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惊喜
洪家的花园很大,有石头假山,残垣花圃、半塌的亭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更多的,是分布在一条“之”字甬路旁边那些核桃树、柿子树、石榴树、树、枸杞树。
这些花果树木都是良种,是洪家历代人陆续栽植的。
光阴百年,匆忙之间,似乎没有谁留意它们的生长。但洪家历代人在这些果木上均受惠颇多。
因为每年仅仅光凭自家院里的这些产出,卖给“果局子”换回来的钱,就足够抵得上一家人一年的青菜钱了。
这件事,也完全可反映出洪家务实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
这与许多官僚家庭的著名庭院,如金鱼胡同的“那家花园”,秦老胡同的“增家花园”,一味追求奢华的情趣,是绝不一样的。
当然,这种实实在在好处,在街道工厂占据的时候,也让更多的人分享到了。
因为洪家花园里虽然荒芜,可地上除了密匝匝的荒草,并无多少残果、果核。由此自可推论出,这些果实年年都是有人摘走的。
在这里,洪禄承还特意把一棵屋梁旁边又高又大的柿子树指给了陈力泉看。并告诉他,这就是他的父亲陈德元,小时候淘气偷摘过柿子的那棵树。而今年冬天,他也就能尝到这棵老树的产出了。
一席话,说得陈力泉也红了眼圈。不觉体会到生活就是不断地在兜圈子的感悟。
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就会画出一个完整的圆形来。
洪禄承和王蕴琳并没有带大家在花园里如何深入,而是携手沿着甬路来到了一个院门前。
就在大家疑惑的目光里,他们告诉大家,这里就是他们过去的居所“花厅院儿”。
只可惜院门口被大铁链子仅仅缠绕,那挂锁甚至都锈死了。一看就不知多少年没人来过了。
这样的情况,就是有钥匙也很难把锁打开。
唯一进去的法子,恐怕得找把斧子把院门劈开,或是把门把手劈开,给铁链子摘下来才行。
洪禄承和王蕴琳均知此举甚难,掂了掂铁链,就露出特遗憾神色来,觉得今日这个最想看到的地方,或许就看不成了。
可他们哪里想得到,这件事对旁人为难,甚至可能连洪衍武都束手无策。但对陈力泉来说却是小事儿一桩啊。
只见泉子一步上前,轻轻一扭……
嘿,“哗啦啦”一声,铁链子就给秃噜下来了!
洪禄承、王蕴琳和洪衍争都不明所以,他们还以为是铁链子锈蚀得厉害,一拽就断了呢。
这一下可乐坏了!都情不自禁道了一声“运气好”,高高兴兴进了院门。
唯有洪衍武明白怎么回事,在后面特意一拍陈力泉肩膀,朝他使劲竖了下大拇指。
这一举动,也换得了泉子一个憨厚的微笑。
随后再不迟疑,这哥儿俩也都跟着走了进去。
进了院门先是一个不小的天井,正面的墙角处布置着一大片山石花木。
那几块太湖石虽非嶙峋怪石,倒也玲珑剔透。共有三块高大的石峰,大小不一,错落有致。
而且别具特色的是,在一尺多高的石面上,凹处有土,从中竟生长着一株山桃树,主干斜生,足有碗口粗细。
眼下又恰恰正在花期,已经开得白花花一片,好不绚烂。
单看此景就已经觉得此处不俗。这景象如在任何一个公园里,都会是照相的必选之地。
再向右手拐去,绕后了四扇写着“四季平和”的绿漆木头影壁,这才看见了这座宅院的全貌。
这儿既非中规中距的四合院,也不是错落有致的小洋房。小院地势颇高,座北朝南。
院落正中是一个北边是一排五间起脊的正房,东边是几间偏厦。西边,一张石桌两个石墩依墙而立。
在石桌后后面,也有些半高的石块和一棵丁香树。
另外通过西墙上的个月亮门,还能看见门里另立一栋小阁楼,并以石阶和游廊将阁楼与北面的正房一隅连接起来。
游廊上还缠绕着紫藤,一直攀到了阁楼上。
至于内院的最里面,还种了十几棵“西府海棠”。
此物花叶同放,眼瞅着花期将至。完全可以想象,一到四月里,这里也必定是一片花团锦簇的美景。真是不负“花厅院儿”之名。
不过这些景致虽美,却仍比不过那西墙上砖雕。
那居然全是镂空细碎的花雕图案,做工极为精巧细致。空白处拼凑成的大图案,竟然是一整副的“百子嬉戏图”。
说是巧夺天工并不为过,这种精湛的壁雕,就洪衍武个人来讲,实在为他平生仅见。
说实话,岁月沧桑,在洪衍武父母居住的旧址,同样免不了荒草丛生,飞鸟惊蛇,但却不得不说。这里这个小院儿是真的好。
因为此处院落设计不但是经文化熏染过的,处处于不经意中,透着十分的经意。完美地体现出了“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的精致风雅。
而且屋门歪斜,屋瓦遗落的情形也没有东跨院那么严重,居然除了木质的阁楼以外,大部分的房屋是完好的。
这就不能不让洪禄承夫妇,连带着同样在这里住过的洪衍争都大喜过望了。
洪衍武很懂得凑趣,这时嘴里抹了蜜似的说。
“爸,原本刚才看了小洋楼,我还真觉得您说的有理,我爷爷是偏疼三叔来着。可现在我才发现,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爷爷还是最疼您呀。还别看您这院儿不大,可真是盖了帽儿了。不但要花有花,要树有树,要房有房,要楼有楼。就凭这雕花的砖墙,颐和园里也没有啊。您再看看那房子,这一比质量可就比出来了,都是空无一人,年久失修,可我大爷那院儿都快半塌了,您这儿还基本没事。您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洪禄承不觉被逗得莞尔一笑,假意嗔怪地说。
“嗨,你小子,净会瞎编排。你知道什么呀!你大爷1937年离开京城之后,就再没回来过。他那房子能不老吗?我和你妈1945年之后,又回京城居住。这个院儿1955年还重新收拾过一次。这怎么能比?”
跟着他又望着王蕴琳故意说。
“另外,你要非夸院子里的景致不凡。其实我是沾了你妈的光。这花砖墙和阁楼原来都是没有的。全是为了迎娶你母亲而专门建造的。像你母亲这样的品貌,咱们洪家自然不惜重金。”
对丈夫在孩子们面前开这样的玩笑,王蕴琳是既觉得甜蜜,又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一下,赶紧拿话打岔。
“行了,你们也别夸外面了了。咱们还是快进屋里看看吧,这么多年了,我老梦见这里……”
这么一说,洪衍争也附和。
“对对对,爸,妈,咱还是快进屋看看吧。我记着搬之前,咱“花厅院儿”里可还剩下不少东西呢,看意思,这院儿是一直锁着的。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好,听得此言,这下就连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来了兴趣,几个人几乎同时到了正房门前。
可谁都没想到屋里居然又是堆得满满腾腾的,从窗外的脏玻璃看,每间房里面都是黑乎乎一片。
完!估摸着里面又跟东跨院似的,被街道存放了不少破烂。
这下众人心里又骤然凉了下来。
可等到陈力泉照刚才帮着破除了铁链子锁头,真的打开了房门,洪家人心里又“蹭”地一下着了火。再次由骤冷转向了骤热。
因为谁也没想到,五间屋子里面居然全都是洪家旧日的大件儿家具摆设。
这些古旧的玩意,在过去的十年里被毁掉了无数,在当下的京城已属凤毛麟角。而在这里,在这座洪家的古旧废园里,却奇迹般地存在着。
八仙桌、条案、供桌、挂屏、折屏、隔扇、罗汉床、拔步床、衣橱、衣箱、节盒、西瓜罐、冬瓜罐、瓷凳子、梳妆台、铜香炉、鎏金佛、青玉观音、落地大瓷瓶……
应有尽有,五花八门,总之,都是些又大又笨重的玩意。而且一看就是许久无人动过,落满灰尘,难寻出一丝亮色。
“哎哟”洪禄承一拍脑门,终于想起来了。
敢情不但有他们自己院儿里东西,也有洪家其他院儿里的东西。
这都是当初他们夫妇离开老宅时,因为没地方安置无法带走,却又不舍得捐赠或变卖的家私。干脆就造了册,原地留在老宅里了。
想的是这些老物件儿也用不坏,又有双方公认的记录,等到房子回来的时候,东西还是他们的,就不用折腾来折腾去了。
后来随着“运动”来袭,全国都开始了“破四旧”,当然也就不再惦记这事儿了。
万没有想到今日,这些东西竟然在他们的屋子里又见到了。
想来应该是“破四旧”那会儿,是被统一收敛到这里的。或许是当时的街道领导好心,也或许时间一久,街道的人都忘光了,后续就没做处理。
这就是老天爷有眼哪!
洪禄承和王蕴琳的欣喜是对这些老物件的依恋。两人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往昔的日子似乎又近在眼前了。
至于洪衍争和陈力泉的惊讶,却主要是针对这些器物的数量和体积。俩人又不约而同,都跑到了东边偏厦去看。
跟着铁链子哗哗响过之后,又是老大一嗓子。“爸,妈!邪了嘿!我住的这三间屋里也是满的!还有不少东西呢!”
就这一声儿,让洪衍武差点没乐出屁来。
他跟谁都都不一样,这些东西在他的眼里那就是钱哪。
特别头几天,寿家归还家私的时候,他还看着心痒难耐呢。当时觉着自家太倒霉,家底儿都让老爷子给“败光了”。除了妈还有件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其他的什么都没了。
哪儿知道包子有肉不再褶儿上啊。他们洪家就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竟然在这个院里藏了这么多宝贝呀。整整八间房啊!
想到这儿,他再也忍不住了,奔着一个早就盯上的大画桌去了。
那画桌长度足有三四米,他迫不及待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前的灰,只见桌面上平极了,颜色温润,图形如行云流水,还有“鬼脸儿”,怎么看怎么都像黄花梨。
他就问父亲了。“爸,这大画桌是不是海南黄花梨啊?咱家打哪儿弄来的?”
却不想洪禄承的回答,更是远远超出他最好的设想。
“你小子还挺认好东西。不过这个不叫画桌,叫画案。它在咱们家至少也有一百年了。这是明相严嵩用过的,当年你高祖父用了一个十六间房的两进院子才换来的。至于这种木头也确实是海南产的,但正式的名字叫‘花榈’,也可以叫‘花梨’,价比‘紫檀’。你说什么‘海南黄花梨’,我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你可别瞎叫,招人笑话……”
(注:“黄花梨”称谓出现较晚,我国古书记载为“花榈”、“榈木”、“花梨木”,后来有了替代品,才创造了“黄花梨”这个词)
“哎哟我的亲爹啊!我还管它叫什么啊,光凭严嵩用过的,那就是无价之宝!”
可俗话说乐极生悲,就在洪衍武爱不释手地抱着大案正美的时候,东边屋先是传来“咣当”一声巨响,然后就是“哗啦啦”了。
第二百章 行家
洪衍武小脸儿绿了!
他没回头就知道,肯定是老大“闯祸”了!
为什么?
因为陈力泉有功夫,别说练成了“火烧身”就等于身后长了眼,就单凭反应能力,泉子真要撞到了什么,也足以挽回恶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果不其然。一回头就看见,东屋门前,陈力泉一边抽着烟,也往屋里张望呢。
而等到他急匆匆跑过去之后,就看见在东屋最里面的一间,洪衍争从一张桌子上正往下爬呢。
桌子底下,不但有一个倒了的花架子,还有一个已经摔成了好几瓣的大号扁壶。那壶上满是花卉,粉彩鲜艳,瑞丽无方。
洪衍武赶紧从家私的缝隙里挤了进去,再拿起来一看扁壶的底儿……好嘛,乾隆官窑!
他这个心疼啊,那就别提了。
“哎呦,我的大哥哎,你这是干嘛啊,好不容易咱家的东西刚回来。我还没好好看看呢,你就开砸了?日子不过了?”
洪衍争却有点无所谓。
“不就是摔了一件瓷器嘛。反正这屋里这么多呢!我说,你倒是先看看我从房梁上够下什么来了!这些都是我小时候放上去的,居然还在呢……”
这话不说还好,老大显摆似的打开了一个小布包来献宝。把洪衍武给气得鼻子差点歪出脸去。
怎么了?
敢情里面一个“琉璃喇叭”、一个“转花筒”、一个“蝈蝈葫芦”。大概其都是洪衍争小时候的玩具。
“大哥哎,就为这几个破烂货。你就毁了这么好一件瓷器啊?那是乾隆官窑!官窑!洪家的东西,咱们可是人人有份儿啊。那可不是就你一个人的!”
得,要不说话赶话呢。这么一说,老大也不高兴了。把脸一耷拉,两兄弟就上了。
不过倒也没吵两句,俩人就消停了。因为他们父母过来了。
弄清了事情始末。出乎洪衍武的意料,这次王蕴琳居然向着大哥,教训了他一顿。
母亲的道理是,“老三,你喜欢这些东西是好事,这里面有知识,有情趣,总比爱别的俗物强。可你大哥手里的东西,可不是像你说的那么不堪啊。”
“‘蝈蝈葫芦’是你祖父留给他的东西,‘琉璃喇叭’是你父亲给他买的,‘转花筒’是我亲手给他做的。这些都是他曾经的心爱之物,能保存至今,着实不易。失而复得,对他来说,更是一件没想到的幸事。你怎么就不能体谅这种心情呢?就为他失手打了件东西跟他急赤白脸?”
