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二章 运气(下)
运气是什么?
隔壁店小二会告诉你,运气是今天八桌的客官落了三、五铜板在客栈里,而掌柜的允许他私揣腰包。
府衙里九品的小官吏会告诉你,运气是上峰未至,而衙门里终日无事,到了晚间却仍可以拿到赏钱。
运之大道也,乃移徙也。
行昭觉得自己大概是时来运转了。
怀着感恩与知足的心情,安安分分地过了十来天,等到了每月依例来请平安脉的日子,张院判亲自出马,如期而至,总算是给了一个笃定的准确的答案,“...王妃已有两月身孕,脉相平和,滑脉有力,想来会是一个极为康健的婴孩。”
六皇子虽是自诩为“慎之又慎”,可到底欢欣起来,拖着张院判从内院走到二门,再送到大门,大手一挥笑眯眯地赏了两尊白玉送子观音像下去,张院判一张老脸又红又青,王爷亲手赏下来的东西又不敢不要,一手捧一个红木匣子上马车,神情显得又悲愤又复杂。
行昭听莲玉说起这事儿,哈哈笑得直喘气儿。
既然是确定有孕了,照方皇后的说法,“先瞒下来,等过了三个月,胎坐稳了,再一把掀开。左右都是压不了多久的,还不如留下一个月的时间来好好安顿妥当。防不胜防,还不如攻其不备。”
自然是要安顿妥当的。
行昭初上身,平日里极易倦怠,外府内院的事儿,六皇子索性一把抓了,既要兼顾一直在跟查下去的江南一案,又要跟进东南沿海战事明细,又要平衡外院掌事力度,最后还要顾忌到内院的种种细节——得力的婆子是不是都用心?会不会再次出现像那严氏吃里扒外的东西?会不会在清理结算的时候反而将忠心耿耿的奴仆扫地出门了?
不过二十天,六皇子就被磨瘦了,行昭也没见丰腴,倒是跟着老六一起瘦了下来——吃什么都吐,就意味着什么也吃不下去,能不瘦吗?
两口子一起瘦,黄妈妈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猛货给行昭大补,看着自家姑娘忍住恶心把东西往嘴里塞,塞完了又捧着痰盂吐个不停,吐完漱漱口又吃,吃完又吐,觉得自个儿心尖尖上都在疼。
只好每天守在小厨房里,今儿个做个肉糜稀饭,明儿个再做个陈皮卤牛肉,翻来覆去地变着法儿做好吃的。这下可好了,行昭照旧吐,没胖起来,老六反而精神头好了很多....
连行景这个二愣子如今都磨练成一个懂得声东击西戏码的老油条了,六皇子这个自小长在深宫中,算计在朝堂里的小油条将内院那码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打理得倒是井井有条。
可行昭总觉得老六安安静静盘腿坐在炕上看内院名单的模样,多多少少有一点儿内务府老大爷的感觉。
昏黄暖光之下,有个大男人为了你也钻营起来内院那点儿不足为道的事儿,想一想就觉得很窝心。
其实爱情很简单,划成小块儿的苹果,已经验查完毕的账册,被带出正苑的那几只小犬,见微知著,如是而已。
内心的忐忑终究被压了下去,慢慢淡成一股很轻很轻的知足。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端王府硬生生地瞒了过去,等三个月一到,端王妃贺氏有孕立马变成了定京城内与皇城内外顶风迎浪的消息。
一石激起千层浪,跟着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只有老皇帝不晓得他到底是该喜还是该愁,论亲缘血脉,他是该欢喜的,老二家的那个儿子没活着生出来,反倒让老六家得了个好,硬生生地将皇家长孙的名头抢到了端王府。
“...老六和贺氏倒是缘分。”
皇帝不咸不淡地眯着眼同方皇后说着话儿,“原先是一个不想娶,一个不得不嫁,如今反倒琴瑟和鸣起来...朕记得端王府里只有贺氏一个王妃吧?老二有一个侧妃,连老四府中都有几个姬妾,贺氏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怎么如今反倒落了下乘了?”
方皇后静静地注视着皇帝,然后笑着帮他斟满了一盏茶,绝口不接话:“...也全因您皇恩浩荡,圣旨指下的婚事,两个孩子能不用心过吗?”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皇帝抿了口茶,便有些想不起来刚才自己想说些什么了。
皇帝一走,方皇后转身派人去给小顾氏传话,“无论如何这些时日不许皇上去昌贵妃那处,是撒泼卖娇也好,是强留强扭也罢,绝对不许昌贵妃近皇上的身。”
又派人去给昌贵妃王氏递话头,“...豫王如今是膝下空缺,要不要请张院判去王府帮着把把脉?给王妃和侧妃把一把平安脉,也给贵妃求个心安。”
昌贵妃王氏一口气梗在心里。
她和方皇后到底哪个更像从市井蝼蚁中摸爬滚打上来的人?方氏怎么就想得出来这么缺德的招数!先说阿恪膝下空缺,再让张院判去给闵氏、石氏把脉,若她们两个没问题,那有问题的是谁!?
把不能生育这盆脏水泼到老二头上,老二是个男人啊,莫须有的名头按上去,他还怎么做人!?
王氏满心眼的路数随即如数收敛起来,连召豫王妃闵寄柔的帖子都被方皇后扣下,不能和皇帝接触,不能见儿子儿媳,更不能召见旁人,她没有由来地被嫡妻禁足了,她像聋了瞎了哑了一样,突兀而不显任何生机地活在这朽木一般的后宫之中——正如同她初进宫时那样,还是那么无助和渺小。
这是王氏晋位贵妃之后,方皇后与之的头次交锋,一切的小聪明在绝对的权利面前都是以卵击石。
行昭经过方福之死,看透了这一点。
如今的昌贵妃王氏怕是也看透了这一点。
方皇后雷霆之势,宫中风平浪静,可宫外却是暗潮涌动,哦,不对,如今已是能被称为微起波澜。
扬名伯贺行景八百里加急连上三道“增兵求援”的折子,六皇子跟着发力中途拦下急件,直接绕过内阁通过向公公递到御前。
如今战事已经从福建烧到江浙两地,水路皆通,行景是镇守将领,他的职责是镇守住脚下这一片陆地,主场自然是陆地战,可海寇却是朝出夕收,早晨乘着船靠近岸边来隔得远远的打两发,等晚上再乘船回驻扎的小岛之上。
大周开疆扩土已久,可无奈与人争的皆是陆上那点地皮,广袤海洋的莫测如今却被只有几万人的海寇利用,从而顺风顺水。
皇帝昏了,可贺行景与贺行昭是什么关系,贺行昭与六皇子与方家是什么关系,他还是明白的,自然不批。
行景的折子被搁置一旁,第二日便从东南前线传出战线往北延伸的消息。
前方战事吃紧,中央却无动于衷。
御史们又有事情可做了,可偏偏没人来做这只出头鸟,又隔三日,行景以屯粮告罄,与其死守不如诱敌深入之名,将麾下行伍往内移三百里。
陈显大怒,于庙堂之上怒斥行景,“扬名伯意欲何为?是以存心给仇寇可趁之机,其心可诛!先平西侯一事尚未尘埃落定,我大周朝堂之上再容不得有此居心叵测之将领!”
方祈在后院花丛间喝着早茶,突然打了个喷嚏。
方祈不在那儿,方祈的儿子可是要上朝的,嗯...虽说身上只担了几个虚衔儿,可到底还算是朝廷命官。
忍了一个早朝的气儿,一下早朝,将出仪元殿,桓哥儿便声东击西窜到陈显跟前,一记老拳挥出手,打得马脸眼泪流。
这下可算是齐活儿了,老子儿子可以在后院花间一块儿喝早茶了。
和方桓面壁思过的圣旨一起下来的是,“调任西北军一万兵马、川贵秦伯龄麾下一万兵马齐往东南抗击海寇”,是陈显陈首阁拟的旨意,六皇子闲聊一般同行昭说起这件事,“...父皇的意图占三成,陈显的思虑占七成。兵马调任总算是得偿所愿,可陈显却在西北军和川贵军中找到了平衡点——在行景和西北军中间掺杂了一万兵马的川贵军,一旦有风吹草动,行景带的兵马本来就心不齐,又怎么可能静静悄悄地做成大事呢?”
行昭捧着肚子认真听。
这番博弈,无非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行景要坐地起价,陈显凭什么不能讨价还价。
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是聪明人。
论朝堂之上再风云诡谲,行昭以不变应万变——把事情都推给老六去想去做,她老老实实地养胎安胎。
外头不太平,她就不出门去,在自家院子里早、中、晚,每日走三趟,夏天的白日又好像特别的漫长,天儿亮得早,黑得晚,行昭愈加畏热,可仍旧坚持走路,常常一个长廊走下来,后背全被汗打湿了。
这个时候不是讲究规矩礼数的时候,初一十五的请安,她能不去就不去,尽量不往宫里那个大染缸走,饶是如此,昌贵妃王氏的话儿仍旧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行昭的耳朵里。
“旧时今日,场面何其相似啊,先临安侯夫人是在平西侯出征时没的吧?”
拿行昭比方福,方皇后当场勃然大怒,亲手甩了王氏一个耳刮子,雷霆之势变为排山倒海之怒,王氏承受不起方皇后的怒火。
行昭自有孕之后,心气好像比往前更静了,同莲玉风轻云淡地说起此事,“头一回见王氏的时候,她还是王嫔,不算正经主子,在外命妇跟前都拘谨安分得只坐半椅,小心得一步也不会行差踏错...”
乱花渐欲迷人眼,宫里的乱花就是权势。
皇帝存心要捧,也不想一想狗肉到底能不能端上台面。
行昭一转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哪晓得豫王夫妇携手到端王府说是串门子,实是赔礼致歉来了。
第两百五三章 兄弟(上)
豫王夫妇挑了个沐休的日子,头顶烈阳而来,长兄长嫂顶着太阳过来窜门子,做弟弟、弟媳的当然还将脸面给捧全了,故而行昭捧着肚子在长廊口等,虽是避在檐下,可热气儿却避不开。
行昭一张脸热得通红,手里捧着莲玉递上来温开水小口小口地抿,心静自然凉,行昭觉着自个儿心从一大清早就没静下来过,谈何自然凉?
昌贵妃王氏那番话才是真真正正的其心可诛,将方皇后这样一个喜怒自知的人激得当堂扇了王氏一个清脆的耳光。
一个耳光足矣,足矣泄愤了。
昌贵妃王氏这辈子挨过的耳光也不少了,做宫人的时候挨过管事姑姑的巴掌,做了良家子也挨过上位嫔妃的耳光,等到有了名分生下皇长子之后,脸上的耳光没人敢打了,心里头却不晓得啪啪啪被人扇了多少个耳刮子——身份低微,出身下贱,学识不高,靠着一张脸和一条身段儿扶摇直上,哪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瞧得上这种女人?
明明王氏伏低做小活了半辈子了,偏这个时候张狂起来。
顾太后再蠢,目光再短浅,却也知道该在自己亲儿爬上皇位之后才跋扈起来,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夹着尾巴做人才算是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二皇子摊上这么一个亲娘,也不晓得是哪炷香没烧好…
行昭胡思乱想,再抬头却眼见那头六皇子领着二皇子与闵寄柔走了过来,行昭笑着迎上前去。
“昨儿个二哥下了帖子,惊得我半宿没睡好觉。二嫂是常来的,二哥却是个稀客!”
语气很热情,丝毫听不出芥蒂。
二愣子,哦,不对,二皇子脸颊上却升起两团绯红,躬身一鞠,两手向前作了个揖,“原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妃…母妃…”
母了两遍也没说出个名堂来,子不言,父之过,对于母亲的过错,做子女的看在眼里就成了,甭宣之于口,更不能四下宣扬。
二皇子话儿堵得有多么厉害,一张脸红得就有多么鲜亮。
行昭赶忙往后退了一步,侧身忙不迭地躲开这个礼数。
六皇子被媳妇儿这么活泼的反应一激,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一手将二皇子捞起来,朗声笑道:“将才一见二哥,二哥也是这样,平白无故地就同我作揖致歉,倒把我吓得不轻…”又转身和闵寄柔笑说,“今儿个劳烦二嫂过来瞧阿妩了,日头大,她又不方便出去,您能来瞧她实在是感激得很。昨儿个夜里她哪是吓得半宿没睡好啊,分明是喜出望外得半宿睡不着觉。”
三言两语给豫王夫妇此行定了性,解了围,把下坡的梯子递了过去。
无论朝堂上争斗得如何惨烈,只有二皇子拿他当兄弟一天,他就将二皇子当做长兄亲近一天,血脉亲情亦是初心。
二皇子看起来也同老六有话说,这厢和行昭再寒暄了两句,两个男人便往外院走。
行昭把闵寄柔请到正院内厢房里,亲手斟上茶水又让人上冰镇过的瓜果,便如旧日一般同闵寄柔闲话家常。
“…瓜果是拿到水井上用澎过再放在冰上镇了几个时辰的,闵姐姐尝一尝,听阿慎说今年的葡萄就该这种吃法,最是解腻爽口的。”
两串葡萄上还沁着小水珠粒儿,摆在碧玺荷叶果盘上,远远看过去像幅明丽精细的工笔画。
闵寄柔笑了笑,将手上的茶盏搁在一边儿,腾出手来摘下一颗葡萄,素指纤纤利落地剥了皮儿递给行昭,却忽然想起什么来,又将手收了回来,把葡萄重新放在瓷碗里,边拿丝帕擦手,边轻言细语道,“我原是忘了,怀着身孕的人不好吃过冰过凉的东西。”
行昭将要开口答话,却听闵寄柔后话,“今儿阿恪非得要过来,说是贵妃说话口无遮拦,怕你与老六吃心。”
闵寄柔在她面前一直称王氏为贵妃,几乎没唤过她母妃。
行昭摇摇头:“一码归一码,昌贵妃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出自她的意愿,和二哥有什么关系?二哥直愣愣一个人,就冲他将才同阿妩作的那个揖,这回的事儿也和他和闵姐姐没关系。”
话头一顿,行昭到底意有所指的说出了口:“贵妃胆子越大,二哥的日子怕是会越为难。”
可不就很为难吗?
王氏口无遮拦,行事没章法,又四处得罪人,受罪的遭白眼的,还是二皇子这个儿子。二皇子不合适当帝王,闵寄柔这个枕边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她不信王氏这个亲娘会看不出来。
还是已经被姹紫嫣红迷了眼,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闵寄柔没接话,内厢里便登时静了下来。
安静常常是一段最让人难熬的时光,人们能从话里、神态里、动作里找出蛛丝马迹,可当一个人安静得僵持住时,便很难看出端倪。
行昭这才有了机会认真直视闵寄柔。
较之年初,闵寄柔胖了许多,脸庞圆润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可眼神很坚定,甚至带着一股被雨水冲刷之后的清明。
行昭放下心来,闵寄柔一直都是很聪明的女人,前世被逼到墙角尚能手握权柄,绝地翻身,她一向懂得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活得更舒服。
“阿妩。”
隔了半晌,闵寄柔软声开腔。
行昭应了个“是”。
“扬名伯求援调兵,方桓拳打陈显,至此东南调兵成功。”
闵寄柔没头没脑的三句话,却直击要害,将零零碎碎的三件事联系起来想,便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连方祈那个火爆性子都没和陈显有过正面冲突,偏偏较之方祈,个性稍软的桓哥儿却一记老拳打向陈显,桓哥儿被勒令免职静思半载,免职令一下,紧接着就是调兵东南的谕令。
桓哥儿不上朝,朝堂上便再无方姓大员了。
如果这样能让皇帝更放心地调兵遣将,那就这样做吧,就算方家如今兵权没有了,话语权没有了,身上只留了个光秃秃的平西侯虚衔儿,也这样做吧,把筹码全都推出去,才有赢双份的机会。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事情走到这一步,谁不是在赌呢?
