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两家人
这天夜里将近十点,洪衍武和陈力泉把边建功和苏锦送到院门口就走了,根本没进院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边建功和苏锦都是靠他们自己,跌跌撞撞,歪进家门的。
先说边家这边儿。
由于每天晚上都是边大爷关院门,眼下边大爷可正为边建功迟迟不归生气呢,特意等在他的屋里。
这一见他醉醺醺进屋,都快喝趴下了。当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臭小子,下一次馆子,怎么喝成这样?你真是到外头散德行去了!”
边建功满不在乎打了一个酒嗝。“就……就喝了……一点儿。”
“还一点儿?你的量我不知道?舌头都捋不直了,要没一斤半,你是我爸爸……”
“爸,您不知道……小武请客……要了……八个肉菜呢……还说要帮我换工作……不喝……行吗?再说……没准换了工作……我就不能……不能再喝酒了呢……你看……看人家给我的烟……友……友谊……五毛四呢……真是……盛情难……难却……”
说着,边建功实在熬不住,把烟放在一边,就沉重地倒在了自己的小床上,衣服也没脱,直接呼呼入睡了。
瞬间,就让满屋子充满臭哄哄的酒味。
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给边大爷气得哟!老爷子狠狠踢了他一脚,这才披上外衣,拿着手电筒,去关院儿门了。
没想到出门碰见了去厨房腾暖壶回来老伴儿,边大爷又忍不住抱怨了一通儿。
“都说上山下乡队锻炼人!好,他回来,人成烂泥了!咱俩这辈子都没下过饭馆,老百姓,谁花那冤枉钱!可他呢?去外面胡糟改还挺美,都快上瘾了!回头你告诉这小子,他要羡慕人家,爱过这种日子,趁早给人家当儿子去……”
说完,老头儿气哼哼走了。
边大妈听见这话,也是恨铁不成钢。又想起儿子喜欢垫衣服睡觉的毛病,几步进了屋。
再一看见灯也没关,这次儿子居然连衣服不脱就睡了,那真是一脑门子的火儿。
可恰恰在她正想用扫帚疙瘩收拾儿子几下的时候,边建功却说上了醉话。
“妈!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爸哟……我吃得多,挣的少……回来拖累家里了……妈!妈!等我有了钱……也请您和爸下馆子……臭孙子!你们甭狗眼看人低……就会让老子熬粥……早晚给你们丫的……都扔锅里熬了……”
夜深人静,傻大黑粗的边建功哽咽声儿格外触动人心。
不知怎么了,边大妈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随着嘴角一阵发咸,她的火气不但全没了。取而代之,是打心里直犯酸。
是啊,儿子心里才最苦啊!可这么苦,他还惦记着爸妈!
什么是好儿子?这就是好儿子!
再想想家里仨孩子,大闺女和二儿子都留城了。就属老三吃苦最多……
边大妈赶紧捂着嘴出了屋,再回来就彻底改章程了。
老太太手里端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在昏黄的灯光心下,默默地给儿子抹脸,擦手,脱鞋,脱衣服……
类似的情景,差不多同时,也在“苏裁缝”家上演。
“爸呀……绣儿呀……我可算回家了……我还以为永远回不来了呢……下辈子说什么也不当上山下乡了……谁再逼我离开京城……我就跟他拼了……”
刚吐过一场的苏锦,嘴里叨唠着醉话,重新歪倒在了床上。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最后安静了下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真是谢天谢地!总算结束闹腾了!
老苏叹了口气,就劝正把扫帚和墩布拿进屋的闺女回屋。
“绣儿,你快回去睡觉去。这儿太埋汰,我收拾就行了……”
可苏绣却径自上了手。
“您甭管了。这是我自己哥哥,我嫌什么?倒是可惜了,今儿他吃的这顿饭,敢情全孝敬土地爷了……”
老苏听她这么说,不由一声嗔。
“你这臭丫头,就拿你哥打镲吧!”
苏绣弯下腰,一边收拾着一边反驳。
“我可没有。您没听我哥说了,小武哥请他们,吃了八个菜,十块钱。那吃什么呢?纯属吃票子呢!一斤猪肉才七毛八。老天爷,合着他们吃了十来斤肉。这可是咱们家好几天的伙食费呢。”
“苏裁缝”也不由感叹。
“要说小武这孩子倒真不小气,可像这么花钱不行啊,有点穷人乍富的样子。确实是太浪费了!真养成了大手大脚的毛病以后怎么办,找机会我得说说他……”
苏绣出屋再进来,又开始墩地,嘴里却叨叨。
“爸,您看您!就是抠门!看别人花钱都这么心疼!我看这辈子,指望您带我下馆子是没戏了……”
“苏裁缝”大感失面子,不由争辩。
“瞧你这话说的。太瞧不起你爸爸了。我还告诉你,你爸爸也阔气过。你当咱家的招牌是闹着玩儿呢?搁以前我缝一件旗袍挣六十大洋的时候,那也见天下馆子、逛戏园子。1948年,我娶你妈的时候,给她做的头面首饰,即使比不上你洪大妈这样的大宅门太太,可比个处长太太、司长太太也毫不逊色。那时候,咱家还有自己的包车和厨子、老妈儿呢。可我现在才挣几个?一月才三十六,能拿棒子面儿凑合养活你们就……”
正说到这儿,突然间,床上的苏锦又嚎了起来。
“别!别!我不会修脚。经理,师傅,你们别逼我……我就会做衣裳……拿剪子……小武答应了,答应给我换工作……我不干了……我要当裁缝……”
他拼命吼着,呼着,求着,带着恐惧,令人心软。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又沉沉睡去。
这次“苏裁缝”父女都沉默了。
半晌,苏绣才说,“爸,我哥真可怜。咱不能光指望别人啊。您干脆送点礼,也跟领导说说,把他弄您那儿去得了。团里不是排新戏,需要添置新盔头吗?最近瞧把您给累的!难道不需要加人手?我哥要去了不正好吗……”
哪知“苏裁缝”却一嘬牙花子,大吐苦水。
“闺女,你是不知道啊,真不是你爸爸舍不得这张脸。其实我已经跟王团长提过了,可他是副团长,没人事权,只能帮我跟上头说说,其他就爱莫能助啦。我那儿调来了三个人,那可都是走的团长和书记的关系……”
苏绣睁大了眼睛。
“啊?新来了三个呢!那您还这么忙?我就不信,那几个人手艺能比我哥好,他可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
还别提这个,一提这个“苏裁缝”也有气。
“手艺?手艺算个屁!人家来了根本不干活,成天就喝茶看报。活儿还是你爸爸我干。没地儿讲理去,哪儿都一样!这世道,能干事儿的不行,就是吃苦受累的命!要想过得好,必须得当官儿,要么就得有当官儿的亲戚……”
“呸,就是欺负您老实!我要是您就干脆撂挑子。让他们都光着上台吧,爱谁谁……”
苏绣一掀门帘子,气哼哼拿着扫帚和墩布走了。
独自留在屋里的“苏裁缝”望着床上的儿子,不由又是一声哀叹。
他现在,是真心盼着洪衍武说话能靠点谱。他也不求别的,哪怕是给苏锦换到个只管缝补的小铺子去呢。
他怕就怕洪衍武嘴上没毛,说话只图高兴。要是儿子一旦希望破灭,恐怕会更加地难过……
当然了,不得不说,“苏裁缝”肯定是多虑了。
因为他哪儿知道呀,洪衍武是二十岁的身体,六十岁的心理。
何况这小子又是真心实意想帮忙。绝对不会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毛病。
所以打喝完这次酒以后。洪衍武也紧锣密鼓开始忙和上了。
他也没找别人。还是去找的白纸坊街道李主任。别忘了,春节早就送礼打好伏笔了,这就是用人的时候了。
还照旧是两条好烟开道,一条“中华”,一条“友谊”。真是托魏主任的福,这次就连李主任都沾光了。
可说实话,烟虽好,上档次,洪衍武如今的待遇也是让座看茶了。但他这次所托的事儿也够让人为难的。
李主任一听根本就没敢应,头一次往外推。
“小武啊。你把东西还是拿回去吧。咱也不是外人了,跟你说实话,冲边大妈的面子,我能尽力的其实已经尽力了。他们俩是和你条件不一样,政治上没有污点,按理说应该可以找好一点的工作,当个正式工什么的。可现在情况也不一样了,要工作的人太多了。大部分都没法安置,我能怎么办?就是我亲儿子,也就这样了。要不然,就只能等。可咱们都明白,越等越完啊。现在的学生都不下乡了,每年毕业生都还剩好些呢……”
洪衍武赶紧笑着摆手。
“我的大主任呀。您误会了。我不是那意思,非逼着让您给解决。我是求您给介绍一下能解决这事儿的人。再退一步,管这事儿人的同事、亲戚、朋友都行,像您天天跟外面的单位打交道,哪儿都能过上话儿,这事儿不难吧?只要能找着点儿关系,您就甭管了。剩下的我来……”
这么一说,李主任到来神儿了。眯缝着眼睛好好打量了洪衍武一番。最终忍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真够能琢磨的啊!可我就奇怪了。别人家的事儿,你怎么这么上心呢?这事儿的难度可比你自己的事儿还大。就是真办成了,代价肯定不小啊。你为自己都没下这么大工夫,现在图什么呢?”
洪衍武嘿嘿一乐,递过一支烟去。
“图什么?图情分,图感情。人都是相互的,作为邻居,‘那几年’里,人家没少帮我们家,我这算报恩。真的,李主任,不瞒您说,人家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人家。就这么简单。我自知自己前途无望,图个舒坦就得。可人家是有希望的,能帮不帮我昧良心。反正尽力而为吧。试巴一把,成不成的我心里也就踏实了。要不以后肯定后悔……”
李主任接过烟点上,不由真有点受感动了。头一次也“局气”了一把。
“行!我还真小看你了。可以啊!就冲你这番话。我抓紧时间帮你联系联系。这烟你拿回去,我也冲边大妈,尽力而为……”
洪衍武赶紧谢绝。
“别别别,李主任,您已经帮过边大妈了。我们都念您的好,真的。这事儿还不定多麻烦呢,绝不能让您白操心……别,别,您真别让了。再说都快过节了,就当不是求您办事,是我看看您还不行吗?您收下,收下……”
李主任又推了两把,见洪衍武态度坚定。也就再不客气。满面堆笑拉开抽屉,把烟往桌下一胡撸。
跟着没再说什么,只用手遥空一指洪衍武,当场就抓起了电话。
“喂,喂,西城商业局吗……哎,我找统计科老徐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平金打籽
几天下来,李主任使出了浑身解数,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打了无数个电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种行为真有点像现在的电话销售,完全是一种全面撒网的意思。
但好在当年人生活节奏慢,到没什么人因为反感挂断电话的。反倒为了解闷儿聊得不亦乐乎者居多。
这样,还真被他们趟出了几条路来。
最先获得解决的,就是苏锦的工作问题。
有关这方面,李主任给联系了三个关系。
一个是“京城服装三厂”的人事科长,一个是“雷蒙服装店”的采购员。还有一个是“普兰德洗染店”的织补师傅。
于是洪衍武就邀李主任作陪,在外连连请客。
而命运这东西就是这样,要说事在人为的确没错,但有时候还真是成事在天。
因为苏锦这事儿,居然在最有希望的地方纷纷碰了钉子,而最不报希望的地方,却偏偏获得了成功。
先说“京城服装三厂”。
按理说人事科长就管招工人,应该成功的概率最高。可是呢,人家说了,他们厂子全是机器生产,首先就不在乎工人裁缝手艺的高低。
另外,他们厂子现在人满为患,领导为了安插人手,彼此都快打起来了。互相正窝里斗得欢呢,弄得现在就连工人的孩子办接班儿都难。
他这个人事科长工作太难做了。说不好听的,被领导、工人们挤兑在夹缝里,跳楼的心都有了。要能安排,他都情愿把自己安排到车间去,让别人干这个人事科长。
说最实际的,就连他自己的孩子现在家里还待业呢。所以就是好处再诱人,他都办不到啊。
结果这顿饭,就成了人事科长的诉苦会。
跟着再说“红都服装店”。
1956年的时候,总理与京城市长曾共同提议,将沪海的“雷蒙”、“波纬”、“造寸”、“蓝天”、“万国”、“鸿霞”等一批名牌服装店迁入京城,来满足首都人民的生活和外事工作的需求。
而“红都”这个牌子,其实是从伟大领袖诗词里选出来的,属于“运动”中改名的创举,实际上呢,这家店就是过去的“波纬”。
店址最先在“前门饭店”,后来又迁至“东交民巷28号”。
因为技术力量好,服务质量优,不但在外宾和社会名流中享有很高的口碑,自1957年来,还开始承担“中南海”里领导和外事人员的制衣业务。
于是为了方便裁缝师傅,中央甚至破例给“红都”特批了一辆轿车,专供他们进出“中南海”使用。这是何等荣耀?
应该说,这个工作绝对对口儿,要能去再理想不过了。
而且采购员办事痛快,根本没什么墨迹的。听洪衍武这边许了两条大中华,吃请的时候,这位就真把他们的经理给请来了。
按理说这事儿,凭着洪衍武有各类热门儿的家用电器当底牌,应该有的可谈。
可“红都”的经理一听苏锦的家庭情况,都没下一步,就一口把这事儿回绝了。
这不是他有多么高风亮节,就一点不动心。关键还是“红都”要承担领导人制衣任务这一条,对内部职工的政审条件很高。
据经理称,他们的职工基本上父母都是党员。苏锦就是家庭条件再差,那至少也得是没犯过错误的产业工人家庭,自己是个团员才好。可一个“小业主”的孩子,这就……
总之,这还真不是靠人情、托关系就能解决的事儿,无能为力。
所以这顿饭又白请了。为守信诺,也为交个朋友,洪衍武还搭进去两条烟。
这样最后也就到了“普兰德洗染店”缝补师傅这儿。
其实这时候,洪衍武和李主任都是想着死马权当活马医了。他们的打算是哪怕把苏锦先弄进去当个洗衣工呢,总比修脚强不是?其他的以后再想办法,慢慢调换吧。
没想到那织补师傅很有自知之明,为人特别谨慎,见面归见面,坚决不去饭馆。哪怕洪衍武再三相邀,织补师傅也坚决不吃请。就在大街上让他们直接说事。
洪衍武没辙,就只能直截了当,把苏锦的事儿说了,还把他家传手艺全方位地夸了一番。
可织补师傅仍旧显得很为难。
他说真不是不帮忙,而是自己职位太小说不上话。
他倒也能把经理给请出来,可问题是“普兰德洗染店”同样是沪海迁京的企业,而且还是京城唯一一家提供洗衣和精工织补的单位。他们照样也要承担外事任务。
那么在政审要求这儿,恐怕比起“红都”来也宽松不到哪儿去。
所以虽然听着苏锦是个人才,可办不成是大概率的,得先有个心理准备。
就这样,当天草草地散去,洪衍武和李主任简直都丧气到家了。
可没想到才第二天一早,完全出乎意料,“普兰德”的经理竟然主动给李主任打来电话,说自己听织补师傅说,有个想找工作的人是裁缝世家,还会做绣工,是不是真的?
李主任含糊其辞地应了,那头又问水平怎么样?李主任说这我可说不好,你们得见了单谈。
更没想到的是,那头还特急。说马上就要见。
这么着,当天没等下班,李主任找了洪衍武。然后俩人一起去让苏锦请假出来直奔了西四,与“普兰德”的经理见面。
这次见面异常顺利。听苏锦一说起“京绣”和“苏绣”头头是道。“普兰德”经理是特别惊喜,说你工作的事儿好说,只要你能帮我一个忙。
说完就急匆匆又把他们给带到了西四南大街20号,位于丁字街路口的西南角的“造寸女装店”。
洪衍武一见“造寸”这俩字儿,就特腻歪。心说真是的,怎么还非跟沪海干上了。
原来这里也是沪海迁京老店之一。其店名正是由民国时期的知名作家张爱玲,一句“造寸造寸,寸寸创造”的好评而来。
“运动”前,京城甚至一度还流传着“男装去雷蒙,女装要造寸”的口碑。
这是因为这两家店曾经承揽了“中南海”领导人的全部制衣任务。当时主要领导人的衣服和几任第一夫人的着装,只出自这两家店。
像如今正红的‘红都’,那仅是后起之秀。完全是因为“运动”以做奇装异服的借口把“雷蒙”给封了。它才有机会接过男装大旗。
而最让人么没有想到的是,洪衍武他们一进店门,发现“造寸”方面居然对他们的来访也很重视,由店方经理亲自出面接待。
特别是对苏锦,更是格外热情。
再等到“造寸”的经理让人拿过一件丝绸衬衣来,“普兰德”的经理从旁再一解释,洪衍武他们这才明白。原来“普兰德”和“造寸”如今都面临着一个不小的难题。
敢情被取来的这件丝绸衬衣是一个美国女记者上个月刚在“造寸”定制的,不是标准款式,是这位美国人自己的发明创造。
由于这个美国女记者非常喜欢刺绣工艺,在京城买了不少绣品。所以当时她就特意拿来了两条蓝底金线的袖带,要求用这种材料做衬衣的袖口和领子。
这种要求对“造寸”不难,成品让美国人也很满意。可谁也没料到,后来美国记者把这件衣服交由饭店的服务人员做清洗服务时,却被无知的服务人员用熨斗烫坏了。
美国人很生气。这也成为外交事件惊动了“市外办”。
按照通常的做法,当然是由过错方赔礼道歉,并请“普兰德”的织补师傅来挽回恶劣影响。
可手段高超的织补师傅这次却犯了难。因为丝绸好补,绣线难补。
那绣线可不是简单绣上去的,是立体的,是有凹凸的。最关键那绣线还不是普通的绣线,是真正的金线啊。
谁也玩不转,就只有请示上级求助。
“市外办”也没辙,只能一面开始寻找京绣大师,另一面把这个任务交由“造寸”和“普兰德”共同商议解决。
从此之后,那美国人老打电话来问。这就让两家店是经理头疼了,虽然他们挺无辜,却真怕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因为这已经不是谁对谁错,能讲责任划分的事儿了。
别忘了,那美国大娘们可是新闻记者,要在海外一见报,领导一发怒,有关人等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他们此时一听苏锦开口,就笃定地断言这是京绣“平金打籽”绣。
还说这种绣,是以真金捻线盘成图案,或结籽于其上,十分精致,华贵。只要能提供金线,他当可一试,如果实在不行,他的父亲也肯定能补。
这两位大经理简直欣喜若狂啊,真是吃了定心丸了。差点没抱着苏锦亲上一口。不用说了,下面紧着问苏锦还需要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能补好?
苏锦很实在,就说要高瓦数的立灯照明,还要一个没人打扰的空房间和一张大案。至于时间,加紧绣,一夜能好。就是他明天还得上班……
话到这儿就齐了。洪衍武赶紧站起来拦着苏锦的话头儿。代表他跟两位经理谈条件。
他就问一件事,问苏锦的工作到底怎么办?刚才只说“好说”,怎么个“好说”法,现在就得说出来了。
他还把丑话给挑明白了,说苏锦家庭出身就是“小业主”,虽然摘帽了,可跟先进家庭绝挨不上边。这样的人到底能不能给安排?
