来,在面上触目惊心,那面上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濒临生死边缘的人不是她。

    屠杌利也怔了一下,他挥剑相向不过是想看看这个“卑鄙小人”被吓的屁滚尿流的样子,从而发泄一下内心的怒气,然而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当真是让他吃了一惊。

    他缓缓收起剑,面对宋初一的神情专注了许多。

    宋初一掏出帕子轻轻擦拭了面上的血液,但似乎伤的有些深,不断擦不断有血流出。秦军卫士才从震撼中反应过来,司马连忙派出一人去打水进来,帮宋初一擦净脸,将头上伤口上药包扎起来。

    议和之中,屠杌利动手伤人自是理亏,只回案前坐下等她处理完毕。

    迎接这一剑,宋初一的确没有丝毫恐惧,但还是有一刹震惊:与前世类似的场景,同样是一个武将挥剑抵住她的眉心……

    明明不再是那个世界了,为什么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难道尽管这个世界并非原来那个,她这具身体也并非原来的自己,但是属于她的命运还是会继续?就算经历的有所不同,终究还是殊途同归?

    那这一世,她……还是会服毒死于城头?

    在处理伤口的时间里,宋初一脑海中飞快的掠过这样的想法,而再抬眼时,已经将一切纷乱思绪抛开,看向屠杌利,唇角扬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将军可是平静了?”

    “如此条件实在太苛刻,与灭我蜀国有何区别!”屠杌利压制着怒火。

    让蜀国解散军队,让秦军入驻,留不留蜀国王族、朝廷已经没有多大实际意义了,任何一个没有军队的国家,都不能算是独立国家!如果他能做决定,立刻将这竹简扔到宋初一脸上,誓死血战到底!

    “将军是臣,在下亦是臣,当知道有些事情是你我不能干预的。”宋初一似乎眉心的血流的有些多,面色略显出几分苍白。

    屠杌利冷哼一声,将竹简丢给身边的军令司马,“快马传回王城,请示太子。”

    “将军可要在此住下,等待消息传回?”宋初一问道。

    屠杌乃是蜀国大将军,两军僵持议和,他是有一定决策权的,他亲自前来本意是议和内容只要与他能力所及出入不大,便可以亲自谈判。其实就算是现在,他依然可以商议,但看见这些条件,他忽然意识到秦国其实是想吞并蜀国,既然如此,搁在眼前的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就灭,要么就打,他已经没有任何商议的必要了。

    “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屠杌利站起身来。

    “屠杌将军。”宋初一喊住他,也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他道,“我君曾言将军神武,倘若有意归降,秦国必不会亏待将军。”

    屠杌利剑眉紧拧,站在他眼前的这人,一袭苍色广袖大袍,眼中似乎泛着淡淡笑意,看上去如此光明磊落,再加上方才那份岿然不动的定力,实在令人倾心不已!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不动声色的将蜀国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究竟如何做到的?

    在此之前,屠杌利并没有特别关注宋初一,若不是她称出秦入蜀,如今又堂而皇之的带秦军攻蜀,他至今依旧不会发现其中有诈。

    屠杌利对秦国那位年轻的君主很有印象,当时他距离秦公咫尺距离,他从未见过在危险之中如此自在的人,以及对话间隐现的睿智,都让人折服。

    “秦公人物,屠杌利钦佩。然则屠杌一族生死枯荣只系于蜀。”屠杌利说罢,大步走出营帐。

    宋初一倒是愣了一下,她看出屠杌利对蜀国的忠,以及脾气不太好,所以才故意拿话激他,却没料到他如此平静的表达了对秦公的敬佩。

    于私,屠杌利向往秦国的血气、秦人的勇武团结,更觉得倘若能跟着秦公那样的君主纵横于世,应是人生一大快事;于公,他是屠杌部族和蜀国的纽带,屠杌部族的一切与蜀王族息息相关,他不仅是为了蜀国而战,也是为了屠杌部族而战。

    在家、国面前,任何私人想法都不重要了。

第212章 一剑破气海(二更)

    秦蜀议和只用的短短不到两刻的时间,但加上来回在路上的时间,却是足足有长半天。秦国昨夜派出奇袭王城的铁骑已经离开近有十个时辰了。

    宋初一回到秦军营,便立刻去了幕府。

    司马错看见她包扎的脑袋,微微一惊,“蜀军对先生动手了?”

    “嗯。”宋初一点头。

    司马错看她面上微白,不由发怒,冷声道,“那些卫士必须得军法处置了!连军师都护不住,要他们何用!”

    “慢着。”宋初一阻止司马错下令,“今日屠杌利亲自前来议和,他的身手岂是一般人能及?”

    “屠杌利?”司马错这才发现宋初一还一直站着,立刻道,“先生快请坐。事情容后再谈,先使医者为先生诊治,伤在头部可非小事。”

    “多谢将军。”宋初一确实有些犯晕,便扶着案坐下。

    前世向她挥剑的是一名秦国将军,那将军无意伤她,只是将眉心划破了皮,这回屠杌利对她可没有手下留情。宋初一对医术有些涉猎,知道眉心印堂穴乃是经外奇穴之一,每日寅时气血注入此穴,印堂穴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次为了顾全大局,她暂时忍了,但蜀国一破,绝不会让屠杌利舒坦!

    片刻,医令带着两名药童匆匆赶来,冲司马错和宋初一拱手行礼,“参见将军,见过军师。”

    “看看军师伤情有无大碍。”司马错道。

    “喏。”医令应声,过去将她头上裹着的白布轻轻解下来,仔细看了看伤口,面色不禁微变,“军师可觉头晕?”

    “稍许。”宋初一道。

    医令重新处理了一下伤口,包扎好之后,又细细诊了脉,慎重的思虑半晌,才开出一个方子。

    男子脉象沉稳有力,女子则相对缓弱,由于每个人的体质不同,这并不能作为判断患者是男子还是女子的依据,所以一般医者凭着脉象根本无法断定出患者雌雄。更何况,宋初一现在伤了气血,弱一些更是在所难免。

    宋初一就是知道如此,才放心让医令诊治。只要不脱光衣服检查,她露不了馅。

    司马错见医令如此小心翼翼,问道,“可有不妥?”

    医令不敢有所隐瞒,“恕属下直言。军师伤在印堂穴,此处乃是人之上气海,血气盘桓于此,一旦伤到此穴,必会破人之血气,轻则昏闷沉重、刺痛难忍,双目失明,重则五日毙命。”

    纵使司马错一贯沉得住气,此时也脸色大变,沉声道,“那先生……”

    军营中的医者绝大多数都是精于外伤,医令也是如此,因此不敢随便下结论,“军师伤口颇深,属下不能一口断定结果,这几日小心护养,不可忧思操劳,待过五日之后,方无性命之忧。”

    前世宋初一受了伤不过是随便清理包扎一下,之后确实落下了头痛的毛病。如今回想起来,也正是当初伤了气血,身体一直孱弱,最后才熬不过牢狱中的湿冷。她那时候心里很清楚,就算不服毒自尽也没有几日可活了。

    “我稍后同将军禀报蜀军情形便去休息。”宋初一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必须得好好珍惜小命。

    司马错也正是这个意思,遂遣了医令去亲自熬药,留宋初一再帐中说话。

    也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禀事,说完之后,司马错立即派人将她送回营帐休息。

    宋初一确实疲倦极了,简单清理之后,便躺上榻。这一躺,顿时天旋地转,仿佛随着巨浪起伏,她下意识的皱眉,眉心一阵刺痛直入脑海,疼的她额头青筋暴起。

    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恢复正常。脊背上已经满是汗水,她也懒得再去清理,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次派去奇袭王城骑兵之中就有夏铨所领的那支,赵倚楼和籍羽都是归属夏铨管的副将,自是随行。她现在身边只有白刃这头吃谁向谁、毫无无节操可言的圆毛小畜生。

    这一觉很长很长,宋初一连梦都没有做,中间也醒过一回,眼皮沉重的没有睁开,便又昏睡过去。

    “季涣求见!”帐外一个洪亮的声音道。

    宋初一隐约听见张仪的声音,“进来吧。”

    “军师,先生如何,还没有醒过来?”季涣的声音有些焦急。

    张仪叹了口气,“医令说了,怀瑾本就殚精竭虑几乎掏空了身子,这回又伤了血气,此等情形昏睡也是好事。”

    睡觉最养人,人在支持不住的时候会自动困倦,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和修复。

    “大哥,涣。”宋初一出声,才发现自己过人很虚弱。

    外室的张仪和季涣听见声音立刻走了进来,季涣喜道,“先生终于醒了!”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睁开眼,发现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只能隐约能分辨出事物。

    因宋初一准确的看向了张仪,表情又无变化,两人并未发现她有什么异状。张仪道,“不久,睡了一天一夜,是季涣过于忧心了。”

    季涣干咳了一声,道,“那日议和负责保护先生的卫士听闻先生昏迷不醒,似乎伤势颇重,都很是自责,但碍于军规,不能前来探望,他们知道我与先生相熟,每隔几个时辰便来问一回。”

    方才分明很是焦急,此刻却扯东扯西,宋初一不禁微微一笑,转眼便见一团白云迅速的飘过来,蹿到榻上蹭着她的手。

    是白刃……

    “战事如何?”宋初一问道。

    “按照时间算,现在突袭的人马应该已经抵达蜀王城,如今全军戒备,只等消息传来。”张仪说罢补充一句道,“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为兄吧,你好生休息,不得多费精力。逐鹿天下的日子还长,不争朝夕。”

    “知道了,我再睡会。”宋初一揉了揉白刃的毛,又躺了下去。

    张仪这才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不太对,但见她面色苍白,也不好追着问,便和季涣一起出去,令人熬了清粥给宋初一送来。

    看不清东西,对宋初一的打击不小,但更让她更无法接受的是前世今生的关联——她没有在阳城为谋士,还是像上一世那样被伤了眉心,她没有和闵迟在一起,还是会像前一世那样,惨败喋血城头?

第213章 血战凰归山(一更)

    对于宋初一受伤,张仪心中颇为自责,但事实上这件事情的确宋初一来办更好。一方面宋初一的出现已经想蜀军明示想吞并蜀国的心,宋初一有能力让蜀军相信秦国想通过“议和”兵不刃血的拿下蜀国。宋初一也是心里有数,所以才会痛快应下。

    次日,前方消息传来,黑甲军很快便到达蜀王城。秦军立刻拔营向前逼近十余里,紧紧咬住屠杌利大军,一旦他得到消息,下令班师营救都城,立刻进行截杀。

    蜀军方面,屠杌利在与宋初一会面之后便了解了秦国的意图。他也果然如张仪料想的那样,觉得宋初一善谋不擅兵,有她做为军师出谋划策,秦国是想通过议和控制蜀国,又考虑到那样丧/权辱/国的条约,丞相九成不会答应,因此这几日一直辗转反侧的思虑作战布局,直到前方传来秦军拔营逼近,他才猛然察觉事有蹊跷。

    屠杌利也不愧是善兵之人,通过秦军的举动,他意识到自己虽然表面上看似占据有利位置,但其实还是处于被动,蜀国兵力不如秦,后方空虚,这就是一个致命的缺陷,当下便立即派人查探王城消息。

    秦军突袭消息传来,屠杌利死死瞒着消息,可是流言还是在营寨中乍然涌起!大军立刻陷入浮躁之中,王城绝不能沦陷,否则蜀国就算完了!

    屠杌利敢肯定这是秦人所为!为的是扰乱蜀军军心。

    这一招的确有奇效,就算是一向能够稳定军心的屠杌利,此时也难以将这种情绪全部压下去。他眼前面临的路看似有两条,要么与秦军对战抢回蜀王,要么班师救都城,然而实际上对于秦军来说,他只有一条路而已——不能守在此处不动!

    如今用计分散秦军逐一击破,固然是个好办法,但后方都城陷于战火,连他都难以保持绝对心平气和,更何况是普通士兵?若是与秦国大军正面交锋,抢回蜀王,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很小,而且都城和储君比起蜀王一个人要重要的多。

    仔细想过利弊之后,屠杌利毅然决定班师回王城。

    秦军扎在那里如一头狩猎的猛虎,死死盯着蜀军,为的就是拖住他,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不会率先发起攻击,用计引诱怕是不能凑效。

    王城求救的消息传来,都城危在旦夕,屠杌利眼看一刻不能等了,只好急招众将布置好退兵方略,准备当夜杀回王城。

    上天还是照顾蜀军,到傍晚时,便下起了大雨。蜀国湿气甚重,每逢雨天便雾气缭绕,严重时两丈开外看不见人影。大雨下了半个时辰,雾气便升起来了,起初还是淡淡如絮,后来就越发浓重。

    屠杌利立刻点兵,向众将士明说蜀军优势,言蜀国占据天时,神灵庇佑,蜀国气数未尽!蜀国人迷/信神灵,再加上他身为第十二代屠杌将军,一番鼓舞士气的话之后,硬是将蜀军的浮躁转为战意!

