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嫡策TXT下载嫡策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嫡策全文阅读

作者:董无渊     嫡策txt下载     嫡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两百三七章 家居

    【没错,阿渊就是写肉无能星人,抹把辛酸泪,昨天勉强算肉汤不?阿渊有空把金瓶梅看一遍,悉心学习学习...】

    小雨缠绵,落了一夜,把庭院里的芭蕉树洗刷得一尘不染,到早晨,雨水才慢慢收了起来。

    空山新雨后,天气也没有晚来秋,照旧有闷热之感。

    落了雨却没落透,人就像被捂到蒸笼里,浑身想散发水汽儿偏偏出不来汗。

    别人像蒸在屉笼里的包子,行昭却觉得自个儿像只豆沙花卷——从腰间被人猛地一拧,然后馅儿就出来了...

    疼了之后,浑身上下都在酸,懒懒散散地眯着眼靠在贵妃榻上全当做补眠。

    是的,补眠,行昭终于明白后苑的沙场有什么用处了...合着老六把练起来的体力全往她身上用了!少年郎头一回憋着股劲儿,初战嘛,总是很难告捷的,可人家自有一股毅力在,愣是不泄气!

    一鼓作气,一而再再而三,彼竭我盈故克之。

    行昭被克得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一看身边儿早就没人了,问了莲蓉才晓得,“...王爷准点儿起的床,让我们甭叫醒您。”行昭不死心再问,“精神头不太好吧?今儿个晚上炖只老母鸡...”

    一抬头发现自家姑娘眼下一片青黑,莲蓉脸上红红的捂着嘴笑:“王爷精神倒是很好,拿沙参炖只老母鸡也行,正好给您补一补。”

    听听!

    这还没嫁人呢,脸皮就厚起来了!

    家里头没正经婆婆的优点这不就显现出来了?

    那起子上有高堂,中有妯娌,下有小辈的世家夫人们哪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脚下连轴转,跟个陀螺似的,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什么都得管,管得好是你应当的,管不好就是你天大的错处。

    行昭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那股子难以言明的酸楚也烟消云散了去,再安眠到中午,家里没人,一个人用膳也没意思,行昭让小厨房煮了碗银丝面,就着汤慢条斯理地用完了,一大盆面行昭吸吸呼呼吃了个精光,倒让黄妈妈高兴起来,瞅了瞅空碗又问行昭:“姑娘要不要再来点儿泡馍?小厨房剩了点羊肉,咱们撕成条儿熬点高汤再撒点芝麻、孜然还有香菜...”

    是老六开了荤,又不是她开荤,跟她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

    行昭赶紧摇头,见黄妈妈神色一落,笑道:“妈妈给我再备点儿乳酪来喝吧,正好克化。”

    黄妈妈连连点头,“好好好!咱们再浇上点儿蜂蜜枣泥儿?酸酸甜甜的正好解腻开胃!”一边喜滋滋地笑,一边收拾完空碗捧在手上往外走,其婉跟着她身后服侍,见黄妈妈高兴便笑着逗乐,“您从昨儿晚上再到今儿早晨可是变了得有三道脸,昨儿晚上是坐也坐不安生,到如今笑得合不拢嘴,下头的小丫头们不敢说您的嘴,可眼里嘴里都在笑话您咧!”

    黄妈妈脚下轻快,昂首挺胸走在游廊里。

    她不该高兴吗?

    年少的丫头们哪里懂得这么多,姑娘没嫁的时候担心嫁了之后会远香近臭,好容易嫁了两个人恩恩爱爱地打情骂俏地过下去,又得担心那回事合不合心意,夫妻间再琴瑟和鸣,若那回事没契合,两个人心里头都得结下个梗,女人家都还好说,若男人在一处得不了满意,一日两日拖过去也就成了,日久天长之后,铁定得去另外地方寻乐子!

    她一听值夜的丫头们回禀说,“王爷与王妃要了三次水,到三更的时候要的最后一次水。”,哎哟哟,她的一颗心可算是赶紧放下了!

    等敦伦大礼一行完,又该操心生儿育女的事儿了,得好生将养将养,才好产下一个身强体壮的小郎君!

    黄妈妈满身都是劲儿,用都用不完!

    大概是上午的回笼觉睡足了,行昭下午精神头起来了,一手垫在双福锦软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团扇,一手翻看王府里各房各处的人事——出嫁半载,她没大动人事,只交待莲玉把府里上上下下人员调度的状况全归置清楚,籍贯何处?家中有几人?分别在何处当差?曾在何处当差?往日里当差有无过失?若有过失,是谁将他保出来的?

    快详细到祖宗十八代了。

    莲玉头一回上手,有些做不惯,只说,“有些事儿做下人的存心想瞒倒也瞒得住,六司出来的宫人来自四面八方的,咱们也不好跑山西、山东、四川挨个儿查吧?”

    六司来的人最乱,哪宫里出来的都有,偏偏往前又是皇奴,生平事迹都不太好调出来看看。

    行昭这样教莲玉,“同样的问题问两遍,一遍问事主,一遍问与事主有嫌隙的人,问过之后再对照来看看是否有所出入,出入太大的就呈上来,另外着重关注这两个人的为人处世。”

    最了解你的,往往是你的敌人。

    人活三尺瓦下,谁还没个把冤家啊。

    旁敲侧击问事儿的活儿,莲玉表示自己口拙舌笨,强烈推荐莲蓉来担任主审,她从旁协助,知人善任,行昭自然答应。

    姐妹齐心,其利断金。

    行昭一页一页地翻过拿簪花小楷写得工整清秀,上上下下近七十人,全都记录在册,一个人近三行字,若是一家人字数多一点儿,全都解释得很清楚明白。

    行昭挨个儿看完,拿笔在三个人的名字下头画了条杠。

    莲玉接过一瞧,一个小厨房管点小事的妈妈,往前在王懋妃宫中担过职,懋妃晋位之后六司重新分理人手,这个严姑姑就回了六司。一个是原临安侯府白总管的徒弟,现在管着通州庄子的张德柱。还有一个是家世很清白,一直为宫里办事负责采买鲍参肚翅,如今从操旧业的外院管事。

    行昭默不作声,莲玉却晓得该怎么做了,告了辞就退了下去。

    老六回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晚膳,一进屋就望着行昭傻乐呵,这可是当着满屋子的人啊...行昭赶紧敛眉低头盛了碗鸡汤递到老六手上,汤上浮了层油看着没冒热气儿,实际上烫着呢,老六乐呵呵地大喝一口以表欢欣,当下就烫得蹦起脚来。

    行昭又想笑又心疼,心里头憋了股闷笑,赶紧扬声:“快拿碗冰块进来!”又去拍六皇子的背,“谁让你接手就喝了!烫出水泡来没!?”

    六皇子包着冰块说不上话,觉着嘴里不烫了,就嚼巴嚼巴“咯吱咯吱”地把冰块嚼碎咽下肚去,再眯着眼睛摇头,再冲行昭咧嘴一笑。

    喂饱了就没思考能力了,餍足了的男人还有智力吗?

    她完全不敢想老六就是这么傻笑着上朝,下朝,往户部应卯,再一路回来的场景...

    行昭扶额,干脆埋头吃饭!

    七月份的天儿黑得晚,等两口子用完晚膳往后苑散步时,天儿正好有一团又一团的红澄澄的火烧云被风卷到了南边儿,暮光映在青石板小路上,把两个人影同时拉得老长。

    气氛很平和。

    行昭挽着六皇子的胳膊,没说话,慢慢梭梭往前走。

    从正院走到妙香亭,六皇子轻笑一声:“今儿个下朝二哥偷摸叫住了我。”

    行昭仰头看他。

    六皇子眼神温和往下看行昭,接着言道:“我原以为他又要说哪家少爷养了个外室,哪家姑娘看上个小厮...结果他同我说他要有儿子了,我这个六叔还是这世上第三个晓得的人。”

    行昭眉梢一抬,心里有些惊诧,瞬间想到了昨儿个闵寄柔过来的时候脸上扑粉,腰上坠璧,神情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婉和,饮酒吃茶也没有顾虑...

    既然不可能是闵寄柔,那是谁!?

    亭姐儿?

    行昭问了出来,“是石侧妃吗?”

    六皇子向后扬了扬头,算是舒展了颈脖,轻轻握了握行昭挽在他胳膊上的手,回答:“是她。如今只有她、二哥还有我知道——至少二哥是这样认为的,豫王妃闵氏说话处事都不是蠢人,她知不知道尚且还是个谜。”

    行昭哑然。

    若亭姐儿生下了这个孩子,女儿都还好,给个郡主的名头就算尊贵到顶了,若是个小郎君那就是二皇子头一个儿子,正常的男人们对待长子总是有种莫名的宽容与耐心。

    二皇子这个时候就知道应该瞒着闵寄柔了!

    豫王府的妻妾之争明里暗里也许多次了,闵寄柔占着身份、二皇子的偏向、自己的手段心机,十回里头亭姐儿能赢上一回,这还得靠二皇子的不忍心...

    瞒得住吗?

    怎么可能瞒得住。

    王府里侧妃姬妾的小日子都是要上册记录的,谁月事不调谁晚了谁早了,都明明确确记着呢,除非亭姐儿才诊出有孕最多三月,否则就从这份儿上都瞒不过去。闵寄柔心思细腻又面面俱到,如果二皇子明摆着要遮掩,她这个王府主母是不可能拆台子亲手挑破的。

    “二哥要瞒着豫王妃,无非是听了亭姐儿的话。”行昭轻声喟叹,内宅把戏就这么几样,二皇子这事儿上要瞒着闵寄柔,就是想护住亭姐儿肚子里的那块肉,闵寄柔该怎么想?除了伤心就是心寒,女人的心寒几乎意味着死心,两口子中间一个人心都死了,若再想把两颗心缝起来,简直难于上青天。

    六皇子小动作不断,抬手轻揉了揉行昭的脑门儿,笑问:“你觉着瞒得了多久?”

    “顶多下旬吧。”行昭回过神来,“二哥的嘴巴都是管得住的?跟你说了之后紧接着大家就都能知道了,等大家伙都知道了,陈家的态度也能见分晓了。”

    失了陈婼这么一颗好棋,陈显是继续捧皇长子,还是另想他法,改变谋略。

    拿这件事一试,准灵。

第两百三八章 昌贵妃(上)

    二皇子没瞒多久,初秋一来,亭姐儿显了怀,便想瞒也瞒不住了。

    不算欢宜这个女儿生下的阿谨,这算是皇帝名正言顺的头一个孙辈,更何况出自皇帝最中意的儿子,皇长子膝下,父亲是够显赫了,可母亲拿出来说又不够正统了——亭姐儿虽是出身世家勋贵安国公石家,可到底只是个侧妃,就算生下个儿子也只是庶长子...

    怀着的是天家头一份儿的血脉是该重视,可一个侧室若是太过重视,也叫做没了规矩。

    王懋妃大喜过望,赏下流水的好东西从宫里出来直接抬进了亭姐儿的东厢,连在闵寄柔的正院里搁都没搁一下,全送进了东厢。再隔了两日又从六司选了两个经年的婆子赏到豫王府以作养胎安心之用,亭姐儿一时间风光无限。

    她是该风光的,往小里说是为夫家延绵子嗣之功,往大了说就是为江山社稷定邦安国之功。

    立储,看身份,看生母的地位,看自身的能力,再看什么?再看成年皇子的子嗣康健。

    前朝就有旧例,当选太子的那个皇子什么都没有,就有几个好儿子。

    相比之下,如今的二皇子确实是一路领先。

    除了自身能力和母妃宗族稍逊一筹,其他的是占尽先机。

    前一个,皇帝已经选好了所谓的扶持之臣了,后一个嘛,也好解决得很。

    恰逢秋高气爽,行明捧着肚子摸到了端王府的门儿,行昭笑着望她,只说,“得亏你还有个小保护神在肚子里头,否则我及笄那日你没缺席的账可没这么容易算完。”

    行明面上红润,分明就没扑粉上妆,两腮却跟抹了胭脂似的,气色看上去好极了,赶紧顶回去:“分明就托二嫂来告假!”

    口中的二嫂就是欣荣,欣荣自然幸不辱命,行昭一听行明嫁了这么几年头一回怀了孩子,赶紧从库房里刨了尊白玉观音像让人送过去。

    算起来这还是行明头一回来倒也不客气,身子还没显怀不好乱走,行昭就扶着她从暖阁一路逛到抱厦,进了正殿就赶紧歪在软缎抱枕上侧躺着,没那个精气神说闲话了,直入正题:“你晓得三郎年前调进礼部任职了吧?”

    这还是托老六使的劲儿,行昭点头。

    “往日礼部清闲着咧,这几天上面几个头儿忙慌了神儿,你猜猜忙着做什么?”

    没祭祀、没大婚、没年礼...

    行昭眉心一蹙,便听行明接着说了下去,“忙着帮后妃选封号!选的都是恭啊,庄啊,昌啊这么些顶好的字儿!三郎一个小郎中凑不进堆儿里去,可他存个了心眼回来给我说起这事儿,帮正得宠的顾婕妤拟封号可用不上这起子太郑重的字儿,原先她做和嫔时的和字儿就顶好。往上的几位娘娘,淑妃、德妃都在四妃里头,不需要再拟封号了,就两个惠妃与懋妃,都还只是从二品的妃位。”

    行昭恍然大悟!

    动作不大,可一试就把陈家的反应试探出来了——陈显还没改变谋略。

    “在选定王懋妃的封号吧。”行昭婉声出言,边转手给行明递了盏乳酪,边道,“要晋王懋妃什么位?四妃之首贵妃位?四妃里头还有两个空缺,却只有贵妃能加封号以示郑重。皇上什么时候透的意思?”

    “就前几日。”行明忍着恶心喝了口乳酪,“三郎私心揣度怕是为了给豫王殿下增颜面。戏文里头还看少了,捧一个压一个的,算起来端王和豫王都是庶出,谁都不占优,往前王懋妃娘娘宫人出身,身份不高,可人家今时不同往日了,和淑妃娘娘可是平起平坐了,还压了一筷子头儿,可算是谁也不怵谁了,你们可得经心着点儿!”

    行明说话直来直去的,倒是从来没变过,这些话也好摆在明面上说?

    行昭笑一笑,亲手捻着帕子帮行明擦了擦嘴角沾着的乳酪。

    皇帝云雾缭绕得快活似神仙,哪有心思想到这事儿。

    行昭心里头有了个底儿,要留行明用膳,正巧六皇子也赶回来了,在正堂两个人碰了面儿,六皇子先拱手作揖,“三姨好。”

    斯文败类的小样儿倒把行明闹了个大红脸,侧身避开这礼,又捂着肚子屈膝深福了福,顺势就推辞告退:“...最近六部都忙得很,阿妩好好陪王爷用顿晚膳...”

    行昭拗不过她,干脆扶着她送到大门口。

    两姐妹聊着聊着话题就拐到了别处去了,从亭姐儿说到了偏房妾室,行明说起妾室来是咬牙切齿,“托皇后娘娘的庇护,把我嫁到王家去,你是晓得的,我小时候我娘受那些姨娘多少气儿!要把我嫁到那起子没规没矩宠妾灭妻的人家去,我怕是早就进了顺天府尹了!”

    行昭目瞪口呆地望着行明,随后就听见行明的解释。

    “要不是我一把火把那些小妖精一块儿烧成灰,要不就是我拿着镰刀把那些女人的脑袋一个一个全剁下来!”

    行昭赶紧捂住行明的肚子。

    小孩子家家的,这些话就不要听了...

    行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言传身教:“有些话你那些公主嫂嫂、姑姑们是不好说的,以她们的身份也用不着担心。你自个儿可得留心着点儿,丈夫就一个,别人一争一抢就没了,长子一定要从正院夫人的肚子里爬出来,我宁可担些恶名那些通房丫头们一侍寝,无论与我多亲厚,我都会一碗汤药就赐下去,我不生,她们休想生!别人只要不当着我面儿骂,我就什么也不知道!”

    王三郎是没有妾室,可他有通房丫头,时人眼里只要男人身边儿没妾室就算在女色上十分自持了。

    通房丫头不算人,就算个玩意儿。

    华灯初上中,行明珠圆玉润地上了马车然后渐行渐远,行昭静静地站在原处待了片刻。

    无论是人,还是玩意儿,这辈子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儿喘着,这些东西就甭想进她的家门。

    折身回去,和六皇子说起皇帝要晋王懋妃位分的事儿,六皇子反应一点也不惊讶,“...懋妃晋位一事绝对和陈家脱不了干系,陈显要捧二哥,父皇乐见其成。看起来陈家的打算尚且未变,可事无绝对,陈婼一步棋废了,陈家行事不可能再像往日那般平稳了。他自断臂膀舍弃原来的皖州知府,近日却下大力气打压罗阁老,罗阁老本就资历尚浅,如今的内阁行事大多都避在罗阁老未在的时候商议。”

    陈婼一事尘埃落定,陈显行事之中反而较以往多了张狂和外露。

    是手上握着的力气已经慢慢成形为拳了?