洪衍武这不要脸面甘当小人的做派逼得两位经理不得不明确表态了。
“造寸”这边还真不敢把话说满了,说这个必须得打报告跟上级请示。因为来他们店里的领导和外宾太多了。
倒是“普兰德”这位经理敢应,说我们那儿都是幕后服务,还没这么严格。只要苏锦真有本事,“造寸”这边即使通不过,他们“普兰德”绝对要苏锦,就当织补师傅。
苏锦这下高兴了。其实只要能不修脚,让他当洗衣工他也干啊。
可洪衍武还不放心呢,又追问,“那您得说清楚了,他去了能不能当正式工?有编制的。”
“普兰德”经理一听哈哈大笑。“你呀你,心眼够多的。告诉你,我们这样的单位就没临时工。”
就这样,口头协议达成。苏锦豁出去熬了一宿,凭着家传的本事,很顺利地把衬衣上的图案给绣出来了。
而且不但如此,他还把一些因为年久已经有点残破的地方,用金线做了弥补和修饰。
最后衬衣再给美国人一看,哟呵!居然比没补之前还好!
美国娘们儿立刻挑了大拇指,直说“万德福”啊!
为此,她还要求要和织补师傅见一面,要拍照,要写文章赞扬,要在报纸上介绍华人的神奇技艺!
这样,苏锦就和“普兰德”、“造寸”的师傅们一起被拍了照片,这张照片还配着英文的“表扬信”,被刊登在了美国的报纸上。
剩下的事儿还用说吗?丢人变成露脸了!领导自然龙颜大悦。
两家店的经理和职工都受到了表扬。苏锦的政审问题当然就不成问题了。
想想看,人家都在海外露相了,这是人才啊,哪儿能再埋没当修脚匠啊。
结果在4月20日,“市外办”就下了一纸批文,让苏锦即日到“造寸”报道上班!
就这么着,最后这一次,洪衍武居然子儿没花,这事儿就办成了。而且苏锦去的“造寸”还和“红都”属于同一级别,隶属同一服装公司。
这还真是难言的一种机遇啊!
当然了,洪衍武也不会真为省点小钱儿欣喜。为了苏锦的今后,他仍旧带着苏锦,特意把李主任和两家店的经理请出来一起吃了顿饭,席间还送了烟酒,以示感谢。
这顿饭给苏锦做足了面子,为他日后的人际关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酒桌上,“普兰德”经理还开玩笑呢。说早知道这样,他就应该把衬衣从“造寸”拿回“普兰德”让苏锦去补了。这下功劳分出一半,人才也没了。
这话让“造寸”的经理听了心花怒放,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六章 司训班
苏锦的工作顺利解决,不但让“苏裁缝”一家欣喜若狂,对洪衍武感恩戴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也同时激发了边家的极大憧憬。
作为边建功来说,希望那是陡然放大了十倍。事实胜于雄辩嘛。
虽然他还不敢全信洪衍武能让他当司机的话。不过,看苏锦这事儿办得这么漂亮。想必换个体面点的单位,弄个稳定的正式工应该没问题了。
所以这几天他就一个劲儿跟他爸爸显摆。“爸,您看,我这酒应该喝吧。人家小武没瞎吹,这不给苏锦都办成了……”
边大爷虽然看儿子不顺眼,可也真心希望这事儿能成。嘴里就说,“小武真要给你办成了。记着人家的好,以后有机会别忘了回报人家,人家遇到事儿你可不能往后缩。这比回请一顿饭,灌猫尿耍假仗义强!听见没有!”
就连边大妈知道这事儿都不能不夸。
“这小武是真能个儿啊。这么大的事儿竟让他给办成了!这孩子了不得!不光能买着便宜电视,在社会上还挺能闯的,真不是一味胡折腾。打小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倒是看看,他能不能把建功的事儿也办成了。他要是也给办成了。我就……我还真得……”
自言自语说到这儿,站在当院儿正晾衣服的边大妈突然瞅见下班的“苏裁缝”进院儿了。
老太太拦住就问。“哎,老苏,你儿子那事,打算怎么谢小武啊?”
老苏倏然一惊,还以为边大妈看不过眼,在挑他的理呢。
“啊?边大嫂,不是我不想谢啊。我都见不着小武人,我……怎么谢他啊……他现在事儿多,修他们老房子,还得为你们建功的事儿张罗……”
边大妈一听这话,脸上的褶子全展开了。赶紧堆出笑脸。
“老苏,我没别的意思。为小武这孩子的热心肠。我不也想表示表示吗?就想问问你的打算……”
“嗨,瞧您这抽不冷子的,吓我一跳……”
老苏脸上的颜色这才和缓,又看看前面洪家门前没人,凑过来压着声说。
“打我这儿讲,我真心觉着怎么谢都不为过。可话说回来,咱实际条件也有限不是?反正我寻思着,怎么也得给孩子做身好衣服吧。至于要再找不着小武啊,我干脆就请老洪他们两口子吃饭,也不用去外面了,就家里。咱们就力所能及,都知根知底地没人挑。这本来就是情分的事儿,所以请爹妈和请儿子也是一样,心意表达了就行。我看您啊,干脆也这么办。反正以后日子还长呢,至于孩子们之间,就让苏锦和建功自己个儿慢慢还吧。儿女的债,总不能真的都让爹妈出头还吧。您说呢……”
边大妈仔细听着,很赞同地点头。“是,你说的是,是这么个理儿……”
跟苏裁缝合计完这一场,边大妈舒了一口气,感到多少有了点章法。
她可是不知道,洪衍武现在却正着急上火呢。因为边建功这事儿,他彻底弹错了弦子了。
的确!洪衍武最开始的打算,就是想让边建功当个司机。
也不吝什么司机,长途货车,短途货车,或是开小车都行。最不济的,开个大公交也行啊。
不为别的,这年头咱们国家汽车太少见了,千人拥有汽车不到0.5辆,比埃塞俄比亚保有量还低。驾驶员职业的技术含量是出奇的高。当司机绝对吃香啊。
开货车,四处奔波能带私货,吃货主天经地义。开小车,要么干出租挣大钱,要么给领导当司机吃八方。
哪怕就是进了公交车队,司机也是大拿。领导哄着,评职称得先紧着司机。女售票员还多呢,解决个人问题方便啊。等干上几年,再出来一样捞钱。
只是洪衍武通过李主任联系了几家有运输车队的工厂、单位和公交车队,甚至还找到了“首都汽车服务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头上,却宛若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敢情当司机用谁,根本不是这些单位自己能做主的。
司机倒是哪儿都缺啊,哪儿都要啊。可这年头,个人根本没地儿学车本儿去。因此最关键的权力都在司机的职业培训机构那儿呢。
当时这种地方可不叫“驾校”,都叫“司训班”。而且还不对外开放,全是内部自己办的。
运输公司、电车、公共汽车、出租汽车,各有各自的“司训班”。
到用人的时候,根本不是用人单位说我要让谁谁当司机,而是这内部“司训班”陪训出来的司机指派给你,你不用就无人可用。
所以说啊,洪衍武是把上下关系给弄反了,费了半天的劲,整个一满拧。
而且最倒霉的,是这种“司训班”和用人单位根本没什么来往。他们只和各单位总公司或主管部门有联系,另走一条线。李主任的交际圈子根本就够不上,覆盖不着啊。
到这儿,李主任表示爱莫能助了,洪衍武也就只有用两瓶五粮液再次酬谢他,自己再另想辙了。
不过俗话说,办法是人想出来的,活人总不至于让尿憋死。
洪衍武一边琢磨自己的关系网,一边思索着这些关系,到底那些与“司训班”有可能存在交集。
突然间豁然开朗,他终于想到了一点。
任他什么司机再牛,不还得归交警管吗?不也得考试拿车本儿吗?
这么着,他就去找张宝成想办法了。
还真别说,一通烟酒铺路,吃喝开道,没两天就经由张宝成在交通大队的同学,联系上了“京城第二汽车公司司训班”的一个副主任。
这可是专门给“首汽服务公司”培训出租司机的热衙门口啊。对洪衍武来说绝对是意外之喜。
可更让人没想到的还在后面呢。等到几个人一见面,张宝成的交警同学还没来得及作介绍,洪衍武就先愣住了。
敢情这位被交警尊称为“孟哥”的副主任不是别人,正是宋国甫父亲的司机孟师傅。
洪衍武不但坐过人家的车,他们还一桌儿吃过烤鸭子呢。
好,孟师傅一见着洪衍武也乐,“哎呀,是你呀。没想到这儿又见了啊。今儿你又请我吃烤鸭子怎么着?还送不送鸭架子啊?”
这玩笑一下就拉近距离了。等张宝成和他同学弄清楚洪衍武和孟师傅是老熟人,也都笑了。
这下就不用假客套了,也没什么放不开的,几个人就坐进了饭馆里。洪衍武和孟师傅为谁请客还好一番争执。
跟着点完菜,坐下聊。洪衍武就忍不住好奇,先问孟师傅怎么离开宋局长,调到“司训班”当副主任了。
孟师傅就告诉他,说自己常年开车,落了个腰椎盘突出的毛病。还有肩周炎。今年以来给宋局长开车就有点跟不上劲了。
但宋局长为人挺重情分,了解情况后既不想让他继续受累,也不忍让他退二线干杂物组去,就托人给他安排到这儿来了。
这儿当然是个美差了,福利待遇比粮食局还强些,既不用他再开车,还给弄了个正科级。不大不小也是个官儿啊,这就算是修成正果了。
说到这儿,孟师傅就打听洪衍武的来意,听完之后他也奇怪上了。
第一点是好奇洪衍武怎么不走宋局长的门路,这点儿事儿在宋局长那儿可不算什么。干嘛非绕这么大弯子,求爷爷告奶奶的?
另一点就是他同样想不明白,洪衍武自己就甘心干个临时工,怎么帮邻居找工作却这么热心肠,非得找这么好的事由?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份儿上的。
显然,这两个问题也吸引了两个小警察。张宝成和他同学,谁都没想到洪衍武还认识个位高权重的大局长,大感意外之余也是想不通啊。
洪衍武就给他们解释。说自己只是和宋局长的儿子宋国甫有交情,他要求宋局长办事得靠宋国甫开口。
宋国甫很重感情,肯定不会拒绝,可这么一来无疑自己就会让宋家人看轻,甚至质疑他们的交情,恐怕他们这种友情也就变味了。
做人嘛,其实越是真朋友越不应该给人家添麻烦。他很珍惜这个朋友。并不想拿友谊换这个方便。
而他自己呢,恰恰今年家里大变样了。他们家原先的存款和老房子都落实了政策,他现在是既不缺钱也不缺房。
反正去什么单位,凭他的“潮底子”也提拔不起来,他何况再去受人管制呢?干临时工图个自由自在挺好。
至于他帮邻居能这么张罗,也是感情到这程度了。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打他落生,这些邻居就跟他自己家人一样,困难年月更是多亏人家,他们一家才能安然度过。
如今既然有经济条件能帮邻居张罗一把,那干嘛不呢?换谁也得这样啊。否则那成什么人了?
要说实话,洪衍武真他娘的有点虚伪,话净捡好听的说。
其实宋国甫那头,他更多是觉得为这点小事不值当。那是预备着关键时候和要紧事,才能动用的关系。
而边建功的事儿呢,除了真心帮邻居,他也有着利己性的考虑。
别看今年国家刚刚宣布不禁止私人拥有汽车了。可这年头连买台黑白电视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儿,有几个人买得起私家车啊?何况就是买得起,谁又敢当这个出头羊啊?
所以必然很长一段时间内,私家车想也不要想。那么边建功要能成了司机,不管怎么说,他以后用车就方便了。两全其美啊。
可尽管洪衍武存着私心,但毕竟这么一二三地,条理分明,顺理成章,是能自圆其说的。几个人谁也不能说他想得不对。
何况认识局长儿子,怎么也是和局长搭上了线儿,不能不让两个小警察高看几分。
张宝成和他同学就笑,很附和地点头。有点捧臭脚地说,“你把事儿想得挺透,是这么个道理。”
至于孟师傅却是真有点受感动了,直夸他,“这道理是简单,话也人人会说,可真能做到这样的人又有几个啊?你这人不赖。而国甫呢,我眼瞅着长大的,更是个厚道孩子。就因为他过去那些朋友没几个真心的,我替他有你这个朋友很感到高兴啊。这样吧,冲国甫一直把我当叔叔,冲你小子这么仁义。你托付这事儿,我管了……”
好嘛,随着热菜一盘盘开始上桌,洪衍武带着兴奋给孟师傅……不,给孟主任敬了一杯酒,边建功的事儿居然就这么顺利地解决了。
要和苏锦的遭遇比起来,这更是堪称一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第二百一十七章 傻人有傻福
还真得说边建功傻人有傻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不但是因为有洪衍武不辞辛劳和代价地为他筹谋奔走,也因为人走时运马走膘,这小子这次赶得真是点儿。
要知道,即使是工作不难找的年月,出租司机也是有着特殊光彩的高端职业啊。
尽管此时出租汽车的日常运营此时还维持着站点候车,电话约车,靠里程表核算计价的方式,远不如日后招手载客自由度那么大。
但由于整个城市出租车也就数百辆,出租司机的收入仍远高数倍于其他行业,甚至其他单位的司机。
因此他们的择偶要求也很高。这个年月,找教师找空姐并不是稀罕事。
这样的好工作哪儿能不引人打破头来争抢呢?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其实还别看孟主任是“司训班”的副主任,属于直管领导。可别忘了,孟主任可是刚调过去的。
在正常情况下,一期“司训班”实际上只有十个名额,可跟孟主任同一级比或比他级别高的领导至少三个。人家可都是根基深厚的。
再加上“司训班”还有上级呢,总公司那边的头头脑脑,谁没有几家亲戚朋友,不想给自家人图个实惠啊?
还有总公司的关系户们呢?和总公司有着这样那样利益交换的各方各面……
所以说哪怕是孟主任要安插一个学员进来,也要面临着巨大的竞争,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原本这事儿应该在成与不成之间呢。
但恰恰眼下国家刚给“首都汽车服务公司”调拨一批“212”吉普车和“沪海”牌小轿车。“首汽”不能让这批汽车闲置啊,急缺出租司机。
“京城第二汽车公司”为此决定五月份,就要把“司训班”扩大规模为三十人一期,并升级更名为“京城出租技工学校”,今后还要长期培训中专生成为出租司机,填补用人空白。
这么一来,烙饼变大了就好分了,再怎么着,也应该有孟主任安插自己关系户的名额了。这当然就算边建功抄上了。
结果赶在4月27日,孟主任就把“司训班”这边儿一切手续办妥了,通知晚上洪衍武来他家取通知书,说边建功“五一”后就可以凭通知来报道,参加为期两个月的职业培训了。
那没别的,得了信儿,晚上洪衍武就带着边建功去了孟主任家。带去的礼物除了“茅台”酒、“中华”烟,还临时抓了一个“四喇叭”和一个“收录机”。
这不是孟主任要求的,而是洪衍武自觉自愿的。他心知肚明这忙帮的有多大。绝对不能耍鸡贼,否则以后再有事,也就没法再开口相求了。
自然,见礼物不轻,孟主任也得客气一二,不好意思收啊。
洪衍武就声称这是边建功父母的意思,说孟主任如不收下,他们俩没法回去交代,恐怕老头老太太还得亲自登门致谢。这么好说歹说,硬给孟主任留下了。
彼此算是心有默契,都挺满意。
只是洪衍武虽然踏实了。出门后,这边建功心里却闹腾上了。
这也难怪,他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当初他和苏锦办回城,打通一路关节,就是几盒烟几斤糖。了不地花上七八毛钱请两瓶土酒,吃顿烧麦。
而最重的礼,也就是他们俩一起给国营农场场长送了两瓶“茅台”和两条“香山”了。
像今天这样,洪衍武把几百块钱的东西眼也不眨地就送出去了,从没见过啊。确实够让他心惊肉跳的。
于是走出去没五十米,这小子就沉不住气了,带着口吃开口问,“小武,那……那孟主任都说……说不要了,你怎么还……还硬塞啊?而且一送还是两件儿?少送一个也好啊?”
洪衍武这才发现边建功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就故意逗他。
“怎么?心疼了?得,算我冤大头!不过你放心,这些东西全算我的……”
边建功大黑脸腾一下就成茄子色了,又急又臊。
“别啊,兄弟。瞧你这话说的,我谢你还来不及呢!哪儿还能有半句怨言啊?这些东西,当然更不能让你给我白掏啊。那我还有脸见人吗?放心,你前前后后给哥哥垫的钱物,我一准儿都还上。只不过我……我就是含糊啊,估计我这一年的工资还是不够的,你……恐怕还得多等些时候……”
洪衍武哈哈大笑。
“行了,不逗你了。其实我明白,你是在琢磨咱花这么大价钱,找这么个工作值不值当吧?我告诉你,太值当了!你可不知道人家帮了咱什么样的忙!这么说吧,你上班之后,每个月要不挣个两百块,你都对不起人家孟主任……”
“啊!”边建功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子里掉地上。
“你没开玩笑吧?二百块?那都合别人半年工资了?那这些东西,俩月不就出来了。这……这可能吗?”
“你不信我?”
“不不,这么大的事儿你都办成了。我不信你信谁啊?”
“这不结了!你呀,就把‘吗’字儿咽肚子里吧。我这还少说了呢!你知不知道,出租车主要是给外宾服务的。那都是挣外币的。赶上大方的老外,多给个十块二十的根本不在话下……”
“啊?”边建功眼珠子真突出来了。可又一转念。
“给外宾服务?就我?我可不会说鸟语啊?这怎么办啊……这活儿好是好,可我……我干不了……”
洪衍武没想到他还“杵窝子”了,赶紧拉他一把。
(注:杵窝子,土语,意为胆怯,退缩)
“哎呦!亏你也是骑着烈马驰骋草原的主儿。这么好的事儿怕什么!你还不会开汽车呢?这不都得靠学嘛。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能下单子,或者打电话叫出租车的老外,不是有翻译陪着,就是会说咱们的话,你的顾虑纯属多余!没必要!”
“呃……”边建功这才把心放肚子里了,不过还有一个事儿让他过意不去。
“兄弟,按理说,这么好的事由应该你自己干才对啊。怎么就轮我脑袋上了?我到现在还跟做梦似的呢!咱们胡同里第一个开汽车的!牛x大了……可,可这,这不合适啊,要不,‘司训班’还是你去吧。我,我不落忍……”
洪衍武又忍不住笑了,他笑边建功的实在。
“哥哥,你还真厚道。不瞒你说。我和泉子要不是背着两劳人员的名分,早就给自己想辙了,可没戏啊,只能悔不当初。踏实好好干吧你!这就是你的福气,谁也抢不走,跟苏锦当裁缝一样,命里该着。不过你可记住了,千万开车不能喝酒,咱们老百姓能有这种机会不容易,你可千万别自己把好日子给毁了,你答应我的……”
“哎哎,你放心!我要做不到我就跳护城河去……”边建功没口的答应着。跟着就忍不住憧憬上了。“我操!那要照你这么说,哥儿们以后不也成财主了?那我也能天天抽牡丹,下馆子了!什么买不起啊?我爸妈要知道不得乐疯了?他们……真能信吗?”