“老三,你从小长在贫困之家,要记得争气。人咬菜根也是过,即便他年得志,也不能为绮丽纷华所动。这些外物,没有不行,多了也无益。什么东西也只是东西,远没有人重要。怎么能为此伤兄弟感情呢?”
“我还跟你说,当年我娘家这些东西最多,那不知是完颜家几代人的积累。可后来家势衰微,经我和你舅舅手低价当当儿,撒出去的古玩字画又何止千万,现在看来,那一切其实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这一席话登时说得洪衍武冷汗淋漓,面红过耳。
是啊,他至于吗?
别说家里有这么多东西,就是唯一一件被大哥失手打了,他也不该发这么大的邪火啊!
他这不是又犯了过去的毛病嘛!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混蛋至极!
亏他自以为已经和以前大不相同,看来还是修炼不到家,一不留神,就容易被外物迷眼啊!
既然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处。洪衍武不敢造次了,马上幡然悔悟,跟洪衍争道了谦。
他承认,物件一旦寄托了人的情感,再不起眼的物件都会弥足珍贵。自己没能体会到大哥的心情,很是有愧。他真是不该跟大哥犯浑,请大哥别跟他一般见识。
他还表示,要将母亲的话深深地刻印在心底,永远不敢忘记。
这番话诚心诚意的,态度很诚恳。既让洪禄承和王蕴琳欣慰。也让洪衍争大大出乎意料。
因为洪衍争本以为,“老家贼”即使跟他道歉,也就是迫于父母应付差事。说实话,他就没见过自己的弟弟真正的服过软儿!
可这么一来,真是有点感动了,再看看那四分五裂的扁壶。他也就不好意思起来。
“老三哪,也怪我毛糙。粗疏大意毁了家里的东西。不过,我还真没想到你这么喜欢这些老物件呢。既然如此,这些东西将来都归你总行了吧?我是一概不要……”
可没想到,他这一句,洪衍武差点没炸了庙。反应又是极其激动。
“嘿,大哥,你这……这真是瞎大方!你还真不识货!别看这些东西现在不值几个,可这都是宝贝!就冲你这样,这些东西我还真得替你看起来。等将来你明白了,我再还你。说清楚了,可不是我要独闷儿啊,我是怕你不懂,像这个乾隆官窑似的,再给瞎糟践了!”
哪儿知道他这好心好意,也属于瞎咋呼,洪禄承一听可就绷了脸了,手一伸,把兄弟俩一起骂。
“你们都是混账!胡说八道!什么你的我的,还将来?我和你妈还都活着呢,这些东西就没一样是你们的!瞎分派什么!”
一通发作,哥儿俩全傻眼,是啊,爹妈活着就惦记家底儿,这不是忤逆是什么?
可老爷子话到这儿还没完呢。拿眼睛一撇耷洪衍武,相当不屑。
“还有,老三,你也别看不起你大哥不懂行。其实我看你也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不是我说你,就这东西,好好看看,什么乾隆官窑,不过一件民国仿的西贝货而已!”
“啊?”洪衍武这次才真是目瞪口呆。“爸,您没开玩笑吧,咱家还能有假玩意?”
又是一声冷笑。
“嘿,你这话说的,这行里深着呢!来,我正好教教你,好好听着。你看,这个扁壶上面的粉彩画得很满,不留空白,这种瓷画名为‘百花不露地’又称‘百花锦地’,也有人叫它‘万花不露地’。这是什么样的时代特点呢?必然是富足年月。所以正是由于清乾隆时期国富民强,乾隆皇帝本人又较张扬,喜欢热闹,这种繁华锦簇的满彩瓷得才以流行。可是‘百花不露地’画起来比较繁琐,生产成本太高,于是清嘉庆之后,这种彩瓷烧造就中断了。但从反向来说,这种东西也就成了瓷器里的精品了。尤其是到了民国时期,这种瓷器不但受国人青睐,还符合洋人的审美。于是价格一直在上涨,仿品就必然多了起来。就拿这件东西来说,器形、颜料都对,确实很像乾隆时期的东西,可惜画法平平,却远不如前朝。加之釉彩凹凸感明显,施彩很厚,这也和真品有很大的区别。听明白了吗?”
洪禄承侃侃而谈,让在场的几个孩子听得一愣一愣的。
特别是洪衍武,他对父亲不能不刮目相看了,他的感受是这些娴熟老到的文物鉴定功夫绝非一日能及,父亲如果能活到2000年。那绝对是个能赛过“马老师”的人物。堪称活着的“张伯驹”啊!
于是带着无限钦佩,他就开始拍马屁。
“爸。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真长知识!就您这学问够我学一辈子的。我看您都够格去故宫当鉴定专家了……”
谁不爱听好话啊?特别还有着男人和父亲的双重身份,这几句自然拍得洪禄承相当舒服,颇有点熏熏然的得意。可洪衍武接下来的几问,却又让他不自在了。
“哎,对了……爸,这扁壶咱家哪位‘大头’买的?是我大爷还是我三叔啊?总不会是我爷爷,他老糊涂让人家懵了吧?
洪禄承听了脸色就骤然一变,老脸一红,很是尴尬。在一旁的王蕴琳却忍不住抿嘴笑了。嘴里忙数落洪衍武。
“你这孩子,嘴里怎么老没遮没拦的。什么大头啊!不能这么说话,谁买的也是你的长辈!”
得,这下不用说什么,看都看明白了。
洪衍武瞪大了眼珠子。“爸?原来是您买的呀!怎么会?您这不是挺明白的嘛!”
洪禄承嗽了嗽嗓子,还硬着头皮强撑门面。
“这有什么奇怪的?谁也不能总占便宜不吃亏,都在所难免。再说了,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了也就不会再上当了。我就算比别人强的了,至少我还明白怎么回事了。这得亏你母亲出身世家名门,打小是长在古玩堆里的。搁普通人一辈子弄不明白的学问,搁她就是一目了然的事。要不然,恐怕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把这玩意当真东西呢……”
好嘛,又是一个神转折。敢情一切表面下都有真相,正格的专家是另一位啊!
洪衍武不由自主带着点不满瞟了一眼他爹。
心说了,嘿,我还把您当真神呢,敢情您是靠媳妇儿呀!那还瑟什么?
咱爷儿仨豁牙子吃肥肉,谁也甭说谁了!都是棒槌!
嗯,要说有本事的还得是我妈,我舅舅这样的。看来若非天潢贵胄、见过世面的世家子弟,断不能有此见识。
难怪一说真正的古玩大家,多半都是这样的家庭出身呢。因为光有钱不行啊,还得有时间,有文化,有闲情逸致。差一点都没戏。
得,我以后也别费劲绕弯子,有什么还是自己问妈吧。也甭跟这位假行家瞎捣乱了!
第二百零一章 商议
这一天,直到夕阳西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洪家人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老宅。
别看除了洪衍争带走他童年的玩物,他们没再拿走任何一件东西。但他们每个人脑海里,却无一例外,都轮番闪现着昔日洪家祖辈人在这里生活的情景。
尽管洪衍争、洪衍武和陈力泉对洪家许多人,也只是通过洪禄承和王蕴琳描述才有个耳闻。
但威严慈祥的洪家祖父,浪荡不羁的洪家大爷,年轻有为的洪家三爷,他们的音容笑貌都仿佛能亲眼见到似的。
还有通明的灯笼、洋气的西洋小楼,欢乐的冰场院,那一幕幕的往日繁荣也仿佛历历在目。
尽管斯人、斯物已去,时过境迁,让人不免存有许多伤感。
但每一个洪家人,只要他们来过一次这里,听过今日所讲述的这些,必定都能感觉到血脉里的某种东西会和这里产生共鸣。
这种东西会让他们永远为这个家族所牵挂,为这个宅院所关切。
哪怕宅院已经这般老旧了,已经移形换貌,但他们也依然热爱这里。
在他们的心里,这座老宅院就像一个迟暮的美人,尽管风烛残年,但一举手一投足风度仍在。
或许这位没人头上的珠翠可能已经过时,不再瑰丽,但珠翠仍旧还是珠翠,本质是永远不变的。
当然,这次回去之后,洪禄承和王蕴琳没忘了继续询问洪衍武是怎么把房子弄回来的。
虽然洪衍武隐瞒了他在其中具体的花销,只是很简单描述了事情经过。
但洪禄承和王蕴琳都是有见识的人,一听就听出了其中的要害。均不由暗暗吃惊,谁也没想到自己未满二十的儿子能有这份心计,这种筹谋。
所谓谋后而动、对症下药、有的放矢,不外乎如此。扪心自问,哪怕他们自己亲手来办,恐怕也不能办得如此干净利落。
于是针对洪衍武的这一番作为,洪禄承背后给了三个字的评价。“有章法!”
王蕴琳则由衷感叹,“儿子大了,真是有依靠了!”
也正因为如此,接下来,在商议洪家老宅修缮和是否搬家的事宜上,连二儿子洪衍文都没有知会,老两口却特意把洪衍武叫了来,让他和洪衍争一起来商量个主意。
洪衍争一开始把这事儿想的倒很简单。
他认为最费事的,也就是他大爷住过的东跨院。只要把洪福承原先那个院子的房重新盖起来,其余破败的房子再修葺一下就行了。
而他制定的方案就跟搭小房的步骤似的,先找建筑材料,买砖头,买沙子,买木头。再找懂得盖房的人手来帮忙。
重点是请泥瓦匠。他自己就是木匠,木工活儿就不用求别人了。
到时候他会把厂子里的同事请来帮忙,只要管几顿饭就行,能给家里省下不少的钱。这就叫众人拾柴火焰高。
只是唯独那小洋楼他就没办法了。里面的设施他连见都没见过,那些材料又难找,恐怕一时难以下手收拾。
反正如果按他的方式来计算,估摸家里出两三千块就足够了,大概其俩月就能完活儿。最后顶多再糊糊顶棚刷刷墙,没什么难的。
洪衍争自觉挺美,按他的计划,是又省钱又省事,完全可以赶在入夏之前,把这边东西拉走,房子交还房管所。
那今后洪家人便可以不用再花房钱,每个人都有一处小院儿住了。
可没想到他这主意一说,不但洪禄承和王蕴琳听了面面相觑,脸色迟疑,洪衍武更是强烈反对上了。说洪家的房决不能这么修,这就等于瞎凑合。
洪衍武的意见是,首先从房子的外观来讲,要“修旧如旧”。
隔扇、窗棂、门雕、壁雕、檐饰、墙砖,都要找真正懂行的人来做,以求尽量恢复以往的风貌。
这可不是随便找几个能盖排房的主儿,就能办到的。那得真正懂得古建营造的人来,才不算糟蹋了这么好的房子。
至于房屋内部,甚至比要旧日要更精细、更体贴地装修,怎么保温,怎么舒适怎么来。
他的个人要求,至少得地面铺砖,有干净的厕所和厨房。还得自购锅炉,通上土暖气,能洗热水澡。才算是基本达到了现代社会的生活需要。
同时他也不建议像洪衍争说的那样,装完了房子,全家就要彻底地从福儒里搬走。
这一是因为这边的东西和那边压根不搭调。
老宅里可有不少古香古色的好玩意呢,今后要都摆在房里,再掺和着这边弄过去三合板圆桌,柴木凳子,搪瓷脸盆,塑料暖壶,破铝盆儿什么的,看着实在是不成样子。
其二就是他觉着这房根本就不该退给房管所。
真要退了。万一家里人搬了过去,住着不适应,觉着着不方便呢。想回来可就没后路了。
那不行!还是房子捏在自己手里的好,到时候想去哪儿住去哪儿住。方便!
不用说,洪衍武的话是句句在理,设想周到啊。
首先,谁不愿意把房往精致,往舒适了去修呢?
何况就洪禄承和王蕴琳的出身和素质来说,他们在住宅上也必然希望能根据主人的情趣设计细节。
另外,在观音院东院已经住了这么久,跟这里的人和物也早就有感情了。洪禄承和王蕴琳还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几户好邻居。
真搬到老宅去,住着偌大的房子却没人说话。怎么可能不想这儿呢?
要能随时回来,自然是好。
所以肯定是洪衍武的想法更中洪禄承和王蕴琳的心意啊。他们一边听洪衍武说,就一边嘉许地频频点头。
不过,尽管父母态度和倾向明显,但洪衍争可还有点不服气呢。因为光想谁不会啊?可有些困难却是实实在在的呀。
他就说了。
“老三,你别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光说得好听。我怎么觉着就这么不靠谱呢?照你这思路,这工程量可就大了。一年也未必能完活儿啊。”
“何况总共加起来,这花费又得多少?咱们可不是国家掏钱修‘***’。是老百姓自己的住家儿,花光了可没人给贴补,今后咱可还得过日子呢。”
“不是我说你。你真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噢,就因为家里有了点儿家当,你现在人都飘了?还锅炉呢!你知道一个锅炉多少钱吗?那是咱自己家能买的东西吗?我就不明白了,你自己去澡堂子洗,又费多少事儿了。”
“还有呢,福儒里的房子今后不退,每月都得交房钱呢。一平米一毛二分二,咱家五间房一个月十块九毛八。还有水电费呢,水费一吨也是一毛二,电费一度七分,咱家这冰箱还特吃电,都加一块儿每个月将近六七块。这等于每月白扔小二十呢,有那个必要吗?这不是浪费吗?”