    还是急不可耐?

    还是被逼上梁山?

    “我改日备上好礼去罗府拜访罗夫人。”

    终究是因为罗阁老是行景岳丈缘故,陈显连争取他都嫌麻烦,直接打压。

    行昭从善如流答道。

    近日户部事忙,皇帝已经要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修缮皇陵加固边北都要赶紧动起来,行昭看六皇子眉间有倦意,有些心疼,叹口气儿靠到六皇子身边儿去,“阿慎,你说,我们到底在争些什么?利?权?财?地位?”

    “命。”

    六皇子阖了阖眼,打了个呵欠,“我们争的是命而已,在农间乡头你我辛勤耕织一生,争的是命,身处闹市街坊你我算账卖货,争的也是命。老天爷把我们放在这个位置,要想自己活命,身边人活命,就要争...”

    “那争到之后呢?”

    行昭压低了声音问。

    “阿妩,这个世上有比活命更要紧的东西。等争到了...你我皆要勿忘初心...”六皇子亦轻声回之,疲惫到了极点,反将头靠在行昭身上合眼入睡。

    比活命更要紧的东西是什么?

    问罗阁老,他八成会答是风骨与情操。

    问陈显,毋庸置疑是地位和自尊。

    再问贺琰,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活命更要紧的东西。

    行昭和六皇子认为比活命更要紧的是什么呢?

    大约是一颗本心罢了。

第两百三九章 昌贵妃(下)

    礼部择的都是好字儿,呈上去,皇帝朱笔一圈,选了最后一个昌字儿。

    冰玉其质,贤德其昌,可说成是赞女子教养涵养的。也可说是昌盛兴邦,德全瑞乡了,可以谓之国体了。

    昌贵妃王氏?

    行昭看着眼前这个扶柳偏风的弱质女流简直想笑,皇帝紧着贵重的字儿安到王氏的身上,也不晓得看看王氏这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肢,弱柳一般的画眉,小巧纤弱的姿态担不担得起一个昌字儿。

    “顾和妃、昌贵妃还有孙贵嫔今儿个是头一回晋位之后跟大家伙见上一面吧?”方皇后端坐其首,姿态很端方,“再让几个孩子都在同你们认认真真行了礼,特别是老二家媳妇儿,得赶紧去恭祝母妃有这样大的福气。”

    王氏晋位,皇后在皇帝面前提了提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物小顾氏,再提了提诞下七皇子的孙氏,最后一喜变三喜,赶在年前两妃一贵嫔拿了金册金宝,得了礼成。

    今儿是初一十五进宫请安。

    行昭挨着陈媛坐在尾端,一抬眼,眼神落在闵寄柔身上,再往上一瞥,便看见了规规矩矩地垂眉敛目站在闵寄柔身后的亭姐儿。

    闵寄柔神色很平静,照旧将手摆置膝上,眉目浅淡入画。

    听皇后这样说,闵寄柔赶忙起了身,闵寄柔一起身,陈媛和行昭也跟着起了身,只听闵寄柔话儿说得很是柔婉,先向方皇后福了一福,“无论是儿臣还是母妃的福气都是皇上与皇后娘娘给的,于情于理都得同您先道个万福!”

    方皇后叫了起,闵寄柔这才乖乖顺顺地挨个儿行礼过去。

    听闵寄柔将才那番话,昌贵妃王氏心里无端像堵了块儿糍粑一样,方皇后什么时候给过她福气?什么时候庇佑过她?她入宫这么二十来年,从永乐殿的宫人爬到良家子,再从良家子爬到才人然后王嫔然后懋妃...这么几十年,纵使她再乖顺再卑躬屈膝,方皇后一直待她不咸不淡,从来没有热络过,甚至时不时还喜欢敲打她几句,撺掇别人来下她脸面。

    东边儿那个陆淑妃什么也没做,一入宫就是淑妃,到死还是淑妃。还有那个陈德妃,养个别人的跛脚瘸子,养得自得其乐得很,平日里什么建树也没有...只因为她们都是出身世家的女子,所以她们能名正言顺地凑成作堆儿...

    幸好她还有个好儿子。

    昌贵妃望着闵寄柔姿容秀美的那张脸,心头一滞,嘴上没叫起,话里却转了话头,笑呵呵地招手让站在椅背后的亭姐儿过来,“...有了孕就站不了了对吧?如今有四个月份了?胎站住了吗?母妃送过去的汤药吃着都得用吧?”

    亭姐儿敛住裙摆,小碎步蹭过去,红着脸低下头也不说话,先摇头再点头,最后索性将头缩在脖子里,只露了一双红耳朵在外头。

    一个妾室被昌贵妃拉着手亲亲热热站得笔直,堂堂正室却弓着腰曲着膝作恭敬状。

    王氏越发猖狂了。

    方皇后没开口,却把眼神瞥向行昭。

    行昭哪里还不晓得方皇后的心思——方皇后这是要闵寄柔受她个人情。

    行昭心下叹了口气儿,上前一步将闵寄柔轻扶了扶,闵寄柔借势起了身,行昭便笑着朝昌贵妃王氏屈膝行礼,“俗话说得好,少不抱子老抱孙,贵妃娘娘如今正风华,竟习起了古语里的行状了!您可得怜惜怜惜石侧妃,您瞧瞧人耳根子都羞成石榴红了!”

    媳妇儿熬成婆。

    用了个熬字儿,便足见其艰难。

    方皇后这般刚烈的人物将嫁的时候,还要俯在顾太后跟前立规矩做脸面,婆婆想给媳妇儿罪受真是太简单了,嫁给皇子就等于有了两个婆母,一个嫡母一个生母,嫡母得敬着只要大事儿上不出错,皇后也得顾忌颜面不会太过刁难,可对待生母的态度就悬了,太尊敬了是打了当朝皇后的脸,不尊敬又是打了自个儿夫婿的脸,两厢难做。

    不过昌贵妃王氏要在方皇后跟前摆婆婆款儿,太离谱了。

    行昭笑着转头,轻轻推了推闵寄柔,“昌母妃正问话儿呢,二嫂还不挨个儿答下来?”

    主母当然有权利代替妾室答话,不仅有权利,甚至这是责任与义务。

    亭姐儿脸刷地一下更红了,耳朵红得像透着血丝儿的琥珀,飞快地抬头看了眼行昭,然后飞快地低了头。

    闵寄柔轻轻柔柔接过话,回答却是正对着方皇后的,姿态不卑不亢,答得很清楚:“请了太医来瞧,说是胎儿很健康,怀胎三个月的时候才发觉,如今四个月多一点儿,平日里石妃也不大站,多是躺着或卧着,太医却说这样要不得,母亲得日日活动起来,孩子才能康健成长...”

    行昭也不晓得让闵寄柔来回答这些话儿是解围还是残忍。

    二皇子这个人真的很简单,也从来没藏过什么坏心,常常行动由情绪支配,他觉得亭姐儿看起来可怜,便带她出去游灯会,给她孩子,再帮她瞒住正妻...同样他喜欢闵寄柔,可闵寄柔从始至终表达出来的都是坚强与端和,这个女人不需要人庇佑——在男人放心之余,便会将多出来的心软与耐心分给其他人。

    这就是为什么方皇后原先要教导她,多示弱会示弱。

    闵寄柔是正室范儿,也被摆在了正房夫人的位置,她要贤淑她要尊敬夫君的体面,所以只有放下自己的爱与恨。

    前世是这样,今生还是这样。

    闵寄柔聪明,但她心不够狠,前世恨毒了陈婼,却也下不了决心动陈婼的两个女儿,与现今的情形何其相似。

    方皇后是留了饭的,等准备出宫打道回府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一半儿了,雾霭又起,从行昭熟悉的凤仪殿外慢慢地落下。

    三个妯娌走在前头,陈媛愈加别扭走得飞快,闵寄柔便扭头吩咐人,“陪侧妃慢慢地走,不着急。”然后只剩下她与行昭二人并肩而行,走得虽近,可二人一路无话。

    不是惯常示弱之人,何必垂泪扮花怜。

    走过顺真门,眼瞅着三家王府的青帏马车候在门口,闵寄柔转身冲行昭抿嘴敛眸一笑,“这是我这些天走得最轻快的一段路了...”话儿轻得像天际的浮云,行昭心中有闷苦,勾起嘴角回之一笑。

    正要攀辕上车之时,陡然听见身后闵寄柔比前一句更轻的话。

    “阿恪根本就不适合成为帝王,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孟德必定谋朝篡位。”

第两百四十章 新年(上)

    闵寄柔的话儿叫行昭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儿。

    她也晓得她们俩的立场,皇帝要把二皇子捧起来,为了维稳,就势必要把另一个儿子压下去,六皇子就做了这么个倒霉蛋。老二是个自得其乐的,她却一直都知道闵寄柔的本事——不是什么人在至高的权杖跟前都能把手拿开的,拿不拿得到是一回事儿,伸不伸手去拿又是一回事儿。

    上一世她做晋王妃的时候,与闵寄柔无话不谈,可如今呢?

    从凤仪殿到顺真门那么长的一路,她与闵寄柔交谈过几句话?

    是不可能深说的了,普通的妯娌尚且还有嫌隙龃龉,何况两个嫁到皇家的小辈媳妇儿。

    最后那句话让她心里头悬吊吊的。

    一进正院就看见六皇子盘膝坐在炕上,木案上的账卷摞得老高,上头几本是敞开着的,行昭探过头去瞧,账册是靛青蓝布缝的封面,有几本书脊处还蒙着尘,里页泛着黄,是很久之前的户部账目明细了吧?再瞧了瞧,模模糊糊看见“水涝”、“旱灾”这几个词儿,下头载的全是名目各样的银两数,蹙着眉头问:“怎么将这些公事拿回来做了?杜大人呢?”

    成亲这么几个月了,六皇子论外头事再忙再繁,也没把公事带回家过。

    小小习惯却让行昭没来由的很高兴。

    六皇子一抬头见是行昭停了手下的动作,轻搁了笔,麻利地把账都重新摞好推到一侧去,在小案上腾出块空地来上茶上糕点。

    “事情多没做完不安心,只好搬回来做。你可算是回来了。从户部出来便差人内宫问,结果说是母后留了饭,我总不好去凤仪殿寻你。”六皇子拍了拍身侧的软垫,示意行昭过来坐,“见到二嫂了?气色瞧着都还好吧?那个石氏瞧起来怎么样?二哥虽没和我细说,可话里话外对她没说过不好的。”

    是怕他来内宫接她,会让闵寄柔心里不舒服吧!

    行昭没过去,先绕到屏风后面去换家常衣裳,一边解扣子脱大裳,一边说:“...见到了。昌贵妃分明喜欢亭姐儿更多些,二嫂都还好,不管是明里暗里都能稳得住。倒是后来我与二嫂两个人说话儿的时候,二嫂可是把我给惊着了...”

    屏风是磨砂琉璃做的,上头嵌着几十颗碎米粒儿大小的红宝石,光照过来磨砂的乳白和熠熠的鲜红后头,有具婀娜的身段剪影。

    六皇子眼神一动,心不在焉地接话:“都说了些什么?”

    “二嫂说二哥不适合被推到那个位置,也说了曹孟德,我不知道她是想将陈家比作曹操,还是想将二哥比作刘阿斗。”

    行昭边说边从头上套了件儿白银条纱衫出去,接过莲玉手上的帕子认认真真擦了脸又擦了手,这才坐到了六皇子身边,叹了口气,“我本是不愿意多想的,可在这节骨眼上二嫂跟我说这话儿,我脑子里乱得像浆糊似的,一会儿想二嫂是不是想借端王府的手把亭姐儿给除掉,一会儿想她是不是想将我们与陈家的风浪扇得更大点儿...谋朝篡位都说出来了,我没答话,可心是真慌。”

    行昭不是一个惯以最坏猜想去揣度别人的人。

    可江山从来都是最重的筹码。

    人性都是有底线的,别将任何东西放在江山的对立面,没有几个人能禁得住考验,不要让自己和别人都失望,这就是底线。

    温水沁在脸上,秋后天渐凉,夜里从北风萧飒的室外进到屋内里来,行昭一张脸蛋慢慢变得红扑扑的,身上沾染了凤仪殿熟悉的薄荷花香,被热气儿一熏也清清淡淡地散了出来。

    “想得这样多,平白吓自己。”六皇子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儿,安抚道,“闵家尽出通透人,信中侯凡事留一线,什么事也不做绝,你舅舅告假在家,信中侯这些时日去左军都督府也都是应卯点兵,从来没有过什么大动作...我倒是觉着二嫂至少有七分真心说的这些话儿,退一步说,二嫂若模棱两可地说,你就模棱两可地听,以不变应万变,实在被逼到变无可变,你忘了这不是还有我在这儿顶着吗?”

    归纳起来就一句话——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

    这算什么安抚!?

    行昭瞄了眼六皇子,心却渐渐放宽了,说起二皇子来,不由自主地叹口气儿:“你说二哥究竟是怎么想到?寄柔是他求娶来的吧?明明是很喜欢寄柔的,豫王府后院里除却一个王妃一个侧妃,便再没有美人儿了,偏偏就这么两个女人都搞得个鸡飞狗跳的,不得安生。”

    看看人家贺二爷,后院十几个美人儿一天一个,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就没出现过这样混乱的场面。

    妾室就是妾室,别给妾室足够的资本和正房争,否则就后宅难得安宁。

    这可是人贺环都知道的道理啊。

    这女人瞬间就忘了正事,说起闲话来了。

    六皇子手上再阖了本册子,神情十分认真:“大概是二哥嘴里说下的家长里短,全报应在自个儿身上了。”

    恶毒,忒恶毒了。

    行昭最喜欢看老六人模狗样地说笑话,嗯...有种逼良为娼的快感。

    两口子坐在一处,老六誊抄近十年江南一带的账册,说是“今儿一个郎中翻到这些账目,这才发现江南早十年前就是一堆烂帐,前几年去泡在河里命都要没了,也没能完全彻查下去,治标不治本,等发作起来让人更难受。江南的账做得恶心人,别人不管,我不能不管。”,这是六皇子自己寻的差事来做,行昭觉得他傻又觉得与有荣焉。

    进宫请安荒废一天,行昭就靠坐在他身边儿看库房册子勾选年礼,时不时地问上一句,“...你觉得母妃是更喜欢菩提子的手钏还是红珊瑚的?”,“母妃喜欢用茉莉香的扑粉还是玫瑰味儿的?”。

    这里的母妃当然是指陆淑妃。

    天晓得女人的茉莉香和玫瑰香有什么区别啊...

    六皇子言简意赅:“我们送的,母妃都喜欢。”

    行昭随即喜滋滋地挑挑拣拣了几大页。

    两个人一起忙好像做得比平日里更快,爬到罗汉床上,行昭探身将灯盏移近,呼地吹灭了烛火,莲玉进来照例要把搁在床边的宫灯熄灭,却被六皇子止住了,“...就这样亮着吧,等会儿再熄。”

    行昭要整个堂间都黑黢黢地才能睡得着觉,看了六皇子一眼,脸上比往日烫了些。

    内厢里暗了下来,只有一两点微弱光在跳动。

    行昭往里侧身睡,六皇子抱着她的腰,没隔一会儿手就从下面慢慢往上,在昏黄暧昧的光中,摸索着把扣子挨个儿解开,明明很灵活的手这时候偏偏变得慢吞吞。

    就像火花“噗”地一声冲上半空,却久久不见烟花的模样。

    行昭恼他故意,一个翻身,便与六皇子面对面了。

    六皇子闷声笑起来,笑她:“促狭!”

    心思没停,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扣子一解开,他的手就顺势贴在了肌肤上,顺着脊梁骨一寸一寸地往下滑,男人的掌心发烫,行昭身上颤栗,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将脸埋在老六的颈脖里,熟悉的沉水香味道充盈而来。

    大概日子就是这样,初次的磨合总让人疼痛,慢慢地从小心翼翼变成随意与习惯。

    合适,并不是一点一点地将两个人的棱角都磨去。

    而是让两个人就轻丝暗缝地契合于一体。

    欢愉地、不带犹豫与迟疑地契合一体。

    秋来天高,行昭却觉得屋子里像一个灌了水的蒸笼,他的气力越来越大,行昭身上就越来越热,身体里像有一股热气在横冲直撞着,又像沙场之上万马奔腾,闭上眼之间眼前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将头往后仰,身体却向上抬。罗汉床床脚特意留了光,六皇子俯下身嘴贴近行昭的耳朵,压低声音,断断续续:“阿..妩...睁开眼睛...看...看着我...”

    行昭紧紧攥着床巾,轻启唇,眼睛迷蒙睁开一条缝。

    正好看见男人大汗淋漓的一张脸,和极亮的一双眼。

    欲望,像什么?