    秦军,张仪早料到屠杌利一定会营救都城,而不会和秦国大军正面交锋,早已设下弓箭埋伏。

    司马错一直严密注意蜀军动向,天气变化并不能扰乱他的心,因为对于这一战来说,并不一定非要全歼蜀军,他要在保存兵力的基础上尽力屠/杀蜀军,至少截杀四万人。

    幕府中,众将肃立等待截杀将令。

    司马错站在巴蜀地图前沉思,越是深入作战,他越是佩服宋初一的远见。蜀国即便是平原地区也多密林,她早早的便将一些要塞调查一清二楚,特别连小道也不放过,还有林中环境状况,有无猛兽毒蛇都标示的一清二楚。而且其中有些小道只是某一个猎人踩出来的,就算是蜀军也未必知道。

    这些小道只能容小批量的人通过,大军虽无法从中前行,但可以用来设伏。

    “报——”

    满身铠甲尽湿的斥候匆匆入帐,“禀将军,发现蜀军拔营离山!”

    “众将听令!按照部署准备追击!”

    “末将听令!”

    众人迅速从帐内退出去。

    ……

    宋初一未曾出帐,也隐隐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因此并未入睡。

    她眼睛白日光线充足时已然看不清楚,到晚上更如盲了一般,手掌放在眼前晃动都只能感觉到朦胧的黑影,因此在这样的夜晚,她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帐内。

    宋初一受伤之后,季涣便请张仪找司马错把他调到宋初一身边,负责护卫她安全。

    不过是个百夫长的调动,司马错得知季涣与宋初一的关系,又听说他身手不错,便立即同意了。

    作战紧急,别人无暇顾及宋初一,但是季涣守在她身边,很快便发现了宋初一眼盲的事情,连忙跑去找医令。

    “快些!”大雨滂沱,季涣拖着医令往宋初一的营帐跑。

    医令年纪已经很大了,随军本就辛苦,哪顶得住他这浑身蛮力,只能长期不接下气的道,“百夫长……百夫长且听老夫一言,老夫早已……早已知道……军师眼疾。”

    季涣猛的停住脚步,扭头问道,“那情形如何?”

    医令撑着伞在雨里满身狼狈的瑟瑟发抖,“老夫不擅此道,只能开个方子暂缓,待返回咸阳寻着扁鹊神医,定然能治好眼疾。”

    说的容易,扁鹊神医哪有那么好寻的!

    季涣默然,医令连忙道,“老夫还有事忙,先告辞了。”

    “得罪了。”季涣拱手道。

    医令也懒得理会,匆匆跑回医帐,他一把老骨头跟大军攻蜀,无非是觉得此战赢面大,他也能得一笔不小的奖励,拿着钱财回家守着一亩三分田,便可以安然养老了,可不能淋雨染上风寒死在这里。

    大雨砸着帐子啪啪作响,宋初一在里面听着,就犹如千军万马在战鼓声中奔驰。

    帐外雨幕茫茫,远处莽莽山野,早已经融入如墨夜色,周遭的事物也皆笼罩在雾气之中,大雨滂沱,蜀军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存了火光照明,长长的队伍在凰归山的山道上宛如一只只笼罩在绢中的萤火虫,光线忽明忽灭,百余丈之外就完全看不见了。

    蜀军刚刚全部下山,忽然战鼓如炸雷般四起,凰归山两侧箭雨猛然铺天盖地而来,带着撕开滂沱大雨的声音,席卷向蜀军。

    两侧密林荆棘丛生,根本没有正常的路,蜀军没想到人生地不熟的秦军居能在此处设伏,一时间被打的措手不及。但是在屠杌利的带领下,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喊杀声冲天而起。

    头一批人冲向两侧秦军伏兵,紧接着屠杌利便率领大军欲趁乱突出重围。正此时,后方喊杀声骤然暴起,马蹄声轰隆隆犹如山石滚塌一般冲杀过来。在蜀军尾部的将领立刻下令列阵迎敌。

    “杀——”

    一声大喝,只见秦国骑兵精锐裹挟狂风暴雨席卷而来,气势锐不可当。

    率先而来的骑兵精锐分作四股,宛若利剑一般将后方蜀军切分割成小块,前头蜀军被箭雨所阻,一时无法突围,因此后面被分割的蜀军便被积压在中间拥挤在一起无法施展,单兵作战能力强的优势被压制,短时间内竟是只能任由随后杀来的秦军步卒宰割。

    秦军与蜀军的盔甲颜色在暗夜之中难以分辨,但因为蜀中和陇西的人装束、样貌、所使武器差别极大,几乎只凭影子便能分别出来,所以即便没有过多照明,也不担心混乱。

    骑兵精锐在切入蜀军之后受阻,前进慢了许多,但前头箭雨势头越发猛烈,死死封住蜀军去路。

    僵持了小半个时辰,随着蜀军有人冲杀入林,箭雨逐渐弱下,屠杌利为首顺利冲出伏击圈,顺势用短弓对两侧秦军进行反击,以确保剩下蜀军尽快顺利突出包围。

    然而前侧一松动,秦军骑兵精锐立即向前,绊住更多蜀兵。

    两翼派出的斥候见秦国骑兵马上接近箭雨范围,立即返回禀报将领。两翼埋伏马上收起弓弩,拿起秦戈冲出林子,与蜀军杀成一片。蜀军一般用的兵器都短小精良,但在面对长长的秦戈时,少不了要吃亏。

    暗夜中雨水将血水冲刷,到处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喊杀声充斥整个山谷。

    随着前面伏击的秦军被绊住,越来越多的蜀军趁机冲出重围。

    骑兵从顺道杀出,联合两翼秦军形成圆阵,逐步逼近压缩,将大量蜀军挤压困于阵中。

    屠杌利立刻派出骑兵由外围着一点施压,欲打开圆阵势缺口,营救阵中蜀兵。

    两军厮杀僵持一盏茶的时间,秦军圆阵终于被破开缺口,蜀兵顺着缺口涌出,然而随后追击的秦军越来越靠近,屠杌利无法,只好放弃继续攻击,率军向王城方向而去。

    秦军步卒接替骑兵厮杀,黑甲骑兵趁势随后追击。

    雨渐渐停歇,这一场仗,加上追击,持续近三个时辰,秦军才鸣金收兵。

    天色大亮,秦军回营,营中留守之人早已奉张仪之命,烧好大量热水,熬了抗寒药物,以供返回大军使用。

    朝阳升起,凰归山下是层层叠叠的尸体,血水和在雨水之中竟汇聚成汩汩溪流,向低洼出流去,汇成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坑。清点战场上的断肢残骸,约莫斩杀蜀军四万五千人。

    比司马错预估最低人数多出五千左右,而秦军却也损失一万五千余人,比预计要多。战略部署没有问题,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秦军不适应巴蜀雨夜的闷热,以及可见程度实在太低。

第214章 强大的活着(二更)

    雨夜厮杀,纵使后方热水和药都准备妥当,秦军还是病倒不少。

    感染风寒的兵卒全都被留下养病,以及接应随后而至的七万大军,司马错亲自带着五万人马急追蜀军。

    仗打的如火如荼,秦军稳占上风,可是留守在原地的人马却遇上了困境,一场大雨过后,蜀国越发湿热起来,秦军带的干粮全大部分都开始生霉,一时陷入了缺粮的境地。

    “军师……”

    司马错临走前吩咐张燎,不要让宋初一劳心费力,但事关生死存亡,张燎虽不愚笨但也着实想不到什么好法子,只能求助宋初一。

    人之精气受损果然不得了,短短几日,宋初一原本已经极瘦的身体越发不成样子。张燎诧然的看着那个面色苍白、瘦如竹节的青年靠在软榻上,鬓边青丝居然已经淡淡泛霜,那双原本淡然的眼眸没有焦距,已然失去往日灵动神采。

    “何事。”宋初一揉着白刃的脑袋上毛,闭上酸痛的眼睛。

    张燎迟疑了一下,还是道,“蜀地天气湿热,干粮生霉,有好几个人吃了生霉的干粮中毒而死。”

    宋初一缓缓道,“巴蜀战争频频,每个城池的官府都存有粮饷,附近不远处就有一个城池。蜀国城池无城墙,又无重兵防守。”

    张燎大喜,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宋初一语气一厉,“但是,下令不许犯民秋毫!谁敢烧杀抢掠,军法处置。”

    “这是为何?”张燎不解,哪个军队打到别国不会顺点东西?

    “你想逼民造反吗?”宋初一忽然睁开眼,根据光影准确的捕捉到了张燎的位置,目光陡然凌厉,让征战沙场的张燎都心头一凛。

    她缓了缓语气道,“秦军打的仁义之师平乱来的,山东六国一双双眼睛盯着呢!况且日后秦国要真正吃下巴蜀,就不能引起民愤。退一步说,蜀人大部分人还存有山林野气,民风彪悍野蛮更甚义渠,许多地方还是以母系为尊,不要小看巴蜀妇孺,动辄能杀个把壮汉,巴蜀谁当家本与他们没多少关系,但真逼的他们造反,秦国必会吃大亏。将军倘若铸成大错,便是秦国罪人。”

    听宋初一说的如此透彻,张燎面色一肃,立刻拱手道,“军师放心,燎必不会成为秦国罪人!”

    “另外,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司马将军此事,不可误。”宋初一道。

    “嗨!”张燎拱手,转身退了出去。

    走出帐子才反应过来,他居然乖乖听令于宋初一!想起方才隔着几步远,看着那孱弱不堪的青年闭着眼睛缓缓说话,的确有种让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张燎之前见过宋初一很多次,她没有眼疾的时候,反而不如现在这般气势。

    帐中,季涣见宋初一额头冒汗,连忙道,“先生要不要躺一会儿?”

    “无碍,都是这小畜生,这几天粘人的很,大热天捂出我一身痱子。”宋初一不满的抓乱白刃脑袋上的毛。

    一到天热,白刃就开始不愿意动弹,连最爱的鹿肉干都兴趣不大,这几日或许也是感觉到宋初一的情绪低落,时时凑在她身边,她一抬手,它就自动把脑袋凑过去,仿佛特别享受被宋初一揉乱满头的毛。实则,以前它最讨厌这样。

    医令说,照着这种情形,眼睛有可能越来越看不见,直到完全失明。他现在只能尽全力控制发展速度。

    经过这几天的修养,宋初一心里已经想的很开,即便就此瞎了又能怎样,只要不死,除了生活有些不便或许寿命也会短些年头之外,一切与往日都没有太多改变。

    季涣见宋初一能开起玩笑来,放心不少,“要不,我背着先生出去晒晒太阳吧,在帐里呆着都快生霉了!”

    “嗯。”宋初一点头。

    季涣想到医者嘱咐他不能让宋初一眼睛受到刺激,便寻了一条厚实的黑布折成条状,帮宋初一把眼睛遮上。

    季涣背起宋初一,不慎用力过猛,往前踉跄一步。他没想到宋初一竟然轻到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出了帐子,季涣把她放在一块干燥的平石上,周围的兵卒纷纷投来含着敬意的目光。

    宋初一议和时处变不惊的姿态,被那些护卫失职的卫士大肆渲染传开。他们或是内疚、或是心虚、或是真的钦佩,无一例外的把屠杌利神魔化,一是夸大说明他们根本来不及应对屠杌利突然发难,二是反衬宋初一山崩地裂面色不变的定力。

    “是否万众瞩目?”宋初一勾起唇角,一如从前调笑的口吻问季涣。

    众人心中惊讶宋初一蒙着眼睛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禁对流言更加信服。

    季涣随着那些目光亦看向她。这个艰难的世道,他见过多不胜数的弱女子坚强活着,却从未见过有别的女子如她这般强大的活着。

    所谓强大,不是说有多少才智或者多少权利,而是面对挫折时那种豁达积极的心态。

    “先生,不如回咸阳治眼睛吧。”季涣忍不住道。

    白刃把肚皮贴在石头上冰着,宋初一顺势靠在它庞大的身体上,极为忧国忧民的道,“大秦若能屠杌利这样的神将,便如猛虎添翼,若能说服他降秦,一双眼睛算什么。”

    宋初一一袭白色单层大袖,面上覆着黑布条,斜靠在一头雪狼身上,纵然生的并不多么俊美或者仙风道骨,众人瞧着那闲适的姿态,亦觉得她确非常人。

    “先生大义啊!”不知有谁赞叹了一句。

    众人纷纷附和,赞叹她高洁、大忠等等……

    只有季涣清楚的看见了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分明是笑,却显出几分冷意。季涣心道,这是想留下来等着屠杌利死吧!若是不死,她怕是要想法子把他弄死。

    反正医令说她这眼睛其实早早晚晚治都没有多少区别,季涣就不再劝她。

    季涣以为治愈的机会很大,其实医令所言正是相反的意思:能治好此等眼疾的人就算宋初一瞎个一两年也照样能治好,但世上这种屈指可数。

    宋初一虽不打算立即回咸阳,但季涣的话倒是提醒了她,“涣,令人传信会咸阳吧,禀告君上,宋某人瞎了。”

    赢驷若是有心,必会帮忙寻找神医。

    阳光普照,地面上的水分很快蒸发,季涣给宋初一换了个阴凉地,自己去寻了几个人帮忙,把宋初一的帐子挪到晒干的地面上,以免湿气侵体,于病情不利。

第215章 中蜀军之计(一更)

    留下蜀王的性命,不过是为了引屠杌利大军前来,既然他的“使命”已经完成,断没有再留着的道理。但为免刺激蜀人的情绪,司马错临走之前令张燎秘密处死蜀王。

    蜀王临死之前,唯一的要求居然是见宋初一一面。张燎认为宋初一现在这样的情况不宜见蜀王,便拒绝,蜀王便退而求其次,让他给宋初一带一句话。

    张燎点头同意,心想若是什么诅咒的话,他当做没听见便是了。

    “问他,子朝美人是否真的存在。”一身狼狈的蜀王几日之间便衰老如花甲老人,灰白的头发,一双期盼的眼睛。

    对于这样一个君王,张燎实在不知如何评价才好,他沉吟了一下,道,“此事不用问军师,我是大秦将领,自是知道子朝的确是君上成亲前唯一的女人。”

    蜀王缓缓吐出一口气,似是宽慰了许多。

    “来人!”张燎扬声道,“送蜀王一程!”