这么一说,洪禄承和王蕴琳不由迟疑了。他们当然也明白,照洪衍武的说法,所需时间、金钱绝对不菲。老大的顾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洪衍武心里有底,他绝对坚持自己才是对的。可不会被老大这么几句就随便改变初衷。
“大哥,我可不是不虚心接受意见,非要跟你顶着来啊。我下面只是就事论事跟你解释一二,你先让我把话都说完了,咱哥儿俩再慢慢谈。”
“的确,在修房子的事儿上,确实要花费不少。那是因为房子这东西不是几件家什,几个盆几个碗,怎么对付,怎么将就都能使,真不想要了想换就换。那修一次是为了住好几十年呢,真差一点就够你难受的。何况咱们家的房子多亏了洪家历代人心血投入才营造出这样的格局。所以依照我的看法,要修房就必须把钱花到位,决不能抠门。如果光想怎么省钱了,不说把这么好的房子糟践了。今后如果总是返工也不行,反倒成了一种最大的浪费。”
“别的不说,安全总要考虑吧?咱们家老宅确实是老了,不但房梁得加固,得更换。那水路、电线也用了很多年,早就不行了。如今那么大宅院又一个人没有。真不管它万一跑了电,火星子就能把屋子引燃了。那咱们才叫欲哭无泪呢。”
“时间上也是一样。慢工才能出细活,咱们住房可不能来回折腾。最好事先好好规划一番,把能考虑到的都尽量周全了才行。而且因为时代和社会环境都变了,有许多房子上原先的设计就显得不便了。也要尽量把不合时宜的地方给更正了。否则挺好的房,住着也照样受罪。”
“别的不说,你就没觉得那院子特别大吗?一个院儿套一个院儿的,想出门上趟街都得老半天。还有门槛呢。每天要下班回家光搬自行车就够你累的了。就更别提冬天储菜,储煤了。现在可不是仆从如云的时代了,这都得咱们自己身体力行啊。所以总而言之,无论时间还是金钱。该付出的就得付出,半点不能凑合。不但要修房,还得改造水电路,修路扩门。”
“这事儿如果打个比方呢,其实就跟买皮鞋似的。假如我五十块钱买一双真牛皮的,你五十块买了三双人造革的。表面上看是你占便宜了,同样的价钱买了三双,可以轮换着穿。可我保证要不了两三年,你那三双鞋一起完蛋。这玩意质量次啊,不耐穿不透气,脚还受罪,到了日子塑料就化了。可正格的牛皮鞋就不一样了,一分钱一分货,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要在意点,随时钉个鞋掌,补个衬里什么的。没准八年十年也是它。到底怎么花钱合适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最后咱再说说这福儒里的房。老大,你也甭光看着每月掏那几个房钱。你知不知道京城的房有多么短缺啊?都不说越来越多的知青要跑回来,今后肯定更缺。就说说你跟单位福利分房的事儿,打你上班就开始排号儿,也没轮上一间小平房啊。你再看看那些当官的。有谁嫌自己房子多的?不但都霸着,还拼命弄呢。为什么?这房子是稀缺资源啊。别看公家定的租金没几个,可你真要转租,就咱们家这些房,一间我就能租出去十五块钱去。那人家还得感谢咱办了件好事呢。怎么?现在老房子回来了,你就要退啊!这不是犯傻吗……”
别说,洪衍武这些分析深入浅出,不但有理,而且还有许多大家都没想到的地方。可谓发人深省。
话到这儿,其实就连洪衍争也有一半被说服了,只是钱的事儿他还是很担心。
“老三,我承认。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你也别忘了,知易行难。要是钱不够使,也是一切瞎掰。我就问你,你到底有多大的把握,咱家的家底儿就足够能把事儿办成呢?万一修个半半拉拉,那可就是拿钱打水漂儿了。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没错。洪家家底儿都算上有两万来块钱。过日子是尽够了,可要大兴土木就是另一回事了。谁也不敢肯定,家里的钱就一定够。
洪禄承和王蕴琳当然也关心这个问题,都望向了洪衍武。
没想到洪衍武一点不为难,胸有成竹地轻松地一笑。
“老大,你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其实钱的事儿还真不用担心。因为咱们不用把所有的房一气儿都修好啊。”
“我的意思其实是,必须先把整个院落的水路、电路、厕所改造好。这些基础工程以后返工太麻烦,无论你住几间房都得办,决不能凑合。但明面上的房子可就由着咱们了。完全可以分批来。我是想先可着西跨院和花厅院儿的房子修。其他的只要塌不了,就先不管了,等有钱再说。”
“这样就算是个样板吧,不但家里的钱就足够了,到时候还能算出修其他的房需要多少钱。万一真是材料不够,还能就近,从东跨院半塌的房里拆补一下。此外,咱们也能先看看效果如何……”
嘿,还真是醍醐灌顶。其他的人一下全明白过来了。可他们还有没想到的呢,洪衍武后面的话,那更是被他们疏忽了一点。
“爸,妈,大哥。我还得提醒你们一件事。你们别忘了,咱家可还有两间老铺呢。现在占咱们家房子的人是走了。可这不意味着这房就得空着啊。”
“我都跟房管所打听过了。两个老铺合理的租价,是在国家规定的每建筑平米四毛四的基础上,再按地域加百分之一百五的地段差价。那就是一块一,咱们完全可以再租出去啊,那可是‘大栅栏’的铺面房。过去街道往外租每月一块三一平米,都有人抢着要呢。咱们只要跟房管所登记就行,该交税交税,都听政府的呗。”
“我觉得就是再往便宜了算,那两个铺子加一起,六百多平米呢,每个月瓦片儿钱也得七八百块啊。干脆,咱还不动家里的底儿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咱们就用租房的钱来修房不就完了吗!”
第二百零二章 动工
洪衍武最后的这个主意,算是彻底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洪禄承和王蕴琳当即拍板儿,就决定把这事儿还交给洪衍武去办了。因为知道房租一时到不了位,还给洪衍武提前支出了两千块钱。
对此,洪衍争也没有异议,反倒说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让洪衍武说话。他也是真心觉得交给兄弟去办这事儿,是比自己强。
而且不仅如此,王蕴琳还单托付给洪衍武一件事。说他舅舅允泰手里也有房契,想让他帮着问问完颜家老宅,亮果厂“半亩园”的事儿。
既然妈开了口,洪衍武当然不会推脱。再说帮舅舅家的忙,本身也是义不容辞。对这件事,他就拍了胸脯了。
只是没想到,才刚刚一扫听就得了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半亩园”竟然是让部队给占了。
这种情形可不比政府或单位占房,那是另一条线儿,老百姓不但跟人家根本说不上话,连找谁说这事儿都摸不着门儿。、
唯一可行的办法,也就只能先托杨卫帆给打听一下,再从长计议了。
这样往后又过了两天,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先一步搬进老宅子去了。
他们住在了二进院里。这一是为了能看着房别失火。二也是方便改造水电路时后,有人能支应着。三来还得把花厅院儿的东西先挪过来。
说清楚了,这可不是洪衍武着急弄清家里到底有多少好东西,主要是因为屋子不腾出来没法修啊。
要说现在也真是办这些事儿的时候,眼下的天儿,气温已经不低了,冻土化开,正是破土动工之时。
再说这儿离他们上班儿单位也近了,步行五分钟就能走到“天兴居”,顾哪一头都很方便。
于是等到洪衍武分头宴请了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的领导,各自送了一些礼物之后。一递交申请,水路和电路工程先一步提上日程。
实话实说,洪衍武真正闹出来的动静,可远比家里人想象的还要大。
水路上,他不但要把过去不合理的水路取消。还要把每个院子都能通上可自由开关的自来水管道。
这工程量可就大了,不但全院儿的地都得刨开走管道,还得在花园的角落里专门造一口井来安置水表和水路的总开关。
电路上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要求。考虑到今后电器时代的到来,洪衍武不但要求把电线都改成铜线。还想弄一个低压配电柜,以方便控制每个院落的电路。
这个年代最贵的就是工业材料。反正,光两个工程算出来的材料费,大概其就得五千多块。多出来的钱洪衍武当然就自己担下了。
于是乎洪家人头攒动,成捆的铜线和成吨的铸管运到了院里。自来水公司的施工人员来了十个人,电力公司也派了仨师傅。每天他们在洪家老宅里出来进去,架梯子刨沟的,那热闹极了。
就这通乱,要搁一般人家真够一呛的,因为你就是每天给人家沏茶倒水,招待饭食。也够操心的了。
不过洪衍武可没遭这茬罪。他想得挺明白,搭人情、陪精力他受不了,想省心就别省钱,干脆,还是拿钱说话吧。
他的办法是动工第一天请这帮工人一起下了一次馆子,每个人送了两条“大前门”。
在酒席上,他还很诚恳地表示。说自己家里人少,日常中肯定就顾不上各位师傅了。这一点请各位师傅多海涵。但对于各位的辛苦,他会在事后表达感谢。
只要大家活儿干得漂亮,质量没毛病。他愿意完工当日,再奉送大家每人两条“牡丹”,外加每人五十块钱辛苦费,大家不要嫌弃也不要客气。至于施工期间,还希望大家多多担待,多多帮忙。
洪衍武话说的客气,酒菜是可劲要,那二十六条香烟也跟眼前戳着呢。谁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故意怠慢,可谓要面子有面子,要里子有里子。
许诺虽然现在看还是虚的,可就凭动这么大的工程,凭这个手笔,就已经足够这帮工人产生信任的了。
于是个个不疑有他,吃完了这顿“开工饭”就各自甩开膀子开始干活了。
要说洪衍武这办法,高明就高明在两点上了。
一是绝不抠抠缩缩,极大地激发了工人们的劳动热情。二是他只追求最终结果,没给任何人靠磨洋工获利的机会。这么一来效率自然高。
拿电工来说,原本可以慢悠悠磨蹭一礼拜的。这下三下五除二,三天就交了活儿。
洪衍武也真不食言,不但当场给钱给烟,还又借着这事儿款待大家聚了一次餐。
这一下不但获得了电工们的交口称赞,也等于中途用事实给自来水公司的工人打了一针兴奋剂。
在这种亲眼目睹的刺激下,接下来没出五天,竟然连水路都铺设好了。能达到这种效率和质量,在这个年代绝对堪称奇迹。
只是干完了活儿,自来水公司的人也真是累得够呛,吃散伙饭的时候,不由都跟洪衍武诉起苦来。
他们说“小伙子,你这钱出得真不冤,我们就没干过这么快、这么累的活儿,我们敢保证,你这活儿质量都赶上区政府大楼了。可我们也全累劈了,至少得歇半拉月才能缓过劲来。”
洪衍武当然知道挖土方什么滋味,哈哈一笑,道了声辛苦,敬了一杯酒。每个人又给加了二十块钱。这一下怨气也就平息了,照旧还是皆大欢喜。
要按步骤,水电路一完活儿,也就该正式修房了。可这事儿搁洪衍武就有点头疼了。
不是为别的,就因为没找着懂行的人。
在改造水电路的期间,洪衍武问了区里好几家房管所,无一例外,干活的全是大众化,只懂得盖排房的泥瓦匠。别说过去的“八大柜”了,就是“四小柜”的人也没找着一位。
(注:清代的皇室宫廷建筑,都在明朝基础上扩建和改造而成。皇家大型工程,由内务大臣主管,再由工部转交给当时京城的十二家木厂承包。这十二家木厂被称为“八大柜”和“四小柜”。“八大柜”为:兴隆、广丰、宾兴、德利、东天河、西天河、聚源、德祥。“四小柜”为:艺和、祥和、东升、盛祥。)
好在他还有洪衍争这个大哥,最终多亏洪衍争的师傅解决了这个问题。
前面外传《第一百四十七章无靠》里提过,洪衍争师傅王汉平师承“龙顺成”,是“红星家具厂”唯一拿七十九块四的七级木匠。眼下,像老爷子这样出色的手艺人可不多了。
别看并非干土木营造出身,可故宫里一些修补隔扇、窗棂、木雕和家具的精细活儿,可离不开他。
有时候上面就会派这样的专项任务给他这样的能工巧匠。一来二去,他就这么和故宫里的人混熟了。而且接触最多的还就是搞古建的。
所以洪衍争知道了洪衍武的为难,去跟师傅一打听哪儿能找着干古建的人,王汉平就出来牵头了。老爷子领着洪衍争和洪衍武哥儿俩去景山西面的“陟山门街”,去找了一家姓单的人。
这一次去,不但彻底解决了洪家的难题,还让洪衍武大开眼界,长了见识。
敢情那“陟山门街”住的全都是故宫博物院的人。那搁到现在就是专家聚居地啊。而且这还不算什么,当年这些专家们的生活条件才真是让人看着心酸呢。
就拿洪衍武他们拜访的这位单云盛先生来说,他是故宫刚退下来的研究员。本身是学历史出身,三十年代的时候,又在朱启铭办的“营造学社”里的文献组当编纂。可谓是资历最早的专业古建人才。
而且由于单先生对西洋建筑和古建法式都很感兴趣,在“营造学社”时,他跟法式组队长梁思成经常讨教,学到了许多。完全可以算是梁思成的学生。
