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晓市
其次是有关洪家的舅爷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允泰这次为了参加外甥的婚礼进京,无意中带来了两个好处。
一个是他和老同学史密斯之间恢复了联系,不但让几家亲属的年轻人们有了窥探外部世界一个窗口。也使得他们先于大部分国人产生了一个意识,那就是人生或许还有海外求学这一条路可走。
拿婚宴当日下午来说,史密斯夫妇在洪家待了许久。
这个美国老头饶有兴致的给年轻一代讲述了斑斓的西方世界和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不但极力鼓动大家应该找机会出去看一看。还透露了一系列很重要的留学信息。
原来自1981年1月14日起,共和国官方颁布了《关于自费出国留学的暂行规定》,出国留学之路实际上已经打通。
而当下美国和共和国的官方政府也正在进行沟通,准备在共和国举办首次“testenglisha foreign language”的考试。
史密斯随后做了详细解释,他把这种考试的英文简称“toefl”用汉语表达为“托福”。说是为非英语国家的学生,申请到美国、加拿大等西方国家就读高等院校,而提供的一种英语水平考试。
并且当众表示,如果有谁想出国留学,能通过这个考试。他就愿意为他们提供诸如申请学校,办理签证等一系列力所能及的帮助,甚至还可以提供经济担保。
说实话,史密斯的这番话更多是对完颜家的儿子兆庆说的,他真心希望老同学的孩子能走出国门,接受较先进的西方教育。
只可惜说者有意,听着却无心。兆庆是死心塌地守着小芹过日子了,心里惦记的都是未出生的孩子。哪有这个心气啊?
而更没想到的是无心插柳。寿敬方的儿子寿诤反倒是被触动了敏感的神经。现场就急茬儿地开始询问,他能不能去美国学习医学专业。
哪怕随后他从史密斯口中得知,学医得先获得美国本科学位,然后还得再参加相关专业考试。也并没有半点失望,而是斗志昂扬、精神焕发起来。
可见他把学医这件事看得有多么重要,似乎已经拿定主意,想要争取一试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虽然是件好事,可寿敬方却也因此显现了一丝忧虑。也不知究竟是不愿儿子远游,还是在为学费担心了……
除此之外,允泰本人也没少给洪衍武弄好东西。
因为允泰知道洪衍武稀罕老东西,又听家里人说这个外甥靠邮票“发了横财”。所以在洪家住的这些日子里,他并没完全闲着,出去转悠了几趟,结果还真就发现京城又有了晓市。
所谓“晓市”,是一种以交易旧货为主,交易时间集于清晨的自发性集市。天亮前开市、破晓收市,因此得名。
也有人叫它“鬼市”。这主要是针对起“一盏孔明灯、照物不照人”的作夜交易特点而言的。至于俗呼“小市”,是为谬误。
说起这种市场的历史,其实从明朝起就有了。旧传缘有世家中落,思以动产易米柴之资耻为人见,因于清晨提携旧物至僻处而形成。
但事实上的晓市,卖的东西虽以旧货为主,但是新的、伪劣假冒的、偷盗的赃物等无所不有。
也正因渠道来源不明,从中“大有找头”(行话,意为倒卖赚钱多)。晓市曾是解放前不少古玩铺的主要进货渠道之一。
在旧时,这种市场历来分布在玄武门、德胜门、重文门等城墙附近偏僻处。因玄武门地近琉璃厂,故多为古董。德胜门多旧家具,重文门则以估衣为大宗也。
只是共和国建立后,随着新政府组织工商、公安等部门大力整顿,建立市场管理处加强管理,取缔无照商贩、查处投机违法行为。旧货市场规模逐步缩小。经营旧货业务也逐步由国营信托公司、公私合营信托商店所代替。
那么差不多到了1957年时,京城的“晓市”已经全然消失,本应不复存在了。
但恰恰又是“运动”的来临,导致许多文物四散流落。十年过去,退赔政策实行之后,更是致使许多不识货的人手里有了不少老东西,着急变现者急剧居多。
再加之改革开放之后,对民间私下交易行为管理渐宽。于是这种市场也就因一些原先的“从业人员”复出,重新焕发生机,死灰复燃了。
只是当下的“晓市”和过去的“晓市”也有区别。以重文门为例,因为没有了城墙根儿,原先的东晓市挪到了红桥。
另外摆摊的也不全是昔日的专业卖主,不少是新入行者。或是试水牟利,或是将家里的闲置物件拿来出售的。
于是不专业的口头侃价行为出现,货物的类别也少了。
当下贩卖的几乎全是半旧古董和旧货,不再有其他杂类。如生活用品的“老虎活儿”和“饬货”。
这样也就没了昔日借灯光为障眼,借**掌钢口,和用“托儿”蒙骗坑人的行径了。反倒让市场档次提高了,行市也纯净了不少。
(注:老虎活儿和饬货,都指以旧货刷洗冒充新的。区别在于程度不同。饬货还能用,老虎活儿“吃人”,买回去几乎是废物。如举例,像以前有在晓市卖假烤鸭的,用烤鸭店收来的鸭架子煳泥蒙纸刷油而制,份量、外观一丝不假,只怕买主当时下口,这就是标准的老虎活儿。而用手艺拼接做成的卡字表,虽亦坑人较狠,但因计时功能未失,是为饬货。)
在这种情况下,允泰因为自知不会在京久留,懒得慢慢挑选,拢住货再徐徐讲价。他就采用了抓货效率最高的“打跑锤”买法。
就是以“多选择,勤跑道,少出钱,买精货,不划价,省时间”为准则,挨着摊儿地逛,只对看上眼的货物给“一口价”。一旦卖主拒绝,回头便走,绝不留恋。
这种买法与其他人沉住气精挑细选,慢慢磨慢慢蹭的买主完全背道而驰。诀窍在于仗着超人的眼力,沙里澄金,以多为胜。能用最短的时间把所有摊子有价值的货物“扫”上一遍,决不至空手而归。
而且由于他选东西只用眼睛大概其扫一趟,除了字画,连手都不沾,更不划价纠缠,完全是一副外行的莽撞样儿,所以也不怕给对方买惊了。没人相信他真懂行,真有眼睛。
这样无非就导致两种情况,一是卖主都吃不住劲又叫住他,那现场掏钱就买,别无二话。二是真错过了,也绝不可惜。
反正除了这摊儿还有下个。而且架不住他差不多每天来啊,“绷”卖主一天,再来了接茬是这价。对方知道了他这个毛病,兴许下回就卖了。
总之,允泰就是用这种办法,几乎每一次都是丰收而归。差不多也都是用一包茶叶的价钱,买到真迹、好帖,古老的瓷器,和名贵的小玩意。
像字画类里比较珍稀的,有宋马和之绘《诗经鹿鸣之什》大手卷一件,宋拓《集王羲之书大唐三藏圣教序》一件。明唐寅绘《水月观音像》、《仕女》各一件。弘一法师绘《释迦摩尼像》一幅,手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卷。
像瓷器类名贵的,有宋代越窑瓷碗一个,清雍正鸡缸杯一对,清乾隆双联瓷瓶一对。清乾隆古月轩瓷瓶,清乾隆料彩瓶各一件,明万历青花加紫大瓷碗一个。
还有诸如明、清御制墨、金代凤足赤金冠、金代“都提控印”田黄石大印章、明宣德炉,汉代古玉、翡翠鼻烟壶、和田白玉扳指、赵子玉的蛐蛐罐等小件儿若干。
大概归了包堆儿,有七八十件儿吧。都是能进博物馆级别,官方禁止售卖的珍品。总共也不过花了洪衍武六七百元钱。
当然,毕竟环境昏暗,又是草率购买。所以也有不走运,看走眼的时候。
比如说有一次允泰买了一幅米芾的《古诗四帖》,结果回家却发现是为人临摹的赝品。
但好在这年头没有真正的近代产物。最后发现临摹的人竟是乾隆十一子成亲王爱新觉罗永,倒也不算完全失手。
这应该算是这个年代较特殊的市场红利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捡大漏儿
5月3日,“五一”过后的第二天,也就是洪衍文和许崇娅动身去蜜月旅行的当天,正好是一个星期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此在允泰一家人准备离京回龙口村之前,洪衍武也有幸跟着舅舅亲身去见识了一次。体验了一下这种特殊交易环境下的感受。
凌晨四点时分的“晓市”,是正常作息习惯的人永远难以想象的情景。
四下无灯,到处是晃动的手电筒光柱。杂乱的光线下,人的面相是模糊的,但人群的分类却是清晰的。
卖主既不吆喝,也不叫卖,铺在地上的粗布就是自己的摊子,各家与各家之间互不干扰也没什么交流。
买主们也不东问西问,瞎打听“东西哪儿来的”,因为都知道毫无实际意义。
所有人几乎都遵守着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不轻易说话,先举着手电端详东西,不满意绝不开口。而一旦开口,就是一场难言输赢的博弈和交锋。
这一天,允泰当然还是老法子,用“打跑锤”的买法儿。
大概他来的次数比较多了。卖主都已经知道他特殊的脾性,只要他一开口,价格合适,几乎都当场卖给他。
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他扫过几趟的“晓市”里,能再让他看上眼的东西真没多少了。
逛了大半天,也就矬子里拔将军,半凑合的买了一把如意,一方砚台而已。
说实话,对此洪衍武肯定别无怨言。
一个是他知道只要舅舅相中的,全是普通人家能当传家宝之类的东西。另外他也觉得今天能看见这景儿,本身就开眼界了,没白来。
但允泰自己却难免有点悻悻然,他认为今儿收获不大。这么早就把外甥带出来,还没买着什么,很有点亏得慌。
而就在这时候,似乎该着他们走鸿运。
一个从未见过的摊子吸引了允泰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匆匆扫了几眼,精神一振,竟一反常态的改变了交易策略,走过去彻底蹲了下来。
然后一手拿着手电,就像别人一样,仔仔细细地挨个翻看起摊儿上的东西来。
洪衍武立刻心知有异,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等着,一句话也不说了。
卖货的是个叼着烟卷的中年人。嘴挺贫,一见有了卖主就极力招徕。
“老爷子,一看您老就是行家。您瞧瞧,这可是乾隆年间的官窑斗彩。这东西不错吧?”
要说这“生意经”卖弄的真不合时宜,不但暴露了这小子轻浮性情,也泄露出他还不是那么懂“晓市”的规矩,无疑是初来乍到。
允泰当时就笑了。“还官窑?鬼窑吧。”
卖货可不知允泰真正笑得是什么,立刻不忿了。“老爷子,您懂不懂啊?不识货啊……”
哪知允泰却说,“我不识货?我一眼就知道,你是今天刚来的。对不对?”
卖货的就像被攥着了尾巴。“您……您……”
允泰不紧不慢的说,“最近十来天,我几乎天天泡在这儿,哪次不买个十件儿八件儿的,就从没遇见过你。”
卖货眼睛一亮,不但释然,也露出了一副看见钱的样子。
“哎呦,您天天来啊?那您真是个风雅之人。”
哪知马屁没拍对,允泰直摇头。
“嗨,风雅什么啊?不瞒你说,跟你一样,我也想靠这个吃饭。不过你是来这儿卖,我是先来这儿买,在弄走去别的地儿卖。你是流动,我是盘了个地儿。明白吗?要不是着急回去开张,在这儿待不了几天,我这么大岁数何必天天起这么早呢?”
这话当然是假的,可这下不光卖货的,连洪衍武也一下精神了。不为别的,舅舅能破天荒的撒谎,这就更说明里面大有妙处了。
“哎哟,我明白了。您是想照顾我生意啊。那您就从我这儿淘换两件儿吧。”
卖货的一句话招得允泰又笑了。老爷子望着摊子上的三十来样东西,故意有点为难地调侃上了。
“钱我是想花出去。可……你这……看了看,你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啊?”
“您这是什么话?”卖货的主动来推销,“您老往这儿看看,这青花梅瓶怎么样,成化官窑。您买的起吗?”
但这激将法没用,允泰完全是轻蔑以对。
“拉倒吧,你可蒙不了我。还成化的?你倒是张口就来。你看枯枝上的雀鸟是翻着白眼看人,官窑能画成这样?而且这种稀稀拉拉的画法明显是晚清民国的。要是你编个清末的,唬人的成算还大点。我不妨跟你多说一句,就你淘换东西的这家儿人,过去是大户不假,可隔得年头太远了,早就败了。真正的好东西,要么‘运动’里让人抄了,要么就是早就典卖干净了,剩下的这些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了……”
说实话,允泰的话,洪衍武其实也分不出真假来。
不过那卖货的倒是面显吃惊。很快,嘴里秃噜出来的内容就证明了不出允泰所料。
“哎哟。您是能掐会算怎么着?还真让您说着了。这些货还真是从个官宦人家流出来的,不过他们家如今也确实败了,连什刹海的房子都让人家给占了,这些就是床板底下最后的玩意。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看来还是您道行深,我长学问了。那……那我这儿这么些东西,您就没一件看得上眼的?”
最后一句听来,卖货的已经多少有点心虚和失望了。
好在允泰啧了下嘴,倒没把话说死。
“你这些啊。要说有几件样子还凑合,至少比旁边那几家的东西能懵住人。就像这个斗彩碗吧,除了这底款儿不对,还真没太大毛病。可问题是,我拿走是在铺子里卖,不是跟这儿黑灯瞎火的啊,我再钢口,这明眼人一看底儿也就知道是民窑仿的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挣不了快进快出的钱,也就指望守株待兔了。东西要不好点怎么卖给别人啊……”
卖货的一听还有门,赶紧劝说。
“老爷子,您操这心真没必要。这年头,真像您这么懂的有几个啊?都是半瓶子不满一瓶子咣当的主儿。不怕您笑话,来这儿之前,我别处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卖的。货比我现在手里的差多了,都照样能卖出去。糊涂人比明白的多。就是真有明白人,不也跟您一样嘛,他买走也是转给别人……”
这卖货的也挺有意思,他自以为自己挺明白,可恰恰他却是个最糊涂的。
洪衍武看到这儿已经想乐了。知道这小子已经被舅舅套进麻袋里了,差不多该收口儿了。
果然,允泰发话了。“哎哟,你这说的也是个理儿。那行吧,我就把你这……这堆小玩意都收了吧……”
就算有所准备,洪衍武多少也有点意料之外。
那卖货的就更傻眼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这堆您全要拉?”
允泰给出的理由听着倒很充分。
“那有什么办法啊?我马上开张了,总得弄点破烂儿充充门面啊,再说我都这把子岁数了,跑了这几天真累了,实在是有点受不了了。不过你得给个实在价啊,要不咱就免谈了……”
那卖货听着合情合理,一下高兴了。但他还真的是“二把刀”,连拉手都不会。压低了声音,张口就八百。
允泰哪儿干啊?起身就要走。“那你留着自己玩儿吧。”
卖货的赶紧拉住。“老爷子,您可以就地还钱嘛”。
上赶着不是买卖啊,于是允泰显得就更是不在乎了。
“你这些东西,也就是大面上过得去。说白了我本身就打算弄回去摆摆。能不能卖出去还难说呢?”
前面的铺垫还真没白费,卖货点点头。
“那您说个价儿。”
“你要诚心,最多三百。”
卖货的赶紧诉苦。
“哎呦您再加点,我进货都不止这数啊。”
可套路完全无用,允泰敲了他一家伙。
“挣钱没够啊?你去跟别人打听打听,我这儿买东西从来就是一口价。你卖我就买,不买我就走。你非要手里压着货等着发横财,我也没辙。那就回见吧……”
卖货的听了一愣,忍不住转头四顾,这一看旁边的摊位都没表示异议,立刻有了决断。
“那行吧,依您依您,快进快出嘛是不是,我少挣点少挣点吧……”
“这就对了。同行嘛,你倒给我,咱都得有找头儿才行。”
允泰伸手交了钱,然后示意洪衍武可以动手了。“三外甥,兜了吧,这都是咱的东西了,好好裹裹。弄坏了我可不依。”
结果等到允泰和洪衍武敛巴好了东西要走的时候,旁边的摊位还招呼呢“老爷子,您多留一步,再看看我的吧……”
允泰也不得不加演了一段。“别,别了,今儿已经买淤了。这还不知道拿回去好不好弄呢……”
就这句,给清了仓的小子美得都快乐开花了,手拿着三十张大团结,啐了口吐沫就又数了起来,那叫一个得意。
可实际上呢,谁精谁知道。允泰连早点都顾不得吃了,执意要求先回洪家老宅。可见收获怎么样。
洪衍武当然好奇上了,捡着“漏儿”他是肯定的,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个“漏儿”到底有多大。于是等没什么人了就迫不及待地问。
“舅舅,您今儿到底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有几件儿啊?您就这么怕买‘炸’了啊?还一股脑全给包圆了……”
允泰听了哂然一笑。
“小武啊。别说,动脑子,设计人上你可以。知道我是怕买‘炸’了。可你这肚子里的学问也太……实话说吧,那卖货的大概碰上真正的大户了。货源不错,摊子上明儿面摆着的瓷器就至少有一半值得买,所以我才会设计了这么一出戏。除了那些东西,还有字画卷轴呢。我又没打开看,焉能知道里面有没有好东西啊?回去才能知道啊。”
这可是真没想到,让洪衍武听了大惊。
“啊?这么多,一半哪。舅舅,难道您刚才挑他的毛病全是假的?听您说的头头是道,看那小子那么信服,我都以为是真的呢。您都是临时编的?怎么能这么天衣无缝呢?”