    君令司马捧着一壶酒,身后跟着一名锐士,未看蜀王一眼,“上天有德,今有鸩酒一壶,短剑一把,蜀王可自选。”

    “把剑给本王。”蜀王道。

    军令司马终于正眼看了蜀王一眼,“善,给蜀王上剑。”

    锐士把蜀王的绳索解开,呈上一把短剑。

    在此之前,蜀王已经被饿了一天,再加上从奢靡一下子跌落的俘虏的生活,实在难忍其中之苦,此时握着短剑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君令司马和锐士已经退到帐口,蜀王已经不想着再挣扎了,他知道帐外肯定是重重包围,只要他一有异动,立马就是万箭穿心的后果。既然别人给了体面的死法,不如就体面的死吧……

    他反抓着短剑,猛的朝脖颈上抹去。

    鲜血如箭喷出,洒的满帐都是。

    看着蜀王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军令司马静默半晌,才道,“收拾一下,先寻个地方埋了,军师说日后还有用。”

    随着蜀王的自刎,远方的蜀国王城终于被攻破。

    紧接着屠杌利带兵赶到,但是夏铨的军队却放弃了到手的王城,全军追杀逃离的太子去了。

    而对于蜀国人来说,只要有君主,哪里都可以当做王城,所以屠杌利义无反顾的放弃了王城,全力去营救太子。他心里明白,自己现在这点兵马应对秦国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因此打定主意,只要找到太子便立刻带兵潜入深山,日后再伺机而动,秦军不可能把二十万大军全扎在蜀国。

    后方司马错大军开到,占据王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抚蜀人情绪,并且保证于民秋毫无犯。

    在这乱世之中,庶民一般没有什么爱国情绪,谁做君主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能活命才最重要!然而每个国家都有许多不能触犯底线,在中原地区,杀入都城之后,可以将国库洗劫一空,却绝对不可拿祭器,不可动祖宗灵位,不可掘人祖坟……

    但对于秦人对蜀国的了解不多,他们与中原地区文化迥异,占据都城之后要以此作为根据地进攻巴国,不可能什么事情也不做。司马错担心乱动王城不慎引起民愤,便又重新翻起宋初一写的那卷写巴蜀的竹简,着重看了最后一节的内容。

    张仪带着金戈走进屋,头一句便是,“怀瑾眼睛有恙。”

    司马错怔愣。

    “据说如今已经不能视物。”张仪忧心忡忡。他很少有像现在这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宋初一之前所铺下的计,对破蜀至关重要,但毕竟不为人知,如果现在就送她回咸阳,到时候若是君上给太大封赏难以服众,但现在若是不回去,万一耽误病情……

    在战场中多少人有来无回,一双眼睛算得了什么?根本不能作为封赏的条件。对于普通士卒来说,凭借斩首数量进爵,而对于将领来说,只有最终的胜利才有说服力!

    司马错也明白这个道理,沉吟一下道,“问问宋子的意思吧。”

    这种情形,别人不能替她抉择。

    “唉!”张仪叹了口气。

    司马错见他满面疲倦之色,便道,“张子先去休息吧,若是有军情,我再令人去请张子。”

    “善。”张仪起身出去。

    司马错临走前看见宋初一的模样,显然已经十分虚弱,这时候也不适宜长途跋涉的返回咸阳,心觉得巴蜀气候湿热,每天住帐篷身子恐怕会越发不好,便立刻派人将宋初一接到王城来修养。

    若是宋初一愿意离开,把身子养的稍微壮实一点再令人护送她返回。

    司马错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起身去整军与夏铨呼应围杀蜀太子和屠杌利大军,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报——”

    他顿住脚步,“进来。”

    一个满身狼狈的黑甲壮士匆匆走进来,施了一礼,“禀将军,夏将军与屠杌利大军在七里外的峡谷开战了,夏将军令属下来禀告将军,太子往东折返,不知意欲去何处,都尉墨率五千人正在追击。”

    司马错霍的站了起来,“细细说来,战事如何?”

    夏铨领的都是骑兵精锐,如果是突然与屠杌利在峡谷狭路相逢,兵力反而施展不开,恐怕要吃大亏!

    “我军在追击蜀太子时,本来一直往西逃跑的蜀太子,不知为何忽然向东折返,夏将军带兵追堵,途中与屠杌利大军偶遇……”

    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司马错敏锐的察觉其中必然有诈,耐着性子听完之后,立刻扬声道,“来人!召集众将!”

    按照司马错的分析,多半是屠杌利比夏铨更先一步找到蜀太子,发现夏铨跟的太紧,无法让蜀太子成功与大军会和,便使了个计,分散夏铨兵力,并将他大部分骑兵堵在峡谷。

    司马错心惊,蜀国一般不用大量骑兵作战,而屠杌利只看过秦军秦军铁骑作战一次,便能立刻发现骑兵的弱点,并迅速针对骑兵做出反击!难怪宋初一一直那么忌惮此人!

    这个人若是没有降秦之心,一定不能留!

    司马错召集众将,迅速部署——即刻全力击杀蜀太子和屠杌利。

第216章 瞎了是好事(二更)

    宋初一在赴王城途中已听说前方战况,她并不担心,屠杌利精明,司马错也不差,况且秦军比蜀军多出几倍,这等情形若是还落败了,有什么脸说逐鹿天下?

    “先生,巴国有消息。”季涣道。

    “进来。”宋初一近来动不动就会头晕,看见的东西也越来越模糊,昨日还能凭着色块分辨东西,现在却糊成一团,光线越来越暗。

    马车顿了一下,季涣捧着竹简进了车厢。

    “念吧。”宋初一往后倚了倚,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

    季涣抖开竹简,“巴楚之战,副将砻谷不妄带一万精锐斩杀巴军三万余,巴国余兵不过九万,抵死顽抗楚国十四万大军……”

    宋初一敲着几面的手指微微一顿,面上露出一个莫名的笑容,“不妄这小子要坏我的事儿。”

    那岂不是大事不妙?季涣望着她,心觉得这笑实在奇怪,莫不是近来受的刺激太多,导致神智不正常?

    “先生……”季涣担忧道。

    宋初一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涣,带我到外面看看。”

    “噢。”季涣放下竹简,找了黑布条把她的眼睛蒙上,叫车夫暂停,驮着她出去。

    脚踏到实地,宋初一便嗅到了浓浓的草木气息,混在炙热的空气里让人心头堵闷。宋初一伸手扯下黑布条,缓缓睁开眼睛。

    “不可!”季涣连忙伸手把她眼睛捂上,“先生,现在是正午,阳光正炽烈,先生的眼睛受不得这般刺激。”

    或许是环境使然,或许是大男人的自尊心,以前季涣即便知道宋初一真的有才学智慧,内心深处对她依旧有那么一点点不屑,然而旁观她一次次面对挫折的从容淡然,让他连最后那点自尊包袱都放下了。他作为一个男人,自问做不到宋初一这般地步。

    “涣,手拿开吧。”宋初一平静道,“这眼,我知道再过几日便不能视物了,让我最后看一眼光亮。”

    季涣迟疑片刻,才慢慢将手移开,“先生莫急着睁眼,先适应一会。”

    宋初一点点头。

    她的眼睛每在傍晚时分就已经一片漆黑了,想看见光亮只能在正午前后。她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白光乍然涌了进来,眼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眼泪倏地涌出来。

    适应了片刻,才能正常睁眼。

    现在的阳光,健康的眼睛看着尚且觉得难受,更何况宋初一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这样的明亮了。

    入眼,四周皆是油绿,也能勉强分辨人影。

    季涣见宋初一眼泪不断流出来,以为她伤怀,安慰道,“先生,我听说扁鹊神医一直居于秦魏,等回咸阳,先生一定能够重见光明!”

    “我都没听说,你从哪里听说了?”宋初一掏出帕子拭了拭脸上的眼泪。她只是眼睛难以承受刺激,倒是并未动心绪,但她也没有解释,眼下这境况,无论怎么解释,别人恐怕都以为她嘴硬罢了。

    抹不清的事情还是不要费力气去抹吧!

    季涣黝黑的脸透出微红,嘴硬道,“我确是听说了!”

    宋初一笑了笑,仰头看向耀白的天空,叹了口气,“别了。”

    医令过来,正听见她这句话,劝道,“先生莫伤怀,君上定然能寻到扁鹊神医。”

    一天到晚这么被没新意的安慰,真是挺烦恼,宋初一歪头享受着轻风拂面,缓缓嗯了一声。

    医令见状也不再多说,放下药箱,给宋初一诊脉。

    再外面只坐了一小会,宋初一回到车厢中时眼前陡然一片漆黑。面对的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她心中十分平静,反倒是季涣发现她完全不能视物时大惊失色,惊动了车外好些人。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你喊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先生!”季涣听见她如今还开玩笑,心头更加哽的难受。

    宋初一听出他声音中的情绪,收起了散漫的态度,一字一句的道,“从今以后我便看不见流民失所,看不见断肢残骸,看不见遍地饿殍,看不见山河残破……对于一个为谋的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算不得可喜可贺,也着实没有必要为我难受。”

    有一个词叫做“触目惊心”,要知道,那种惨状,听见的远远不如看见的可怖。看不见战争造成的苦难,她的心便能够更冷,更静。

    “先生!先生!”

    车外一个士卒急奔向宋初一的马车。

    季涣皱眉,撩开帘子怒视那人,“何事?”

    倘若是平时,季涣这等煞气早令人腿软,可方才他见的事情比这要更加可怕,“禀先生!前方十四里外正在厮杀,据属下匆匆一观估计,大约有一万蜀军围杀五千秦军!带兵的是都尉墨!”

    车内,宋初一抚着白刃的手一紧。昨日她已经得到消息,都尉墨(赵倚楼)率五千人马追杀蜀太子,当时便觉得蜀太子逃跑的路线奇怪,所以早已通知司马错注意。

    “派一斥候向司马将军禀报,另外再派一人去查探战况,以及周边地形,我们从涔水支流的小路靠近。”宋初一下达一连串命令。

    那士卒听见宋初一有条不紊,更甚至早已将巴蜀地图揣在脑海中,他焦躁恐惧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有力的应了一声,“嗨!”

    护送宋初一的人就有三千,即便不用什么谋略,冲上去加入战斗也能助赵倚楼一臂之力。

    为了紧急赶路,为了隐藏行踪,宋初一弃马车不用,随着步卒一起徒步前行。然而乍失明的人平衡感很差,一路难免跌跌撞撞。

    季涣几次要背宋初一,都被她拒绝了。不是她不挑时候的逞强,而是这三千人原来那个师帅级的将领战死在凰归山,临时上任的这个在各个方面都差强人意,因此她需要季涣做很多事情,她又不信任别人,只能自己先走一段再说。

    不知走了多久,已经隐隐能听见水声,宋初一此时已经浑身被汗水浸透,体力透支严重,正准备喊个身强力壮的来背她,身下却陡然一空,像是飘起来一般。

    宋初一此时目不能视物,饶是一贯镇定,还是被吓了一跳,手下意识的抓紧了身下的东西。

    毛绒的手感再熟悉不过了……

    是白刃。

第217章 皆在算计中(四千字)

    众人惊讶的望着这一幕,巨大的白狼驮着宋初一丝毫不费力气的模样,奔跑间仿佛刻意放平缓了步伐,暗夜里犹如一道白色的光,悄无声息的从眼前闪过。

    只是眨眼间,白刃便载着宋初一到了季涣身边。

    “你这小畜生,倒是通人情。”季涣轻声赞了一句,若不是白刃平时最厌恶别人摸它的脑袋,他真想伸手去揉一揉。

    宋初一正要接话,耳畔忽然隐隐传来厮杀声,“快到峡谷了?”

    “是。”季涣脚步不停,周围只有人从树林穿过的窸窣声。

    狼落步轻,宋初一坐在白刃背上,仿佛随风飘起来一般,浑身轻盈,丝毫感觉不到颠簸,比骑马不知道舒服多少倍。

    普通的雪狼虽然体型庞大,但身体也十分纤细,不能驮重物,而白刃这个好吃懒做的家伙“膀大腰圆”,驮起宋初一这么个骨瘦如柴的人,完全不成问题。

    随着耳边的厮杀声越来越大,宋初一知道已经就在战场附近了。

    “先生,是峡谷,我们现在正在峡谷正上方。”季涣往下面张望了一眼。现在已经是夜幕,下面一片火海汪洋,双方都已经用上帮着火的箭,一股股浓烟从峡谷中冒上来,毛发烧焦的味道和着血腥味,分外刺鼻。

    闻着气味和不绝于耳的惨呼,宋初一不用动脑子也知道发生什么情况了,不禁松了口气,她向季涣确认道,“目下双方已经各自退到谷口了吧?”

    季涣诧异的看她一眼,“是,不过已经暮夜,烟雾又太浓,分辨不太清楚具体情形,斥候马上就会回来。”

    他话音才落,便有脚步声匆匆而来,“禀军师,南谷口是我军驻扎位置,今日在峡谷中一场血战,我军折损一千余人,斩杀蜀军三千,一刻以前双方才各自退居谷口。”

    “好小子。”宋初一灿然一笑,赵倚楼能率领骑兵在峡谷处全身而退,还斩杀敌军三千人,果然是个将才!