甚至共和国十年大庆的时候,他还被梁思成举荐给文物局领导,让他来负责修太和殿。
就是这么一位大家,居然退休费就拿了三十五块钱。一家五口人挤在一个院子里的两间门房里。甚至他的女儿也去当知青插队了好几年,这才刚刚办完返城,只在故宫的建筑队里找到了一份瓦工的工作。
说实话,其实单先生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洪衍武也不知道。但就凭这一次拜访,他就能对单先生产生充分的信任。
因为即使是这样的生存环境下,单家几乎有满满一屋子的书。
而且单先生知道他们来意后,不但很坚决地推辞了礼物,还不绕弯子地直接说了。
“你这事儿,我得先看看你们家的房子,房子要没什么价值,你们另请高明,有价值做修缮的我就帮这个忙。要是真的可以呢,我还有一个要求,营造上必须一板一眼按规矩来。所以到时候你得先把大概的花费范围告诉我,然后我再告诉你能不能干。这是因为用料、施工,都得我说了算,不能省钱的地方就不能省。时间你也不能催。因为现在能干这活儿的人不多,不得用的人我绝对不用,我能找多少人是多少人。怎么样?”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别说这番言论正合自己的心意。洪衍武也在这位单先生身上看倒了堂堂正正的文人风骨。这是与那个“房落办”魏主任有着天壤之别的人性。
果然,单先生看过房后,又听洪衍武开出一万块的价儿就应了这事儿。他代为算出的预支账目其实远比洪衍武估计的低,连东跨院一起翻盖才不过八千块。
而且账目清楚无比。砖、瓦、灰、沙、石、木、漆、人工,一笔是一笔,单价、运费全都一丝不苟。甚至根本就没有列出单先生自己的报酬,他竟然要白白地义务帮忙。
当然,视情况而定,还有可能再增加一些预算,可控制在万元之内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了。
单先生找来的工匠更了不得,十二个老匠人最年轻的也是四十来岁,且无一例外都是“八大柜”的后人,只有六个小伙子是来充当力工的。
而且从那些老匠人口中,洪衍武更是进一步了解了单先生的为人。不但知道了他有一个外叫“芝麻酱”,还知道他在故宫不得烟儿抽,混得这么惨的真正原因。
敢情单先生在古建上特别注重工艺,他不像其他专家那样看不起工匠、技工,而是天天和具体的施工人员泡在一起。所以在这些事儿上他就特别较真。
像他就知道拌水泥拌沙子就应该像缓缓搁水,它才能好使。
而有的工人偷懒不去搅和,把水管往那儿一搁他就玩去了,抽烟去了,结果该化的不化,该凝的不凝。
单先生一旦遇见这种情况就会发脾气。非要给人家讲拌水泥如同“拌芝麻酱”的道理,总想纠正他们的错误,这样就落下这么个外号了。
至于他的待遇上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提高,是按最低级别退休的研究员,那就得说到1962年了。
当时因为“自然灾害”的原因,全国没粮食吃。那两年各处都在精简机构,故宫也不例外,领导就想把外聘的工匠全部辞退,说没他们也成。
单先生知道后就不干了,他跟领导沟通了几次也没能说通,就越级打了个报告给上面,声称这些工匠的技艺才是真正的宝贝,希望把这些老工匠给留下。即使真有困难留不下来,也得给他们录音,把他们技艺传下来,才能让这些人走。
报告上去,文物局批了,但故宫的领导可就生气了。同意是同意,但经费上却故意拿一手,钱总拨不下来。反正七弄八弄的,就把事儿耽搁了。这报告跟没打一样,工匠们全都带着遗憾走了,单先生的想法也根本没实现。
而且此后单先生就彻底倒霉了。苦活累活都交给他了。却再也升迁无望。
对这么样的一个人,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
绝对的有本事,但正因为太过钻研学术才不通人情世故。像这样的宝贵人才,其实我们的国家不知道有多少,可要没有个能知人善用的好领导,那不但无法发挥出其本身的价值,结局也都免不了一个“惨”字。
官僚作风,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
洪衍武是既为了单先生的遭遇惋惜难过,也为他自己能请到真正的行家里手感到由衷的幸运。
第二百零三章 老铺
老宅里的房子交给单先生,洪衍武是百分百的放心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后面有关老铺,却意外地出了一个小波折。
那就是“京城红旗厂”的营业部经理,哭着喊着要重新租下洪家的老铺。
敢情他们急急忙忙搬走了之后,就再没找着合适的营业地方。转悠了一圈儿,不得不又找回来了。
其实说实话,洪衍武一点不想把房租给他们。
是!他是跟家里人声称,要把两处老铺出租,用租金来修房的事儿。可那仅仅只是个让家人安心的幌子。
噢,难道就为那一年几千块的房钱,他就真去房管所挂号啊?
还是那句话,他一个月好几万的进项,天天还琢磨怎么往外花呢,那几个钱还能在乎吗?他何苦鹌鹑嗉里寻豌豆,蚊子腹内刳脂油呢?
相反的是,如果他贪图小利,哪怕他是合法纳税,在这个年代的旁人眼里,无疑就又成了“不劳而获”的新罪状了。
虽然不会再有人为这个搞什么“批斗会”了,但“树大招风”总是难免的。
不说别的,肯定有人犯“红眼病”吧?要是一堆人天天有的没的,肆意编排自己家的事儿,谁听着也别扭。
更何况花钱租铺面房的也都是公家单位。主家和承租方真有点什么矛盾,那很容易就成了主家的不是。
还有,俗话说的好啊,“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今后还想把老铺重张,给父亲一些安慰呢。万一到时候人家不肯走,也是麻烦。
所以说,何苦来的呢?洪衍武根本就是打算自己掏钱来修房,压根就没把房出租的意思。
可是呢,尽管如此,“京城红旗厂”这次能找回来,也不是没有倚仗的。洪衍武还真是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为什么呢?
因为洪衍武的大嫂就是“京城红旗厂”印染车间的女工。营业部经理不知打哪儿打听出这层关系来了,他找了厂领导一合计,就一起出面托付徐曼丽给家里通了个气儿。
这什么意思还不明白么?
于是洪衍争把情况一说,洪衍武没让大哥大嫂丁点儿的为难,很快就跟红旗厂营业部经理去房管所走了程序。
甚至规规矩矩,完全按照国家政策,用比以前低的价格,每平米一块一,就把“红旗厂营业部”原来租用的“衍美斋”老铺又交给他们了。
这下可把红旗厂领导和营业部经理都给美坏了。
要知道,“京城红旗厂”建国后成立的时候,是好几个由山西商人开办的染坊合并而成的。
实际上这个厂子里,连厂长带职工,老家大多是在山西最穷苦的地方,徐曼丽也是因为家里山西的籍贯才能托人进厂当的工人。
就那帮“老西儿”,苦日子过惯了。
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公家的,那真是把钱当钱啊,厂子食堂吃饭都很少见细粮,连炒菜都少,还跟老家一个习惯,各类杂粮面食、辣子、陈醋、浆水菜。
那必然是觉着占着天大的便宜,捡着金元宝了。
不过洪家也没太吃亏,精明的洪衍武没忘了额外提条件作为交换。
一个是他要求双方在房管所备案签字,约定这房只能租营业部有限的几年。大概六七年之后洪家肯定要收回,真到时候要腾房,别舍不得搬走。
二就是他明着直说了,自己大嫂在厂里的待遇得给变变了,不能总在印染车间吃苦受累。他们家过去是“黑五类”那没辙,但现在就不一样了。该调剂就得调剂一下了。
于是徐曼丽就被厂领导调进设计室坐办公室去了。今后的工作是专管印染车间配料的搭配。
那比起在车间挨呛、挨熏、搬货、运货那当然轻省多了。只要开机器印染之前,按图纸要求把染料配比定好就行了。
虽然偶尔还需要下车间监督一下,并没有完全杜绝“有毒作业”。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毕竟徐曼丽从进厂学徒开始就在印染车间,别的活儿她也不懂啊。
反正这件事,最后把红旗厂乐得屁颠屁颠的,徐曼丽挺知足,大哥挺满意,父母也对修房的事感到更安心了。那么你好我好大家好,洪衍武也就捏鼻子认了。
但是,另一个老铺“衍美楼”洪衍武可就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出租了,他要留下自用。
那是一个三栋小楼联成的小院儿,上下足有四百平米。
当初租用他的体育用品公司,一层是当柜台,二层除了留了北边做办公区。西楼和东楼都是库存仓库。空间不但特别实用,也没有什么消防隐患。
院门外就是大街,搬运东西方便。把院门一关,也没人能看见里面有什么。用作放大件儿的家什可是再合适不过了。
有了它,洪衍武也就有了条件,能办一件他长期惦记的事儿了收硬木家具!
哪儿收去啊?
还是却信托行的委托商店。
要说这年头的信托商店还真是的好地方。不但宝物众多,有时候还分门别类给你整得挺专业。
至少像玄武区的菜市口东边就有这么一个信托行的门脸。里面百十平米,几乎全是老式家具。什么老桌子、老椅子、老柜子、老梳妆台。
这些东西,不是“破四旧”时候,主人主动低价处理转让的。就是被当时林立的各个“革命组织”,主动送到信托商店来换取“革命经费”的“被抄物资”。
此外,还有信托公司本身,长期从外埠采购,向机关团体挖潜,从华侨和使馆收购来的处理物品。
当然,在这些售卖的家具里面,一些写字台、大衣柜、双人床什么的也不是没有。
可是这样的“简约类”家具既符合当代人的审美,又节约空间,而且价格实惠,很快就能被顾客们买走。
相对而言,华美大气的老式家具占空间不说,因为大多是硬木的,价格也要高一些。
在当时号召“勤俭节约”的社会大环境下,自然也就被人们视为“华而不实的过时玩意”了。
这样的观点其实特别普遍,就连洪衍争这样有个好师傅的木匠,打心里讲,不也对古典家具不怎么重视么?
所以说,洪衍武来信托行的商店里买家具,那是太合适了。光挑硬木的买就行。那根本就不是捡漏啊,而是堂而皇之的大抄底啊。
就比如说来菜市口信托行买家具的这一天,他带着陈力泉进门的时候,就一个老头儿跟那儿盯着商店呢。
那老头头发半白。坐在那铺了灰布的靠背椅上,抽着自己卷的“大炮”,你不理他,他也不抬眼皮。
再加上那些家具都是胡乱堆放着的,落满了灰尘。一看那架势就知道这里是个冷衙门。
洪衍武转了两圈儿,指着一个两米多长的鸡翅木的供桌就开问了。
“大爷,这玩意多少钱?”
“六十五!”老头慢条斯理,连眼皮都没抬。
洪衍武两分钟后,又指向了一个看似黄花梨的踏床马扎。“这个呢?”
“八块五!”老头语气带上了点不耐烦。
洪衍武跟着跟两个酸枝木的灯挂椅对上了眼儿。“大爷,这一对椅子多少钱?”
老头不由自主看了他好几眼,最终用相当不满的语气回答。“一百一!”
可洪衍武就跟不懂人事似的,话音还没落,竟又指着一套被拆下来的架子床问上了。
“这是一整套吗?缺不缺东西,什么价儿?”
老头儿这下真急了,差点没蹦起来。“嘿,小子,你没事拿我打镲玩儿呢?问东问西的,买不买你?”
洪衍武可是一脸无辜。“买呀,买呀。刚才这几样都想买,就是价格太贵,咱得商量商量……”
老头儿一听倒乐了。“还都想买?年纪不大,口气不小。我也不懵你,你真想要,看见没有……”
这么说着,老头儿就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本子来。“公家的进价可都在这上头呢。我大件儿加五块,小件儿加两块卖你怎么样?够便宜的了吧……”
说完,老头悠悠地喝了口茶,拿眼睛只扫耷洪衍武,像是吃准了他买不起。
因为在老头看来,这些玩意现在是没人认了,尽管卖不上价儿去,可加一起也得好几百呢。特别是那架子床,进价就小二百呢。洪衍武和陈力泉他们俩小年轻,既不可能有这个财力,也不可能有这个见识。
洪衍武是来买东西的,当然也没想置气。这么一听马上赔笑,就递过一支烟来。
“大爷,您别这么说啊,我可没气您的意思……您给的价儿好是好。可咱要是真这么办了,那您跟上头可就没法交代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洪衍武说得是好话。可架不住信息实在不对称啊。再加上先入为主的成见,这就足够产生歧义理解的了。
没别的,这些话在老头儿听来,那简直就是故意气人,明显叫板啊!
要知道,京城人确有京城人的特色。大多数京城人虽然善于包容,但最烦的就是有谁当面儿充大耍横。
别说这块地界儿随便扔一块砖头就能砸着俩处长,就凭户籍制度给首都人民带来的骄傲感。如今哪怕皇城根下的一个收破烂的,也敢跟你说“爷”如何如何?
对,咱不是领导,可多大的官儿咱也都见过。有什么呀!出了你的衙门口儿,谁尿你啊!