在方祈以凯旋之歌洗刷罪名后,陈显仍旧敢以“居心叵测”四个字形容方祈,旨在勾起皇帝对方家的忌惮,从而达成东南维持现状的局面,这同样也是在赌罢了。
行昭腰上有点酸,往贵妃榻上一靠,等着闵寄柔的后言。
“阿妩,六弟到底想要做什么?”
闵寄柔连轻声说话都带着世家女子的自矜。
行昭长长叹了口气儿,他们想要做什么?最开始很明朗的那个目标,现在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想要活下去。”行昭也轻声答,“自尊自强自爱地活着,不仰人鼻息,不寄人篱下,不忘却初心地活着。”
闵寄柔无声笑开,笑了很久,这才敛笑轻言。
“阿妩,你我相识近十载,我如今只求你一件事。”
行昭静静地看着她。
“若老六上位,放过阿恪和豫王府吧,不需要赶尽杀绝,也不需要忌惮他,内院都理不清的男人,就算有外力扶持,也只是一个刘阿斗而已,你想一想,这个世间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忠义睿智的诸葛孔明呢?”
行昭没想到闵寄柔会说这样一番话,不禁大愕,闵寄柔着实是放宽心了吧?当心中没了恨意与怨愤,说起那个人那些事的时候,语气便会变得很平静,也很置身事外。
眼中的清明是被迫的涅槃而生,可内心呢?脑子里很明白自己应当怎么做,理智与情感却常常是背道而驰的。
行昭身形轻轻往前一探,轻笑起来,“所以老六确实是长了一张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脸吗?”
笑得很温和也很无奈,笑着笑着,行昭慢慢变得欲言又止,嗫嚅了嘴唇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闵寄柔看在眼里,手拿到案上来握了握行昭的手。
行昭回握住她的,弱下声调来,“好好地过日子吧,从此无愧于心地过下去,人这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你若觉得还放不下,便努力试一试,两口子敞开了说,将你的苦你的心酸全部说与二哥听,你若想打攻坚战,再来一个亭姐儿也无济于事。若放下了,便更好,女人一辈子围着男人转,没了希望就不会有绝望,就像...”
就像方皇后一样。
闵寄柔抬了抬下颌,神色很平静:“没用的了,回不去了,敞开了说…”话到此处,闵寄柔“嗤”地一笑,“若阿恪知道是我将他的长子…没用的,手上沾的血洗不净了——我并不是无辜的那个人。”
行昭手一紧,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叹。
女人清明起来,这其实是下下策,更是无奈之举。
二皇子其实是一个很平凡很普遍的男人,他喜欢正室,喜欢闵寄柔,可他也喜欢亭姐儿,哦,也有可能不是喜欢,只是一种男人对女人最初的怜悯和怜惜。当闵寄柔让人很安心的时候,二皇子多出的心力便会向亭姐儿那方倾斜。
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定京城里多少大家士族的主母便折在了这个上面。
可二皇子这样的喜欢却让人憎恨,如纸薄如风雨中枯枝般飘摇的喜欢,又能称得上什么喜欢?
有时候婚姻就是婚姻,请您别披着喜欢的外皮伤人伤己。
这是两世加在一起,她们说得最深的一番话。
第两百五四章 兄弟(中)
多余是什么?
是夏天的被单、冬天的蒲扇,和我心凉之后,你的殷勤。
这大概就是闵寄柔的心境吧。
闵寄柔求真爱,亭姐儿求宠爱,哪个更好给,哪个更容易,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真爱太难,而宠爱易予,一串蜜蜡手钏,一盏价值连城的象牙屏风,一套做工精细的翡翠头面,一句不用过脑子的情话,一个吻,举手之劳,再无须另废他心。
“...原先我以为二哥是真心待闵寄柔的...”
行昭有些蔫蔫的,一口气堵在心里头,靠在湘妃竹垫儿上,手上捧着一碗乳酪小勺小勺地戳,再抬头看正在呼呼吸吸吃面的六皇子,把温水往他那处一推,“明明和二哥去大兴记用的晚膳,怎么一点儿没吃饱,这么一大碗面吃下去,小心晚上不克化。”
“二哥拉着我喝酒,喝完酒,他撒酒疯,我就光听他哭了。总不能他一个大男子汉在那处哭哭啼啼,我眼里头只有桌子上的酱肘子吧?”
二皇子一张嘴压根停不住,害得他午膳就没吃好,晚膳又被这么一打岔,老早就饿了。
六皇子捧起水杯一饮而尽,又埋下头去吃面,呼呼索索一碗面吃了个地儿朝天,又捧起碗来“咕噜咕噜”把汤也喝了个干净,拿帕子抹了把嘴,又去挑桌上的葡萄吃。
行昭“啧”了一声,“别吃了烫的又吃凉的,说多少次了!”
六皇子手一缩,离那葡萄远了,笑眯眯地转身盘腿靠在行昭身边儿去,“闵氏与你说什么了?她一走,你就有些闷蔫蔫的。”
闵寄柔和亭姐儿流产那桩官司,行昭一开始没同老六说,可闷在心里久了,倒也瞅了个时候告诉了老六,老六不比二皇子,嘴没这么快也没对各家的家长里短热衷得很,老六看问题又与行昭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行昭多是站在女人的角度,老六一评就是站在了大局观上做文章了。
“若平平顺顺生下来,就是天家的长孙,论他是嫡出庶出,豫王府有个儿子傍身,别人争起来会更名正言顺。可闵氏却出手打落这个孩子...”
六皇子沉吟半晌,才道:“至少表示闵氏不愿意让二哥登基,闵氏的态度能不能代表闵家的态度?若是能代表,那信中侯闵大人如今能说上话,却在这紧要关头急流勇退,他是当真无心掺和这趟浑水,还是在等我与陈显斗得个你死我活之后,再跃众上位...”
行了,就此打住吧,一下子就从家庭伦理剧变成了政斗宫廷剧了。
湘妃竹垫子靠久了沁人得很,眼见着太阳落山了,可黄昏时分天儿更热,人像被送进了蒸笼抽屉里头闷着,行昭一直不太舒服,身上懒懒的,心里头更是有股叫不出名堂的火气和浮躁在,可六皇子一靠过来,行昭心就静下来了,心静自然凉。
“她在求我,若是你上位了,希望能饶过二哥和豫王府。我当时没给她准话儿,拿话岔过去了——昌贵妃王氏已经下手暗害端王府了,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她会不会将二哥一起拖进深渊,二哥会不会做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也没有办法给她准话。”
行昭看了眼六皇子,轻声问:“二哥都同你哭什么了?我看他一早上过来就和你有话儿说的模样。”
六皇子揽了揽行昭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笑了笑,语气有点啼笑皆非,“...闵氏看透了局面,谁能料到,二哥的眼光却还僵在豫王府内院巴掌大的那块儿地方里。”
这点行昭不意外,等着六皇子继续说下去。
“他终于发觉自己后院乱得不像样儿了。石妃回过味之后,一味怪责闵氏,将祸端推到了闵氏身上,可在二哥眼里闵氏是为了护住石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将头都撞破了的好女人。石妃这样说一次两次,二哥且都听着,可说多了闹到闵氏跟前去了,闵氏连辩解都没有,直接跪到二哥跟前自请下堂。一个无乱攀诬,一个隐忍无辜,就算石妃才是失了孩子那个人,二哥慢慢地也觉得石妃做得太过了也太咄咄逼人了,二哥同闵氏说了这些话儿,你猜猜闵氏怎么说?”
行昭摇摇头。
六皇子长叹了一口气儿才接着说道,“闵氏说‘若石氏已不得王爷眼缘,妾身知道城东张秀才家中尚有一女待嫁,个性温顺,容貌无瑕,不知王爷何意?’,这个人不行,那就换个人来伺候二哥,二哥当场僵在原处,拿今儿个二哥的原话来说,‘阿柔怕是恨煞我也,我与阿柔夫妻这么些年,头一次听见她主动提要为我纳妾。我这么些年听多少家长里短啊?怎么可能不知道女人心凉了,便再也不在乎男人身边有多少人了’。”
六皇子一向记性好,原话复述得丝毫不差。
行昭听得又想笑又想哭,说二皇子活生生一个二愣子,人家偏偏也懂得在家长里短中收集经验教训,归纳真理,趋利避害了...
可惜啊,时辰错了,来不及了。
怀有身孕的行昭有些惆怅,六皇子却很理智:“其实认真想想,闵氏也不能算最伤心的人,她害石妃的儿子没了,二哥不仅儿子没了,自己媳妇儿还不与自己贴心了,怎么算也是石妃与二哥更可怜一点。”
行昭腰板一挺,紧接后言:“账不能这么算的。定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哪家不是主母未生嫡子,妾室都不许生?就算是做戏,皇上也等母后等了有两三年!正室有正室的尊严和坚持,二哥却放任亭姐儿有孕,亭姐儿一哭,二哥便东西南北都找不到了,一个巴掌拍到正房的脸上,谁能好看得了?你要比可怜,你自己想到底是谁先可怜的?”
行昭闷气儿上来,话儿说得又急又快。
豫王府本来就是一摊烂帐,论错,谁都有错,二皇子错在没有及时维稳,亭姐儿错在时刻都在作,闵寄柔错在没有及时维护婚姻。
可退一万步说,若事情往回退,照闵寄柔的个性可能哭哭啼啼地求怜爱吗?一个家里本就是互补,你强我则弱一些,你弱我就强一点儿好镇住局面,二皇子个性耿直又爽快,若闵寄柔不严谨端肃起来,日子怎么过下去?
过日子,又不是唱戏文,不是每一天只有看星星数月亮这么一件事要做,日子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是书画琴棋诗酒花!
六皇子被行昭的反应一惊,嘴一瘪,感觉有些无辜,自个儿实话实说...理智客观...怎么也戳到媳妇儿痛处了呢...
六皇子想起一早前,黄妈妈旁敲侧击、十足隐晦的提醒,“...再温顺再好的女人家怀孕的时候都会有些不讲理,我们家夫人您曾经见过吧?最是温和脾性好的人儿了,怀景哥儿的时候也常常好发一通脾气呢!”
先临安侯夫人方福发脾气的样子...
六皇子表示没有办法想象。
赶紧出言安抚:“是是是,是闵氏可怜是闵氏可怜...”眼看行昭气势下去了,好死不死又嘟哝加上一句话,“可二哥也没有实实在在地让她失过孩子啊,二哥的手上也从来没有沾过血啊...”
男人看事情注重结果,碰上看问题注重过程的女人,啧啧,注定是一场灾难。
行昭耳朵尖,腰杆弯到半路,又猛地一下挺直起来,气势一下子就盛起来,在心里头憋了一天的那股无名火“唰”地一下往外窜,“你是不挑事儿不开心是不是?非得理论出个所以然来是不是?你要理论那咱们来慢慢理论好了!二哥是你的二哥,血亲相连,是他一心求娶寄柔,阴谋阳谋什么都堆到了台面上,王氏当初为了满足二哥这个心愿还拿踩应邑做交换!我与寄柔是多年朋友,当初还很为寄柔欢喜了一场,结果呢?结果呢?皇上指了侧妃下去,二哥接过手,是,这是无奈之举,可捧着她、惯着她也是无奈之举?由亭姐儿打寄柔的脸也是无奈之举?让庶出先蹦出来也是无奈之举?二哥宠亭姐儿的时候,好歹也想一想他当初是怎么挖空心思求娶寄柔的!若只求婚姻,那就别动情爱,若动了情爱,就请忠贞。哪里有你半路岔道儿,还不许别人打个幌子的道理!”
行昭喘了口气儿,老六赶忙把温水捧过去,行昭抿了一口,一句话定性:“姬妾才是乱家之源,二哥一碗水没端平才会造成后院起火,若只有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你自己想想日子能不能好好过下去?”
最后一锤定音:“你就偏帮着你二哥吧!”
六皇子身子往后一缩,他感觉他媳妇儿好像马上要喷火了。
行昭舒了口长气儿,憋闷的心绪舒畅了很多,闵寄柔两世都过得不舒心,让她觉得很愧疚也很无奈,可她却什么做不了,当初二皇子认真求娶的时候,她是有多欢喜啊,世间悲情的女子已经够多了,没必要再多上闵寄柔一个。
二皇子一开始喜欢的是闵寄柔的端和大气,可最后让他感到厌倦沉闷的也是闵寄柔的端和大气。
行昭觉得有点可怕。
原来曾经的佳侣,也可能变成怨偶。
那...她与老六,有没有可能也会在岁月里硬生生地被磨成这个模样呢...
第两百五五章 兄弟(下)
行昭陡然生出的隐患被浅浅地埋在了心上,六皇子根本无从觑得。
六皇子板着指头算,这怕是这么十几年,他们两头一回争吵吧?
嗯...说争吵有点过了,算是她单方向吼他...
合着就怪他咯?
吼吼也好,她一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自打闵氏走后,今儿个一直蔫巴巴的,把一股子憋在心里头的气儿吼出来,心绪舒畅了,精气神才出来。
更何况,她不吼他,让她吼谁去?
行昭素着一张脸就寝,六皇子往旁一瞅,还好还好,旁边儿还给他留了个位儿的。
大约是累极了,心累身累,行昭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连梦都没做,等到半夜,却突然惊醒过来,心头闷得像压了一块千钧重的石块儿,明明屋子里摆了冰块也摆了水,可脑袋晕晕乎乎的,像是被热的,又像是被吓的。
行昭一睁眼,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和清风刮动窗棂轻轻的“咯吱咯吱”响的悄声让夜变得更幽静和漫长,屋里只有云丝罩外的那盏宫灯微弱地泛着光亮,和着男人规律的呼吸声,让行昭在晕晕乎乎中,陡感清醒。
比伸手不见五指更可怕的是,只能看见自己,而看不清别人。
六皇子还在熟睡,行昭长呼出一口气,翻了身,大约是翻身的动静大了,六皇子也跟着动了动,口里头迷迷糊糊呢喃着说话儿,“小腿又抽筋了?”
说完便伸手摸摸索索中找到行昭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随后便将行昭拢进了自己怀里,手下意识地覆住行昭的小腹。
男人的气息很浓,手也很暖,呼出的气打在行昭的鬓边。
行昭瞪大了眼睛,眼眶一热,心里酸软得像喝下了一盏酸乳酪。
自打她怀了身孕,常常晚上睡着睡着就容易小腿抽筋,睡到一半帮她揉一揉小腿,已经变成了老六的一个习惯。
习惯啊习惯,人最怕的就是习惯。
可人最熟悉和信重的,也是习惯。
行昭静了下来,气儿一下消了,无端感到安心,主动往六皇子怀里靠了靠,阖上眼,一夜无梦,得一好眠,第二天清早,行昭仍旧素着一张脸帮老六穿衣裳、戴上乌纱帽,六皇子一瞅,便也跟着安心了,媳妇儿讲道理不生气了,当男人的这才心情十足舒畅地出了门子,上朝去!
昌贵妃受了耳光,紧跟着方皇后的惩戒就下来了,贵妃是皇帝下旨钦封的,皇后没这个权利降位分,可皇后有权利让昌贵妃生不如死,方皇后偏偏也没有这么做,小惩大诫地禁了昌贵妃一旬的足,又罚了半年的俸禄便将此事草草揭过。
后宫之中一时间议论纷纭,有说,“方皇后也得顾忌着豫王了,就怕哪天豫王上了位,新账旧账一块儿算,方皇后是太后,可昌贵妃却是新皇生母啊!谁大谁小,谁尊谁卑,到时候才能瞧得见!”,也有机灵地明里暗里给昌贵妃行方便,也有按兵不动静待后事的,也有人反而到凤仪殿里表忠心的,一个反常倒将众人的反应试了个遍。
盛夏难过,到底也捱了过去。
行昭的胎渐渐稳了,也能吃东西了,也不吐了,整个人丰腴起来,尖下巴变得圆润得很,腰身也粗了。夏秋交替之际一过,六皇子也慢慢心安下来——他就怕这个时节,江南官场又借机闹起来,被居心叵测之人推波助澜,反倒让人占尽先机。
江南没动静,六皇子私心揣测应该是海寇当前的缘故——援助的人马一去,海寇当即从江南沿海重新被逼到了福建沿海,战场也跟着回到了福建沿海地带,可江南几辈子没遭这么霍霍过,一时间怕是还惊魂未定...