    宋初一紧接着道,“北坡是否可以下山?”

    斥候道,“可。”

    “大善!”宋初一轻声道,“涣,你带两千五百人从北面悄悄下山,此处往西北方向只有一条路,你带人埋伏在道旁准备截杀逃跑蜀兵,尽力全歼!里面可能会混有蜀太子。你记住,全部斩杀完毕之后,不管有没有识别真的蜀太子身份,随便斩一个年纪十五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头颅,大声通报,务必让蜀军听见!”

    季涣正要出言反对,宋初一却没有给他机会,直接吩咐那名斥候,“你去通知都尉墨,秦军来援,等山顶火把一燃起,让他全力反击,越猛烈越好!”

    “嗨!”斥候领命,匆匆下山。

    宋初一没有听见季涣行动的声音,冷声道,“你要阵前抗命吗!”

    沉默须臾,季涣沉声应道,“嗨!”

    “站住!”宋初一缓声道,“说让你带两千五百人,就不许你带两千四百九十九!”

    季涣猛然抬头,惊愕的望着她,她的脸在暗夜里很是模糊,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朝着他的方向,分明没有在看他,他却觉得望到了自己的心底。方才……他的确是想只带两千人。

    “去吧,或许两千五百人也是艰险一战。没有援兵,所以埋伏一定很重要,我信你。”宋初一道。

    “嗨!”季涣收回心神,干脆的应了一声,点了两千五百人从北山摸黑悄悄潜下去。

    “师帅何在?”宋初一道。

    “末将在!”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

    “吕师帅。”宋初一问道,“还有多少火把。”

    “可能两三千个吧,刚才季壮士把火把都留下来了。”吕师帅道。

    操!究竟他娘的两千还是三千!

    宋初一心里暴躁,面色不动的道,“这回我们要空手套白狼,不费一兵一卒斩杀下面七千蜀军,这三千人都是归吕师帅统领,九千蜀军加蜀太子头颅,我必会向君上如实禀告吕师帅大功,但若是失败……你是明白人,自然懂的。”

    吕师帅一个激灵,旋即大喜,连忙应道,“嗨!末将这就令人去查数!”

    吕师帅在这之前确实恨透了宋初一,他年过四十,好不容易熬到顶上的师帅战死,自己是实干的人,没什么大智慧,临时替补上来肯定位置不稳当,若是战场不立功,回去依旧被撤,白瞎一个大好机会!他野心勃勃的要立功,可宋初一偏偏将他手里的兵都抽调给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季涣,将堂堂一个师帅架空了!诛杀蜀太子,多好的立功机会!凭什么就让季涣去做?

    所以他认定宋初一是用人唯亲,故意想提拔自己人,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心觉得宋初一可能有妙招,心头的喜悦顿时将不满冲淡,认认真真的办事去了。

    宋初一面对这一片茫茫黑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七千蜀军,我们五百……哦,加上我和医令,五百零二人,摊到每个人头上,能进爵不少呢。”

    普通兵卒根本算不出这么大的数字,但是七千和五百的差距他们心里很清楚,不由纷纷狂喜,心中猜测究竟能进两级还是三级。

    宋初一见火候再烧就过头了,顺嘴就泼了两盆冷水,“富贵险中求,纵然天赐良机,倘若你们不尽心,恐怕非但求不得富贵,怕是还会丧命于此。”

    火把一共有三千零五个,吕师帅将一切准备妥当,宋初一又吩咐众人一起行动,把火把另一头也绑上粗麻,淋上牛油之后,迅速绑在崖边的树上。

    宋初一一直处在黑暗中,心比平时更加静。她掐算着时间差不多,不能在拖了,便下令点火把。

    霎时间,整个峡谷西侧火光大盛,宛如一条长龙,五百兵卒陡然喊杀,雄浑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之中,仿佛有上万人似的。谷口的秦军一听,顿时有了希望,抛掉满身疲倦痛楚,随着大声咆哮。

    气势夺人!

    赵倚楼带领的秦军有如神助,火攻突然猛烈起来,漫天火光如雨点往蜀军那边盖过去。

    秦军强弩硬弓的强悍乃居于中原列国之首,远远不是蜀国弓弩能够抵挡,这也是秦军以四千对七千余,还能够拖住他们的最大原因。

    很快蜀军那边已经有了明显的颓势,秦军铁骑闪电一般从峡谷穿过,朝蜀军奔袭。北面谷口顿时骚乱起来,慌忙弃弓矢,拔剑迎敌。

    宋初一光听声音能够猜到发生下面的情况。

    “呜——”白刃被这等血战刺激的双眼发红,引颈狼嚎一声,躁动的挪动脚步,仿佛随时都能冲下去撕咬一番。

    双方弓矢相对,白刃这么大体积上场纯属活靶子,现在趁乱下去必能帮上一帮,即便它分不清敌我,但总归认识赵倚楼……

    想着,宋初一从白刃身上下来,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轻声道,“去吧。”

    白刃猛的一抖身子,如电般从北面山坡窜了下去,狼特有的呜叫声不住传来。

    忽然,四野林中此起彼伏的响起山狼嚎叫,宋初一侧耳分辨,只听那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头狼。

    “白刃从哪边山坡下去?”宋初一问道。

    吕师帅才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口齿还不利索,“北、北,北边。”

    “好,白刃真是越来越有宋某人的风范了。”宋初一满脸与有荣焉的模样。

    众人听见这么多狼嚎,纷纷愣住,吕师帅转脸怒斥道,“喊!停着作甚!”

    所有人想到军功爵,立刻扯着嗓子继续冲谷口齐吼,陕西里回荡着秦军震天动地的声音,茫茫四野狼嚎声越来越密集,将这一场区区不到两万人的战争染上几分壮烈和诡异。

    战场上的蜀军因没有主心骨,在这样的声势夹击中自乱作一团,原本摆着的阵势早已经没了形状,兵卒四处乱窜,互相踩踏,慌慌张张的全部往西北的道路上挤,秦军铁骑尚未杀到跟前,蜀军已然满地滚爬。

    从北边聚集过来的狼群见状,立刻扑上去撕咬。此时的蜀军,可比平时捕杀其他大型动物要省力的多。

    秦军铁骑胯下马匹发现狼群,便生生刹住在四丈开外,打转不肯再继续向前。

    此时秦国和狼群之间还隔着三千蜀军,赵倚楼长期生活在野外,自然能猜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他立刻下令堵住峡谷,不许一个蜀军逃跑。

    霎时间,一个战场竟是成了狼群盛宴。大批饿狼面对如此饕餮大餐,哪有客气的道理,香甜的鲜血刺激着它们的野性,撕咬更加凶狠,狼也越聚越多。

    反倒是秦军以逸待劳,只在这边堵着谷口。

    蜀人到底是有狩猎经验的,经过一段时间的慌乱之后,才找回魂,立刻挥剑斩狼。狼从来都是聪明的动物,十分懂得见好就收,一看对方反击猛烈有序起来,便拖着还没有死透的人往两边林子窜。

    而此时,蜀军已经被咬死一千余人。

    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啊!就算和秦军打上两刻也未必会死这么多。

    赵倚楼感觉到蜀军前方松动,便马上发令放箭。

    ……

    夜风潇潇飒飒,血腥的气味随着风传向四周。

    却说季涣带两千五百人从北坡悄然摸下山,迅速顺着西北的小道往前赶,他下山时,隐约看见一部分蜀军与秦军打的如火如荼,另有一名蜀将正在点兵,似乎准备让一部分蜀军阻住秦军,其他人护送蜀太子先行撤退。

    季涣谨遵宋初一的命令,不敢耽搁时间,匆促中派了一名斥候去查探蜀国准备先行的人数,让他多少心里有数。

    沿着小道急行了六七里路,正遇见一个极窄的峡谷。作为伏击,选择在上面准备大石往下砸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时间紧迫,或许他们还没准备好,蜀军就会经过此处,在加上宋初一要求全歼……

    季涣略一思忖,便决定在出口处设伏。

    夜色苍茫,月光星辉黯淡,再加上峡谷极窄,里面根本就是漆黑一片。季涣让大部分人隐藏好,便带些去路两旁扯了藤蔓简单搓成绳子,然后绑在距离出口还有一丈远的地方。

    季涣在想蜀军究竟会不会走这条道,毕竟往西北的路就这一条,但往东北方向的呢?

    他刚刚想罢,斥候便慌慌张张来报,“头儿,蜀军来了,粗略估计有四千余人啊!”

    因季涣没有正经的军职,所以士卒不知道如何称呼,便索性喊“头儿”了。

    季涣心叹,怪不得先生非让带上两千五百人,就是带三千也嫌少啊!他立刻挥手道,“隐蔽!”

    众人握着秦戟藏到峡谷两侧,屏息等待蜀军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传来微微震动,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秦军纷纷紧紧握着手中长戟。

    然而,那马蹄声却在进入峡谷一半的时候陡然停住,季涣心中一惊——难不成被发现了!?

    紧接着谷内便传来蜀国语的对话,听语气十分焦急,季涣听不懂,只能转向斥候。

    斥候几乎是用口型告诉他:蜀军后方需要支援,蜀将军派了两千人回去。

    蜀军的骑兵不如秦军,如果一旦让赵倚楼突破防线,他们可能很快就会被追上,所以那将军便不惜成本的派了两千人回去堵住秦国骑兵,给太子逃跑争取一点时间,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一切决定都在某人的算计之中,前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数量相当的伏兵。

    马蹄声又响起,季涣微微抬手,示意准备。

    嘶——

    马匹嘶鸣一声,轰的一声巨响,之后轰隆隆的巨响不断传来,乱了许久,才稍微平静下来。

    季涣方才差点忍不住下令趁乱截杀了,但想到方才那两千人还未走远,便生生忍住。

    谷口那边传来一声询问,“出了何事?”

    谷内光线暗到几乎不太能视物,季涣他们匆忙之下扯的藤蔓绳索又十分粗糙,崖壁上也有许多藤蔓垂下,所以这边蜀兵摸到是藤蔓,又见没有别的异动,便回应了声,“无事!”

    季涣好歹是随着宋初一在蜀国转悠半年的,这简单的询问还是能听得懂,心中大喜。

    听着马蹄声靠近,季涣一挥手,秦军纷纷将秦戈放倒,对着刚冲出来的马蹄挥过去。

    眨眼间人仰马翻。

    季涣没有喊杀,秦军悄无声息的涌上来屠戮着。

    那边尚未走远的蜀军仿佛听见有些异动,立刻又遣斥候去问,脚下却不敢停留的往回赶去支援。

第218章 一剑射双雕(一更)

    “去调回军队!”蜀军将领大吼一声。

    “是!”士卒道。

    “拦住他!”季涣不用听懂蜀话,也知道那将领意欲何为。

    闻言,秦军做箭阵,势如破竹的将蜀军劈开一条窄道,几个自认为夜视能力不错的秦兵迅速穿过追杀那人去了。

    随着秦军的深入,两军彻底的混杀在一起,秦军的阵势犹如一柄利剑,从中央往两侧杀,只要阵不乱,纵使身处黑暗也不怕乱——但凡被挤在岩壁附近的都是蜀军。

    反而蜀军被破了阵势,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处境十分不妙。

    两边峡谷各自展开一场血腥纠缠的厮杀。

    暗夜刺激着人内心深处嗜杀的阴暗面,季涣率领的秦军以略胜出的人数一直处于上风,蜀军眼见不敌,迅速往峡谷中退,借着微弱的光亮,季涣看见在谷口处一群蜀军有意无意的将一个微胖的少年护在层层人墙中。

    季涣立刻意识到那人肯定就是蜀国太子,当下大喝一声,“替我掩护!”

    随着这一声喝,周围的秦军立刻杀过来将他护在中间。

    季涣弃剑从背后抽出硬弓,唰的一声箭矢已经上弓,被拉成满月一般的弓矢发出微微“咯吱”的声音。他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往黑暗退黑暗的那名少年,对面人墙重重,瞄准很是困难,更有个亲卫一直严严实实将少年拦在身后,只在行动间露出一点非要害之处。

    双方相距不过十来丈,对方显然也发现季涣的动作,加快退后的退后动作的同时,一名数名弓箭手也立刻上箭对准他。

    他眸光微闪,动作依旧不为所动。

    月光忽然从云中露出,天地间亮堂了几分,季涣根据露出身体部分判断着后面蜀太子的动作。

    咻!

    咻咻咻!

    双方同时发箭,一切不过在电光石火之间,护着季涣的秦兵迅速挥剑挡箭,然而剑却不如箭矢来的快,有两支露下的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声音直直射向季涣的胸膛和大腿!

    季涣反手猛然拔起插在泥土里的长剑,不及多想,抬手将逼近胸口的箭矢拨飞,箭矢带着残余力量不知射向何处。

    而另外一只箭却是结结实实的刺入他的大腿。

    “嘶!”季涣咬牙,还是抑制不住从牙缝中挤出一声闷哼,低低骂了一句,大声吼道,“斥候是否还活着!告诉那帮操蛋玩意,蜀太子被某射杀了!”

    斥候没有应答,但混乱的人群中有人用蜀语大声将季涣的意思转达了。

    季涣剑术百步穿杨,这么点距离他敢肯定自己射到了蜀太子!