允泰不由感慨上了。
“嗨,哪儿能临时编啊?这都得靠对人心的揣测和真学问。别的不说,那小子能把些东西都罗列地摆在自己摊子上,那本身就证明他水平有限,分不出真假。否则好东西摆一件儿就够了,怎么会这样呢?还有那青花梅瓶,他能向我推销更说明心里存疑,否则这好东西谁不是揣起来等大买主啊?倒给同行干嘛?我就是看准了他这种含糊,才对症下药把货贬下去的。”
“话是两头说的,正所谓真亦假来假亦真。比如说,我说大户人家败了是不假。如今有几家没败的?但冲他摊子上那些货,就足以证明两点,一是这大户人家留下的是精品。二是家里老人没了,东西是不懂行的小辈当破烂儿倒给他的。”
“还有我说的那斗彩碗和青花梅瓶,斗彩碗确实不真。但青花梅瓶可是康熙官窑。那瓶子上画的是枯枝花鸟,画风奇特,雀鸟白眼看人,非常精彩。我说稀稀拉拉是民国画风不假,可梅瓶上的鸟是翻着白眼的,样子却跟‘八大山人’朱耷的风格一模一样。”
“要知道,朱耷是明室后裔,出身贵族。生逢明亡清兴,他内心是不平衡的,所以他把对社会的不满表现在绘画中,且集中反映在所画动物的眼睛上,比如他画的鹿、鱼、鸟,都是翻白眼的。并不是画工水平不够。”
“另外那成化的款儿也是关键。康熙早期的瓷器,很少写款。原因是康熙认为瓷器写了款,如果打碎了不吉利,不让写。但康熙的很多瓷器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写大量的寄托款。比如写‘大明宣德年制’、‘大明成化年制’、‘大明嘉靖年制’,这三个朝代写得最多。这样也就对上了。”
“说白了吧,那卖货的就是没学问,真是半吊子。懂点又不精通,他才会被我说动,捡了芝麻丢了西瓜。我得劝你一句啊。小武,你就跟那卖货的一样,腹中缺东西。哪怕你再聪明,在这行当里要没真才实学,也玩不转。你喜欢这些东西,可得钻啊。否则少不了你哭的时候。”
第一百一十二章 托福
允泰借机劝诫外甥,可谓用心良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他却没想到洪衍武竟也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
“舅舅啊。您说的都是为我好。可我跟您明说了吧,我并没有打算在这行里深钻。因为我就像您刚才那话说的似的,并不是风雅之人。我喜欢这些东西,就是喜欢它们现在太便宜,也相对安全。”
“还是那句话,乱世黄金,盛世古董,我买的就是它们由衰转盛的升值空间,买的就是当下连赝品也是民国仿造的老物。我知道这行里水深,所以真等到这些东西贵了,今天的人也开始学着造假了。那我就只卖不买了。”
眼见允泰呈现错愕神情。洪衍武又是一笑。
“舅舅,您大概觉得我有点没出息。为了怕水深,不去学游泳反倒不下水了。您或许还觉得我有点市侩,买了古董竟然是为了有朝一日卖出去。可我这既是有自知之明,也是为了‘资源合理配置’。”
“首先我志向不在此处,我个人今后的打算还想找机会恢复洪家的买卖。我的性情也并不沉稳,绝不会只专项于某一行业的经营。而古玩里面的文化浩如烟海,无论谁要想钻进去,一辈子都得耗在这上面。这点我就做不到。”
“其次古玩中的文化价值固然是它的风雅之处,也是他的可贵之处、有趣之处。但古玩的价格并不一定按照其文化价值界定,拿字画来说,有的画家艺术水平高,价格却低,有的艺术水平低,价格却高。其中受名气、年代和存世量的影响很大。文化价值和经济价值有可能是分裂的。”
“所以就我个人而言,收藏古玩纯粹是一种浓缩财富,保存财富的手段。我更在乎它的性价比。也就会在行情低迷的时候,囤货居奇,行情高涨的时候,考虑出售牟利。”
“说白了,我觉得古玩哪怕蕴含着再多的文化,也是有价的。因为再好的东西也只是死物,如果卖出一件老瓷器,就能换来重新烧制出这种瓷器的技术,我会毫不犹豫的卖了它。”
“另外东西再好也是为人所用的,如果有一天我真遇到了需要用钱的难处,我不可能干出像守财奴抱着金币挨饿一样的蠢事。您没见张伯驹晚景多么凄凉嘛,他那样的圣人不是我的榜样。”
“但是,这一切都不表示我不尊重文化。尽管我不愿意钻研其中,但我愿意洪家的孩子热爱我们的传统文化。甚至是让更多的国人从中汲取知识。所以我觉得自己至少可以做到两点。”
“第一,价格不到位,不缺钱用的时候,我不会考虑出卖这些东西。第二,即使转手,我也不会卖到海外去,更不会永远藏私。我会尽最大的能力保存好这些艺术精品。而且条件合适了,我会尽力找一些公众的展出机会,让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收藏。这就是我对这些东西的大概想法……”
洪衍武一席话说完,允泰不由沉默了。良久之后才淡淡的说,“舅舅是没法教你了。我本来还想多说一句,人别把钱看那么重,才能成气候。可你反倒是触类旁通,用经济之道说出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怎么说呢?你是够‘钢口’的,口才比我强。只是知易行难,就算你是这么想的,那也得真能做到才好。”
确实,虽然允泰对洪衍武的说辞挑不出大毛病,但却仍有点存疑。他怕这个外甥只是唱高调的说辞罢了。可倒是没想到回去之后,洪衍武很快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一切。
敢情这一天敛巴的这些东西,从卷轴里不但真发现米芾的字儿了,而且还有一幅沈周的《一枝独秀》,一幅郑板桥的《墨竹》,和一幅乾隆御笔《岁寒三益图》。
但最珍贵的,还是从那些瓷器里,又发现了一只有“枢府”二字白瓷碗。
经允泰和王蕴琳兄妹一起合议,从碗为小底足,厚胎,素釉失透,色青白的特点出发,再想到了明代曹昭《格古要论》“古饶器”条中有“元朝烧小足印花者,内有枢府字者高。”一句。
最终确定,这应是元世祖忽必烈在景德镇设浮梁瓷局,为“枢密院”所制的定烧器。
要知道,元代至今不过一百年,故而烧制数量极为有限,有铭文者就更寥寥无几。
类似的碗,后代虽都有烧制,但样式已改,釉也不润,于是这有数的元代“枢府瓷”,便成了绝品。是一件货真价实的国宝无疑。
就对这几件东西,允泰是爱不释手啊。甚至为此都临时改了计划,想要多留一天好好再看看。
可没想到洪衍武竟出奇的大方。当场就要把这些东西都送与允泰,说反正都是一家人,肉烂在锅里。舅舅喜欢就尽管拿走,只要外甥有的,绝无二话。
为此允泰大感熨帖,也不禁暗暗称奇。他没想到洪衍武还真无半点虚言妄语,说到做到啊。这么一比,反倒是他自己为物所迷,有点落了下乘。
反过来,他一个当舅舅的,又怎么好占亲外甥这么大便宜呢?所以最后承情是承情,他也真的只是拿去玩玩罢了,并不会据为己有。
其实允泰还有一点不知道,洪衍武的大方也不是没来由的。就因为去“晓市”这件事,这小子已经又产生了一个更大胆的念头。
他觉得收东西还就得从大户人家手里敛巴啊。去“晓市”不如主动出击。趁着现在还没人认这些玩意,工商政策又有所放开,那干嘛不早点下手大笔吃进呢?
所以送走了舅舅一家之后,找了天晚上,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把“三蹦子”和“菜刀”的人都叫来商量大计。
达成共识后,洪衍武很快就把手里的六家影院减少到了四家。
最终是把“菜刀”负责的“莲花河影剧院”和“三蹦子”负责的“广安门电影院”以总共两千元的友情价,转给了南城把子“小酸枣”。
而从此,他麾下这两个影院的兄弟们就跑到西城区和东城区“上班儿”去了。
每日开始,这些人就在西单、西四、东单、东四、鼓楼、什刹海这些重点地区蹬着自行车游走停留。
车前就挂个“高价回收字画、瓷器、家具”的牌子,专门收这几类解放前的老物件。等于是新生代的“打鼓儿的”。
至于他们这伙儿人的收入,那可就直线飞升了。
因为洪衍武给他们的条件,是参考“晓市”价儿给的保底死价儿。中间的差价全归他们自己。
像卷轴类字两块,画儿五块。瓷器两档,有款儿的小件两块,中间的四块,大件儿六块。没款儿的小件一块,中件儿两块,大件儿三块。古典家具是与市场上出售的新家具价值相等。
这些东西如有瑕疵破损折半。但无论真假,只要送来就给现钱。再懒的人,最少一个月也得弄个几百块啊。勤奋点的中间差价能过千。
另外如有主家想多卖钱要议价的,也可以再找洪衍武去单谈。
不过洪衍武就得劳动王蕴琳出马鉴定了。最后按成交情况再给拉纤儿的提成了。
总而言之,洪衍武定下的规矩虽然不是无懈可击,时间一长,肯定有人会钻各种各样的空子想法多搂点。可中间的风险也确实被时代的特殊性压倒了最低。
即使收着假货他也肯定陪不了。于是在这种情况下,无数散落民间的好玩意就以惊人的速度,如潺潺流水一样涌进了洪衍武的囊中。
初期时,洪衍武还有意统计了一下大概几率。
他发现收上来的东西经过母亲的鉴定,真假比例大概维持在六成真,四成假的区间里。而一百件物件里,又有很大可能发现一两件被人忽视的奇珍。那太值得干了。
不用说,这全是托乱世的福啊。还千万别细琢磨,否则就难免有点发国难财的意思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无冕之王
洪衍武敢这么大开口子带着赌博性质地大撒网收货,除了有特殊年代的行市托着底,还有两点依仗是常人永远难以企及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是他手里捏着大量花不出去,越来越多的现金。
这年头谁敢说扔出去百八十万去抄货呀?他就行,而且持续不断的,还有每月保底十万块的进项呢。
二就是难得他还有地方。
别看经过这次喜宴,那四百多平米的“衍美楼”老铺几乎已经都装满了东西,可还有洪家的老宅子顶着呢。
那几套收拾好的院子,本身就是个天然博物馆,什么东西放不下啊?
所以说呢,办什么事都讲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要是自身条件达不到,再聪明的人也只能看着机会从眼前溜走,白白可惜。
但反过来该有的条件都具备了,想不成事儿都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这不,就跟天上掉大馅饼儿似的,洪衍武坐在家里,让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儿都能自己个寻到他的门儿上来。
五月中旬的一天,王汉平突然找上门来,急茬问洪衍武手里有多少钱。
洪衍武还以为老木匠缺钱用呢。虽觉得唐突也没介意,就说“您缺多少钱言语就行,咱这关系还客气什么啊,您要多少我给您凑多少。”
他可没想到,老木匠根本不是自己缺钱,而是为他着想。
这事儿源自几天前,老木匠的师弟刘桂友来家里看他。
这位刘师傅是位五级木匠。从公私合营起,他就一直在由数家木器行合并改成的“京都硬木家具厂”上班。
结果他和王汉平见面一喝起酒来,就忍不住满腹怨言,抱怨起厂子上上下下败家的事儿来。
敢情“运动”初期的时候,有许多革命组织把从各处抄来的珍贵明清紫檀和黄花梨木家具,大量地堆在“硬木家具厂”的仓库里。
这是当时很普通的情况,就跟许多抄来的字画送到白纸坊的“五四一印钞厂”当纸浆原料是一个意思。都是支持生产,“废物利用”的“革命举措”。
然后到了“运动”结束后呢,这些东西在上级的要求下,除了少量的退还、替补给了一些民主人士,其它便都成了没主儿的物件儿了,想退赔也找不着人。
一开始也没事,因为社会上不认这样的东西,厂里上下都不当回事儿。可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知青返城就不行了。
无论是外国人的增多,还是结婚潮的来临,都让这些东西开始出现了经济价值。
特别是最近“晓市”的出现,有些收旧货的人就开始跟厂里的工人勾结,把这些东西偷偷倒腾出去贩卖获利。于是就促使仓库里的东西迅速减少。
等到厂领导发现的时候,小件儿家具几乎被底下人折腾没了六成了。而且此后仍旧屡禁不止,仓库就像千疮百孔的墙一样,怎么管也管不住。
这样厂领导一开会,就达成了一个不怎么像话的共识,与其便宜了偷盗成性、内外勾结的职工,不如由厂方出卖。甭管价格高低,总还能为公家创造点经济效益。
于是上上下下就彻底掀起了一场争相贩卖家底儿的比赛。厂方还鼓动职工四处寻找买主。那这就必然会让一些真正爱木器的老师傅心里难受了。
事实上还别说刘桂友了,连王汉平听着都生气,喝完酒他甚至还跟着刘桂友跑到厂里仓库看了看。
没想到不看还好,一看更完。那里面许多的紫檀、黄花梨精品,是为王汉平平生仅见,许多都够格摆进故宫的。
这些东西要流散出去,所托非人,那真是糟践了东西,太可惜了。
就这么样,王汉平就想起洪衍武来了。别忘了,老木匠才刚参加完洪家的婚礼,他知道洪家有钱,于是就抱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特意来找他了。
洪衍武知道之后当然高兴了。摩拳擦掌、称谢不迭,约好第二天就带着钱跟王汉平去买家具。
可当天晚上他极为兴奋地准备现金的时候。他却又冷静下来了。因为他突然想起前世的一些情况来。
他记得似乎在硬木家具投资热起来以后,别人无论是提到“吃了唐僧肉”那个“紫檀大王”的发家史,还是说起那位香港导演李韩祥的私人家具收藏,全都离不开一个国营硬木家具厂。
弄不好,说的就是王汉平给介绍的这个。
可恰恰同时,公众也一直在诟病、质疑他们这种购买行为能否在法理上站得住脚。
因为有人极力主张,那些失主的东西理应算做公产,硬木家具厂是没有权力处理的。甚至后来还有传言,说为了售卖这些家具,硬木家具厂的厂领导还被追责法办了。
这也就是说,东西再好,那也是个烫手的山芋啊。这事本质上是跟上次弄金丝楠木的情况差不多。弄不好,以后是要有大麻烦的。
他不比“紫檀大王”和李导演,他们既顶着个香港身份,上面还都有人照应。可别糊里糊涂就一猛子扎下去了,一个轻忽,那可是后患无穷。即使东西到手,也不能说就是你的啊。
这么一来,洪衍武就谨慎了许多。
第二天虽然是跟着王汉平去了,尽管情不自禁为眼前的“大宝藏”而震惊,可他并没有利令智昏。掏钱卖货的时候,始终克制着没敢太过分。
最后花了大概五千块吧,就买了百十个小件儿。他自己雇了几辆三轮车就拉走了。而且还让厂方在他抄写的条目上签了字,盖了章。目的就为了防止日后掰扯不清。
为此,王汉平当然十分不解,刘桂友也感到相当可惜。
要照他们想,理所应当先把那“满幢雕龙的紫檀大龙床”买下来才是。要不你要那“铁梨龙形腿大书案”也行啊?
像这种铁梨木大料只能是明代以前的,甚至可能是元代的。你哪怕单买下一个都比弄一堆小件儿合适啊。怎么犯糊涂了呢?