“嗯,那你就先别说。等钱挣到手,给他们买着东西用事实说明一切。对了,咱送礼的事儿也甭提,免得大爷大妈没必要地担心受刺激。还有……”说着,洪衍武又兜里掏出五十块钱来,塞给了边建功。
“拿着!‘司训班’每个月是有补贴,可才二十块,你就都交家里吧。让大爷大妈也轻快点儿。这钱,你买点好烟带着,别忘了中午再请教练吃吃饭。那圈子里的风气就这样,千万别图省钱。否则让人瞧不起没什么,真有人在训练或是拿车本儿的时候难为你,可就麻烦了……”
能想得这么周到,边建功这还说什么呢?
大老爷们鼻子都酸了,心里就跟揣着个火炉子似的,全是热乎劲儿。
“小武!兄弟!我,我,我都有心给你磕一个了……我,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反正都在心里了!咱以后慢慢看……对了,那什么,我爸妈还让我请你家去吃饭呢!这你得去吧?你什么时候有空,给个准话儿!‘五一’行不行?”
“别别别!饭我肯定去吃!‘五一’还真不行,咱再往后延延,我有特别重要的安排!”
“不不不,必须去!你别懵我,又找借口……”
“真的真的,真不懵人,我要带对象去见我爹妈……”
洪衍武确实没懵人。就在替苏锦和边建功张罗工作的时候,他也没忘了自己的事儿。
是,“糖心儿”是以陪“宝姨”为借口,又想把见洪衍武家人的事儿往后拖延。
可洪衍武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那是个眼珠一转一个主意的主儿。他哪儿甘心就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让“糖心儿”得逞啊。
所以这次他没惯这毛病,表面阳奉阴违地答应了,可根本就没把“糖心儿”的意思告诉父母。
实际上,反倒是很快,私下里溜到了“老郑兴”,把“糖心儿”老故意拖延的事儿在“宝姨”面前告了一状,跟这位“准干丈母娘”请求支援。
从“宝姨”的角度来讲,她是过来人了,早就知道“糖心儿”和洪衍武到什么地步了。当然希望“糖心儿”能跟洪衍武早点确定关系。本来在走之前,她还想找机会催催洪衍武呢。她可没想到竟然是“糖心儿”自己一直在拖延。
那不用说了,“宝姨”当然坚定地站在了洪衍武这边。打算回去就要跟“糖心儿”好好谈谈。
可对这一点,洪衍武却坚决反对。
“别,您可千万别告诉她。她那小脾气您不是不知道,现在答应您了。回头一害臊再反悔,到时候真躲起来就不去。咱哪儿找她人去?您还是听我的,先甭告诉她了。只要您愿意配合我,干脆,咱还是这么办吧……”
洪衍武接茬把自己主意一说,本来还不无顾虑的“宝姨”捂嘴笑了。
“小武,囡囡也就你能降得住。行,都听你的。这一次我完全支持你,不能由囡囡闹孩子气了。这样也好,我走之前,就出面把你们俩的事情给定下来。大家就都安心了……”
“哎,谢谢‘宝姨’!不,谢谢妈!”
洪衍武这一改口,“宝姨”笑的更开怀了。之后非留下洪衍武吃了一碗她亲手做的“焖肉面”和“桂花拉糕”,这还真是“毛脚女婿”最高级别的待遇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上一当
洪衍武跟“宝姨”私下里结成了同盟,各自开始暗中准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糖心儿”可全蒙在鼓里呢,什么都不知道。
结果时间一晃。就到了“五一节”当天了。
这天一早,特意倒休的“宝姨”就按洪衍武的主意,谎称想去“圆明园”玩儿。
她一边催“糖心儿”起床,一边假装因为路远交通不便,去打公共电话要出租车。
可实际上呢,过会儿来的出租车是洪衍武安排好的,这就是做做样子。
跟着吃过早餐,“宝姨”便开始收拾要带上的东西。
要按“沪海”的讲究,登门送礼,最体面的就是“一挺机关枪,两个手榴弹,一个炸药包,两串二十响”。
“机关枪”指的是“金华火腿”,“手榴弹”指的是两瓶老酒。
“炸药包”是捆好的蛋糕。通常讲究要鲜奶或白脱裱花蛋糕,牌子则要淮海路的“老大昌”、或南京路的“凯司令”。
至于“二十响”当然就是两条好烟了。
这些玩意其实和京城的“烟酒糖茶”四色礼品的讲究和类似。
只不过,“宝姨”是不可能真的一股脑自己带上的,那落在“糖心儿”眼里肯定就穿帮了。所以大部分的东西都只能交由洪衍武自去承办了。
而考虑到京城的蛋糕质量都很差,并不好吃。“宝姨”倒是准备了些精致的吃食代替。
有从东安门“浦五房”特意买来的酱肉、叉烧和熏鱼,还有一大盒子用上好材料自制的“杏仁排”。
不过,最体面的还是由“千层糕”、“卷心糕”、“如意糕”、“青米糕”、“马蹄糕”、“豆沙米”、“擂沙圆”……等等各色点心组成的一篮子“什锦糕团小点”。
这颜色缤纷的南方特色食品,同样出自宝姨之手,看着既热闹喜庆,也充分展现了“宝姨”的诚意。
只是就这些东西已经不少了,让“糖心儿”见了仍然未免产生疑惑。
她嘴里直说,“寄娘,你带这么多吃的,咱娘儿俩哪儿吃的了啊?”
还好洪衍武早替“宝姨”想好了说辞。
“宝姨”就按洪衍武教的,口称“囡囡,‘圆明园’听说是个野林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什么都没有。我怕司机有意见,多带些吃的就送他喽。司机填饱肚皮有了好气性,我们才好逛个痛快。”
这番道理编的很圆满,让“糖心儿”没话说了。
而等到东西收拾完毕,又面临着第二关。
“宝姨”不光自己穿上了平时难得穿一次的毛料外套,还逼着“糖心儿”精心打扮,亲自给她挑衣服、梳头,还让她抹了点口红。
“糖心儿”当然就又奇怪了,“寄娘,咱们不是就去趟‘圆明园’吗?您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呀?”
这个问题洪衍武也早想到了,“宝姨”就又说,“我不是快离开京城了吗?虽然我们是去‘大北照相馆’照了合影。可我还是觉得合影的照片太少了。今天我要带上相机,让司机师傅给我和你好好拍拍。”
这么一说,合情合理,就又遮过去了。
而等到她们娘俩梳妆打扮完毕,带着东西坐上了出租车。可还有最后一关呢。那就是怎么去和洪衍武会合,又不让“糖心儿”起疑。
这一条需要司机师傅和“宝姨”一起配合。
洪衍武的安排是需要出租车司机借口买点东西,特意在“大栅栏”的门口停靠一下。
然后就在等司机师傅的空档里,“宝姨”从车窗外,又“无意”地发现了大包小包,刚“买”完礼物要去“走亲戚”的洪衍武。
这么一来,出于“心疼准干女婿”,“宝姨”邀请洪衍武上车,用出租车先把他先送到目的地也就顺理成章了。
总之,一切都安排的丝丝如扣。
当洪衍武满面堆笑,连声称谢,带着东西上车的时候,“糖心儿”还笑着打趣他今儿个“运气好”呢,哪儿知道这些“运气”都是出于他的安排啊。
当然,如果按理说,以“糖心儿”这么古灵精怪的性格和绝对聪明的智商来说,肯定不会一点异样感觉没有,一点儿可疑之处没有发现。
但俗话怎么说来着?
“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
何况“糖心儿”自打跟洪衍武交往以来,日子越过越安定,心理也越来越踏实,像“警惕”、“猜忌”、“狐疑”、“防备”这些东西,早在她心里没了踪影。“安全感”这东西,几乎已经把她完全变成了一只喜欢晒太阳的顺毛儿小懒猫儿呢。
再加上洪衍武向来又对她百依百顺,还从没悖逆过她的意愿,那么犯个粗疏大意的毛病也就难免了。
而且最最关键的是,“糖心儿”最近的心思都在与“宝姨”即将分别的事儿上了。每天脑子里转得,都是该给“宝姨”再添置些什么东西,还要带“宝姨”去哪儿转转。心里充满了对干妈的眷恋和不舍。
她可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和蔼朴实,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在这件事上居然会和洪衍武站在一个立场上,算计起自己来了!
另外,还不得不说,“宝姨”天生乐观的性子,和成天笑呵呵的胖脸在技术上弥补了最大的破绽。否则要搁旁人,只要在任何一个环节,想想这件事忍不住一好笑,满完!这计划就没法再继续了。
反正吧,就是有心算无心下,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把个“糖心儿”瞒了个死死的。
说来好笑,没一会儿,出租车都停到了福儒里东院的门口了。这一路光顾着聊天,根本没往车外边看的丫头,还毫无察觉地催促洪衍武呢。
“你到了吧?快下去吧,我和寄娘要走了。你办完事也早点回家,过节别喝太多酒……”
等这话一说,别说洪衍武和“宝姨”绷不住了,就连司机师傅都咧着大嘴乐了。
这还真是亲眼见着,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主儿了。
而一见这种异常,“糖心儿”也瞬间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去看看外面儿。
好嘛,东院儿那庙门一样的外观和高台阶儿就已经属于标志性的特征了。更别说远处还有个过街楼。
这比什么说服力都强,和洪衍武自己描述过的家门口一模一样。
得,彻底傻眼!
挨懵的滋味儿当然不好受啊。特别是自诩聪慧、常算计别人的主儿,自己被人耍得滴溜儿乱转。要说不憋屈、不委屈是不可能的。
可是呢,想想这件事的起因,再看看洪衍武赔笑告饶的样子,和“宝姨”连哄带劝,甚至假意生气的着急。“糖心儿”又不能不打心底感到一种受到重视的甜蜜和被人关心的幸福。
其实她自己同样很清楚,既然事到临头,那就容不得反悔了,洪家人肯定都等着呢。
即使再任性、不懂事,她此时也不能再往后退了,否则不但让洪衍武闹个没脸,也把婆家人都得罪了。
没辙!就是想跟洪衍武算账,怎么也得等到这事了了。
于是,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气儿,“糖心儿”不得不半推半就地屈从现实,很快被“宝姨”拉着下了车。
只是完全没想到,不下车还好,这一下车,他们几个人就陷入了福儒里街坊们的包围之中。
敢情光这辆出租车进胡同就足够引人瞩目了。早就已经有些孩子和大人围过来看热闹了。好多人还以为胡同里来了老外或者什么大官儿呢。
至于等到他们几个都下车之后,虽与期待不符,围观的人却没丁点失望,反倒是更兴奋了。
因为别忘了,洪衍武本身就是福儒里的“名人”。
在大多数人眼里,这小子招猫、逗狗、上房、上树、打架、骂街、运菜、搬煤、蹬三轮都属正常。
可他穿着干干净净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样子,谁又见着过啊?
就更别说与他同行的,还有个衣着体面的老太太跟一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了。
那还真是没人能想到的新鲜景儿,有着超乎寻常的震撼效果呢!
所以,这一亮相,就连刚才没动窝的人都远远儿寻过来了。
可这还不算完,东院儿里的邻居们接茬还从院门里往外涌呢。
边大爷、边大妈、老丁、丁婶儿、苏裁缝,这些年长的站在了高台阶儿上。
边保国、边建功、苏锦、苏绣,这些小辈儿下来台阶儿罗列两旁。看上去,竟然和威虎山上“八大金刚”罗列阵势,要给杨子荣来个下马威的情景有点相仿。
其实能这么热闹,这还得怪边建功是个“大嘴巴”。
这几天这小子早就跟东院儿里的邻居们都嚷嚷开了,说洪衍武“五一”节要带对象回来。
把边家、苏家和丁家,这三家人的好奇心全吊在半空中了。他们的好奇和期盼,一旦不亚于洪家人自身。
另外就得怪洪钧这臭小子多事。
本来他和玲儿正台阶底下玩儿呢,这一看见洪衍武下车。俩小屁孩一边儿“炮打灯”似的往院里跑,一边儿“打狼”似的狂喊着报信。
所以洪家人还没来得及动窝呢,那三家邻居已经先出来了。
可这么一来,“糖心儿”可惨了。她本身就正怕见人呢,就想着“悄悄地进村儿,打枪的不要”,哪知才刚一下车就见着这么多人。更不敢想象洪家还有多少人在等着她。
她的脸一下红一下白,心里简直是在乱打鼓了,这完全是一种马上就要拜堂的感觉啊。别说没有了旧日里当着“雷子”的面儿都敢“下青子”的飒爽劲儿,窘得就连挪动脚步都费劲了。
而“宝姨”也是没想到啊,怎么会引来这么多人呢?
但好在人多归人多,却没人起哄架秧子,更没有让洪衍武难堪的。
反倒在洪衍武引着“宝姨”和“糖心儿”一起往院门口走的途中,周围净是亲热打招呼,和善意玩笑的声音。
黑子挑着大拇指嚷嚷,“武哎,你小子这回行了,真行了……”
球子妈也说“小武,哪儿找的这么漂亮的对象,仙女似的,姑娘是不是演员啊?你可真有福气,你妈见了非得乐坏了……”
边大妈甚至都迎了下来。
“好啊,小武,还真把人领回来了。我还说呢,你要敢骗我,故意不来大妈家吃饭,我可不依。行了,快进去吧。你妈早等急了……”
怎么人人态度都这么好啊?
嗨,这好理解。
一方面是“糖心儿”真的很出色,属于那种静则婷婷玉立,动则娉娉袅袅,仪态万方,比电影明星还漂亮的大美人。
当她出现在大家面前时,让许多人都惊呆了。他们怎么看,这样的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家能娶的。
然而洪衍武却偏偏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对象领到了福儒里。这小子简直就是大家眼里的英雄啊。
而另一方面,正所谓吃人的最短,拿人的手短。
东院的几家邻居们就不说了,西院和其他的人,许多都在龙口村送来的鸡蛋上受惠颇多。就连毛远芳还找洪衍武买过好几斤呢。
谁这时候不乐意捧捧场,说点好听的呀?
结果,这一下可就显出洪衍武的“好人缘儿”来了。虽然都是热闹,可和他当初解教回福儒里的那一场,绝不可同日而语,简直是一个大调个儿。
“糖心儿”尽管不好意思看人,一直就没敢抬头。可听着这些善意的话,知道街坊四邻是在捧着他们,心里也照样美。
“宝姨”除了不可思议,更是分外有面子,觉得洪衍武这小子懂得为人,足见品性。
而就在这时,洪衍武的大哥洪衍争、大嫂徐曼丽和陈力泉也一起迎出了院儿们,跟着又是好一阵寒暄亲热和客气的问候。此后,他们终于把“宝姨”和“糖心儿”热情地引进了洪家的门儿。
至于那些东院儿以外的街坊邻居们,看到这一幕,无不心生羡慕。等洪家的人都消失了,还不少人没散去呢。
他们私下里忍不住赞叹“糖心儿”的品貌,分析洪衍武到底凭什么能找着这么个如花似玉对象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呀?
而最后的结论,当然往往就是世俗化了。无一例外,大家都把原因归结到洪家落实政策的存款和房子上。
没人相信会有其他的原因,可能这些人也不大愿意相信有其他的原因。
这一点既也无关文化水平也和社会阶层没什么关系。因为就连一个“京大”的大学生都是这么想象的。
没错,今天凑巧也是水清把男朋友唐颂带回家见父母的一天。而他们俩人恰恰刚目睹了洪衍武他们下车的那一场面。
本来那唐颂也很是羡慕,还跟水清打听洪衍武是什么干部的儿子。可一听旁边邻居们的议论就马上变了态度,表现得相当蔑视和不屑一顾。当众毫不顾忌地大声说。
“敢情是个暴发户啊。真看不出来,那女孩儿居然这么俗,心甘情愿地当个‘高价姑娘’。哎,就是长得再漂亮也没层次……”
只可惜,他这有点故意的高声见解并没有引来多少人的附和。
那些彼此聊得热火朝天的邻居们可不愿意跟他这样一个外人,就此问题做深度讨论。
这些话是不能拿到面儿上说的,那显得自己人品多不好啊,还会伤邻居间的情分。何况虽然洪衍武现在是和气了,可真惹着这小子,翻脸不认人也照样要倒霉。
所以唐颂的话没有让人觉得他如何品质高洁,见识非凡。反倒这种冒失之言,让周围的人迅速避让开来,还换得了水清的一声嗔怪。
“你干嘛呀!你又不真正了解人家,别这么刻薄!咱们毕业以后都要搞新闻工作,主观成见是大忌……”
第二百一十九章 定亲
不管外面如何,反正洪家门儿里是两家亲家见面,喜气洋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洪禄承礼数周到,王蕴琳大方亲善,他们做的准备也很充分。
因为知道“宝姨”是沪海人,怕她不喝花茶,单是饮料就准备了汽水、咖啡、印度红茶和西湖龙井。还另备干菊花、方糖和炼乳。
茶具就用透明玻璃杯,没有一点花纹的,很简单却很剔透,无论用什么饮料都很赏心悦目。不会显得俗气。
至于佐茶还有饼干、蛋糕、南糖,这都是王蕴琳特地从东单一家有名的食品店买的。琳琅满目地摆在桌子上的小碟子里,想用什么一伸手便可自取。
这种招待方式透着大家风范的体贴,既能让人感到既热情周到,也在尽力减少客人的拘束和不自在。
而“宝姨”在年龄上虽然要小一些,当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出身。但南方人的温婉和天性纯善,同样很让洪家的人感到舒适。
要说也是巧了,“宝姨”带来的那些“糕团”和“杏仁排”恰恰最适合当茶点。洪禄承夫妇都是识货的,很是喜欢,于是又叫孩子们拿一些摆了两碟子。
洪禄承更不禁叹道。“您有心了。做这些东西很是麻烦。足承盛情。”
这样一来气氛大好,大家坐下说话便愈显和睦。
从“宝姨”的角度来说,她现在感到最满意的就是洪家的人。
洪衍武的父母就不用说了。洪衍争的稳重,徐曼丽的和煦,洪衍文的文雅,洪衍茹的柔美,这些统统让她很欣赏。
总之,这个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妻贤,全家和乐。就没有一个人不和气,不体贴,不知礼的。
相比起来,洪衍武反倒显得有点平常了。就像是好几只孔雀里头掺杂着的一只锦鸡。
不过,这可不是说“宝姨”有点看不上洪衍武了。主要是洪家其他人都太出色了,远超她登门之前的想象。
于是便再没有兜圈子,“宝姨”直截了当,按照和洪衍武事先商量好的,开始介绍“糖心儿”的基本情况。
在她的口中,“糖心儿”职业成了“友谊商店”家电部的售货员。工资不错,福利很好,初中毕业,以前没找过对象。跟洪衍武是在“新华书店”买书的时候认识的。
这些都是虚构出的很理想的说辞,既让洪禄承夫妇感到满意,同时也顺便合理解释了洪衍武这么会这么神通广大,总能买到便宜的家电。
可跟着“宝姨”却没按既定的路数来,反倒捅出了“糖心儿”最想遮掩的问题,说她比洪衍武大三岁,而且父母都在“运动”中去世,自己已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最后“宝姨”还表示,自己这个干闺女身上的缺点真不少,尤其是家务方面。
说她虽然烹饪方面还过得去,也擅长几道精致的南方点心。但就是怕不合京城的人的口味。而且针线活儿恰恰是最差的,连个被罩也不会拆洗。好在她是个懂事理的好孩子,肯定会尽最大努力弥补不足,做个合格的好媳妇的。
相反的,“宝姨”对洪衍武却表示相当满意的,说今后要是能把“糖心儿”托付给他,自己回沪海也就放心了。如果“糖心儿”今后有什么不是,还希望洪家人能看自己的面子上,多多担待,指点一二。
应该说,“宝姨”这番话大出洪衍武和“糖心儿”的预料之外。一下就让俩人有些提心吊胆起来。他们都怕这些问题会让今天的事儿起波折。万一洪衍武的父母要是介意这些怎么办呢?