西北军一万兵马,川贵军一万兵马,快马加鞭,十五日后到了东南沿海,西兵东调,陆军水用,难免将士们不太适应,更何况海上打仗和路上骑马压根就是两回事儿,人一多,药材、军饷、帐篷、粮饷、载人的船、当成武器的箭矢也要不要跟着多起来呢?
自然是要的。
这些钱从哪里出?
反正黎令清梗着脖子,他只有一句台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国库里抠唆不出来钱,陈显也不愿意将库里的钱放给贺行景,中央的反应让人寒心,行景大刀一挥,带着新到手的兵马围了福建官衙,从官衙里搬了几车白银下来,药材有了,军饷有了,粮饷也有了,紧接着的忠心怕是也会跟着有了吧。
男子汉对男子汉,刀子和拳头说了算。
谁刀子长,谁拳头硬,谁就是大哥,贺行景作风硬派,跟着他有肉吃,都是把命踩在刀刃上过日子的兵士,自然跟着一个作风硬的大哥活得会比较轻松痛快了。
入了秋,邢氏登门,行昭四五个月的肚子往外突,阿谨说话咬字变得清晰起来,好奇地想拿手去摸行昭的肚子,却被欢宜一把拢住,温声教导:“小姨母的肚子里藏着一个小娃娃,娘亲告诉过阿谨,阿谨记不得了吗?”
要是按照欢宜和老六的关系,阿谨应该叫行昭舅母,可要按照方家的关系,行昭就是阿谨的姨母。
欢宜嫁了这么些年,处处以夫家为先,到如今也没变过。
小娘子被欢宜教养得很好,赶忙把手缩回去,背在身后,歪着头眨巴眨巴,奶声奶气唤行昭:“姨母...”
行昭笑眯眯地把手扶在身后,佝了佝腰,小娘子踮起脚来附耳轻声道:“娘亲在家里说,姨母肚子里的是个男娃娃,等男娃娃出来,就要叫阿谨表姐。”
小姑娘头仰得高高的,说得一脸自豪。
行昭哈哈笑起来,怀着这个孩子,大家都说她会生一个儿子——怀姑娘,母亲变漂亮,怀儿郎,母亲会变丑,这话儿是行明告诉她的,行明有身子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丑,果然紧接着就产下了长子,王三郎腼腆害羞一个人,专门提了四色礼盒来邀请老六,说是“孩子的生辰礼,端王殿下一定得去。就是那回阿明来过端王府之后,回去身子骨就好了许多,又不吐了,夜里也不惊醒了!”,倒把老六惊得不行,合着端王府还是块儿风水宝地,拾掇拾掇还能在这儿烧香拜佛?
这可能成为既大兴记之后,另一项端王府的敛财副业啊...
行明说得行昭如今都不太敢瞅镜子,脸上手上突然冒出斑来,脸上的肉变得多起来,衣裳也变紧了,胸口常常都胀鼓鼓的,肚子也胀鼓鼓的,常常被抻得整个人都变得很难受。
丑就丑吧,孩子健健康康的出世就好。
行昭逗阿谨:“若是出来女娃娃,也得叫阿谨表姐啊,阿谨是想要个妹妹呢,还是想要弟弟呢?”
邢氏赶紧嗤行昭,“还是赶紧先结果吧!先开花后结果,也得看看等不等得及!”
行昭飞快地瞥了眼欢宜,欢宜可就是先生下的长女!赶紧开口圆场:“舅母偏心偏怪的,心疼阿谨心疼得不得了,把小姑娘捧在掌中心里头,难不成若阿妩生个女儿,舅母就不管啦?可不带这么偏心偏到长江口的!”
邢氏憋了憋,倒是欢宜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拿手覆住小腹:“...你可别就记得护我...阿谨明年就该当上姐姐了!”
行昭登时喜上眉梢,身子向前探:“哎哟,你可别哄我!”
欢宜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笑眯眯地点点头。
好事成双,大抵如此。
第两百五六章 唯一
【阿渊又来纠错了TAT,如果按照方家人那边来叫人,阿谨确实应该叫行昭表姑母,亲近点就是姑母。姨母什么的,都是天边的阿渊打过除皱针的脑花...】
邢氏坐不住,将坐下就起了身说是要去小厨房瞅一瞅,话儿说得很严重,“入口的,贴身的都要警醒着点儿,你身边也就黄妈妈一个知事儿的,莲蓉才嫁,她都还是个九成新的新嫁娘,压根就不懂得这些名堂,我得亲眼验一验才好放下心来。”
八成是方皇后托邢氏过来把关的。
行昭心里暗忖。
阿谨年纪小,闲不住,莲玉佝着腰杆牵着小娘子从西厢走到外堂,小娘子有着方家人都有的好精力,双眼亮极了,一手折了碗口大的山茶花捧在手上,“踏踏”跑得飞快又踮起脚尖,伸手去摸案首上隔着的翡翠白菜摆件儿。
欢宜这厢与行昭说着话儿,眼神却放在那头,赶忙出声唤:“阿谨!”
阿谨手一缩,脑袋一滞,转过头来,小姑娘眼睛里头好像藏了一洼清泉,水灵水灵的,奶声奶气:“阿谨只是想瞧一瞧...”
欢宜脸色一沉,阿谨赶忙把手背在身后,头贴到小肚子上,像只极可怜的小兽。
眼见欢宜要开训了,行昭赶紧让莲玉牵着阿谨去后院,“...小姑父养了几只小犬,这般高...”行昭比了个手势,笑眯眯地问阿谨,“不只有小犬,还有鱼,还有几只大乌龟,阿谨想不想去瞧一瞧?”
小孩子喜欢动物,一听就把头抬起来,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行昭,随即重重点了两个头。
行昭又让其婉跟着又另派了两个小丫头,最后唠唠叨叨嘱咐莲玉,“不许近水,姑娘若是要喂食,就让两个小丫头抱着,把绳子给那几只犬套好,也别让姑娘离那些畜生近了。”
欢宜似笑非笑地瞅行昭,等阿谨牵着莲玉蹦蹦跳跳一出门,神色有些愁:“你还是生个儿子好,儿子皮实,扔给老六,能打也能骂。阿谨皮得像小郎君,可又是个小姑娘,不能打不能将话说重了,管也管不了,阿桓和你舅舅还喜欢冲出来护着...”
行昭哈哈笑起来:“生儿子生女儿哪能是我说了算啊...”一抬眸子,看欢宜是真愁上了,便笑眯眯地开解她:“小孩子宁可皮一些,也不要闷声闷气儿的,皮点儿的孩子聪明,姐姐若实在介意表哥和舅舅插手管,你直管给舅母告状,舅舅铁定被吓得立马撒手。”
“皮点儿都还好,还有个毛病一定得改——阿谨打小就喜欢好看的贵的,一看见就非得要,不给就尖叫就哭...我是个沉稳个性,阿桓也是个少言少语的,可自打我生了阿谨,常常还没进雨花巷呢,就能听见这孩子的尖叫声儿。小娘子体力又好,叫起来直冲冲地朝天上去,没个把时辰压根就停不下来,满院跑又不认生,哪有小姑娘家家的这样?九姑姑家里的阿元虽然个性也活泼,人家好歹有个度啊,我都不晓得阿谨这是随了谁...”
随了她祖父方祈呗...
方祈就是个横的,又不讲道理...
行昭默念了句阿弥陀佛,赶紧温声劝欢宜:“...小姑娘得慢慢管,不一样的人哪儿能有一样的性子啊?有的小娘子更活泼一些,有的小娘子安静一点儿...阿谨喜欢好东西更是人之常情,小娃娃就有了贵贱之分也实属正常,这样的出身想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也甭拘着阿谨,好好一个姑娘反倒被拘坏了,才是得不偿失。”
“哪儿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欢宜颇不认同,“如今是想要好看的摆件儿、香囊、帕子,那长大些呢?就得去争好的夫君,好的地契,好的仆从,好的嫁妆,已经是出身权贵世家了,女人家还不懂得敛一敛性子,岂不是送上把柄让别人捏住。三岁看老,如今就跋扈得很,长大了多半也讨不了别人欢心,我尚是公主,都还要看人脸色,不能要风得风,这世上不是什么事儿你想要了,就能得到——阿谨必须明白这个底线。”
说得很有道理。
行昭默了默,随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女人在这个世间活得不太容易,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欢宜是金枝玉叶尚要懂得人情世故,她出身不低,可一路走来也是千辛万苦,没有什么是从天而降的,更没有什么是谁应得的。
前有应邑为所欲为最后惨遭毁灭,后有亭姐儿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却被闵寄柔把得死死的。
哦,她还忘了一个人。
陈婼。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男人或者一颗真心。
她想要的比这更多更大更贵重,人的悲剧常常是因为认不清现实造成,自恃过高是认不清现实,妄自菲薄也是,一个让人自傲,一个让人自卑,两者截然不同,最终却殊途同归。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啊,总是想拼一拼,可却忘了有的时候你争不过的不仅仅是命,更多的是你内心的怯弱和缺陷。
心里这样想,嘴上便问出了口:“陈家次女陈婼不是嫁到平阳王府里去了?嫁了多久了?我记得是年后就嫁的,算起来半年有余了,如今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行昭摆了陈婼那么大一道儿,端王府如今要低敛,不往文臣故旧的堆儿去凑,也不往武将京守的局里去闯,皇帝希望看到一个相对平衡的局面,端王府就让皇帝看见一个维稳的局面,至少,在皇帝能看见的地方维持平衡。
端王府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外事一概不论,老六又不是二皇子,没事儿就去瞎打听,自然也不知道那平阳王府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欢宜也摇头:“这个我可不太清楚,嫁了人,她可就不是陈家的掌珠了,就只是个平阳王庶子媳妇儿。”
言下之意,陈婼如今的身份还不够格出现在定京城上流贵妇圈儿里。
话头顿了顿,又道:“绥王妃倒是前些日子来长公主府坐了一坐,也没提陈婼也没提到过平阳王次子。”说完,又是一笑,“你只管放心把,她怕是翻不起浪来了,平阳王妃不是个好相与的,平阳王世子妃出身中山侯刘氏,没陈婼的出身显赫,可架不住婆婆是嫡亲的婆母啊。你何曾看见过媳妇儿拼得过婆婆的?更何况还是个庶子媳妇。”
媳妇儿对上婆婆,天生的劣势。
更何况周平宁还不是平阳王妃肚子里爬出来的,对陈婼,平阳王妃怕是会竭尽全力打压。
“平阳王妃是斗不过陈婼的。”
行昭笑着摇头。
以她前世的心智和手腕都能把平阳王妃何氏捋得顺顺的,更何况陈婼。
“嫁给周平宁,已经是对陈婼最大的惩罚了,还需要打压什么?”
欢宜似懂非懂,便索性揭开这个话头,又将话头扯到了妇人生养上,着重嘱咐了行昭几句,“...等满了月份,只要肚子一紧,就赶紧让老六拿着帖子找太医去——这可不是脸皮薄的时候。”
行昭赶紧点头。
“乳母找好了吗?可记得千万别从庄子里找,庄子里的妇人说不好官话,孩子耳濡目染地也学些腔调,改都不好改。我家阿谨就吃了这个苦头,当时我是觉着庄子里的妇人更淳朴更清白些,哪晓得她偷偷教阿谨叫阿爹阿娘,我一听阿谨叫他父亲阿爹,我真是脑袋都大了半个...”
土生土长的京里人对官话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和引以为傲。
行昭哈哈大笑。
晚上六皇子回来了,陪着一块儿用了饭,行昭挺着肚子不好走动,六皇子主动请缨去送客,行昭便站在门廊口儿笑眯眯地挥手致意,突然想起什么,让莲玉拿了个黑匣子来塞给阿谨,和阿谨说悄悄话:“回家再打开...”
阿谨抱着匣子,仰脸凑上前去,“吧唧”一声亲了行昭一口。
邢氏走在跟前,给这姐弟两留个空当说话。
欢宜扶着腰往前走,六皇子离得不近不远,没一会儿就听见欢宜直截了当的话儿,“女人家怀个孩子不容易,阿妩心思又细,想得也多,还喜欢闷着不说出来,你就甭惹她生气了。”
六皇子眉梢一抬,合着媳妇儿告状都告到大姑姐那儿去了?
看老六的神色,欢宜就笑起来:“往前你没娶媳妇儿,一张脸说好听点儿是胸有成竹,说难听点儿就是像中了风,如今娶了媳妇儿有了娃,神色倒还丰富些了...”老六就等着胞姐笑话完,隔了半晌才听见欢宜后语:“有的女人喜欢把丈夫往别处推,有的女人对丈夫纳妾纳美熟视无睹,我告诉你,女人这些贤良淑德都是骗人的!女人要主动提,也是违心的,这你得牢记着...”
啧,您可就多虑了,您家六弟妹连骗人的贤良淑德都不想装。
六皇子嘴角勾了勾,往前一伸手,笑着打断欢宜。
“前事繁杂就已经够乱了,一母同出的兄弟尚且有拔刀相见的时候,二哥的后院就只多了一个女人如今已经是闹得一团乱麻,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
六皇子再一笑,语气温和得像初秋时节清冽的风。
“这世上女人千千万,我却明白,这世间只有一个贺行昭。”
第两百五七章 怨偶
【阿渊在自黑的道上一路狂飙,连外祖祖父都写错,俺的脑花哪是打了除皱针的啊,分明填充的全是玻尿酸...】
话湮灭在风里,再不知去处。
六皇子那句话,行昭自然无从知晓。
欢宜含笑喟叹一声,牵过阿谨上了马车,等到了长公主府,将行昭给阿谨的那方黒木匣子一打开,阿谨便笑着叫起来:“好好看!”
欢宜也跟着笑,她原以为行昭会将阿谨想摸的那柄翡翠白菜摆件儿送给她,心里挂忧了良久,既怕阿谨被娇养得越发没人镇得住,又怕好生生地把东西还回去,驳了行昭的脸面。
如今更好,送了一只白玉雕成的小兔子,嵌了两颗小红宝石当做小兔子的眼睛,耳朵雕得长长的,一只耳朵折起来,一只耳朵立得矮矮的,做得很精巧,小小的一只正好可以让阿谨两只手捧在手里把玩。
阿谨立刻将小兔子捧在手里,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儿,头靠在欢宜身上,仰着脸一副献宝样儿:“...比那颗绿白菜好看!”
不是喜欢它就一定要得到它,殊不知,这个世间除了你喜欢的那个东西,还有更多更好的东西在。
眼光得放长远,心眼得端正,底线得立好,才能活得快活。
欢宜手揽了揽阿谨的头,小姑娘的头发软软滑滑的,让她一颗心也软得像一滩水。
傻姑娘们,可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啊,凡事可别死撅着一个不撒手,入了这个死胡同,下头胡同里的秋叶春风,可就再也瞧不见了。
行昭绕过弯儿来了,便品评到了下面的秋叶春风,可有的人怕是终其一生,也陷在自己做下的那个死胡同里。
陈婼便是其一。
你若要问陈婼过得快不快活,她的长嫂,平阳王世子刘氏倒是很佩服她——能得到公公的支持,同婆母硬撑到底,相公没有通房不纳妾也不风流,特别是在定京城闹出那样一场好戏之后,还能十里红妆地,风风光光地嫁进来。
这个女人不简单。
这是刘氏见到陈婼后的第一印象。
自家婆母,平阳王妃是个很平庸的女子,喜欢阴阳怪气地说话儿却常常拿不出正经的招数来打压人,言语上的机锋,刘氏原以为陈婼不会理她,哪晓得婚后头一天早上敬媳妇儿茶,陈婼便将平阳王妃的话儿不轻不重全顶了回去,平阳王妃说陈婼“应谨守妇道,女人家应当为人良善,不可陷入口舌之争,应当一日三省己身,否则又会重现当日春宴祸事。”,陈婼跪在地上,手里还端着媳妇儿茶,很平静地回过去,“媳妇定当一日三省,以慰平阳王府宽容之意。”
平阳王妃没听懂,平阳王却听懂了,笑呵呵地打了个岔,便将场面给圆过去了。
平阳王世子也没听懂,折身来问刘氏,刘氏陡然想起往前听过的一个传言,“母亲蠢钝,生产下的孩儿便很难有聪明的”,叹了口气儿直白地给平阳王世子解释:“...当初弟妹出了那么大一个丑,若她不是出身陈家,父亲会准二弟娶她进门吗?”