    黑暗中的那团火,大水里的浮木,烛光里的飞蛾。

    人因欲望欲死欲生。

    行昭却因欲望腰酸背痛。

    偏偏新年在即,新任端王妃必须打起精神来,应付各家各户的年礼往来,打理府内的差事管事,日日都要见人,通家之好的夫人们,从庄户上来拜年的庄头们,还有远方的亲眷派过来请安的妈妈婆子。

    哦,行昭还得再加一样,准备参加宫里的除夕家宴。

    宫中已经许久没办过家宴了,宴无好宴,皇帝心头暗忖一把老骨头可算是怕了宴上出的那起子幺蛾子了,索性不给这个幺蛾子机会,今年可不行,三妃晋位,皇家娶新妇添新丁,怎么说都是大事儿。方皇后是主张要办的,昌贵妃吹枕头风,顾和妃也吹枕头风,皇帝被风一吹,主意就变了。

    入皇帝所愿,今年的家宴恐怕又要出幺蛾子了。

第两百四一章 新年(中)

    到了除夕,定京城这才落下旧年的最后一场雪,新年的头一场雪。

    初雪来势汹汹,打了京城里人们一个措手不及,行昭透过窗户往外瞅,雪扑簌簌地往下落,仆从们来不及清理,没多久就在青石板路面上积起了一寸有余的积雪了,端王妃当机立断,“咱们用过早膳就进宫,顺便去母后那儿蹭顿吃喝。万一赶点儿去,马车赶得快,路面又结层冰,容易出意外。”

    端王妇唱夫随,赶紧表示媳妇儿太英明睿智了。

    故此,端王府两口子就成了今儿个到得最早的夫妻。

    蒋明英得了信,在凤仪殿外头候着,白雪茫茫的,大老远就瞅见有人影过来了,赶忙迎上去:“王爷和王妃赶得早,您进了顺真门,皇后娘娘这才得了信,午膳没备齐,赶紧吩咐小厨房加菜...”一边儿扶住行昭胳膊,一边儿笑问:“酸渍黄瓜条儿、八宝羊肉锅子、醉香梅肉,您赶紧再想想看还想吃什么。”

    “嗯,还想吃山药细面。”

    方皇后照顾她,凤仪殿做饭都是清淡的,行昭回望了眼不急不缓跟在后头的老六,再笑了笑,“姑姑去瞅瞅小厨房还有牛肉没,切得薄薄的,再拿芡粉一裹,和着双椒一块儿炒,鲜嫩鲜嫩的。”

    自家姑娘可是从来不吃辣...

    蒋明英跟着看了眼六皇子,随即朗声笑起来,“一准儿有!”

    一进凤仪殿,地龙烧得整间屋子又暖和又亮,六皇子规规矩矩地先给嫡母行了大礼,行昭跟在他身后福了身,方皇后乐呵呵地让碧玉一人塞了个香囊,行昭拿手一棱,像是银票的大小,还是厚厚一叠呢!

    方皇后这是给他们贴补家用吧...

    行昭有点儿汗颜,她往前在庄子上时,是听过乡间里坝的有做母亲的逢年过节偷偷摸摸塞给闺女儿钱花,是当私房钱也好,还是贴补到公中去也好,都是把娘家东西拼命往婆家搬,只是未曾想...她们一家这天潢贵胄的,也得让丈母娘偷摸塞钱花...

    “我们都多大岁数了,您还给压岁钱!”

    “只要还没生孩子,自个儿就是个孩子,就能得压岁钱!”

    行昭琢磨来了凤仪殿,跟着就去淑妃那处请安,方皇后也撵她和老六,“让淑妃一块儿过来用午膳!”,哪晓得宫廊都还没出,将拐了个弯儿就碰见了淑妃,行昭赶忙上去扶住,“雪这样大,我与阿慎正预备去接您...”

    淑妃笑得眼睛眯成条儿缝,行昭还算是新嫁娘,尚且还许进宫穿着一身红,辞旧迎新的好日子穿得又贵气又喜庆,站在雪地里像团暖人心的火,再瞅瞅安静地笔直站在儿媳身后的儿子,心里头全是满足。

    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

    用过午膳,小两口坐在一处陪两个妈说话儿,没一会儿绥王府两口子倒率先到了,一进殿绥王妃陈媛就先瞅见了其乐融融的场面,心里头涌上来的也不晓得是什么感觉,老二有昌贵妃,闵氏有闵家撑着,老六有方皇后,贺氏本来自己身份就贵重,等嫁了人,先甭管老六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就在明面儿上也不会得罪贺氏。

    她有什么?

    只有她什么也没有,娘家是陈婼的后盾,老四是个瘸子,唯一能依靠的丈夫根本就是个靠不住的。

    还好还好,这片湿泞的泥潭里,陈婼正在往下坠,她那最亲爱的妹妹会掉下来陪她的。

    绥王夫妇先问方皇后和淑妃的礼,老六和行昭再站起来给哥嫂请安,六皇子和四皇子碰了面就两个男人就从席上避开了,剩下几位女人家,陈媛从不主动开口与行昭答话,行昭做弟妹的却不可能不表示亲厚,行昭向外看了看,笑着与绥王妃唠家常:“哪儿能想到今儿的雪能落得这样大...绥王府与豫王府一向挨得近,二哥二嫂怕是在路上遭这天气耽搁了。”

    陈媛看了行昭一眼,似笑非笑地挑衅:“怕不是在路上被耽搁了,是在昌贵妃那处耽搁了吧。”

    行昭说不清陈媛究竟是怎样的眼神,说是狠戾也不至于,说是幸灾乐祸有一点儿但不是全部,说是孤傲清洁却不那么妥帖。

    绥王妃陈媛越来越瘦,越来越瘦,行昭最早看见她,她还是一个面容红润,眼神怯生生的小姑娘,如今却瘦得颧骨突起,眼窝往下陷,便显得面容有点凶。

    在有些时候,只有凶神恶煞,才能掩饰住担忧和懦弱。

    其实不该把一段感情、一桩心愿、一份执念折磨得气数已尽,这才发现其实早已大势已去的。

    行昭叹口气,也不回击也不挑破,顺势转了话头。

    又隔了会儿人都陆陆续续地过来了,几位长公主缺了八娘,驸马只来了两位,到了这一辈儿,宗室已经没有多少近亲,几个远房的县公里只来了还和朝堂上搭得上关系的令易县公,行昭瞧半天没瞧见胡萝卜,再一问人家小姑娘早就远嫁泰州了!

    平阳王府出了那么老大个洋相,又何必举家送到别人手上去,一早就辞了这次家宴,只推说“身子不畅,心恐有碍龙体。”

    二皇子一家并昌贵妃王氏最后才到。

    皇子进了宫没先到凤仪殿请安,却先去了生母宫中...

    行昭悄悄让莲玉去打听后才晓得,原是昌贵妃王氏让人去顺真门截胡来着。

    行昭真是很想问问王氏,贵妃,您的脑袋什么时候被驴踢过了?您刚才是发疯了吗?

    方皇后静默旁观什么也没说,旁人自然也不好说,满殿的人都候着当今大周朝行将就木的帝王,方皇后打发林公公去问,林公公一回来,弓着身子,复述原话:“...皇上让皇后娘娘领着人先去畅音阁,皇上与和妃娘娘片刻便到。”

    行昭发现自个儿今天尽在叹气了。

    如今的皇宫内院就像一个丑态百出的戏台,皇帝就是最大的笑话,每个人都在盯紧方皇后看,就等着方皇后出手收拾残局——就像以前一样,偏偏凤仪殿这么好几年都没有动作,捧了一个小顾氏,紧接着又捧孙氏,然后又纵容王氏得意嚣张,凤仪殿一直在冷眼旁观,却在紧要处微不可见地推波助澜。

    无论是谁在推波助澜,一台戏没唱完,最后停在哪里,又有谁能笃定呢?

    方皇后点的主戏,点戏的折扇绕过昌贵妃,昌贵妃王氏脸色瞬时就不好了,递给陆淑妃,淑妃摆手只称“看什么都是一样的。”,便又将点戏的折子递给闵寄柔,闵寄柔笑着点了出《桃花扇》,《桃花扇》唱腔温婉柔和,眼神在身后亭姐儿身上落了落,“石妃怀着孕,锣鼓喧天的怕是得惊着。”

    闵寄柔也没往昌贵妃那处递,长幼有序顺下来,绥王妃点了出戏,行昭点了出《点绛唇》,笑说:“这出戏是考校花旦功夫的,看看乐伎园的花旦功夫减退了没,若是不如前儿了,我这份打赏可甭想拿!”

    前后点了五折戏,算下来时辰,戏一完正好往太液池用晚膳。

    嗯,怕是用不了晚膳了吧。

    行昭思绪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对面的戏台子备齐活儿了,小羊皮鼓先起,鼓点叮咚,紧接着就是胡琴悠扬、锣鼓喧阗,喜庆声儿将行昭的思绪拉了回来,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努力聚精会神起来。

    女眷们是坐在畅音阁二楼,男人们在三楼。

    方皇后坐在最中心最靠前的位置,贵妃、淑妃一左一右,陈德妃坐在淑妃的左手侧。

    三个小辈妯娌是坐在第二排的,能透过前头人的肩膀缝隙往出瞧,再往后怕就只能黑压压地瞅见人脑袋了,压根瞅不见戏台子上演到了哪出,不过这皇家的家宴哪儿瞧的是戏台子上的戏啊,明明是这起子人精演的戏。

    皇帝是台上正唱到芸娘归家的时候来的,台上的旦角唱得正期期艾艾,这头是三呼万岁,宗室男眷们小牛皮靴踢踢踏踏地赶紧下来,跪在前头,行昭紧挨着老六跪下,口里头随众唱福。

    “都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苍老无力。

    方皇后率先起了身,从小顾氏手上接过皇帝,笑吟吟地道:“您来得正好,没错过好戏。阿妩点的,说是要考校考校宫里头乐伎们的功力,您一锤定音,好好品赏品赏,千万甭叫阿妩得意!”

    皇帝眼皮向下耷拉,看了几圈这才找到了皇后口中的阿妩。

    阿妩是谁?

    皇帝皱着眉头想了想,哦,是老六家的媳妇儿,方家的外甥女,也是他硬塞给老六的,这两口子怎么还没打起来?

    皇帝再动了动眼球,看见了二皇子,抬起手招了招,“老二过来,过来挨着朕坐。”

    立马有小宫人手脚麻利地端了杌凳挨在中央的椅凳旁,二皇子抬头看了看垂垂老矣的父亲,又赶紧埋首往这处走,昌贵妃王氏轻轻抿了抿嘴,极力克制住想上扬的眉梢。

    皇帝没接方皇后的话,场面已经有些冷了,皇帝偏偏提起老二...

    绥王妃嘴角一挑,飞快地瞥了行昭一眼。

    行昭有些无语。

    皇帝落了座,众人才敢落座,皇帝选在二楼落座,再没有人敢坐在三楼,男眷们全都下来了,宫中早有准备,几扇大屏风一隔便将男女之别隔了出来。

    再往台上望,正好演到了一出新戏《点绛唇》。

    点绛唇考的是花旦功夫,定京城里谁是花旦名角?

    先有柳文怜,再有段小衣,之后便是台上这位袁寻君了吧?

    和段小衣相似的身段,更加柔媚的五官,师承一脉的唱腔。

    这位袁寻君会一炮而红的。

    行昭很笃定。

第两百四二章 新年(下)

    戏台之上,鼓点密集,胡琴悠扬。

    这才将开始,花旦尚未出来,如今在台子上的一个丑角儿,一个小生正在唱着。

    唱腔倒是很敞亮也很见功底,丑角儿画着花脸绕着小生转悠,小生英姿挺俊目不斜视,站得笔直——这正演到小生张怀丧父,这丑角儿黄老板趁火打劫夺取张家制墨机密的时候,这是开场,制墨方子也是这出戏贯穿始终的线索。

    行昭手指扣在身旁的小案上跟着乐点儿打拍子,看得目不转睛。

    闵寄柔很轻松地靠在椅背上,压低声音笑道:“...大过年的怎么点上这出了,后头虽是大团圆,前头也看得忒憋屈了点儿。黄老板夺墨不成,反倒买通人手让张怀参军前线,然后就此没了消息。张怀之妻晚娘一个女人哭过之后,一肩撑起门楣,攒够了盘缠就此漫漫寻夫路...你行事一向妥当,何必在这节骨眼上点出这样的戏让上头不安逸呢。”

    闵寄柔边说边将眼神横向和方皇后并排坐着的皇帝。

    “哪儿能惹得人不安逸啊。”

    行昭眼神没动,心不在焉地轻声回之:“后头不是光明起来了吗?晚娘先去前线,辗转反侧之后再入京寻夫,哪晓得夫婿张怀已经军功卓著,战袍加身了。寻夫寻到了,张家先有战功,再向皇帝献上百年制墨之秘,可谓是名利双收,张家夫妇既没有落入秦香莲、陈世美之类的悲剧,又没有像宁采臣、聂小倩生死相隔,这分明是京戏里头难得的一出好戏。”

    是一出好戏。

    现实里圆满不了,女人们便到戏里去寻,论它好坏逻辑,一出喜剧便足够安抚人心了。

    闵寄柔认认真真地看了眼行昭,这才转了眼,随即嘴角一勾,纤手往台上一指:“哟,花旦主角儿出来了!”

    袁寻君出来了。

    粉群水袖,娥眉远黛,杏眼含泪,侧面示人,眉梢初抬将起范儿,绯唇一张,唱腔柔婉却自有风骨,朝看客们娓娓道来:“妾苦来——郎君不知何处去,墨黛青荇染鬓来。红妆十里为张妇,秉烛夜观始起时,今朝突闻郎君故,妾身满心何坦然,何坦然!”

    尾音直抖,循序渐进地往上扬,最后戛然而止,干净利落地守在声高嘹亮之处。

    水袖朝两侧甩开,花旦的正面终于完全显露人前。

    菱纱水袖尚未垂地,双袖尚漾于空中之时,行昭便听见了屏风那侧陡然出现茶盅砸地之声,茶盅在地上滚过几圈,发出“轱辘轱辘”瓷器摩挲青砖地的钝钝的声音。

    行昭眼神一垂,往下望,透过屏风座底儿的空档,看见了一滩慢慢向外溢的茶水。

    之后便听见有男人特意抑住声量的呼声。

    “绥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两边儿隔得近,女人家都能听得见,只有坐在最上首的皇帝迷迷糊糊的什么也没听到。

    方皇后回首望向屏风那侧,再不着痕迹地从行昭一脸上一扫而过。

    不久之后便传来了六皇子的声音,“无碍,四哥只是手滑罢了,大家伙儿的接着看戏罢!”

    这是最好的解释。

    女人们转过头来接着看下去,只是一个无关大雅的插曲,场面自然都很平静,哦,除了两个人,绥王与绥王妃陈媛。

    陈媛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椅凳上坐起,瞳孔聚焦,然后再慢慢涣散开,台上那个人...台上那个人是那个戏子...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父亲为保妥当在陈家老宅里教那个戏子唱戏,走戏,眼神功夫和练身段,每天早晨都能听见那个人吊嗓子,她偷偷去瞧,那个人就一个转身冲她勾唇一笑,戏妆还没下,长眉拖得老高,媚得简直就像初春里那株早开的桃花儿。

    后来他不是被父亲送进宫了吗?

    后来他不是死了吗!?

    那台上那个人...是谁?

    五官相似,妆容一模一样,眉眼处却略有不同,那个戏子是男角儿多了些男扮女的惊艳,而如今这个是女角儿戏花旦,实打实的就是女人家的媚和柔!

    陈媛脑子里搅得像一团浆糊,有东西在乱窜,可她却捞不住,父亲教导她事有首尾,一首一尾抓住再一抖,条理就清楚了。父亲不满意她的这桩婚事在前,可皇命不可违,至少那个时候父亲想不出办法来摆脱这桩赐婚,所以就要从赐婚里得到更大的利益——所谓更大的利益就是让皇帝觉得愧疚,对陈家对父亲的愧疚。世家大族的亲事里,若是小郎君婚前荒唐,姑娘完全可以借此退婚。若是皇子荒唐呢?所以父亲将与二皇子有五六分相似的那个戏子悉心调教之后送进宫去,旨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她那个时候越可怜,陈家能得到的好处就越多...

    事情到此为止,她是理得清楚的。

    可慢慢发展之后,她就看不懂了,父亲也从来不与她详说,每回都是囫囵说个大概,她问多了父亲就会很温和地说“我们阿媛是富贵命,哪里有必要晓得这样多的东西?”

    父亲笑的时候,是最可怕的时候。

    不与她详说,却整日教导陈婼该如何行事...

    奸情没有如愿被揭开,她甚至连场都没出,就嫁给了那个瘸货,可陈家还是得到了好处,父亲抓住机会终是一跃而上了!