可实际上,却得说洪衍武和“糖心儿”是“当局者迷”了,反倒是“宝姨”相当聪明。
首先是“宝姨”自知即将远行,今后即使对“糖心儿”想多照应,也是鞭长莫及。
其次是洪禄承夫妇谈吐不俗,一点也不糊涂。那么露巧不如显拙,对有些问题,还不如挑明了好。
当然,表面上看,“糖心儿”似乎有些吃亏,这些说辞似乎对她有些不利。
但就凭与洪家人初步接触,“宝姨”就能感到洪家人都是些心地善良,且通情达理的人。
这样的家风,这样的人,非但不会因为“糖心儿”的身世对她轻视。多半倒是会出于怜惜,对她宽宏有加。
再加上“宝姨”又对“糖心儿”天生丽质、聪敏和灵性有着极大的信心,她觉得洪家人要是愿意拒绝这么出色的儿媳妇,那才是咄咄怪事呢。
所以她不但把这些问题实话实说了。话里也丁点儿没有偏袒宠溺“糖心儿”的意思,同时却充分认可了洪衍武,表达了对洪家人的信任。
这明显不是为了想让洪家对“糖心儿”的缺点加以纵容,而仅是为了洪家人能多加理解和包涵。自然会让洪禄承和王蕴琳很高兴。
果不其然,“宝姨”一点也没想错,她的话起得全是积极作用。王蕴琳此后对“糖心儿”的脸色愈加和蔼,眼神里甚至泛出一片温柔的光。
关键时候,“糖心儿”同样没掉链子。
对王蕴琳所问几句家常,她回答得都很得体。尤其展示出一种对日常事物处理的稳妥周全的才智。
同时,她低眉顺目的乖巧,轻盈的体态,文静的举止,说话柔声细语,都犹如小鸟依人般的可爱,也博得了其他洪家人的普遍好感。
她就是这样的一流女子,虽然家世有些凄凉,但有“阿狗姐”这个好师傅的传授,无论是管家理事还是待人接物,都有过人之处。
而且弱眼横波,风韵无限,是属于那种增之太肥、减之太瘦,无可挑剔的美女。
只要她愿意,她足可以让任何人都无一例外地喜爱她。
因此再接下来,洪家这边儿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懂得“白璧微瑕”的道理,再好的东西都尚且如此,何况人乎?
尽管他们也觉得年龄上和家世的问题有些不尽人意,但堤外损失堤内补,“宝姨”的坦诚和“糖心儿”的品貌足以掩盖这些遗憾。
夫妇间互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之后,洪禄承首先便笑称。
“姑娘大几岁也是好事儿,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嘛。我的儿子我自己知道,就凭他能找着这么好的姑娘,那是他的造化。我们没什么可挑剔的。说到底,孩子们彼此满意比什么都强,毕竟这辈子是他们俩一起过……”
王蕴琳看了一眼满脸喜气的洪衍武,又看了一眼已经羞得低垂了头颈的“糖心儿”,也随后对“宝姨”说。
“亲家您请放心,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说外道的话,我能保证,我们家绝不是苛待媳妇儿的家庭,一定会好好对待孩子的。对了,要照我看,既然他们的关系确定了,也谈了这么久了,干脆明年就让他们把事儿办了吧。不用非得等我们家老二,现在早不讲这个了……”
这明显是考虑在替“糖心儿”的年龄做考虑,那不用说,“宝姨”当然笑呵呵地附和起来,连声说好。
这样紧跟着,王蕴琳便亲手从兜里拿出来一块准备好的“雷达”牌小金表,笑吟吟地给面似红霞的“糖心儿”戴上了。
而有了这个仪式,这门亲事就算正式敲定了。
这就等于是说,洪衍武和“糖心儿”的姻缘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认可。如不出意外,只要明年洪衍武一到法定结婚年龄。“糖心儿”也就该进洪家的门儿了。
其实要说起来,还真多亏“糖心儿”心思缜密,此时才避免了一个尴尬。
敢情她下车的时候,想到这个了。就怕一会儿洪家人送表,她便把自己的“欧米茄”一把摘了放兜里了。
否则要等王蕴琳拿出手表来,发现自己送的还没有“糖心儿”手上戴的那块表贵,那可就未免让大家都有点别扭了。
只是话说回来,再聪明的人,能想得到的尴尬可以避免,但有些想不到的意外,却仍会像气泡儿一样从水里冒出来。
就比如说,为了庆贺家里的喜事,洪衍茹特意取了一张大红纸来剪纸。而她剪出来的是一个带双喜字的两只喜鹊。
那两只鸟站在枝头上,嘴对嘴在一起,人人见了都说好。
可偏偏就在洪衍茹张贴在玻璃窗上的时候,洪钧这小子从外头刚野跑了一圈儿回来了。
进屋看见这景儿就问,“小姑,你这剪得什么呀?你怎么老爱剪鸟儿啊花儿的,没劲!干嘛不剪个飞机、大炮的啊?”
他妈徐曼丽就说他,“哎哟,你个小不点懂什么呀。剪那些大炮飞机,你是盼着咱家跟别人干仗啊!知道你小姑为什么剪这个吗?这是两只喜鹊,有寓意的。代表着咱们家今天的大喜事。这一只是你三叔,另一只是……”
“我知道,我知道。另一只是这位阿姨。阿姨是我三叔的对象嘛,他们今后是要结婚的……”
洪钧嚷嚷着打断,一句话就把大伙儿都给逗笑了。
洪衍武这时就逗他。“哟,你小子还知道对象呢?可以啊,懂得不少啊……”
可没想到这句鼓励竟让洪钧瑟上了,紧跟着后一句,那更属童言无忌,让人忍俊不禁。
“切,这有什么!我还知道呢,我小姑剪的这两只鸟是在亲嘴。三叔,你和这阿姨,今后肯定也得抱一块儿亲嘴……”
“哈哈哈……”
一时间,洪家屋里充满欢声笑语。连长辈带小辈儿都笑得那么开怀。
他们既是在笑洪钧的话让洪衍武愕然尴尬,笑“糖心儿”瞬间的满脸绯红,笑徐曼丽满处捻狗一样地追洪钧,非要教训这“胡说八道”的儿子。
也是在为洪衍武和“糖心儿”感到高兴。为眼前生活的美好而感到喜悦。
是啊。洪家的日子真是越来越红火了。
明年,明年就要添丁进口,娶儿媳妇了!
第二百二十章 天地一家春
如今是新社会,通过建国后的婚俗改革,同时又经过了许多年的艰苦岁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在京城人的婚姻中,大多数人家,已经绝不再讲究什么彩礼和嫁妆,耻于谈经济条件了。
谁家要想送什么见面礼,全凭自觉自愿,哪怕是一根钢笔,一块衣料,对方也绝对不能挑肥拣瘦。
像现今所传言,七十年代曾流行的“三十六条腿”和“三转一响”的说法确实是有,但大多数情况,那只是一种人们对幸福生活的完美设想和追求。这些东西几乎都要靠新人自己在婚后添置。
因为一是没有几个家庭能办到的,要也白要。另外这个时代人们重名誉多过于物质。都怕落个“卖闺女”或是“财迷”的名声。
而像婚前“过帖”、“合婚”、“定礼”、“送嫁妆”这一系列的繁文缛节,更是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终简化过的新婚俗,除了两个年轻人结识或许还有靠介绍人“相亲”这一环,还有男女方互相带礼品登门让对方的父母“相看”的步骤,基本也就是两家亲家再彼此见见面,吃一顿“许亲饭”了。
而洪家眼下这种情况,属于把“相看”和“许亲饭”二者合一。但正是因此,这一顿饭也就格外重要。
那不但是两家人初步接触的第一步,也是这门姻亲确定下来的庆祝之宴。
确定无疑的是,从这一顿饭里可以看出许多内容,像双方的诚意、礼数、生活水平,乃至双方素养、口味和生活习惯。都会直接影响到彼此的观感和认可度。
说句不好听的,这顿饭要是出了问题,不但会给双方儿女的姻缘蒙上一层阴影,让双方父母长期心存芥蒂。甚至在极端的情况下,哪怕已经说好了的亲事,都能黄了。
这话可一点也不夸张。
当今社会,不就有女孩去男友家做客,见到装在盆儿里的饭菜魂飞魄散,吓得马上要分手的例子吗?
也有准女婿受不了准岳母,一边嘬着筷子一边给自己夹菜的盛情款待,因而退避三尺的情况发生。
同样还有因某一方父亲酗酒凶饮,或是某一方家长对菜肴大加褒贬或难以下咽,导致不欢而散之事。
反正是各种五花八门的情况都有,考验彼此忍耐度的样本举不胜举。
不过反过来说,要是这一顿饭真能吃得舒心、温暖,让彼此感到合拍一致,甚至生出“我们原本就该是一家人”的感受。那对促进双方感情,也真比送什么珍珠玛瑙,说什么好听的话都强。
一旦有了这种良好的开端和基础。今后哪怕儿女之间发生矛盾,双方父母也容易理解对方的立场,进而主动开解自己的孩子。这对婚姻本身当然是一种极大的益处和保障。
所以说,王蕴琳在这顿饭的内容和形式上,可确实是用心了。
原本要讲排场,图省事,她大可以把这顿饭安排到大饭庄子里去吃的。今日的洪家不是花不起这个钱。
可考虑到当下庄馆里嘈杂、喧嚣、烟雾缭绕、酒气冲天,再加上“宝姨”和“糖心儿”又都是女性,显然这种安排只会让她们别扭、不自在,甚至倒胃口。
那么要是家里吃呢?
“宝姨”是沪海人,本身又是顶级的面点师傅。王蕴琳担心的是京城家宴的口味,对方适应不了。
况且真要弄一大桌子菜,烹炒煎炸,又炖又煮的,那得忙乎到多暂去?也就没什么时间说话了。
就这样,思来想去,她最终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吃“春饼”。
说起京城饮食,哪怕是今天,外地的朋友们也多数停留在“烤鸭”、“涮羊肉”和一些知名京城小吃的简单认识上。
要论家宴呢?恐怕除了“打卤面”、“炸酱面”,就更说不出什么来了。
但实际上京城的特色饮食很多。而且由于受到了满蒙藏回苗这些少数民族的影响,不但口味多种多样,在用餐形式上也很有意思。
说起来一点不吹牛,往往既可以做到丰俭由人,也可以自由调配口味,比当今西方传来的自助餐还具备先进性呢。
这一点,最典型例子就是“得胜包”和“春饼”。
外传里提过,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年的拜师宴,王蕴琳用来款待“玉爷”的就是“得胜包”。
这种旗族的风味食品满语叫做“乏克”,写出来有点像骂人的话。
由于其有以菜当碗的特点,需用苏子叶或白菜叶卷上什锦内容的米饭来吃,享用这种时令食品的时间便只能在七月初五之后。
没吃过的人,只要看看当今获得许多白领青睐的“韩国生菜包饭”就大致明白了,那其实就是“号称一切文明出韩国”的棒子们,一种极其低劣的模仿。
有意思的是,和“得胜包”的吃法有共通之处的“春饼”,恰恰在时令上与之相对,却是在“立春”与夏季之间,占据百姓餐桌的。
因为从实际意义上来讲,“春饼”就是用烙得薄如宣纸的面饼,卷上早春特产的时蔬炒菜来吃,名曰“咬春”。
这真是一个相当生动的字眼啊。在京城人看来,春天竟然也可以用牙齿咬到的。
提到这种习俗,那应当是从唐朝就有的。《唐四时宝镜》记载道,“立春日,食芦菔、春饼、生菜,号春盘”。
元初契丹人耶律楚材也有一首诗详细地描述了吃春饼的感受。
“昨朝春日偶然忘,试作春盘我一尝。木案初开银线乱,砂瓶煮熟藕丝长。匀和豌豆搡葱白,细剪萎蒿点韭黄。也与何曾同是饱,区区何必待膏粱。”
由此可知,这种食品源远流长。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吃它的讲究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精致化,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了。
说起来京城人卷“春饼”,除必须的酱料、葱丝以外,最要紧的就是看重生熟各菜。
首先有几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那就是韭菜、菠菜、豆芽菜、粉丝和“摊黄菜”。
(注:“摊黄菜”即摊鸡蛋,旧京因有太监,忌讳说“鸡蛋”。常用的指代词有“黄菜”、“果儿”、“鸡子儿”、“木樨”。其实“木樨肉”这道菜说白了就是“鸡蛋炒肉”,另外“木樨”也指“桂花”。所以细琢磨一下,前人所创造的“木樨肉”的这道菜名真可以说是形神兼备,极其精辟,完全体现了我们语言的艺术性。只是可惜,今人多无知,许多大饭馆居然堂而皇之把“木须肉”三字写在菜单上。这既属白字谬误,也与菜品内容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应该算是一种文化倒退了。)
其次还奉行两条主要原则。
一个是如要吃荤,必须用“熏”、“酱”、“烤”的方法制成的熟肉菜。另一个就是选用的时令蔬菜以鲜嫩爽脆的口感为主。
只要遵循这个原则,其余一切皆可评个人喜好任意发挥。
这便使得卷“春饼”拥有了极大的空间和自由度,完全可以满足不同阶层的特殊需要。
像贫寒之家,只要把猪肉丝儿、豆芽菜、韭菜、菠菜、粉丝炒在一起,再摊个鸡蛋放上头便可来一顿最简易的“春饼”。
这有个名目,号称“春饼炒合菜大盖帽儿”。听着就觉得威风凛凛,豪气万丈。
而小康之家呢,通常标准是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菠菜豆芽炒粉丝”,外加一道切成条儿的“松仁儿小肚儿”和一道切成片儿的“酱肘子”或“酱牛肉”。
这就是一顿算得比较丰盛,合乎基本规格的“春饼”大餐了。
至于今天的洪家,那境界还得高出许多,无疑是堪称豪华版的大宅门儿标准了。
在王蕴琳的操持下,光酱就有三种。黄酱、甜面酱、橘子酱。
她还另把羊角小葱、水萝卜、黄瓜去皮切段儿,以供佐食之用。
炒菜当然也是不老少。
有“摊黄菜”、“炒蒜苗”、“炒茭白”、“炒青白蛇”(韭菜炒豆芽)、“菠菜炒粉丝”、“金针炒木耳”。
还别看多,菜早洗出来了,又都是热油快炒,没有蒸煮炖的环节,其实一点不费事儿。
而熟肉食品那可就更多了。
王蕴琳昨天特意跑了一趟“天福号”,把酱肘子、酱猪头肉、小肚、熏鸡、烧鸭子、咸肉、熏肉全买回来了。
一会儿工夫,就都切成丝儿摆在桌儿上,就跟个熟食铺子似的,一应俱全。
虽说与当年完颜家相比,尚少了宫里的“苏拉酱”和“金华楼”的“八宝烧猪”。与当年的洪家相比,也还缺了“复顺斋”的“酱牛肉”和“月盛斋”的烧羊肉。
但这已经是王蕴琳力所能及,当下所能准备出最全的规模了。
而且别忘了,还有“宝姨”送的“浦五房”的酱肉和叉烧呢。
这不得不说,又是一种极其有趣的巧合。就真跟两家人想到一起去了似的,现成的切出一些来摆上,又给席面儿增色不少。
至于最后烙荷叶饼的时候,“糖心儿”抢着露了一小手儿。她将那饼做得空前绝后,烫面加香油烙成双合,即不艮硬,也不松散。
最绝的是她不但姿势异常优美,两只手轻快地像蝴蝶飞舞。而且那饼几乎就没有糊痕。这实在是不能不让王蕴琳夸奖几句。让徐曼丽和洪衍茹都由衷地佩服。
其实她们还有不知道的呢。这可是“糖心儿”第一次烙烫面儿荷叶饼。
而之所以初次能这么成功,全都仰仗“宝姨”平日在面点上的调教,同时也有“糖心儿”本人身负一身高明窃术的缘故。
正所谓“一通百通”,她可是有一双能沸水里夹肥皂头儿,当着面儿捋人手表的一双巧手,掌握点儿烙饼的火候儿算得了什么。
总之,这一餐的质量真算得上几近完美。
菜好,饼好,琳琅满目,加了张桌子都摆满了。
在口味上,“宝姨”和“糖心儿”没有一点不适应。
她们按照自己的喜好放入时蔬和肉食,尝过都说好,说这可以算是她们最喜欢的京城饮食。又爽口又清香,哪怕是卷肘子、猪头肉也并不觉得腻。
其实这也难怪。这玩意儿连皇上也爱不释手呢。
《我的前半生》里就记载着末代皇帝溥仪一连吃了六个春饼,领班太监知道了怕他撑着,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提起他的双臂,像砸夯似的在地上蹲他消食儿的趣闻。
凭这个,您就琢磨这玩意到底好不好吃吧。
另外,用餐的气氛也相当随性,也相当快乐。透着和和美美、顺顺当当。
屋外,阳光明媚,流云掠地,花树繁盛,蜂蝶飞舞。
洪家的堂屋,暖暖的酒,温温的情。
大家伙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儿,喜笑颜开地互相传递着饼,谦让着谁先下筷子,比着谁卷得最笔挺整齐。嘴流油,手流油……
这实在是一幅笑语哗然、笙磬同音的家庭欢宴图。堪称天地一家春!