平阳王世子摇头。
“父亲一向不掌实权,皇上如今也在放权,放的权全给陈家捡了漏儿。父亲心里头怕很是赞扬二弟做得好——若弟妹没出那个岔子,你自己想一想,陈家又会选择二弟吗?”
平阳王世子想了想,继续摇头。
“弟妹说的‘宽容’,实则是在嘲讽咱们家连宗室的脸面都不要了,为了和陈家搭上关系,宁愿娶母妃口中‘不遵妇道,为人狠恶’的女子进门...”刘氏笑了笑,“我们与她没什么区别,五十步别笑一百步,一言简之,弟妹今早晨的话儿就是这个意思。”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父亲看好陈家,咱们却不能失了分寸,该怎么来还得怎么来,你是嫡长兄又是世子,就算二弟娶了陈家姑娘也无济于事,没必要学着父亲给二房脸面,反倒让母妃难做。”
平阳王世子恍然大悟,抿嘴一笑揽过娇妻,赞赏似的亲上一口。
堂前教子,床前教妻,搁平阳王世子这儿反转了过来,刘氏觉得累,可看到丈夫至少还愿意听从,总算是在没累心,只累身,也还算不错。
刘氏佩服陈婼,两个妯娌中间隔着嫡庶,却从未深交过,外人看到的常常是金玉其外,一段婚姻的败絮其中,却只有自己知道。
平阳王府东侧院一向都很安静,宁二爷是个喜静的主儿,在小垮间里种了几大丛竹子,长了十几年,如今郁郁葱葱地绿,在黄昏静好下,投下了黑影幢幢,偶有风来,竹叶四下摇曳,“嚓嚓嚓嚓”的声音便是东侧院最响亮的动静。
往前东侧院的仆从们以为等宁二爷成了亲,院子里头便能热闹一些。
可偏偏事与愿违,等陈家姑娘嫁了进来,这个院子就更静谧了。
哦,甚至比以往更安静——新来的二奶奶是个铁腕的,列下一大框的条条款款,首当其冲便是不许在院子里大声说话儿。小丫鬟们蹑手蹑脚地走路,心里有话儿不敢说出来,只好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小姐妹窃窃私语。
“昨儿个二爷和二奶奶统共说了两句话,一句‘今儿晚上我睡书房’,一句‘哦,好’...”
“嘿,我就想不明白了,是咱们家二爷苦心求娶的二奶奶吧?还闹得个沸沸扬扬的,我还以为能娶回来多大个天仙儿呢。有俗话是咋说来着?...哦哦哦,相敬如冰!”
“是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周平宁一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话,他曾经想象中的婚姻应当是琴瑟和鸣的,阿婼擅琴,他吹箫,合奏一曲喜扬眉,再相视一笑便生万千欢喜心。
如今呢?
人还是那个人,梦想成真,他该笑的,可偏偏他每每看见陈婼那张脸,就会想起那日春宴上她言之凿凿的模样,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他,神色冷静自持地回答,“我不认识他,身份如此低贱,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也不知道是哪里窜出来的小厮。”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任何事。
只是求求她,能不能不要忽视他。
周平宁立在门外,透过桃花堂纸能够看见里面隐隐约约可见其形的烛光,能听见陈婼轻声细语地嘱咐交待,“明天咱们去秋山寺,史领卫家的夫人也去,记得带上清凉油,天一热,史夫人身上容易痒...哦,记得把小叶檀香带上,沉水香的味道,史夫人闻不太惯。”
史领卫是谁?
周平宁脑子里过了一遍,哦,是九城营卫司的总把头,出身不高,草莽一个,当初九城营卫司调任将士时,这个史领卫横空出世,拔得头筹,后来才发现史家和陈显接触已久。
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陈婼尚且能记清楚她的喜好,却时常忘记他也闻不得沉水香。
周平宁一把将门推开,陈婼叮嘱的声音戛然而止,抬了抬头,展了笑问他:“可已用过晚膳了?”
周平宁点点头,神情晦涩。
陈婼眼光从他身上一扫而过,重新低头看手中的册子,嘴角笑意未减,边看边说:“今儿个不睡小书房了?也不晓得你昨天在别扭些什么,平白无故要去小书房里睡,早晨去给王妃请安,我倒被王妃明里暗里,夹枪带棒又是一顿。又说我不守妇道,不懂尊卑,不晓得三从四德,你往后若要耍脾性,就自己闷着耍给自己看,多大的人了,还要闹得个阖府皆知,你当我脸面好看?”
说得很风轻云淡。
周平宁心下一滞,闷下气来,“你这是在怪我?”
陈婼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笑意渐收,将册子重重合上,语声没提高,可语气里尽是凌厉,“我不该怪你吗?”
周平宁向后退了半步,陈婼重复刚才那句话,声音却陡然尖利得好像能划破糊在窗棂上的澄心堂纸,“我不该怪你吗?!你掉进了万丈深渊,所以你朝我招手,声音蛊惑地告诉我‘下来吧,你也下来吧’,你已经爬不出来了,你为什么也要把我拉扯下去呢!难道我不该怪你吗!”
周平宁艰难地吞咽下口中的涩意,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这是成亲之后,陈婼对他说的唯一一番带着情感起伏的话,他静静地听完,心头无端陡升一种快感,当日他主动戳破事实是基于报复,如今他甚至分不清楚,他还爱着她还是恨着她,还是该恨他自己。
陈婼将册子一把扫下木案,猛地起身,膝盖一软随之而来的就是钻心的疼痛,跪了三天,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这些是谁带给她的?
他周平宁,口口声声说爱她的周平宁!
“你的深渊,我根本就没有兴趣下去。”陈婼两眼通红,压抑一年的情绪陡然宣之于口,有着说不出的痛快,“贱婢庶出的命运,中庸温吞的前程,你的所有痛苦,我都不屑于感受!我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王妃...皇后...太后...可别人现在叫我二奶奶!叫我二奶奶!一个人若是无用,便不用在这世上存活下去,这便是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周平宁,你到底有什么用!?你能不能让自己变得更有用一点?而不是靠我靠陈家去钻营算计!?”
第两百五八章 面目
透过春光,见到的那个人朦胧而完美,从此便印刻下了一生的烙印。
这常常是少年们情窦初开时,脑海中最美好的印迹。那个人的所有缺点都在朦胧春光中慢慢地被磨小磨没,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最后变成了一生都难以忘怀和永久怀念的记忆。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得到之后呢?
不再朦胧,不再完美,不再若隐若现,他的一切,都以最真实最无以遮掩的形式出现在你眼前时,是全盘接受,还是无法容忍,是选择妥协,还是恩断义绝。
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
当那人的面目逐渐变得清晰,周平宁看着陈婼红彤彤的双眼,紧紧抿起的嘴角,还有因愤慨双颊上突兀染上的潮红,突然脑袋放空,好像什么也没想,但是往事便如皮影戏一般流水而过。
她在发抖,他也在发抖。
周平宁有无数的话憋闷在心里,“你是真心的吗?”、“你后悔了?”、“那我们怎么办?”...
“你到底想我怎么做?”
所有的问题与喟叹都归结为这样一句晦暗不明的轻声问话。
男人的声音轻敛且晦暗,轻敲在屋子里的浮尘上,吵闹与忿忿戛然而止,变得安静极了。
陈婼眉梢一挑,还想接话,入眼的却是男人黑下来的神色和刷白的一张脸,心头一乱,却陡然平静下来。
她失态了!
这是她平复之后的首要反应。
“...无论用什么方法,你都要拢住周平宁,这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与你同心协力,作用不大。可若是他与你与陈家离了心,那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已经蠢了一次了,别再蠢第二次。”
这是临嫁之前,陈显对她说的最后一番话,也是三番五次腔调的最重要的一点。
她刚刚做了什么?今日被平阳王妃夹枪带棒地一激,便稳不住了?还是这近一年的枯燥恶心的婚姻生活让她几近崩溃边缘?还是走啊走,走啊走,都是一片昏黑的前途让她忍无可忍了?
陈婼扼腕生悔,理智告诉她,应该迅速将心境平和下来,手紧攥成拳,长长舒出一口气儿后,嘴角一点一点地放平,轻轻抬了抬头,轻蹙蛾眉,刚启唇说话:“不...”
后头的话含在口中被无人再诉——周平宁已经折身而去,竹帘尚在轻晃,竹板一摇一晃地打在门沿边上“嚓嚓哐哐”地响。
竹帘外的天儿火红一片,天际尽处的火烧云瞬时高高卷起再重重铺下,不自觉地就洒下了满地余晖。
陈婼猛地打了个激灵,再慢慢地坐回了旧榻之上。
定京的秋天过得快极了,一眨眼就到了初冬时节,行昭肚子日渐大了,算算日子正月里就要足月生产了,行昭上一世怀欢哥儿的时候吃足了苦头——欢哥儿的生产日子是盛夏时节,一出生天气就热得不行,孩子遭罪,产妇也遭罪,三伏天身上还得盖着条薄被褥,不能沐浴也不能清洗头发,每天就拿着篦子篦,舒服也只能舒服那么一小会儿。
肚子里怀着一个,心里难免会想起前世早夭的长子与失了母亲的长女。
行昭也弄不清楚,她再来一世,是欢哥儿与惠姐儿都没法儿出世了?还是投胎到了别人家去,做了别人的儿女?
前一世活得糊涂,可她最骄傲最舍不得的就是膝下这一双儿女,病根就是在欢哥儿走后埋下的,日日喝药也没办法缓解,整日整日地咳,咳得整个人都形销骨立。
可到最后她也没放弃,药一碗接着一碗地喝,撑过了一个接一个的冬天,到底也没撑到惠姐儿及笄出阁。
行将就木之时,她挣扎着不肯闭眼,恨屋及乌的父亲、离心离德的外祖、虎视眈眈的陈皇后,她的惠姐儿,她都没有办法想象她的惠姐儿应该怎么过下去。趁最后一口气,将惠姐儿托付给了避世隐性的方皇后,一求再求贺太夫人求贺太夫人出面保全,甚至跪求闵寄柔。
大概她与她的母亲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
前世的遗憾太多,她的惠姐儿,她的小小的软软的惠姐儿,是她最大的遗憾。
想起惠姐儿的这些时日,行昭常常一手撑在后腰,一手覆在高耸起的肚子上,轻轻地对着也不知道是她,还是他,小声说着话儿,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莲玉就算凑拢了听,也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儿,“幸福”、“豁达”还有“好运”。
月份越大,除却异常亲近的人时不时地来走动探望,别的人都不太常来了。
行明过来带了件儿长子吉哥儿的贴身小衣裳,定京有旧俗说是新出生的小郎君能给产妇带来好运气。欣荣让人送来了一只说是“开了光,定云师太念了九十九天佛经加持过”的佛像,说得是神乎其技,再三叮嘱行昭,“一定要挂在床头的东南角,包生儿子,而且是包生个性好,心智好,相貌佳的好郎君。”
九姑姑啊,你倒是先生一个儿子再来推销,比较有说服力好吗?
产期不远,生儿生女这个话题,好像变得迫切了起来。
其实行昭和六皇子也讨论过这个问题,新婚夫妇常常对孩子有说不完的憧憬和期待,反正府里没别人儿,老六的心态也一向很平静,行昭倒没有欢宜那么大的生儿子的压力,先开花后结果,想一想也觉得挺好。
“先生女儿,就让长姐护着幼弟幼妹长成人,哦,就像你和大姐一样,她护着你长大,给你穿衣裳,教你写字念诗,还懂得给胞弟牵线搭桥。”行昭畅想得很是愉悦。
六皇子最喜欢泼冷水,一盆凉水“噗通”一声险些浇熄自家媳妇儿的满腔憧憬。
“她护着我长大?”
六皇子笑起来,习惯性地就把行昭揽在怀里,靠在床板上,“她是给我穿过衣裳,可惜穿的是综裙。也教我描过红念过诗,可惜自打我会写字儿了,常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她的我的,全都是我在写。”微一顿,又笑:“牵线搭桥...还真算是长姐这辈子做过的最有良心的一件事儿了。”
行昭哈哈笑起来。
欢宜还在问阿谨到底是随了谁,除却随了方祈那个性子,不也有她这个娘亲的不靠谱在!
行昭捧着肚子笑过之后,半眯了眼睛瞥向六皇子:“长姐还给你穿过综裙?戴了绦子没?簪了花儿没?抹粉涂唇没?”问着问着,一副唐代小仕女图就在脑子里出现了,止不住地又笑起来,无不遗憾地感慨:“可惜没给你画个像,铁定可好看了。”
六皇子身子一僵,当即岔开了话题,“...其实我更喜欢儿子一点儿...”
行昭愣了愣,当即明白过来,翻身将肚子靠在老六身上,“是画了的吧!是画了的吧?哈哈哈,哎哟哟,明儿个我就找长姐要!”
六皇子一只长手一捞,一只手顺势就滑进了白绫素绢襟口里头,搓扁揉圆几把,其实苦的是他自己个儿。
行昭脸上渐渐红起来。
这厮摆明了是恼羞成怒了吧...
张院判每月份都来请平安脉,初冬来临,话儿比往常就更多些,是瞅着老六嘱咐的,“...孕前三月,孕后三月都是顶要紧的,路不平不走,水不热不喝。”
六皇子认认真真地听,张院判意味深长地交代:“王爷与王妃都是在宫里头长成的,阴私隐秘花样百出,王爷不可能不知道。借生产之事做文章的大有人在,七皇子为什么先天不足?母体有恙为其一,生产时胎位不正导致久未落地,却占了大半的缘由。”
想一想宫里头妄去的孩儿,和朝堂后宫纷争之时层出不穷的手段。
六皇子精神一振,瞬时就从期待变为了警醒。
老六打起精神来,进进出出严打严控,黄妈妈本就足够严肃了,再加上自家主子一副冷面王爷像,苦的是下头人,其婉偷偷告诉行昭,“...李公公这些时日大气儿都不敢喘,王爷走进走出衣角都带着风儿...”
行昭听说过产期将至的时候,产妇会郁郁寡欢不乐意说话儿,神情态度很端肃。
哪晓得搁这处来反而变成是六皇子紧张得忙里忙外,连王府长史官杜原默都在行昭跟前大倒苦水,“...算账,合账,还要安排人下去四处关注,连仪元殿向公公那处都要我亲自去接洽,事事都要亲自过问,王爷这些日头是不是有点儿...”
杜原默想了想,委婉地,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恰当的词儿:“王爷这些日子是不是有点儿亢奋啊?”
其实您想问的是老六是不是发疯了对吧?
行昭这还没来得及安抚六皇子那颗焦躁不安的少男心,前院管事求见,六皇子当差去了,行昭没这个精神,只说不见,莲玉出去传话,回来后小声同行昭说:“...是张德柱求见,就为了求见您,说是有要事禀报。”
第两百五九章 起风(上)
经过严氏下毒一事后,张德柱就被行昭从通州调任回京,安排在前院买办当小管事,地位不高,但是这管事之路当得有够曲折离奇的,下头人看不清上面是想重用他呢,还是仍旧在介意他出身贺家,更想不明白他是会一步登天呢,还是从此停滞不前,消磨余生。既然摸不透,干脆全都对他敬而远之。
没人欺负张德柱,可也没人巴结他,等于是把他从通州换到定京城里来晾着。
要事相商...