而洪衍武给的解释是,经济能力还是有限,办完婚事是硬驽着来的,手里已经不宽裕了。买这些家具回去,也主要是为填充家里空房子的。弄一两件大的,那太不划算了。
既如此,不知就里的王汉平也不好说什么了,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厂长则在旁哈哈一笑,说“理解理解。其实你能买这么些,这已经不很容易了。我算是想明白了,卖这些玩意,靠咱们内部消化不行,还得指望海外华侨啊。”
而听到这一句,刘桂友更是情不自禁哀叹了一声,难言的郁闷清晰可辨。
再往后,还真别说,事实上就是让厂长给说着了。
没过两天,就有一个“港客”主动找上家具厂的门儿来了。陪同的还有一个穿着同样体面漂亮女人,专门负责把“港客”的意思翻译成普通话。
那和国内的人一比,真就是不一样,绝对是一掷千金的豪气啊,东西专捡最好的买。
他们手里的外汇券就跟变出来的似的,最后竟花了近三十万,把仓库里大件几乎都给买空了。
要说他们唯一的要求,也只是要求厂方出车出人帮忙把这些家具运送到郊区的一个玻璃厂仓库去。
尽管当时的人们没有什么服务意识,可面对这样的财神爷,厂长还是很乐意帮忙的。
于是他给出了每人十元餐费补助外加两盒香烟的“特殊补贴”,让厂里的几辆130一起出动,数十名工人充当搬运工。
最后用了一天的时间,总算按照“港客”的要求把数百件家具运送到了指定地点。
只不过,随后发生的一切家具厂的人可不知道,也充满了神秘感。
事实上从这些家具到了这里之后,就不断有三轮车和面包车来到这里。他们就像蚂蚁搬家一样,又耗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化整为零的分批把这些物件拉到了别处。
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介绍一个情况便可知道真相了,也不用再细说什么了。
那就是跟硬木家具厂交易完成的第二天,“小媳妇”两口子就从洪衍武手里拿到了五千块的“额外奖励”。
俩人拿钱的时候还说呢,真没想到厂子里的大玩意那么多。带去的钱居然不够,还剩下百十件大玩意没买走,问洪衍武要不要再去一回?
结果洪衍武拒绝了,说过犹不及,什么事儿就怕太贪没够,能不冒的风险还是别冒的好。
于是这件事也就至此为止了。
当然,这么说只是主观性的局部定义。由此产生的一些后续效果还会持续发散。
比如说,当日后香港导演李韩祥有幸光临这个家具厂的时候,他并没能像原先发生过的历史一样花出去十二万“爆买”,仅用六万块就把厂子彻底买空了。
尽管这也让陪同的“马老师”为止惊叹不已,但那种冲击力比起原有历史却大大不如了。
再比如说,原本的“紫檀大王”,日后再冠以这个名号已经变得名不符实了。
不但因她未能从“京都硬木家具厂”里分走一杯羹,藏品的水准下降了不少。
而且从本质上来说,京城已经有了一位真正的无冕之王。
经此一事,在紫檀家具上,能跟咱们洪三爷藏品相比较的,除了国家馆藏以外,恐怕再无他人。
说起来更有意思的是,甚至与此同时,就连洪衍武的“旧货收购队”也在默默发挥着改变历史细节的作用。
比如说,在日后一位京城知名瓷器玩家的回忆里,这一年年底最让他懊恼的事儿,已经不是父亲的旧友李韩祥来访,仅用一万元的外汇券,就把他们家压箱底的四十八件珍品瓷器买走的这件事了。
更让他无比痛心和遗憾的现实,是历史变成了李韩祥当时用一万块外汇券只买走了十八件。而事后,他差点被家里人数落死。
因为其他的三十件儿哪儿去了?那都被他陆续以几块钱不等的价格卖给了胡同里常来常往,专收旧货的小贩子。
结果这些瓷器就进了洪家的门儿里。甚至有几件深为洪禄承老两口所喜,摆在堂屋条案上日日赏玩。
于是在这位瓷器玩家今后做节目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在电视屏幕上痛加懊悔,同时也骂那些小贩子心黑。
他还以为如果能把那些瓷器留下来,李韩祥还能多出几倍的价钱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抱负
闷声发大财确实是明智之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可得了旁人的好处,事后不思回报,揣着明白装糊涂,就跟没有这回事一样,那可就是愚蠢之举了。
想想吧,占小便宜只是一时的。谁真这么干,就冲这样的为人,下回再有好事,谁还想着你呢?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显然,洪衍武是不会如此行事的。
从功利的角度来说,他懂得培养利益同盟的重要性。从德行的角度出发,他虽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却愿意做个知恩善报的人。
所以对于王汉平和刘桂友这两位老木匠,他是不会忘记的。
为了酬谢二人,他把两个人约出来吃了顿饭。每个人给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二百块钱。
说实话。这已经是考虑到对方的心理承受能力,特意往少了给的了。
可没想到两个老木匠还是有点承受不了。
他们死活不要,非说钱给的太多了。还声称本来就是帮个忙的事儿。真要谢的话一人给买两瓶酒表个心意足以。
最后洪衍武不得已,只能是说家里的不少旧家具有残缺,少不了得麻烦两位师傅抽空给看看。这算是先预支的工钱行不行?
这样,两个老木匠才挺不好意思的收下了。
要不说过去耍手艺的人实在呢。他们不去考虑洪衍武因他们得了多大的好处,只觉得自己没费什么事,如此不劳而获太过。
为了这点钱,倒是反过头来对洪衍武感激不尽,觉得欠他一份呢。
其实还不独王汉平和刘桂友两位老师傅如此。李福也是一样。
就在洪衍武请两个老木匠吃饭的这天下午,李福同样去了福儒里来见洪禄承。
寒暄之后坐下来还没说话呢,李福先把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放在了桌上,然后推给了洪禄承。
洪禄承从桌上拿过来一看,见里面是几十张钞票,一下就糊涂了。
“老李,你这什么意思啊?”
李福刚刚举起茶杯,听闻赶紧匆匆噙了一口放下。
“嗨,这都是小武那孩子给我的。开始是婚事之后,他找我来,先给了一百。说是谢我帮着操持喜宴。我说这是份内的事儿嘛,我已经每月拿钱了,用不着这个。可他还非给不可,我不要,这孩子就把钱硬给撂下走了。”
“后来呢,他一直就没去我那儿。我本想着回头等端午大家伙去老宅子过节去,我再把钱给他。可昨儿他又找我来了,这次没拿走上次放下的钱,竟然又给了二百,说是请我帮忙,把过去跑堂和茶房那套规矩写一写……”
洪禄承听到这里,眉头轻轻一挑。
“哦?他说让你写跑堂和茶房的规矩?这钱是酬劳吗?”
李福赶紧苦笑着点头。
“是啊,他说想知道知道过去咱们老铺是怎么做买卖的。还说事无巨细,其实也不限于跑堂和茶房,让我能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我就说了,你想知道什么你就开口问我,我告诉你不就完了,还费这事儿干嘛?”
“可您猜他说什么?他说这些东西今后有大用,是什么历史……传承,是宝贵的知识。他说听我说,他也要录音、要记录、要整理。所以最好让我先写出来,他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再问、再补充,这样反倒还省事些……”
洪禄承听到这儿不由嗔怪。
“嘿,这小子,他倒是会偷懒啊。求学问就是这种态度?这是想一出是一出的胡闹。”
李福赶紧替洪衍武声辩。
“别别,您别这么说。我这算什么学问啊,而且孩子的心也是诚的。小武天天就惦记怎么把老铺重张呢,那胸中有大抱负……”
这话一下触动了洪禄承的神经。
“等等……老李,你说什么?他……他要弄这个,是为了老铺重张?”
李福笃定地回答。
“这个肯定没错。我问过他,跑堂的和茶房的规矩算什么传承和知识啊?封建糟粕还差不多。现在的饭庄子早不兴这个了。现在讲的是先付钱后吃饭,用不着谁给谁再赔笑脸了。”
“可小武说那不对。他肯定早晚有一天,饭庄子经营上还得改回去,不但得拼厨艺,还得拼服务,想方设法地讨好客人才行。他说现在提前多了解了解过去的饭庄子怎么干,就是为将来改回去的那天做准备呢。学这比学课本上的东西管用,这叫恢复传统,老字号就得有老字号的样子。”
“后来我又问他,我说再怎么恢复也用不着茶房了吧?现在大家都讲究经济实惠了,没人摆谱了。而且移风易俗,办红白事早就全都简化、自己操持了。”
“可小武又说,穷都是被迫的,富才是人的追求。能讲究,谁又愿意将就?他还说人得有远见。等到以后国富民强了,利最大的一块儿还就在红事儿上。饭庄子不但会承办喜宴,还会有寿宴、满月酒。他甚至有心要做京城第一家能包办堂会的饭庄子,承揽下有关办红事儿全部的业务呢,所以他要提前未雨绸缪,免得到时候抓瞎。”
“您说这孩子想的透不透?心里这抱负还小嘛?就这志气就值得一赞。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衍美楼’真不够他干的。弄不好他能把洪家的祖业彻底恢复,还能发扬光大……”
我们的文化里张扬是受鄙视的,谦虚才是美德。于是和所有的父母一样,虽然乐于听到别人对自己孩子的肯定。可洪禄承表示承受不起了。
“哎,老李,你太抬举他了。我看是志大才疏,夸夸其谈而已。光说不练没用,还得能做才行。”
李福却仍坚持几见,用事实说话。
“哎呦,瞧您说的。小武还不算能干啊?您是不知道,他在外边,那本事大了去了,要没他帮衬,要人给人要物给物,喜宴的事儿我也办不好。”
“何况他对这事儿真上心,可不是光说不练啊。我都没想到,家里刚办完的喜事,他用相机从外到里,从礼桌、茶桌儿、厨房、结彩到官座儿全都给拍下来了。洗出来照片得有百十张,一是留存样本,二是给我参考,好补充必要环节。”
“您还别说,他真有想法,指着照片跟我说起来,这儿能不能这么改,那好不好那么办,还真挺头头是道呢。就这份仔细,这份用心,和您当初在柜上学买卖的时候简直别无二致。照我看,洪家的孩子里就属他最像您,对买卖上的事儿有灵性,爱钻……
洪禄承又是一个没想到。沉吟了片刻,似乎有点被打动了。
“老李啊,既然这样,那我就托付你一句。你要不觉得太麻烦,就尽量满足他这个要求吧。”
说着,把李福给他的信封又推了回去。
李福这下又急了。
“哎哟,您别啊……这是怎么话说的?这事儿我乐意干,别说孩子感兴趣,能帮上他我高兴。就说平时,我又没什么事儿,写写这些还能解闷儿呢。可这钱我万万不能要啊。您忘了,我认字儿还是您教的呢,我肚子里这点玩意,那也是洪家给的。就办这么点事儿,我怎么能倒找洪家要钱呢?不行不行……”
可洪禄承这事儿上却坚决支持洪衍武的做法。
“哎呀老李。你又钻牛角尖了不是?首先说,洪家教你的东西可不是自创的。从别处来,进了你的肚子,那自然就是你的东西了。现在你反过来教他,再怎么说也算是授业,拿钱本是该当的。更何况那小子,是绝不会做赔本买卖的,他自己想的明白着呢。所以既然他给你,你就拿着吧,别外道了。还是那句话,你还有儿女,还有孙辈,这都得牵肠挂肚啊。能多照应点总是好的……”
第一百一十五章 分界岭
1981年,仅农村喜剧片《喜盈门》就得到了5.7亿次观众捧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电影票房继续维持在高位。
而这个年头,人们对电影的热情也并不只停留在电影院里看场电影,走出电影院电影依然是人们最热门的话题。
继去年第三届百花奖恢复投票,《大众电影》杂志每期发行量突破九百万之后,1981年5月23日,第四届百花奖和新创办的第一届电影金鸡奖,又同时在杭州揭晓了评选结果。
不出意外,这一年的投票人数和社会效应齐齐再创新高。
从此我国不但有了齐头并重的两大电影奖项。也标志着自“运动后”,作为文艺复兴先锋的国产电影已彻底进入“百花争艳”、“群星闪耀”的黄金发展期。
但很可惜的是,国产电影这段最辉煌的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从1981年开始,电影发行放映指标就会开始逐年下降。从1984年开始,电影观众便会逐渐减少,电影市场开始滑坡。
而使之逐渐步入没落的负面因素,恰恰也是这一年初现端倪的。只是全然掩盖在花团锦簇之下,没有人能意识到罢了。
至于其原因,细说起来无外乎两点。
首先,是作为电影的“小兄弟”,电视产业在其后的奋起直追和迅速发展。
早在1979年,由于电视机的迅速普及,很快便产生了与电影和舞台剧争夺观众的问题。
于是电影部门便决定不再提供新电影的拷贝给电视台,这个规定还特别设定了“门槛”,新制作的故事片必须在上映半年以后才能供给电视台。
很快,舞台剧也怕影响上座率而不愿意让电视台录像,就更谈不上同步转播了。
这样一来,对于电视工作者来讲,当初播出话剧《于无声处》、《丹心谱》的胜景便彻底成为了昨日回忆。
而于此同时,持续增多的电视机新用户们由于看不到最新电影,便有了一种受到愚弄的感觉。
因为在电视机消费时代的初始,人们的观念里是把电视机当成一个微型的家庭电影院和有图像的戏匣子的。假如电视台不播放故事片,那岂不是娱乐性大减,坑害消费者吗?
结果这一切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压力,逼着我国的电视工作者们,不得不把开发电视剧当成了义不容辞的首要任务。
可是由于处于开创阶段,国产电视剧必须得经历摸索阶段,无论数量还是质量根本不能满足观众的需要。
那么为解决“粮草危机”,很长一段时间内,电视剧都是在靠引进来填补演播时段。靠“外援”来维稳观众,扩大受众群体的。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南斯拉夫的《深入敌后》、《黑名单上的人》,和美国的《大西洋底来的人》、《加里森敢死队》才会有缘进入人民群众的视野当中。让普通百姓有了对战争的浪漫想象,领略到了异域风情。
英国与法国的《红与黑》、《老古玩店》、《安娜卡列尼娜》、《大卫科波菲尔》、《卡斯特桥市长》才能把遥远的人文情怀带进我们古老的国都,就此唤醒了一大批人的文学意识。
甚至到了1981年,日本电视剧《姿三四郎》也登上了我们的电视机荧屏,由此掀起了第一轮“日剧热”。
应该说,这部剧受欢迎的程度,是今天任何一部引进剧都无法比拟的。
在当年经常性停电的情况下,京城的电力部门只因恰巧在电视剧播放时间停了电,还遭到了广大群众在报纸上的公开斥责与不满。
于是应观众的强烈要求,电力部门经研究决定把停电时间错过这部剧的播放时间。这才平息了来自民间的愤怒。
由此可知,这部剧曾把多少人牢牢的吸引到了电视机前。
还有一个同样比较能说明问题的现象,是这部剧放映期间,作为建筑材料的木料和砖块,再像以前那样露天放置,可就不怎么安全了。经常会有不翼而飞的情况出现。
这倒不是真的有小偷儿作案,而是孩子们往往会利用这些东西,去效仿电视剧里的情节,勤练掌劈木料和砖头呢。
这一点就连洪钧也不例外,他也同样沉醉在古怪的东洋和歌与和服、木屐、武士道所构成的励志故事里。成了姿三四郎的“粉丝”。
不用说,发现这件事后,洪衍武肯定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十分自悔忽略了对下一代的教育。他的侄子要走了“邪门歪道”,恐怕玉爷的在天之灵都得晚上找上门骂他来。
好在功夫这玩意可以用事实说话。在逞强演练了“一掌碎五砖”的绝活儿之后,已逐渐疏废功夫的洪衍武,总算用手掌疼了一星期的代价,及时让洪钧幡然悔悟。认识到“柔道就是个屁”的真相,开始对能把“姿三四郎摔出屎”来的跤术感兴趣了。
于是从此,洪钧就一边学跤一边看电视。
这点洪衍武倒不强求,认识是认识,娱乐是娱乐,只要能分清就好。
何况他也挺理解洪钧,电视剧里面还有早乙美这个漂亮日本妞儿呢。七十年代的小孩儿,这方面要比他们这拨儿人明白多了。
当然,在译制片火爆,大行其道的同时,国产电视剧也因此赢得了起步发展的时间,甚至在译制片的刺激下,还学会了不少技巧。
仅仅不到两年时间,国产电视就完成了由单本剧到电视连续剧的创作历程。创作重心也由单纯的政治意识、宣传、教育作用出发,迅速转变为要与娱乐性、戏剧性并举。
同样是在这一年,著名电视剧“飞天奖”的前身全国优秀电视剧奖也举办了第二次颁奖仪式。《新岸》、《大地的深情》、《洁白的手帕》等获得优秀电视剧奖。
因此,一方面,是具有轰动效果的引进电视剧像集束炸弹在各个家庭、在大街小巷激起一次又一次的震荡波。
另一方面,是国产电视剧已经初露峥嵘,质量数量均开始以惊人的速度攀升,风格向多样化发展,对国民的吸引力也越来越强。
而这两者也并不是竞争和对立的关系,实则是共同协作的关系。
正是这二者一起构成了电视文化的流行趋势,形成一个面向大众文化的强大势能。才会锐不可当地让电视受众人数和可预见市场承急速扩张之势。
这还仅仅是帷幕拉开的前奏。
因为在这一年的年底,我国电视机拥有量虽然已达一千万台,观众人数据测算在一亿人左右,但和全国人口数量相比,有待开发的市场显然更为庞大。
其次,除了来自于电视行业的竞争,电影行业本身也出了大问题,行业内部膨胀得太厉害了。
由于那些在银幕上有出色表现的俊男靓女,会很快成为人们钟爱的明星。许多青年演员才第一次拍电影,就很快能成为家喻户晓的焦点人物。
于是在轻而易举就享受到旁人奋斗终生才有可能获得的名誉地位同时,好些人就忘乎所以了。
似乎世界就在自己的手里,想要怎么样都能随心所欲似的,无论是盲目自大还是**都像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
这就导致了两种情况。
一种是个人又有了更高的追求目标,不满足躺在现有的功劳簿上,渴望新世界,渴望新挑战,渴望寻求知识,开拓自己,好达成更高的人生成就。
虽然未免有些错误的认识了世界,以为处处都是鲜花绿草,任何宝藏的大门只需念一声“芝麻开门”就会为自己打开。但这种追求的出发点毕竟还是良性的,上进的。
其代表人物正是岑冲,就在这一年的六月份,二十岁的岑冲刚拿到沪海外国语学院的毕业证书,演完了最后一部电影《相逢在京城》,就在演艺事业蒸蒸日上时出国留学了。
也正是从她开始,由此掀开了我国知名电影演员出国进修的序幕。
另一种则是最自己要求比较松,对名利侵蚀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这些人安心享乐,没有更高的人生追求,对已经取得的成绩有一种幸运儿似的挥霍心理。
特别是在一些“公子哥”、“大小姐”的刻意拉拢之下,他们没了“演员”的底线,变成了解放前的“戏子”,每天醉生梦死,私生活极为混乱。
代表人物就是红极一时的“长影厂”演员迟志强,如果按照原有历史轨迹,很快,他就会为自己的不检点付出了四年自由,事业更是被彻底毁灭。
但要说实话,北方演员其实还算好的,真正的“重灾区”在国家电影的“心脏城市”。
因为仅仅几年之后,爆出的一桩丑闻,堪称影坛的大地震,几乎断送了沪海电影界一半的精英力量。
到时候,无数已经成名的女影星会突然息影,许多人甚至以留学的名义避走国外。以至于全国大部分被蒙在鼓里的老百姓纷纷不解,怎么演电影的一出了名,就都要出国呢?而且怎么还都扎堆儿在一起了?