其实“春饼”的寓意也正是兼收并包,随性散淡,愉悦和谐,正如老京城人的生活态度。
与其说这是一种难得的美馔,倒不如说它可以同时满足人们精神需求和情感寄托,能从让人们从口腹之欲里品味到一种直达心里的幸福,感受到一种家的味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闲气
和洪家佳肴飘香,欢聚一堂的景象截然相反,同一时候,西院儿水家的家宴可是有点别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为别的,而是因为乔牧没吃饭就走了。
其实乔牧刚进门的时候本来挺好,见着“水婶儿”可热情了。
先奉上两盒糕点和两瓶“华灯”牌“京城特曲”,然后嘴就跟抹了蜜似的,什么好听说什么。全然一副以水清对象自居的态度。
水婶儿今天可并不知道水清要带同学回家,见这小伙子脸挺白,一表人才,简直是分外惊喜。自然要热情相待。
她又张罗喝茶又给拿烟的,都不知怎么款待好了。最后是兴高采烈中被水清劝进厨房忙和去了,才让屋里重归宁静。
可这一切良好气氛,就在水涟抱着水晓影进屋之后完全不同了。
因为乔牧亲眼目睹了一岁多的水晓影是如何扑进水清的怀里,扭糖样儿的叫妈妈的。
水清欣喜答应着,抱起孩子那一幕,对他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尽管水清随后给乔牧解释了孩子的来龙去脉,可他哪怕再努力,极力展现出的笑容仍只能用“僵硬”二字来形容。
特别是在他尝试劝说水清应该找个好人家把孩子送走,被水清断然否定之后,他的态度就越发显得不自在起来。
原本刚进门燃烧起来的热情和喜悦立刻没了,取而代之是眉头紧皱和唉声叹气,乃至坐卧不安。
这不但是因为他一时难以接受水清的解释,也因为他在未来的规划中,实在没有能容纳这个孩子的空间。
当然,他自己对这个身世可怜的孩子是没有成见的,可他的家庭,别人的看法……
水清看出了乔牧的变化,就主动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很委婉地说,“乔牧,本来过节把你请来,是想留你吃顿饭的。可你要是有其他的事儿,就别为难自己了。”
“是是是,那好,那好,那我就先走了,很抱歉,非常抱歉,我没有想到……”
乔牧如蒙大赦,还真是马上就坡下驴。说真的,他这种迫不及待其实已经很有些伤人了。
可水清态度还是那么体谅,照旧没让他往下说。
“不,该抱歉的是我,冒失的把你请到家里来。还让你跑了这么远的路,其实是我的不是。不过如果不把你请来,有些事儿在外面是不好说清的。现在你应该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直对你保持着一种距离,那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们以后还是维持普通的友谊吧。我现在只是希望,这件事你能替我保密。因为虽然咱们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了,可旧的传统观念还很严重。我怕……”
这番话显露了一颗既宽宏又纯净的心,乔牧不禁面红耳赤,不歇气地表示。
“你放心,我明白,我一定保密。你很伟大,你很善良,简直让人感动。可我,可我……主要是我的父母,还有……还有……”
“你真的别说了,我都明白……”
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水清脸上依然一副和煦的微笑。
就是再厚脸皮,乔牧也没法再说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解释了。空前的自惭与自愧让他仓皇地出了水家的门,几乎逃一样的离去了。
他甚至就连声招呼也没跟水婶儿打,走得相当失礼。不过,他倒是没忘了带走今天买来的礼物。
可这绝不能怪他!本来他是不好意思这么做的,可谁让水清送他出门时,顺手把东西塞在了他的手里,而且极力坚持如此呢!
是的!既然他和水清既然已经不可能有什么缘分了。那么这礼物留在水家,明显就不合适了。
万一让人误会了怎么办?名誉对谁都是很重要的!
没错!他拿走这些东西,可完全是为了水清一家考虑。
他这个人是很高尚的,对物质的东西一向都是很藐视的。钱算什么?钱是为人服务的,人不能做钱的奴隶对吧?
可关键是,他不能让水家人为无功受禄而心里难安啊。
知识分子嘛,就是不同于一般的世俗百姓,理应体谅别人的难处……
其实和乔牧本人的感受相当近似。乔牧这么一走,对于水清而言,也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
因为打心里讲,她本人对这个在学校任学生会干部,生得很文气,又喜欢写诗,被不少女生私下里评论为“小郁达夫”的乔牧,一向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不是她没有对异性的渴望,而是因为乔牧太文弱了。
这不单是指身体上也是指性格。这个乔牧总是喜欢悲花悯月,在某些方面过于敏感,比女人还女人,如此的奶油小生并不是她所欣赏的男人类型。
她甚至认为乔牧就不应该学新闻,因为他太虚幻,太喜欢浪漫了,而新闻工作者是要讲究务实的态度和客观性、严谨性的,决不能靠捕风捉影。
因而她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和乔牧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会有逾越普通人际关系的一天。
相反的,倒是乔牧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打一进大学校园,就总追在她的后面。总找机会和她进行学业交流,还与她谈论雪莱、普希金。进而主动给她帮忙买饭,占座,排队。
于是渐渐地,不管她愿不愿意,便有一些流言在学校里传播,说他们两个人违反校规,在私下幽会搞对象。这有口难辩的冤屈,让她十分烦恼。
那么为了避免事态更严重地恶化,为了让乔牧自动克制,同时也为了不伤对方的感情和面子,她便只有借“五一”这个日子,把乔牧带到自己家里来“摊牌”了。
事实上和她想的也差不多,计划成功了,她今后再也不用为这个志趣毫不相投的乔牧烦心了。
只是话说回来。副作用也是很明显的。
因为这件事带给“水婶儿”的感受恰恰相反,在她看来,这不是女儿靠聪慧摆脱了麻烦。而是“小拖油瓶”把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给吓跑了。破坏了一桩才子佳人的好姻缘。
于是这个当妈的就甩脸子,摔咧子了。她唯恐这个孩子会彻底耽搁大闺女的终身大事。便再一次旧事重提,要水清把水晓影送人。
水清当然不干,解释了两句说不通,就又和水婶儿怄上气了。最后干脆带着孩子躲进了屋去。任凭水婶儿自己叨叨,根本不理睬她了。
可越是这样消极抵抗,水婶儿就越生气啊。
好嘛,大五一节的,都临近中午了,水庚生带着二闺女水澜买完东西从外面回来后,发现别说炒菜了,家里连米饭都没做呢。
结果他好奇地刚一问中午吃什么,水婶儿就直不楞登地噎了他一句。
“吃?还吃个屁!你的大闺女都快把她亲妈气死了!”
您说说,水家闹得这叫哪儿出?这日子口儿生闲气,这节还怎么过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宽慰
好在水庚生倒是一个比较想得开的人,性格也比较乐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了解了一些情况后,他就开始两头去说合。
男人嘛,又是一个几乎全是女人家庭的户主,那就得有担当,得有耐心,还得有处理家庭危局的本事。
当然了,到底怎么息事宁人,这里面还得讲点策略。
比如说,水庚生就先装做义愤填膺的样子站在老婆这一头,在外扯着脖子冲水清屋里吼了好几声。
什么天底下就没这么不懂事的闺女,上大学长本事了?别的没学会,居然学会气亲妈了?大学就教你们这个?你有本钱了?翅膀硬了?……
可实际上呢,等靠这几句咋呼暂时安抚了水婶儿的怒气,进了屋儿以后,水庚生却半句重话也没呲得水清。反倒一见水晓影正在闺女怀里吭哧哭着,赶紧抱过来孩子慈爱地哄着。
“姥爷抱抱,来抱抱吧……乖,我们晓影不哭了啊。都成小花猫了。姥爷拿胡子扎扎,哎哟,不怕不怕啊……姥爷刚才没骂妈妈,刚才大嗓门儿,那是轰大老鹰呢……”
水庚生逗了逗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门外,见“大老鹰”已经又进厨房了,这才提正章,小声劝闺女。
“清儿啊,别跟你妈怄气。她是为你好……”
坐在床边儿的水清叹了口气。
“爸,那是我自己的亲妈,我还能怪她吗?更何况我对晓影都这样,又怎么不理解我妈的心呢?只是我气不过啊,明明晓影这事儿咱们已经合计好了呀。我妈她这又怎么又算倒账啊?而且您别忘了,孩子一天天大了,这备不住哪天就听懂大人的话了,让您说,这……”
闺女说的有道理,可老伴儿也有苦处,水庚生赶紧苦口婆心解释。
“是是,是你妈不对。可她这个老娘们本身脾气就急。要平时没事还好,可你今天抽不冷子带个男同学回家。结果人家一见孩子,没吃饭就给吓跑了。你妈能不受刺激吗?你是没结婚的大姑娘,你妈当然替你的未来担心啊。你得体谅她的这份心。反正要我做裁判,你妈是有错,可你也不全对……”
水清有所触动,也说了心里话。
“爸,这事儿是我想的不够周全。可我跟您说,我没告诉家里带人回来,这本身就是没有那个想法。您又不是不清楚,学校严禁谈恋爱。我不能违反校规校纪啊。我妈她真是能自己瞎想。再说了,我就是今后真成家,那前提条件也是对方能接受晓影才行。而且我都想好了。就是结婚,在晓影十二岁之前,我也绝不要自己的孩子……”
本来前半段都挺好,水庚生还听得频频点头,可后面那些话,却让他也跟着着急了。
“哎哟,我的傻丫头。真等晓影十二岁,那你都多大了?那就光开花不结果啊!不是我说你,这还真是犯糊涂啊。这事儿绝对不行,别说你妈了。我都不能答应……”
可水清却仍用平淡的语气坚持。
“爸,您就不要劝我了。您是没看见,当时孩子亲妈跪在炕上求我那个样子!您也不知道,小冉她到底是怎么把孩子托付给我的!我跟您说,多难我也得亲手把晓影带大,就不可能把她交给别人,更不可能让她受半点委屈。就是因为像晓影这样的孩子总会横遭白眼,心灵往往很脆弱,所以我不想让她的成长过程里再有被别人分走妈妈的感觉。我认为我做的没错,您和我妈就是都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往最坏处想,孩子今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这番话真的有点决绝。让水庚生在心疼闺女和孩子的同时,也不免替自己和老伴儿有点抱屈。
“你……这……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孩子只有你一个人呀?难道我就不是孩子的姥爷吗?难道你妈就不是孩子姥姥了?你别看你妈刚才这样对你,可她那是让着急拿的。你要不是她亲闺女,她能这样?还别看她咋呼着要把孩子怎么着,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就是穷。其实她疼孩子并不亚于你,自打你上学去,她就没让孩子受半点委屈。就跟当年拉扯你们姐妹几个是一样的……”
看见父亲这个样子,水清立刻意识到自己话有点过了,赶紧往回圆。
“爸,您看您,我能那么不知好歹嘛。我是你们的亲闺女啊,最知道您和妈都是天底下第一等的大好人。是的。正因为你们是这样。所以我更相信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那反过来说,您们还为我担心什么呢?一定会有一个有责任心,宽厚,让人信得过的好人愿意帮助我,把晓影抚养长大……”
这话说得水庚生有点熨帖了,可世上的事情要真能有这么顺理成章就好了。
“哎!孩子,你可真能宽自己的心啊。我当然希望真能如此,可是……”
水清知道父亲下面还想说什么,赶紧抹了一把已经有点湿润的眼角,尽量地展颜笑了。
“爸,您真别担心了,一切会好起来的。好人有好报嘛,这可是打小你告诉我的,是不是啊?是不是啊爸?好了!咱们有话回头再说吧。我这就去给妈认个错,也免得您两头为难,受夹板儿气……”
说完,她就故作轻松地离开屋,不再给父亲任何劝慰的机会了。
水庚生见水清自己闪着泪花,还在故意逗他,也是既欣慰又好笑。
可之后看着大闺女离去的背影,再看看怀抱里只顾着吃手的水晓影,温暖之中却不禁一声叹息。
他怎么不明白啊?这个闺女呀,其实最让他担心的地方,就是太会替别人着想了。她总是成全别人,苦着自己。
而且别看表面上脾气挺和顺,可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属于认准了一件事,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那种。
这样的性子,又有文化,顶有主意了。就是真肯好好坐这儿听他说,那也是白搭呀!只有姑娘拿着他的,他根本降不住这丫头……
水庚生自己抱着孩子留在屋里不提,水清倒是真的很快跟母亲和好了。
这并不奇怪,亲人之间是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的。特别是母女之间,什么话都好说。
作为水清来讲,她强楼着母亲的脖子,脸贴脸地说了几句暖心话之后,水婶儿的气便烟消云散了。
母女俩就此破涕为笑,重归于好。跟着一起动手,终于在下午一点过后,让全家人吃上了久违的午饭。
这种和睦的全家团圆气氛一直维持到下午五点。
最终,在父母出于担心女儿走夜路的连声催促下,水清趁着水涟逗弄水晓影的空档儿,赶紧拿起自己的东西,一步三回头地和水澜结伴儿走了。
之所以会这样,是水清离去决不能被水晓影发现。否则,那孩子舍不得妈,又得不歇气儿地大哭一场。
到底能哭得怎么撕心裂肺、怎么让人心疼就不说了,关键是这孩子曾经自己哭背过气去。没法冒这个险。
而当天的晚上,一直到躺在床上,水庚生才对水婶儿开展她的思想教育课。
半辈子的夫妻了,他最知道自己老伴儿的脾气,总得先把气儿消了才能听人劝。
而且他也懂得先褒后贬,先认可老伴儿关爱女儿的心思,才跟着指出她的不是之处。
“……不是我说你啊,你的心是好的。可你今天非提把晓影送走干嘛!你那闺女跟你一样,天生的护犊子,她能不急眼?再说了,我最知道你,你那话就纯属没用瞎咧咧!现在要把孩子送走,可和清儿刚回来时候不一样了。这么长时间,就是养小猫小狗也有感情了。我敢说,真这么办了,不出三天,你第一个就得想孩子!”
“哎,还用你说,我自己也后悔了,是不该说那话。可我不是替咱们清儿着急嘛。你说以后她可怎么办啊?万一真没有个丈夫。一个女人自己活在世上,苦得很,累得很……”
说着,水婶儿捂上了嘴。半晌,情绪好点才又继续。
“……你今天没在家,是没见着清儿那同学。穿着体面,特别会说话,一看就有文化。我觉着和清儿特般配。他们要能成了,两个大学生可有多好啊。哎,真是可惜呀……”
可她这番话,水庚生却不认同,甚至皱着眉有点不屑。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什么叫找不着丈夫?就凭咱们清儿这条件,天下好男人不可能都是瞎子。你又懂什么叫般配了?那小子都能被个孩子给吓跑了,你乐意闺女嫁给这样的人?他还把买来的东西都拿走了呢,我就没见过这么小家子气的!知识份子?吃屎份子吧!就看他这点担当,就不像个站着撒尿的!难怪清儿跟我说,压根就没看上那小子,就是借孩子打发他呢。我看咱闺女比你明白多了……”
水婶儿的态度终于有了动摇。只是根深蒂固的担忧仍旧挥之不散。
“啊?清儿也是这么跟你说的?那……可能真是我想岔了……算了,你的话……也有道理。不行咱们再就另谈一个!不过话说回来。真有条件好的人乐意娶个带孩子的大姑娘吗?那男方的家里怕也不同意吧?这好说不好听啊,又不是寡妇改嫁。别说别人了,我自己要有儿子我也不干!”
水庚生有点不耐烦了。再次重申自己的一贯主张。
“哎哟,孩儿他妈呀!你又来了,什么寡妇改嫁?有你这么形容自己闺女的嘛!我还跟你说,天下好男人多的是!我就相信一条,老天爷不可能净让好人吃亏!好人有好报!谁的缘分,那月老肯定暗中都给安排好了。咱家清儿一定会有一份美满的姻缘的。一定会找着个懂得心疼她的人。又厚道又有担当,怎么也比那个娘们唧唧的小子强一百倍……”
水婶儿当然也愿意相信这个。可两口子之间斗嘴同样也养成了习惯。
“……哎呀,你也别把人踩乎到底,至少那小子模样真挺好。其实我吧,还真是喜欢有文化的人。看着干净,有涵养。咱们清儿那么斯文的人,我可不乐意她找大老粗……”
“大老粗怎么了?我就是大老粗,大老粗都有爷们样儿!不像那些小白脸儿,人软,嘴碎,都一副太监样儿……”
“啊呸!瞎说!你闺女才嫁太监呢!”