于是本来老头儿都接过烟来了。可这么一听,烟又摔桌子上了。反倒气哼哼马上翻起了账本。
一边翻还一边嘴里念叨。
“小子!你还甭跟我打马虎眼,净捡便宜话儿说,没门儿……告诉你啊,还甭跟我玩儿这个哩个儿楞!你大爷我说话算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儿……看着啊,那架子床一百八十三。条案……四十六,一对椅子七十二……马扎四块三,加起来一共……一共三百零五块三,麻利儿的,掏钱吧您呐……”
这下洪衍武也没辙了,只能给陈力泉一个眼色,让泉子在老头儿的催逼声里从怀里掏出了一沓子“大团结”。
嘿,还真要买啊!
这下老头儿傻眼了。那脸上叫一个精彩。简直就跟撞了邪似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可他也能不赖人家啊?这是他自己闹腾的。不占理啊!
再一想,哎,反悔可不行!刚说完硬话,这就等于在俩小年轻面前自己抽自己大嘴巴啊!是爷们不能丢这面儿呀,还是扛了吧!
于是也就只好咬着牙,寒着脸,给开了票据。
没想到这时候洪衍武又说了。
“大爷,谢谢您了。可我还想买点东西,您看是拿笔帮我记一下,还是用账本对着划勾呀?麻烦您过来这边吧,看得清楚。我要那边仨花几,那儿的俩条案,紧里头的所有屏风、插屏、折屏、挂屏。哪儿还有俩罗汉床是吧?我也要了!您这儿东西够全的吭,嘿哟!还有交椅,玫瑰椅,方桌,圆桌,方凳,亮格柜,博古架,那我也都……”
眼瞅着洪衍武这么指东指西,旁边的陈力泉还居然又掏出两沓子人民币来。
忽然之间,老头而就觉得自己胸口怎么那么闷,心跳加速下,骤然一疼,“咕咚”就软倒在椅子上了。
这下不但耳鸣,眼睛也花了。
再后来,他可就没什么感受了,耳边只听见洪衍武在急茬叫着。
“大爷!您怎么了……您……您这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啊?别别别啊,刚才咱说着玩儿呢,那都不算。价儿该多少是多少!您说了算……您可别吓唬我!您睁睁眼!哎哟,罪孽喽,您可真是我亲大爷……泉子,快含口水,喷他!”
第二百零四章 宝贝
尽管出师不利,才刚想买点家具,就差点闹出人命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总归有惊无险,最后靠着陈力泉一口凉水,又把老头给喷醒了。
看来这老头还不是心脏病,只是不知是气的还是吓得,昏了过去。
想想也是,就因为耍了一回大爷脾气,差点担上给公家造成巨额损失的罪名,估计谁也没想到这种倒霉事会落自己脑袋上。
恐怕就是人不昏过去,大白天也得好好咬一口自己的手,看看到底是不是做梦。
再后面,为了给老头儿压惊,洪衍武特意出门买了两盒好烟。
而好言好语地安抚好老头儿之后,或许真是所谓的“好事多磨”,过了这道坎儿可就一顺百顺了。
洪衍武和陈力泉,不但在当天以挺公道的价钱拿走了五十多件家具,在之后的十天里,更几乎把全城52家信托商店都逛了一个遍,那是一通狂买。
说实话,洪衍武最大的感触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啊。
他本来以为,信托商店扎堆,又有专门家具门市的菜市口,这儿的玩意就算好的了。可只有逛过才知道,要说好东西,还真是北边的多。
相比较而言,南边信托行里东西,好东西的来源恐怕只有前门地区有数的几个大商家。
因此硬木家具其实只占百分之六十左右,这其中紫檀和黄花梨还不多,无论从材质和规格上看,都比较普通。
但北边就不一样了,高门大户太多了,所以有待售卖的商品是极大丰富。
拿椅子来说,带扶手的“交椅”、“官帽椅”多极了,材质上紫檀和黄花梨也并不少见,连铁力木家具和红瘿木的家具都有。明显格调和档次上都高了不止一个层次。足见“东富西贵”不是白叫的。
所以洪衍武,逛到北边的时候,基本上就非紫檀和黄花梨的家具不买了。像“马老师”做节目时所说的“全国现存不到百余张的黄花梨交椅”,他前后加在一起就买了十一张。
可是,到最后仍不得不说,真正给洪衍武带来了极大的惊喜,让他大开眼界的,还得属重文门内大街12号的“华夏工艺品商店”。
为什么呢?
因为这里是近年才刚刚改名的工艺品商店。实质上却是1975年从廊坊头条“劝业场”原址迁过来的全市最大信托商店“劝业场信托商店”,光在职职工就有470人。
这里营业面积大不说,经营品种也是异常丰富。一切旧货,就没有比这儿更全的了。
除了皮套钟、金壳表、高级衣料、高级皮毛、瓷器以外,还有工艺品专柜,专门经营装饰品、欣赏品、古瓷、洋表、古玩、玉器及硬木家具。
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这里具备外事服务属性,作为唯一可以供应外宾的旧货商店,全市信托行收购点收上来的一些特殊商品,也只有这里才可以销售。
那么自不必说,这就是精品汇聚地啊。居然让洪衍武发现了两件极为难得的紫檀大料家具。
一个是将近四米的架几案,一个是两米多高的一对紫檀嵌画珐琅多宝格。都死沉死沉的,绝不会看错。
稍微懂得点老式家具的人都知道,紫檀是几乎没有大料的。有的都在故宫呢,不用说,多少钱也得拿下啊!
所以洪衍武在这儿花钱是最多的。差不多扔出去三万。为了怕引人瞩目,他甚至是叫来了不少人帮着他分批代买的。归了包堆,总共买下了大大小小,近两百件黄花梨和紫檀精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洪衍武最后还临时起意,又出面买了一对底价三千六百元的,栽在粉彩大花盆里的料器蟠桃树。
这主要是他看着这对桃树太栩栩如生,太逼真了。花和叶泛着荧光,莹润光滑,真是太漂亮了,那一眼望去就是“美不胜收”四字。
结果这一冲动就没过脑子,掏钱给拿下了。
可他才刚一买下来,扭脸就后悔了。
因为这玩意太大了,光树高就一米五。枝干伸展出去还特占地儿,连同大玻璃罩子往地上一放,一盆料器占地就差不多两平米。
另外也太娇贵了,就没一处不怕磕碰的,稍微一不留神,一个闪失就得残了。
这让他怎么往家弄呢?
后来再一琢磨,这价钱也着实让人有点肉疼。
因为所谓料器实质上就是玻璃做的。可这三千六的价码,都够买下十个大件紫檀家具了。是不是有点冤大头啊?
不过要反悔可不行了。当年的商场不实行三包,那售货员的脾气也都大着呢。要不是个敢于吵破天去,甚至到经理室去大闹一场的人,退货基本是没一点可能性的。
没辙!洪衍武对付老娘们也头疼。
他就只能是和陈力泉一起,把桃树连带玻璃罩子外裹一层厚棉被。再捆上杠子,连三轮都没雇,就靠他们俩自己步行,一个一个轮着往家抬。
那可真是费了大劲了,想想就知道,二百多斤的东西还这么娇气的。能不遭罪吗?真跟抬两个事儿多的活祖宗差不多。
这一路上洪衍武就埋怨自己冒傻气啊,叫苦不迭说花钱买罪受。
倒是陈力泉看得开,说就兹当练功了,每天他拎那俩石锁还三百来斤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想到洪衍武一听更郁闷了。
“泉子,我能和你比吗?你的爱好就是练功。我这人懒散,纯属吃老底儿,打滨城回来就没怎么动过胳膊腿儿。现在的我,身子骨还不如在菜站干装卸的时候呢……”
好嘛,您自己犯懒,那赖谁啊?
什么甭说了!自怨自艾没有用,该出的力气还是得出。
但恰恰更倒霉的是,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往“衍美楼”老铺运送最后一盆料器的时候。正好在洪家宅子的大门口,还让单先生和王汉平给撞见了。
两位老先生都是少言寡语的人,看见他们也没言声,可是,随后竟然主动跟过来了。
就在洪衍武和陈力泉小心翼翼放下“蟠桃树”,刚打开“衍美楼”院门儿时候。两位老先生从街角疾步走过来往里这么一看!嘿,洪衍武置办那点东西可就都泄了底了。
因为还有不少东西,院儿里搁着呢,洪衍武和陈力泉得慢慢挪啊。
王汉平干一辈子木匠了,就喜欢好家具,一见院里这些紫檀和黄花梨的玩意,那还有不激动的,一步抢进去,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嘴里直说“都是宝贝啊!”
就连单先生对那两件大料紫檀家具也是啧啧称叹。那词儿都跟洪衍武想的一样,“紫檀大料难得,赶上皇家御用规格了。”
可他们越是这样,洪衍武就越害怕啊。一是担心人家跟他打听这些东西的来龙去脉,二就是怕这两位再进屋里去,那就什么都藏不住了。
不过让他颇为欣慰的是,这两位老先生倒都是明白人,知道这种事儿忌讳什么。都只是夸东西,谈物件儿。一句额外的话也没提。更没有想进屋的意思。
王汉平还逗洪衍武呢,说“你喜欢这些玩意?好,识货!比我徒弟都像我徒弟……”
而单先生更是出乎洪衍武的意外,随后的几句话竟带给他极大的惊喜,让他今天心里闹的别扭一扫而空。
敢情单先生没多久,就认出了洪衍武弄回来的蟠桃树不是凡品。说那是西太后的东西。
为什么呢?
因为这么大的料器,民间很少见,只有供奉宫廷的御厂才能造得出来,俗称“宫料”或“御琉璃”。而且自宣统以后,老工匠散去,就连御厂也造不出来了。
再加上粉彩的花盆符合同治、光绪时期的时代特征,上面又有“储秀宫制”的字样,自然是西太后的东西无疑。
据单先生进一步解释,说这位太后有个习惯,要求自己用的瓷器,都要署上自己曾经住过的殿堂名。
事实上,慈禧用的瓷器,除了“储秀宫制”还有“体和殿制”,“储秀宫”是她的居所。“体和店”却是她用餐的地方。因此有“体和殿”这种字样的,应该大多都是些餐具。
最后再配合着这种特殊的题材,结合史料记载,慈禧太后在50 大寿的时候费银 15000 两,大寿的时候费银 121100 两,大寿的时候费银 38500 两。都曾大量烧造用瓷、摆件和料器。
完全可以进一步断定,这东西是为慈禧太后寿辰专门烧造的。
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烧的,有个讨巧的办法,只要数数树上的蟠桃数目,大概就可以知道了。
这么一说,洪衍武和陈力泉立马就来了兴致,俩人一数下来,还真是!整整六十个!
这下给洪衍武美的,不但一点也不累了,郁闷烟消云散。反倒还来了精神头,沾沾自喜地瑟起来了。
他就跟陈力泉显摆,“怎么样,还是咱哥们儿有眼力吧,旧货市场里那么多东西,我就看上这俩玩意了。别说西太后的东西,以后也再也没了。我看,这都算的上国宝了,三千六,划算呀。一句火眼金睛,不过分吧……”
总而言之,那牛x劲儿大了去了,完全没了刚才蔫头耷脑的样子了。
第二百零五章 镇物
可俗话说的好啊,人再得意也得夹着尾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洪衍武这一眉飞色舞把实话秃噜了,反倒惹来了没必要的麻烦。
人家单先生一听说是“华夏工艺品”商店买的,就知道这肯定是阴差阳错从故宫流失出去的。
毕竟是故宫的研究员,职业的责任感马上爆发,单先生竟然提议让洪衍武交给国家。他表示愿意跟故宫收购部门说说,可以给他高一些的价钱把东西收走。
哎哟,得意忘形,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呀。
洪衍武这一下就苦了脸,直告饶。
“别啊,单先生,我们哥儿俩好不容易把这玩意弄回来的,容易吗?您别一句话,就给划拉到故宫里头去啊。那里头什么没有,可不缺这一件两件的。我跟您说,这东西年头可不够,按国家政策它不算文物啊。我谢谢您,您就别逼我了,好不容易捡个大漏儿,我还想当传家宝呢……”
见他反应如此之大,还说得如此可怜。单先生和王汉平都不由一起笑了。
不过单先生还在坚持,“你这东西确实算是国宝。难得的是一对儿,还无残破,已经足够进‘珍宝馆’的了。所以,你才该把他交给故宫啊,这样可以有更多的人民群众看到它……”
洪衍武一梗脖子。“那可未必,我的单先生啊。您别诳我,行里边的事儿我也知道点儿。真正的好玩意,可不是都给公众展出的。再说就是可以展出的,那就都是真的吗?比如说某些字画,某些瓷器……”
这几句正中要害啊,单先生一下支吾了。
洪衍武顺势又赶紧好言相求。
“单先生,说实话,这东西能到我手里,那也是缘分。您去‘华夏工艺品商店’看看就知道了,咱们什么好东西不是明码标价在往外卖啊?那叫出口创汇。还就属料器洋鬼子买的最多,因为咱这玩意儿是一绝,他们那儿没有啊。其实要不是我这对蟠桃树太不方便了,估计早流失到国外去了。我们这买下来,还算为国家立了一功呢。其实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您不就怕我倒手转卖,或是藏着掖着嘛。您放心,一是我保证好好保存,多少钱也绝不出卖。二我保证,以后绝对找个机会为公众展出。兹要有人看,我就天天敞开大门给人看,绝不关门。真要那样,那没准比交给故宫还更符合您的初衷呢……”
这几句话说的到位,单先生脸色还真犹豫了。
关键时候,王汉平又出面帮着洪衍武说了几句话。
“老单啊。故宫就是再有钱,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去吧?人家自己花钱买的,不愿意交公就算了。你都不在职了,还操这心干嘛!何况小伙子这话也没说错,有时候这些东西在私人手里,确实比在公家手里能够得到更好的保护……嗯,你能说不是吗?”