    瘸子和戏子的奸情没被撞见,是方家那个丫头跑得快,撞上了六皇子这才破的局,天底下人这么多,有一个两个长得相似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六皇子和方家找的人,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父亲善后不可能善得不妥当,当下就把皖州知道这件事儿的人处理的处理了,能送走的都送得远远的了,藤都找不到,怎么可能摸得到瓜!

    只是来恶心恶心她与老四?

    台上这个人究竟是谁?她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里到底目的是什么?是巧合还是安排?目的在四皇子还是陈家?

    陈媛心乱如麻,她想找到她的妹妹商量,陈婼一向聪明,若现在是她在这里一定能看透的,一定能够立马把住脉络,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在这里!

    行昭坐得很安稳,眼神往旁一瞥,探过身去先轻笑一声,手轻轻摁在陈媛的肩上,凑近轻言:“四嫂这是怎么了?担心四哥?”行昭眼往屏风一扫,笑道,“就是个茶杯没拿稳罢了,四嫂四哥果然鹣鲽情深,这样也能担心得不得了?”

    陈媛瘦得肩膀全是骨头,行昭无端端地觉得膈手。

    陈媛在抖吧?

    她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父亲要拿龌龊手段算计她的未婚夫,她当然应该知道的。

    行昭神情很关切。

    陈媛转过头,有些警惕地看着行昭,隔了一会儿才扯开嘴角笑得很勉强,“没事儿。这是乐伎园新来的角儿?唤作什么来着?唱得还不错,是在宫里头拜的师父还是外头承的师?”

    行昭捻过帕子笑起来:“我哪里晓得这么多!只晓得这是新来的花旦,大约是因为唱得好,一来就唱主角儿!唤作什么、拜的哪儿的师父,听戏听完了不就知道了?”

    也是,定京旧俗,一出戏完了,头一回上场的新旦得出来叩头再自报家门。

    陈媛慢慢缓了下来,再冲行昭一笑,扭过头再看戏台子上。

    哪晓得一晃神儿,戏已经是快唱到尾声了。

    正如行昭所言,戏是大团圆的,晚娘妻凭夫贵,凤冠霞帔加身叩拜皇恩。整出戏都唱得很好,行云流水唱下来,该哭的时候惹哭了一圈儿女人,该笑的时候嘴都合不拢,方皇后先打赏了五十两白银,昌贵妃也打赏五十两,到淑妃、德妃那儿终于降了下来,一人赏了三十两。

第两百四三章 寻君

    等挨个儿赏赐下来了,便到了新花旦叩谢天恩的时候了,袁寻君撩袍叩地在地上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朗声道:“贱妾叩谢天恩浩荡!”

    便再无后话了,等了一会儿,便从后台走出了个太监打扮的内侍,撩袍行了礼,躬身笑着介绍:“这是乐伎园唱新戏的旦角儿,唤作袁寻君,师从乐伎园老旦,头一回上台唱戏,得蒙主子们恩典,唱得还算清亮,只是不太会说话儿...”

    皇帝迷迷瞪瞪眨了眨眼。

    向公公赶紧上前挥挥手,表示此事接过不提。

    内侍又是叩恩拜谢三声,把袁寻君一把扯了起来,躬身往后退去。

    陈媛的气儿一点儿接着一点儿地往外舒,一颗吊上嗓子眼的心渐渐回复原处,却眼见都已经快推到黑幕之后的袁寻君陡然发力,一把挣开那内侍,小跑到下台子正中央,“嘭”地一声跪在了戏台子上。

    女声吊得很高,可却不像在唱戏,尖利而凄凉的声音听在人耳朵里,像是刺得心尖尖都在颤。

    “奴才命苦也如晚娘一般,可奴才没晚娘那般好命,苦苦寻人却终究寻不了啊!”

    峰回路转,陡然来了这么一出。

    这可比光看戏好看多了。

    皇帝被吊得老高的女声猛地一惊,脑子里头醒了醒,努力睁开眼去看戏台子上,向公公赶紧一挥手,从戏台两侧飞快蹿出了四五个身强体健的内侍要去拉扯袁寻君,袁寻君“哇”的一声快哭了起来,哭声里尚能听见清晰的说话声。

    “晚娘寻的是夫君,奴才寻的是兄长!兄长卖身葬父给奴才与弟弟留了几缸米之后便再无音讯了!奴才恐哥哥险遭意外,便四处打听,从皖州寻到泰州,再从泰州寻到京城,为了找到兄长,奴才一路讨过饭也睡过桥洞子,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也在狗堆儿里抢过吃食,奴才是充人数被选到乐伎园里来的,奴才只想找到哥哥,皇上千古明君,戏文里的皇帝都是天皇老子,能找人能救人...”

    皇帝蹙了蹙眉头,听到后话再慢慢舒展开来。

    天皇老子好,天皇老子能长命百岁。

    “小娘子一片痴心...”皇帝往侧靠了靠,指了指戏台子上,“向德全,再赏她一百两银子吧...”

    向公公应了声喏,搭了拂尘再朝戏台挥了挥手。

    这回换成行昭一颗心慢慢攥紧了,眼神落在挨着皇帝坐的二皇子身上,定京城中年妇女之友,这就是展现你专业素质的时候了啊!你还在等什么呢!上啊,冲啊!

    行昭手攥成拳,袖在宽大的云袖之中,戏台之上,内侍又去拖袁寻君,袁寻君身着大红褙子在地上一寸一寸地往里挪,哭声慢慢从尖利转为呜咽,哭腔低迷,绵在嗓子眼里嘟哝,一张脸早已哭花,看上去很可怜。

    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挪,行昭心一下一下地跳,快得像立马要蹦出喉咙似的。

    “等等!”

    行昭一颗心飞快下落,长舒出一口气,眼神极亮地看向二皇子。

    只见二皇子伸手向前,再提高声量道:“等等!”皇帝没反应过来,二皇子扭头解释得有些急切,“...人生常常不尽如人意,可戏文里却通常都是圆满结束的。晚娘既然能找到张怀,寻君为什么不能有机会找寻到她的哥哥?父皇是圣上,是皇帝,是天子,再听一听寻君怎么说,再下圣谕可好?儿臣知道这不合规矩,父皇为何不当现在自个儿就是天皇老子断民案办民事呢?”

    行昭慢慢靠回椅背之上。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布一个局的时候要考虑到若干人的心思以及由这种心思带来的后果与动作,她断定二皇子不会袖手旁观,可她却没有算到二皇子竟然会以这样善良而温暖的理由插手。

    行昭转过头去看闵寄柔,却发现闵寄柔神色很复杂地直视着二皇子。

    皇帝是糊涂了,可糊涂的人常常会牢牢记住心头的执念和对一个人的喜恶,皇帝糊涂之前最喜欢看重的就是长子,二皇子开口,皇帝没有道理打掉一向喜欢的长子的颜面。

    皇帝神色稍显迟疑,向公公赶紧拿手往下一摁。

    戏台子上的那几个内侍连忙松手,袁寻君顺势跪在地上向前爬,边爬边磕头:“奴才叩谢皇恩,奴才叩谢皇恩浩荡!”

    二皇子叹了口气儿,抬了抬手,示意她起来说话,又问:“家在皖州?皖州哪里?多少岁了?家里除了哥哥还都有谁?你哥哥是怎么失了踪迹的?当初卖身卖到哪处去了?去他卖身的地儿寻他了吗?当家的怎么说的?”

    一连发问了这么多问题。

    袁寻君挨个儿答,慢慢止了哭,手俯在地上不敢抬头:“回殿下,奴才家在皖南段家村,今年将满十七岁,哥哥是奴才十一的时候离的家,奴才不敢去找买哥哥的人,也找不到,因为买哥哥的那些人...买哥哥的人...”

    袁寻君声音渐小,默了下来,二皇子等了半晌没等到后话,蹙紧眉心轻声问:“买你哥哥的人都是谁?”

    “买我哥哥的人是皖州官衙里的官士!”

    袁寻君一语言罢,头便俯得更低了,险些贴到地上。

    陈媛猛地大惊,下意识地往前探,腰前却被人的手臂紧紧拦住,眼睛还来不及动,耳边便听见了行昭的轻言,“绥王妃别动,稍安勿躁啊,否则只会弄巧成拙,想一想你的胞妹。”

    声音压得极低,也说得很轻缓,没有什么力度。

    陈媛却身形一紧再一松,慢慢还原。

    二皇子大诧!

    “什么官士?为什么不敢寻?”

    “皖州府衙里的人,奴才小家小户认不识。当初哥哥去的时候,便说了别去寻他,否则奴才与弟弟都会被人打死...”

    “府衙买人当长工也是常有之事,家属去探望也是常事,你哥哥却叮嘱你寻他会被人打死...”事不寻常,二皇子陷入沉思,灵机一显,“莫不是你家哥哥怕你与幼弟日日上门打秋风!?”

    若不是处在节骨眼上,行昭真是想喷老二一口冷茶水。

    袁寻君哭着猛摇头,直否认,“绝不是!哥哥甘心卖身为奴为仆又怎么会抛弃奴才与幼弟?...哥哥一去之后,奴才与幼弟便被买哥哥的那些人送到了离家乡很远的地方给家境殷实的人家当儿女,奴才不仅改了姓还改了名,新家的养父母说奴才与哥哥再也不是同一个祖宗了。后来家里出了事儿,新爹娘便将奴才给卖了换粮食吃,后来奴才被卖到戏班子里,奴才逃了十几次才逃出来,然后四处寻兄,奴才找不到买哥哥的人,便四处打听,装成叫花子守在城门口,要不糊黑一张脸守在皖州官衙前头,打听了一年多总算打听出来哥哥一早便被人送进了京去奔前程了,奴才一个人逃到京里来,正巧乐伎园缺人手,奴才又被人捉到了乐伎园里来了...”

    编的故事当然与实情有出入,要合理要抹去行昭找到她,拘了她一两年的那段时光和事实。

    “你哥哥被人买了?可你和你弟弟却被送到家境殷实的人家里去?你哥哥还被人送到京里来奔前程?他一个仆人送到京里来奔什么前程?”

    又不是定京的小厮比皖州的挣钱些...

    二皇子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行昭却听见屏风那侧有颤颤巍巍的一个轻声问。

    “你哥哥...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是四皇子的声音。

    轻得像一阵风,飘无又忐忑。

    “段如笙...”袁寻君轻轻抬起头来,再一字一顿地轻缓再言。

    “哥哥的乳名是小衣...段小衣...”

    屏风之后静了下来。

    “嘭”的一声。

    方皇后与陈德妃却同时打翻了茶盏。

    一个做戏,一个却是真心惊诧。

第两百四四章 谋动

    段小衣被皖州官士买下...

    段小衣被买下之后,他的幼妹幼弟随后就被送到了家境殷实的人家...

    段小衣被送进京来奔前程...

    段小衣入宫进乐伎园...

    段小衣被老四注意到,在盛宴上撺掇老四扣下重臣之女...

    皖州、陈家、段小衣、四皇子、方家!

    陈德妃一向不笨,前后联系一想,顾不得拿帕子擦干洒在裙上的水渍,手一撑而起,前垮两步当场跪在皇帝与方皇后身侧,嘴一张,两行眼泪就从面颊之上滑下来砸在了地上。

    “臣妾求皇上、皇后娘娘做主!朝中有居心叵测之人陷害老四!”

    德妃情急之下,哭声陡起,四皇子玩的伎人像他亲哥,又被那挨千刀的下九流玩意儿哄得失了一辈子的生气和活头,她原以为是老四自己个儿不争气,哪晓得是旁人做了个局就等着让老四往里钻!

    其心之险,使招之毒!

    她压根就不敢想若老四没那点儿软心肠,当时听了那戏子的话儿将方家姑娘摁到太液池里了断性命了,她现在,她儿子现在还能不能活着坐在这儿!

    德妃一跪一哭一喊,后头的宗室女眷们默了片刻,随即“哄”地一声议论了起来。

    方皇后眼疾手快,一把将陈德妃扶住,顺势站起身,身形站得笔直,朗声稳住局面:“好戏成双!豫王宅心仁厚,体贴良善,堪当贤王典范!袁姑娘寻君一路曲折,寻君至今,一片孝心痴心忠义之心,堪为楷模!古有晚娘寻夫,今有寻君追兄,今儿个是真正的好戏成双!本宫再赏袁姑娘一百两银子!”

    真正的大气,大红蹙金丝大袍里的凤凰衔着东珠,在光下好像熠熠生辉。

    方皇后指甲透过衣裳,掐在陈德妃胳膊肉里,德妃一疼便醒了。

    蒋明英寻机,佝头从僻静地方往外走。

    方皇后言罢,女眷们心中纵有千般疑虑也慢慢静了下来,袁寻君被人带了下去,再上场,便又是一出新戏。

    好一出闹剧。

    皇帝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看,蹙紧眉心——这位年已垂暮的君王还未反应过来,方皇后身形往旁一探,附耳同皇帝轻声解释,“您还记得当年误了老四的那个戏子吗?”

    皇帝眉心拧得越来越紧,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那个戏子是被人精心设计送到老四跟前儿的,您的骨肉,当朝天潢贵胄,竟然着了别人的道儿!德妃气的怨的怒的便是这个缘由。”

    皇帝勃然大怒。

    方皇后赶紧摁下皇帝,“大庭广众,休要再提此事!您想想可怜的老四和德妃!想想皇家的颜面和德妃的体面啊!”

    皇帝身形一松,手在椅靠上扣紧,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儿,“等家宴结束,从长计议。”

    老四再瘸,再跛,再无能,都是他的儿子,都是帝王的儿子!

    众人的关注点与猜忌都在德妃与四皇子身上,嗯,只有一个人的关注点很奇怪。

    新出炉的昌贵妃王氏陡然发现,方皇后还是打赏得比她多了整整一百两!

    昌贵妃瞬间悲愤了。

    两出戏唱得快极了,晚膳是定在春喜堂用的,晚膳一用完,该告退的一刻也不敢留,就怕城门着火殃及池鱼了,都是聪明人,令易县公家的夫人最先告辞,紧接着一个两个的都来向方皇后福礼辞行了。

    方皇后笑着也不留了,只很是风轻云淡地说了句话儿:“...好戏看完了便忘了,等下回再看的时候也有点儿新鲜不是?牢牢记着再四处去告诉被人这出戏是怎么演的,只怕别人心里头也没感激,只有埋怨。”

    话儿交代了,至少表明宫里不会秋后算账,甚至是一气之下迁怒。

    夫人们走得倒是都很心安。

    没一会儿,春喜堂就只留了几个人下来了。

    三家王府的人都在,德妃红着眼也在,方皇后侧坐在上首,皇帝闭着眼靠在榻上,神情很疲惫,一张脸却绷得很紧,像是极力在忍耐什么。

    “要不要让三个媳妇儿都先去偏厢候着?”

    方皇后轻声问。

    皇帝分毫未动。

    殿中静了下来,方皇后沉了口气儿,环视一圈儿,正要开口,却陡然听见皇帝的声音。

    “老四留下,老六留下,老二带着媳妇儿先回府去。老四媳妇儿和老六媳妇儿去偏厢等着,不许进正堂来。”

    这番话儿说得倒很清楚。

    可行昭却很清晰地看见皇帝搭在把手上的那双手抖得很厉害。

    皇帝现在还不能死,他一死,宫里宫外必定大乱。

    陈媛先起身草草福了福往出走,行昭跟在她后头,屈膝深福了一礼,“父皇仔细着身子骨,千重要万重要也没您的康健重要。您长命百岁了,小辈们才能心安舒畅呢。”

    皇帝最喜欢听人说长寿,眉梢展了展,轻抬了抬手。

    行昭赶紧佝头躬身往外走,将走到门口,轻抬了眼,与六皇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相当,心里一暖,脚下的步子便稳健了很多。

    豫王府三人得了令要出宫,行昭是弟妹,照礼数说得去送送长兄长嫂,可陈媛不提,行昭也不会提,闵寄柔却朝行昭笑着招了招手,行昭心下一叹,只好捻了裙裾去送。

    二皇子搀着石侧妃走在后头,行昭与闵寄柔走在前头。

    夜色迷蒙里,闵寄柔往后一看,神色很平静,轻启朱唇压低声音,像是在和行昭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皇家想掩下的秘密,被人又一把揭开来了。人身上的伤口成了痂,再揭开又要疼一回,只是这回不晓得是谁疼了。”

    行昭转头看了闵寄柔一眼,笑着接道:“反正不是咱们疼。”

    闵寄柔也笑,笑着点头,长舒出一口气儿,轻声道:“疼多难受啊,能舒服谁想疼啊...可若是别人不疼,就得自个儿疼,我闵寄柔扪心无愧地活了这么二十来年,只是这样活得,太累了太疼了。”

    行昭猛然扭头看她。

    话堵在心胸里出不来,也咽不下去。

    便索性堵在那处吧。

    将闵寄柔送到顺真门,闵寄柔与石侧妃坐一辆马车,二皇子骑马,女人家都上了马车,二皇子有些担忧问行昭:“...四弟不会有事吧?”