再加上枪打出头鸟,同时期,唯一被市场认可,被大众喜爱的“谢晋模式”又将遭到苛刻的指责和不公平的批评。
而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儿又只管骂人挑刺,不管解决实际问题。致使后续国产电影完全丧失了创作方向。
一段时间里,只能靠排一些反映国家落后的电影去投外国人所好,又或是拍一些没人看得懂的“艺术试验片儿”去糊弄观众。
试想一下,在这种元气大伤的背景之下,缺乏知名演员和故事性的国产电影。相较于当时好剧倍出,广告收入已经成熟,受众人群已经高达六亿人的电视产业。那么自神坛高处跌落凡尘,就此一蹶不振,也就成了必然了。
所以归根结底,总结性地来说,1981年,正是我国两种视觉娱乐形式此消彼长,堪称分界岭的一年。
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岑冲出国这件事还有个额外的影响,就是对陈力泉的打击颇大。
自从看过《桐柏英雄》之后,他就成了“小花”最坚定的影迷,《苏醒》、《海外赤子》,凡是岑冲的电影最少也要看上四五遍。
杂志、画报、日历,只要有岑冲的照片和报道都要买上一份。对她的喜爱是绝对发自骨子里的。
所以他特别不理解岑冲的选择,更为今后看不到岑冲的电影感到失落和难过。很长时间都是神情郁郁,干什么都没精打采的。
洪衍武可没想到这辈子陈力泉竟然迷岑冲倒了这个地步,为此打趣他害了相思病,说你要能学会英语,干脆我就送你出国去找岑冲得了。
可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来仅仅是句玩笑话,陈力泉竟然当真了。
这憨小子一下记起了史密斯的话,还单纯以为考过了“托福”就能去美国留学,真和岑冲做同学呢。
于是说干就干,他竟然找洪衍茹要走了初中的全部英语课本,开始了艰苦的“自学成才”之路。
为此,洪衍武当然觉着不妥了,可要跟泉子解释的时候。转念一想,其实让他学学英语也好,至少买卖上用得上啊。
再说了,不就是年轻人追星吗?还解释什么,没准学几天他自己就放弃了。要真学成了呢,即使不能留学,送他出去转一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样,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因为洪衍武的原因,这辈子洪衍茹可以随心所欲去电影院看电影,大概是受了熏陶的影响。
今年面临高考,这丫头竟然参加了京城电影学院的艺考选拔,而且居然还通过了,有了报考京城电影学院表演系的资格。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再通过文化考试,她也就很有可能成为未来影视圈儿里的大腕儿啊。
可洪衍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把这事儿的得失考虑一下呢。这丫头就自己迫不及待把这事跟全家人宣布了。
结果当然遭致了父母断然否决,老两口的意见完全一致,斩钉截铁说洪家的孩子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当“戏子”。
洪衍茹的性子又不敢阳奉阴违。那不用说,连个缓儿都没有,影视梦是彻底破碎,前程只能另做选择了。
最后还是洪衍武帮忙参谋着,从妹妹的兴趣出发,又帮忙挑选了“京城服装学院”的服装设计专业,给她又描述了一下外国时尚业的胜景,这才算稳了这丫头情绪,没让她太过伤心。
第一百一十六章 落差
1981年6月底,在京城街头突然时兴起红衬衣白裤子的男装打扮之际,十一届六中全会在也在京城召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次会议不但彻底否定了“运动”十年,给主要责任人的功过是非给予了总结与评价。在“运动”中掀起**的知青运动也以绝大多数知青的返城宣告结束。
但正因为如此,这一年的就业压力仍旧不小。
为此,7 月7日,国家上层专门作出《关于城镇非农业个体经济若干政策性规定》。并在《规定》中着重指出,“从事个体经营的公民,是自食其力的独立劳动者。对个体经济的任何歧视、乱加干涉或采取消极态度,都不利于社会主义经济发展,都是错误的。”
期望能以此鼓励待业青年自谋出路,化解一些安置工作的需求。
当然了,这样严峻的就业形势下,应届毕业生的安置情况也不如何乐观。好工作几乎没有,不是归服务局管,就是去小集体的厂子。
所以高中毕业的苏绣就惨了,她高考落榜,也没信心再考,直接被学校给划拉到了“牛街”的副食店卖菜去了。
好在洪衍茹倒是真不负家人的期望,顺顺当当,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京城服装学院”的前身“京城纺织工学院”,成了洪家第一个本科大学生。
洪衍武给她设计的“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美梦,显然即将成真。
于是,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洪家不但又放了一万响的鞭炮,受了街坊四邻的一番恭贺。为谢邝美芸补课的恩德,洪禄承夫妇还亲自带着闺女登了常家的门去报喜。
此行除了带上了不菲的礼物,他们还要在“丰泽园”摆谢师宴。用洪家老两口的话说,常家的三位老师教了洪家的三个孩子,这番恩德大了,不去可不行。
如此一来,常家人推辞不过,又为洪衍茹感到高兴,两家人便在一起开开心心地热闹了一次。
但话说回来,苏绣和洪衍茹这原本样样同步的一对好朋友、好同学、好邻居、好姐妹,走到了这个年纪,人生的际遇居然一下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对谁可都有点措手不及。
饶是苏绣再没心没肺,每天穿着蓝大褂守着搓堆儿菜跟顾客置气,闻着烂菜味儿,吆喝得嗓子都哑了也未准能完成任务。卖不出去还得扣奖金,挨领导批评,这心情不落寞才怪呢。
反过来她再看洪衍茹,漂亮的衣服穿着,锃亮的校徽戴着,每天体体面面进进出出,邻居街坊们全都亲亲热热笑脸相迎着,就越发显得人家是块宝,自己像棵草了。
这一天两天还好说,天天这么对比着,她要说情绪不焦躁不悲凉,不眼红不泛酸,也就真成了仙儿了。
所以为这个,苏绣后里也不知哭过几鼻子了。
虽说一直试着说服自己,“小茹考上大学是理所应当的,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让我就爱糊里糊涂傻玩来着,根本不是念书的材料。”
可现实中的庞大落差,还真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又或是“她考上还不跟我考上一样,我应该为她高兴啊”,就能抚平的。
这种情况下,负面情绪一日复一日在积蓄,那么俩人情感背离的概率也就越来越高。
甚至冲突爆发都是突如其来的。
就在本月,潘虹主演的电影《人到中年》上映的那天,洪衍茹拿着两张电影票,专门去牛街副食店找苏绣,想和她下班去看电影。
哪知道正赶上了苏绣舌战群儒,正一人跟好几个顾客吵架。
洪衍茹因为觉得不好看,又怕苏绣吃亏,赶紧上前去劝了几句。
没想到她好不容易才把那些顾客劝走,苏绣竟然转头把心里积得怨气儿,倒跟她发作了出来。
“行了,热闹看完了吧?你赶紧走吧。”
苏绣看似毫无来由的冷淡,让洪衍茹全没想到。
“绣儿,我是找你看电影呀,你看,《人到中年》,听说是反应知识份子信念和追求的,你不是喜欢潘虹吗……”
可这耐心的解释完全没用,苏绣却仍旧不识好人心。
“得得得,你甭跟我说,我一卖菜的,听不懂。我还跟你说,你别觉得自己考上大学就怎么样了。什么服装设计啊?不就是裁缝嘛。我们家俩呢,你得意个什么呀,可笑……”
洪衍茹彻底瞠目,这些话她真不敢相信是最好的朋友说出来的。
“绣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看着洪衍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苏绣眼圈也不禁红了。她既不落忍,觉得自己恰才的话过了分,可心里的憋屈又无处发泄。一咬牙,索性把话点透了。
“小茹。我知道我这么想特别没劲,可每天看你无忧无虑过着天之骄子一样的生活,我却穿着脏兮兮的大褂,还跟大老娘们似的跟人在街上吵架。我要说心里特痛快,特替你高兴,你信吗?我真不想再天天见着你装笑脸了……”
洪衍茹这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我……我没想过……”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上你是什么感觉?以后……以后,你就别再来这儿找我了。反正你用不了几天就开学了……”
这件事发生之后,两个丫头一连两三天没说话,见面脸烧得厉害,也都互相躲着了。可她们的感情太厚了,彼此还真不是无所作为。
洪衍茹是当天晚上去求洪衍武了,问他能不能给苏绣想办法再找份儿好点的工作。
而苏绣呢回去越想越后悔,但她想道歉又开不了口,最后闹腾得都睡不着觉了。半夜灵机一动,爬起来写了封自我检讨的道歉信。第二天给塞邮筒里了。
所以等到洪衍茹收到信,真正弄明白苏绣的心思是三天之后。一看完了信,洪衍茹就放心地去找苏绣了。俩个丫头这才破涕而笑,重归于好。
而且要说也巧了。这几天的时间,洪衍武也刚把苏绣的事儿忙出了眉目。
这天晚上回来,他一看见俩丫头又和好如初,在家里泡在一起说悄悄话呢,就乐了。
赶紧把两个人叫了过来。告诉她们好消息,说苏绣只要再坚持三天,就不用再去卖菜了,他给已经她联系了一个新工作。
眼见着洪衍茹比自己还高兴,苏绣这就更不好意思了。
一个“谢”字儿也说不出来,就又抱着洪衍茹哭了一鼻子。直到哭完了,才又想起还没问什么工作呢,眼泪一抹,又换了笑脸,眼巴巴地问洪衍武。
洪衍武见她一会儿猫一会儿狗的,换脸如换书,那还不打趣她啊。
“我知道你的要求,干活不累,挣钱不少,工作体面,福利得好,关键还得有前途,是不是?”
苏绣腾一下脸红了。正臊得恨不得要咬人的时候,洪衍武给的答案偏又让她什么气儿都没了。
敢情洪衍武给她找到去处是市旅游局,不但全符合刚才说的这些条件,而且还是坐办公室。这让她大大的惊喜一把。
不过还没等她臭美呢,洪衍武数落她的话也出口了。
“你说你这丫头,工作不满意,还不直接来找我?自己瞎绷着,白受好几天罪吧?我告诉你,我这几天正忙别的事儿呢,要不是小茹告诉我,你就干熬着去吧。”
“我……我……小武哥,我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嘛。”
“哼,说的好听。你哪儿是怕麻烦我啊,你是脸皮嫩,不想麻烦自己的尊口吧。现在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我……我小心眼,不该把火儿撒在小茹身上……”
“得,看来你还是糊涂虫一个。其实我能理解你。人在心里失衡的情况下,有点情绪难免,小茹也不会计较。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你自己求人这事儿。这没什么难为情的,谁都不能只靠自己活。可反过来说,咱们这关系你都张不开口,以后你可怎么办啊?”
洪衍武继续苦口婆心。
“绣儿啊,你上班可就是大人了,没人再把你当孩子。工作单位里没有亲人的温情脉脉,也没有人无理由地替你着想。有的是反倒是不公平,是少数人得意,多数人失落。所以你也不要把自己再当孩子,至少也得学会,自己的事儿靠自己来争取。只要你的理由合情合理,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想想看吧。如果事关你个人利益,你自己都不开口,谁还能主动替你说话啊?你光等是等不到别人发善心的。只有你自己先开了口,别人才会考虑你的需求。这中间的区别是,开口还或许能成,不开口是绝对不成。”
“你还别看有人不开口,就能得到想要的。那是人家的实力在哪儿,能在要命的地方拿着别人。不开口自然有人帮忙办事,还能落个好名声。可你要达不到这一条,就相信人间处处真情在,是金子在那儿都闪亮,那才是傻蛋一个呢。咱们国家,什么都缺,就不缺人。明白吗?”
这番话对苏绣的触动很大。她真心感动,连忙点头。
“小武哥,我明白了。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就是因为我一旦意见也不敢提,副食店才把本来轮流的苦活儿长期分给我。最后反倒成了理所应当的,这也有我自己的责任。你放心,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绝不会了……”
而就在洪衍茹也似有所悟的时候,洪衍武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不免好奇地又问了。
“哎,绣儿,我就奇怪了。你的事儿你自己不好意思说,可你爸和你哥呢?他们也没替你张罗啊。而且我现在一琢磨,这好几天都没见着他们人啊。这是去哪儿了这是?”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名角
洪衍武的问话没能掏出真话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苏绣立刻就变得支吾起来。跟着脸色一红,眼珠转了转,才说父亲去走亲戚去了。哥哥最近太忙,老加班。
那一看就知道是推诿的假话。从神色上,大致能估摸出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既如此,洪衍武就不好再问了,只说有事需要帮忙就言语,便就此作罢。
至于事实上呢,苏家的事因为带了点桃色的是非,还确实不那么好张扬。
而且让人想不到的是,老苏实在太冤了。他的无妄之灾,居然是因为帮洪家的忙才引火上身的。
说来也是红颜祸水,这事儿就出在俞宛妤身上了。
老苏不是为洪家的喜事出面,请俞宛妤来捧场吗?本来很正常的一件事。可偏偏他碰上了人家两口子感情闹危机的时候。
而老苏更不知情的是,其实早在1978年,俞宛妤为了排演传统剧目请他来制行头,因为与他接触密切了一些,他就碍了人家丈夫的眼。
俞宛妤家里那个醋坛子一样的男人,几年以来背后一直对他耿耿于怀,说他量尺寸不老实,总故意延误时间,碰不该碰的地方。
因此当这位爷细一打听,知道这事儿是老苏撮合的,又如何肯答应?