这么一来,单先生真就点点头不言语了。
洪衍武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既感谢王汉平仗义执言,也觉得单先生这位专家肯听人劝,还挺开通的,倒不算是食古不化。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王汉平说这话居然也是有着特殊原因的。并不单是冲他这两盆蟠桃树说的。因为紧跟着,王汉平就对他仔仔细细说起了一件大事儿。
洪衍武等到听完了,才真正领悟了王汉平刚才这话的意思,更是为两位老先生来找他的真正意图大吃一惊。
敢情今儿单先生和王汉平撞见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运东西,并不是巧遇。两位老先生其实是特意等在大门口的。目的就是要跟洪衍武说个大事儿。
是一件什么大事儿呢?
为的是一件了不得东西。
这东西有多么了不得呢?
事关整个京城的安危。
这话听着邪唬吧。可话得两头说,这东西要真说出来,后辈的年轻人或许能够不当回事。但老辈儿京城人绝对一百一的认可。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得嘞,不卖关子了。直截了当,那东西是一块儿巨大的木头,金丝楠木,镇守京城的神木!
自明清起,京城就有“五大镇物”之说。
传言按道家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在京城的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设置了五个镇物,用来震慑妖魔,以确保京城安宁。
中央属土,镇物是“万岁山”,实际上就是聚土为镇山的“景山”。北方属水,镇物是“颐和园”昆明湖边的铜牛。南方属火,镇物是“永定门”的燕墩。西方属金,镇物是“觉生寺”(大钟寺)的永乐华严大钟。
而东方属木,镇物就是咱们要说的这棵“神木厂”里的金丝楠木了。
据《日下旧闻考》中记载,“神木厂在广渠门外二里许,有大木偃侧于地,高可隐一人一骑,明初构宫殿遗材也。相传其木有神。”
还有“京师神木厂所积大木,皆永乐时物。其中最巨者曰‘樟扁头’,围二丈外,卧四丈余,骑而过其下,高可隐身。岁久风雨淋漓,已渐朽矣。”
这些文字都清楚地记录下了“神木厂”在当时的真实情况。
“神木厂”具体位置其实是位于广渠门外通惠河二闸的南面。大约就是今天东三环“双井”地区。
这个地方的地名几经变革,后来又分别叫做“皇木厂”和“黄木厂”,最后被叫做了“黄木庄”。软胶囊,就连住在那儿的人,也没几个知其来历的了。
可这个地方在明清两代却是极为知名的。
明初时永乐皇帝朱棣营建故宫紫禁城时,曾派人到四川、两湖、两广等地采办大量上好木料,这些木材经辗转运输,最后沿大运河运到京城,统一堆放木料的地方就是“神木厂”。
这些大木那都是世界罕见之物,其中尤以“樟扁头”这棵木头最为巨大,相传其具有神力,可避邪治病,此后便被民间称为“神木”。
到清代的时候,乾隆皇帝也曾两次到“神木厂”观览“神木”,曾御题《神木谣》并制成碑,其中有“远辞南海来燕都,甲乙青气镇汉舆”之句。更是正式坐实了“镇物”之说。
而因见大木“已渐朽矣”,为使“神木”不再受风雨侵蚀,乾隆皇帝又下旨,命人在“神木”的西侧建立了红墙黄瓦的方形御碑亭。同时还建筑了七间相连瓦木结构的廊房,把“神木”覆盖起来,周围用青石栏杆围护。
后来到了解放后,1953年的时候,一个乐器厂建厂在“黄木厂6号”的位置上。神木连同御碑都被圈进了乐器厂的大院。
虽然此时,“神木厂”四周已变成菜园,为神木建的廊房和御碑亭也年久失修,屋亭倾颓,透风漏雨。但房中的“神木”却叩之依然有声。
跟着到了“运动”期间,御碑被埋入乐器厂食堂的菜窖。
那根担任着东方坐镇重任的神木待遇更惨。因嫌它占地方,厂领导终于下令工人把它锯成了好几段,破烂一样地扔在了院里晾晒。又让它重新遭受风雨。
后来王汉平被请到乐器厂做木工指导的时候无疑中发现了这个情况,搞清始末之后,心疼极了,就跟单先生通了气儿,想让他出面让故宫把“神木”收走,妥善安置。
可故宫的人看了之后,说那就是几大堆儿烂木头,什么文物价值都没有,就完全放任不管了。这么着,那木头还是只能那么搁着。
直到头几天,那乐器厂的新领导忽然又找到了“红星家具厂”来,说想用他们院儿里的那些木材跟家具厂换三十张写字台。给厂子里那些平反后重新上任的干部们谋个福利。
王汉平当然想答应啊,可“红星家具厂”的领导因为觉着乐器厂根本就用不着巴结,根本没容他说话,直接就给拒绝了。
家具厂领导说他们不缺木料,更别说风吹雨淋过的糟木头了。要写字台可以,得拿钱和工业券买。看在都是公家单位的面儿上可以适当优惠一下,但以物易物面谈。
这态度一下就气着乐器厂的领导了。走的时候撂了一句话,“你们家具厂别牛气哄哄的,我们乐器厂也有木匠。真以为离了你们,我们就得吃带毛猪?我还告诉你们,我们就拿那些‘糟木头’自己做,刷钢琴漆,保准儿比你们做的还漂亮……”
这话在家具厂领导的耳中当然无所谓啊。可王汉平听了简直魂飞魄散。
那可是明永乐建大殿的余材啊。天生楠木,专供殿庭楹栋之用。清王朝的时候,上品的金丝楠木就已经不好找了,那都没舍得挪用。
好嘛,最后居然给做了写字台了,还,还刷钢琴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落下这么个下场呢?
别说鲁班祖师爷要知道,气的都能从坟墓里蹦出来。今后这事儿也会让后人戳脊梁骨的呀。
六神无主下,王汉平赶紧就找单先生来讨主意来了。
单先生一听也急得够呛,俩人商量来商量去实在没辙,最后就憋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干脆,就用洪衍武修房的钱跟乐器厂买木料吧。
当然了,这肯定不是要私下里挪用造房款,坑洪衍武一把。
单先生的意思其实是,反正花厅院儿的木阁楼也得重造。他原本规划的是用两千块买杉木、榆木和香樟来修这个阁楼呢。
现在如果要能把金丝楠木拿下来用来造这个楼,那其实更好。虽说阁楼规制小点儿,那也总不至于像做写字台那样糟践了这样的材料,论起来洪衍武还占了大便宜呢。
只不过这中间有两点。一是必须得就此事跟洪衍武打个招呼,人家不同意也办不成。二是要按乐器厂三十个写字台的条件,两千块的木料款还不太够用,得说服洪衍武再给加点儿钱,另外还得弄些工业券。
这么一来,他们商量后就在洪家的大门口等洪衍武回家了。哪儿知道等来的是他正往家弄东西呢。
但这下倒也更证明了洪衍武的眼界和财力了。所以说完这番话后,王汉平和单先生都笑呵呵的。
他们无非是觉着这种一举两得的好事儿,大概十拿九稳了,洪衍武肯定不会反对的。
可事与愿违。洪衍武听过之后琢磨了好一会儿,竟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面露为难之色,摇了摇头。
第二百零六章 邪性
“怎么着?不行?”
看着洪衍武的样子,王汉平差点没急得跳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多好的事儿啊!小子,你不是挺喜欢这些东西吗?怎么犯糊涂啊!我可跟你说,盖你们家这阁楼,能用这样的金丝楠木那真是天大的造化。那是明永乐的余材啊,清朝那么多皇上都没这个福气……”
“你怎么想的?是不是怕那木头真糟了啊?我高诉你啊,楠木的木性最稳定,不开裂、不变形,极为耐腐,别看风里雨里泡了那么多年,可那是‘皮烂心存’。腐朽的就外面一层皮,里面好着呢,说它是‘糟木头’那是不懂行。那下脚料都金贵着呢……”
“怎么茬啊?要不我给你签字画押总行了吧?我干了一辈子还没走过眼呢,保准儿那木头没事!你总不会信不过我这个老木匠吧……”
王汉平是个直性子人,一句接一句的抢白,根本没给洪衍武说话的空档,他自己倒越说越急赤白脸。
还是单先生稳当,看出了点什么。就问洪衍武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果然,洪衍武的回答还真是这样。
“王师傅。您可别激动,就冲您是我大哥的师傅,我就不可能不信您。我也不是不懂行,我知道,这金丝楠木是软木里最好的木料了。不但耐腐,一到阴天还泛着香味。但单先生这话问得到位啊,这事儿太大!我这心里实在是有点担心啊……”
“第一,我打小就听我爹妈说,京城有‘五镇’之说。还听我们邻居边大爷讲过,‘神木厂’的‘神木’是通惠河发大水,由虾兵蟹将从河底运到‘庆丰闸’的金龙化身。尽管这都是传说故事,可这足以说明这东西非同一般了。在民间,它经口口相传了好几百年,那不是神物也是神物了!说白了,这东西再好,那是整个京城人的东西。这京城的老百姓要知道谁敢自己给独吞了,背后不得骂他祖宗啊?以后谁要酒桌上一聊天,就编排南城的洪家怎么着怎么着,我爹妈都得跟我反目成仇!我不能给自己家里招骂啊……”
“第二,这‘神木’既然是这样一件东西,那就不比几件硬木家具和西太后的蟠桃树了,那是文物里的文物,宝贝中的宝贝。我还把话放这儿,您别看现在没人把这东西当回事,不尊重咱们民族的历史文化。可以后就跟人一样,总有给这些物件‘拨乱反正’的一天。真到那时候,就连这些家具、这对蟠桃树那都得价值连城,让人眼红。就更别说这个象征着镇守京城东方安宁的‘神木’了。国家要为这个找我来怎么办?我可不想吃倒账,再花钱给自己买个罪过。真为这事儿追究我的责任,我多冤呢……”
“第三,咱们再说用金丝楠木做殿这件事本身,那可是皇家的气派。整个世界上,也就承德避暑山庄有个纯粹是楠木的大殿。明朝的皇上也没这个谱儿呀。所以从风水角度来说,像这样的东西,真弄到我们家来,我们也承受不起呀!那不得招灾招祸啊!”
“反正您二位别看我年纪轻,可我懂得一个道理。过犹不及!人,不能什么便宜都想占!应该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少饭,我怕吃不下硬塞,再把我自己给撑坏喽!”
还别说,洪衍武确有他自己的道理。从他的角度来说,这种忧虑真是很有必要的,还真挑不出他的不是来,也绝不能说他操心的事儿就一定不会发生。
单先生和王汉平都不免刮目相看。这一二三的,让他们觉得洪衍武把事儿想得通彻极了,真称得上眼光长远、独到。而且竟然能不为利所惑,这种知进退、懂深浅,可不是一般年轻人能做到的。
可欣赏归欣赏,问题是眼下迫在眉睫,除此,他们已经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这又怎么是好呢?
单先生愁眉不展,苦苦思量。
王汉平急得直握拳,一个劲地蹿腾。
“可别介啊……你真不要?那咱们就得眼睁睁看着‘神木’玩儿完啊?这不也是作孽嘛!哎,我说,要不你再考虑考虑,你买下来,我们替你保密还不行吗?”
洪衍武见他们是真为难了,赶紧又说,“王师傅,单先生,您二位也别急。这么着吧,这钱我出了……”
“啊?”单先生和王汉平情不自禁齐齐睁大了眼睛。
这又是一个完全没想到!怎么刚说不要,这又要了呢?
洪衍武赶紧解释。“二位,我出这钱不是我想要木头,而是纯属敬重二位的为人。您看,你们这么着急为的是什么呀?往高了说,你们是在挽救国家财产。往大了说,你们是在挽救民族的历史瑰宝。往俗了说,你们想救京城老百姓的心气儿和念想。这事儿本来不是你们的责任啊,于你们个人一点好处也没有,还能自觉自愿做到这份儿上。这就叫急公好义!我佩服,我感动,我不能不敬重!另外呢。单先生帮我修祖宅,天天这么辛苦,一个子儿不要。王师傅帮我们家做细活儿,看我大哥的面上,也是分文不取。您二位一个是博物院的大专家,一个是七级工匠啊。这些更是让我亏心啊。正好,咱就拿这事儿遮了吧。你们要救这块木头,我愿意出钱,助你们一臂之力!”
好,这番话一说,两位老先生那真是转忧为喜。
单先生夸,“你这个人,真不小气。难能可贵……”
王汉平也赞。“好小子,是咱京城的爷们,仗义疏财是骨子里带的……”
可没想到洪衍武还有后话呢。“二位。这事儿成归成,可我还有两个条件呢,你们得答应我。一是这件事我只出钱不出力,一切得由你们二位出面去办。二就是这件事你们可得替我保密啊,树大招风,肥猪找宰。我怕……”
这下逗得单先生和王汉平,还真是不能不笑了。
一个说,“你也真是的,做好事还怕留名吗?这么偷偷摸摸,反倒弄得跟做坏事似的……”
另一个也说,“哼,你小子可真够怪的!说你是鸡贼吧。你还挺仗义!说你有担当吧。可又这么胆小!你这孩子和你大哥怎么一点都不像呢?这都邪性了……”
是都邪性了!这点洪衍武自己也承认!