第二百二十三章 喝喜酒
1979年的5月,京城的重大消息有如下几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一是5 月16日,京城电视台开始试播。
其二是5月18日,国家批准在西山“卧佛寺”附近建设“京城植物园”。
其三,继京城市委农村会议定下来,生产队一级可以实行“包工到作业组,联产计酬,超产奖励”的生产管理办法之后,为了进一步提高农民的劳动积极性,5月 25日,京城市物价局、市粮食局根据国家粮食、油料统一调整收购价格的规定,拟定了本市具体调整意见。
经市革委会批准。定为本市粮价平均调高19.58%,食用油脂每百斤统购价调高27.18%,油料价格平均调高23.48%。统购价格提高以后,销价不动。粮食部门的政策性亏损由市财政补贴。
最后,就是5月28日,京城军民万余人在首都体育馆集会,欢迎对南方边疆自卫还击战的“作战英模报告团”。
从洪衍武的个人角度来说。对前两条新闻最为关注,因为那是与民生联系最紧密的。
像电视机屏幕上又多了一个丰富节目的频道。这直接使得电视功能性进一步丰富,必然导致人们对电视机更加渴望。
像“京城植物园”的设立,不单单让京城人又多了一个可供亲近自然的好去处。它也会与“香山公园”交相呼应,相映生辉,从此逐渐开始形成京西最热门的旅游景区。
尽管碍于目前的社会体制,这两条消息并不能让他马上付诸行动转化为实际的金钱。但他的这种畅想完全发乎本能,在脑中演练一遍,多少也可以从中获取一些自我满足的乐趣。
而第三条政府调节农产品收购价的消息,其实是洪衍武一直有心在等的信号之一。这无疑体现出上层逐渐开始对农村经济放开的趋势。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为表哥的具体谋划还得再等等。
因为哪怕安书记再有开拓进取精神,甚至敢于成为京郊第一个效仿凤阳小岗村“包产到户”的大队支书,村里的日子也并不会因此好过多少。
别忘了,龙口村位于九龙山的山脚之下,耕地少,这几代人生得孩子又多。仅靠粮食增产吃饭,绝不是那个村子的出路。
至于最后一条,洪衍武倒是最不关心的,甚至是刻意去忽视的。
这不是他对那些归来的战士们不尊重,对那场战争太冷漠。
恰恰相反,前世,他通过各方各面的消息,对那场战争已经了解的够多了。他知道的内幕,远比那些官方报告更真实,更血性,更能打动人心。
所以他也更怜悯、更尊重那些在这场战争中逝去的人。
可他偏偏对这件事做不了什么,无能为力改变什么,只能平自感伤。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如此,把目光聚焦于自己的小日子,逃避开负面情绪才是合理的选择。
只是生活这东西就是这么有意思。如果洪衍武真能关注一下报纸有关“作战英模报告团”的消息,他就不会这么想了。
只要他仔细地看上那么两遍,他不但会对命运的安排大大吃惊,甚至会对未来产生更深层次的思索,进而采取一些防范于未然的举措。
不是为别的,而是因为在这次“报告大会”上发言的英雄,多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其中的名字,那就是他的老熟人高鸣。
是的,本应该想办法滞留京城,前一世从未上过战场的高鸣。这辈子却由于洪衍武的间接影响,不但被他的父亲推向了战场,而且居然历经战火淬炼,脱胎换骨的回来了。
这时的高鸣,在战场上受的伤刚刚痊愈,职务升任副连长。并且他还将作为京籍军人的英雄代表出席大会,拥有长达半小时的发言时间。
他的父亲当然为此深感到欣慰和荣耀。不但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这个儿子回家。也把高鸣重新视为高家的希望。
总之这一世,哪怕洪衍武没想到、不愿意,可有些人、有些事终究和他所了解的历史不太一样了。
而且完全可以确信,随着时间,这些偏差和改变将会越来越大。或许当他发觉到这一点时,有些影响已经注定无法挽回,或是会对他造成严重的阻碍了。
但这个没办法,因为生活的美好总是会把人变得越来越迟钝的。而且他也不是神,只是个活在红尘里的凡人,有些事并不是他能掌控的。
回到具象的生活里,咱们再按时间的顺序,好好捋一捋洪衍武这五月间大概忙和的事儿吧。
“五一节”当天中午,除了洪衍武把“糖心儿”领进了自家门儿里。还有两场他熟人的婚礼同时进行。
一个是“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的。一个是“小百子”姐姐百玉容和厂里技术员的。
这里咱们先说百家这边。
“小百子”的姐夫是西安人,留京的大学生,结婚之后得从宿舍搬进百家。
他老家那边亲戚不多,父母还没退休,想请假来参加婚礼吧,没想到领导又没批。便只能传话过来,说工作要紧,别两头折腾浪费钱了,你就过年时候带着媳妇回家看看就行了。婚宴便也在百家这边办的。
于是当天午后,等把“宝姨”和“糖心儿”送上了出租车。洪衍武便叫上陈力泉,直接奔了“小百子”的家,给“小百子”全家人道喜。
“份儿钱”洪衍武早就让这个小兄弟带给家里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算做一起,出了六百六十六块。这数儿既吉利,也是当之无愧的头份儿。
当然,洪衍武更没忘了提前打招呼,带话说了家里有事儿,不能来喝喜酒了。
可没想到,到这儿之后却发现“小百子”家开的流水席,居然有一桌没动,就单给他们俩人预备着呢。
那好吧,既然盛情难,也就只能接茬再来一顿了。
要说中午那顿热闹的喜宴,其实百家人也净顾着劝亲戚朋友和新郎新娘的同事们了。自己还真没怎么吃喝,就连新郎都一直用掺了水的“假酒”来应付场面,丁点醉意没有。
这么一来也好,送走了其他客人。“小百子”一家正好坐下来,跟洪衍武、陈力泉实打实地喝一顿喜酒。
可没想到“小百子”一家出于感激,把旧事重提,让他们之间越聊越热乎,一直喝到了晚上七点。
别说老爷子不胜酒力了。就连头一次见面的新郎,都实诚得只能被洪衍武和陈力泉架到床上去了。
这弄得洪衍武是相当不好意思。应酬了一天都没翻船的新郎,最后倒让他给喝高了,这叫什么事儿!
于是临走时候,他就直跟百玉容说抱歉。只是这种事儿也不是那么好开口的,一句“怪我,怪我,耽误了你们的好日子”,反说得百玉容红了脸。
得!这倒是像他有意取笑新媳妇儿了,怎么都是罪过!甭废话,赶紧走人!
至于“小媳妇儿”和“小奶酪儿”那边儿呢,当天洪衍武和陈力泉没去,其实倒并不要紧。
因为实际上,那小两口也是听取了洪衍武的意见,选择低调成婚。而且“五一”他们在家里开的一桌席,根本就是带着特殊目的性,走的一个形式。
菜都是“小奶酪儿”自己做的,有鸡鸭鱼肉,实惠却不上什么档次。
款待的客人呢,除了跟着“小奶酪儿”搬过来的一个大妹妹,两个小弟弟。其余都是请来的一些街道办、民委会、派出所的人。
而小两口此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自我“曝光”。想让这些人看看他们的情况,解除这些人的好奇心,今后遇见事儿既能照应一二,也不至于总瞄着他们了。
应该说,效果很不错。也很有必要。
因为别看小两口完全没打新家具,只把“小奶酪”家里的旧家具都给运来了。可他们家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和两辆自行车。这和他们没工作的处境根本不相符,早就引得邻居们起疑了。
还多亏“小媳妇儿”借这顿饭给几位赏面子的客人“露了底”,才把这种隐患消除。
他就按洪衍武那招儿敷衍,说他们自己是偶尔打打零工,再帮人找门路买买好烟好酒,挣几个跑腿儿钱。
跟着又吹了一通自己买的电视便宜,拿出了低价发票当场给这些人“显摆”了一次。一切也就都解释通了。
最后临走时候,小两口还没忘了给几位“证人”带上一些烟、酒、糖。
这么一来,那些人白吃白拿得了好处。又可怜这一家子孤苦伶仃,连个上年纪的亲属都没有,都得靠他们干这个吃饭。即使明知道他们来钱的法子算是个小罪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没人真跟他们叫劲。
相反的,都想着今后要是自己需要买这些东西,倒多了个还算方便的门路呢。
所以小两口的表演圆满成功,起到了防患于未然和破财消灾的作用。
另外,要说小两口这场面寒酸得有点令人遗憾呢,倒也不见得。因为真正的婚宴,其实是设在第二天呢。
5月2日中午,“小媳妇儿”、“小奶酪儿”小两口带着手下的兄弟们集体歇业一天。
连同洪衍武、陈力泉,外带“菜刀”、“顺子”、“三蹦子”这几个老兄弟,大家伙儿齐聚“京城饭店”东楼二层餐厅。
小两口“烧”了三百多块,点了两桌燕翅大席呢。
这顿饭,酒喝得全是五粮液。烟每人发了一条牡丹。
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照样,也给了这小两口随了六百六十六块的贺礼。而“菜刀”、“顺子”、“三蹦子”各自都随了二百的份子。
恐怕许多的**,婚礼酒席也达不到如此的高标准呢。
而且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小媳妇儿”挺懂得心疼兄弟,真有个当大哥的样儿。
对底下人的份子,他不但统统称谢婉拒,还说兄弟们挣钱不易,今后只有他给兄弟们随份子的,绝不会倒过来,再拿弟兄们的血汗钱。
这让洪衍武觉得,这小子算是真混出来了。
这不仅是手里有钱,心性没变的事儿。难得的是“小媳妇儿”的胸襟和眼界也跟着看涨了一块,居然懂得怎么刁买人心了。这样的人当然值得重用。
当然了,开席之后,小两口要敬酒,第一个就得敬洪衍武。
这不是简单依照地位的排列顺序,而是因为他们心里同样像“小百子”一家那样感慨万千。
别忘了,要不是洪衍武,他们绝没有今天,恐怕早不知让谁给逼债逼死了呢。
而当初他们攒够五千块就结婚的想法,此时也更像是个笑话了。如今哪怕两万也早挣出来了。
他们怎么能不感谢?怎么能不庆幸?怎么能不激动呢?
一切都尽在杯中酒了。
胸口各戴着一朵红绢花的小两口为了以示敬意,齐齐冲着洪衍武一鞠躬,然后连干了三杯酒,为这顿热闹的喜宴,引发了第一个满堂彩儿。
这欢乐的气氛不但吸引了服务员们羡慕的目光,有几桌外国人也饶有兴致地被他们这伙儿快乐的年轻人吸引了。
是啊,幸福总是能感染人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回沪
参加完两场婚礼,洪衍武把关注力又重新放到了“糖心儿”那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不知是因为“五一”的“许亲饭”取得了完美的成功,还是因为与“宝姨”分别在际,“糖心儿”其实没有怎么去“报复”洪衍武,也没有耍性子不理他。
她对洪衍武实唯一类似于惩罚性的举措,只是让他充当好几天“听差”。去帮着跑跑腿儿,替“宝姨”买返沪车票,买些带给“宝姨”家人的礼物,就算将功折罪了。
洪衍武同时怀揣着对“糖心儿”悔罪之心,和对“宝姨”感恩之心,哪能不尽心尽力?
很快,他不但电联杨卫帆,借助这小子的门路,给宝姨买了张去沪海的卧铺票。而且在不折不扣买了“糖心儿”交代的那些衣料和京城特产之外,还自掏腰包送了“宝姨”一台14寸东芝黑白电视机、一台松下双卡录放机和一台电风扇。
就连怎么把东西弄回沪海去,他也没让“宝姨”操心。
他把这些礼物,连同“宝姨”那些用不着的衣物和东西,一股脑地弄到火车站去办了包裹托运。“宝姨”到时候只要人回到沪海,凭托运单就能取着东西了。
这事儿想得周全,绝对办得漂亮。“糖心儿”看在眼里是满意,“宝姨”心里也相当承情。所以接下来,她说什么也不肯再接受洪衍武给她拿来的一千元钱了。
她的态度特别坚决。“小武,你千万别再客气了。收了你那么贵重的礼品,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么好再拿你的钱呢?不瞒你说,囡囡已经给了我一笔钱了。”
洪衍武却说,“她给是她给的,我给是我给的。我们俩还没结婚呢,这可是两码事儿。”
但“宝姨”一点不糊涂。“不,在我这儿看,你和囡囡就是一样的。否则我可没有道理收你送的礼物了……”
洪衍武还要再劝,“宝姨”却抢先了一步。
“小武,‘宝姨’知道你和囡囡都是怕我回去少了花用,也知道你们两个孩子手里都宽裕。可你们的馈赠已经太多了,用‘衣锦还乡’都不足以描述,让我简直比正牌华侨还像华侨。还嫌宝姨不够招摇吗?我一个月才挣几个呀?别忘了,我的工资可是明摆着的!别人不得问我钱物怎么来的呀?我怕公安局都要怀疑我、调查我喽。不瞒你说,囡囡要给我三千块,我根本就不敢要,最后好说歹说,还是她硬逼着我,我才留下了一千块……”
这话是正理,这么一来洪衍武自然面显讪色,还真是不好强求了。
但“宝姨”见他尴尬却又有点抱歉了,跟着便诚心诚意地说,“小武啊,你别误会。宝姨是真心感谢你的,不跟你见外才会实话实说。我不妨再跟你说几句心里话,你知道宝姨最喜欢你哪一点吗?那就是你能把囡囡拉回相对正常的生活,让她也有希望能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小武啊,在宝姨的心里,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你不但救过囡囡,赚钱还这么有本事,这些都是我从没有想到的,更是真心替囡囡庆幸。但宝姨不得不说,最看重你的,其实是你能给囡囡一种安全、稳定的生活。”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囡囡过去的生活方式,是我的寄娘‘阿狗姐’有意栽培的。我自己的命,当年也是‘阿狗姐’救的。所以这件事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能反对。我就担心囡囡的未来,怕她越走越远,像‘阿狗姐’一样,一辈子有吃有穿,享尽荣华,可却要东躲西藏,孤老终生。这又算什么好日子呢?可现在好了,自从她跟你再一起了,就有了脱离那种生活的希望。她终于要有自己的小家庭了,这才是一个女人应该过的日子……”
“宝姨我别的不求你,就求你一样,永远别再让囡囡回到老路上了。你们就这样,越接近普通人的日子越好,你们越安全,越踏实。我就越开心,越放心。哪怕有一天你们俩赚不了这么多钱了,也千万不能再去……好吗?当然。以你们现在各自的条件来讲,几乎没有可能再过苦日子。可宝姨就是担心哪天有个万一,就是想听你亲口保证,你能答应吗?”
“宝姨”对“糖心儿”的心思完全是一个父母对孩子最本质的愿望,能有这么一番叮嘱,足见母女情深,这是最真挚的感情。
洪衍武也曾一度当过孩子的爹,又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当即做出保证。
“您放一百个心吧。您的期望也是我的希望。您说的道理我明白,再多的钱也不如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平平安安的强。我都想好了,等我们明年结婚以后,我们就连现在这些事儿都不干了。回头我再帮‘糖心儿’也找个舒服点儿的工作。没准儿是少年宫,没准儿是图书馆,也没准是公园,反正轻松自在就行了。我绝对能向您保证,就是以后再苦再穷,我们俩都不会为钱再去冒险了,后半辈子就老老实实、平平淡淡,养孩子,过日子,侍奉父母。您看行吗?”
这话当然是半真半假了。真的是洪衍武的心思,假的是洪衍武的决心,因为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永远也不会有缺钱那一天的。
这辈子对他来讲,可能最容易就是赚钱的事儿了。
但无论怎样,“宝姨”听了却真是发自心底的开怀了,那胖脸上的褶子全都舒展开了。远比收到洪衍武和“糖心儿”任何钱物的“孝敬”,脸上都有光彩。
5月8日下午,离别的时候终于到了。
“宝姨”在洪衍武、“糖心儿”,还有洪衍武的双亲一起相送下,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糖心儿”尽管恋恋不舍,可也心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于是只得抱着“宝姨”痛快淋漓地哭过一场便罢,带着泪花和唯一的亲人挥手作别。
好在如今,既然她已经算做了洪家的儿媳妇,毕竟不比以往形单影只了。
有了王蕴琳这个准婆婆的宽慰和关怀,另一种等若亲情的温暖,化解了“糖心儿”心里一部分的苦楚。减淡了一部分的伤感。
她对洪衍武的母亲是真心喜爱的,这个准婆婆身上的和煦、慈爱和大度,都远比她曾竟最好的设想还要好几分。如果可以许个愿望,她真希望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是这样的人。
不过情感的难关度过之后,还有个现实的难关呢。那就是“宝姨”的住房和家具都是属于饮食公司的。
如今既然“宝姨”走了,饮食公司就要把房收回,调配给其他的职工居住。那么“糖心儿”也就必须要尽快搬离此处了。
为了这事儿,洪衍武在帮“糖心儿”收拾东西的时候就劝她。
“你就搬到我们家去吧。跟我妹妹住一屋。别看现在窄巴点,可等我们老宅一修完。仨院儿呢,那不立刻就宽敞了?”
可“糖心儿”却坚决反对。
“那哪儿行啊?我还没过门儿呢,哪儿能直接住到婆家去?不但会让人家说闲话,也会让人看轻的。再说也不方便,小茹的学习那么紧张,我可不好意思打扰她。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等东西我全都收拾好了,你到时候过来帮我搬家就行了……”
洪衍武想了想就又建议。
“你要不乐意去我们家也没关系。‘小奶酪儿’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现在都搬到‘小媳妇儿’家去过了。他们当初在“白云路”住的三间小西屋就空出来了,因为听了我的话,还交着房钱没退给房管所。要不你就去哪儿住得了……”
这下“糖心儿”不由笑了。
“哎哟,祖宗,你还真是操心的命。一个大老爷们,都快成事儿妈了。累不累神啊!我再跟你说一遍,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我谢谢您了!”
说完自己去继续收拾东西,但不经意间,嘴里却小声嘀咕上了。
“切,三间小西屋,又黑又潮的,都快出城了,还挨着个老道观,一条臭水河,怎么住啊?难不成我是满脑子封建迷信的老太太,还天天去山门摸石猴去啊,可真会找地方……”
(注:京城“白云观”始建于唐,为唐玄宗奉祀老子之圣地,原名“天长观”。“白云观”最知名的,就是有三只小石猴,分别隐藏在山门、山门侧墙和东侧院石碑上,所以有“三猴不见面”之说。后来民间根据道教效法天地、崇尚自然的法理,又因“猴”同音为气候的“候”,便逐渐形成“摸猴”之风俗。人们期望靠摸到到猴子,顺应天理,给自己带来好运。被容易找到的,自然就是山门中间券门东侧浮雕中的那个巴掌大小的石猴,早已被游人摸得锃亮。)
这片汤话可真气人啊,洪衍武听进耳朵里,不由翻了个白眼。
心说自己也是多余!这小姑奶奶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点不知道民间疾苦!
外面的房子多难找啊。祖孙三代五口人挤在一间小房里不新鲜,回城的知青迫不得已盖小房,睡厨房的有的是。
好嘛。现在有三间西房给她一人住,还嫌弃?这真是没法伺候了。
想到这儿,洪衍武鼻子忍不住哼了一声。有点故意逗气儿地琢磨上了。
你还别挑三拣四的,我倒要看看,你自己能找着什么好地方!
等你为难再求到我头上的嘿!看我怎么拾掇你这小妖精的!至少也得解锁一两个新姿势才行!
嗯,不赖我流氓!都是你招得……
第二百二十五章 慰问
饮食公司给出的搬家最后期限到本周周日5月14日为止,还有好几天的时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收拾好了一些笨重杂物,“糖心儿”就没再让洪衍武帮忙,坚持这几天自己独自来打理。
这可不是她客气,一个是她的东西太乱太杂,确实需要分门别类好好捋捋清。
另外一个就是有许多**类的东西和衣物,她是不好意思给洪衍武看到的。
对此洪衍武也很理解,他只去废品站帮“糖心儿”买来了些干净的废纸箱,就大撒巴掌由她自己折腾了。
“糖心儿”这边暂时没事儿了。洪家老宅的修缮工作也是相当顺利。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琢磨,干脆借着周四休息,咱俩人一起看看杨卫帆去吧。
那小子可是个喜欢热闹的主儿,在干休所那种氛围里肯定难受得不行。更何况“五一节”都没去看他,洪衍武还为了“宝姨”托他买了张卧铺票,八成背后没少挨他的埋怨。
这么着,周三中午一下了班,俩人吃了午饭,就去前门“首汽”营业点雇了一辆“丰田”出租车,回去带上“慰问品”直奔了京西。
当时的出租车取费办法,是按照里程表计费。
每公里收费五毛钱。起步基价四公里,收费两元。停歇半小时以内不收费,超过者每半小时收费五毛钱。单程驶出京城五公里处,每公里加收一毛钱的空驶费。
按理说,杨卫帆执勤的“海军干休所”在香山脚下,整个距离也就是二十五公里,按照这种计价方式,怎么算十五块也打住了。
但由于当时出租车行业的特殊性,出租司机几乎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根本就不爱挣国人的钞票,所以要按这种方式根本没人愿意去。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加价才行,洪衍武最后是填了包车的单子,掏了二十五块钱。还塞给司机一盒“友谊”,司机这才高高兴兴地招呼他们上路。
没辙,这就是时代特殊性。
不过话说回来,也没有花钱的不是。
洪衍武他们是从一点半左右开始出发的,也就两点一刻就到了位于“香山南路8号”的“海军干休所”了。
而且那有着荷枪实弹的大门岗哨都没拦,直接放行进入,一下就省了不少的口舌和麻烦。
以至于他们见到杨卫帆的时候,那小子都不敢相信。
因为这里可是团级以上,军级以下的离休干部休养所。被设置为团级编制。在当时政治思想占主流的年代里,守卫级别也不低呢。怎么能这么随便就让外人进来了呢?这追究起来当然都是他的责任啊。
于是杨卫帆也顾不上跟他们寒暄了,就气哼哼先要去大门岗哨,训那两个当值的士兵。
洪衍武赶紧就拽胳膊把他拦住了。
“你可别啊,我们大老远来看你,你不热情招待就去骂人去啊。我告诉你,这一车东西还等你搬呢,你小子可别借机会跑。再说了,要我说句公道话,也不赖人家站岗那俩小战士。他们才多大?又不是京城人,他们懂得出租车和其他汽车的区别么?一见汽车可不都以为是领导呢。真要训人,你也先得检讨你们有没有过相关的教育。不教而诛可不成……”
杨卫帆听了就笑。
“你成!你可真成!一来先给我背一雷不说,紧跟着又给我上一课。好人还都让你做了!”