可作为俞宛妤来讲,老苏为了她的戏经常加班加点,戏服也做的相当漂亮。无论是从还人情的角度,还是为了即将开排的新戏,她都不好驳了老苏的面子。
所以“五一”当天,俞宛妤就没理会丈夫的禁令,还是全老苏的面子去了。可也正是因此,两口子感情上长期积累的矛盾终于借此爆发出来。
事后那男的越想越窄巴,就跑到剧团来找老苏的麻烦。
还就是那么巧,他又正碰上俞宛妤在戏装组跟老苏讨论戏服的样式修改。这一下那男的以为抓了现行,当场就把老苏暴打了一顿。
等到保卫科的人赶来控制住局面之后,老苏的一根肋骨已经折了,人也就送进了医院里。
不用问,对这种花边新闻,人们可定是最感兴趣的,剧团里一下流言蜚语四起。
可苏锦这当儿子的肯定不干啊,赶到医院,看见父亲的样子,他气得不行。不但要剧团领导还父亲清誉,还要把打人者送进公安机关法办。
但后面的事儿又是让人没想到,俞宛妤竟为了丈夫跑到医院里,单独找老苏哭了一鼻子。
结果老苏好人一个,一知道了她的难,又心软了。竟然跟剧团领导表示主动放弃追究责任。
就这样,不但白白挨了顿揍,还得承担谣言的恶果。这简直是倒霉到家了啊。
苏锦当然想不通啊,他就带着气儿埋怨爸爸滥好人,被人给灌了**汤了,还要去找剧团领导。可当老苏一把内情细说出来。他也没话说了,因为毕竟其情可悯。
他是真没有想到,俞宛妤这位在台上嬉笑欢舞的名角,背后的个人感情经历竟然是十分的凄苦孤单。
而因为时代的戏弄,她在公众的眼中固然风光无限,但在私人的家庭生活里却又是在扮演着何等可怜的角色。
到底怎么回事呢?这话还是得从当年俞宛妤从戏校毕业进入昆曲剧团说起。
那个时候的她,父母已因车祸去世。她除了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员学戏。在台下拼命地练,在台上拼命地演,什么也不关心,甚至还抱定了一种比较极端的理念。
那就是把自己的一切献给戏剧舞台,而选择终身不婚!
这绝非一句戏言,她是实实在在照做的。因为按她想,结婚就得生孩子,生了孩子就得养孩子。那么人就得变胖,功也就废了。
何况家庭生活还牵扯精力,她实在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自己的青春。她只把艺术成就,视为值得她毕生追求的东西。
以至于剧团的领导和关心她的老演员们,不但总得反复地提醒她,绝不能为了戏把身子搞坏了,也为她的个人大事发了愁。
偏偏正当她初步成名,鼓足干劲向更高的艺术境界努力时,“运动”又开始了。
在精神上完全与世隔绝的她,由于根本不关心政治,也不理解为什么要对传统曲目全盘否定。一下被打成了“封资修的黑苗子”,第一批受到了冲击。
此后她便迎来了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每天被斗、打扫厕所的生活内容尚堪忍受,可失去了艺术舞台,却让她觉得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没有了意义。
于是,有一天她趁著看守打盹,她就用提前准备好的绳子拴上了房梁。
但好在鬼使神差的,绳子断了,她居然没能死成。而险而又险的触碰到死亡边缘的滋味,又让她丧失了再一次尝试的勇气。
这样在 1973年,在她自杀未死的六年之后,她终以半残废的身心被“落实政策”到一家暖瓶厂当了杂工。
正是在这里,她的气质和美貌引起了一位镀银车间工人的爱慕。这个强壮的镀银工虽然比要她小上四岁,可还是对她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求。
说实话,在当时那种政治氛围下,作为一个根红苗正的人不计较她身上的黑底子,这件事是让她相当感动的。
而且经历了迷茫、麻木、消沈后,她已渐渐回转为冷静、认命、无求。
在媒人的劝说下,当时的她想的就是舞台已经把她给甩了,永远回不去了,那么好,不如就找个丈夫结婚,像别人一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吧。
如此她才会嫁给了一个没有什么文化,对戏剧一窍不通,也根本不感兴趣的丈夫。而支持他们婚姻的全部基础,仅仅只是镀银工得知她这些年的遭遇,出于同情而湿润的眼睛。
只是又有谁能料到紧随其后的峰回路转呢?
1976年年底,刚刚结婚两年后,因为政局突变,又一次“落实政策”竟让俞宛妤回到了吧“北方昆曲剧团”。
1977年的春天,她开始重新练功。很快人们发现,她不但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过去的舞台表现力,甚至她的票房号召力也大大超过了当年。
1978年她重登舞台,当她第一回演出传统剧目时,就获得了满堂彩,连续几场观众爆满,票子全部售出。
她的戏装照和便装照由此开始不时出现在报刊杂志上,广播电台请她做专访,电视台给她的演出录影,众多的戏迷们甚至跑到后台去请她签名,期盼有幸能与她合影。
她成名了,成角儿了。做了二十几年的梦,绕了个大圈子,却几乎于一夕之间就美梦成真了。怎能不让人百感交集?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
但倘若她的遭际仅是这样简单地否极泰来,那生活也就太容易让人把握了,命运作弄人的手段也就太显低劣了。
世上没有什么事儿是单纯的好,或是一味的坏的。事业的成功一样给俞宛妤带来了烦恼与不幸,她的婚姻开始出问题了。
本来,在她刚刚重返舞台的时候,她婆家的兴奋与欢欣绝不亚于她自己,几乎所有婆家人都扬眉吐气,以她为荣。
但很快事情就变味儿了。
因为每日清晨都要去护城河边吊嗓子,她很难再把家中的早餐安排好了,公婆对此看不惯。
她的丈夫也对她戏总是散得太晚怨声连连,很不情愿骑自行车把她驮回家去。
婆家上下甚至受不了她在家听戏剧磁带,说反反复复听了头疼,那简直到了人见人厌,处处喊打的地步。
最不可调和的,是她和婆家终因为要孩子的事儿产生了矛盾。她是希望能缓两年再说,但婆家自然希望早要。
于是家里“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成了对她宣传教育的主题。
但更糟糕的是这种情况随着她越受观众,越红得发紫,就越严重。
渐渐的,旁人以她为主的交际方式又刺激到了丈夫大男子主义的自尊心。
为此,丈夫几乎连后台都不愿意进去了,更不愿意跟梨园界的人打交道,满是一种既自卑又自傲的复杂心理。
再往后,哪怕就连她自己为了戏曲和旁人的正常接触,丈夫也要开始反对了。即使她有合理的理由,再耐心解释,反复说明也没有用。
丈夫只是不讲理的要求除了上下班的时间,她不许外出,要是做不到,就是有问题。
让感情彻底岌岌可危的状况出现在1980年9月份之后,大约正是因为婚姻法的更改,允许“感情破裂离婚”这一条。丈夫才会彻底陷入天天担心她会变心的梦魇当中。
于是一次激烈言语交锋下,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她。从此,吵架动手简直变成了惯例。
而她心如死灰,也就真的有了分手的念头。
只不过,婆家是不肯放过她的。公婆威胁要找剧团领导告状,丈夫宣称要去找杂志社揭露她“忽视家庭”、“忘恩负义”的嘴脸。这让她始终有所顾忌,不敢真的走出最后的一步。
时至今日,反倒是老苏含冤被打一事,才让她彻底下定了离婚的决心。她心知再这样拖下去,被毁的不仅仅是她自己,恐怕还会连累到许多无辜的人。
可就是这个时候,公婆又可怜兮兮地向她表示,只要能不追究儿子伤人的责任,就允许他们离婚。
想想几年来生活在一起的情分,她也真的做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这么眼瞅着同床共枕的丈夫坐牢。眼看着白发苍苍的公婆低声下气地哀求不止。
她又能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这就是做人的难啊。永远让你进退失守,左右为难。
而且这种情况还不仅发生她一个人的身上,十年里,整个社会、整个国家与之类似的情况太多了。
牵涉其中的每个人,又有谁不是无辜的?又有谁是应该承受这一切的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旅游局
八十年代,陌生的人们见了面,几乎都会问一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您哪单位的?”更进一步的兴许还会问,“您什么工作?”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改革开放的社会背景下,家庭成分已逐渐在人们的价值观中退于二线,人们开始追求世俗的幸福。但这个时候的社会形态又仍然是以计划经济和公有制为主体的。
于是这单位到底是国营的,是集体的,是衙门口儿还是企业单位、事业单位?这工作到底是什么编制,什么级别,什么职务,什么工种?那可就重要极了,几乎可以代表一个人的前途和未来,等同于一个人能享有的社会阶层与资源。
换句话说,在这个年头,人们并不只凭衣帽取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主要还是看单位和工作。
而作为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编制、待遇无疑是最有保障的,另外因为手里多多少少有点权力,也总能有些额外的好处和特权。这个群体理所当然是整个社会中最受追捧的阶层。
所以从7月1日起,苏绣就再也不怕别人问她这个问题了。甚至她还巴不得别人再问她一句这样的问题呢。
因为只要她把“京城旅游局旅行社管理处”的字号对人一报,这一听就是权力部门。不但会自己面上有光,对方的态度也会因此对她和气亲热不少。
哪儿像头几天啊,一说是副食店的,再一打听是卖菜的。谁也不拿你当回事,还得躲开你两步,就跟你身上有脏土和烂菜叶子随行似的。
谁让社会变化快呢。这才几年啊,副食店已经没什么柜台是真吃香的了。
当然了,工作上的实质区别就更大了。轻松悠闲是她眼下体会最深的第一感受。
因为还别看“旅行社管理处”听着唬人,却没多少实际业务。
目前,整个共和国实质上也就一家旅行社,而且是一个单位挂了两块牌子。
“国家旅行社”负责内地旅客业务,“国家华侨旅行社”负责接待外宾。
真较真起来,人家的级别比他们还高呢。谁管谁啊?
这样实打实的好处就是,苏绣待的地方可以说是整个局里最轻松的部门了。没有一点的压力。
每天工作没什么新鲜内容,就是按部就班。比如处理几样不着急的官面文件,再念念报纸,学习学习指示精神什么的。
别说不用像过去卖搓堆儿菜似的搬大筐,闻臭味,晒着太阳,赶着苍蝇,扯着喉咙地遭罪了。还满可以喝茶、看报、聊天儿、打毛衣,轻轻松松过上这么一天。
这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啊,她也就能有精力把家里的饭菜弄得像点样,再偶尔替替哥哥,去医院照顾一下养病中的父亲了。
另外还有个额外的好处就是,逛一些景点儿不要钱了。凭着旅游局的工作证尽可自由出入。
于是故宫、北海、中山公园……每个礼拜苏绣都拉着洪衍茹出去海逛。
这让俩丫头快乐极了,能白逛的公园滋味不同寻常,总是比自己买票进去更有乐趣的。
这也算是苏绣借花献佛,对洪衍茹的帮助,力所能及地给予一点小小的回馈吧。
只是别看铁饭碗千好万好,也有让苏绣不大高兴的事儿。
比如说人浮于事,人际关系复杂就让人很烦恼。
因为越是闲得没事干,人们就要搞内部斗争。往往为了几块奖金,为出差机会,为工作安排,为升迁,就拉帮结派,勾心斗角。
像他们科室十几个人,竟然能分出三四派来。无论她办事说话再小心翼翼,总会不留神得罪那么一位。弄不好就得挨两句挤兑,看一张冷脸子。
这难免让缺乏经验的苏绣有点没抓挠。
好在说她的人几乎是年长的老同志,她是个善于在年长的人面前装可爱的女孩子。
于是拿出学校对付老师的本事。嘴上甜点,态度谦恭点,多请教一点,也就差不多能胡撸圆和了。
她确实没什么野心,这就已经很满足了。俩字当主旨,混呗。
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一件突如其来的情况让她心里憋屈的厉害,有点过不去了。
怎么回事啊?
敢情还没上几天班儿呢。她居然发现今年大学毕业的水澜也来旅游局报道了,而且还被分到了她对面儿的“饭店管理处”。
按理说,两个院儿邻着院儿的邻居还能做同事,这不也是缘分吗?
照应不照应的不说,以后单位里多个人聊天是真的吧?一起吃饭,一起上下班儿不也挺美的嘛。真有点什么事儿,往家里传个话儿也方便啊。
可带着这样的想法,本来很热情、很惊喜的苏绣主动去跟水澜攀谈,哪知却热脸贴上了冷屁股,遭遇的是一盆透心凉的冷水。
水澜似乎根本不屑于她为伍似的,特别冷淡地说希望以后在单位只保持工作关系。然后就径自侧身而过,就跟不认识她一样。
这种回应简直让苏绣气炸了肺。心说亏我还从小到大还“姐”、“姐”的叫你呢。
你这摆什么臭架子啊。难道认识我就丢人嘛?你是名牌大学生又怎么了,还不是跟我一样在这儿上班?你又比我高在哪儿啊?
你不理我,我还不理你呢。切!
就这样,从此她们俩还真就形如路人了。不但在单位见面不说话了,就连在福儒里碰上也是吃冰块拉冰块没话(化)。
可后面更让苏绣没想到的是,当她把这些委屈跟洪衍茹一说。嘿,洪衍茹居然告诉她,水澜也是洪衍武给办进去的。
这就让她更七窍生烟,实在理解不了了。
她武子哥干嘛要帮这个忙呢?就说是邻居,可那水澜打小就跟他和泉子哥不对付啊。别说嘴里从来没有他一句好话。看样子也不像个知情达理,能念他好的人。
难道……难道……
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丫头眼睛立刻睁大了,甚至带着点惊慌警告洪衍茹。
“小茹,小武哥不是对……对她有意思吧。你可得想明白了,那样的人要做了你嫂子,她绝不会对你好的。你千万得防着点儿……再说再说她招男的,追在她身后头的可多了,不光有我们单位的,还有外面的呢。你可得跟小武哥说明白了……别上当……”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光环
就在苏绣这边殚精竭虑地替洪衍武着想,提醒着洪衍茹该如何防患于未然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可不知道,其实来旅游局对水澜也是无奈之举。
反过来说,恰恰因为同样觉得四年大学白上了,水澜还觉得自己委屈呢。她心里更不是滋味。
敢情“七七届”、“七八届”这些恢复高考后的首批“真正大学生”,从入校以来就倍受瞩目,被学校和公众都视为国家未来的希望所在,他们的身上不知承载着多少人的期许。
而他们对于自身是栋梁之材更是深信不疑,临近毕业时都摩拳擦掌准备大有作为一番。
可这一切竟都是聚光灯下的虚假繁荣。当他们毕业分配后真正走进社会,离开校门才认清什么是现实。当他们身上梦幻的光环退去,他们这才看清自己的成色。
确实,学校给他们这两届大学生分配的的单位都不错,用现在的话说,全是些常人仰视的“高大上”去处。特别是作为名校毕业的学生,甚至还有一些特别的照顾。
比如说水澜,她就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机工部”和“国科院”之间做了选择,去了后者报道上班。
可她恰恰没想到,“国科院”因为人满为患,只能在院属的档案馆里给她安排一个位置。
在新的工作环境里,工作虽然轻松,但实在没什么意思。
每天被埋在一堆报纸堆里,既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又不热闹好玩,让她觉得分外压抑。因此才待了不到一星期,她就受不了,找领导要求调换岗位。
可没想到领导的回复是根本不可能。
领导说档案馆里好多人资历比她更老,学识也比她更高,还没法儿安排呢。嫌工作没意思,要么你自己找路子调走,要么踏踏实实的熬着。
不重视知识份子?
笑话!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知识份子,科学骨干都淤了。连副研究员都是五十年代的研究生。
总得老的死一个,才能新评一个不是?
对知识份子的政策没落实?
那你说怎么落实?
你知不知道院里有多少已经立项的研究项目就是没法启动?你知不知道有多少科技骨干连个小平房都没有,还两地分居呢?
不明白就去看看外面正在放映的电影《人到中年》去,像陆文婷这样的人,哪个单位没有?可谁也拿暴露出的问题没辙。
全天下才有一个陈景润!……
领导的话简直像狂风暴雨中的电闪雷鸣,把水澜都快劈傻了。而且尤为让人寒心的是,这里面居然一句虚假的话也没有,所揭露出的残酷都是现实。
本来水澜还仅以为是自己倒霉,没选好单位,才落了如此下场呢。在盘算了一番之后,她就硬着头皮去找那些得意的同学,想看看有没有机会换个工作。
但她没想到的是,别看那些人表面上都说自己的工作这好那好,如何受领导器重。结果当她真找上门去诉苦,却发现大伙儿的情况几乎都差不多。
去了“国防五所”的张娟,实际工作就是个出纳。每天跟一些办公材料的报销单据较真儿,什么火箭、卫星、航天梦,别说碰了,连看也没看见过。
去了“机工部”的黄广亮倒确实天天跟领导打交道,但更多的还是跟领导家属打交道。
原来他被分到了行政处,专门负责领导家属楼的繁杂琐事。
也恰恰正是这种“亲近”领导的机会让他有苦说不出。整天在一帮老娘们的指使下东跑西颠,连点懒儿都不敢偷。
还有如愿以偿终于去了国家华视电视台的王静。
她跟同学见面一开口就是“我们文艺组”。但事实上呢。她工作就是在剧场录戏剧的时候找电工,然后守在外面等着结束,再帮同事们把台里设备拿回去。
原来谁也没比谁强多少,这些人都是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自尊,嘴上硬而已。
可能怪他们吗?人都是要面子的。有谁愿意跟别人说自己的不好呢?