    果然,斥候将这话转达,蜀军立刻骚动起来。由太子亲卫开始混乱,恐慌顿时弥漫了整个蜀军。

    他们任务是护住太子,如今太子出事,他们不管打赢了还是输了,都是死路一条,若是趁着现在逃到深山里隐姓埋名,还有一线生的希望。

    这是个很浅显的道理。

    转眼间,蜀军一窝蜂的往峡谷里窜去。

    “不许逃!逃者杀无赦!”蜀军将领急道。

    怎么都是个死,谁还在乎这个!

    那将领情急之下挥剑杀了两个逃跑的兵卒,非但没有起到震慑作用,反而让经过他身边的蜀军反抗起来。

    秦军顺势而上,越战越勇,挥舞戈矛猛烈砍杀。

    季涣久经沙场,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自然知道腿上这一箭没有伤到要害血脉,遂一咬牙,将剑拔了出来。

    溅出血发出微弱一声“噗”,他扯了自己腿上的片甲,撕了小腿的裤腿将伤处紧紧绑上,一瘸一拐往山谷口去。乱作一团的蜀军都被逼近山谷挤在一处犹砧板上的肉,被秦军迅速宰割。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秦军退出峡谷,在谷口喘息片刻。

    如霜的月光下,季涣仔细找了找地上的尸体,果然见到方才那名太子亲卫。箭镞从咽喉穿过之后竟直直杀钻进了蜀太子的左眼,被破坏挤出的白眼球泡在暗红的血中,令人作呕。

    “呜呜……”蜀太子嘴唇微颤,发出微弱的呻/吟声,却是没有死透。

    苍白的月光把蜀太子白红相间的脸照的诡异,也越发可怜,

    季涣狠狠吐了一口气,从腰间抽出软剑,闭眼一剑挥至蜀国太子的脖颈。这把名剑是宋初一送给他的,削铁如泥,他平素都舍不得用,第一次杀人却是为了给这个少年一个痛快。

    “头儿,不知道有没有杀净,要追吗?”士卒也看见了那“一箭双雕”,再看季涣的眼神无比敬畏。

    季涣看了看漆黑的峡谷,又看了看地上累累叠叠的尸体,沉吟了片刻,“就算有活口,怕也没剩几个了,不用追。”

    虽说宋初一下令全歼,但眼前这个地形实在不怎么合适追杀,万一那些人没有逃而是躲在黑暗里,恐怕又得损失秦军一些人马。那些人也不过是想活命而已,只要不把他们逼急了,不会有什么危害。况且看这如山尸体,估摸蜀军剩下不过几十人而已。

    罢了,回去向先生请罪吧!季涣叹了口气。

    “嗤!这将军活活被踩死了。”一个千夫长嗤笑一声,把蜀军将领的尸体从尸体堆里面拖出来,挥剑斩了他的头颅,扒下一身铠甲。

    季涣见一切处置妥当,便道,“点兵。”

    秦军纷纷站起来,站成队伍。由伍长点人,再报给什长,再到百夫长、千夫长,不出片刻便将剩余人数点出来——还余下两千余。

    这一仗打的还算利索,季涣微微松了口气,剥了一个蜀兵死尸的衣物将蜀太子的头颅包起来,转身道,“休息一刻!一刻之后没有受伤的人取了蜀人马匹返回。”

    “嗨!”打了胜仗,众人一扫疲惫,应答声音雄浑。

    季涣命人将蜀太子的头颅快马加鞭先送回去。

    ……

    这边峡谷归于寂静,那边蜀军却抵死顽抗。

    赵倚楼带兵追杀蜀军余下残兵,正与来援的蜀兵狭路相逢,双方未曾有一刻喘息,立刻又厮杀起来。

    宋初一将身边也遣出四百人援助,只留了一百人护身。

    打仗,还是速战速决最好。

    对于蜀军来说,只要蜀国太子还活着,蜀国就没有破,他们便有坚持信念。然而这个信念,在与秦军交手两刻之后,突然被摧毁。

    “前方大劫,我军斩杀蜀太子和蜀军大将!”斥候特地用蜀语大喊。

    说着,便把那从蜀军大将身上扒下的铠甲抛向蜀国军阵,暗青的铠甲反射耀白的月光,冷光森寒。

    几乎是瞬间,蜀军的阵势一松,赵倚楼抓住时机大吼一声,“杀!”

    疲惫的秦军精神一震,以赵倚楼为首如到一般划开蜀军阵势。

    蜀军,登时溃散。

    接下来秦军稳占上风,屠戮敌军残兵。

    凉风习习,东方鱼肚白,朦胧的晨光照耀着被鲜血浇灌成猩红色的草木,一大片血原上,血水盈盈点点折射日光。天边阳光堆积,在云后泛着金橘色,那颜色越来越两,突然道道光线如利芒穿透云层,直射大地。

    死尸浸泡在血泊里,在晨光、雾霭之中显得血气腾腾。

    峡谷绝壁的至高处,一袭玄色粗布大袖的瘦削年轻人盘膝而坐,合着眼睛,微微苍白的面上是如无风之潭般平静无波。

    额前碎发被山风微微拂动,挠着她比常人更饱满的额头,眉心一道一寸左右的伤痕还泛着淡淡的肉粉色。

    “呀——呀——”峡谷上方,乌鸦嘶哑凄厉的叫声划破清晨寂静。

    黑衣年轻人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动了动身子。

    “先生,天亮了。”身旁的医令道。

    “嗯。”她应了一声。

    林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百名士兵顿时浑身紧绷,执戈戒备。

    片刻,见白刃的身影窜了出来,纷纷都松了一口气。

    “怀瑾。”赵倚楼喜悦的声音响起。

    宋初一未曾回身,只侧了脸,勾起唇角,笑的暧昧,“某家小心肝好生勇猛。”

    赵倚楼脸色黑中透红,走到她身边蹲下,怒气中又含着关切,“听说你受伤了,可好了?”

    宋初一受伤时,他正随着夏铨奉命去攻蜀王城,后来也听说她受了点皮肉伤,因着战事吃紧,他也没有时间详细打听。

    “好了,不过留了点小小的后患。”宋初一笑着面向他。

    只一眼,赵倚楼便立刻发现宋初一口中所谓的“小小后患”,那消瘦的面庞,没有焦距的眼眸,额头上淡淡的痕迹,一样样都刺入赵倚楼心底,痛的他一下子没喘过气来,本就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几乎要泣血。

    “谁干的!”赵倚楼枯哑低沉的声音满是戾气。

    半晌,宋初一并未回应,赵倚楼扭头看向医令,老人家吓的一哆嗦,立刻小声道,“是屠杌利。”

    “你若有心,便好好活着,当我的眼睛。”宋初一抬手准确的触到了赵倚楼的脸。在战场上滚打一圈之后的赵倚楼一定更加男子气概,只可惜她没能看见。

    “好。”赵倚楼点头答应。

    宋初一笑了笑,“走吧,与大军会和。”

第219章 能掐出水儿

    秦军在距离战场五里外的地方扎营,等候季涣领兵过来会和。

    他们不眠不休的追杀蜀太子,已经有两天三夜了,只有随身携带的干粮果腹。秦国出战时会给每名兵卒配发干粮,有肉干、烙饼、炒熟的糜子,但蜀国湿热,肉干和烙饼早已经发霉,剩下的糜子也在昨天早上就吃完了。

    阳光照耀的草地上,秦军躺的横七竖八,若不是喘息起伏胸膛,当真像是遍地尸体。

    宋初一坐在水边,眼上覆着黑布。虽然她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医令还是建议不要受外界刺激最好。

    赵倚楼沉着一张俊脸,十步之内除了宋初一和白刃,无一人敢靠近。

    “你又闹什么别扭。”宋初一道。

    赵倚楼扭头道,“你怎么知道我闹别扭。”

    “你身上有几根毛我能不知道?”宋初一笑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看的。”

    赵倚楼蹙眉,转移话题,“等和大军会和之后,我立刻护送你回咸阳寻医。”

    宋初一沉吟片刻,伸手揽住他的肩,凑近他耳边悄声道,“就依某家小心肝的意思。”

    赵倚楼脸色涨红,低声怒道,“总是这般不正经,以后不许说这三个字!”

    宋初一揉了揉他的脸,懒洋洋的道,“唔,小虫长成大虫了,脾气也见长,不过还是这么招人喜欢。”

    赵倚楼气结,闷着头盯着巨苍锋利的剑刃,不见到宋初一的时候,总想着能翻身主动一回,不管是主动调戏,还是气势上处于上风,可是一见面又到了这个地步。

    他总是跟着她的步调走。

    赵倚楼无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话题,“说好的,过两天就走。”

    宋初一终于也收起了戏谑的心思,严肃道,“将在外,岂能擅离职守!你直受君命到巴蜀参战,说回就回?”

    “我才不管什么君命!”赵倚楼蹭的跳了起来,直直盯着她,张着嘴却是没能把下半句说出口。

    我不管什么君命,只要你好好的。

    “不管就不管,你吼什么呀……”宋初一揉了揉耳朵,拍拍身旁的草地,“坐着。”

    赵倚楼紧紧抿着嘴坐了过去,他怨自己这么没用,居然胆怯了。他想不明白,在面对千军万马,挥剑杀人的时候,他不仅未曾害怕反而觉得兴奋,怎么到了宋初一这儿就变成一副兔子胆?

    “倚楼啊。”宋初一摸到他的手,语重心长的道,“改改你这牛脾气,心平气和方能长寿久安。”

    宋初一蒙着眼睛的黑布和每一个摸索的动作,都如针扎在赵倚楼眼睛里,一点点的疼蔓延到心里就变得难以承受。他深吸了一口气,负气一般的道,“你若是长寿,我就能久安,不需要心平气和!”

    风轻轻拂过,弯了宋初一的嘴角,红了赵倚楼的脸。

    静默半晌,赵倚楼挪动一下脚步,急匆匆的道,“我,我去看看斥候来了没有。”

    赵倚楼是这里的最高将领,斥候来了消息自然是第一个报给他,这么急急逃离不过是因为羞涩。

    这事儿若是给旁人,恐怕不会那么煞风景的拆穿他,但宋初一从来都不是寻常人,“嘿嘿,脸皮比女娃子还薄,嫩的能掐出水儿来。”

    一旁躺着的秦军若不是累的连声音都发不出,肯定忍不住哄堂大笑。不过赵倚楼在战场上的凶狠生猛深深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自不会觉得他像女娃子。

    也有人悄声道,“诶,你说都尉和军师是什么关系啊?”

    “咱们都尉姓氏是什么?”

    “不知道,反正不是宋。”

    “大约是刎颈之交吧,都尉不是说了么,若是军师活着他才能好好活着。”

    “真是兄弟情深啊!”

    ……

    赵倚楼在两丈之外猛的停住脚步,回身冷冷的扫了他们一眼。

    两人被瞪的寒毛直竖,心道,这耳朵可真赶得上白刃了!

    “都尉。”大多数人都是躺着,急急赶来的斥候一眼便看见了赵倚楼。

    “跟我来。”赵倚楼往远处河边走去。

    斥候立刻跟了上去。

    “说。”赵倚楼道。

    “嗨!”斥候拱手,“禀都尉,前方我军大败蜀军,但屠杌利正带残兵往这边逃,人数大约在两千左右,距离此处还有十三里路。”

    “屠、杌、利!”赵倚楼盯着斥候,咬牙问道。

    突然迸发的煞气,把斥候吓了一跳,“是。”

    “善!”赵倚楼紧紧握着巨苍,“继续关注屠杌利动向,随时来报。”

    “嗨!”斥候领命,转身拔腿就跑。

    赵倚楼看了远处一人一狼一眼,“来人!”

    “属下在!”最近的两名千夫长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大步走到赵倚楼面前。

    “点兵准备伏击蜀军残兵!”赵倚楼道。

    “嗨!”

    赵倚楼吩咐完便走向宋初一。

    “何事?”宋初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开口问道。

    “蜀军残兵逃往这边,正准备引兵收尾。”赵倚楼尽可能放轻松语气。

    “呵。”宋初一轻轻一笑,“是屠杌利带兵吧?”

    “……”回答她的是沉默。

    “我说过你身上有几根毛我一清二楚。不要意气用事,倚楼。”宋初一说的认真。

    赵倚楼抿唇不语,他对那屠杌利恨之入骨,不亲手杀了他不能解恨。他这样恨,不仅仅因为在乎宋初一,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无论还是意气风发时抑或懒散无赖,都那样令他安心。

    犹记得,初遇宋初一那段时间,她将一个果子递还给他,笑容温和,目光淡淡。

    她说:倚楼听风雨,淡看江湖路,赵倚楼。

    不会有人明白他对那一刻多么眷恋,可是眼下那个无赖般的女子眼覆黑布,整整遮了半张脸,再也不能那样望着她,调笑时也少了往日的灵动。

    他岂能善罢甘休?