因为尽管是他极力不想沾边儿,可万没想到,一切到头儿,他想不沾还真不成了。
原来单先生和王汉平带着钱赶到乐器厂谈条件的时候已经晚了。那棵“神木”的四分之三,都已经被开出板材来了。
那乐器厂的领导不知是带着气,还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格,回去之后居然马上做出了指示。让手底下的工人把那些木头给挨个运进车间开出料来了。
尽管工人们是一种满不在乎、肆意浪费的操作态度。可开出的那些板材,也仍旧足够打造四十张写字台的。
所以等单先生和王汉平再看见那些料的时候,他们真是欲哭无泪啊!
就凭这些板材,没见过的人都能想象,当初那棵‘神木’有多么大啊!
但万幸的是总算还留了四分之一的原木没动,也没到刷钢琴漆那一步!
于是王汉平和单先生仍旧是拿钱把所有的金丝楠木都买下来了。就连下脚料都没留,一股脑地找人找车全给拉走了。
再之后,他们就又找洪衍武来了。
先带他去看了看那些放在露天里的料,又告诉了他整个事情怎么回事。然后就一起劝他。说他们谁也没本事再找个条件好点的地方,完好无损地把这些东西保存下去了。
他们的意思,是事已至此,现在唯一可行,还能给京城老百姓留下点东西的办法,也就是把这些木料给用在洪家花厅院儿里的阁楼上了。
否则这些东西早早晚晚全完蛋,那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们当然知道洪衍武担心什么,因此俩人还特意把一份证明材料给了他。
上面把为什么买这些料,怎么买的这些料,谁谈价,谁付钱,找哪儿的车,和谁交接都写下来了。俩人还都签字画押了。
那意思是责任都是他们的,洪衍武属于不知情,和他完全无关。
单先生还劝呢,“咱们都这么熟了,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应该心里都有点谱。我们信你,现在就看你能不能信任我们了。我们是决不会害你的。至于你还担心什么风水问题,那完全没必要。堪舆我虽然研究不深,但完全可以告诉你,这块木头进你家来,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为过去不管是立碑或是镌刻于墙,高门大户都讲究在门前弄一个‘泰山石敢当’。那是什么?那就是镇物。为的是压制恶煞厉鬼,保家宅平安。你这可是‘神木’呀,整个京城的东方都能保,你这个家宅要有了它那才真是四平八稳了呢……”
王汉平也拍胸脯,“你就放心吧。我们俩老头子嘴都严。这件事我们就烂肚子里了,也不会往外说。我保证连我的那徒弟我也不告诉他。这总成了吧?你要再不相信,我当面给你发个毒誓也行!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命啊,反正我信。说真的,我觉得这么转来转去,最后还得找到你头上。其实就是老天爷想让你来救这块木头,你要答应了,绝对积功德呀……”
如此一来,实在是盛情难却,洪衍武也就只有点头应了。
这一是他真被这俩人的心思给感动了,二来他的身上也已经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却又应该感谢上苍的事儿。比如重生,比如“挫虎龙”。
他就难免对天意抱有一种畏惧,感到许多事芸芸之中自有命数了。因此就有点相信,或许这木头还就该他伸这一把手的说法。
至于单先生和王汉平,眼见达到了目的终于踏实了,俩人尽展笑颜。
单先生兴奋地表示。“我马上回去‘烫样’,有了这样的金丝楠木,更得给你们家的阁楼做出个好样式来,才不算亏待这些好材料啊。”
(注:烫样,古建行话,意为制作立体模型)
王汉平更是挽胳膊撸袖子。“小子。你就瞧好吧。这回我也让你看看我的本事。细活儿就不说了,我看这开出来的材料就足有富裕,回头再给你做一个金丝楠木的架子床。怎么样,就算我老头子谢你了……”
洪衍武还能说什么呢?自然不会再扫兴,也就只有连声致谢而已。
要说事儿也真够邪门的,尽管有关“神木”的传说,这年头的京城人已经没人再当回事了。就连洪衍武自己,其实也不大相信那玩意就有什么神力。
可偏偏就在单先生和王汉平把所有金丝楠木拉走之后的第二天,乐器厂的木料间就失火了。
虽然被人及时发现给扑灭了,只烧毁了几个立方的木料。后来也查明是车间里的工人随意扔烟头引发的火灾。可这件事却真是让许多乐器厂的老工人开始闹心了。
因为这乱扔烟头的习惯,大家向来都有。而且乐器厂在消防举措上,保卫科一向宽松得不像话。
但偏偏自建厂以来的三十余年里,乐器厂却从未有过一次失火和工伤事件。这个厂子始终拥有着一种近乎于奇迹的好运气。
可怎么那些木头一运走,这厂里就失火了呢?难道说好运气就这么凭空地消失了?
那么颇有些见识的老工人们,自然就细思起了前因后果,就想起了那些老掉牙的传说故事,也就不能不把失火的原因联想到失去“神木”庇佑上了。
果然,二十年之后的乐器厂,已经变得和其他工厂再无区别了,同样必须依靠严格的规章制度才能避免工伤和火灾事故。
而这时就有个在工作中从未出过事故的老工人对其他工友坦言。说他当年在“神木”被运走之后那断事故频发的岁月里,之所以能没出过任何差池。就是因为他在给“神木”开料的时候,藏起了一块下脚料。他天天都带在身上上班。才有如此奇效。
反正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个时期在任的厂领导是信了。
于是老工人当年保留了一块做写字台的下脚料,竟又被乐器厂当成宝物摆进了展室。
如此命运轮转,也实在称得上是一件令人难以言表的启示了。
人,怎么翻来覆去,总是自我否定,又总是吃后悔药呢?
世间的遗憾,恐怕多源于此。
第二百零七章 下套儿
洪家老宅的修缮事宜到目前为止,基本上就完全上正轨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洪衍武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再加上硬木家具的收购暂时告一段落,他也就想喘口气儿了。
可歇是歇,他身子歇了脑子却没歇。脑子转着转着,就琢磨出该怎么收拾,那敲诈了他两台大彩电的魏主任了。
为了这事儿,他专门又把“小媳妇”叫了来,先问了问魏主任的现状,随后又嘱咐了一番。一个能让魏主任痛彻心扉的计划就这么布置下去了……
魏主任和洪衍武不同。
他不懂得什么叫“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相反,他倒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两句话的忠实信徒。
他更不怕老百姓戳他的脊梁骨,不相信会有报应,而是奉行“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为至高真理。
在他的眼里,只知道名烟名酒名茶越多越好,家用电器至少也得填满他名下的三处房子才行。这也是他为什么狮子大开口,找洪衍武要了两台彩电的缘故。
一开始是他自己住的三居室摆了一台彩电,那台换下来的旧黑白就送到了他名下的一居室里。
可另外还有一个两居室还空着呢,这让他高兴了几天就变成难受了,怎么琢磨怎么睡不着觉。这不,最后抖了个“脏攒儿”就把这块“空白”给填补上了。
(注:攒儿,京城土语,意为计谋)
为这个事儿,还不光魏主任自己高兴,他老婆也乐疯了,直夸他聪明。
于是当天晚上,第二个到手的彩电竟然产生了某种药用价值。
带着兴奋劲儿,魏主任两口子竟然整出了点新婚的缠绵感受,毫不疲劳的大战了三四个回合,差点连隔壁的孩子都惊动了。
但也不得不说,恰恰是魏主任这种贪得无厌的性情,不但惹得洪衍武对其产生了报复心,还给了洪衍武一个大空子可钻。让他决心要给魏主任好好讲一讲《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当然,在一切开始之前,往往都是由好事儿开头,再慢慢一步步变坏的。
这既是客观世界的通常规律,同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人为的设计也往往要遵循这个路数,才方便成事。
这就叫,“天欲令其亡,必先让其狂”嘛。乐极才能生悲。
于是在这一天,魏主任接到了洪衍武的一个电话,听上去就像是他又被一个大馅儿饼给砸中了。
敢情洪衍武在电话里居然说,他的哥儿们今年五一要结婚,想要大操大办一场。但缺少好烟好酒。如果魏主任手里要有富裕的名烟名酒,他的哥们儿愿意比官价儿高出两成的价格收购。
魏主任就问洪衍武,“你的哥们儿要多少啊?如果就几瓶酒几条烟,那可得要加三成才行……”
没想到洪衍武回答,“要那点小事,我不就给他办了嘛。他和他媳妇儿家亲戚都多,七大姑八大姨的,加在一起得好几十户呢。另外,他也想自己留一些,以后托人办事方便。您那兹要是十大名酒,和“大前门”、“大重九”以上规格的香烟,有多少我哥们儿要多少。”
那魏主任还能不乐啊?他家里多年积压的各类“贡品”早就“淤”了。
要说一般的东西拿去送房管局同事们还不心疼。可好酒好烟价值高啊,只为了图个好人缘就送外人,他可就舍不得了。
本来那些东西除了他自己享用,也就是转送一下领导和自己的老岳父,再无其他去处。
可那些东西总归也是有期限的,搁时间长了,烟焐了也就不好抽了,酒也保不住有包装不严实的,飞走半瓶你难受不难受?
这下可好,眨眼之间,洪衍武的哥们儿就会拿着“嘎嘎响”的钞票送上门来。就凭他的充足“货源”,发一笔横财不在话下。
哈哈!喜事天降!财运到了想挡都挡不住!
魏主任乐得简直合不拢嘴了,在电话里还紧着嘱咐洪衍武呢。
“小洪,跟你那哥们儿说啊,我家就是烟酒店,随时欢迎,任他挑任他选。可有一条,你让他把钱备足实了。咱得现场结算啊……”
电话那头洪衍武暗地直骂,姓魏的,你丫就鸡贼吧。
可嘴上却说,“您放心吧。这可是结婚啊,人这一辈子就这一回。我哥们儿还能抠抠缩缩吗!不过什么时候合适呢?您得给个时间啊,我们好找人借辆三轮车啊……”
魏主任一听还借车,心里就更美了。可略一思量,这事儿折腾起来动静不小。别忘了,无论是他家里的东西,还是这种交易都得见不得光,那么还是得背着点儿人好。
晚上肯定不行,搬东西像偷,更引人注意。周末更不行,邻居都家休息,眼睛肯定多。那什么时间合适?当然也就是上班时间了。
于是魏主任就说了,“我当然希望是明儿一早了。可是你们能行吗?”
哪知洪衍武对一切答应得特痛快。
“那有什么不行的?请一天假呗。咱就说好了,明儿八点我们去您家啊……”
“啊,对,就我们俩人……哦,忘了告诉您了。这要结婚的,就是上次我带来那个,给您送电视那个……对对,您还记得……”
“啊?是,可能就是去您家看见好烟好酒了,这才托我问问,这小子够有心眼儿的哈……”
“好嘞,哎,明儿见……”
就这么着,当晚,魏主任两口子又借着憧憬发财的美劲儿激情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洪衍武和“小媳妇儿”还真准时到了魏主任的家。
一进门儿,“小媳妇儿”就特客气。点头哈腰,一个劲儿说“给您添麻烦了”。
进来后,因为见屋里就魏主任一个人在家,还马上把两千块掏出来给拍桌子上了。
这股大气劲儿,让魏主任一下眼睛就亮了,心里也踏实了。他就赶紧打开那间存放东西的屋门,让“小媳妇儿”进去随便挑。他则沏茶倒水地张罗上了。
虽说魏主任这人是占便宜没够,但他在某些别人能给他带来好处的时候,也会视情形而定,吐几口“血”。
所以这一次他对洪衍武和“小媳妇”的款待可是空前的热情,不但给弄了好茶,还给开了盒“大中华”。
一个劲儿地紧着张罗,“尝尝,尝尝,这烟的味儿和别的就是不一样啊。也就是我这儿,否则你们要想见着这货色,就得去局级以上的领导的家了……”
洪衍武识趣地恭维。
“您不就是局长吗?原来的副局,就是想干点实际工作,才退位让贤当的主任。发扬风格嘛,我们都知道……”
“小媳妇”的话更受听。
“局长?局长也比不了您这大主任实惠啊。您这儿的好东西太多了,得亏我有先见之明,带了不少大纸箱子。我下去拿去啊。一会我回来拿东西,您就拿本儿记。最后咱们统一算。您放心,这两千要不够,还有!”
魏主任鼻涕泡儿都快出来了。“好好好,那我来帮帮你吧……”
洪衍武紧着劝阻。
“不用,不用。您家楼层又不高,不就二楼嘛。您坐着就行,让他自己干。您是不知道,这是帮他大忙了。他中午还得请咱们吃饭呢……”
“没错!中午我得好好请您搓一顿!您挑地儿啊……”
随着楼道里悠长的回声儿,“小媳妇儿”远去了。
魏主任听见这一声,更是兴奋地要打哆嗦。觉得洪衍武他们是真懂事儿啊。
紧跟着,等“小媳妇儿”抱着一摞纸箱子回来,差不多费了俩个小时的功夫。他们仨人一起把东西敛巴齐全了。
要说魏主任还真不算吹牛x,连烟酒店都没这么多好玩意!