水澜自己不也是一样吗?她在单位的真正情况,跟家里人都没敢透露只言片语。
要不是真的感觉在现在的位置待下去会闷死,会变得和那些状若僵尸一样的老同志那么庸庸碌碌,好面子的她也是打死都不会来找这些同学求助的。
可话说回来了。这些真相就连他们自己都被搞糊涂了,糊涂到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就是把真相对别人说了,他们又能相信吗?
上了四年大学果然是白上了吗?理想和现实究竟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呢?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解释。
“七七届”、“七八届”大学毕业生的起点尽管比常人要高一些,但仅仅能保证他们毕业后不用干体力工作,却不能让他们真的宛如鲤鱼跳龙门似的出现一步登天的改变。
因为我们国家的人太多了,又造就了一批人口高峰。当初要不是就业根本无法解决,又怎么会把人往乡下轰呢?
而且当初是分批走的,回来可是集中性的。这几年来光京城,就要解决上百万返城知青的就业问题,想一想就知道实际情况有多么艰难。
虽然高端职业需要有一定文化素质的人才能担当。但别忘了,陆续平反的知识份子和领导干部又有多少?现实的状况,一个正职,得弄出七八个副职来,而且几乎都是占着位子不干活的。
另外“运动”十年里,大学校园也一直没闲着,每年还在毕业工农兵学员呢。
别说论资排辈本就是我们的体制特色。从实际情况来讲,工农兵学员也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差劲。
尽管这些被人们成为“半拉子”大学生的群体,在后来人们口口相传中笑话很多,什么数学专业不会看秤,中文专业错字连篇。甚至介绍对象一听是工农兵学员,就说“你不能给我介绍个傻子啊。”
但平心而论,工农兵学员是不应该全部遭受这种诟病和讥讽的。他们的整体素质是高于普通同龄人的。
这是因为不管有多少后门学生,哪怕制度再残疾。但大多数能主动争取这种机会的人,仍然是人堆儿里的佼佼者,是单位的聪明人。
那些不爱读书,不求上进的短视者、平庸者,根本没有这个信心和能力去争取机会,也不愿找这个麻烦。
特别是“运动”初期的时候和七四年之后应分开来看。
从七四年开始,学校课程设置开始趋于正规化管理。
到了七六届,几乎和“七七届”、“七八届”课程设置等同。许多课都是“工农兵学员”和“正规生”一起上的。
起码这三年的工农兵大学生和正规学生水平相近。
也正因为这些客观现实,这些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去向都不错。甚至因为政治条件过硬,在政工干部领域他们还具有独到的优势。
而且这些人在恢复高考以后,也不是无所作为,有些聪明的继续深造,考上研究生。还有一些争取到单位内部干部培训的机会。用党校、干校培训班的履历挽救了劣势。
反正总的来说,“七七”“七八”的正规大学生面对工农兵学员,并没有后来人们以为的那种压倒性优势。从学历上或许他们含金量高些,可论先发优势和搞人际、玩权术上的素质,工农兵学员不少人是反过来压倒他们的。
等到两个群体分出所谓的胜负,至少也得到八十年代后期了。
这中间还包括了工农兵学员后继无人,其中的许多人又靠研究生学历“洗白”了自己。还有正规大学生只宣扬群体中光鲜的一面的种种因素存在。
所以真正的客观现实,恐怕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到。
千言万语融汇成一句话,我们国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第一百二十章 求助
水澜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她从小到大琢磨得都是怎么才能比别人强,怎么才能脱颖而出,成为闪光耀眼的“金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而事实上她的成长经历也真称得上无往不利,至少在她过去成长的环境里,她都是拔尖的。
究其原因,这主要是因为她从“运动”中那些迅速蹿红的“火箭干部”身上学到了一手。
她善于发挥带头作用,具有煽动同学们情绪的能力。不但能始终坚定贯彻老师的意志和指令,而且还能把同学的思想动态及时反应给老师,便于消除潜在的不良隐患。
这样的孩子怎么能不招人待见?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能感受到水澜身上的爱人肉儿。
为此,她一直深受老师器重和青睐,是老师眼里最标准的好孩子,也是班长和三好学生的不二人选。甚至进了大学也一样,就靠这个的诀窍,她照样成了学生会里的风云人物。
可她万万没能想到,出了学校进了单位,她本以为来到了一个充满无限机会可以充分发挥自己才干的新世界。但却事与愿违,反而困在了一个无事可做,死气沉沉的环境中。
这里每一个人都跟羊似的,根本不用她的帮助,领导就很省心。她要真无事生非,弄不好反倒要遭上头的厌弃呢。
这种情况下,她过去所擅长的一切都没了用处。哪怕她觉得自己够聪明,懂策略,有能力把握住任何机会,可如果压根没有机会表现自己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事已至此,特别是知道了同学们的真实情况之后,水澜真的心灰意冷了,那是一种龙游浅水的绝望。
她心里既悲又苦,根本看不到希望。既抵触去上班,又担心被别人知道自己的情况会背地里耻笑。于是很快,她就害了一场大病。
这其实不能怪她受不了挫折,因为她虽然可以承受输掉一两场战斗,却不能输掉整场战争。这样毫无对策的巨大落差对她几乎是毁灭性打击,对一直活在校园里的她怎么可能扛得住?
幸好她还有一个知冷知热姐姐,在这种时候,不但能尽心尽力照顾她的身体,还能聆听她的心事,分担她的痛苦。
就这样,有事从来只藏在心里的水澜,就像所有走投无路的人一样,再顾不得虚荣和伪装了。为了让心里痛快一下,她把所有的委屈和忍耐都顺着眼泪跟水清倾诉了出来。
水清惊愕之余,也确实是心疼妹妹了。她没想到妹妹一直承担着这么大的精神压力,背地里竟活得如此的压抑,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但她却没有像水澜想象中一样,仅仅是抱着妹妹宽慰,陪着她唉声叹气。而是出人意料提出了一个实际的倡议。
“你的事儿,不如我去问问小武吧,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帮你。”
“小武?去求他?”水澜没能想到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下意识马上摇头。“姐,你开什么玩笑?他能给我找什么好工作?”
没想到水清更是摇头。
“你怎么老用老眼光看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小武和以前不一样了。别瞧不起人,人家现在挺有本事的。要不是他,你姐我没有学历,还在卖菜呢,晓影的户口能解决?这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水清的话让水澜卡壳了。她转念又一想,也是,能办成这样的事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反正也没别的办法了,死马当活马医也比一点希望没有要强。
何况净听家里人吹洪家办婚事的排场了,说什么大院子张灯结彩,一摆好几十桌,又来了大明星和什么大领导,还听说洪衍文的岳父家来头不小。
洪家要真有这么广泛的人际关系,兴许这还真是条出路呢。
“姐,我知道他给你办进工厂去了。可问题是我要像你一样去了‘北极熊’,我得让同学们笑话死,‘国科院’毕竟是最高学术机构……”
这话可有点伤人,水清不觉一愣。可她也无心跟妹妹计较,反倒是耐心劝说。
“小澜,你就别死要面子活受罪了,咱们总得现实一点。你看现在的工作多难找啊,你以为去我们那儿就容易哪?再说咱们是去求人,一不能要求人家打保票,二也不能挑挑拣拣。人家办成什么样都念人家的好。要我看,真有个地方就是好事。去哪儿也比你守着报纸堆儿混吃等死、虚度光阴要好吧?何况说实话,我欠人家的够多了。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好意思再去……”
水澜被数落得逐渐脸红了,可还是嘴硬地坚持。
“姐,瞧你说的。那我总不能出了虎穴又进狼窝吧?我毕竟是辛辛苦苦念了四年的名校生,真去了太差的地方,我以后还怎么跟老师同学联系啊?”
“街坊四邻也会指指点点说风凉话。你让咱爸咱妈面子也下不来啊。好,两个上大学的闺女都落到工厂去了。他们不得憋屈死?妈还惦记让我当局长呢,这不彻底没指望了?”
“所以就是去不了部委,最次最次也得是市局之类的单位吧?总不能太跌面子,而且决不能再让我干杂务闲职了,否则还是瞎折腾。”
都这步田地了,水澜还这么执迷不悟、不切实际,这实在是让水清既心焦又来气。
可想要再说上两句吧,一看见妹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病恹恹的样子,水清又心软了。
最后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打算先去探探路子再说。
只是她可完全没想到,对于她,洪衍武根本就不会说个“不”字儿。从她一开口知道这事儿之后,一点没耽误工夫,第二天就给办妥了。
最后不但说可以给水澜办进旅游局,而且还能按她的要求,给安排到权力最大,也最热闹的部门“饭店管理处”去。
水清还能说什么呢?赶紧谢了又谢,满怀欣喜把好消息告诉了水澜。
水澜也是完全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惊喜,当时就呆住了。
“他这么快就办成了?姐,你没弄错吧,他说的是市局吗?我都没听说过旅游局。还饭店管理处?不会专管小饭馆的吧?”
水清却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说你啊,事实摆在眼前你都不信。还不知道?这下不吹自己无所不知啦?告诉你吧,旅游局的全称是‘旅行游览事业管理局’,主要负责管理一切有关国内外观光游客的事务,至于你要去的‘饭店管理处’,是专门负责‘友谊宾馆’、‘前门饭店’、‘聚德全’这些接待国内外宾客的大饭店、大饭庄的,什么小饭馆啊,说起来也算半个外事单位呢。”
水澜更加心花怒放,可同时又充满疑惑,不免想要刨根问底儿。
“那……他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这么大的事儿,说办就办成了?”
说起这个,水清一脸幸运的表情。
“要说你的运气也是真好。小武不是跟杨卫帆是好朋友吗?其实那个大明星还是**哪。就是通过他,小武才刚刚把东院儿的苏绣给办进旅游局去。这不一听说你的事,一事不劳二主,就开口又求了人家一次……”
可没想到水澜的感受却完全相反。
“啊?敢情我是添头儿啊!那我不和高中生一个待遇了吗?这说出去不丢死人了?”
这下水清也是真气了。
“这不满意那不满意。那我也没办法了。反正小武也说了,要办调动三天之内,爱去不去吧你,我是不管了……”
水澜肯定是不会傻到要把好事拒之门外的,尽快还有着不少的不满,可见姐姐真生气了。也明智地赶紧变了脸,搂住水清的脖子就哄上了。什么辛苦啦,谢谢啦,姐姐最疼我啦,好话没够的往外甩。
水清还真是受不了她这一套,在这种亲昵中,也就逐渐软化了。
可有些时候人们总爱画蛇添足,水澜还是戒心太重,突然想起一件事来。结果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让本来已经和缓的姐妹俩又重新剑拔弩张起来。
“姐,那他……他帮咱们的忙有什么要求啊?我可先说好了,怎么谢他都行,可要是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啊?”
水清立刻勃然大怒,一把推开了搂着她的妹妹。
“你……你真是……水澜!我告诉你,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不是万人迷!你记住了,你以后不许再说小武一句坏话!也不许再带着恶意揣测人家!这不仅是因为人家帮了你,你不能忘恩负义。也因为……因为人家的感情同样宝贵,远比你想象的更真挚,更纯洁。你放心好了,小武人家有喜欢的人,那是真正的爱情……”
眼瞅着水清激动得直哆嗦,甚至眼圈都红了,再加上这话的刺儿太扎人。水澜又惊又惧,感到委屈极了,她面红耳赤,忍不住声张。
“姐,你这么凶干嘛啊,你怎么这么说我啊……我才是你的亲人呢……”
可说实话,水澜确实也是不知道内情。
其实“北极熊”工会最近正为了解决青工的婚姻问题,组织“联谊活动”呢。
借着这个机会,水清也问过洪衍武想不想再重新谈个对象,因为她大概知道洪家的那点事儿,觉着这么等下去不是个事儿啊。
可没想到当时洪衍武斩钉截铁就拒绝了,反倒跟她说,他无论如何也得等“糖心儿”回来。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只要活着,只要没嫁人。他就要等下去。
因为一个人真要爱上一个人,心里是容不下别人的。他不是不允许自己有别的想法,而是真的放不下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等多久,但眼下是做好了十年,二十年的准备了……
就这几句话,把水清彻底感动了。或许是因为女人都渴望这种能坚守的爱,或许是因为水晓影亲生母亲的遭遇所形成的反差。
洪衍武的这种情感表达从脱口而出的这一刻起,已经不再仅仅是他私有的情感了。
而是变成一种精神力量,也在影响着水清对生活向往和观感。不但能带给她温暖和希望,也成了她愿意极力成全、倾力保护的生活内容。
第一百二十一章 宝藏
所谓命运,在命理学上来讲,两个字实际上是分开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它有两重含义,一是命,指先天所赋的定数。二曰运,指人生各阶段的穷通变化。
说白了命乃是人们常说的“天意”,是人力所无法左右的。但是运就不同了,它代表着后天主观改变的机会和希望。
可从实际上出发,人们往往会发现,这两个字并不是那么好区分的,十分容易混淆。
因为人和人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如果再考虑人的主观与被动,发生过的历史和国运大势,就更难分清到底什么是命,什么是运。
所以最能准确归纳出人生无穷变化的,其实是另外两个字,那就是“因果”。它的区分方式也很简单,只看时间概念。
过去发生的一切永远是今天的因,而明天永远是今天的果。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间的全部大事小情,不外乎如是。
以1981年7月18日这一天来说,“伟人”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会见香港《明报》社的创办人和社长金庸这件事,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次会面并非平白无故。其实早在1973年3月,当金庸小说在内地尚为**之时,“伟人”就已经托人从境外买了一套。
从此他每天睡前都要看上几页。不但爱不释手,借此放松精神,而且还能从书中人物的命运联想到自身。
而金庸本人不但是位坚决拥护两岸和平统一的爱国者,也一直在《明报》执笔写社论,为“伟人”打抱不平,强烈抨击“运动”的种种悖逆之处。
特别改革开放之后,“伟人”主张大力推动经济建设的主张,更是得到了金庸的极大拥护。
他不但在《明报》上公开给予舆论支持。私下里也多次感慨,说最想见的就是“伟人”。还说一直佩服“伟人”的风骨。只有这样刚强不屈的性格,才是英雄人物。
于是一位饱经忧患、三落三起的国家领导人,与一位写了二十多年社论的政论家,在彼此神交已久之后,在双方共同的努力之下,才终得以于今日相逢。
当晚,国家华视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中播放了两人会谈的消息,港澳及世界各地的新闻媒介纷纷予以报道,轰动一时。
此后,恰恰源自这次会面,金庸的小说才会在内地“开禁”,和我们内地读者见面。
而一经进入金庸UU小说描绘的武侠世界,人们简直就像发现了一座巨大的精神享受宝藏,再不愿离去,深深沉醉于其中。
在这个年代,金庸武侠小说不但一直都是洛阳纸贵,长盛不衰的畅销书。它的影响力也扩展到了任何一个有华人的地方,完全超越了同时代全部的通俗读物,
他用UU小说的人物和奇幻世界,照亮了不知多少人的想象空间,为无数青年人纵横捭阖的梦想,提供了一份难得的精神寄托。
说起来很有意思的是,恰恰就在“伟人”和金庸会见的这一天。恰恰就在距离人民大会堂不足两公里的地方。洪衍武竟先于众多未来的“金庸迷”们,发现了一个更庞大、更神奇的物质宝藏。
这件事虽然是巧合,却显然包含着命与运的哲理,同样是体现历史性因果关系的明证。
到底怎么回事呢?
这件事说来话长,起始仅仅源自于一次平常的出游。
敢情第二天就是周日了。因为昨天刚下过雨,7月18日这天是难得的好天儿,小风徐徐,二十七八度,不怎么热。
所以下班之后带着水晓影回家的路上,洪衍武一琢磨,干脆下午出去玩玩吧,这个暑假没怎么带洪钧去游泳,这小子都有意见了。
而且就便,还可以把西院的水晓影,东院儿的玲儿也带去。这么着,他跟水婶儿和丁婶儿打了声儿招呼,和陈力泉带上仨孩子就奔北海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别看连吃带玩儿的还划了会儿船,可没怎么有感觉,时间就到五六点钟了。
这样尽管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可仨孩子没过够瘾,还都舍不得回去呢。特别是水晓影,坐在洪衍武自行车上没完没了的闹,给买雪糕都不顶用。
半路上洪衍武实在有点弄不了,只能妥协,就说,“要不咱们去筒子河边上再玩一会儿得了。”
这下倒真管用,别说水晓影当时就变乖了,另两个孩子,也都欢呼雀跃上了。
孩子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因为夏天其实是筒子河最好玩的时候,景色不比公园里差,反倒多了许多野趣。
河水里不但有许多荷花和莲蓬,还有蜻蜓在粉红花间穿梭着,不知名的小水鸟也会偶尔停落在碧绿的荷叶心上,至于为数众多的小鱼小虾则会聚在荷叶的阴凉下躲暑热。
有的鱼个头大,它就钻到水底下,想浮上来,就是个戏水动作。腾出水面能有一尺来高,然后又跃入水中。
不但击水声能传出很远,浪花形成的波纹,也会一浪一浪夹带着水草,冲击到筒子河的堤岸砖墙上,然后再退回去。
于是这就常会招来各色钓鱼高手云集在筒子河两岸垂钓,主要是“神武门”以西的河岸两侧。
人们有的趴在筒子河灰色的矮墙,有的就沿着河沿下去坐岸边,各色钓鱼竿把鱼钩呼呼甩进筒子河里,一般还都有收获。
鲤鱼、鲫鱼、青玉、胖头鱼、泥鳅什么的,只要昏头昏脑吃了鱼饵,没有不被拉出水面的。尾巴还拼命的甩着,可是已经成了人的钩来之物了。
还有捞虾的,收获更大。但先要做虾网。用粗铁丝弄两个圆圈,拿布蒙上底和四周,再穿上绳子就行了。
下网的时候,网底绑上一块肉骨头,最好在火上烧一烧,弄出香味来。
起网时动作要特别慢,一点一点的,稍一快虾就发觉了,弓起腰来一弹就跑了,比鱼都溜的快。
筒子河里最大的虾有手指头那么长,举着两个大钳子挺唬人。如果有三四个网,干上半天,一准能捞个十几只二十只。拿回家裹上面一炸,倍儿香!