    赵倚楼经历过无数苦难,多次命悬一线,然而迄今为止最恨的却是赵国和屠杌利。

    “我答应你不会意气用事。”赵倚楼缓缓道。

    不会意气用事,却未说放弃报复。宋初一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她并未揭穿,只要这样就够了。

第220章 将军百战死

    赵倚楼看了半晌地图,发现想在屠杌利的必经之路堵住他,就难以寻到合适埋伏的地形。倒是有个水草茂盛的河谷地带,但是以赵倚楼长久的山野生活经验,那里是蛇类最喜的环境之一。

    越是湿热的地方,生长的蛇类便越毒。秦军虽然有备而来,每个人都随身携带雄黄药包,但入蜀的这段时间以来,还是有不少人被毒蛇咬死。被某些毒蛇咬到,小半盏茶就能毙命,根本来不及施救。

    即便找不到更好的地势,赵倚楼觉得也不能往蛇窝里蹲,所以在与宋初一商议之后,择了一个小丘处伏兵。

    那个小丘十分低矮,仅仅是平原上的一个略有起伏的缓坡。

    众人把雄黄药包绑在小腿处,一路急行,赶到那处之后,立刻开始挖战壕。

    刚刚挖出能容下五百余人的战壕,便有斥候来报,蜀军还有六七里便至。

    赵倚楼下令立刻隐蔽。

    所有秦军都学着他从坡后扯了藤蔓裹在身上,将自己和草地融为一体。虽然近看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与周围的草木不同,但能够骗蜀军没有戒备的进入一里之内就已经算成功了,况且蜀军溃逃,未必能有这么敏锐的洞察力。

    宋初一和白刃在山坡后面,身上也堆了藤蔓,白刃被堆的严严实实,只露一双无辜的黑豆子眼和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

    作为一头本应该幸福奔跑在雪原上的高贵雪狼,它真的感到很委屈。

    “不许动。”宋初一低声道。

    白刃像是听懂了,乖乖停止扭动的身体,恹恹的趴在草丛里,耷拉着眼皮,微微抽动鼻子,用爪子悄悄搓死地上的昆虫。

    这种轻微的声音在草丛里并不显得突兀,所以宋初一也就没有再斥责它。毕竟作为一头野兽,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算是极为聪敏了。

    秦军耐心的在湿热的草丛里隐蔽,约莫等了一刻余,耳畔终于传来急促凌乱的马蹄声。

    时间仓促,在草丛里做出战壕能有一定的隐蔽效果,但想在路中央做出不易被人察觉的陷阱,却最好要提前两天以上,仔细掩饰之后,经过自然变化才能让翻新的土壤和周围土壤的颜色接近。

    所以未免打草惊蛇,就没有挖陷阱。

    赵倚楼采纳了宋初一的建议,将蜀太子的头颅放在路中央。

    那头颅经过特殊保存,并没有变质的特别严重,至少能够一眼分辨相貌,而且蜀国太子眉眼极为肖父,还是个胖子,很好辨认。

    马蹄声飞快靠近。

    赵倚楼伏在坡上,已经能够清楚的看见蜀军越来越近,行在最前面的是蜀军步卒,从那沉重的步伐来看,连日征战奔逃已经让他们十分疲惫了。

    近段时间,秦军一直致力于狙杀蜀国斥候,颇具成效,即使没有杀净,但大大阻碍了蜀军消息的传播速度,所以屠杌利只得到了秦蜀在峡谷僵持的消息,并不知道那一万人马已经全军覆没。

    他不会想到,自己派出的人马比秦军多出一倍,并且已然算计好让蜀军把赵倚楼领的五千骑兵引入峡谷击杀,如此完整可行的计划,还是一败涂地。

    “将军,前面路上有异物。”前面的步卒远远发现孤零零搁在路中央的头颅,立刻回禀了屠杌利。

    “去一人先行探查。”屠杌利说完,又吩咐放慢速度。

    连续几个月的作战,已经让年纪轻轻的他显出不符年龄的沧桑,下颚的胡须也如杂草一般胡乱生长。

    这段时间,他行军作战越来越娴熟自如,然而面对秦军强兵,他纵是天赋异禀的神将也莫能抵抗,所以他在葭萌关失利之后,心中就已然明白,蜀国要亡了。面对这种劣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计护住蜀国血脉,然后隐于山林,以后再伺机反扑。

    至于这些兵,他只能尽力,能带走多少是多少。

    前去查探的步卒发现是一个人头,那头上还保留的发型一看就是蜀人。

    步卒看第一眼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瞎眼征战连连,有野兽从战场上拖出尸体啃食并不奇怪,但第二眼他便发觉,那人头脖颈部分切口比较整齐,明显是被刀剑砍下来的,而且……面容有些熟悉。

    想着,步卒上前将人头拎了起来,返回呈到了屠杌利面前,“将军,是一颗人头,属下见有些眼熟,便取了来。”

    屠杌利顿了一下,道,“我瞧瞧.”

    步卒将手里散发腐臭气息的头颅高高举起,脸部正对着屠杌利。

    屠杌利在看见那头颅时,脸色倏然一僵,再没能移开眼。

    坡上,赵倚楼隐隐看见那步卒取了头颅,拿给一个将军看了,知道事不宜迟,猛然暴吼一声,“杀!”

    埋伏两边的秦军听见主将喊杀信号,全部立刻跃起,从坡上俯冲下去,隐在坡后远处林子里的骑兵看见山坡有异动,立刻挥鞭赶来。

    蜀兵已经与司马错所领的秦军连续厮杀一宿,又日夜急速行军,早已疲惫不堪,此事被秦军突如其来的袭击打的措手不及,片刻便躺倒一大片。

    屠杌利强收回心神,嘶吼一声,“杀!”迅速加入战局。

    他刚刚斩杀四五名秦军,耳边忽然捕捉到虎啸般的风声,根据经验,他知道那是重兵器挥来的声音,迅速扬剑一挡。

    砰!一声巨响,兵刃相交之处擦出几点火星,他连人带马竟是被迫的退后几步,险些栽到马下!

    屠杌利惊诧的看着来人,半丈之外,一个身着玄色铠甲约莫二十岁上下的俊美年轻人,体型与他相仿,无论是包裹在战甲下的身躯还是面部,都是刀刻一般利落的线条,厚薄适中的唇,英挺的鼻子,凌厉如剑锋斜插入鬓的修长眉毛,还有那双深邃如夜空苍茫的眼眸,竟是处处都好看!如此少见的容貌只让屠杌利怔了一瞬。让他更加在意的是,这青年将领浑身散发出的那种狠戾杀气,第一次让他感受到类似传说中上古猛兽的气息。

    两人互相打量也不过是在瞬息之间,双方手中兵刃便斩破长空,呼啸着向对方袭去。

    连个来回的硬碰,还没有丝毫分晓,却把周围正在厮杀的兵卒清出一丈远。

    停顿一息,双方驱马再次交手。

    屠杌利手中的长剑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血光,迎着阳光一闪,赵倚楼只觉得眼前一花,屠杌利的剑刃已经指向自己的面门,他猛的一侧身,双腿紧蹬马镫,吊在了朝向屠杌利的马侧,手中巨苍寒光一闪,已经挥至屠杌利胯下那匹枣红色的战马。

    血芒剑势头猛的一转,借巧力猛然拨开赵倚楼的袭击。

    两人都不是只会硬打之辈。

    赵倚楼一刚一直身坐回马背,屠杌利剑锋袭来,剑刃相击,声如金石,赵倚楼只觉得虎口一麻,巨苍几乎脱手。两柄罕见的利刃上竟是都留下了浅浅的口子。

    赵倚楼深吸一口气,已是使了十成的力气再次攻击,胯下战马较着劲,寒刃剑光之中玄色和暗青色的影子缠斗在一起。四周山坡上秦军的强弩和弓箭手已经蓄势待发,却迟迟不敢放箭,只能占据有利位置,紧紧盯着屠杌利人,准备伺机射杀。

    两人武功路数都偏向雄奇刚烈,并不诡异的招式,在劲力施展下犹如狂风骤雨,冷芒血光中杀机尽显。若论实力,屠杌利在赵倚楼之上,但他连续作战至今,在体力上略逊一筹,因此双方激战数个回合,赵倚楼身上多处负皮肉伤,屠杌利伤处较少,但呼吸之间的胸膛起伏比赵倚楼剧烈的多。

    分开仅仅喘息之间,赵倚楼扬声吼道,“不许射杀!”

    四周喊杀连天,战马嘶鸣,一声吼却是穿透声浪,显得格外清晰。

    矮坡上正欲放箭的弓箭手猛然一顿。

    屠杌利冷笑一声,策马使出全力再次与赵倚楼缠斗。

    机会只在瞬息,弓箭手迟疑的一下,已然错失良机。

    这与原来的计划不一样啊!

    坡上的领军的千夫长紧紧锁眉,本来他们是要趁机用强弩硬弓射杀屠杌利的,但此时赵倚楼与屠杌利缠斗在一起不说,还下令不许他们放箭。赵倚楼毕竟是这里最高将领,千夫长拿不定主意,便派一人过去询问宋初一。

    此时,赵倚楼硬生生接住屠杌利的全力一击,虎口突然一麻,有股滑滑热热的液体涌了出来。两人相距不过一尺,屠杌利只见赵倚楼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目光有若实质,若极颠狂风冷冽刺骨,又若发狂的猛兽,俨然要啖肉噬骨一般。

    如此震慑人的目光令屠杌利心头一惊,手下的剑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推开,胯下马匹竟是不堪这股力道,身子倾斜欲倒。

    屠杌利借力顺势借力跃下马背,向后退了一丈。

    只闻马匹嘶鸣一声,轰然一声倒地,扬起路面上一片灰尘。屠杌利刚刚站稳,面前一股强风紧接着迫近,赵倚楼手中一把巨苍挥动之中带着风声咆哮,龙吟虎啸般的袭向屠杌利。

    一片混乱厮杀中,两名主将气势如虹,竟是占了战场一半肃杀险危之气。站在高处的弓弩手看的有些失神,手中拉开的弦也不知不觉稍微松了松。

    小半个时辰后,战场上已经渐渐归于安静,蜀军两千残兵横尸路上,丰沛的血水将地面浸润成暗红色。屠杌利和赵倚楼战至正酣。

    宋初一带着白刃不知何时已然站在坡上,迎着风,她嗅到冲天的血腥味,密集传来的兵刃相交的声音,明示着下面一仗打分外的凶险。

    她微微抿唇,片刻之后,声音平静无波的告诉身边的千夫长,“继续瞄准,一有机会就射杀。”

    “嗨!”

    坡下,屠杌利只觉得对面那个人犹如一头不知疲倦的猛兽,强劲的攻击犹如大浪,一波更比一波更加汹涌,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在这种龙卷风一般的攻击之下,屠杌利渐渐落了下风。

    赵倚楼杀意无处不在,在交手之中,屠杌利已经感觉出这杀意背后的恨,心中奇怪自己与他素不相识,为何惹得如此血海深仇?!但急战之中容不得他多想。

    蜀军全军覆没,太子身死,想必秦军也早已杀了蜀王,事已至此,蜀国已经国破,他如此的全力以赴,不算是为了蜀国,他只是为战而战。

    他清楚自己最终必然一死,虽然没能保住蜀国,但与国同归,也算尽忠了!

    作为武将,临终前能够酣战一场,命断送在如此人物手中,是幸运而非耻辱。

    强弩之末下,如此想法浮现心中,屠杌利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泛着血光的长剑舞出无数剑影,密不透风的裹挟着决绝的杀气疯狂反击。赵倚楼没有想到如此境地此人还能如此凶猛,一时间被逼退了十余步。

    如此战意更加刺激了赵倚楼的杀心,稳住脚步,长啸一声,巨苍乌黑的剑身,泛着雪光的剑刃,如同乍然跃出水波的蛟龙,锐不可当的利芒将他护的滴水不露,几招之后,“蛟龙”抓住屠杌利一丝破绽,若箭簇一般钻入。

    剑势被破,眼看锋芒逼近胸膛,屠杌利猛的横剑一挡。

    金石巨响,两把无坚不摧的利刃之上刹那间绽开几丝裂纹,屠杌利有种五脏六腑俱碎之感,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狠狠吞了下去,然而还是有一缕红色顺着嘴角溢出。

    就在他心神涣散的一瞬,赵倚楼剑锋陡然一转,巨苍冷芒如电。

    屠杌利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热流唰的从血脉中喷涌而出,他身形猛的一晃,用最后的力气将手中长剑猛然往地上一插,双手扶剑,颓然垂下头去。

    他能听见血从自己血脉中喷洒涌出所发出的“嗞嗞”声,周身迅速变冷。

    这一瞬间无数画面从脑海中飞速闪过,蜀国浴火、屠杌部族多情的少女,溪谷深处遍野的杜鹃花……甚至还有那个冷漠的秦公,笑容可掬的张仪,处变不惊的宋初一……以及他种种身后安排。

    不觉间,笑容爬上面庞。他败了,也胜了。

    静默。

    一片堆积如山的尸体当中,两名将领拄剑对立,相距两丈,一个浑身被自己鲜血染成红色的屠杌将军,一个玄色铠甲正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都尉神武!”一名千夫长陡然从这场骇人的战斗中回过神来,大声吼道。

    顿时,原野上爆发阵阵雄浑的呼声,“都尉神武!都尉神武!都尉神武!”