    是了,二皇子什么也不知道,准确地说,对于那桩事儿连淑妃与欢宜都不知道,阖宫上下帝后知道、德妃知道、六皇子两口子知道、四皇子两口子知道,再无他人,宫外怕是只有陈贺两家掺和了进来。

    “我上哪处晓得去?”

    行昭翻了个白眼,与二皇子自小一块儿长大,一向亲厚,说话行事向来不拘着规矩,“二哥心且放下,凡事都有德妃娘娘冲在前头护着呢。倒是你,二嫂帮你悉心照料着石妃,大不了两边儿一样重,别厚此薄彼地做在了明面上,仔细寒了别人的心!”

    二皇子哟呵一声,笑起来,“你和老六当真夫妻,话儿都说得一模一样!”

    行昭只好再送了个白眼给他。

    豫王府一骑绝尘出了顺真门,行昭便折身慢慢往回走,将步子拖得很慢,脑子里却转得飞快,段如箫唱完那两出戏就被蒋明英带到了凤仪殿,只等皇帝召见,皇帝一召见,顺藤摸瓜,摸出乐伎园的几个管事来,再往深一挖,段小衣当初是谁送进宫来的?又是谁送到四皇子身边儿去的?再往下挖,皖州人士段小衣是怎么进的京,又是拜的哪位师父?

    什么都能挖出来。

    陈显心狠手辣,过河拆桥将关键处安置的人手要么发配要么灭口,若不是段如箫后来的养父母也心狠手辣,转个面就将她给卖了,段如箫压根就活不成了。

    要找原来的人,是一定找不到的。

    可是没关系,什么人手,六皇子都已经布置好了。

    段小衣进京通行的章是陈府的管事帮忙搞的,拜的师父是陈显请的,乐伎园里一个半大不小的管事内监收了陈显的钱财,便将段小衣安插到了能离四皇子更近的地方。

    若再想深查,也可以,皇家的手就伸到皖州去了。皇帝若真想在皖州查个底儿朝天,怎么可能查不到线索。

    陈显草蛇灰线地算计皇帝的儿子,即使是垂垂老矣的病狮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行昭一路走回春喜堂偏厢,便看见陈媛瘫坐在椅凳之上,对她没兴趣,眼神一转便定在了雕花隔板之上,可什么也看不破。

    春喜堂一直在来来往往地召人,进人,出人。

    更漏扑簌簌地往下落,行昭心里在算时辰,等了很久,脚坐在凳子上快要麻了,这才听正堂“咯吱”一声,门将打开,六皇子第一个走出来,接着是四皇子扶着德妃出来,德妃形容很憔悴,可一见陈媛,眼睛便陡然一亮。

    “啪!”

    一声清脆极了。

    德妃气得浑身哆嗦,使尽浑身的气力,扇了陈媛一巴掌。

    陈媛哭没哭,行昭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了,出宫的马车一路颠簸,早就宫禁了,赶车的伙计停了停拿出牌子才放了行,行昭靠在六皇子身上,身子总算是完全放松了下来,话儿很软绵,“皇上的决断是什么?”

    “让信中侯闵大人接手陈显部分差事,并从明日起便着手调查此事。”

    “让信中侯去皖州?”

    六皇子摇头,“就在定京城里查——父皇是很生气,气得险些厥过去,可仍旧没有对陈显下狠手。”

    不让信中侯去皖州彻查,皇帝在骗谁呢?骗他自己吧。

    行昭笑了笑,正如前言,糊涂了的人对没糊涂之前的人事有股子执念,觉得谁好觉得谁能信重,便牢牢记着,很难再改变了。

    “凭一个戏子还扳不倒陈家。”六皇子顺手揽住行昭,“甚至凭现在的父皇也很难在这一时三刻就扳得倒陈家。要想陈家倒,必须要等陈家自己先动。父皇虽然留了力气,可到底会作势抬信中侯压制陈家,陈家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是逼宫也好,是篡位也罢。父皇一有异动,格局就一定会有变化,陈家就会跟着动,这一动就非同小可了。”

    “是成是败,皆在此一举。”

    做什么都要讲究个名正言顺,若是陈显叛乱在先,六皇子扶正在后,就算没了那一纸诏书,不照样也能功成名就?

    他们还没妄想到凭一个段如箫就能让陈显失了势。

    行昭紧紧揪住六皇子的衣襟,半晌无言。

    天黑风大路难走,老六啊,我们要一起走。

    端王两口子将到王府门口,马车外头便有一串急促连贯的小跑步声儿,六皇子撩开车帘,看见了端王府长史官杜原默的脸,杜原默大喘气了几个粗气儿,说话断断续续。

    “...豫王府...豫王府的石妃小产了...”

第两百四五章 暗流(上)

    行昭手蓦然一松,“嘭”地一下砸在榆木板上。

    六皇子一下子回了神,一把将行昭的手捞起来,紧握在掌心里,看了杜原默一眼,抿了抿嘴角,轻声道:“进去再说。”

    天儿已经全黑了下来,雪光在夜里显得有些暗,六皇子帮行昭披了披风再将她揽在怀里,声线一直都压得很低:“手疼不疼?”

    行昭仰了仰脸,安静地认真地望着六皇子,再轻轻摇头。

    她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情绪,临行之前闵寄柔对她说的那番话其实已经表明了态度和兆头,前世的闵寄柔再恨再怨,也未曾对陈婼的两个女儿下手,如今前路尚未明朗,亭姐儿腹中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闵寄柔竟然陡然发力,恨绝了起来。

    爱,让人改变。

    变得更好,变得更自私,变得更...

    面目可憎。

    行昭长叹了一口气儿,她手上也沾了血的,应邑、应邑尚未出世的孩子...可那是因为恨,而闵寄柔却是因为爱,无爱无忧亦无怖,也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更可悲。

    亭姐儿可怜,闵寄柔可怜,二皇子也可怜。

    明明是两点成一线,二皇子偏偏要两边都维稳,人心又不是三角形,哪里立得稳啊?

    最后三个人都痛苦。

    旧时光,嗬,旧时光就再也回不去了。

    “...京中雪大,豫王府是落了黑才从皇城出来,那个时辰路上已经积了好大一滩雪水了,雪一化就成了冰。走到双福大街的时候,马车在冰上一滑,豫王妃与侧妃都在马车上,侧妃滚落下来,豫王妃为了拦住侧妃往下滑,哪晓得自个儿也摔了下来。侧妃正好摔到肚子,豫王妃的右手脱了臼,头撞在车辕上也一下子晕了过去。二皇子先派人到临近的药堂请大夫抓药,又赶忙遣了人去宫里请太医,最后让人来问您回王府了没,微臣这才知道因果缘由。”

    杜原默回得井井有条。

    女人狠起来,宁可自伤一千,也要伤敌八百。

    行昭听过没说话。

    屋子里还有人,六皇子却仍旧轻轻握了握行昭的手,转头吩咐李公公:“...你亲自去豫王府走一趟,从库里找点药材送过去。”

    李公公有些为难:“现在?怕都宵禁了吧...”

    “现在。”六皇子声音很稳,“拿上我的帖子,把东西送进去再给豫王磕个头,同豫王说今夜先不慌,这事儿大,明儿个一早再让人去宫里通禀,父皇身子不畅,先把口风漏给昌贵妃与皇后便可。二哥既然派人来问我回王府了没有,我自然不能辜负信赖。”

    李公公应了一声。

    行昭抬了抬眼,莲玉便麻溜地跟了上去。

    “你好歹歇一歇,李万全是个得用的人。”

    人一走,六皇子伸手揽过行昭,温声说。

    行昭叹了口气儿,靠在六皇子肩头,隔了半晌才道:“我是知道闵姐姐要动手了的,我去送他们的时候却没和二哥明说...暗示得很隐晦,二哥那样的性子哪里听得懂啊...”顿了顿,“要么全部对我好,要么一点也不要对我好,一半的一半,我也不稀得要——闵姐姐大概就是这样的个性吧。”

    六皇子手臂揽得更紧了些。

    累得很,心累身也累。

    外头在放除夕的烟火,一朵咬着一朵冲上天际,一下子绽开亮得如同白昼,东市集热闹地宣泄着过年的喜庆,劳作了一年的人们笑着闹着,以最大的欢欣与鼓舞去迎接来年的丰收与日复一日的辛苦。

    再苦也要过下去,也要笑着过下去,这大概就是生活的意义。

    行昭与六皇子在内厢守岁,她以为自个儿是睡不着的,哪晓得大清早睁眼发现自己窝在六皇子的手臂里,眯了眯再睁开,终于觉得神清气爽了起来。

    初一不出门,朝廷也沐休。

    过年过节的见血出红,究竟不吉利,方皇后最先知道,紧接着就是昌贵妃知道了,这出祸事既非人为又非人祸,一场飞来横祸,让豫王府一个侧妃小产,一个王妃至今昏迷不醒,昌贵妃对这个孙子寄望有多大,如今的怒气与失望就有多大,想迁怒闵寄柔,可豫王妃闵寄柔为救有孕的妾室至今昏迷在床,谁也没讨着好,上哪儿去迁怒?只好让二皇子把当日赶车的、套车的、喂马的王府家丁全部杖责。

    大年初一满京城的闹得个沸沸扬扬的,这样大的事儿存心想瞒皇帝也瞒不住,昌贵妃只能迁怒家仆,皇帝却把账算到了别人的头上。

    大年三天还没过完,皇帝擢升重用信中侯闵大人,虽尚未入阁,可修缮皇陵、竣工河道、打定官员年末考评三样事务都从陈显的手上移交到了信中侯的手上,这三类事务前两样是无关紧要的,后一样却是顶重要,顶在风口浪尖上。

    行昭听六皇子说起皇帝这一番所谓的“责罚”,突然觉得很荒唐,笑着与六皇子玩笑,“...做权臣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够了,顶大的罪,皇上既不彻查也不严罚。陈显的人一点儿没动,说是分权,只是把能捞点油水、看起来威风,实际上没多大用处的权分了点儿给信中侯...你说,父皇与陈显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啊...”

    六皇子面无表情地回弹了行昭一个脑袋崩儿。

    新年将起,事繁事冗得没个完,预示着这一年怕是都会过得不甚清闲。

    豫王府哭声喊声一片闹得个不安宁,不幸中的万幸,大年初八闵寄柔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可陈家照旧不安宁。

    可是陈家的所有不安宁都是隐蔽的、静悄悄的,就像冰封河面下急流暗涌的河水。

    陈府没有异样,陈显爽快放权,没有向宫里打听除夕那夜究竟唱了哪几出好戏,也没有进宫求觐见皇上,闷声闷气地在正月十六将陈婼嫁到了平阳王府,定京城的夫人奶奶们记性虽不好,可陈婼那出大戏没个三年五载的还是忘不了,端着身架,大多都是人没到礼到。

    陈家的心腹们也没来,一来不就昭告全天下,快来看看啊,我就是陈显的人了!记得把我薅下去啊!

    经此一役,陈显会按捺不住了吧?

    还是陈显会等来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掀起大浪,将海上的船全都打翻?

第两百四六章 暗流(中)

    这个年过得有些闹心,端王府两口子倒都还好,一过元宵,桓哥儿亲自登门把六皇子托付他驯养的几只犬都拿绳子栓了带来,几只犬都长得很雄壮,烈性是烈性可被人驯养得认主也认得快,几只长得半大不小的狗儿围在老六旁边亲亲热热地乱窜,六皇子喜欢得不得了,又偏偏少年老成得很,喜怒不行于色,面无表情地用过晚膳便一手挽着媳妇儿,一手牵着狗往后院散步去。

    行昭离那狗远远的,直笑他,“...欢喜得想笑便笑呗,仔细憋坏了。”

    六皇子仍旧肃着一张脸,脚下却跟着那犬小跑起来。

    这男人闷骚得不像样儿。

    日渐相处久了,夫妻之间压根就没了秘密了——连谁什么时候去上恭桶都知道,还谈什么秘密可言?

    成亲本就是一场相互容纳与包涵,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那人的缺点便慢慢浮出水面,爱上与习惯一个人的优点与长处都很容易的一件事,可他的缺点呢?

    老六讲究、对人的容忍度低、个性板正固执、很讨厌变化与变通——用惯了的书斋摆设一点儿也不能变,行昭心血来潮变了内厢的格局,老六闷了三天终究忍不了,和行昭打起商量,“小木案能不能不摆在左边儿?摆在床的右侧不也挺好的?”,看着老六这三天愁得眉毛都快掉了,行昭愣了愣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应当还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毛病,可在行昭眼里,这些都是可爱的,无伤大雅的。

    可如果容忍不了呢?

    行昭看着头上缠着白布,背靠在床畔边儿的闵寄柔,心里什么味儿都有,叹了口气儿小步往前过去。

    闵寄柔神情很平静,头上缠着白布绷带,脸颊很苍白,连唇上都没有血色,人瘦了是瘦了,但到底还是没有陈媛瘦得没了形。

    她一抬眼看见了行昭,嘴角往上勾了勾,声音很轻柔地招呼行昭:“...你倒赶了个先儿,连昌贵妃派过来的内侍,阿恪都让人打发走了,他倒让你进来。”

    石妃小产,坐小月子都哭得梨花带雨,日日将二皇子留在偏厢里,王府里经事的嬷嬷婆子都说做小月子晦气,男人家最好别进去,可石妃一哭,眼泪包在眼睛里泪光盈盈的样子,二皇子心一软,什么旧俗避讳,全都顾不了了。

    寻了个沐休的日子,六皇子与行昭过豫王府来,一个陪自家二哥纾解情怀,一个陪二嫂唠嗑说话。

    行昭又叹了口气儿,坐在床边儿的小杌凳上:“二哥和端王在前院儿呢,一听我要来瞧你,差点儿没给我烧香拜佛。”

    闵寄柔轻垂了首,抿嘴一笑,没接话。

    行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约有三成的人怀疑是闵寄柔动的手脚,可也有三成的人当真觉得这是一桩意外,行昭十五进宫请安的时候,方皇后这样说的,“...乱上加乱,浑水摸鱼,可偏偏敢把自己的头往车轴上撞,又敢拿自个儿当人肉垫子去接侧妃...旁人就算心有怀疑,口头上也得赞一句豫王妃贤淑正直之名。”

    苦肉计,谁都会用。

    行昭却很疑惑,闵寄柔既然拉住了石妃,落下去的时候更是把自己当做人肉垫子挡亭姐儿,她自己都护好了亭姐儿,她哪里来的把握,亭姐儿就一定会流产,就不怕丢了夫人又折兵?

    或者说...

    不是闵寄柔下的手?

    连行昭如此笃定之人都有些动摇,何况别人。

    行昭探身替闵寄柔掖了掖被角,语声平静淡定,“亭姐儿还好吧?我也没这个立场去瞧她,二哥说她一直哭一直哭,又说做梦梦到她腹中的孩儿哭着叫她娘,又说是个很健康的男孩...”

    “是个男孩。”

    闵寄柔阖了阖眼,再睁开时一片清明,“五六个月的孩儿,已经长成形了,是大夫用白布蒙着那个孩子抱出来的。”

    行昭眉心一蹙,心里陡然升起疑惑,脑子一下子过得很快,话儿便冲口而出。

    “...你当时不是晕了过去吗?”

    行昭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闵寄柔反而抬起头来了,很认真地直视行昭,望着望着便轻笑出声:“没有。”边说边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晕,我就被架着歪在内厢的贵妃榻上,整个王府,哦,除却正院的仆妇们都围着里间的那张床,除了正院的几个丫鬟,明月、清风还有听水,再没有人守在我的身边。仆妇们没有,阿恪也没有,阿恪来来去去,从内厢走到外堂,端水送药安排事宜——他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半眯着眼睛,晕晕乎乎地躺在贵妃榻上,手往额头上一摸,手上便全是血,血就顺着我的额头流到我的下巴,再一下子砸到了地上。阿妩,你知道吗?那个时候的血是凉的,没有温度的,我像被一盆冷水猛地从头淋到了脚。”

    闵寄柔的声音很淡,一字一句里,仍旧透出当初那个端和稳重的大家闺秀的模样韵味。

    可行昭却从里面听出了绝望。

    “子嗣重要...事急从权,有急有缓,亭姐儿有孕在身,当时的伤受得应当比闵姐姐更重些...”行昭也轻轻地说,“一个在流血肚子疼,一个昏迷过去却没有极重地伤到筋骨,这头是急事,那头是可以稍缓一缓的情形,二哥当时怕也是慌了...”

    “没有流血!”