行昭靠在软榻上笑了笑,凡事讲究个绝处逢春,张德柱既来之则安之,安安分分这么几年,总算抓住时机了?
行昭套了件大氅,又捂了手炉往外间去,已有小丫鬟在正院立了螺纹屏风,将地龙烧得旺旺的,让莲玉将张德柱请进来。
夹棉竹帘一卷,风“呼呼”地灌进室内来,张德柱一进来便实实在在地双膝跪地,先对着屏风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王妃请安,王妃新春吉利,心想事成!”
“先起来吧。”
张德柱应声而起,将头佝得低低的,神色显得有些局促。
“莲玉说你有要事上报?连王爷也等不得?”
张德柱赶忙又提起长衫跪在地上,说话极有条理:“回禀王妃,杜大人随王爷在外,李总管今儿个歇息,奴才才回京不久也找不着李总管的外宅。实在是兹事体大,奴才不敢与他人妄议,只好贸然求见王妃。”
行昭没说话,张德柱眼神定在身前三寸的青砖上,继续说下去:“今日奴才出府去采购蔬果,这还未走到东市集,在路上就被人给拦下,说是家中尚有囤下的几十斤小黄瓜和水白菜,奴才便跟着他过去,哪晓得奴才将进那人家中,就有个男人塞给奴才一个包袱,说里头装着五十两银子,只要奴才将采购的蔬果都放在药水里浸几天,之后自然就有人帮奴才脱籍安顿。”
张德柱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那人还警告奴才,若是奴才胆敢走漏一点点风声,奴才与奴才一家都将不得善终...”
莲玉一惊,飞快转身回看行昭,却见行昭神色如常。
“张管事念过书吧?”
行昭问得很突兀,张德柱眉头一拧,将身形伏得更低,点了点头,“禀王妃,临安侯府的白总管是奴才师父,教奴才认过几个字儿,囫囵念过几本书,后来又托王妃的福,将奴才一家子要到王府来了。”
行昭点了点头,又问:“那人告诉你是什么药水了吗?”
张德柱赶紧再摇摇头:“...没告诉,只让奴才照着做,奴才想问来着,可那人没给奴才机会问,就让奴才揣着五十两银子回来了,只说了句他要找到奴才一家容易得很。”
行昭云袖一挥,张德柱躬身而去。
张德柱前脚刚到后罩房,后脚提升他为采买管事的令就下来了。
来传话的是后院数得上号的莲蓉,哦,如今是何家的,原来上头人是要重用这厮呀...
究竟是不是重用呢?
莲玉显得很稳沉,给行昭泡了一盏蜂蜜水呈上去,轻声详解:“买通人在吃食里下手,考虑精细周详,这几番手段,完全与那日严氏之患如出一辙。严氏是受昌贵妃王氏恩惠,而昌贵妃怕是受陈阁老蛊惑更多,可张德柱却是出身贺家,太夫人掌家,太夫人虽同您疏远很多,可害您性命,绝无可能,陈阁老又怎么可能贸贸然地找到张德柱,让他来对你下手呢?”
行昭接过蜂蜜水抿了一小口,蜂蜜水暖暖甜甜的。
“你认为张德柱是假意表忠心?”
莲玉点点头:“五成对五成,陈家如今行事没有顾忌。王府被您与王爷打理得水都泼不进来,上回借严氏之事,更是将六司里不那么让人放心的人手清理了出去,王府很安稳,除了...”
“除了一个出身贺家的张德柱,算得上端王府里唯一能揪得住的小辫儿。贸然找到他下手也是有可能的。”行昭将茶盏放下,肚子有些发胀,久不见人,又不想事情,她觉得自己个儿动脑筋的速度又比往常更慢些了,左右不急,慢慢想,一点儿一点儿刨,“是先表忠心再从长计议,还是张德柱确实无辜,五成对五成,索性提了他的权,把他的位置再放高了一点儿,看看是能放长线钓大鱼,还是真真正正慰藉了一个忠仆良将的忠心,就看看他过后的动作了。”
内院插手外院之事,其实放在定京城里哪个世家大族都少见。
老六两口子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老六的账册行昭门儿清,内院的调度老六也知道,一向不瞒人,什么各司其职的话儿少来,否则又怎么会有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的俗语呢?
两个人商量的力度一定是比一个人一意孤行来得更强。
老六下朝回来,行昭告诉他白天的事儿,老六连声称赞:“做得好!媳妇儿做得对!还用到了兵法三十六计,瓮中捉鳖,程门立木!不愧是母后这般的女中豪杰带出来的兵,真是媳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
行昭翻了个白眼。
六皇子这些日子真是很喜欢赞扬她啊,美其名曰,“赞扬有利于缓解产妇焦躁情绪”。
行昭真的是想马上把杜原默叫过来,沉痛地告诉他,“你说得没错,你家王爷最近确实有点接近癫狂的状态。”
背过行昭,六皇子一出房门就低声交待李公公,“...把张德柱一家人扣下来,让人严密注意贺家举动,再不许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捅到王妃面前,给莲玉和黄氏都交待一声,看紧内院,经张德柱的手采买进府的吃食可以往内院送,可不许往王妃面前摆。”
腊月初雪,行昭肚子越来越大,宫中的家宴她是实在不想去,哪一次家宴没出事故?
她如今就是宿敌眼中最大的目标。
方皇后免她入宫参宴的谕令还没下,皇帝的圣旨却下来了,赏了行昭肚子里那个一个单字儿“舒”,男孩能用女孩也能用。
第两百六十章 起风(中)
【每日一纠,昨天产期算错了,六月份怀上的话,十月怀胎,应该是次年三月产子】
舒者,缓也。
行昭看着这个字儿久久没反应过来,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单从字面儿意思看,舒字儿好极了,舒心怡情君子之礼,可时人却不太喜欢这个字儿,何理?舒字儿同输,输家为寇。
要再从更深点儿的意味看,舒中舍予,一个舍弃一个寄予,予字儿又可当“我”字儿讲,皇帝究竟是表明舍弃你呢?还是想表明他在舍弃和寄予之中摇摆不定呢?
皇帝猛嗑着五石散,身边还有小顾氏这么个大美人儿,他还有心思琢磨这些道道?
行昭觉得自个儿想多了,把话儿拆开告诉了六皇子,“...你说这里头的予字儿是当你讲呢?还是当成给讲呢?当成你,那咱们府可真就是触到霉头了。当成给予讲呢,好歹证明皇上还在动摇...”
六皇子啼笑皆非,轻手弹了行昭个脑袋嘣儿。
“哟呵,原来你就是定国寺门口摆摊的那个算命贺先生啊?”
行昭愣一愣。
六皇子接着笑道:“不好好歇着,还玩上拆字了。是你是给,有什么差别吗?父皇想让咱们是输是赢,他的意思就定能一语定乾坤了吗?父皇要赏名号下来给咱们撑颜面,高高兴兴接着就是,若不实在不喜欢这个舒字儿,大不了咱们再取个孩儿的乳名。”六皇子兴致上来了,身子一撑,显得有些兴奋,“你看叫阿诫好不好啊?小郎君就叫诫哥儿,小娘子就要阿戒,都好听...”
老六插科打诨地就把话给带偏了。
行昭紧拧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轻笑起来,“叫着叫着就成八戒了!阿舒也好听,既然不在乎那么多,单看这字儿也是好意头呢。”
也是,如今皇帝的意思压根就不重要,是输是赢,凭各家本事,是给是舍,看众卿手段。
行昭深吸一口气儿,将手覆在已经显怀的肚子上。
阿舒啊,有人希望你命不好,你爹娘都不是信命的人,咱们不信命,信自己。
行昭手背一暖,六皇子将手轻轻覆在行昭的手上,行昭偏头回望他,六皇子轻勾了唇角,回之一笑。
皇帝定不了你的命,可他能决定你要不要去参加除夕家宴。
怀孕傻三年,行昭有了孕之后,是觉得凡事都变得有些后知后觉,隔了两天才突然反应过来,“...皇上这个时候赐下旨意来,除夕家宴之时,我是不是非得要去宫里头叩谢皇恩了呀?”
莲玉神色一凛,如临大敌。
可不是嘛,皇帝颁旨,就算是凌迟处死的旨意,接旨的那家人也算是受了皇家恩惠,连周恪、周憬、周慎这三个儿子的名字都不是皇帝亲手取的,如今皇帝反倒把头一个孙辈的名字亲手定了——外人看来这样大一个恩典,端王府是一定要进宫当面叩谢皇恩,才叫做恪守臣民儿子的本分。
偏偏年末事忙,腊月宫中是不收请安贴的,那什么时候去谢恩呢?
只有除夕家宴了。
皇帝的旨意前脚下来,凤仪殿的林公公后脚就带了两个衣着干净、身家清白的婆子到端王府来,笑吟吟地搭着拂尘给行昭福了个旧礼儿:“...筛筛选选了好几遍才选出来的,王妃去家宴的时候直管带上这两个经事儿经得多的婆子,奶娘和启蒙师傅还在选,皇后娘娘告诉您和端王都先甭慌...皇上前些日头赏字,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您想一想宫里头是谁的地界儿,您直管去就是。”
行昭笑起来,方皇后这是在安她的心,更是在给她鼓气儿。
其实称病也好,告假也好,若真避不过进宫,她有万千个理由推脱,可是没必要,心里很清楚,他,他们都能将她护得很周全,又何必当一只缩头乌龟,平白惹人指摘。
腊月寒冬,除夕当日天气放晴。
端王府的青帏小车在顺真门停下,正正好,一停下就和豫王府的马车打了个照面,二皇子先下来,捂着暖手先给六皇子挥手打了个招呼,再转头去接闵寄柔,闵寄柔披了大氅佝腰出马车,眉目清浅,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二皇子的手,笑盈盈地同行昭颔首致意:“久未相见了。”
是久未相见了。
那回把两辈子的话都摊开了说完后,妯娌两就再也没见过了。
行昭有孕,豫王府避嫌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贸贸然往前凑,万一出个什么事儿,豫王府岂不是遭人当枪使了?
“二嫂好。”
行昭颔首回礼,眼风再从缩头缩脑躲在豫王府马车后头那内侍脸上划过,“有人来接你们了呢。”
去年昌贵妃王氏就一开始就截胡,把二皇子一家截到了自己宫里去,硬生生地打了方皇后一个巴掌,如今是故技重施,行昭觉着王氏这一年过得是有些太好了点儿,方皇后小惩大诫放任她,闵寄柔也不同她明说,亭姐儿和她好得很,谁也不挑明了告诉她,行事却越来越乖张。
人啊,都是被惯出来的。
闵寄柔眼往下一瞟,二皇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闵寄柔笑着上前,“我都不敢靠你太近,如今是有七个月了?三月份产子好,母亲孩子都不遭罪受。”
“是呢,阖府上上下下就等着阿舒出来了呢。”
行昭离闵寄柔三步远,也一道向前走。
二皇子有些迟疑,举步不定片刻后,到底是跟在闵寄柔身后走。
行昭长舒了口气。
只要二皇子还愿意听闵寄柔的话儿,终究也偏不到哪里去。
有行昭在,便专挑好走的地方走,左右时辰还早,绕路绕一点儿也无妨,二皇子和六皇子先行一步去仪元殿见皇帝,两个女人从九曲长桥绕了好长一段路才到凤仪殿。
一路都在说话儿,可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闵寄柔要说衣食住行,行昭就跟着她说柴米油盐,闵寄柔要说诗词歌赋,行昭就拿太白易安应和,反正话都是浮在表面上的,谁也没潜下去深挖。
没有人提起亭姐儿的归属,也没有人重提去年除夕的那场闹剧。
这样很好,一个进可攻退可守,很安全的距离。
行昭和闵寄柔到的时候,绥王妃陈媛还有平阳王妃和她的两个儿媳妇已经到了,绥王妃陈媛与陈婼坐在一边儿,平阳王世子妃刘氏与平阳王妃坐在一边儿,方皇后并三妃坐在上首。
两人进殿行礼问安后落了座儿。
大肚婆着稀罕,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行昭的肚子上,问来问去统共也就那么几个问题,行昭答得得心应手,顺势就把话题转到了欣荣长女元娘的身上,“...父皇赐下的字儿好,小郎君小娘子都用得上。若能生个像阿元这样乖巧的小姑娘,也是好极了的事儿。”
行昭提完元娘,便将目光放到了陈婼脸上。
如今她才有机会打量陈婼。
妆容精致,髻高肤白,眉黛如远山,唇红如骄莲,还是记忆中的那个陈皇后,就算成了庶出二奶奶,也得端着陈皇后的那股子范儿。
陈婼脸色丝毫未变,只做未闻。平阳王妃嘴角往下一耷,眼风向对岸一瞥,很是热忱地接话儿:“哎哟,我看着欣荣家里的阿元才当真是心都快化了,难得有小小姑娘这样明是非,辨真假的,做姑娘就该这个模样,说一说一,别整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反倒黑了心肝。”
当着外人,平阳王妃都敢给陈婼排头吃,接行昭的话排挤自家儿媳妇...
陈婼抬头看了平阳王妃一眼,将嘲讽深深地埋在眼睛里,重提旧事是伤了她的颜面,可她现在算作是哪家的人啊?得亏平阳王妃这样蠢,否则她的日子只有更难过的。
行昭望着平阳王妃笑起来,笑得很真心。
是了,陈婼这样的身份都敢进宫来,行昭凭什么要避开托病?
这大概就是方皇后让她直管进宫来的缘由吧。
儿女经说不完,儿郎好还是女孩好说了一阵儿,奶娘得找什么样又唠了好长一阵儿,几位公主,还有宗室的几家人过来后,去年闹得了个不痛快,今年这戏也甭听了,直接起驾奔绿筠殿用晚膳去。
绿筠殿灯笼高挂,如白昼亮堂,女眷们坐齐了之后,皇帝这才过来,身后跟着小顾氏和几位宗室子弟,行昭一眼就看见了走在二皇子身边儿的老六,老六遥隔人群冲她笑上一笑。
殿里登时肃静下来,众人跪地叩拜。
皇帝抬手平身,“都坐下吧。”
皇帝声音好像哑得有些说不出来话儿了,行昭觉得是自己幻觉,可一抬头便看见了皇帝愈显老态龙钟,较之往年更加孱弱了,好像...好像被风一吹,被人一推,皇帝就能倒地不起。
行昭心头一凛,撑起腰来赶紧坐下。
分桌而食,三个王妃、平阳王妃还有世子妃坐在一块儿,陈婼还不够格坐到这一桌上来。
第两百六一章 起风(下)
食不言寝不语,女眷席上无声无息,偶尔有杯瓷碰撞的声音,相较之下,男宾席上就显得热闹了许多。
借大年的喜气儿,男人们闹闹轰轰的,向公公立在皇帝身边,扯高了嗓门念了一篇迎新赋,骈四俪六,平仄对偶,洋洋洒洒一长篇,却内容空洞,言之无物,倒是十分符合天家一贯作风。
宗室子弟们轮番敬酒,先敬皇帝,再敬几位辈分高的叔伯,一轮过完,下面人想去给储位热灶豫王殿下敬酒,可面面相觑间谁也不乐意去当这个出头鸟。
哪曾料到,四皇子举起酒盏往二皇子处去,双手捧杯,语气极平缓认真:“弟弟恭祝二哥新春大吉,龙马精神。”
二皇子笑得爽朗,手一伸,酒盏一举便仰头一饮而尽,临了拍了拍四皇子的肩头,连声笑道:“借四弟吉言,借四弟吉言啊!”