    宋初一缓缓呼出一口的微微声响,被淹没其中,了无痕迹。

    这一战十分漂亮,秦军仅仅损失百余人,便全歼了蜀国残兵。

    蜀国王城之上秦国黑色的大纛旗在风里招摇。

    被当做中军幕府的大殿中数十名身着玄色铠甲的武将肃立,眼眸中隐现的喜色将严肃的气氛冲淡几分。

    “这屠杌利,活脱脱一个吴起!”张仪皱眉道。

    众人像他投去疑问的目光,司马错显然早就明白了什么,面色一直沉冷。

    “不得不说,屠杌利忠义远胜吴起,军师为何有此一言?”张燎问出众人想问的话。

第221章 最后的计谋

    张仪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但赢得起更输得起,对于屠杌利的手段和魄力还是很折服的。

    他松了眉宇,叹了口气道,“屠杌利拼死抵抗我军,根本不是为了保护蜀太子,而是为了护住安阳王。”

    安阳王是蜀王第三子,今年十五岁,生母是蜀王众多夫人之中并不太受宠的一位。也许蜀王还念着兄弟之情,对自己一时疑心杀死朱恒心怀愧疚,所以在朱恒入土的时候,给了他一个世袭的爵位,既然是世袭,并怜其膝下无子,便将此子过继给了朱恒,承袭爵位。

    安阳王自幼文韬武略,可惜蜀王一直很忌惮比太子强的王子,因此他自十岁一次落水之后便再不露锋芒。

    这一切虽然可能都是母亲授意,但作为一个孩子,从小到大能如此沉稳的掩藏住自己的聪明智慧,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张仪并不了解这些内幕,但他很清楚,屠杌利费尽心机保护的人,肯定不是传闻那样平庸。

    “屠杌利如此精心谋划,是想让我们相信他的确是在竭尽全力的保护太子,转移我们的目光,让安阳王顺利逃离。倘若计划成功,反正王族血脉多弄出一个赚一个。”张仪半开玩笑的道。

    “也是,蜀太子跟他爹一样是个窝囊废,弄出去也不顶大作用……那留着安阳王不是养虎为患?”张燎粗声粗气,担忧都写在脸上。好不容易打下蜀国,可别再出什么岔子。说罢,又嘀咕道,“屠杌利这一点和吴起真是一样。”

    当初吴起在楚国变法,在楚悼王葬礼上被老氏族围杀,他便利用楚悼王的尸体做了最后一搏:乱箭之中,他趁人不注意把箭插在楚悼王尸体上,大吼一声:老氏族损毁先王身体,欲图谋逆!

    结果他被乱箭射死,也拉了全楚国上下的所有老氏族做陪葬。

    “安阳王手里没有多少兵马,暂时对我们构不成威胁。”司马错缓了缓情绪,笑道,“这回都尉墨击杀屠杌利那一战当真打的漂亮。”

    众将也都听说了赵倚楼的威猛,但也有人心里不以为然,那些都是残兵败将,屠杌利也被秦国主力军逼的不眠不休的作战,那种情形,拉他们其中哪一个过去都能打个完胜。

    “灭蜀功成,速将消息传回咸阳。”司马错看着左手边的军令司马道。

    “嗨!”军令司马领命。

    司马错继续道,“给众将士饱餐饭,好好休息两天,准备往巴国行军!”

    “嗨!”众将抱拳齐声答道。

    待将军们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司马错转头为张仪,“后方已经开到,前日我收到消息,楚军已经稳居上风,我认为此时应该立刻急赴巴国,张子怎么看?”

    “嗯,依将军意思便是。”张仪道。

    司马错其实极有谋略。在宋初一的铺排之后,蜀国早已经大厦将倾,就算没有军师随行,司马错也能够拿下蜀中,张仪很清楚自己对兵事远远不如纵横擅长,所以只适时的给出意见。

    “去看看都尉墨吧。”司马错起身道。

    张仪点头,领着金戈与他一同去赵倚楼房间,然而两人到时,却扑了个空。

    赵倚楼在与屠杌利一战之后便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了宋初一的住处,披上外袍,急匆匆的跑了过去。

    原本那场仗是计划化好,准备用弓弩手箭雨围杀屠杌利的,就算他再强大,面对铺天盖地的箭雨,也必然被射成刺猬。可是赵倚楼不仅违反了和宋初一的约定,也擅自更改计划,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有错处。

    而宋初一平时虽然看似散漫,实则是个极有原则的人,对于兵事更是说一不二,赵倚楼这次的私自行动正是触到了她的底线。

    赵倚楼心里很清楚,这一回是真的把宋初一惹怒了。

    “都尉,军师早就吩咐了,不想见您。”

    赵倚楼还刚走到廊下,守卫的士卒便拦住了他。

    “请,请去通报一声……”赵倚楼除了行军作战,其他时间极少与陌生人交流,说话的时候明显神色有些不自然。

    士卒以为他是尴尬,想到赵倚楼对屠杌利的一战,心中也很是仰慕,于是神色为难的道,“都尉,不是属下不想帮您通报,只是军师把话说的

    实实的,属下也无能无力。”

    士卒顿了一下,小声道,“要不您打进去?咱们区区几个也拦不住。”

    沉默片刻,赵倚楼摇摇头,立在门前不走也不再要进屋。他已经把宋初一惹怒了,再莽撞冲进去,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士卒见状便不再劝,退回位置上继续站桩子。

    下午,张仪领着金戈过来找宋初一用餐、聊天,看见一袭黑色劲装的赵倚楼杵在门口,不由问道,“都尉怎么站在这里?”

    宋初一虽然生赵倚楼的气,但她到底没有将他私自行动的事情抖开,也适当的约束了当日那些人。绝大多数的兵卒都只会对主将唯命是从,并不会想的多深远。

    然而风声是不可能不露的,张仪见着眼前这情形,也猜到了几分。

    “禀先生,张子来了。”卫士朝屋内禀报。

    “请他进来。”屋内传来宋初一的声音。

    赵倚楼微微抬眼,又飞快的垂了下去。

    张仪见赵倚楼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径直进屋去了。

    “怀瑾。”张仪见正堂无人,便看向偏室。青纱帐半挽起,高榻上一袭玄色大袖的宋初一在窗边跪坐,面前的棋几上满满的一个残局,残局之上扔着一条黑色布带,正是她平时用来覆眼用的。

    苍白的阳光从细竹帘中漏过来,留下一条条细细的光线。

    宋初一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习惯性的把头转到声音的方向,“大哥自便。”

    “嗯,你我兄弟不需见外。”张仪说着,脱了鞋履上榻在棋桌的另一边席上跪坐,伸手将黑色布带挑开,仔细看了一眼这棋局,诧然道,“这是怀瑾摆的?”

    “是,大哥瞧着如何?”宋初一淡淡笑道。

    “怀瑾真乃天纵奇才!”张仪并不是夸宋初一这棋局摆的多么精妙,而是一个眼盲之人能在棋盘上摆出棋局这件事情,本事就很不可思议。

    “棋盘上的线有凹坑,若是有心为之,有岂是难事?”宋初一摸了一粒白子,准确无误的放在一个空位。这是她练习了一天一夜的结果,不过是从摸索到习惯了位置、距离而已,倘若挪了个位置,照样摸不准。

    张仪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色,沉吟着道,“都尉墨在外面。”

第222章 像别的娘们

    “嗯。”宋初一淡淡转移了话题,“我歇上几日,便回咸阳去,大哥与司马将军多多担待了。”

    张仪叹了口气,“现在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吗?是否这眼疾耽误不起?”

    “不。”宋初一打算和张仪把自己的计划都说清楚,于他于己都有好处,“策士行走列国,所为者,不过名利耳。怀瑾也想功成名就,然而思来想去,我若立刻大露锋芒,于秦于己都不利。”

    “因为《灭国论》?”张仪道。

    宋初一点点头,“不错,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纵然《灭国论》的详细内容世上仅有两人知晓,可单就这三个字,便能让居心叵测之人造谣针对秦国。秦国拿下巴蜀之后也需一段时间休养生息,将巴蜀真正融入秦国。倘若现在就将我至于高位,引来列国攻击,实在没有任何益处。我现在自动退了,免我之灾祸,免秦之灾祸,也免君上论功封赏时为难。”

    《灭国论》,顾名思义就是灭人国家的言论,秦国重用这样一个持如此言论的策士,定然会被列国指责为狼子野心。

    纵然哪国有什么样的心思,彼此之间都心知肚明,但绝不能被人捉住实证。

    “怀瑾啊!”张仪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除了长叹,竟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宋初一笑道,“大哥日后可得带兄弟一起荣华富贵啊!”

    “那是自然!”张仪入秦,就是奔着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来的,拿下蜀国之后,他功劳绝对能抵得上公孙衍大胜魏国的两场仗。

    宋初一从一开始就已经给自己定位了,她身为女子身,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必定要迎接无数的探究,譬如何等出身?祖籍何处?师从何人?她可以说下无数谎言,甚至可以为自己捏造一个假身份,但假的永远真不了,或许可以瞒一辈子,但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精力都耗费在这些事情上面。

    “能耐的住名利之诱,将来名利也不过是囊中之物。”张仪看了一眼棋盘,“怀瑾会下盲棋否?不如就着这残局,你我对弈如何?”

    “姑且一试。”宋初一道。

    下盲棋不仅要智慧,更要超强的记忆力,宋初一从来没有特别练习过,自然不会夸下海口。

    “两位先生,可用食?”门外护卫问道。

    宋初一道,“隔一会。”

    “嗨。”外面人答了一声,将食物又端了回去。

    两人就着残局下了起来,张仪每落一子,便报出自己所落的位置。

    刚刚开始的时候,宋初一应对的很快,但是随着棋盘上的子越来越多,几番厮杀之后,她落子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因为要记的东西越发庞杂。她本来记忆力就不差,半个时辰之后,已经琢磨到一些诀窍,脑海中俨然一个完整的棋局,与双目明视并无差别。

    因着宋初一需要分神记忆,还不到一个时辰便败在了张仪手下。

    “怀瑾落子已经又开始顺畅,这几日我有空便来同你对弈,不出十局,你定然能够更胜从前。”张仪信心满满的道。

    “嗯。”宋初一舒了口气,往后面的靠背上仰靠着,“大哥,先用膳吧。”

    张仪往门外望了望,外面夜幕降临,廊上点起了灯笼,屋内门前地面上投下了赵倚楼淡淡的影子。

    “怀瑾啊,都尉还在外头,要杀要刮给个痛快啊!”张仪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他生平最佩服勇士,对屠杌利不能收归秦国,一直觉得遗憾,但赵倚楼在武力上俨然与屠杌利伯仲之间。

    对于张仪这样的策士来说,将领有勇有谋最佳,但这“谋”要用在兵事上,不能有自己的一套邦交理论!这也是张仪之所以交好司马错,而容不下公孙衍的本质原因。严格来说,公孙衍是文武双全的谋士,而不仅是将。

    张仪见宋初一抿唇不语,补充了一句,“都尉墨受了重伤,外面夜露深重,怕是于伤口不利。”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也就退一步。”宋初一便卖张仪一个面子,“劳烦大哥唤他进来。”

    “好。”张仪穿上鞋履,走到外间,扬声道,“都尉请进。”

    侯了几息,居然没有人进来!张仪愣了愣,又道,“怀瑾请都尉进屋一叙。”

    他话音落,看见地上的影子动了。少顷,一个俊朗的黑衣年轻人抬腿走了进来,看见张仪微微一拱手。

    张仪拱手还礼,请他进了偏室。

    “怀瑾。”赵倚楼只看见藏在阴影里的一个身影,看不见神色。

    砰!

    宋初一一掌猛的拍到棋桌上,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声响把张仪和赵倚楼都吓了一跳。抬眼望去,黑白棋子散落满榻,有些滚落到地上,啪嗒啪嗒的弹跳着,在安静的屋内显得动静很大。

    “你们聊,我先去用饭!”张仪说罢,立刻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赵倚楼和宋初一是什么关系,但他落难时便见到这两人共患难,军中又传说他们是刎颈之交,这关系比结拜兄弟还要深厚一层,他自然不合适杵在这里。

    赵倚楼见宋初一发火,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轻声问道,“你手疼不疼?”

    宋初一暴吼,“疼!疼死你个鸟!”

    “操蛋玩意!你他娘要是死在屠杌利剑下,老子就是从鸟疼到腚,也跟你没有一根毛的关系!”宋初一扭头,即便看不到他,也能够感受到他在哪个方向。

    赵倚楼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嘴硬,“我要是不亲手报仇,下半辈子都不能安心!”

    宋初一怒道,“小王八犊子!你倒是安心了!你万一要是死了,老子下半辈子就能安心了?你要这样想,他娘的趁早滚蛋!老子早早的舒坦!”

    纵然是在骂人,但意思里的关怀让赵倚楼不禁笑起来。

    白刃欢脱的蹦跶进来,见气氛不大好,放慢了脚步,蹭到宋初一腿边。

    “笑!”宋初一一声咆哮吓的白刃一个激灵,“滚!把这头圆毛小畜生一并打包带滚蛋!让老子下半辈子舒坦!”