    闵寄柔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大家闺秀的激动与失态却也仅限于那么一瞬间,即刻平复了下来,话里又复述了一遍,“她没有流血。我们两个一起坠下马车,我挡在她前面,是我的手紧紧抠住车辕,也是我先落下去。她并没有落在地上,她掉在我的身上,是我为她挡住了冲击和伤害,她的孩子和她在当时根本一点危险都没有——这些都是阿恪亲眼所见了的!”

    行昭大愕。

    那亭姐儿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她生养过孩子,她知道,有些孕妇身体健壮,除却前三月要悉心保养,后三月要注意,在乡下农间,妇人怀着六七个月份的身子劳作喂猪的多得是。亭姐儿身体好,这一胎太医的诊断也一向很健康,如果当真如闵寄柔所说,最大的冲击和碰撞她都先受了,那有了缓冲之下的坠落,又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行昭抬起头,轻轻握住闵寄柔搁在被子外面的手,一字一句道:“...马车意外,石妃当夜小产已成事实...”

    话到此处,轻轻一顿,行昭深吸一口气再问:“究竟是不是你?”

    屋内陡然大寂。

    窗棂轻轻打开了一条缝儿,风便从那条细缝中“呼呼”响地向里灌进来,初春的风带着水意的透骨凉,闵寄柔陡然打了个寒颤,伸手紧了紧衣襟,低头避开行昭的眼神,重新展了笑问:“阿妩喝不喝茶?今年的新茶,是大红袍。哦,你那儿哪会没有啊,你哥哥就在福建呢...买茶送茶怎么都方便...”

    闭口不谈,张口揭过。

    行昭的身形微不可见地往下一颓,从心里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儿,满心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情绪,什么情绪都有,怜悯、悲哀、失望,她其实并没有资格对闵寄柔失望,她也没有资格要求闵寄柔做任何事情,任何善事、恶事,她更没有资格站在道德与人性的制高点感到悲哀。

    她的失望,是对二皇子这段婚姻的失望——再来一次,明明开始这样的美好,却终究要落得个这种下场,是上天注定,还是孽缘纠缠?

    为闵寄柔不值,也为二皇子扼腕。

    真的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于公于私,于情于理,行昭不知道该怎么想下去。

    这只是行昭的一个从笃定,到疑惑,再到确定的过程,可这却是闵寄柔的一个从宽容,到怨恨,再到恨绝的,一个慢慢往下坠,慢慢地往深渊与沧海坠落的瞬间。

    是闵寄柔。

    是她做下的局。

    是她。

    从豫王府出来,闵寄柔坚持要下地去送,二皇子与六皇子走在前头,两妯娌走在后面,走过二门,行昭让闵寄柔回屋去,闵寄柔有气无力地靠在清风的身上,只朝她摆了摆手。

    像一棵仲春落败的柳树。

    行昭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转身回抱了抱闵寄柔,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便转身往外走去。

    这么些天,闵寄柔一直没哭,偏偏听完这一句话后,眼圈一烫,眼前顿时变得迷蒙一片。

    “折磨,不只折磨的是别人,爱与恨,恨与怨,怨与自怜更多折磨的是自己。用自己的不成人形与良心谴责去将别人也拖进泥潭,你自己想一想,是不是得不偿失?”

    是啊,她是在扒皮抽筋地折磨着自己。

    雪天路滑这是外因,可被人抹了甘油的车轮则是内因,亭姐儿掉下马车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胎儿有事,胎儿在那个时候也不会有事儿,可请的那位大夫开出的药却是催命的利器——在她晕晕沉沉,头痛欲裂之时,二皇子的表态与选择便已经给出了终止他们三个人纠缠不休的结果与缘由。

    她的绝望,是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二皇子当时守着的是她,而不是只在嘴上嚷嚷着疼,身体却健壮得很的亭姐儿,这个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如果二皇子当时守着的是她,至少让她看清楚了二皇子的那颗心,至少让她决定这样就行了吧,至少能让她满足,至少...至少那个孩子还能健康地出生,顶着长子的名分活在这个人世间。

    她的考验,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她的幼稚的愚蠢的考验,让三个人都陷入了悲剧当中。

    她是设了一个局,可这个局里赌注却不是亭姐儿可以依赖着耀武扬威的那个孩子,而是她的良心。

    闵寄柔靠在清风的身上,手攀在石拱门的边缘,陡然失声痛哭。

    从豫王府一回来,行昭一直蔫蔫的,回了端王府,行昭嘱咐人给亭姐儿收拾点儿药材送过去,等莲玉选了人参、燕窝、鹿茸这些子滋养的物件儿呈上来给行昭验查时,行昭看了看单子,叹了口气儿便放下来了,只说,“算了算了,别送过去了,别人看着堵心也虚伪。”

    莲玉点了点头,再无言语。

    日子见天儿地过,终究还是有好事发生,四皇子难得出府来串门拜访,与六皇子把酒言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爷们儿喝酒,行昭不好插言,四皇子一走,老六跟着回了正堂,开门见山:“四哥想把段如箫接到绥王府去,我不觉得这是好主意,可四哥说得很情真意切‘小衣过世,留下幼妹如浮萍飘零,我定竭尽所能照料如箫,是放在身侧也好,还是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也好,我终究要护她周全。’”

    除夕当夜,段如箫便被秘密送出了宫,连夜赶路送到了行昭通州的庄子里去行昭本是打算将她送到福建请罗氏帮忙要不找门好亲事,要不就学门手艺活儿,再一辈子顺顺当当活下去的。

    哪晓得四皇子要横插这么一脚,还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端王府来。

    行昭派人去和段如箫递话儿,小娘子明确地不愿意,只说,“下九流人儿也有下九流的念想,是哥哥对不起四皇子在先,我更没脸再见四皇子”,六皇子原话递给了四皇子,终究是就此作罢。

    等日子进了仲春,六皇子下令彻查江南官场一事已经隐隐显出些眉目来,六皇子这些时日乐意同行昭多说些——都是想事儿,想想好事儿总比老想衰事儿来得强吧?

    六皇子下令彻查江南官场一事已经隐隐显出些眉目来,六皇子这些时日乐意同行昭多说些——都是想事儿,想想好事儿总比老想衰事儿来得强吧?

    “江南官场分成几股势力,原先的江南总督是临安侯贺琰的人,还记得我在江南落水一事吗?借此扳倒了临安侯贺琰在江南的势力,于我们而言是好事,于江南官场而言,也是好事——借此一役,何尝不是也扳倒了京城势力在江南的控制?势力深的更深,一手遮天的更加猖獗,中央势弱,主弱则仆强,江南官场圈地为王,近些年更加没了遮掩。做假账,吞公粮,打压中央派遣过去的朝廷官员与监察使,甚至与身处皖州的陈家旧势两相勾结,一点一点地从南向北蚕食蔓延。”

    六皇子是户部出身,做事想事也能从账册数目上看出端倪与出入。

第两百四七章 暗流(下)

    【关于行昭的心理,俺昨天传完了之后回想了蛮久的,行昭并不是让闵寄柔忍耐或者是盲目宽容,更没有指责闵寄柔。基于她没有成功开导方福的前因,她对闵寄柔的开解是希望她放下执念,没有必要把自己绕进了个死圈里去。一瞬过来的失望,俺觉得这也是真实的,行昭不是圣母,行昭手上有血,便奇怪地将闵寄柔看成尚未沾血的那个自己,只是她、方福和方皇后都在或曾在爱恨里迷失方向和自我,行昭希望闵寄柔能对她自己好,是一种移情也是一种寄托和自我投射。而按照闵寄柔的心性,闵寄柔设下这个局她的心绝对也是在煎熬和痛苦的。握住闵寄柔的手,最后临走时回抱闵寄柔,最后连送东西给亭姐儿这种面子情也不想做了,都表示行昭其实在支持着闵寄柔的。人性、良心与爱,阿渊给自己下了一个套儿,也给自己绕了一个圈,其实这也是行昭纠结的那个点。昨天那章,俺赶得有点急,有些心理和用词没有斟酌得很仔细,心态的揣摩也不够透彻,所以今天这一章码完之后,阿渊会做出一点修改,和主线剧情没有关系,但是不改心里难受。好的现在回到主线~】

    大周疆域领地辽阔,凡商税,三十而取一,又定下其买价至四十两以上,每两止税银一分五厘之规。

    江南地肥土沃,商贾买卖畅通,四通八达,既有陆行之官道,又有水流之运河,渔樵耕读皆通,兼之互通有无盛行,乡绅豪俊众多,江南之繁荣是银钱与土壤堆出来的盛世,定京之荣华是皇城与君权累下来的沉积。

    这样一个富庶之地,每载上报的税银与奏文,竟都是“入不敷出”,今日借水涝灾害,明日借荒年饥年,请求朝廷拨下银钱以充赈灾物资。

    “你知道每年朝廷要拨给江南多少赈灾物资吗?”

    六皇子问行昭。

    行昭摇头。

    六皇子手上比了一个数,行昭皱着眉头问,“三万两白银?”六皇子摇头,行昭眉心蹙得越来越深,再问:“三十万两?”

    六皇子再摇头。

    行昭想起来六皇子曾经同她提起过,大周每年税银收入一年近三千万两白银,前几年同鞑靼打了那场仗,打得国库都快空了,黎令清当时掌户部诸事,只要有人问户部要钱,黎令清永远都是梗直脖子摇头,“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钱钱钱,百姓的命根,帝王的心眼,就像老虎的屁股,压根就是摸不得的。

    江南官场除非脑子被驴踢了,也不敢狮子大开口在皇帝腰包里剜走更多的钱了。

    行昭皱着眉头看着六皇子,六皇子轻笑一声,才回答道:“三千两白银。”

    行昭瞬间就明白过来了,三千两白银能干什么?临安侯府一年进进出出的银钱就快两千了,江南官场就拿着一个半临安侯府的银钱去治水、去安置灾民、去疏通河道、去在江南偌大块儿的土地上做出一番成绩来?

    怎么可能啊。

    “找中央求点儿银子,只是江南在向皇帝摆明态度罢了——我们这儿可没多的银两了,您看没见着咱们还求着朝廷拨款项下来吗...”行昭抬起头来问六皇子,“江南每年向朝廷上缴的税银有多少呢?”

    “两百万两银子,这么十年的账册里,几乎没超过两百三十万。我翻账册的时候发现,若当年江南没有向朝廷求拨款项,上缴的税银便在两百万辆左右,若求拨了款项,上缴的税银便能多上个十余万两。”

    六皇子言简意赅说道。

    行昭听得有点儿发懵,这算什么事儿?江南是富庶之地,一年才上缴两百多万两税银?那剩下的钱呢?

    心里想着,行昭嘴上便问了出来。

    “剩下的钱?总督说是贴补赈灾和维护河道运通了,都能拿出账本来,我这些日子将十年来的账目明细一笔一笔地对,做的账大都做得很好,全落到了实处——买石头、拓宽河道的人工、买泥沙、办学堂、再与江南府外接洽...我却知道江南官场什么也没做,剩下的白花花的银子一层一层地过,再一层一层地剥,偌大一个官场活像一把筛子,这里漏点儿那里漏点儿就什么也不剩了。”

    六皇子举起茶盏,小抿了一口,说得很风轻云淡,可行昭眼神却落在了男人骨节分明,将茶盏握得紧紧的手上,再听六皇子后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黎令清与我去插手江南之事时,江南官场都有人敢背后耍黑手暗害,哪晓得做得过了,引起了朝廷的关注,京里派过去的官儿颓了一拨儿,原本同气连枝的江南本地官儿也连累了一批,江南官场老实了一两年,如今故态复萌,甚至较之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河堤修缮不利,则每至夏秋交替之际,岸畔民众们的财务、房屋,甚至自身的性命都会受到威胁。我抱着浮木,泡在河水里泡了三两天,眼前萧索苍凉之景带来的震撼,远远比身上浸在河水里的冰凉来得更猛烈。若当时我活不成了,是不是江南官场那如同朽木雕琢的浮梁画壁,终于可以被皇帝的怒火从根拔起了呢?”

    认真的人最美好,认真的男人更是。

    这是行昭头一次听见六皇子回首那段生死时光。

    行昭脑子里猛地闪过一丝念头,江南官场之事已成沉疴,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陡然进入六皇子的视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巧合还是人为?如是人为,意欲何为?

    “那几本账册...你是怎么翻到的?”

    行昭轻声问。

    六皇子面上一愣,蹙着眉头想了想,道:“是户部的一个小郎中翻出来的,我翻了两页觉出了不对劲,拿着账册去找黎令清,黎令清叹了口气儿没说要管也没说不管,只让我把账本放下来...”

    六皇子说到后头,话却慢慢地浅了下来。

    是不对劲,早不揭开晚不揭开,偏偏这个时候把江南陈年的账册送到他的眼前来...

    六皇子心一沉,来人是笃定他不会袖手旁观,而是选择继续查下去吧!

    六皇子与江南官场纯属新仇旧恨,险些命丧黄泉之仇,再加上六皇子板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是想将老六与江南官场的矛盾越挑越深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自从那日从豫王府回来,行昭一直很蔫吧,连在六皇子跟前都绝口不提,闷在心里头,越闷就越像一块儿陈铁秤砣吊在心尖尖上,今儿个老六把事儿推到行昭跟前来谈,心里想着事儿,反倒没那么闷了。

    “黎令清倒是为你好。”

    黎令清让六皇子放下,虽其处理此事的态度已显懦弱和妥协,但是放私心里讲确实是为了六皇子好。

    行昭接着问老六,“你要继续插手吗?”

    六皇子面无表情地默了片刻,再抬头时嘴角含了笑,“要。”

    行昭也展了颜,望着他笑。

    意料之中的决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然手上握着账本,眼里看过疾苦,六皇子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板正又倔气得让人有点儿服气也有点为他辛苦。

    “江南每年都会发大水,老乡在河岸边的房子下头泡着的木材全都被泡发胀了,木头在水下一泡,泡得软绵又容易脆,可老乡们还是只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因为苛捐杂税让他们没得地方换房子。城里的府邸却修得好极了,雕梁画壁,石狮貔貅的,完全是两个天地。”

    六皇子被勾起了倾诉欲望,说得有些惆怅。

    “一年不整修,老百姓就会多受一年的苦。既然有人把账本送到了我的手上来,如若我没动作,以那人的城府,怕是还留了后手。”六皇子算了算日子,“如今是仲春,再到仲夏,没剩多少日子了,顶多再等一年,顶多了。”

    这是直接把账算到陈显头上了。

    行昭却觉得陈显是不是一辈子文臣当惯了,想问题做事情绕来绕去,绕来绕去,反倒把自己绕进了山路十八弯里了?

    如果换成方祈要怎么做?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六解决掉了,老二直接就上位了。

    哪里需要费这么多事儿?

    行昭刚这样想完没多少日子,也不晓得陈显是受到了感知,还是早有图谋,行昭竟然梦想成真了。

    更深露重,行昭穿着绫衣盘腿坐在床沿上看书,外头有人轻叩窗板,行昭做事凡事不能一心二用,耳朵边儿过了过便装没听见,反倒是专心誊书的老六听见了,先朗声让人进来,又拿狼毫笔头戳了戳行昭咯吱窝,小声道:“别人长两耳朵是听音儿听话儿的,咱长两耳朵纯属摆设。”

    行昭眼风一横,六皇子随即坐得笔直。

    六皇子刚坐直,莲玉便从外头进来了,福了福,容色很沉稳:“姑娘让人盯着厨房的那个严姑姑,还有负责采买鲍参翅肚的买办最近都有了动静。昨儿个正逢宫中仆从们放假,有人来寻严姑姑,也有人来寻买办。负责盯严姑姑的那个小丫鬟说严姑姑手里头塞了包东西进来,那买办行事低调,愣是没被瞧出端倪来。”

    行昭眉梢一挑,转头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点了点头,以作知晓,莲玉便佝身退了出去。

    老六不说话,行昭也便把书册放在腿上静悄悄地看着他——可千万别打搅了自个儿男人的思考,等了半晌,等得行昭胳膊都酸了,才等来六皇子一句话儿。

    “你说...把莲玉配给你哥哥身边儿那个毛百户怎么样?”

    行昭只恨自己口里没含茶水,否则喷他个道貌岸然一脸!

第两百四八章 鸡汤(上)

    六皇子心不在焉,还有心思出言打趣,是因为端王府有所防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存了心志要去争抢,就别去假想后路与结果。

    既然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所有的担心和忧虑都只是徒劳了。

    行昭却很紧张,根本沉不下心来,一晚上迷迷糊糊睡了会儿又醒了,再睡会儿又醒了,一整夜压根就睡不踏实,做了一个接着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什么都梦到了,一觉醒来只觉得脑子昏昏的,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第二天醒了个大早,行昭将六皇子送到了二门,唠唠叨叨交待得很详尽。

    “轿子、马车坐进去的时候要记得摸一摸坐垫儿,若是骑马,马的缰绳得安固牢实。凡事都注意着点儿...”

    她一早就圈了人特别注意,只待有异动,便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叫她等到了端倪——那个严姑姑手里拿的是什么?是谁给的?准备做什么?