可越抱怨,洪衍武就越得意。
“那是!你别扭也没用,关键还是咱占着理呀!不信你问问司机去,用人家话说,就这辆车,除了大使馆和中南海,满京城哪儿都平趟,就没进不去的地儿。真不光你的兵这样,哪儿都是千疮百孔。行了,甭废话了。你赶紧动手,搬东西去!”
杨卫帆没辙,见陈力泉已经自觉动手,他也只好上手帮忙。就这样,三人一人搬了一个大纸箱子,进了杨卫帆的单人宿舍。
还真别说,一打开纸箱子,这些东西还真挺让杨卫帆感动的。
第一个箱子里装得全是大中华、茅台酒。烟十二条,酒十二瓶。
第二个箱子里全是吃的东西。
“天福号”的酱肘子、猪头肉(1969年停产停业直至1979年恢复生产,因此没改名),“京味香”的酱羊肉、烧羊肉(“运动”中改名,即“月盛斋”),还有“秋实果品店”(“运动”中改名,即“桂兰斋”)买的几铁桶的“蛋黄酥”、“夹心饼干”,外加两斤樱桃,两斤黄杏儿,十二个各色水果罐头。十二个肉食罐头。
至于第三个箱子里是娱乐类物品。
一个小录放机,串好的磁带六盘,空白磁带四盘。另外还有扑克牌四副,一套羽毛球拍子、一筒球儿和几十本各类小说。
好嘛,不但吃的、喝的、抽的、玩的、应有尽有,还都是顶级的好玩意。那绝对是体贴到家了。
只是杨卫帆感谢是感谢,惊喜是惊喜,可也真有点堵心的感受。
洪衍武一点儿没猜错,尽管是香山风景如画,空气清新,幽静安适。可这儿周边太过清冷,确实只适合养老,这小子在这儿待的形同圈禁。
他每天不是出操、训练、执勤,就是食堂吃饭,宿舍睡觉。顶多去香山上转悠转悠,跟老乡买只鸡吃,早就打心里憋屈死了。
一见着这些东西,就未免触景生情,生出一种“不知还要在沙家浜驻扎多久”的伤感。
洪衍武看出了杨卫帆的心事,就劝他跟家里服个软儿,趁早调走得了。
可没想到这话一说,却更引得杨卫帆哀叹一声。那真是“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了。
接着也甭废话了。杨卫帆出去找了俩搪瓷缸子,连同自己的杯子一起用开水涮涮,然后开了两瓶茅台,“咕咚咚”地倒上三缸子。
就着酱肘子,烧羊肉,洗出的樱桃。一边喝是一边给洪衍武和陈力泉大倒苦水啊!
敢情他也不傻,在这儿看了一个月的鸟儿,跟老干部们还没混个脸儿熟就认清形势了。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早跟家里低了头,希望父母息怒,能放自己离开。虽然滨城多半是回不去了,但调到个热闹点儿的地界也比在这儿强啊。
可没想到,这次爹妈都是来真格的了,非说要让他在这儿带个三年五载好好磨磨性子。
要说爹火气旺,差点没被他气个枪伤崩裂,旧病复发倒有情可原。可这次妈也不帮他了,任他怎么求也不心软。
看样子他的父母要不把他治个服服帖帖,彻底成了被五指山驯熟的孙猴子。是绝不可能发慈悲的。
而且最别扭的是,这个地界是归海军和“总后”共同负责的。
“玉面罗刹”周曼娜这下找他来可方便了,几乎每礼拜都要来个两三次。
来就来吧,这小妞儿还来得声势浩大,不但坐着周部长的那辆“吉姆”,给他带吃带喝,还总要给他洗衣服,归置屋子。
吓得他把脏衣服都得藏起来,屋里的卫生也不敢有丝毫怠慢,每次跟她见面就公事公办的样子在外面说话,唯恐跟她扯不清。
但他一切的设防全都没用,干休所上上下下,所长政委,车管、服装、政工干事,军医护士、汽车班战士,乃至他自己手下的士兵,全都公认为他们是一对儿,全都认定他是周部长未来的女婿。
再这么下去,这事儿恐怕都得传到那些离休的老干部耳朵里去了。真要有哪个当过副院长,副部长的老头子多事,打电话跟他父亲或周部长讨喜酒喝,那可麻烦大了!
洪衍武听到这儿也是皱眉,说“杨子,我估计这“玉面罗刹”就是想用这手造势,把你一步步往她的网里逼呢。这小娘们毒啊,就当初在滨城她自己跑到火车站送你,当着大家的面儿,又给你送“中华烟”,又托你往她家里送东西的伎俩一样。等到人人都这么想的时候,你想辩解只会自毁名声,恐怕不想娶她也得娶她了。可关键是……我还多想了一层,你说你家里人是不是跟这事儿也有关系呢?你妈可是最疼你的,这次对你这么狠心,不正常啊不……”
啊!着啊!
这话一下就让杨卫帆小脸儿刷白!
还真别说,确有这种可能性。
可要这样,那这个地方不但非常的无聊,那也是险恶之极啊!
第二百二十六章 献歌
“报告!”
谁都没想到,就在这当口,门外一声大喝突然响起!
正出神的杨卫帆登时就被这抽不冷子的一嗓子惊着了,手一哆嗦,得!
缸子里的酒,有不少洒在了裤子上,弄得就跟他尿了似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正是,把酒凌虚叹,凌虚叹。也寥落,也斑斓。哪知门外一声喊,瞬间惊飞男儿胆啊!
等来人得令再一进门,好嘛,原来是杨卫帆手底下一个班长,手里还拿着一把吉他呢。
怎么回事啊?
嗨!时值五月,干休所也要组织“歌咏比赛”。
但这里的比赛,可不同于普通基层部队的拉歌,只为体现生龙活虎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随便练练,比比就行了。
别忘了,这里可是干休所啊。那些离休的老头儿老太太没事儿干,每年对这事儿可是兴致勃勃。
他们不但要参与进来和官兵们比试比试。还并通过各自门路,找来专业文工团的行家做评委。设立了奖项,办得很是正规。
那么,这整体比赛就必然需要高一点的水平。也因为这个,杨卫帆手下的官兵们都在尽心地演练参赛节目。
而这把吉他呢,其实是杨卫帆为了自己解闷弄来的。
可排长也会弹几下,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就找杨卫帆借走做伴奏乐器。每次排练完,再派人给他送回来。
这不,这个小班长就是奉命来完成这个任务的。
只是这小子来得也真莽撞,这一嗓子又跟猛张飞似的,生艮粗硬!那还能落下好么?
杨卫帆酒劲儿已经上了头了,军痞劲儿一上来,也不顾自己连风纪扣都没系,模样比谁都像个土匪。
竟然寻着这小班长从宿舍直接过来的,没戴帽子的错处。硬是狠呲儿了小班长一通。
这“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突然发作,给这小子都说懵了,脸色又红又白,十分下不来台。
洪衍武也觉得不是事儿。他一琢磨,他们大白天就又喝又抽的。这小班长要心怀不满、多有怨言,回头一发牢骚,这事儿不定又给传成什么样呢。
当然,杨卫帆是个有背景的“山大王”,多半是没人跟他为难。可毕竟对他也不好不是?
于是等到小班长委屈万分地出了屋,洪衍武就主动追了上去。
他跟小班长解释,说自己是杨卫帆的朋友,今天来看看他们连长。杨卫帆呢,碰巧遇到点儿不好的事儿,心里有邪火,让小班长千万可别介意。
跟着就拿出两盒烟塞在小班长手里,说这是杨卫帆的意思。还说他们连长为刚才的事儿已经后悔了,这两盒烟让他拿回去给大家伙儿分分。
小班长别的不认识,可认识“大中华”啊。他这样的大头兵,要不是洪衍武给他,哪儿有机会尝到这么好的烟啊?
这么一来,臊眉耷眼就变成眉开眼笑了。
这小子跟洪衍武还说呢,“杨连长的为人我知道,他心眼顶好,平时谁有困难求他从不推辞。这点小事,我是不会往心里去的。你放心,你们喝酒的事儿我也不说。”
就这样,这事儿算胡撸圆了。可等到洪衍武再回屋的时候,却又是一个没想到。
敢情杨卫帆这小子已经遵循着“女愁哭,难愁唱”的通行规律,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上了。
他给陈力泉正弹唱的是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
“……为何哭泣,如今我不应忧伤,为何叹息,朋友不能重相见?为何悲痛,亲人去世已多年。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不得不说,洪衍武还真是有点吃惊。
因为当初,虽然早在滨城的东南岸边,他就听杨卫帆唱过歌儿。但那时因为是海边风大,又是清唱,他只觉着这小子小嗓儿还行,音准不跑调,其他倒也没觉出什么。
可今儿这一有吉他伴奏,就不一样了。不但声音悠扬,吉他弹得也好。竟然有点惊艳之感。
再加上杨卫帆小白脸模样挺俊,活脱儿就是个大陆版的刘文正啊。
所以等这首歌一唱完,洪衍武就夸上了。
“哎呦哥们儿!这水平可以啊!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呢?什么时候练的?”
陈力泉是直接挑大拇指,评价相当简练。
“牛x!”
杨卫帆则微微一笑告诉他们,“你们别看京城现在流行弹吉他,可实际上我早就会。我妈不是歌舞团的么?我小时候,常跟着我妈去团里。没事儿时候,我就玩儿那儿的乐器,团里的阿姨叔叔谁有空都爱指点我一两下。这么着我就会了。其实还不止吉他,钢琴、小提琴笛子、马头琴、二胡,我都能对付几下。不过我玩儿的最多的还是手风琴,过去讲究那个嘛。不瞒你们说,七二年的时候,整个百万庄那片儿,论‘碴手风琴’,哥们儿绝对位列三甲之内!”
洪衍武和陈力泉这下豁然了,他们就要杨卫帆再弹个别的听听。
特别是洪衍武说了,“你也别光唱外国的,崇洋媚外。来一个国内的行吗?”
杨卫帆也没谦虚,就又来了一个《四渡赤水出奇兵》。
“战士双脚走天险,四渡赤水出奇兵,乌江天堑重飞渡,兵临贵阳抵昆明,敌人弃甲丢烟枪啊,我军趁胜赶路程,调虎离山袭金沙,mzx用兵真如神……”
嘿!这吉他弹唱的长征组歌,不但铿锵有力,居然被杨卫帆唱出了点儿摇滚味儿!真是人才啊!
这让洪衍武都有点身在“三里屯”的感觉了。
他就琢磨,嘿,没想到杨子还有这么一手儿,不管怎么样,这辈子倒是饿不死了。
今后就是再惨,这小子满可以酒吧唱歌糊口,要么就独霸西单地下过道儿。怎么也能混个啤酒加烤串儿的小生活啊……
而就在这时,杨卫帆似乎彻底起了兴致,跟着琴音又是一变,主动弹起了《游击队之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在这秘密的树林里,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在高高的山岗上,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这歌儿那才真是没治了!
开始轻声细语,随着声音渐大,转为行云流水一样的顺畅。歌曲编排、演唱方式和效果,一点不亚于专业水准啊。
这首歌一弹唱完毕,洪衍武和陈力泉不由自主齐齐鼓掌,再次由衷称赞。
他们俩一致认为,就凭杨卫帆这首歌和这手吉他,要去筒子河边“碴琴”。那儿的所有吉他都得扔河里去,“圈子们”更别提了,非得把杨卫帆生吞活剥了不可。
杨卫帆也不无得色地“咕咚”灌了口酒,等小烟儿冒上这才告诉俩哥们儿,说最后一首其实才是他压箱底儿的歌儿呢。
因为这是当年“海防歌舞团”的男中音台柱子教他的。
那个男中音觉得他嗓子条件不错,还曾想收他为正式的弟子呢。可他不乐意,就跟人家学了这么首歌儿。
他目的性也很强,就为了去应付学校里的文艺演出的。
可别说,到目前为止,靠这个,在学校,在部队,他还真混了不少奖杯和奖状呢。
而到现在,这次轮到了干休所的歌咏比赛,他是照方抓药,还是打算拿这歌儿来应付。
洪衍武听到这儿,就不免问杨卫帆。
“杨子,别说,你还真有文艺才华!可我就不明白了,当初从舰艇学院里被开除,你怎么没去你妈的文工团啊?那儿不受苦不受累,还能到处玩儿。不比你去海军基层部队好?你怎么想的?傻不傻啊?”
杨卫帆的回答倒很符合他的真性情。
“你才傻呢!咱一个老爷们。靠唱歌跳舞吃饭,那多没出息啊?别说我本来就不想当兵,就是当兵,那也得当拿着枪杆子的能上战场的兵啊……“
说到这儿,他不禁卡了一下壳。因现实故,不无黯然地感叹。
“可谁知道啊,我们家是真就想把我当个摆设啊。我的训练都白费了!打靶上,我真下过苦功呢。你们说,身为一名军人,居然想上战场都不行!那还算什么兵啊,不白吃国家的粮饷么?哎,实际上,我他娘的比文艺兵还废物呢……”
洪衍武这时眼珠一转,突然心里一动,一个主意临时冒了出来。
“杨子,你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你就是金丝笼子里的小鸟儿一只。可你不是想走吗?我现在就想问问你,要还能去文工团,你乐意吗?”
这么一说,杨卫帆倒是愣了。
他仔细琢磨了一会,就不得不承认两相其害取其轻是理智的选择。
反正他再当兵也没有放枪的那一天,那还不如去文工团呢。管他干什么呢,当个小干事也比窝这儿强。
只不过想也是白想,他妈肯定不会帮他,更不会放他的。
可杨卫帆真没想到,得了他这话,洪衍武倒乐了。
“那可未必。你妈不放你也是为你的将来打算。她的心思最好猜不过了。你未来的路她都给你安排好了。你要想自毁前程,去冒风险,她必然不愿。可反过来你要是能安安全全地上进,给她露脸,显出你的本事来。她又哪儿会耽搁你的前程呢?巴不得全力帮你呢……”
杨卫帆被彻底说糊涂了。
“小武,你这云山雾罩,想说什么呢?你到底什么意思,有话直说行不行?我还上进?我在这儿,屁事也干不了……”
“非也,非也!三十三层天重天,白云里面有神仙。神仙本是凡人做,只怕凡人志不坚……”
洪衍武是彻底把狗头军师的劲儿拿出来了。摇头晃脑好一番瑟,急得这位“杨大仙”都要拿酒瓶子楔他了,才结束了卖关子。
“其实我的主意很简单,我这儿有两首现成的歌送你了!我自己瞎琢磨的。作词作曲都可以写上你名儿。你记下来找人给你妈看看,这事儿就好谈了。而且我还告诉你,只要你能让你妈给你个演出机会,我还保证你一曲成名!怎么样?”
“哥儿们,你喝大了吧?咱不吹牛x了行吗?还一曲成名?我还雄鸡一唱天下白呢!”
杨卫帆哪里肯信,全当成是拿他打镲呢。
可洪衍武还就叫上这个劲儿了。
“嘿,你还不信?行,你听着……”
说着,他嗽了嗽嗓子就卖弄了一首。
“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要说洪衍武嗓子是不行,可这首歌曲调悠扬,朗朗上口啊,小孩儿听两遍都会唱。
关键这又是“海防歌舞团”的经典曲目。歌词、曲调都是那么贴切,那么生活化,对杨卫帆这个熟悉海军生活的现役军官自然触动非常啊。
说不喜欢那绝不可能!
所以唱完了这一首,别说陈力泉是满脸钦佩和兴奋,直说好听。
杨卫帆更是彻底无语,根本来不及表达欣赏,先不由自主哼哼着调子,品上滋味了。至少有两分钟,才给出了相当高的评价。
“绝了,真的。这歌儿绝了!能不能成名谁也说不好,但至少好听啊。哥儿们,敢情你更牛。自己瞎琢磨的,可比那些什么专业的词曲作者强多了!我看,跟《罗马表》可以相映生辉……”
前面都是好话,但最后一句可差点没给洪衍武鼻子气歪了。因为那首《罗马表》是当时传播最广的流氓歌曲。
歌词大约是这样的:我的女朋友,她的条件高,她要一块罗马表。我是个穷光蛋,我怎能买的起,买的起。我去偷钱包,被人抓住了,她在一旁哈哈笑。我笑你妈了个x,我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这不明显挤兑人嘛!
洪衍武立刻就不乐意了。
“行!杨子!糟改我的心血是把?得!算我热脸贴冷屁股,瞎你替操心,咱到此为止吧……”
“哎哟!”这下杨卫帆不乐了,立刻醒悟,这小辫儿还抓人手里呢!
得,赶紧赔罪告饶。又认错,又给点烟。说了半天好话,好一通猛夸,才终于换得洪衍武操着他那有点跑调的嗓子,给来了下一首。
“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罗喂,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还别说,真值!杨卫帆和陈力泉一块听着,眼睛都越来越有神!
第二百二十七章 歪才
《军港之夜》和《小白杨》委实堪称“红歌”里的优秀作品,又好听,又好学。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杨卫帆很快就学了个大概其,然后用吉他伴奏这么一唱,别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相当满意,就连他自己都很有感觉。
紧跟着再拿录放机一播放刚才的录音,那效果也是杠杠的。一点不像业余水平,绝对够格参加全军汇演的。
这不但让杨卫帆信心大增,对洪衍武出的主意拥有了不少底气。洪衍武在他心里自然也增添了不少的文艺光辉。
虽然暂时还称不上什么词曲大师,到了让他来崇拜的地步。但洪衍武有歪才,脑子绝非一般人可比,杨卫帆却深信不疑。
想想看,在这个几乎所有革命歌曲都是慷慨激昂风格的年代,一个人居然能把枯燥的军旅生活通过歌曲,表达得这么浪漫,这么抒情。要说这不算有才华,那简直是昧心之语。
至于这歌儿会不会是别人创作的,洪衍武的剽窃?