    赵倚楼看了一眼躺着也中箭的白刃,也垂着脑袋蹭上前去,“怀瑾,我错了,下回……”

    “你还有下回!”宋初一像一头被捋了须的老虎。

    “下回我不会再让你受伤。”赵倚楼轻声道。

    静默片刻。

    宋初一干咳一声,理了理衣襟,往正堂走,“说的我像别的娘们一样。”

    上一章出现了一个BUG,说安阳王是朱恒的儿子,前文又讲到朱恒只有一个女儿,现在已经修改。安阳王是蜀王内疚,怜朱恒无后,所以从王子中过继给一个给他。

    特此告知大家。影响阅读很抱歉,下次袖纸会更加认真细致。

第223章 当志在四方

    用完膳,宋初一便赶赵倚楼回去休息。

    七日之后,赵倚楼要启程往巴国战场的前夜来寻宋初一,然而到她的房间时,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几上只留下一卷竹简。

    上面只有区区几个银钩铁画的字:壮士,当志在四方。

    一句话,让赵倚楼心中百味具杂。

    他赵倚楼是这个世上的异数,为君不求千秋霸业,为将不求横扫沙场……不管是放弃君位还是从军,都为的抓住生命里唯一能让他心安的温暖。

    然而他所心系的这个人,终究不是一般人,她之所求永远不是安于一隅。

    赵倚楼握着竹简在门槛上坐了一夜,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时,他将竹简揣在怀里,回屋穿上战甲,带上巨苍,率军急急奔赴沙场。

    只有赵倚楼能看得懂,宋初一那其实是一句道歉的话,也是一句规劝的话。

    宋初一从来不拘着人,她数次救过籍羽,亦不会挟恩求报,然而那日却因赵倚楼置身危险动了心神。她告诉赵倚楼,她不应该过分的责备他,也告诉他,性命可贵,不应轻易为某一个人而死。

    晨光之中,追风马背上玄色甲衣的青年伸手摸了摸袋中的竹简,垂眸默然。

    怀瑾,这若是你所愿,我便去做。

    ……

    七月流火。

    咸阳宫内,赢驷午后小憩刚刚起身,内侍服侍着他简单洗漱。

    “君上,寻着神医的行踪了。”赢驷不忙的时候很少,内侍趁机同他说了这个好消息。

    赢驷动作顿了一下,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内侍服侍他也有段时日了,自是明白,“神医就在秦国,说是正在樗里一代行医。”

    赢驷起身,在屋内踱步。

    高人都有些常人难以揣度的怪癖,扁鹊医人更是只随着性子来,早年的时候这怪癖还不算明显,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的精力也不如从前,定下的医人槛也越来越高。

    “请赢疾。”赢驷道。

    赢疾也就是樗里疾,当初他在樗里为官,所以人称樗里疾,现在归咸阳为官,自然称呼也跟着改过来。

    “喏。”内侍躬身退了出去。

    待赢驷收拾妥当,用了一些小食之后,樗里疾匆匆而至。

    “君上。”樗里疾施礼。

    “免礼,坐。”赢驷接过内侍递来的帕子,拭了拭手。

    赢驷挥手令屋内的内侍全部退下去,待樗里疾坐下,便起身走到他身前,甩开大袖,竟是行了一礼。

    樗里疾愕然,怔半晌才连忙起身还礼,“君上这是为何?”

    “宋怀瑾在巴蜀战事中受了伤,如今眼不能视物,我今得到扁鹊神医的消息,欲亲赴樗里求医,朝中事务要请兄弟把关。”赢驷恳切道。

    “万万不可!”樗里疾神色坚决,“君上,如今朝内刚刚大批换人,尚不知刚上来的这些人能力如何,是忠是奸,君上岂能撂下这个大摊子!”

    赢驷冷峻的面上倏然一笑,紧接着竟是哈哈笑出声音来,“我找你,便知道你能镇得住。”

    “可……”樗里疾心里惴惴,一直以来,许多君主最忌惮亲兄弟手握大权,况且秦国之前的百年乱政都是血亲内斗,是有前车之鉴的。不知道赢驷这是趁机试探他,还是真的心胸如此宽广?

    “寡人予你生杀大权。”赢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你可知,宋怀瑾这双眼睛关系我大秦千秋基业,抵我大秦半座江山,眼下……我能信任也只有兄弟你了。”

    樗里疾又是诧异又是感动。诧异于赢驷竟然如此重视宋初一,感动于赢驷如此信任他。

    “君上既把我当兄弟,必然不辜负君上信任。”樗里疾拱手。

    赢驷唇角微弯,语气却愠怒道,“说什么混话,你本就是我兄弟,血亲兄弟。”

    樗里疾赧然笑道,“赢疾失言。”

    待到暮夜。

    咸阳城一个偏门悄然打开,一行铁骑如阵风般策马出城,星夜赶往樗里。

    樗里疾站在城头上,看着那身影飞快的消失于暮夜之中,不禁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

    星垂四野,银河横贯苍穹,广博无穷的宇宙藏着终极一生也难触摸只鳞片爪的秘密。自从公父过世以后,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是个观星师,赢驷是个从不问天象的人,更不会依着天象行事。

    赢驷并非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不知从何时这个世道陡然变了……

    樗里疾看着夜空如雨坠落的星辰,手紧紧抓住了冰冷的城墙。无数星子冷光隐隐带着象徵杀戮的红,其中东方天边有几颗最为明亮。

    待一场星雨过后,樗里疾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走下城楼。

    为了没有杀戮,现在必须杀戮。

    天象,不看也罢,眼一闭,挥舞手中的刀剑开拓便好了。

    天下不知有多地方少沐浴在战火之中,至少今夜咸阳一切安好。

    次日清晨城门刚一大开,便有个白影在朦胧的光线里闪进来,守城的人之觉得眼前一晃,还道是眼花了。

    白刃悄无声息的停在了柱下史府门口。

    宋初一上前摸到门环,用力拍了拍。

    “来了来了!”片刻,门内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娇俏的少女从门内探出头来,见门前站着一个眼覆黑布的瘦削青年,面露疑惑,转眼又看见白刃,不禁立即仔细辨认那个青年,面容依稀熟悉。

    少女试探着唤道,“先生?”

    “寍丫。”宋初一微微笑道。

    “真的是先生!”寍丫惊喜的从门内跳了出来,见宋初一眼上的黑布,“先生的眼睛怎么了?”

    宋初一不想解释太多,轻松道,“受了点伤,过几天就好了,不碍事。”

    “那就好,那就好!”寍丫说这,扬声道,“坚,坚,快开门!先生回来了!”

    听着清脆如黄鹂鸟的声音,宋初一面上笑容未减,寍丫比起她离开时明显要活泼的多,也伶俐的多,一霎间,让她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大门吱呀呀打开,一个在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先生。”

    “坚。”宋初一心情大好。

    寍丫伸手扶着她进门,“先生小心门槛。”

    “嗯。”宋初一应声。

    寍丫记得宋初一走的时候还因为子雅的事情生她的气,如今似乎已经不再计较了,心中更是欢喜,叽叽喳喳的讲着别来之事,琐碎到隔壁住着的寡妇昨天家里走丢了一只鸡,直吵闹到他们府中讨要云云,但宋初一听的很认真,并无一丝的不耐烦。

    “先生饿了吧,奴去给先生烹食。”

    寍丫忙活活的弄完,待宋初一用罢饭,又问,“先生累了吧,奴服侍先生沐浴休息。”

    “善。”宋初一想着自己眼睛不便,早晚是要找人服侍的,寍丫是自己亲手买来的丫头,能拿捏的住,虽做错过事情,但不失为一个纯良的姑娘,更何况以前她也服侍过自己沐浴更衣,除此外,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寍丫扶着宋初一到浴房。

    宋初一跪坐在席上,自己动手解去覆着眼睛的黑布带,脱了衣物。

    寍丫拭了拭水温,刚把一桶热水倒入浴桶,一回身便看见赤裸的宋初一,惊的手中木桶一滑,险些掉到地上。

    “先、先生?”寍丫面色涨红,声音带着微弱的颤抖。

    “慌什么?”宋初一语气平静。

    “无,无。”寍丫羞红了脸,过来扶着宋初一进了浴桶。

    看不见宋初一光着的身子,寍丫恢复常态,一边往她身上浇着水,一边道,“先生太瘦弱了,以后得多吃点才行。”

    宋初一摸了摸胯下,没长出什么玩意来啊?难道寍丫早就知道她是个女的?还是根本没见过男人身子是什么样?

    “寍丫,你没发现我和你的身子相同吗?”宋初一试探着问道。

    寍丫脸色蓦地一红,羞道,“怎,怎么能相同呢?”

    “哦?”宋初一挑眉问道,“有什么不同?”

    寍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脑袋垂到胸口,“奴胸口和先生胸口不一样。”

    “操蛋啊!”宋初一不由仰天长叹,原来纯真也可以伤人于无形。

    “先生,奴说错什么了吗?”寍丫泫然欲泣。

    “并无,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关于我的事情都不许同外人言。”宋初一道。

    寍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竖起手,“先生,自从上回之后,奴已经知错了,奴发誓一辈子只忠于先生,绝不会有二心,若违此誓,愿遭天雷劈。”

    宋初一点头,“起来吧,我信你。”

    寍丫一脸喜色,刚刚与娘亲分离的时候,她也曾怨过,但后来自从跟着宋初一之后,她的日子过的很好,不用提心吊胆,有衣有食,也从来没有遭受过打骂。她是个见识过世道艰难的孩子,知道自己比这世上所有的奴隶过得都好,她也不是个没良心的人,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只认宋初一这个主。当时受子雅蛊惑做错了事,心中一直悔恨担忧,现在她知道改怎样做能让宋初一满意,也得到了原谅,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敞亮。

    “这段时间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宋初一躺在浴桶里,问道。

    寍丫想了想,“先生走了有近一年,外面都说先生叛出秦国,奴听说很多大臣都要抓先生回来问罪,但是君上不仅没听他们的还是坚持把府邸给先生留了下来,以后就没有人敢往府里泼粪了。”

    赢驷不能站出来给她辟谣,做了一个让人猜度的举动便将流言渐渐压了下去。

    “我不在,委屈你们了。”宋初一道。

    寍丫摇头,“奴才不委屈呢,倒是甄先生一下子老了十来岁的模样,圆滚滚的肚子也瘦的没有了,奴听说他们家里有人闹事,不过甄先生那么忙,还一直给奴和坚送吃食。”

    “嗯,等一会你便去告诉他,我回来了。”宋初一道。

    “喏!”寍丫脆生生的应道。

    宋初一穿了一年前的宽袖大袍,当时有些大的衣服,如今竟是正正好。

    “先生。”坚匍匐在地上。

    “府中还有没有肉?”宋初一问道。

    坚恭谨的道,“有,是甄先生前天才拿来的野猪肉。”

    “给白刃炖了吧,既然我回来了,日后定不会短了你们的肉。”宋初一道。

    坚应道,“喏。”

    坚一直是个闷葫芦,对宋初一的态度谦恭到了极点,平时就如空气一般不引人注意。

    “你起来,到我身边来。”宋初一道。

    坚从地上爬起来,躬身到宋初一面前。

    宋初一伸手摸到他的脸,然后顺着脸一直摸到肩膀、胸腹,抬拳头锤了捶,发出嘭嘭的闷响。她咧嘴笑道,“好身板,待我抽空找个武士教你练武。”

    坚一贯木头板的脸上泄露了激动,他立刻匍匐在地,“谢先生!”

    “今日便赏你和寍丫随我氏,宋氏。”宋初一子姓宋氏,追溯到祖上应当和子朝子雅有些关系,但是她极少报自己的姓。

    坚与寍丫被这个大馅饼砸的有些晕,半晌才双双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的谢宋初一弥天大恩。

    贱者有姓无氏,有了氏,就算是高贵的人了,既然宋初一所赐氏,就是要恢复他们庶民身份。

    宋初一赠氏是把坚和寍丫编入自己的族中,他们和宋氏的关系只有她这个纽带,倘若这二人背叛她,就相当于叛出氏族,再度成为无根五祖的低贱之人,被祖宗抛弃的人更加遭世人唾弃。这一举既是给了天大的恩惠,也是给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枷锁。

    万事有利弊,这世上就没有白吃的食。

    “我去休息一会,甄先生来了,寍丫喊我便是。”宋初一道。

    “嗳!被子每日都给先生晒着呢。”寍丫爬起来扶着宋初一回了寝房,服侍她躺下,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想到自己有了氏,寍丫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兴奋,提着裙裾欢快的跑出了府。

    日影偏移。

    甄峻顶着午日烈阳一路狂奔到宋府,汗流浃背,却掩不住面上的狂喜。自从传出宋初一叛出秦国,甄氏家族中那些别有居心的族老便趁机挑事,质疑他当初的决定,甄峻无法,为了保住自己的威信,只能咬牙坚持,往蜀国传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让他心中备受煎熬。

    甄峻铁腕清人,甄氏家族分裂,总算是保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但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也曾怀疑自己当初真的看人走眼了,如今宋初一回来,他岂能不欣喜若狂!

    证明了自己一如从前的慧眼如炬,甄峻不禁心中冷哼,那帮老家伙,看将来怎么收拾你们!

    “甄先生擦擦汗。”寍丫递给甄峻一条湿帕,“奴去喊先生。”

    “莫喊莫喊,我等等罢。”甄峻忙道。

    甄峻为人很和气,寍丫和他一向相熟,嘻笑道,“先生吩咐了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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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谋介绍:
谋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她非美人,美人是她手中的棋子,她非权贵,英雄竞为折腰。 乱世之中,智计百出,倾尽所谋,她谋的是天下太平,谋的是与他一世长安。 他们是藩王帐中最中坚的谋士,各为其主。然而她唯一一次感情用事,却被他利用,惨死在城破之日。 重生成一个普通的寒门士族之女,回到了与他相识的最初。何去何从? 志在天下的诸侯,戎马一生的将军,爱意深沉的旧人,谁与携手,共赴白首。 **** 文化女流氓纵横战国。非典型性、扭曲欢乐向的女性谋士文,质量三包,不天雷,不狗血,不脑残……再送质量二包,不玛丽苏,不小白花……江山美人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山美人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山美人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