只可惜那会儿油还是凭油票买,所以对于捞虾的行径,家里主妇都是坚决反对的。无论对大人还是孩子,总是会说,“下回别去捞了!家里油都不够了!”
洪衍武他们没有工具,肯定是没法带着几个孩子钓鱼捞虾的。不过出来时候,洪钧倒是没忘了带上自家做的鱼抄子,在岸边上捞个小鱼和蛤蟆咕嘟,或是捞点水草和掐个芦苇还是可以的。
当然,干这种事儿还得挑地儿,距水位太高的矮墙上不行,怎么也得找个能溜下去的地儿。洪衍武和陈力泉推着自行车带着仨孩子沿着岸边走,还真发现了一块特别合适的地儿。
敢情筒子河的东北角因为盖上了民居,这里是直上直下的,行人少,河沿下更是没人。而且从上往下一瞅,这里拐角处还因为水少,已经形成了一片河滩。
洪衍武和陈力泉见状大喜,陈力泉先翻下去了,然后一个接一个送,就贴着墙边把仨孩子都挨个弄下去了。
还别说,这里的小鱼和蝌蚪特别多,带来的骨头渣子撒上一把,全游过来了。仨孩子尽情地在小河滩上捞着玩儿。
后来就因为收获太多了,以至于洪衍武还得上岸去买个水果罐头,拿下来让大家一起吃掉,然后腾出瓶子来,好让他们把战利品带回去。
可偏偏乐极生悲,就在要走的时候,孩子们光顾着高兴了。一不留神,水晓影的帽子被风一吹,掉进了水里去了。这四岁的丫头当时就咧着嘴哭了起来。
本来这时候呢,要是用鱼抄子够一下还能及时把帽子弄回来。可问题是,方法虽然用对了,可手拿抄子的主儿是洪钧这小子。
他既鲁莽又无能,竟帮了倒忙。三下两下没把帽子弄回来,反倒给捅鼓远了。
帽子一碰上河中间的水流,更完。飘飘荡荡就飘到四五米远的筒子河墙边去了……
这下水晓影哭得更严重了,嘴里可委屈着呢,说“帽子是妈妈给买的,上面的小花,也是妈妈给缝的……不行不行,我要帽子……”。
得,带了特殊属性,任洪衍武和陈力泉怎么哄也不行,说新买一个都不行了。
洪钧这小子也知道害臊。仗着自己会水,脱了衣服就要下水去捞,想要弥补过失。
可他不知深浅。还得亏陈力泉一把抓着了。因为这里面不比寻常,常年未疏通过了,底下全是淤泥和水草。这么冒失下去不是找死吗?
那这不行那不行,后来怎么办呢?
嗨,洪衍武和陈力泉一商量,干脆,还是由洪衍武脱衣服下水去捞帽子吧。
陈力泉力气大,手拿鱼抄子上岸,然后把鱼抄子的一头递给洪衍武,再跟他一起往帽子那边儿走。
看那鱼抄子长度大概一米五,加上陈力泉胳膊长度大概也够了,这就算是个保险。
就这样说干就干,河滩上由洪钧看着俩女孩,洪衍武就穿短裤下了水,然后和陈力泉配合着慢慢往帽子那头溜。
没想到比想象中要容易,河里虽然有泥,但洪衍武感到泥里面有许多大块的石头,踩在这些东西上面,并不是完全拔不动腿。
可就在一切顺利,眼瞅着要够着那帽子的时候,洪衍武忽然“哎哟”了一声,大声呼疼。
这一下连河滩的孩子带灰墙上的陈力泉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陈力泉俯身看着洪衍武喊。
“我操,底下有东西,扎我脚了。”
“没事吧?不是什么咬你吧?”
“没事没事……我先把帽子扔给你……”
陈力泉一把接着了帽子,立刻引起河岸上的几个孩子一片欢呼。可当他催洪衍武快上岸,没想到洪衍武这会儿又有新想法了。
“泉子,你等一下啊,容我下去掏一把啊,我看看到底什么玩意……”
不容分说,洪衍武就一低头彻底沉了下去。
陈力泉心里不由大急,但说什么也晚了,洪衍武手都撒开了。
而就在陈力泉焦急盯着水面的时候,好在没多久,洪衍武就又冒了上来。跟着一声“接着”,一个东西就奔陈力泉扔了过来。
陈力泉也来不及抱怨什么了,先把东西抄在了手里。跟着定睛一看……傻了。
他手里的居然是一根长长的簪子,虽然带着泥泞,满是水垢的臭味,但样式精巧绝伦,更掩饰不住它的灿烂金光。
这……这不会是纯金的吧?不都说金子不生锈吗?
就在陈力泉犯愣的时候。洪衍武态度又有了变化,这次不喊了,改在下面压着声儿说话了。
“泉子……泉子……你看看周围有人没有?”
“没有?……嘿,真他妈邪门了!泥里的东西不对劲,我刚才踩的似乎都不是石头……”
“你再等我一下啊,我再下去捞个玩意上来……”
半个小时以后,洪衍武一行人终于离开了筒子河。
水晓影拿回了她的帽子,洪钧和丁玲也带上了他们的战利品。
至于洪衍武,虽然一身脏臭还光着膀子,可他却是满不在乎的,反倒精神奕奕往家赶。
因为他的后车座上用衬衣包裹着的,是个被孩子们叫做“破铁盒子”的小保险箱。他和陈力泉可都盼着赶紧回去打开,好好看看里面是什么呢。
再有,就是那河底下还有着数不尽的玩意,等着他慢慢发掘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谜底
当天晚上在榔头和扳手尽职尽责的帮助下,谜底在陈家的北屋顺利揭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小保险箱里都有什么啊?
里面有珠宝、手表、大洋钱、美金、军队奖章,还有一些文件,但是因为保险箱不防水很多东西都被毁了。
像文件就彻底泡坏了,一个字也看不出来,一触即烂,全成糨子了。
至于那厚厚两摞纸币全是二十块面值的美金。
这时候就得说人家大老美的纸质和印刷好了。居然没什么破损,但难点在于怎么把一张张钞票完整地分离出来,都粘连成坨儿了。
军队奖章嘛,各式各样四五个,有的锈了,有的还有点样儿。
最完好的是一个最大个儿的,蓝底色的“三民党”徽,四周为浅金色绶带状光芒,而且光芒分为两圈,一圈小一圈大,看着很牛的样子。
只是洪衍武不懂这玩意,真要想知道就里,恐怕除了让杨卫帆去问他老子再无他法。
手表呢,一共五块,有两块是坤表。都是进口货。因为没有防水功能,到底能不能重新具备计时的功效,还得去“亨得利”拆开来看看才能知晓。
但再怎么说,这些东西都是机械件儿,表壳也有可能是金的,总有些保存价值,不算彻底的废物。
珠宝算相对完美的。除了串珍珠项链算是被脏水给毁到家了,变成了乌突突的颜色,毫无光泽以外。其他的几样东西,用牙膏沾点肥皂水很快就清洁出来了。
几条金项链、一个钻石戒指,一个祖母绿戒指,还有蓝宝石胸花,都没什么实质损伤。
要说最完好无缺的还是大洋钱,整整二百袁大头,拿碱水泡了泡,再拿牙刷一刷,所有氧化脏色就全去掉了,那叫一锃光瓦亮啊。
陈力泉拿在手里掂掂,很有点当地主老财的感受。
而洪衍武则学着电影里镜头,用力吹了一口气,然后把大洋放在了耳边。别说还真能感受到“嗡嗡”的震动。
对了,还有更来劲的呢!那个扎了洪衍武脚丫子的簪子,这玩意他也随后拿去给母亲看过了。
没想到不但真是金的。而且又是一个莫名的惊喜。王蕴琳居然说那玩意应该叫“禅杖金发簪”,是属于明代的帝后服饰。
不过对于这些东西为什么是在筒子河里泡着的?这个问题洪衍武可没敢跟母亲进行交流。
因为一是他了解父母的道德标准,他们要知道怎么回事,绝对不会让他把东西留在自己手里。二来他凭着手里掌握的这些线索来判断,多少心里也已经有了个谱儿。
要说单凭发现地点是故宫护城河,发现的东西是明代帝后之物这两点来说,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这是明代的遗留物。
但要仔细想一想,清代和近代以来不可能没清过河泥,这种判断就显得不现实了。
所以最大的可能,这件东西是据上次清河泥之后,被人扔进河里的。
何况水里还有那么多好东西,很大可能都是同一时期沉入河里的。
再加上那个小保险箱里发现的物件,再考虑到那段儿筒子河地处偏僻环境特性,和“运动”十年的历史背景。
于一步步推导下来,这些东西的来历也就呼之欲出了。
作为经历过这个疯狂的年代的当代人,洪衍武当然很清楚“破四旧”时期的具体情况。从乍一开始,文物古董就成了革命重点,历史的动荡给所有宝贝带来了灭顶之灾。
不但许多人深更半夜偷偷**古旧字画,很多珍贵瓷器也被主人亲手砸烂,或是被丢掉。洪衍武还记得儿时父母焚烧家里照片、字画的一幕,那欲哭无泪的样子他至今难忘。
所以说最大的可能性,这些东西就是1966年,被许多人“自觉”丢弃入河的,以借此处理首尾,逃避祸患,求得平安。
至于为什么至今都没有人去尝试捞出,一是时日太久,不少扔东西的人都离世了。二来肯做出如此行为的人,也早就受够了为物所累的滋味。再加上如今古玩字画仍旧行情低迷,也就没有人对这些东西念念不忘了。
对洪衍武的分析,陈力泉听了也是大为赞同。不过他更关心的倒是下面该怎么办?
洪衍武对自己哥们没什么好隐瞒的,眼睛一闪,坦诚地承认了自己贪心。
“当然得继续捞了。泉子,这是老天爷给的。不知道河底下还有多少奇珍异宝呢,咱不要还不是傻子吗?关键就是一定保密,否则让人知道了,咱俩就没有袁大头了,只能成冤大头了。上头顶多给你个小锦旗。”
陈力泉没什么意见,只是表达了担心。
“小武,这能瞒得住吗?咱俩就光天化日之下往外捞啊?让人看见怎么办?还有那仨孩子……”
洪衍武考虑得像往常一样周全。
“咱们肯定不能就这么去捞啊。准备是必须要做的。我大概想了一下,这事儿就咱俩人自己干。每天下午临黑过去,装作钓鱼网虾,一直能干到晚上九点呢。那经过的人少,不会有人太留意。”
“拉东西得有车,咱俩弄辆三轮,再买些个小号的酱菜缸放车上当掩护。东西捞完了塞缸里,再罩上层雨布,谁看得见?每天拉走先存宋家在商业局宿舍大院的那个三居室去。最后一块统一清理。”
“至于仨孩子,问题不大,水晓影还是个奶娃娃,什么也不懂。丁玲儿也没什么好奇心,我上岸时候,她离保险箱远远的,看也不看一样,估计就没当回事。唯独有好奇心的就是洪钧那小子,好在他还算听话,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编个瞎话说里面就是些烂纸,不让他以后再提这事就完了。”
“要是万一真露了也没关系。这也不是偷不是抢的,河里的东西又没数儿。顶多交上些东西就完了,谁也不知道咱们真正捞出来多少,你说对不对……”
既如此,陈力泉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只是颇有一些感触不吐不快。
“小武,我觉得你也真够邪门的。自打咱们解教回京城,你弄钱的法子就层出不穷,那些招儿都神了,而且好多宝贝还老追着你跑。哎,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敢算你有多少钱,也不敢想你养活了多少人。就冲这个,我觉得你没准还真是财神爷转世,属于摔个屁墩儿都能捡个金元宝的。有机会,我非得找个能掐会算的给你来上一卦不可。”
洪衍武因此也不免有些志得意满,叼着烟卷一拍桌子。
“泉子,你这话深深把我给鞭策了,真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泉子也。我也觉得吧,我这辈子永远都不会缺钱了。而且目前人生里最得意的事儿,就是成功解决了一大批流氓的就业问题,也算造福社会了。当然,还是那句话,无论有多少钱,那也是咱俩人的。可我不得不提醒你,你千万不要试图学我。因为我就是个传说,你让我重来,我自己都学不像自己。”
这话一瑟完,屋里俩人再也克制不住了,互相对着哈哈大笑起来。
一不留神,桌上的大洋钱还被洪衍武碰掉了几块,叮当作响,动听悦耳之至。
第一百二十三章 河里捞
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是说干就干的主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既然已经决定了,从7月19日周日,他们就按照合计好的那样,开始做准备了。
除此之外,洪衍武还专门跑到单先生家,假借聊天求教了一下有关筒子河的情况。
单先生哪儿想得到他心里正憋坏呢。还以为他真是对故宫建制和建筑感兴趣呢。就把所知的筒子河情况给详细介绍了一番。
结果洪衍武一听,心里立马就是一宽。
因为不但据单先生所说,筒子河确实已经二十多年没清理过淤泥了。而且最关键的他还知道了筒子河的相关数据。
河道全长3.5千米,水面宽52米,要按石岸标记,水位可深至4.1米。
也就是说,从他上次抓着鱼抄子往下探的情况来看,这么些年下来,只靠自然降雨补充的筒子河,实际水位已经比应有的标准下降了两米有余了。
这当然值得高兴了。要真是这样,弄不好他们伸着脚就能够着河底了。那也就不具备什么实质性的危险了。
果不其然,跟着第二天一试,还真就是这样。
那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有什么顾忌啊?只要从岸上垂下两条绳子系在腰上,那他们就敢可劲儿招呼了。
说来也真是英雄当有用武之地,两个海里都随意驰骋的“海碰子”,在个小泥塘里干这个还不白给吗?
别看每天也就干个三四个小时,可他们动作麻利,力气又大,几乎天天都能把车上所有的酱菜缸给装满喽。
而实际情况也越来越证明洪衍武所料不差。
因为一个是河底那些东西的位置几乎都在从岸上往下的合理抛物线以内。
二是这些东西里种类繁多。古董仅仅占一部分,更多的都是金条、元宝、大洋钱、纸币、玉器、首饰珠宝这些东西。
三是这些东西还多是零散地存于污泥之中,并没有什么容器来装裹。
所以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当年的人们肯定是如天女散花一样,十分仓促地把这些东西抛撒丢弃于这里的。
而同时这也就造成最可惜、最遗憾的一点。
许多价值不菲的精美瓷器都被毁坏了,不是扔进河里时摔坏的,就是被后续扔进来的东西砸坏的。反倒是这些瓷器里那些被人置于其内的金珠细软得以保存完好。
无论从文化价值还是从经济价值来论,统统都是本末倒置啊。这又有多么让人心疼啊。
但好在古董里也并非全是瓷器,铜器、铁器、锡器、金银器、玉器、石器什么都有,而且数量庞大。何况陶瓷类,也有幸免遇难的。
因此洪衍武和陈力泉即使每天一大车,干了小俩月还没拉完呢。
不过真到了九月中旬的一天,他们却不得不停止了。
因为常在河边走就没有不湿鞋的。他们一天不拉空的来,终究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这天就在他们蹬着三轮车再过来的时候,刚把车停好,一个老头儿带着两个胳膊戴红箍的大妈过来了。
那老头大概是本地居民,一指他们就跟俩老太太说了,“就是他们,天天晚巴场过来,你们好好盘问盘问吧。”
那俩老太太也就跟着追问上了。
一个一瞄车上的酱菜缸就问,“就你们俩啊?说,你们哪儿的?是酱菜厂的吗?今儿要不说清楚了,你们可就走不了了。”
另一个也紧着帮腔,“对,你们还得说说,这么热的天气,你们既不是钓鱼也不是捞虾,不怕脏不怕臭,天天泡在河里,究竟捞什么呢?”