四皇子面色微动,愣了愣,随即跟着二皇子也朗声了笑起来。
四皇子敬完酒,开了个头儿,下面人便踊跃了起来,如今还能参宴的宗室子弟其实血脉与皇室已经离得有些远了,可众人给二皇子敬起酒来,语气却亲热得很——任谁都想得到,照皇帝如今的偏心程度,皇帝驾鹤西去后,只能是长子即位,趁龙潜之时不与未来君王套好关系,往后一表千里远的,谁还记得有你这么个人啊。
六皇子看了看簇拥在二皇子身边众人,眼色一敛,轻抬了抬手,浅酌一口花雕酒,再一抬头却出乎意外地看见了平阳王次子周平宁直勾勾地望向他,平阳王与今上血脉亲近,膝下只有两子,庶出次子周平宁未娶陈家次女之时,从来不够格在这种地方出现。人家是妻凭夫贵,他倒好,软饭吃上瘾了,来了个夫凭妻贵。
花雕酒味清亮馥郁,在口中绕舌三圈,气味浓厚却温和。
六皇子单手执盏,透过人群,朝周平宁方向,颔首遥遥致意,然后先干为敬。
周平宁眉梢一挑,双手举盏,喉头微动,随即一饮而下,翻过酒盏示意酒水一滴不剩。
六皇子笑吟吟地看着,嘴角愈渐勾起,周平宁如今像被拘在墙脚的困兽,又像一把枯柴,只要有人给他一点儿明火,他能够立马烧起来,然后熊熊烈火,几近燎原。
几轮酒喝完,屏风那侧已经是一行人起驾往太液池去,除夕家宴之后通常会大放烟花,隔着碧波荡漾,烟花绽开,模样倒映水面之上,比在夜空里瞧更好看。
行昭有孕不能受惊,留在了绿筠大殿内,欢宜亦是。
欣荣家中的阿元比阿谨大不了两岁,小孩子乐意同小孩子玩乐,阿谨拉着阿元的手不撒手,欢宜只好将长女托付给欣荣,又神情严肃地很是交代几句,无儿无女一身轻,两个孕妇坐一块儿唠嗑也算是互相照看,方皇后表示很放心。
湖心亭中人头攒动,华灯高挂,按序落座,不久后,太液池那头就高声呼啸“咻咻咻——”三声直冲云霄,随即高空之中就“嘭”地一下打开,礼花大开大合,在空中停顿片刻,能很清晰地看出来是大周疆域的轮廓,停顿之后点点火星飞快地往下坠,光亮逐渐湮没在镜湖之上。
皇帝带头拍手,下头有人朗声奉承:“今上治世三十载有余,北平鞑靼,南定海寇,西收嘉峪,东复高丽,且中原大定,其功可比舜尧,其利可攀炎黄!”
其实东南海寇尚未平复,可谁人敢在此处触皇帝霉头。
皇帝往椅背上一靠,向下垂落的脸皮猛然一颤,带了些志得意满,再微不可见地抬起下颌,半眯着眼睛,嘴角扯出一丝笑来。
方皇后看了皇帝一眼,神色平静地转过头去,历史上昏庸无能的帝王晚年大抵都摆脱不了好大喜功,声色犬马,修道问佛的路数,她却从来没想过他...会将这三样全占齐了,还添了一样服食五石散。
也不晓得后世的史册会怎么记载他和她。
大概也会像那些帝后一样吧。
一笔草草带过,将他们一生的恩恩怨怨全都尘封在已经泛黄的历史里。
皇帝显得很得意,手一挥,喑哑嗓子:“这些烟花是内务府备下的?”
“回皇上,是珍宝司研制出来的。”向公公躬身答疑。
“赏——”
皇帝一声赏字儿还没说完,却听见了平阳王突兀插进来的声音,“这疆域之外东西南北的功劳,皇兄自然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的头一人,可臣弟却听闻大周疆域之内却尚有不太平。”
皇帝眉心一拧,接着心火便起,晕晕乎乎中蹙眉发问:“何处?何事?缘何无人向朕通禀!?”
平阳王眼风向六皇子处一扫,赶忙起身撩袍,叩跪在地:“回皇上,今日本是良辰佳夜,本不该谈及此话,可事出紧急,臣弟只狠心做那扫兴之人。臣弟掌管宗人府已久,年前清查宗人府账册,这才发现江南贡税年复一年,愈渐低迷,今载贡税竟不到两百万两白银,由江南一带分发至宗人府的银两竟然不足三万两!”
平阳王话头一顿,双手撑于青砖地上,头俯低,接着说道:“区区三万白银能做什么?宗室一年的花销就在十万雪花银之上,宫里进进出出仅脂粉香料一项就达十万两白银。江南一带富庶沃地,贡税宗人府这三万两白银只是其杯水车薪,如同商贾富家打赏一两铜子与街边叫花啊!”
皇帝不问朝事已久,对贡税银两全无概念,却听平阳王语气沉凝,再看其神色严重,不禁慢慢将身形坐直,挺一挺腰杆,却发觉用了力气也挺不直了。
和皇帝一起慢慢坐起来还有六皇子和方皇后。
平阳王所说正是六皇子这几月所细查之事,连户部都不敢轻易拿江南开刀,六皇子凭仗的不过是皇嗣子弟的身份,才敢在水面之下进行彻查——连他都要忌惮,不敢贸贸然地将清查摆在台面上来,平阳王如何敢?!
平阳王一贯都只是个闲散亲王,好养花逗鸟,再好美人歌赋,还好绿水青山,唯一不好的就是权势争端,皇帝要抬举胞弟,将宗人府交给他打理,皇室宗族到如今已是疏远得很的血脉关系了,打理个宗人府压根就没有宗室子弟过多时的困难,纵然如此,平阳王尚且不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来的能力插手江南旧事?
说他能见微知著地从宗人府的账目上看出了江南一带藏污纳垢之况,六皇子打死都不信。
平阳王想做什么?
六皇子眼神瞬时一黯,随即看向周平宁。
周平宁眼光一闪,恰好与六皇子对视片刻,轻轻嗫嚅了嘴唇,做出一个不甚清晰的嘴型。
陈家的陈?还是臣子的臣?还是惩罚的惩?
六皇子脑子里飞快地转,陡然一个机灵,手一把捏在椅凳之上,刚想开口,却听静默之后皇帝有气无力的一声。
“你是说江南一带私吞税银,蝇营狗苟之辈勾结成党,欺瞒于上,压迫其下...将朕与皇家当作叫花子在打发!?”
皇帝后言异常激昂,这是在挑战他帝王的权威,没有人可以挑战他这个皇帝的权威!皇帝青筋暴露,破口而出。
“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禀皇上已有三年之久。”平阳王将头埋得更低。
“为什么没有人同朕说过!户部官员吃的是天家的粮饷,穿的是朕赐下的锦罗,拿的是官家的雪花银!尸位素餐,无所事事!”
皇帝一掌拍在木案之上,“啪”的一声其实不算太大,可满堂之中却只能听见这一声响。
没有人敢接话,天际处尚且还有几点来不及坠下的火光。
平阳王很懂得如何挑起皇帝的怒气,哦,不对,是陈显很懂得皇帝最在意最看重什么。
身为帝王的权威,和对这片土地绝对的控制与掌握。
六皇子心下暗忖。
平阳王飞快抬头看了六皇子一眼,赶紧低下头,声音极快地说道:“禀皇上,万幸万幸!户部官员尸位素餐,可端王殿下却先天下忧而忧——端王殿下已然翻透江南官场十几年来的账目明细,年前将派人往江南清查彻查,实乃天下之幸,贤王典范啊。”
六皇子心下一沉,静待后言。
皇帝有些摸不清楚平阳王意在何处了?怎么突然就从江南官场勾结党羽一事跳到了给老六歌功颂德上,莫不是老六精心安排的这一台戏码?
皇帝看了看六皇子,蹙紧眉头又转首看向平阳王:“查得可有眉目了?”
平阳王摇头,“端王殿下一己之力已属勉强,臣弟恳请皇上特派官员,随端王殿下再次深入江南一带,彻查此事,以正我大周国风,趋官场不正之气!”
平阳王再重复一遍,语气坚定:“臣弟恳请端王殿下再入江南,以正国本!”
原来如此!
六皇子恍然大悟!
将他逼出定京,逼到江南,他与江南官场积怨已深,陈显玩得好一手借刀杀人!
平阳王此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将他捧得老高,更是他率先插手江南账目一事,若不随官南下,他所做之事无非为沽名钓誉,故作姿态罢了!
六皇子手一拧,将要答话,却有一小跑飞快的小宫人疾步入内,双膝跪地,高声禀告:“端王妃突然腹感微恙,望张院判与端王殿下往绿筠殿去!”
第两百六二章 早产
小宫人此话一出,六皇子猛地一惊,险些一把站起来,四皇子手心往六皇子手背上一覆,附耳轻声道,“六弟静观其变,六弟妹怎么可能贸贸然地让一个面生的宫人来回禀这样大的消息?”
关心则乱,六皇子一个恍惚,堪堪稳住心神。
场面又是一静,瞬时之间便听见了方皇后沉着声音交代道:“让张院判立刻去绿筠殿...”
微微一顿之后,道,“王妃是发作了吗?”
后一句是在问那小宫人。
应当不是。
行昭进宫身边带着莲玉和一个经事多,经验足的婆子,欢宜也被留在了绿筠殿,两个人身边四个心腹,若当真是遇到发作生产此等大事,如何敢叫这么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来禀报。
小宫人原是绿筠殿的扫洒宫人,头一遭面圣,身子如抖筛,磕磕巴巴摇摇头:“...应当不是...王妃身边的婆子也说不是...但是王妃一直嚷肚子疼...”
殿上殿下也不知是谁一声轻哼。
小宫人吓得一机灵,赶忙伏地,带了哭腔:“王妃疼得都快哭出来了,奴才只好赶忙往湖心亭跑,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六皇子陡然身形一松。
行昭可不是那样规矩的人儿,若当真是孩子有事,肚子不舒服,能操起家伙立马回端王府,她都能做得出来。还遣人规规矩矩,符合章程地在御前来报一道?那就不是她贺行昭了。
八成是为了给他解围,当时当景,他被陈显打了个措手不及,被平阳王架得高高的,一时难有万全之策,行昭递了个梯子过来,中途打断,再议此事,他定当已有万全之策了。
方皇后眼神微不可见地往六皇子处一移,飞快收回视线,侧了身子,低声同皇帝商量:“...您也知道这是两个孩子的头一胎,阿妩胆子小,既然说肚子疼,想让老六在身边儿陪着也是常理...左右都是咱们皇家头一个孩子,金贵着呢,要不今儿个的事儿先放放?总得先顾好您的头一个孙辈不是。”
皇帝云里雾里,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了看眼前之人。
平阳王还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他这么些念头哪还受过这个,腊月三十儿的天气,湖心亭又挨着碧波湖,天一黑,水汽儿上来,头一个遭不住的就是他老胳膊老腿儿,腿脚抻了抻,不行,他不能功亏一篑。
若今儿个老六二下江南之事不敲定下来,照老六的手段,若他有了缓冲时间,受罪的必定是旁人!
陈显树大枝大,差点儿没一手遮天,首当其冲,受罪的铁定是他平阳王府一家人!
“皇上!皇兄诶!”
平阳王语带哭腔,动动腿脚,语气很大义凛然:“国事家事孰轻孰重?端王妃骄矜年幼,不懂事,可端王先为人臣,再为人子,江南尚有千万子民尚在水深火热之中,端王殿下难不成要耽于儿女情长,弃大周子民于不顾?”
“皇家无家事,皆为国事!”
方皇后一个拂袖,气势凛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而望:“端王妃所怀乃皇室嫡支,是皇上膝下头一个孙辈,是皇上血脉绵延!平阳王以为此事不重?本宫明人不说暗话,只问平阳王一句,三弟处处阻拦,究竟是何居心!若端王妃与腹中皇嗣有一个三长两短,平阳王能从此中得一二好处不是?”
这下帽子扣大了。
平阳王登时面红耳赤,“皇后所言何意?臣弟与皇上乃一母同胞亲兄弟,臣弟一向敬重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缘何血口喷人,将臣弟推到百口莫辩之余地!”
好了,话题已经彻底歪了。
“好了!”
皇帝出声打断这番争执,眼神一睁,眼前雾蒙蒙的一片,人影重叠,灯影流窜间看到了坐得极远的皇六子,瞧不清他的神态,皇帝再仔细想了想,老六一直是没有出声吧?
就连听到自个儿媳妇儿身子不畅,也没开腔,只剩下方皇后一个人在较劲儿。
蛮好,至少证明贺氏还没将老六完全拢过去。
事关子孙后代,皇帝迷迷糊糊衡量了高下一把,江南那帮龟孙子先不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事情已经被揭开,那慢慢来计划也没什么不可以,倒是贺氏肚子里头那个显得更金贵些,老六不怎么得圣心,可好歹也是皇家头一个孙辈。
想起头一个孙辈,皇帝紧接着就想到去年除夕夜老二府里掉的那个孩子。
旋即打起精神来,抬了抬手,一锤定音:“下江南一事,再议。贺氏在皇后身边娇养多年,性子难免骄矜一些,也受不得痛,老六你先去瞅瞅你媳妇儿。”
老六赶忙应声而去,撩袍起身叩谢皇恩,“...儿臣先行告退。”
方皇后想跟着去,眼风往皇帝处扫了两眼,忍了忍,坐回原位。
老六一走,有宫人去扶平阳王,平阳王把那宫人的手一把甩开,又在地上跪了片刻,终究还是自个儿手撑在地上起身重新落座儿,他左思右想没觉着哪儿出了错处,打了老六个措手不及,又照着陈显的说辞背了几天,今儿个一溜说出口也说得顺当,甚至连皇帝的喜怒,陈显都把得准准的,只要没出贺氏那个岔子,今儿个晚上圣旨就该下来,明儿个一早,老六就该微服出巡,再隔那么两三日,端王殿下又会再现几年前失踪旧事...
老六没了,老二是个耳根软的,自个儿是先皇胞弟,钦封平阳王,摄政把权岂不来得容易?
平阳王闷着一口气儿坐着,心里头想起陈显同他那几番私密之谈,他出身算是头等显赫了吧?可愣是这辈子都没捞到什么权势地位,守着一个秋风萧瑟的宗人府,他憋屈不憋屈?
九十九步都走了,偏偏最后一步走偏了。
平阳王手一下子拍在自个儿腿上,轻唉一声之后,闷灌烈酒。
殿上已然再不复那般热闹,湖心亭外的烟花照旧在一炮接一炮地冲上天际,孤零零的声响无人相和,被风一吹,声音便传到了绿筠殿内,张院判跑得满头大汗地身背药箱已至,目瞪口呆地素手捻了柄银叉子吃瓜果的前温阳县主,现端王妃。
行昭撑着腰杆坐在榻上,看张院判来了,放下银叉子,笑眯眯地招手:“...张大人年年有余啊。”
欢宜公主坐在一旁,也抿嘴朝他颔首一笑。
还贺上迎新辞了...
张院判抹了把汗,撩袍行了大礼,赶紧从药箱里头拿了只小玉枕,一方红绢布,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妃是哪里不舒畅来着?说是肚子疼?是哪里疼?左下方疼痛还是肚脐上方?是钝痛还是绞痛?痛感持续了大约有多久?”
行昭手搭在玉枕上,红绢布顺势蒙住腕间,眼神一抬,莲玉上前福了福身,回道:“原先是肚子不太痛快,嚷着小腹疼,一阵儿一阵儿地疼,每一回差不离持续一刻钟的时辰。”
滑脉稳健,胎心清晰。
张院判宫中老人儿了,前后串起来一想,哪里还看不明白,单手捋了捋白羊胡子,再问莲玉:“今日王妃吃食上可有异常?疼的时候,可有出红、面色发虚,唇色发白之症状?”
莲玉摇头,语气稳健,微侧了身子,眼神一抬似是在征询张院判的意见,又像是在告知密事,“...王妃今日用膳时,多挑了两口四喜蹄髈,不多会儿肚子就不舒畅了...张大人,您说,这有没有克化不良的可能在呢?”