杨卫帆根本就没有这种考虑。
这主要是因为当年人们有大量闲暇时光,许多人都自己创作歌曲解闷。而且这些“创作者”大多没有音乐常识,歌曲传播就是靠传唱。
这也是当年许多知青歌曲,和“流氓歌曲”在民间那么泛滥的主要原因。
其中倒不乏一些歌曲相当曼妙动听。像《南京知青之歌》、《罗马表》、《织毛衣》均属此流。
而杨卫帆和洪衍武接触以来,同样听过不少他“创作”的小调。
比如说用《喀秋莎》改成的《炖萝卜》。
“买四个萝卜,切吧切吧剁了,放在锅里,咕噜咕噜吧,没有花椒大料,就滴上几滴醋吧,酸不拉叽,就一起喝了吧……”
还有拿《爱情买卖》改成的《拍婆子》。
“拒绝被我拍,逼着我离开。你说已被别人霸占,眼泪掉下来。别拒绝我的爱,我一定把你拍。就算身负再多伤口,要把你多回来。圈子不是谁想带,想带就能带,先靠插子和皮带把份儿戳起来。婆子不是谁想拍,想拍就能拍。蹬上二八,揣着攮子,追逐你的爱……”
这些歌儿在杨卫帆看来都是又有趣又好听,甚至相当具备广为流传的可能性。
所以说,其实洪衍武早就“展露”过他过人的“音乐才华”。杨卫帆自然不疑有他。
更何况杨卫帆完全相信哥们儿不会骗自己,不会坑自己,要不是洪衍武自己的歌儿,绝不可能让他署名。
而有意思的倒是,在得了洪衍武这两首歌之后,杨卫帆自己却很有些不得劲儿。突然间对洪衍武大有愧对之意。
这是因为洪衍武曾电话告知他完颜老宅“半亩园”的情况,托他找门路跟“总后”的人打听打听,帮忙想想办法。
消息他如今倒是打听出来了,占房的单位是“总后”军需部下属的一个军用品工厂。
那厂子也不大,关键是要是想让这家工厂腾房,那至少也得军需部工厂管理局的局级干部说话协调。
他自己的关系顶多到副处一级,有点够不上啊。
当然,要考虑全方位的话,杨卫帆倒不是真没路子,周曼娜的父亲就是学院管理部的部长。通过这层关系那肯定能解决。
可要这样,他就得欠周家一份大大的人情,自然不想开口。
所以说啊,一方面是哥儿们真心真意帮他的忙。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有负朋友所托,还能不自惭吗?
可没想到的是,当他硬着头皮把情况一说。洪衍武却很理解他的难处。
不但没怪罪,为打听到的具体消息谢了他。反倒让他别着急,说这事儿容慢慢再想办法吧。
这就更让他觉得人家够哥们儿,他自己差那么点意思了。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习惯的就是借酒表达感情了。既然无以为报,那就开喝吧。
于是剩下的就是喝酒吃肉,弹琴聊天了。
洪衍武也没忘了把自己明年要娶媳妇的事儿告诉了杨卫帆,让这小子提前给自己预备好份子。
这消息着实又“雷了”杨卫帆一把,他只能抱拳大呼佩服。说没准等自己结婚时候,洪衍武孩子都会打醋了,表示非常支持洪衍武向五世同堂的人生目标努力。
总之,小哥儿仨又闹又笑,一起造了四瓶茅台,一直折腾到晚上八点多。
杨卫帆又让人弄来两张钢丝床和两床被褥,洪衍武和陈力泉就歇在他的宿舍里了。
而第二天一早,这哥儿仨全没到五点就醒了。不为别的,胃里难受啊。
想想看,昨儿喝了那么多白酒,吃的可都是冷的熟食,连口粮食都没有,那是什么滋味?
说实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全应了王朔那本小说的名字了看起来很美。他们这会儿最盼望的就是来口热粥喝。
结果这天早上,干休所食堂的战士们算是开了眼了。
五点半刚一开门,杨卫帆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打头阵就冲进来了,什么做好了吃什么,这一通足搓啊。
就着咸菜、鸡蛋,馒头干了十二个,棒子面粥,仨人每人喝了三碗。那就跟饿了三天没吃饭的主儿一样。
本来小战士们还觉着部队食堂不许浪费,怕他们拿那么多馒头,最后剩下粮食不好办呢。
可没想到啊,什么都没糟践。就俩字,能造!
吃饱喝足之后,仨人一下来了精神了。既然香山脚下那就甭白来一趟了。洪衍武、陈力泉和杨卫帆就打着饱嗝儿一起上山了。
中午他们从山上下来以后,是在“香山团城遗址”附近的村民家里打的尖儿。
这里全是旗民后裔,吃饭和京城人口味相差不多。
不过洪衍武他们也没吃人家做的农家饭。洪衍武的歪主意,花五块钱,买了两只老乡的鸡,还有点玉米、土豆。和两瓶子“土烧儿”。
他们自己动手,把鸡开膛破肚,拔毛撒盐。直接在人家院里生篝火烧烤。又另把玉米和土豆直接人家灶里的碳火堆里。
好吃不好吃的另说,反正别有风味。有点当年在滨城打野食儿的意思。
老乡看着都新鲜,更没想到的是,听他们胡侃更长见识。
几个小子一起坐下来边喝边聊,以洪衍武率先开启了无聊模式。
他故意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咱们干喝没劲。我问你们几个问题吧,考考你的知识面。咱们的四大名著是什么?四大发明是什么?四大红是什么?四大硬是什么?四大白是什么?四大黑是什么?四大得意是什么?四大倒霉是什么?……”
在一两个公知的答案被否定后,陈力泉博浪着脑袋表示不知。
杨卫帆义却正严辞地说,“你丫别糟蹋咱们的文化了,快告诉我‘四大硬’后面几个的答案是什么?”
果然,就没一个答案不流氓的。洪衍武一说,连旁边待着老乡都跟着乐劈了。
在欢声笑语里喝完这顿酒,洪衍武和陈力泉也就该辞行了,他们在农家小院里就声称不跟杨卫帆回干休所了,要直接坐公共汽车回家。
杨卫帆哪儿能让他们这么走啊。非叫他们和他一起回去,他要联系汽车班派所长的吉普车送他们。
洪衍武怕他官儿小,行这种特权让人说三道四,影响不好。一个劲儿推辞。
可杨卫帆却说,“你给我拉倒吧,你要再废话,我只能叫手下的兵,设卡子给你们拦车了。上次我底下那排长的表弟来看他,那帮小子就这么干的。差点没把那货车司机给吓尿了。你要不嫌刺激,咱也这么来一回……”
洪衍武赶紧答应。“得,那咱还是走特权吧。就算我积德行善了。”
杨卫帆也煞有介事地点头。“这就对了,服从组织安排,才是好同志……”
等到回到京城后呢,又隔了一天,“糖心儿”很准时地给洪衍武打电话了,通知他周日来帮忙搬家。
电话里也没说别的,听语气还挺开心。倒似乎是真找着地方了。
这可让洪衍武有点意外了。他有点好奇,却没好意思问,心想住哪儿,反正当天也就知道了。到时候看看再说。
这样5月13日下午,洪衍武就和陈力泉一人蹬着一辆三轮准时到了“梅竹斜街”的大杂院,开始帮“糖心儿”搬东西。
“糖心儿”不差钱,旧物件送大杂院里邻居们不少,自己也扔了不少。
最后归置出来的东西还真没多少。都是装在纸箱子里的小物件,大家伙也就带走了电视和冰箱。两车正好搁下了。而在她的指引下,洪衍武和陈力泉蹬着车就奔了长安街了。
他们要去的哪儿啊?
嗨,还不就是东单北大街的“栖凤楼胡同”嘛。“阿狗姐”给“糖心儿”留的那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
这时候可又到了“太平花”的花期了。院儿里墙角边那两株“太平花”又开得花团锦簇,洁白清香。
只是和以往相比,院儿里那些藤蔓类的植物都没了,仅有东厢房的墙角落里还长了那么几株,照旧挂着艳丽妖娆带着金边的大喇叭花。
把东西往院里搬的洪衍武这下彻底服气了。
因为最近通过修老宅这件事他对老房子了解了不少。很容易分辨出,这应是旁边那个“广亮大门”院落里强分出的一个跨院儿。
而且就凭那“广亮大门”形制和门上尚存的雀替、三幅云等饰件就知道,这座府邸当年不但是个高级官员的宅院,而且是三品以上。
这样的房子,还能差得了么?
更让人意外的是,屋子里面居然比想象中更好。北房的堂屋里的洋摆设样样精致,富贵却不俗气,给人的感觉就跟老电影里的沪海洋房里似的。
要是拍电影的话,用来表现旧社会剥削阶级**堕落的场景合适了,比人造的布景强一万倍。
陈力泉则对墙角的老式留声机分外感兴趣。忍不住拿起那些黑胶唱片一张张过目。
听“糖心儿”说只要把唱片放在留声机里就能放出音乐来,他很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说电影里常看,可从没见过。
“糖心儿”见他如此,就给他放了一张。
随着唱针在黑色胶片上滑动,周旋的金嗓子唱出了数十年前的动人旋律。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一曲《月圆花好》就像有人拿鹅毛掏人的耳朵眼儿似的,一下触动了人的情怀,展示出旧时光里那繁华似梦的魅力。
陈力泉慢慢坐躺在一旁的摇椅上,很快就听入神了。
洪衍武点燃了一根香烟,倾吐出淡淡的烟雾。然后故意**地对依墙而立的“糖心儿”眨了眨眼。
“糖心儿”当然明白什么意思,瞬间绯红了脸颊,轻轻摇摇头,只对洪衍武报以含情脉脉的浅笑。
在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下,她的脸和皮肤的边缘被映出白亮的荧光,把整个人的轮廓勾勒得愈加娇美。
第二百二十八章 妖精洞
搬完了所有的东西之后,任由陈力泉独自待在堂屋听留声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糖心儿”领着洪衍武一间间地参观她的房子。
她的这处小院儿还从未有过任何外人涉足,就更别提男人了,自从“阿狗姐”去世以后,几乎连“宝姨”都不常来。
不用说,自然藏着许多的秘密。但现在都对洪衍武公开了。
最先看的当然是卧室,在一片洁白的房间里。对着梳妆台上面挂着的“阿狗姐”正相,“糖心儿”拿出了自己的首饰盒子。
一大一小两个镶嵌着螺钿的首饰匣子一打开,登时给人满目璀璨,耀眼生辉之感。
那里面一层层,一格格分得极清楚,项链、项坠、耳环、戒指、发簪、发卡、别针、领扣、手镯、手链,长命锁,一样俱全。
由于解放前,国人通行的审美标准是重黄金,爱翡翠,喜镶嵌宝石。“阿狗姐”也不能免俗。
于是黄和绿便构成了这些首饰珠宝的主要色调,大部分的耳环和戒指都镶嵌着红蓝宝石和钻石。
而其他的颜色,只兼有几条红珊瑚和珍珠的项链、耳环,白金的胸针、发卡罢了。
说起来,未免显得有些艳俗,但不得不承认,每一件几乎都是足以传世的上品。
洪衍武当初从回族老太太手里买的那个“祖母绿”戒指,本来一直还自鸣得意,觉着捡了个珍稀的宝贝呢。可一被“糖心儿”收在这个匣子里,也就显得很平常了。
“这些都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说给我做嫁妆,再加上这个小院儿,怎么样?你算捞着了吧?”
“糖心儿”一边得意笑着,一边拿起一个翡翠手镯套在了自己皓腕上。那神情分明是在炫耀,也相当地臭美。
但必须得说,这种臭美不但一点都不惹人厌,反倒越发显得娇媚横生,激得洪衍武爱意泛滥。
“那可不,你这俩匣子,那等于两个杜十娘的百宝箱啊,我这就是传说中的小白脸待遇,落一人财两得……”
说着,洪衍武一手抓住“糖心儿”的腕子,一手揽住了她的腰肢。
可“糖心儿”不但满脸羞涩地一扭身挣开了,还跟着啐他一口。
“讨厌!会说话嘛你!你才杜十娘呢!哎……你不会还真想当李甲吧?”
洪衍武意识到不妥之处了,赶紧自省。
“呸,呸,呸!瞧我这张嘴啊!我可不当那天下第一号的傻子!不瞒你说,要真有人想当孙富,我非弄死兔崽子不可!敢惦记我媳妇?姥姥!我媳妇是无价之宝!”
这么一来,“糖心儿”才转嗔为笑。只是她还是推开了洪衍武第二次伸过来的急色之手,朝外屋一撇嘴,那意思还有陈力泉呢。
洪衍武也知道勉强不得,便只好意兴阑珊地罢了手。
“糖心儿”看在眼里,却越发好笑。总算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啄,给了一个鼓励性的亲吻,跟着便拉着他的手,把他又带到东厢房去了。
东厢房是“糖心儿”练功的地方,里面当然有许多“阿狗姐”留下的特殊道具。
什么“镇魂针”、“乾坤镯”啦,藏着钥匙扣里的钢丝绳啦,还有叠好迷药的“香罗帕”。都放在这里。
可让洪衍武感到有点奇怪的,就是屋里还摆着好几个裁缝用的木头模特。他怎么也琢磨不出这是干什么用的。
还是“糖心儿”给他演示了一遍,他这才恍然大悟。
敢情那模特要穿上男女服装来用的。而且无一例外的是,穿在模特身上的服装,全身上下的衣兜,袖口处,下摆处都要用小夹子夹上铃铛。
人只要伸手略微一碰,这些铃铛就会响动起来。
那么不用说了,“糖心儿”平时要练习的,就是如何不发出一丝声响,用刀片划开每个模特的所有衣兜,并把钱物掏出来。
这还真是一种奇思妙想,非常巧妙的练功道具。
而除了这些东西,更让洪衍武感到惊讶的,就是这个屋里的书架上除了一些书,还摆了大大小小,琳琅满目的数百个香水瓶子。另外还有墙角处小山一样,上百双的鞋盒子。
等到问过“糖心儿”才知道,敢情“阿狗姐”不但爱首饰,也爱香水,爱鞋子。这些全是她的师父留下的。
据“糖心儿”称,“阿狗姐”以前常对她说,“香水是个好东西,不但能让女人魅力倍增,就连装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特别是有些香水,男人和女人都是无法抗拒的,哪怕价格比黄金还贵,那也是值得的”。
由于持有这个观点,所以“阿狗姐”就收藏了许多上等的香水。
哪怕“运动”时期,必须得“戒掉”。她也没忘了教“糖心儿”辨识味道,怎么使用这些香水。
因为她坚信,早晚有一天,这些东西还会成为人们的最爱。女人照样还得靠香水帮忙,俘获男性的身心。
“阿狗姐”对鞋子的偏爱也出于同样的道理。
她一直认为在女性服饰穿戴里,最讲究的部分就是脚下的一双鞋。女人穿鞋要配衣服,配季节,配场合,配情绪。一句话,必要把鞋穿到审美的境界。
所以,“阿狗姐”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大多均为进口货。
别看后跟儿如一弯新月般纤巧,可内里的支撑全是优质钢条。像这样的鞋子,即使踩上一百年,也是不会坏的。
说着,“糖心儿”的孩子气就来了,从鞋盒子里翻出一双欧式鞋款的绣花高跟鞋,甩掉了自己的布鞋就穿上了。
她说她觉得师父留下的这些鞋,比现在百货公司卖的鞋样子好看多了,她的脚大小也合适,只是不好意思往外穿。跟着还问洪衍武,她穿上好看么?
那脸红的样子,像极了小女孩在偷穿母亲高跟鞋。
可也真得说,高跟鞋这种东西确实能把女性身材的柔美尽情地体现出来。“糖心儿”身材本来就堪称曼妙,穿上这双鞋,反正至少够把洪衍武迷死三五个来回的了。
洪衍武嘴里当然说着好看,但有个疑问却又不由自主地环绕在心头。
“媳妇儿,你们这里不但是贼窝,还是一个‘四旧’老窝儿啊。‘运动’时候你们娘儿几个就这么过来的?没人查?没人抄?没人来骚扰吗?你们就不怕万一……”
“哪儿能呢!我师父和宝姨两个女人带我一个小女孩住在这里,尽管深居简出,那也容易落在有心人的眼里……”
说到这里,“糖心儿”跟着又是狡黠地一笑。
“可你也别忘了,我师父是干什么的?过去的沪海那么乱,她一个女人就靠自己,都站得住脚,立住了码头,想躲在这里过几天平静日子自然也不难。”
“我师父最先解决的就是官面儿上的。特殊年月里,能上去当头的,背地里没几个好东西。街道革委会主任,民革委的主任,乃至派出所的头头,附近厂子的工人民兵头头,他们免不了都干过一些足以丢官罢职的事儿。我师父私下里可有本儿账,捏着了这些人的尾巴,也就没人敢来触霉头了。要再给他们送点东西,吃点甜头,其实跟养几条狗也差不多。我的户口,我的学籍,还都是靠这些人办下来的……”
“至于还有一些躲在阴沟里的东西,总觉得这里只有几个女流,大有便宜可占,可实际上他们更是大错特错。别说平时他们连大门都进不来。就是家里没人的时候,或是深更半夜,他们想翻墙闯入也是没戏。我师父出门的时候喜欢在屋里染上熏香,和布置一些小玩意,谁进来都别想再出去了……”
“还有,你进院里来不是看见墙角那些金色的喇叭花了么?以前这院子里到处种的都是。那就是我们做迷药的一味主料,从三月到十一月,花期累叠。要不是我把大部分花已经割掉了。你今天进这个院儿,走不到屋门就得晕倒。你想想,谁能打我们的主意?这院里抓着的贼不下十几个,死猫死狗死鸟儿无数。要是我逮‘伸手来’可比你们省事多了,他只要进这个院儿,就算自投罗网了……”
听到这里,洪衍武心中疑惑尽释。
合着这里真就是一个妖精洞啊。表面上看着阳光明媚,花香树香。但实则危机四伏,吃人不吐骨头啊。
要不说呢,男人还真别小瞧了女人,女人想要阴人,恐怕连神仙都难防啊。
还好这成了自己的媳妇儿,不再是外面飘着的野妖精了。
嗯,世界真是太危险了,且活且珍惜才是正理。
一点没发现洪衍武在胡思乱想。“糖心儿”忍不住又拿来一个半瓶的香水,在自己的耳边和手腕处涂抹了一些。很快,一股茉莉花的清雅香气飘散在屋里。
洪衍武这时坏主意一冒,故意怂了怂鼻子就问,“嗯,这香水够特别的,怎么是白菜味儿的?”
“还鱼香肉丝味儿的呢!”
“糖心儿”被逗得嘻嘻而笑,跟着就将自己的手伸到洪衍武的鼻子下面,说“别讨厌,你再好好闻闻。”
于是洪衍武就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糖心儿”主动把细长的手指伸到了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上。
在那一刻,在心猿意马的洪衍武眼里,“糖心儿”和香水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她就是一株盛开的茉莉花,散发出馥郁醇厚的芳香。浑身充斥着一个22岁姑娘诱人的青春气息。
不用说,这可就上了色狼的当了。
机不可失,洪衍武一把抓住了“糖心儿”的手腕,就用力把她拉向自己怀里。
当“糖心儿”发觉这是一个阴谋,已经晚了。
她刚要发出一声惊呼,洪衍武的嘴,已经抢先堵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