    还没盘问,目的就简直是昭然欲揭。

    陈显既然要下狠手了,那从内到外,都得提防住。

    六皇子笑着点了点头。

    行昭难得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来,虽说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可不是还有句话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吗?荆棘丛中,不动即不伤,可如今的场面是,谁先动谁就先抢占到了先机。

    谋权篡朝,不是靠笔杆子的,更不是靠嘴皮子。

    是靠枪杆子,是靠刀,是靠性命,是靠脑子。

    这几样,以前的方家有,现在的陈家也有。

    陈婼的意外,一连串对陈家的打压,终于让陈显沉不住气了。

    伺机而动的毒蛇让人害怕,对峙眼前的狮豹也让人心悸。

    六皇子一走,行昭折身回房,一道用早膳一道听莲玉悄声回禀,声音闷声闷气地,像在贴着人耳朵说悄悄话儿。

    “厨房的严姑姑今儿个当值,您早就把膳食单子递了下去,她便照着做就是,今儿个反常的却是又另外打发了一个小丫鬟来问我,‘初夏补阴,要不要再加上奶黄翅羹和小鲍熬鸡汤上来?’,我点了头让她做,看她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

    进到王府正堂来的膳食,自有一番规程,虽说没向宫里似的得过九道关卡,可也称得上把关严查。

    先有内侍拿银柄验查,再有内侍试菜,最后餐桌上也有过三不食的规矩在。

    偌大个端王府只有两个主子,进府里来的丫鬟仆从都是精中挑精,细里选细送进来的,行昭过的是日子,不是排场更不是演戏,能轻省的一般都轻省过去了,没那么循规蹈矩。

    宫里的饭菜行昭吃了这么多年,三道关五道卡,再呈到桌上来,早就让人没了胃口。

    六皇子讲究,在吃喝上尤为讲究,行昭便下令只保留了前一桩验毒的步骤。

    嗬,偏偏有人眼睛尖,耳朵灵,瞅见空档就往里钻。

    哪晓得一钻,钻到了坑里头。

    行昭喝了口乳酪,就着帕子一边擦嘴,一边点头,隔了半晌才笑道:“...这是在正堂,你为何要压低声音说话儿?”

    莲玉一愣,随即跟着笑起来。

    小半辈子快过去了,跟着自家姑娘什么没经历过,阴谋阳谋,绕弯捉马脚的事儿习以为常了,可这下毒拿刀,真刀真枪的时候倒还是头一回做...

    莲玉觉得自个儿经验丰富得可以进入谍战系统了。

    莲玉腼腆温和的笑模样,让行昭心情大好,挑了挑眉,歪着头,扬起声音道:“莲蓉可是被自家人接回去待嫁了...昨儿个王爷说你配毛百户将好,我原先觉着他有些乱点鸳鸯谱,再一细心想想,便觉得这是桩大好婚事。毛百户比你大个五六岁吧,年岁也合适,前头没老婆,也没孩子,为人爽直个性也好,听说出身也不算好,寻常军户人家出身,老子娘也都过世了,舅母管着他管了怕是有八、九年。到时候我给你脱了籍...”

    瞧瞧,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正事儿想着想着就想歪了。

    莲蓉家里人年前看了桩亲事,是跟着莲蓉爹做事的一个小管事,托人把条子递到了行昭跟前来,行昭让六皇子安插人暗地里仔细瞧了瞧那小伙子,觉着这小伙儿还不错,过完这个年,就放莲蓉回去嫁人。

    莲蓉一走,莲玉一个人剩在正院,行昭觉着也不是个事儿,昨儿个老六开玩笑提了句话儿,倒是送了个合适的人到行昭眼里。

    行昭看莲玉皱着眉,便当下止住了话头,探身温声问:“是觉得毛百户不好?他虽是个莽人,可莽有莽的好,精也有精的好,我记得你是见过他的,哦,就是长得很壮实,国字脸,声音响如钟的那个...若实在不喜欢,便算了,咱们慢慢来,也不急。”

    莲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处放了,闷了闷,低了头,轻轻摇了摇头。

    “您这处缺不得人,其婉虽机灵,可到底没经过大事,黄妈妈年岁渐大,昨儿个我夜里去叩门,发现黄妈妈撑着手坐在椅凳上,都是一副快睡着了的样子。下头的小丫鬟,我也不放心。蒋姑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儿这么几十年没嫁过人,不也过下去了?黄妈妈丧夫丧子,如今不也过得好好的?我为什么不能过?”

    “那哪儿能一样!蒋姑姑是宫里人,不能嫁出来。黄妈妈是思念亡夫,决意不再嫁。你一个小姑娘,好好一朵花还没起苞儿,怎么就想着要一个人过下去了?”

    行昭把盛乳酪的瓷碗递给莲玉,看了看缄默的莲玉,心下叹了口气,“等莲蓉正经嫁了回来当差,你的事情再说吧。毛百户不行,哥哥手上、王爷手上,甚至舅母手上的好男儿一抓一大把,大不了咱们慢慢挑!”

    合着姑娘当这是挑瓜捡果儿呢...

    莲玉闷了闷头,掩住脸上的绯红和眼中的莹光。自家姑娘从小娘子长到现在,什么都在变,见识在变,手段在变,就一样没变——谁掏心掏肝地待她好,她便掏心掏肝地待谁好,一如既往,百折不挠。

    入了夏,天儿便黑得晚了,六皇子回来的时候,天际边缘还是亮澄澄的。

    等六皇子回来,行昭便张罗着开饭了,银柄子没验出什么名堂来,意料之中的事儿,饭还没开吃,行昭让人先把严姑姑请过来,再让人将内院和后罩房都围了,六皇子三口两口吃了个馍进肚,肚子饱了脑子才转得动。

    行昭用了个请字儿,黄妈妈打头去拿人,却只记得拿菜刀时的气势。

    那严氏没被带到正堂来,双眼蒙着黑布被人一把推搡到了一个封闭的小屋子里去,她看不见,鼻尖却能嗅到潮湿和陈腐的气味,膝盖一软顺势就跪到了地上,鼻尖再一嗅,一股子热气腾腾的,咸鲜清甜的鸡汤味儿扑面而来。

    严氏顿时慌了神!

    “把这碗汤喝了。”

    是正院黄妈妈的声音!

    严氏浑身一颤,嘴里塞着的布团被人一把扯开,接着就有手劲极大的婆子端着碗往她嘴里使劲靠,严氏死命闭着嘴,身形挣扎着往后靠,她不敢张嘴,她怕一张嘴那碗鸡汤就灌进她的嘴里,划过她的肠子,然后毒穿她的胃和脾肺!

    那个采买说汤里没毒,毒都被塞在封了口的小鲍鱼里,只要拿芡汁和肚子把小鲍鱼封住,验毒的时候压根就验不出来!汤里只煮了三两只,端王喜欢吃海鲜,两口子吃完这几只鲍鱼,再等个一两个时辰,等到他和王妃七窍流血,就算有太医来验查照旧不能在汤里查出任何端倪来!

    说得言之凿凿,她只好奋力一搏!

第两百四九章 鸡汤(下)

    可她...仍旧怕啊...她怕得要死!

    “喝下去!”

    黄妈妈的声音比刚才更凶利。

    严氏身如抖筛,死命紧咬牙关,想将头偏到别处去,可颈脖后头被人死命往下摁,她半分也动弹不得!

    事情败露了!

    论他们想得再好,事情也败露了!

    往哪边走都是条死道儿!

    可她不想死啊...人活在这世上,谁他妈主动想死啊!

    “严管事,你是想喝汤呢?还是想说实话呢?二者择其一,生死全在你。”

    黄妈妈的声音陡然放柔。

    听在严氏耳里如同经纶佛语,身形往下猛然一伏,磕头如捣蒜:“我说实话,我选择说大实话!只求王爷和王妃能饶过奴才一条贱命!”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实话大抵能算在忠言的范畴里。

    实话实说,说来却不甚好听,常常让人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儿,或者是别人的心肠出了错儿。

    严氏的实话让行昭既在意料之内,又出乎意料之外。

    “...早在几年前,陈家就已经向昌贵妃王氏的娘家递了亲和帖子了——陈家旁支宗族,哦,也就是陈显的侄儿娶了王氏的外侄女。陈家到底是名门世族,王家是什么德行?靠着豫王和昌贵妃,总算是捞到个闲官儿做做。”

    陈家和王家的勾当,在那个时候就隐隐显出了几分眉目。

    行昭如今细想起来,觉得陈显让人忌惮,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慢慢筹谋下注了,在那个他还没有得到机会一冲而上的时候就已经在规划要成为新君心腹了。

    只是没想到那严氏竟然是受的昌贵妃的谕令。

    方皇后手上掐了串佛珠静静地听。

    行昭便接着往下说:“我与老六都不打算把这次事件捅出去,缘由有三,其一,我与老六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捉贼捉赃,我们没有捉到给严氏和那个负责采买翅鲍的买办递东西的那个人,王氏完全可以倒打一耙,全然无辜。其二,就算捅出去了,根本没人给我与老六主持局面,您是局中人要避嫌,皇上如今一颗心偏到了南海边儿,事涉豫王和陈家,皇上未必能狠得下心肠来弹压。其三,王氏是陈显在宫中的应援,这步棋没落到点子上,陈显绝对不可能把王氏闲置于旁——毁誉门楣的废棋女儿,陈显都还想花心思盘活再战。王氏这样大一个助力,再过些时日,必定还有大动作。”

    “你和老六不仅没准备将这件事捅出去,反而预备着压下此事?那两个内奸预备怎么办?将他们打杀了,不也表明你们晓得了王氏这步棋了吗?殊途同归,同样也是打草惊蛇了。”

    什么时候才能把对手打压到最低谷?

    当她自己作死作到最低谷的时候。

    这是六皇子一贯的策略和笃定的信念。

    要收头结大瓜,就得等得、忍得、静得。

    他们等着王氏的大动作,王氏的大动作便意味着陈显的釜底抽薪,到时候一并打获,才能算得了“是他们自找的,咱们手上照旧是清清白白的,什么也没做过。搞不好,外人看上去咱们还可怜得很呢”,这是六皇子的原话,说得很人模狗样,行昭就喜欢这人模狗样的装腔作势,瞬间觉得满足满足六皇子的恶趣味也没什么不好。

    行昭笑了笑:“对外加重端王府的防备和警惕,做做样子的加重罢了。对内,让他们都活着,至少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活着的——他们压根找不到机会下手,又怎么会事情败露,事情没有败露,又怎么可能有性命之忧呢?”

    姨甥俩在里间正说着话儿,蒋明英在外头叩了叩窗板,通禀道,“孙贵嫔娘娘和七皇子过来请安了,您要不要见一见?”

    行昭望向方皇后,有些意外,她从来没见过七皇子,准确的说,应当是阖宫上下的人都没怎么见过这位传闻中“体质孱弱”的最幼小的皇子——那个心智尚未长全的男孩,如今怕是有四五岁的样子了吧?

    方皇后也很意外,先回蒋明英,“让她们进来吧。”,这厢起了身和行昭往正堂去,一路悄声说着话儿,“...瞧着老七总有些揪心,如今倒是一年比一年好了,两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说囫囵话儿,如今倒是能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了。也不是没瞧见过心智没长全的孩子,这孩子尤其惹人怜,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处,想不过弯儿也不乱搭话...”

    宫里头是不准说七皇子心智不全,皇帝喜欢这个幼子,更是四下里封了口,只说了身体孱弱。

    天家富贵,这么经年的补品养下来,七皇子倒是不太像个傻子了,只是反应慢些,说话慢些,较之同龄人各处都慢一些,也笨一些,说傻子过了,应当也达不到往前的那个傻皇帝说出“何不食肉糜”的那种程度,但是比起正常人来,确实是笨了很长一截儿。

    孙贵嫔生了老七,不蹦跶了,也不和小顾氏争了,安安分分地守着儿子过活,时不时感怀一下方皇后当日力挽狂澜救下她的恩情。

    她一见方皇后与行昭出来,先躬身行了礼,“皇后娘娘万福金安。”又朝行昭主动行礼,“端王妃近日可安好?”

    小姑娘时候见到的那个翩若扶柳的孙贵人,如今倒气质稳沉了许多,也是,皇帝被五石散和小顾氏牢牢抓住,她生了儿子,甭管儿子是傻是愚,都是她后半辈子的依靠,有了靠自然安静下来了。

    行昭侧身避开那个礼,即算是回礼,“贵嫔安好。”眼神从孙氏身边的那个面白唇红,眼神却稍显空洞的小郎君身上瞥过,笑着问,“七皇子有五岁了吧?”

    这厢落了座儿,那厢孙氏便温弱声气儿地回行昭的话儿了。

    “今年五岁,生辰还未过...”孙氏让七皇子叫人,七皇子含着小脸直往后缩,孙氏再一抬头,眼圈变得红彤彤的,“这孩子就是这样,怎么教也教不回转,人说三岁看老,他的前程,臣妾连想也不敢想,这一颗心都快为了他操碎了...”

    “好了好了,前两岁,你也是操心得不得了,孩子日渐大了,不也懂事起来了?虽说有三岁看老,可哪里做得住准儿?”

    方皇后温声安抚孙氏。

    行昭坐在左上首,听这两人来来去去地说着话儿,通常是孙氏说道“七皇子如今倒是会自己吃饭了...可手里握着勺却也要撒一地的米粒儿...常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哭闹起来,揪着奶妈妈的衣裳不松手,又常常一整天都不爱搭理人,说话两三个字儿地往外蹦,臣妾如今倒是猜得到点儿意思了,可每每看见孩子都想哭...”

    方皇后安抚也是翻来覆去就那么两三句话。

    今儿个进宫独个儿来请安也是个意外,闵寄柔头伤还没好,陈媛也抱恙,只行昭一个小辈儿媳妇儿进宫来问安,本是想这些日子的事儿全都和方皇后讲一遍,哪晓得屁股墩儿还没坐热乎,孙氏倒来了。

    听孙氏的话,行昭明白过来,没用晚膳直接从宫里辞行。

    回到端王府才发现六皇子早就到家了,便同他说起老七来,“...孙氏是个机灵的,一听只有我一人儿去了,便哭哭啼啼地来示弱,话里话外都是七皇子如何如何地反应慢半拍了,她教养得如何如何辛苦...咱们和陈家争得个你死我活,孙氏急流勇退,倒是来表忠心来了。”

    孙氏今儿个来,无非是表明老七没有任何竞争力,求放过的意思。

    六皇子笑了笑,转身将自个儿小时候用过的一块儿麒麟玉佩送到七皇子手上,只说,“...给七弟镇邪,叫那些魑魅魍魉不敢近身。”

    孙氏得偿所愿,放了一万颗心来。

    行昭却提起一万颗心来——福建海寇卷土重来,贺行景向直隶中央求援兵力。

第两百五十章 运气(上)

    【这真是一个好喜庆的章节】

    六皇子还没回府,是闵寄柔一早递的消息来,老六被兵部军权排斥在外,排斥得死死的,他一点风儿也不知道,那作为他的王妃,行昭被拘在内院里就像没了眼睛、耳朵,自然更是什么也不知道。

    信中侯闵大人到底从陈显手里挖了点儿权出来,给端王府和方家提早透个风儿卖个好,既轻省又便宜,何乐不为?

    行昭在内厢之中来回踱步,脑子完全静不下来。

    卷土重来?

    这膘肥体壮的鞑靼都被打趴下了,一支穷寇组成的队伍,怎么就一直打不死呢!?

    行昭原本以为是行景一直以来找的托辞——沿海没有安稳,镇守的武将如何凯旋回京?

    可如果情形都严重到地方要向中央直隶求援调兵了,行昭真是一颗心都吊起来了啊,在家里头磨啊磨,赶紧给罗氏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莲玉在一旁赶忙备下了米浆糊,行昭一搁笔,心里头反而平静下来了。

    她写信能有什么用?

    旁人是不敢拦她的信,可就从定京城送福建去,快马加鞭,只在大驿站停靠,七、八天能到。如今既是战乱时节,拖拖延延的,怕是得拖到十五天之后了。

    十五天之后是什么样的场景,天知地知,人不知,她不知。

    莲玉拿着米浆糊,糊也不是,不糊也不是,轻声问:“...拿了端王府的帖子走,不求安稳走水路,咱们走陆路,快马加鞭顶多八天就能到。不过您写这封信...是想说些什么?”

    行昭手里头攥着信纸,突然有些明白了母亲当时的心态。

    唯一的胞兄在外征战,再骁勇善战,他也是肉做的血铸的,一个大刀砍在身上,他会疼会流血也会...死。

    行景尚不是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她便担心得寝食难安,当日的方祈行踪未定,甚至在朝野上下谣传通敌叛国之罪名,她的个性较之方福坚韧一百倍,尚且如此,她那一向软弱的母亲又该是处在一种怎样的精神状态下呢?