所以说是想让他告诉帝后,端王妃没事儿,端王妃只是吃多了,吃嗝食儿了吗...
张院判默了默,有些认命地点了点头,再加上一句:“其实后三月易早产,王妃注意着些也是应当的...况且产妇体质较常人是敏感娇弱了些,常人难受一分,或许放在产妇身上就会难受十分,这都是可以理解的...”
张院判在帮她圆场呢。
行昭抿嘴笑起来,在除夕家宴上说身体有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阵势不可能小下来,只是她可以不要名声,她可以让旁人嫌弃端王妃如何如何不识大体,如何如何娇气多事,她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好名声,也不在乎皇帝会如何看她。
她只在乎孩儿他爹的那条命。
六皇子身边儿得用的李公公一向机灵,眼瞅着事有不对,赶忙到绿筠殿里来通禀,欢宜急得团团转,手撑在后腰上来回走动,时不时说起老六前几年去江南那码子事儿。
“老六硬气,不同你说他当时都吃了多少苦头,可我都是看在眼里的...从江南一回来,整个人晒得跟个猴子似的,本来话就不多,从水里捞上来后,话就变得更少了,这就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攒足劲儿地铺人脉,定根基地想娶你!”
光说有什么用啊?
平阳王受陈显蛊惑,显然有备而来,来势汹汹,必须从中打断,否则一旦成了定局,老六便骑虎难下。
行昭当机立断,捂了肚子喊天喊地,宫人们着急得很,一旦出事她们担待不起,随即有了之后那一出。
张院判一向说话慢条斯理,一番长话还没说完,行昭眼神尖,一眼就看见了虎虎生风往里走的六皇子。
三步并两步,六皇子看行昭面色红润的模样,心终究放了下来,再朝张院判郑重作了个揖,亲自将张院判送到绿筠殿外。
张院判会如何回禀帝后,端王夫妇已经听不到了——六皇子以子嗣为重,辞过帝后,带着媳妇儿回家去。
现世报现世报,其实行昭在几年前装病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世事就有这般灵便,晚上将装完肚子不舒服,零时一过,新年将至之时,伴着东市集漫天的烟火。
行昭早产发作了。
第两百六三章 阿舒
疼。
这是发作之前,闯进行昭脑子里的头一个字儿。
也不算很疼,细微的疼痛,一抽一抽的,很频繁也有规律。
先是肚子一紧一紧地收缩,动作很轻,几乎不易察觉。
守完岁,行昭躺在床上,肚子一紧就拿手去攥六皇子的胳膊,刚想让六皇子去叫人预备着,哪晓得肚子又一松,跟着就缓和下来了。
这么两个回合下来,行昭满头大汗地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却见老六傻傻愣愣地轻咬下唇,直勾勾地看着她,行昭被逗得噗嗤一笑,不笑不要紧,一笑扯着肚子又开始往里缩,行昭随之倒抽一口气儿,推了推老六,“快去让人预备下,怕是要生了。”
六皇子跟着倒抽一口冷气,手往罗汉床边缘上一扶,愣了片刻,立马掉头,麻溜趿鞋下榻,推开门就嚷起来:“快来人王妃要生了!快去请张院判!”
行昭手一滑,险些没撑住。
请张院判顶个毛用啊!
傻蛋,先把她扶到产房去啊!
莲玉和黄妈妈手脚快,一听正院有响动赶紧进来,行昭发觉得早还能自个儿走,六皇子在旁边心惊胆战地扶着,很不放心地问上一句,“我背你吧?要不抱着你也成?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谁要生孩子了还敢落地走的!”
“您可别瞎出主意!”
黄妈妈恨不得把自家姑娘捞过来,“王妃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背背抱抱的,动静一大,万一出了闪失怎么办!”
六皇子一听,扶得更紧了,产房一早就备好了,就在正院旁边的一处僻静小院儿,走近道的话不过两三步的脚程,幔帐罩住耳房,里里外外都被打扫得焕然一新,行昭被扶进产房,六皇子想跟着一块儿进去,黄妈妈将他一把拦下:“王爷,男人不好进产房去!您且在外厢候着吧!”
六皇子欲言又止,只剩了个头往夹棉竹帘里一探,模模糊糊看见行昭已经换上素衫,正往床上躺,赶忙朗声安抚:“阿妩,别怕!我就在外面。”
行昭朝他胡乱招招手,算是晓得了。
小苑的灯火一点亮,登时便明如白昼,李公公脚程快,拿着帖子不到一刻钟就把张院判请来了,请来张院判压根没啥用,人又不能进产房里去,李公公呈了两盏热茶来,两个人心不在焉地唠起嗑来。
“女人生孩子犹过鬼门关,将才微臣进府来听李公公的意思,王妃是零时过了之后再发作的?”
六皇子看着产房,点点头。
张院判“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更漏,再抿了口茶,安抚六皇子道:“王妃是头次生产,快些一个时辰,慢些顶多二三个时辰就能产下麟儿来,您直管安心。”
什么!
两三个时辰!?
六皇子僵直脖子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老张,张院判脖子往后一缩,赶忙加重安抚力度,“...王妃身子骨一向强健,有孕之后又将养得很,别人的女人初次生产嚎了三天三夜的都有...”
六皇子吓得嘴唇一下就白了,张院判抿了抿嘴,赶紧住口。
方皇后赏下来的那两个婆子是接生的好手,麻溜地换了衣裳,手里提着包袱钻进内厢里去,包袱没捆严实,在灯下明晃晃的照人眼,六皇子呆了一呆,手指了指那包袱,张院判赶忙探头一瞧,小声道:“哦,那没事儿,是剪刀而已。”
这下好了,六皇子脸和嘴唇一样白了。
张院判当即捧着茶盏不撒手,他再也不说话了...
外厢静下来,内厢一直都没太大动静,行昭卧在床沿边,大口大口地喝黄妈妈熬的鸡汤,脑门上大颗大颗的汗顺着往下直淌,阵痛一直在持续,越来越疼,也越来越频繁,常常这口气儿还没缓过劲儿来,痛感又向潮水一般袭过来。
天色已经很晚了,斗转星移间,痛感越发强烈,行昭不是忍不了疼的人,硬生生地揪着布条不吭声。
那种痛,就像把伤口揭开再盖上再揭开再盖上,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两个产婆检查了情形,异口同声地断言:“顶多还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啊...
行昭手里紧揪着布条,手心全是汗,没事,她忍得了,这样的好日子,前前后后加起来,她等了得有二十年,二十年都熬过来了,两个时辰算什么。
行昭点点头,仰了头又要蜂蜜水喝。
黄妈妈满心满眼里全是骄傲。
“王妃若是还撑得住就站起来扶着墙走一走。”
产婆子拧了把帕子,替行昭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一边轻抚过行昭的后背,一边小声说,“走两圈,活动活动,口儿也就更容易开,生孩子的时候也更好生一些。”
女人生孩子凶险就凶险在怕口儿一直不开,孩子憋在里头,大人疼了这么长时间,折腾久了,生的时候反而没劲儿了。
行昭克制住不叫唤,也是这个道理。
孩子本来应当二月底三月初出生,如今这才腊月底一月初,就这么急急慌慌地要奔出来了,行昭嘴上不说,边疼,心里头边慌张得七上八下,她怕她的孩子出生孱弱,她怕她的孩子有不足之症,更怕她...看不到她的孩子出世...
产婆子经验丰富,既然敢这样说,行昭便也跟着做,站起来脚下有些软,肚子陡然往下一坠,像是几盆热水泼在身上,腿肚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根本迈不动步子。
行昭当真照着她们说的做,倒把两个产婆子惊了一惊,她们是接生好手,见过的产妇多了去了,呼天抢地的有,骂儿骂娘的有,哭得个撕心裂肺的也有,王妃娘娘这样大的主子,一向金尊玉贵的,还敢忍着痛下床走动助产!?
产婆子惊了一惊后,赶忙一左一右搀在身边儿。
行昭捧着肚子小踱步走,走一会儿走不了。
产婆手劲儿大,一个跨步上来将行昭一把提起来,推着行昭向外走。
行昭一张脸疼得通红,手掐在那婆子身上,却一点儿力道也使不出来。
绕着耳房走了两三圈,行昭克制住自己去瞧更漏的冲动,走到一半儿,膝盖一软跟着就往地上磕去,两个产婆一左一右扶住,又让行昭往床上躺下,又时不时地检查了几遍,手在行昭肚子上顺了顺,眉眼慈和地笑着安抚:“快了快了,孩子的胎位也正,只要口儿一打开,羊水一出来,孩子生得快得很。”
说完又让人煮了一大碗红糖鸡蛋羹进来,行昭捧着海碗吸吸呼呼全给吃下去,吃饱了顶在胃上难受得紧,可身上力气好像又回来了。
行昭当然知道,头一次生产就像将整个身体打开,再重塑,这个苦头她上辈子就吃过一次了。
头一次生产也压根就不像这个产婆所说,口儿很难打开,孩子也很难一下子就溜出来,卡在孩子肩膀上的情形有过,卡在孩子脑袋上的情形也有过,脐带绕过婴孩的脖子的情形也时常出现。
行昭身形微不可见地一抖。
黄妈妈以为她是被风一吹,打了个寒噤,连忙张罗人手把隔间里的窗棂都关得严严实实的,没有风散味儿,满屋子都是一股子很难耐的气味,好像所有知觉都湮灭下来,只剩下痛感与嗅觉在逐渐放大。
这哪是两个时辰啊,行昭半眯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到窗棂外的天儿都快亮了。
行昭疼得身上直哆嗦,她鼻尖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儿。
等等,腥气儿!
行昭猛地睁开眼,产婆照例佝下头来检查,欢天喜地地扬声道:“羊水破了!王妃娘娘,您赶紧深吸气再吐气儿!”
产婆一个在身下看,一个吸气吐气给行昭做示范,行昭攥紧了拳头,嘴里含着块儿布巾,眼睛眯成一条缝儿,模模糊糊中根本就看不清那婆子的示范,耳朵里“嗡嗡嗡”发响,婆子的呐喊声就像漂浮在云端,凭着本能用了一把力气后,牙关一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儿,隔了一会儿,再深吸一口气儿,又来一次。
婆子的声音放得比她还大。
“王妃!使劲儿,使劲儿!吸气,呼气!”
“王妃,快了快了!”
全是产婆的声音,根本听不见行昭的声音。
是没有力气喊叫了,还是情形危急已经喊不出来了?
六皇子心头一紧,抓心挠肝地慌张,几个时辰不阖眼没关系,就这么几句话儿反倒让男人眼眶一红,猛地一起身想往里面进,张院判赶紧拉住,“您可别进去,您一进去王妃受了惊怎么办?”
六皇子脚下一顿,手顺势扶在廊柱之上。
旭日初升,天际边处已有一轮浩阳,冲破黑夜桎梏,直上云霄。
太疼了。
行昭深吸一口气儿,牙齿紧紧咬住布巾,整张脸像是在水里面浸过,嘴里全是咸味儿,再鼓足劲儿用一把力气,手肘撑在床榻之上,终究是“啊——”的一声唤出了口——
“生了!生了!”
行昭重重地跌回床上,头发被汗打湿了,粘在脸颊之上,眼神空洞地,直勾勾地看着床板,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粗气儿,忽而想起什么来,强撑起半侧身子,伸手去够,“孩子...孩子!”
黄妈妈脸上眼里全是泪,小心翼翼地拿剪刀剪短脐带,泣不成声地捧到行昭眼前去,“姑娘...是个男孩儿...健健康康的全须全尾的男孩儿...”
小东西还没来得及洗干净,身上脏兮兮的,行昭摸了摸小家伙的手再碰了碰他红彤彤的小脚,心头泛酸,长长地喟叹一声,疲惫袭来,眼神迷蒙之中看见门口人影一闪,接着便没了意识。
第两百六四章 新生
行昭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临近黄昏了。
还睡在产房里没挪地儿,行昭一睁眼,就看见高几上摆着几支粉嫩嫩的梅花,一支将开未开,一支羞答答地尚还含着苞儿,粉嫩嫩的色配上甜白釉的双耳梅瓶,显得很清新。
产房血腥气儿大,放点瓜果花草去腥气儿。
行昭眼神挪开,便正好能透过屏风,模模糊糊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抱着襁褓走走停停,行昭弯唇一笑,手肘撑在身后,开口唤他,却发现声音有些哑。
“阿慎,孩子...”
“唉!”
六皇子应了一声儿,赶忙绕过屏风,把手里的襁褓随手扔在了小案之上。
行昭登时大惊失色,顿觉浑身上下都是力气,赶忙往前探身去够那襁褓,尖声叫,“周慎,你在做什么!”
六皇子将要坐下,听行昭母鸡护崽似的,坐也不敢坐,赶忙弯腰把媳妇儿扶正,再伸手正了正襁褓,朗声笑起来:“你自己看看!”
行昭一张脸刷白,探头去看——襁褓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只小枕头。
“我粗手粗脚的哪里敢抱孩子啊!我敢,黄妈妈也不能让啊,我就是试一试,过过瘾而已...”
果然,再温馨深情的戏码,搁在端王府都能演成一出滑稽剧...
行昭哭笑不得,拿起小枕头一把扔在六皇子身上,六皇子笑眯眯地伸手一挡,顺势伸手将行昭揽起身来,把枕头垫在行昭腰后,“张院判说坐月子这样垫着坐舒服...”声音更轻了,“饿了吧?黄妈妈说吃红糖荷包蛋比较好,再加几颗枣子补血,你说好不好?”
还没等行昭回应,六皇子便扭脸吩咐外头。
里头的声响传出去,黄妈妈赶紧抱着孩子进内屋来,行昭双眼发亮,支起手肘坐得直直的,大红底儿福禄寿纹的襁褓稳稳放在行昭身边儿,行昭下意识地将身子往里靠了靠,歪头去瞧。
母亲的笑都是无意识的。
六皇子看着行昭满面绯红,嘴角微勾的样子,也无意识地跟着笑起来。
“他好小啊...”
小家伙睡得正香,行昭声音压得低低的,发出短短一声喟叹,她的手掌都比小家伙的脸更大,脸上肉嘟嘟的可骨架子看上去不大,头发乌黑黑的,大约是在睡着,嘴巴嘟嘟的,安安静静地闭眼睡觉,小孩子还看不出美丑,白白胖胖的就算美,行昭却硬生生地从自家儿子脸上看出了朵花儿。
“不算小了。”已经当了一天爹的六皇子对业务很娴熟,“张院判说虽然早产凶险,万幸没遇上难产,还好孩子也不算太瘦弱,慢慢养起来,总能养好的。小郎君也没必要养得太娇弱,那些世家大族里的郎君们整日涂脂抹粉的,一看就是养废了的,练弓练剑,扔到沙场上去摸爬滚打,我不信这样养出来的孩儿还能软弱娇气。”
行昭想伸手去摸阿舒的脸,手伸到一半停住了,目光柔和地静静地看着小家伙。
怎么看都看不腻。
这是她与他的血脉延续,是许多人爱与希望的寄托,她的,六皇子的,方皇后的,淑妃的,方祈的,邢氏的...
还有方福的...
行昭俯身,半阖了眼,轻轻拿鼻尖碰了碰他的脸颊。
小家伙轻轻皱了皱鼻子,行昭望着他笑得更开怀了,转身问老六,“阿舒吃过东西没有?”
六皇子欺身半坐在床沿边儿,摇摇头,轻声轻气儿道,“喝了几口奶,一大早把舒哥儿的生辰八字报到宫里头去之后,林公公亲自领了五个奶娘过来,说是皇后娘娘静悄悄选了半年选出来的人手,皇后娘娘赏下人来,咱们原先找好的乳母就被送到雨花巷去了,左右大姐产期也进了。五个人排成排儿站着,哪晓得舒哥儿几个轮着抱了抱也不肯吃,哭累了之后,又轮着抱了一圈儿,终于是肯吃了,听黄妈妈说也没吃多少,就一直睡到现在。”
奶娘...