当时这幅来势汹汹的样子可就给陈力泉问住了。这不就是洪衍武最担心的情况嘛。
坏了!露了!
不过好在洪衍武脑子快,毕竟今儿还没干呢。不算抓现行啊。他赶紧现编词儿打马虎眼。
“大妈,大妈。我们没干坏事儿啊。我们来这儿,就……就是为捞点线儿虫卖,这不刚回城还没工作嘛,家里没地儿待,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发现这里有这个,觉着还能卖几个钱替家里减轻下负担,就干上了。您要不让干,我们就不来了……”
洪衍武说的‘线儿虫’,学名叫水蚯蚓,又名红丝虫、赤线虫,是生活在缓流水黑污泥中的水生虫子。这玩意是最好的鱼饵和鱼食,养鱼的人都爱买这个。在早市上,一小抄子可以卖个两分钱到三分钱。这么说也算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何况有边大妈这个邻居,洪衍武也相当了解居委会老太太心理。他没忘了在卖苦的同时,把自己标榜成有孝心,能替家里着想的年轻人。
所以这两方面综合起来,那俩大妈脸色见缓,顿时就释怀了。
一个说,“行,你还真没顺坡儿下,跟我们说瞎话。我闻你这些酱缸就一股子烂泥味儿。你要说是酱菜厂的,我还就不信你了。嗯,可见是个老实人。还能知道心疼爹妈,也算难得……”
另一个大妈接着也说,“小伙子,这种难处家家一样,我能理解你。本来呢,让你们下水捞点鱼虫也没什么。可问题这里不是普通地方,故宫的旁边,知道吗?外国人多。你说你们天天赤身露体的,一车臭气,这多影响市容啊。另外也危险啊,底下泥有多深你们知道吗?你们爹妈要知道,能同意你们这么干?这是玩命啊,傻不傻啊?”
嘿,就这么着,洪衍武靠着急智,竟又把这事儿给圆和过去了。
后面的事儿也就不消说了。这小子赶紧带着陈力泉点头哈腰,一边感谢两位大妈的谆谆教诲,一边保证再不以身犯险,就这么撤离了,此后再也没来过。
至于河底下还没来得及捞出来那些玩意,想一想虽然未免有点可惜。但洪衍武也懂得“便宜占尽福报散尽”的道理。
何况他贪是贪,可正因为上辈子吃过这方面的亏。这辈子他贪心的前提就得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他绝不想再像阿里巴巴哥哥似的,抱着金银财宝困死在强盗的山洞里。
那么既然已经捞了大部分实惠了,还是见好就收吧。在家安安分分把收获清理出来就偷着乐去吧,“闷得儿蜜”比什么都强。
所以河底下那些玩意,此后再没被人发现过。一直等到1989年筒子河全面进行疏浚工程,才得以现世。
不过当时具体情况如何,是没有任何相关新闻予以披露的。附近的居民虽然是知道一些内幕,但也不多。
因为这段河道开挖没多久,公安就派人来了,不但从施工工地抓了好几个工人和一些蹲守在一旁杂七杂八的文物贩子,还把这段河道彻底封锁了。
当然,已经没有人还能回忆起1981年夏天,那两个在这里捉过“线儿虫”的年轻人了,更没人能把他们和水底下这些物件联系在一起。
同样没有人知道,那两个表面上处境凄苦的年轻人,才是河里这些财富最大的获益者。
因为实际上,从这批“河捞文物”里,这俩小子光袁大头和各类鹰洋、银洋就整理出五万八千多元。
此外,还有金条、金元宝一百九十余斤,金银器七十余件,各类珠宝首饰两千六百余件,大小纯金佛像、鎏金佛像六十七座,其余各类完好的古董文玩八百余件。
最后,他们还用以笼屉蒸,挤压水份,晒完压以重物。再用酒精涂的办法,又收拾出来一万三千多美金和两千多元的英镑来呢。
所以说那位大妈最后问那一句“傻不傻啊?”这还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儿。
第一百二十四章 傻不傻
还不光只限于洪衍武和陈力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傻不傻啊?”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在这个时间段儿,它已经越来越频繁地成为当代人们所思考的问题。
有时是对别人,有时又是对自身。
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多。共和国在新的道路上坚持到现在,有些特殊的现象,尤其是经济现象,不可避免的开始干扰人们的生活。
于是在这个时期里,惊叹号几乎凸显为人们最主要的情感体现。跟着数不尽的惶惑和疑问也就随之产生了。
说白了吧,其实纯粹就是钱给闹的。工资永远不够使,好东西却愈来愈多。在收入和**不匹配中,人们自然会产生迷茫,进而也会失衡。
说来也巧,作为这个问题最具代表性的标杆事件也是出自本年度的九月份。
在这个时期,一个真正被别人叫做“傻子”的人大大的出名了。
1981年9月5号的,安徽的芜湖日报上刊登了一篇《名不虚传的傻子瓜子》的文章。
随着这篇报道被多家报刊转载,不但年广九和他的瓜子随之名扬天下。由此引发的反响也堪称一场精神地震。
因为年广九每包瓜子只赚一毛钱,许多人不敢相信报纸上写的会是真的,年广九居然就靠卖瓜子卖出了一个百万富翁。于是也就有了后面关于“傻子到底傻不傻”的大讨论。
坦白的说,在此之前,年广九每卖了一包瓜子,就要多抓一把给客人,人家不要,还硬往人家身上揣的行为。尽管一直被大家说成是傻子,但其实这是再聪明不过的生意经了。
就因为“薄利多销”这一条,年广九才拉开了与别家的差异性,他的回头客总比别家多,生意总比别家旺,赚的钱自然也比别家多。
但千不该万不该,年广九却实在是不该在媒体上出这个风头。
因为虽然这篇报道等于为他做了变相广告,使他借此加速了扩张,最后发展成了日销利润两万元的百人工厂,几乎把本地的国营瓜子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
甚至盛名之下,就连外地人到芜湖出差都要慕名买两斤傻子瓜子尝尝。
但于此同时,烈火烹油,这么大的名声也不是好受的,给他埋下了不小的祸根。
想想看,这个年代连“万元户”都稀少的年代,你作为一个百万富翁。岂能不成为“枪打出头鸟”的首要目标?
不知多少眼红的目光恨不得把你撕碎,巴望着看见你倒霉。
在这个私营经济初步开放,其存在的意义只为了解决就业困境的年代,你居然敢把国营买卖给逼得如此狼狈不堪。又怎能让手握官印的老爷们不警惕,不痛恨?
那么肯定要勒紧缰绳,让你知道知道自己是谁才行。
所以极为讽刺的是,不懂韬光养晦、财不露白的年广九,虽然借此报道为自己正名,向别人证明了“傻子不傻,反倒精明的很”。但同时,却又真的成了个货真价实的傻子。
几年之后,有无数人一起挑他的毛病,寻他的把柄,且齐心协力把他送进了监狱。
后来他虽因“伟人”的点名,幸运地恢复了自由。但出狱后的他,却再难把握住市场的需求和规律。
最终多年心血付之东流,饮恨商场。只落了个“精明的个体户,蹩脚的企业家”的评价。
由此可以看出,年广九简直就是一个反例,恰恰证明洪衍武选择闷声发财是多么的明智了。
当然,这不能全怪年广九利令智昏,把握不了自己。
因为没有人能像洪衍武这样,能如此客观的理解这个年代的局限性,也没有他能预知未来社会变化的本领,更没有他在商海沉浮三十年的丰富经验。
事实上,在愈来愈多丰富的外来信息和物质浪潮的冲击下,面对这个从未有过的历史时期。几乎所有人所能采取的反应和举措,都是本能的、不谨慎的,甚至是鲁莽的、急躁的
那么犯下这样的错误在所难免。
而且无论怎么看,不如年广九的,还大有人在呢。
尽管许多人没有挣下这样财富的本事,但却有着与年广九相似的胆大、相似的贪心、相似的激进。
那么当然,他们也必然同样摆脱不开,特殊社会阶段所带来的矛盾、窘境与困扰。
比如说和洪衍争同一个车间的几个同事吧,他们身上的事儿就挺典型。
由于“结婚潮”铺天盖地而来,于是从这一年年初开始,这几个木匠就开始变着法的弄病假条,好去干私活,给人打家具。
这不比在车间里,非常的艰苦,又冷又累,可也真实惠呢。每顿饭主家得酒肉招待不说,活儿一干完,票子立马就进兜了。
而且活多的干都干不完。忙上一个月,每个人最少也能分个百八十块的。那就是两个普通工人的工资加奖金啊。这年头一个劳模,也无非才奖励二十块嘛。
那好,从干上这个以后,这几个小子的烟酒水准就直线上升了。偶尔回单位就散烟,就请客下馆子,那瑟得简直飘极了。
这么一招摇,起了带头作用。车间许多其他的工人也大感羡慕,就陆续被他们拉下水不少。
只唯独手艺最好的洪衍争不缺这几个钱,从未动过心。
他既不想找事,又正在师傅的严管下用心钻研木工手艺,还琢磨着怎么修理家中那些有残缺的老旧木器呢。
结果反倒因此成了车间里的另类,被说成了“有钱都不知道赚的傻子”。
可后来怎么样呢?就在这个月,这伙子干私活的人接了笔急茬的大活儿,偏偏又没那个本事,结果出事了。
他们答应主家的“老虎腿”给做成了“南瓜腿”。不但一分钱没挣到手,还让人倒追着要他们赔木料。
再后来这帮小子扛不住了,索性不认账,撒丫子跑了。
可偏偏主家很有几分本事,绕了几个弯竟追到“红星家具厂”来了。这一下事儿可就闹大了,彻底成了厂领导摆在桌面上,要一查到底的“大案要案”。
最后厂领导的集体意见是,不但要这帮小子把钱如数赔给人家,而且还得让他们把长期以来的“违法所得”全部上缴,并杀鸡儆猴地给带头几个人留厂查看处分。
这几个小子当然不干啊。退赔和处分好说,可这多半年靠滴汗珠子挣来的好几百块钱谁舍得啊?犯法吗?不犯!凭什么上交?
可厂里也有说辞,说端着公家的碗,就得服公家的管。何况他们干活都用的是上班时间和厂里的工具,车间木料不明原因减少怕也跟他们离不开关系。不交行啊?那就等着开除吧。索性厂子不管了,给你们彻底的自由,发大财去吧。
得,这下这几个小子老实了。不得不老老实实照办。
因为外面挣得再多,可老了怎么办啊?旱涝保收的日子又早已经习惯了,谁敢扔了这铁饭碗啊?
更何况干个体这身份丢人啊,别说家里人觉得臊得慌,父母能把他们赶出见。就是介绍对象,人家一听也得跑,谁敢轻易走这步呀?
就这么着,这会儿又有人开始嘲笑他们了。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傻不傻啊?看看,还是人家洪衍争稳当,一个劳模又板上钉钉了,公家的二十块拿的多踏实啊。听说上头为了让他好好管管这帮小子们,还想让他接车间副主任的班儿呢。
得,弄得这些灰头土脸的主儿更看洪衍争不顺眼了。
同一时期,与木匠蒸蒸日上的需求量相反,安太阳和安月亮哥儿俩的“倒蛋”事业,却遭遇了重大的打击,几乎到了赔本赚吆喝的地步。
敢情早从1974年起,京城市政府就把解决鸡蛋供应紧缺问题划为民生工作的重点,为此还专门召开了共和国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养鸡工作会议。
政府当时采取了提高收购价、安排孵化器、提供雏妓、赠送部分饲料的举措,来提高农民养鸡的积极性。
可尽管此法较有成效,但因为京城需求量过大,仍旧存在着巨大供应缺口。试行一年后,发现仅靠民间养殖无法从根本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1975年起,京城政府痛下决心,开始投资兴建机械化的养鸡场。到了1978年,大兴红星鸡场首先开始投产,当年年产就达到了165万斤,极大缓解了首都鸡蛋紧缺问题。
随后峪口、俸伯、东沙、红华等大型机械养鸡场也陆续开办投产。再加上“鸡屁股银行”的诱惑,农村也开始出现了集体养鸡场和农民养鸡专业户。鸡蛋供应量一年比一年充足。
真到了1981年的时候,京城自产鲜鸡蛋已经足以自供,再不用从外埠调配鸡蛋了。
而老百姓最明显的感受就是发现,市面上几乎全是来自机械机场的白皮鸡蛋。个大、干净,个个新鲜。他们再不用像以前那样,为了防止碰上臭蛋,打鸡蛋还得用两个碗了。
那么当然了,货源逐渐充足的同时,收购价上的优惠政策也会逐渐取消。所以从去年以来,安太阳和安月亮就明显感到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了。
京城农贸市场收鸡蛋的价格是一天比一天低。反过来因为想多卖钱,“倒蛋”的人在乡下争抢货源,他们收鸡蛋的成本却在与日俱增。
于是过去跑一月每人能挣七八十的景儿没了。逐渐变成了四五十,再后来又变成了三四十。
从今年年初开始,除了恰逢三大节鸡蛋价格还能抬起来点,其他时候每个月也就每人分个二十来块了。
而最惨就是今年的九月底。他们盘算着“国庆节”能价钱好点,催着兆庆在乡下抢购了一批鸡蛋。
好嘛,兴致勃勃赶过来,却发现这次连节前上涨都没了,反倒又低了一个价位。这要按照市场的收购价原地倒手,每斤都能亏掉三四分,除非他们自己摆摊才能有些许利润。
可这样既耽搁时间,又得交管理费。这怎么可好呢?
最后哥儿俩一合计,没辙了,跟这儿耗不起,这钱也亏不起,还是干脆找咱亲戚帮忙去吧。
这样他们就又跑到洪家来了,两千个鸡蛋一个不差,全摆进了洪家门儿里。
这哥儿俩呢,吸溜吸溜喝了会儿茶,中午又捞了顿摊鸡蛋、炖肉、大葱卷烙饼吃,最终等到下午见着洪衍武,亲手拿着了票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傍晚回到龙口村,这俩小子就给兆庆送钱去了。进门这个美啊,不住口地说京城有亲戚就是好。看来以后不能往市场上送了,还得让洪衍武帮着卖,才能有好价钱。
而兆庆一问究竟之后,简直哭笑不得。
“你们这是抓了我表弟的大头。还真以为是好事呢?你们也不想想,市场上收购价都那么低,鸡蛋零卖还能高到哪儿去?这东西又搁不住。我表弟他能怎么办啊?肯定得赔着才能往外卖。”
安太阳和安月亮对视一眼,都挠上后脑勺了。
一个说,“不能吧,过去也是让他帮着卖的,他能赔钱?”
另一个也说,“是啊,他要真会赔钱,当时怎么不说啊?我说一毛二一个他就答应了,特痛快,连划价都没划。”
“哎哟,我说你们哥儿俩。”
兆庆实在是服了,他先一手指向太阳。
“日头,我告诉你,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是鸡蛋少,能买着就不错了。哪怕价高点碰对了主儿也能出手,现在城里可根本不缺鸡蛋。有便宜的,谁还要贵的?”
跟着另一手又指着月亮。
“还有你小子,你就不想想,你们俩这么大老远的去,两千个鸡蛋都送到人家门口了。明显是遇到难处了。你也知道是亲戚,人家好意思往外推你们?还能跟你讨价还价啊?”
这么一说,这俩小子也都没话了,嗫喏着很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他们也真是感到奇怪,京城里这么多鸡蛋到底是哪儿变出来的呢?过去再怎么养鸡,也没有见过这么多鸡蛋啊。
还别说他们,没亲眼见过机械养鸡场,就连兆庆也想象不出来。不过他还算是明智,不明白就先想明白了再说,他决定把“倒蛋”的事儿先放一放,下月不干了。
但这一下,安家哥儿俩又都急眼了。
太阳说,“别啊?我都要说媳妇了。这还想添置好些东西呢。”
月亮也说,“别不干啊?大姐夫,我哥办完了,很快就该我了。我连房都没盖哪,那还差得远呢。”
兆庆则没好气儿的说。“我老婆还要生孩子了呢,我一样也要用钱啊。可明明是费力赔钱的事儿还能干嘛?别挣不到钱,再把已经有了的搭进去。再说了,就是不卖鸡蛋了,咱就不能想想别的营生哪?你们傻不傻啊?”
这话说完,他走了。屋里只剩下太阳和月亮犯迷糊。
这俩小子还真是想不明白,农民嘛,不靠这鸡屁股银行,还能指望什么来外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