    行昭转身把信纸折成三叠儿收在床头的梨花木箱子里。

    她必须强迫自己找事儿做,给阿谨和元娘打络子,配色、抽丝、穿线再一点一点地打下去,行昭很难一心二用,专心专意地打完两条络子,一瞧更漏,这一上午都还没过完呢。

    又摸摸索索找事儿做,先吩咐人交待下去,“严氏和那个负责采买的管事赏碗药下去,王府里全都警醒起来,下人们还是能见家眷的,可只限见家眷,往日旧识、故交好友都原处打发了,否则一旦府里有个什么闪失,就先拿这些人填坑...”

    莲玉心里头默默记下,后又听行昭后语。

    “把通州庄子上的那个张德柱调任回京来,先放到莲蓉她爹的铺子里去当个小管事,告诉他,他的.asxs.与常人并不同,好好干下去,是一步登天还是步步惊心,全看他的忠心。”

    段如箫被放在通州庄子上一放两年,张德柱不可能没瞧见,可他啥也没说,既没给贺家人通消息,更没给外人通消息。

    老老实实地待在通州一待就是近一年。

    沉得住气,会说话会办事,能来事儿也会瞅机会,是个能用的人。

    奴才也是分个三六九等的,头一等的是在主子身边儿近身服侍,得脸的,最尾一等,就是被主子打发到远地儿去,连正府邸的门框都摸不着。张德柱如今的位子一下子从最末等,跃升上了前三等。

    奴才的命运全由主子们决定,那主子们的命运呢?

    全由比他更势大更强大更说得上话儿的人决定。

    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的手里,任人搓揉圆扁,是个人都不会高兴,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的争斗。奴才争着成为主子们身边得用的人,走仕途的人们争着攥紧自己手上的权柄再把眼睛盯到了别人的锅里,会投胎的、生来就比别人尊贵的天潢贵胄们争着成为天底下最势大的那个人。

    可更多的时候,争只是为了保住一条命。

    莲玉不问不答,应诺而去。

    正午吃饭,大约是苦夏,这些日子行昭都没胃口得很,如今被这么一桩事堵在心里头,更是什么也用不下,喝了几口汤便把碗放下了,心里像是有东西提醒似的,眼神直往窗棂外瞅,没一会儿就瞅见了一个还穿着朝服带着乌纱帽的人儿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眼神一亮可身上却懒怠动弹。

    六皇子朝珠都还没取下来,一眼看见行昭盘腿坐在炕上,很没精神的模样,笑道:“是在等着我吃饭?”

    被老六的情绪感染,行昭心里头陡然一松,心里的那根弦松了下来,身上慢慢地就变得暖洋洋的了。

    六皇子中午很少回府,一是八宝胡同离皇城远,二是黎令清都在岗位上守着,老六没这个资格要求特殊。

    他是怕她心里慌,特意来安她的底儿的吧?

    行昭朝六皇子努努嘴,示意他赶紧坐下用膳,给他盛了饭盛了汤,他们两个人吃饭就从来没顾忌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当真顾忌了,他两这见天儿的能说上两三句话不错了。

    “豫王妃托人给我来了信儿,福建请求调兵求援?”

    六皇子猜到了,嚼了两口饭接着才点头,“嗯,扬名伯请求调兵,说是战事都燃到江浙一带去了,战线拉得长,江南官场没武将,他一个顶三,勉力支撑很是辛苦。”

    行昭手都揪紧了。

    偏偏脸上的神情一点儿没变。

    不知为什么,六皇子最喜欢行昭这个模样,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朝廷里哪来多余的兵力啊?九城营卫司直隶的二十万来人是不能动的,原有梁平恭、秦伯龄和方祈三方兵力,梁平恭身死,直隶所属的兵权一部分归置到了九城营卫司里,一部分分到了秦伯龄缩在的川贵之地,方祈手下倒是七、八万兵将缩在平西关内外,这几年都没有动过,父皇希望这五万将士改姓周,陈显希望这些人马改姓陈,当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之时,父皇会动这些人手吗?”

    行昭眸光更亮了。

    如果要调兵,调哪里的兵?

    九城营卫司绝对不能动,只能调秦伯龄或是平西关内的兵马。

    无论调哪里,都有好处。

    行昭没法子断定秦伯龄与陈显有勾结,可若是秦伯龄手上的兵马弱了下来,若事有突然之时,平西关内的将士能更好地冲破来自西南的阻决。

    如果调的是平西关内的兵马,那就更好了,瞌睡遇到枕头。把方祈的兵送到贺行景的手上去,既使得顺手,又能被重新拧成一股绳来。

    大将各司其职,绝不会擅离岗位四处乱窜,更何况,福建打的是海仗,秦伯龄纵算是跟去压根无济于事,甚至会将西南一片空出一大块地来拱手送给西北军。

    “如果...皇上不调任兵马支援怎么办...?”

    行昭问得很凝重。

    六皇子却答得很轻松:“那好办,战事会从江浙沿海一带,继续向北烧,烧到河北沧州、唐山,海寇十年磨一剑,今次可不是小敲小打,再烧,就要往里烧了。”

    往里烧,是哪里!?

    是河北府里的定京城!

    声东击西、请君入瓮。

    无论皇帝再怎么选,西有方家军,东有贺行景,怎么算,他们都没亏。

    除非,除非陈显他真有能力整口吞下那二十来万的九城营卫司。

    这是行景布的局,还是借势打力?

    大概是后者,行景跟在方祈身边儿长成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么几年,海寇凶险,抢起东西来更是不要命,行景不可能引狼入室,放任海寇做大从而将战线拉长。

    他大概是将局面控制在了自己能一手掌握的范围里,再坐地起价。

    行昭没说话了,笑眯眯地看着六皇子三口两口扒完了碗里的饭又盛了一碗,这一碗细嚼慢咽地吞下肚,再和媳妇儿坐在炕上说了通话儿,便休整行装开工去了。

    中午没吃好,黄妈妈备了一小木案的零嘴儿,行昭这还没来得及吃呢,凤仪殿的林公公就来召人进宫了。

    一进凤仪殿,方皇后先从头到脚打量了行昭一番,心里头落了定,转头问起莲玉来,“午膳用得好不好?睡了午晌了吗?你家主子从一大早儿精气神可好?”

    行昭笑起来。

    方皇后这也是想起来当初方祈战急之时,方福出的那桩事儿。

    这是怕外甥女步胞妹后尘。

    行昭觉得方皇后多虑了,可仍旧使了个眼色给莲玉。

    莲玉便佝着头一五一十全说了。

    方皇后脸一下子就垮下来。

    行昭赶快张嘴开脱:“每回初夏来,我都过得苦得很,睡也睡不着,吃也吃不下,这您是知道的...阿慎今儿中午特地回府来同我细析哥哥那桩事儿,我没可能作践自个儿身体的。”

    方皇后愈加蹙紧眉头:“你苦夏这回事儿,早两年就调理妥当了,嫁了人反倒被翻了出来...”话头一顿,再想了想,扬声道,“让张院判过来摸把脉!”

    张院判来得快,在行昭手腕上搭了块儿布,诊了半刻钟,又诊了半刻钟,一张老脸笑起来说得模棱两可的。

    “王妃这几日甭动静大了,好好用膳歇觉,等过几日再看一看。”

第两百五一章 运气(中)

    张院判一腔气定神闲,小老头笑眯眯地说完去瞧方皇后,不瞧不要紧,一瞧吓一跳,小老头赶忙神色一凛,扯起药箱子就扯个虎皮当大旗,“...微臣去外厢给王妃开一张安神静气的药方单子去....”

    蒋明英最先反应过来,招呼莲玉赶紧跟上,接着言笑晏晏地去送。

    小老头逃得飞快,像刮起了一阵风似的。

    行昭愣在原处有些呆,真的是有些呆愣愣的,跟个二傻子似的。

    她可不是正正经经的十六七的新嫁娘,张院判那一番话说得十分隐晦,可她前世就嫁过人生过孩子的,哪里可能听不懂!

    整个胸腔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入,瞬间就被填得满满的。

    明明是坐着,脚下却在发软,像陷在软绵绵的暖洋洋的云里,又像站在冰封的河面之上。

    凤仪殿静悄悄的,连盛夏的风、晌午的光和门框下偷偷露出的那道缝儿都静悄悄的,偌大一个大堂没有一个人说话,行昭手腕上还盖着那张小丝巾,窗棂大大打开,风一吹,小丝巾就被轻风一扬,小小地卷起了一个角。

    腕间瞬时就有了种轻滑的痒痒酥酥的触感。

    好快啊。

    去年过完正月就嫁的人,今年盛夏就...

    其实也不算快了,时人重子嗣香火,恨不得成亲之后三年抱两,只是在皇家这几个小辈媳妇儿子嗣上都不太争气的情形下,行昭算是一枝独秀,一马当先,一鸣惊人,一枝红杏出...

    呸呸呸!

    行昭静坐片刻,发了很久的呆。

    她发了多久的呆,方皇后就忍了多长时间的气。

    门被小小推开,光与热从外倾泻而入,是蒋明英送完张院判回来了。

    “...张院判个性向来稳重,问了问莲玉,王妃月事的情况,说是六月份没至,七月份已经是迟了快十来天了...”蒋明英笑吟吟地一五一十回禀,“饶是到了这个地步,张院判的话儿都还没说实,只说日子还浅,顶多才上身两个月,凡事稳中求稳,等过几天他再去端王府请把脉,才好尘埃落定下来。”

    话头一顿,蒋明英随即喜上眉梢:“可张院判偷偷摸摸告诉我,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

    行昭月事一向很准,就这两个月没准时来,她其实是有些挂心的。

    可再一想,这么各方势力都浮出水面的节骨眼上,人啊,心力交瘁起来。生理心理难免会有变化,便没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更重要的是,她实在是不相信...就这么一年多的功夫...老六就轻而易举地正中靶心了啊!?

    看看行景是不是猛男?再看看桓哥儿身子骨健壮不?最后看看正当年纪的二皇子!

    罗氏如今还没甚消息,欢宜产下阿谨之后也再无动静了,豫王府一摊子烂事儿扯不清楚...

    她气运从上一世就不太好,这一世便尽力做到脚踏实地,哪曾料到气运当真“当”地一声,一下子就砸到她头上了。

    阿弥陀佛,既有运气,当然,也得感念感念孩儿他爹的努力和功劳。

    大殿之内还是静悄悄的,可明里暗里,气氛却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

    有嗣,往小里说意味着添丁进口,往大了说,便是宗族传承,保证了血脉经营。

    女人最大的功劳就是为夫家产下身强力壮的子嗣。

    行昭不由自主地手轻搁在小腹上,抬了抬头,这才发现莲玉和蒋明英两个人眼圈都有些发红,再望向方皇后,方皇后不像是极欢喜的模样,眉眼板正得很。

    “姨母...”

    行昭唤得很轻柔还带了点儿委屈。

    方皇后回过神来,叹了叹,万般怪责的话含在口里,自家外甥女看起来可怜巴巴的,如今又金贵得很,她舍不得也不好意思说,对那没轻没重的六皇子便累了一股子气堵在胸口,到底还是闷声埋怨:“...原本让你们及笄之后再行周公之礼,也有等你身子骨长开之后才好生儿育女的意思在。女儿家不好避开,男儿郎总要担起责任来吧,老六倒好,什么也不做...”

    强词夺理着,终究是夺不下去了。

    谁家的姑娘谁家心疼,婆家只会恨儿媳妇没更早生孩子!

    十六七生孩子其实说早也不算太早,十三四嫁人之后立马有了身子的比比皆是,可生孩子是过鬼门关,身子骨长好些再长大些,总比贸贸然怀上好闯过去一点儿吧?

    人吧,都是有立场的。方皇后私心里也想看见行昭产下嫡长子,可前提是行昭的安危必须要先得到保障。

    既然木已成舟,就得竭尽所能地把这条船好好划下去!方皇后一向不喜欢钻牛角尖,骂了六皇子两声“不懂心疼人!”、“自私自利”之后,情绪赶紧平复,很是沉着地着手安排下去,先让林公公去户部候着,“人多眼杂先甭明说,只让老六下了衙来凤仪殿接自个儿媳妇儿。”又给莲玉交待,“...府里不许种花种草,香料水粉胭脂一概不许你家王妃用,怎么舒畅怎么来,若有像那个严氏一样想要掀天儿的奴才,如今也不是顾忌的时候,乱棍打杀了就是。你得立起威来!”

    说着说着,转身忙忙叨叨地吩咐蒋明英:“去六司寻摸个经事儿的婆子来!”蒋明英这还没走出殿外,就听见方皇后扬声将她唤回来,“哎呀呀,先甭慌!前三月不吱声儿,先把事情掩下来!”...“凡事听黄妈妈的先,警惕,一定要警惕!”

    说实话,行昭也摸不清楚方皇后说到最后,这是在嘱咐谁了。

    行昭这么一天过得忙忙碌碌的,从一大早上听到战事吃紧,再到中午六皇子出言解惑,再到下午,竟然被诊出来有喜了!

    短短一天,一波三折,喜忧掺杂,再加上一身懒懒的,行昭吃过几口面又喝了汤就爬到内厢的暖榻上睡晌午了,头一挨着枕头,眼一阖,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见外头有人悄声说话。

    “景哥儿那头,无论前方战事如何,都先别给阿妩说。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就成了,女人家有了喜,通常喜怒无常的,也劳烦你担待着些。”

    “扬名伯这一役,或明或暗全都算计到了,虽为避嫌未与定京互通信件,可这次动作倒是做得很有灵犀...这节骨眼上阿妩辛苦,慎自当殚精竭虑也要护她母子周全,大风浪都经历过来了,小小脾气又有何惧?”

    “淑妃那头已经派人去说了,淑妃想赶过来瞧,被我给拦了。阿妩这一胎先别慌张扬,旧俗是要过了三个月才敢放出风声来——这也是有道理的。年前老二那处失了皇嗣,若如今端王府反而有了喜,两边时间接得巧,就怕有人会做困兽之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有所忌惮,旁人或许就要赌上全部身家,放手一搏。”

    “黔驴技穷,图穷匕见,最后一击,才显真章。”

    行昭半眯了眼睛,迷迷瞪瞪地听。

    还没睡清醒的脑子里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她是身怀六甲,还是年老发福,她都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个男人是她的,什么狐狸精妖怪都别想抢。妾室她容不下,通房她也容不下,美貌丫鬟、妖娆戏子、清秀小厮,全都滚开些。

    迷迷瞪瞪地听,迷迷瞪瞪地下狠心想着,想着想着眼睛又阖上了。

    等行昭完全清醒过来时,天儿快黑下去了,一睁眼,六皇子正坐在暖榻旁的杌凳上正拙手拙脚地削苹果,神情很认真,像是在描金绘银。

    苹果皮儿顺着刀尖一溜儿掉下来。

    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学得很快,王孙公子削了两下就熟悉了,削了一个坑坑洼洼的苹果出来放在瓷碗里,再削下一个时就熟练了很多。

    好歹一个光滑的苹果出来了,划成小块儿小块儿的,再插上小银叉子。

    六皇子手虚扶在行昭腰间,附耳轻唤:“阿妩...”

    行昭睫毛不由自主地轻颤了颤,六皇子便朗声笑起来,边将瓷碗端到行昭跟前,边继续唤,“快起来,咱们回家装睡去。”

    回家啊。

    行昭靠在软垫上,陡然很想哭出声,家啊家,她原来的家是在九井胡同里,后来搬到了宫中,再后来便是八宝胡同的端王府。

    那是他们的家,他,她,还有一个小小的,还不知是他还是她的家。

    行昭睁开眼,就着银叉子吃了块儿苹果。

    苹果脆脆的甜甜的。

    六皇子目光灼热,手想从腰间顺到肚子上来,可笨手笨脚地又怕碰坏了,隔着衣裳虚悬在行昭小腹之上,声音压得低极了,像找到了一匹尚未开封的宝藏,带着无限隐秘的喜悦,小声说:“阿妩,我们要有孩子了。”

    “嗯。”

    行昭也低声笑道,“张院判说有九成九的把握,万一呢?”

    六皇子挺了挺胸,十分得意:“嘣!别忘了我叫慎,慎之又慎,只有正中靶心的,你瞅瞅我哪件事儿脱过靶子?”

    啧啧啧,男人得意哟,得意得像只斗胜了的公鸡。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2561/ 第一时间欣赏嫡策最新章节! 作者:董无渊所写的《嫡策》为转载作品,嫡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嫡策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嫡策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嫡策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嫡策介绍:
死去活来重生之后,对于前世,若要问贺行昭最舍不得什么,她大概会说舍不得女儿惠姐儿,早夭的儿子欢哥儿,还有那个敢爱敢恨的自己。 *********************************************** 一言简之,讲的就是一个侯门千金前世死乞白赖嫁给某人,这一世看透了心宽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嫡策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嫡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嫡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