多少世家大族的郎君娘子们待奶娘比待亲娘还亲,定京旧俗,世家奶奶们产下子嗣都是不能放在自己身边儿带养的,一是当家奶奶事儿忙,二则是“不体面”,奶娘在主子跟前就是半仆,在仆从跟前就算是半主,地位隐隐超然,很是得意的位子。
行昭吃够亏了,她要把她的孩子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压根就没打算让奶娘和阿舒多亲近,点点头,让那个中选的奶娘进来,“...我得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六皇子自然明白,招招手,不多时就有个穿着绛色麻布,青口棉鞋,打扮得干净利落的妇人绕过屏风走进来,一进来头丝毫未动,埋着头给上头叩头跪拜:“民妇张林氏给王爷、王妃问安。”
“起来吧。”
林氏规规矩矩站起身来。
“抬头让我看看。”
林氏头抬起来,面目娟秀,眼神很平静,嘴角下意识地往上扬,看起来是一个很乐天知命的妇人,行昭心放了放,又问,“家里有几口人?夫家是做什么的呀?膝下有几个孩子呀?最小的如今多大了?”
林氏条理清晰地挨个儿回了,“回王妃娘娘,加上公婆、小姑,统共七口人,夫家是城东账房先生,民妇膝下两子一女,如今最小的女儿将两个月大。”
很标准的全福妇人。
奶娘和雇主是雇佣关系,是否奴籍其实不太重要,身家清白,身体康健就行了,通常主子们长到一定年岁,不需要乳母了,主家就赏奶娘一份很有分量的辞行礼,然后打发回乡,主子若是念及旧情,能帮衬的也都会尽力帮衬。
行昭点点头,赏了林氏的小女儿一方如意银锁,再赏了两个儿郎几方砚台一打好笔,又嘱咐林氏几句:“...既然是舒哥儿从五个人里头选了你,也就是二人缘分,缘分是上天赐下的,咱们都得珍惜着点儿。”
林氏连声应诺。
有了孩子,端王两口子像是有了更足的底气,更周全的理由,也有了更深的踟蹰不定,瞬间日子就变得圆满且繁忙起来。
洗三礼那天,正好是初四,往来人繁,能进内厢来瞧一瞧新生儿与行昭的却没几个,闵寄柔算一个。
第两百六五章 江南(上)
人一拨一拨地来,多为勋贵世家,不过一天的光景,端王府门前的那方青砖好像都快被磨亮了。
不熟悉的王府大门都进不了,不算太亲近的、身份没到的就由黄妈妈接待。
临安侯贺家派白总管来了一趟,行昭默了默,转身让白总管将印了阿舒小手小脚轮廓的几张堂纸带回去,“...让太夫人瞧一瞧吧,等我出了月子...哪天寻摸了空当,我就抱着阿舒回去。”
行昭自然不知道,贺太夫人攥着那几张纸,一时间老泪纵横。
闵寄柔是同欣荣一道过来时,行昭正同大腹便便的欢宜小声说着话儿,“...甫出生时,不爱哭闹,还是产婆拍了一巴掌才哭起来的,也不爱吃奶,哪晓得日头天天儿过,小郎君是一天一个样,如今吃吃喝喝,哭哭闹闹的,反倒叫人心安...”
边说,边抬眼一瞅,正好瞅到闵寄柔和欣荣绕过屏风过来的模样。
行昭手肘撑在床沿上,支起半个身子来,笑眯眯地颔首招呼:“九姑姑,二嫂。”
欣荣赶紧把人摁下来,“你可别轻易动弹!”边说边扭头四下找,“我们舒哥儿呢?阿舒阿舒,舒心舒意,念起来也顺,听起来也顺,意思也顺,又是皇上钦赐的,几十年了,定京城里头一份儿!”
这是在宽行昭的心呢。
小郎君叫阿舒听起来是乖乖顺顺的,很是惹人喜欢,可是再想一想,天家的血脉,要这么乖顺做什么?
头一份儿自然是头一份儿,皇帝头一个孙辈,头一个孙子,头一个嫡长孙,母家势重,父亲也不是荒唐的,这都不是头一份儿,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是头一份儿了。
偏偏没人敢贸贸然地巴结上来--阿舒初一一大早就出世了,偏偏皇帝选在了初二晚间才赏了东西下来,谁也不稀罕那么点东西,可这意思不就是端王府长子周舒不太蒙得圣恩吗?
都是一样的儿子,二皇子家妾室怀孕时那股子喜庆劲儿都比行昭生儿子更足点儿。
老小老小,偏心偏成这样,老皇帝如今是压根就不怕老六吃心了,明摆着要偏袒了。
行昭笑起来,先招呼她们落座儿,又问莲玉,“...舒哥儿在做什么?”
“小郎君吃完奶,如今正精神着呢。”
行昭赶紧让林氏抱出来瞧一瞧,小孩子家家容易受惊,定京城旧俗是要大办特办洗三礼和满月宴,行昭却听过因为人太多太杂,小孩子受了惊魂不守舍许久,听黄妈妈说是因为小孩子的三魂七魄还没长醒觉,被一惊之后就回不来了。
故而端王府嫡长子的洗三礼与满月宴都不会大办,行昭做出这个决定后,长长地舒了口气儿。
几个内眷都是相熟的,不用行昭热场就唧唧喳喳地说起话儿来,阿舒一被抱出来,小郎君还立不起腰来,才吃完东西,精神头足,也不认生,一双眼睛像六月雨水洗过的清潭似的,黑眼珠四下转得快。
欣荣伸手去抱,当即压低声音惊呼一句,“哎哟哟!好一个俏郎君!”
行昭噗嗤一笑。
反正她没从自家儿子还吐着泡泡的那张脸上,看出一点点未来俏郎君的模样。
儿女经向来是女眷们爱聊爱谈的,欢宜又将近生产,欣荣也有再想生个儿子的想法,姑侄二人聊得很是热络,行昭时不时眯眼点头应和几声,两人聊至兴头上,欣荣扶着欢宜说是要去瞧一瞧给小郎君预备的新刷的书斋,行昭没法儿动弹,便让莲玉领着二人去瞅。
一时间内厢里只剩下了闵寄柔与行昭二人,闵寄柔觉得自在不少,这才笑着从袖里掏出一方如意金锁来,搁到行昭身边儿,“...母亲一早就吩咐人打的,说是请几位高僧唱了七七四十九天佛开光,只是没想到你生得这么早,时辰差点儿就没够。”
如意金锁小巧玲珑,正面嵌了几粒红宝石和猫眼石,背后刻着“正德于天”几个小字儿还有几柄刀剑锋利,开光讲究一件儿接着一件儿的开,没有把一堆东西送去开光打个批发的道理。
行昭手里握了握,笑道:“若阿舒是个小娘子怎么办?闵夫人不就白打这么一遭了?”
“母亲说你命好,保准可以一举得男。”闵寄柔也跟着笑起来,“其实阿舒这个字儿真不算差,气运这个东西你说好它就好,欺软怕硬着呢,你若当真信了你命不好,那就就连翻盘的机会都没了。”
闵寄柔渐渐开阔起来,在劝行昭又何尝不是在劝自己。
女眷们都没多留,吃了盅茶放下礼,就告辞了。
将至晌午,方皇后的赏下来了,紧接着就是陈德妃、陆淑妃还有昌贵妃的赏赐,莲玉一一登记在册,看到昌贵妃的礼时,莲玉笑了笑:“...我还是头一次见着洗三礼送一对儿梅瓶来的。”
玩文字还玩儿上瘾了,梅,霉,没,她是想谁没了!
昌贵妃对亭姐儿肚子里那个有多看重,怕是这会儿就有多恨阿舒。
行昭耳朵堵着眼睛蒙着,日日足不出户,那起子糟心事儿自然听不见看不到,六皇子身在外院却听得了些风言风语,什么自行昭有孕以来,昌贵妃王氏频频宣召石侧妃入宫,也不知在耳提面命些什么,又是赐药又是让太医去诊脉,闹得很是沸沸扬扬。
豫王府就这么两个女人,二皇子正检讨自省呢,一个失了欢心,一个失了心,本是一滩死水,只有奉时静候,等甘霖落下来,才算把一潭死水盘活了,可昌贵妃非得要搅和,恨不得立时就让这潭死水活起来。
故而当晚间行昭与六皇子提起此事时,六皇子蹙紧眉心,说起另一桩事儿来,“...昌贵妃还嫌二哥府中不够乱,非得要把自家的外侄女送到豫王府做小,想孙子想疯了,一听我们阿舒是个康健有力的小郎君,怕是钻营得睡都睡不着。”
行昭“嘶”了一声,问,“没成吧?石妃怕是头一个跳出来不答应。”
六皇子摇头,“是二哥没答应,转头就在兵部找了个小吏把那小王氏的亲事定下来了。”
这怕是这么两世加在一起,二皇子做的头一件靠谱事儿。
要是能回头...
豫王府的那两个还能好好地一块儿过吗?
行昭觉得悬,既然今儿个闵寄柔连这事儿的影子都没在她跟前提,怕是压根就没将这事儿看成个事儿,再退一步说,无论如何闵寄柔手上也沾了二皇子亲生儿子的血的,夫妻要同心,必须心无芥蒂。
闵寄柔大白真相,估摸着到时候二皇子又接受不了。
天时地利人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成败,缺一不可。
行昭的月子还没过,就意味着正月没过,可朝事仍旧在紧锣密鼓地展开来,估摸着是海寇也得过年节,休战休了十五天,元宵一过,东南战事又敲开了。
第两百六六章 江南(中)
纵然东南战事纷扰,可行昭产子后,罗氏的亲笔书信还有几车年礼都跟着进了京,护送这几车年礼进京的就是扬名伯贺行景身边得用的毛百户。
行昭看着罗氏的书信大喜过望,赶紧告诉黄妈妈:“...嫂嫂的产期在今年初夏!”
黄妈妈愣了愣,顿时又哭又笑,欢喜得迷蒙着一双眼睛既不知该说什么好,又想破口而出些什么,千言万语归结成了这样一句话,“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要去给夫人上炷高香去!”
行景几乎是黄妈妈带大的,行景子嗣不显,多少人挂忧得心尖尖都快抖起来了,武将本来就杀戮气重,在家的时候少,在沙场在战场的时候多,武将膝下无子的多了去了,镇守川贵一带的秦伯龄,年逾五十,一员老将膝下只有一个十岁幼子,连方祈也只有一双儿女。
好男不当兵,将士也算兵,故而重文轻武是历朝历代无论发展到什么阶段都会有了必经之路。
与黄妈妈一味高兴不同,行昭有些顾忧。
战场纷扰,根本就不适合产子生育,可说实在话,东南更适合罗氏产子一些,熟悉的已经居住多年的环境,陪在身侧的丈夫,不用牵肠挂肚的担忧...
没有比孩子爹陪在身边更好的环境了。
这一点,行昭深有体会。
黄妈妈烧完高香,慌慌张张地换了件儿亮色对襟褙子,拿头油把头发抹得油光水滑,攥着信又点了三匣礼带着往城西罗阁老府上去,一来一去又是一下午,带回来个定心丸,“...别让大奶奶回来,这事儿几家人谁也别声张,来往书信是关卡上是一定会检查的,叫上头知道就知道了,只要咱们不闹闹喧喧的,朝堂上有这个脸皮攥着个大肚妇人做出征将领的文章?”
听完黄妈妈回禀的话,行昭心下大宽。
罗家这门亲结得太对了!
行昭很感慨,若罗氏怀孕产子回京,如果那头拿这一点做文章,以给恩之名将行景调任回京,一个空头将军手下没兵没兵器,那行景可不就是下一个方祈了?
罗家人将她没说出口的话,全给说了。
行昭转头洋洋洒洒地给罗氏写了一叠儿厚厚的信,事无巨细写了几张纸,又将原本预备给阿舒做里衣的松江缎子全拿了出来,不敢送入口的更不敢送药材,想来想去让那两个产婆过来,一人赏了五十两银子,再问她们愿意不愿意去福建帮忙接生,两个婆子相互看了眼,紧接着就默不作声了。
这种事情强人所难,别人办得不尽心,吃亏的就是自己个儿。
行昭挥挥手让那两婆子先下去,手里攥着狼毫笔,继续往册子上添东西。
六皇子绕过屏风,正好看见行昭腰后垫了个软垫儿,头上还戴着兔绒蝙蝠抹额,神情很专注的模样,不由得笑起来,“...阿舒呢?”
“嘘——”
行昭连忙噤声,悄声悄气儿道,“在花间呢,一抱出去就开始哭,非得在正院里头睡,我这儿又亮着灯怕他睡不安稳,让黄妈妈抱着去花间拍觉去了,等拍着了再抱进来。”
行昭不喜欢阿舒和奶娘亲密得比亲娘还亲,阿舒一出生就是行昭自己在带,反正府上又没婆母又没比她身份还大的主儿,她想让阿舒在哪儿睡下在哪儿吃奶在哪儿哭,都随她。
若不是试了两三次她就是没奶,怕是林氏都能打道回家了。
人和人的感情是处出来的,儿子与母亲亦是,阿舒不是个好带的孩子,哭闹得凶,饭量大,唯一一点就是不认生,晚上睡觉就把阿舒放在内厢的小床上,半夜一哭,行昭立马睁眼醒过来,换尿布喂水都做得很熟练,要是行昭着实太累了,就把老六一脚踹起来。
习惯成自然了,日子也就过走了。
六皇子点点头,脱下外衫,慢条斯理走过来,紧接着扑面而来一股子酒味儿,行昭赶忙拿帕子捂住鼻子,六皇子嘿嘿笑起来,凑身过来亲行昭的鬓角,这人...怎么一喝酒就耍酒疯...
“你这是喝了多少呢!”
行昭赶他先去洗澡,老六眼角一勾,抿嘴一笑,眼神很定,可偏偏颧骨上有两团酡红,伸手把行昭揽在怀里头,“没喝多少!”话头顿了顿,将嘴巴凑拢到行昭耳朵边儿,吹出热气儿来,声音压得低迷而缠绵,“事儿...事儿要成了!”
满鼻满眼,全是熏人的浓厚的酒香。
行昭脑袋晕了晕,半天没反应过来,好容易电光火石间一个激灵,反手扣到老六胳膊肘上,疾声反问道,“什么要成了?”
六皇子又嘿嘿笑了两声,抱着媳妇儿不撒手,头埋到行昭脖子里磨蹭了两下,找了个舒服位置挂住,行昭推他两把,自己个儿反而被推后了两寸,男人挂在肩膀上,没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嘟嘟囔囔的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老六的酒量就没好过!
行昭亲手把男人安顿好了,换了衣裳,抹了脸,让人去煮了醒酒汤,之后才有空余召李公公到内厢里来,问他,“王爷今儿个去哪儿了?在哪儿喝这么些酒?和谁喝的?”
老六酒量不好,自制力一向很强,很少在外喝酒,更很少过三杯,除却方祈也没人敢灌他酒。
李公公佝着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儿个照旧没上早朝,陈首阁交代了几桩事儿就早早下了朝,大年刚过,户部也没什么要紧事儿,豫王殿下就从兵部那头蹿出来,拉着殿下说是要去大兴记喝酒。白天哪有喝酒的道理?殿下就推到了晚上,一开始殿下都没怎么喝,豫王殿下喝得厉害,后来又来了人,殿下这才真正开始应酬起来...”
来了谁?
行昭脑子里过了一遍,筛了又筛,猛地睁大眼睛看向李公公。
李公公话头一顿,接着往下回禀,“来的是将进兵部做事的平阳王次子,宁二爷一进来,三个人这才算是喝上了,后来奴才们往外候着了,里头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太清楚了。”
行昭手往下一放,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第二日清早,六皇子醒得老早,宿醉的劲儿过了就神清气爽起来,亲了亲行昭的鬓角,再单手抱过阿舒喂了两口清水,便往皇城去上早朝。
早朝之上,将再议端王二下江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