具体的烟酒数目如下:
中华牌香烟8条,官价儿每条6.5元,实价儿每条7.8元。
友谊牌香烟12条,官价儿每条5.4元,实价儿每条6.48元。
牡丹牌香烟50条,官价儿每条4.7元,实价儿每条5.64元。
前门牌香烟25条,官价儿每条3.6元,实价儿每条4.32元。
香山牌香烟35条,官价儿每条3.7元,实价儿每条4.34元。
茅台酒36瓶,官价儿每瓶8元,实价儿每瓶12元。
五粮液40瓶,官价儿每瓶3.7元,实价儿每瓶4.34元。
泸州特曲30瓶,官价儿每瓶3.6元,实价儿每瓶4.32元。
古井贡酒24瓶,官价儿每瓶3.4元,实价儿每瓶4.08元。
洋河大曲28瓶,官价儿每瓶3.4元,实价儿每瓶4.08元。
京城特曲48瓶,官价儿每瓶2.85元,实价儿每瓶3.42元。
通州老窖56瓶,官价儿每瓶2.7元,实价儿每瓶3.34元。
而最后都加在一起,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连烟带酒总共是元,差不多正好是两千块。
“小媳妇儿”这时候呢,又耍了个“局气”。他只从其中一沓钞票抽出两张,说一会儿大家吃饭用,其余的钱就都塞给了魏主任。
魏主任拿着那一千九百八当场就乐开花了。下意识就想马上数数,可刚一动作,忽然醒悟到,洪衍武和“小媳妇儿”还在自己身边呢。这样可有点不妥,又不好意思起来了。
洪衍武倒挺大度。
“钱这东西,还是当面点清的好。您也别有什么顾虑的,否则真有个差池谁都别扭。我看干脆你们就在这儿数数清,我先帮忙把箱子挪楼下去。这东西太多了,酒算下来得二十二箱,再加上那些烟,怎么也得拉两车走啊……”
这么一听“小媳妇儿”也附和称是,魏主任就哂然一笑,开始数钱了。
数完了钱,俩人也一起上手,帮着往下搬东西。洪衍武先蹬走了满满腾腾的一车白酒。等他四十多分钟之后,再蹬着空车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半了。
而这会儿魏主任和“小媳妇儿”也早已经把其余的烟酒都搬到楼下来,抽着烟等着他呢。一见他的面,“小媳妇儿”一边赶紧接过三轮车来,一边又塞给他午饭那二十块钱。
“辛苦辛苦,这一趟我来拉吧。哥们儿,我已经跟魏主任合计好了,中午咱还是去吃烤鸭。我看都这点儿了,要不你陪着魏主任,先去饭馆等我得了。一会儿我拉完这趟,直接就烤鸭店找你们去……”
“小媳妇儿”这主意不错,洪衍武也没客气。声称自己早上就没吃早点,还真饿了。说着不但接过了钱,还从地上箱子里拿了两瓶“京城特曲”,让魏主任跟他走。
魏主任一看这又能蹭上好酒喝了,高兴是高兴,可毕竟也算个有文化的人,还真有点抹不开面子了。惺惺作态地要先帮忙把东西放上三轮车再走。
这时候“小媳妇“就说了,“魏主任您甭管,我自己来就行,你们也赶紧走。公共汽车可难坐,我蹬三轮回去也就十几分钟的路,回头就骑自行车追你们去,你们先点菜,菜一上桌我就到了。更何况一会儿就该中午下班了,您不是不愿意让引人注意嘛……”
这话在理啊,魏主任还真怕人多眼杂,也就不假模三道的了。很高兴地和洪衍武一起走了。
还真别说,中午再见面,还真没怎么耽误工夫。也就等了十来分钟,“小媳妇儿”就赶到了。时间正过十二点十分钟。
三人推杯换盏,一起“搓”了两只烤鸭子。那二十块钱都没打住,洪衍武还垫付了八块呢。
再加上两个人轮番拍马屁,频频敬酒。把魏主任吃得这叫一个舒坦。
吃饱了还继续吹牛,喝完了白的喝啤的,一直到快三点了,服务员都翻椅子,挥舞着扫帚、墩布轰人了。他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回到家里,酒劲儿上头的魏主任脚底下已经拌蒜了,用钥匙找了好几次钥匙孔才打开房门。
然后他哩了歪斜进了卧室,就一头栽倒在床上,连眼镜都没摘就睡着了。
这真是一场美梦啊!在梦里,那一千九百八被魏主任凑足了两千块整,分成两个存单存进了银行。
按照百分之五点零四的利息。那五年之后就是……就是两千五百四啊!他还再收礼呢,到时候没准又能把烟酒再卖出个两千块。要再存进去五千块五年,那就是六千……鸡生蛋,蛋生鸡……
可就在这个时候,没等“鸡”和“蛋”再来一个循环,魏主任就被人从梦中给粗暴地叫醒了。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自己的老婆,正急切地摇晃着他。嘴里还叫着,“老魏,老魏,你快起来!”
“哈哈,你别急嘛,钱已经到手了!一千九百八啊,就在外面柜子的抽屉里……”
魏主任还以为下班的老婆急不可耐要看他卖烟酒的钱呢。可不妨老婆一咧嘴,倒哭上了。
“狗屁!你快起来看看吧,咱家的大彩电和四个喇叭可都没了!抽屉被翻得那叫一个乱!还一千九百八呢!咱家自己的钱都没了。那挨千刀的贼,就连个钢儿都没给剩下!你听明白没有?咱家被偷了!”
“啊!”这话一进耳朵,魏主任就是一个蹦高儿。急匆匆冲出了房门。可很快他也骂起来了!
“这是他妈哪路的王八蛋啊!我的彩电,我的四喇叭……还有那钱,那钱!你说,你说他怎么就非今天偷我呢!哎呀呀……不行,不行……我这心口……”
第二百零八章 报应
这一切还用说么?
对喽!魏主任家的失窃案就是洪衍武和“小媳妇儿”俩人玩儿的“攒儿”!
原来就在洪衍武和魏主任离开院子之后,继续把那些烟酒装上三轮车的“小媳妇儿”,戴上了绒线手套,拿着两个早准备好的空纸箱,扭脸又上了二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用“搬大闸”的技术,仅靠一根铁丝,就轻而易举开了魏主任的家门。
这次进屋就直奔目标,先把彩电和“四喇叭”装进纸箱。再照样用铁丝开了存放烟酒钱的抽屉,把里面所有的钱和票证都席卷一空。
两个箱子都搬到楼道里之后,在临走之前,他还在室内伪装了一次“老贼”似的扫荡。
抽屉全拽出来不说,能开的柜门也都打开了。反正东西乱丢乱扔一气儿,给搅和乱了算完!
而“小媳妇儿”在干这一切事儿的时候,心态也空前坦然,绝不担心事主会撞破。因为还没到下班时间呢,魏主任不是也有洪衍武陪着呢吗?
他同样不担心搬东西时候被邻居们看见。这是因为刚才他跟魏主任往下弄东西,早就已经落入那些留守在家的老头儿、老太太眼中了。
甚至有人来打听,还都是魏主任主动出面帮着应付的。
“……不是搬家,不是搬家。他们是我们家亲戚,帮着处理点没有的旧东西……”
这么一来,“小媳妇儿”完全可以说是在明目张胆下,哼这小曲儿,有条不紊地做完了一切,这才撞上了门安然蹬着车离去。
实话实说,这在“小媳妇儿”毕生的盗窃生涯之中,也真是绝无仅有,最肆无忌惮的一次。就像是他成了透明人一样,绝不怕被任何人看到。
再之后,那就是“小媳妇儿”带着大功告成的得意,去前门陪魏主任吃烤鸭子了。
“滋儿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的魏主任,何曾会想到,他今天蹭的这顿饭是多么地贵呀!洪衍武和“小媳妇”早已经把他家给掏干净了!
他更不会想到,这俩小子表面对他阿谀奉承纯属装孙子,心里却都笑他“傻x”呢!
当然,也搭上他自己喝多了稀了马虎,一回家之后直接倒在上床昏睡去了。否则提前俩小时,他就应该发现大事不妙了。
可话又说回来,即使他没喝多又能怎样。自打他从家门离去,一切就已经注定无法挽回了……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机关算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有人忍辱负重,新账旧账到头一起来算。
这就叫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当天傍晚,就在魏主任被气得心口疼的同时,洪衍武和“小媳妇儿”却正在广外“白菜湾”的“小媳妇儿”家里,开开心心地坐地分赃呢。
三合院儿的一间房里,存着好几十个箱子。“小媳妇儿”正按照洪衍武的要求,挨个辨认查看,往车上装东西呢。
彩电和“四喇叭”,还有两千块钱的本儿,当然就不用说了,洪衍武都得拿回去。
而顺手牵羊从魏主任家里弄来的一百多现金,则成了“小媳妇儿”的辛苦费。
至于弄来的那些烟酒,洪衍武也只要茅台、五粮液、“大中华”和“友谊”。
其他的,就都一股脑都奖赏给“小媳妇儿”了。
洪衍武说了,“你小子结婚又不是假的?这些你就留着用吧,回头再给头几天负责盯人的兄弟每人几条烟、几瓶酒就行了。也多亏了这姓魏的这么能收礼,否则这些东西咱们自己去外面弄去,还没这么方便,这么全乎呢……”
“小媳妇儿”当然高兴了,就带着感激的心情开始捧臭脚。
“洪爷。您这招儿高明啊!您看,咱用钱当诱饵,勾搭这老小子自己把好东西送上咱们的车,先替咱们打好了各方各面的掩护。最后用顿饭给丫支走,再安安全全,连钱带物,彻底地给丫来一个‘卷包儿会’。最关键是丫吃了亏既不知道是谁干的,还不敢报案,否则他自己受贿的事儿就得见了光。哈哈,您说的对啊,这帮孙子!越贪,胆儿就越小。以前偷点什么总是提心吊胆,我就没干过这么痛快的活儿!诸葛亮也没您这计谋啊……”
可谁知洪衍武听完了却说。“你可别忘了,那姓魏的可是个戴眼镜的。没准就能琢磨出是咱们干的……”
“啊?”“小媳妇儿”大吃一惊,“您说他能猜出来?”
“是啊,他这样的主儿天天琢磨人,脑瓜子绝对够使。再说,什么事,巧也没这个巧法儿不是?我觉得怀疑在所难免……”
“那,那那……”“小媳妇儿”结巴了。
见他这幅样子,洪衍武一下笑了,仍然镇定自若。
“别怕呀!他怀疑又能怎么样?他自己锁的门,屋里现场你又伪装过,这样一来,他既不能够完全确定,也没有证据啊!其实他就是找上门儿来,我也有话说。我们花得起钱,还犯得着干这事儿吗?就是偷,干嘛不直接偷,还非得绕个大弯子呢?而且我们傻啊,难道就不能换一天吗?干嘛非这样惹人怀疑啊?我只要这么跟他聊一次,这些问题就能把他绕迷糊了……”
“何况还有一条你说的并不确切。那姓魏的,不但本身怕报案,他也根本就没法报案!你想想,即便是他脑子抽筋主动想报案,他也没办法证明那些东西是他丢的啊!警察肯定得问他。你那些东西打哪儿来的呀,对不对?可他说什么都没用。别忘了,彩电和‘四喇叭’的发票压根就在咱们手里攥着呢!说不好听的,咱们要当他的面,从他们家硬往外搬东西,他都拿咱们干没辙……”
“所以我跟你说,我要玩儿‘黑’的,出面直接找他要东西就完了。干嘛还让你下手呢?因为我要的就是这个劲儿!我就是故意想让姓魏的怀疑我,可又确定不了是我。像他这么贪的人,吃了这么大亏,肯定天天老得琢磨这事儿,想置于脑后都做不到。而且兹要一想起来,他就难受,他就憋屈,他就懊。可又偏偏找不着出火的地方,认不准该恨的人。时间长了,光这个伤财惹气动肝火,没准儿就能要了他半条命去。你说怎么叫解气?这才叫解气!”
“哎哟,对啊!”“小媳妇儿”这又精神了,眼睛一亮,就一拍大腿。
“洪爷,您这治人的招儿太绝了,这叫活受啊。我真是打心里一百八十个‘服’字儿。您说的没错,咱们就是这种人的克星啊!那怎么着?什么时候,我再按您下一步计划,对他那两居室里的彩电下手呢……”
可没想到说到这个,洪衍武却又犹豫了,而且片刻后竟摇了摇头。
“要再弄他……还是算了吧。我看这种程度已经够老小子长教训的了。我也怕把事儿做太绝了,真给他气死!那他老婆孩子可就无依无靠,成孤儿寡母了,毕竟没这么大罪过。而且他也是顶着雷帮我出了力的,另外那台彩电就给他留着吧。反正我也不吃亏了,这都把他家底儿掏空了。干脆,放生了……”
“小媳妇儿”又谄笑着赞叹。“洪爷,您还真是仁义。菩萨心肠,有好生之德……”
可洪衍武又是一摇头。
“行了。你就别替我吹捧了。真没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和姓魏的一样,都他妈不是好东西!只不过,我懂得一个道理。做人做事还是要讲究个度的,万万不能走极端。一旦过了分,就是自己跟自己为难了。这姓魏的不就是这样吗?他倒霉是因为办事收礼吗?不!他要是不敲我第二次,我还念他的好呢。咱们可不能学他……”
“小媳妇儿”不由自主地沉默了,连嬉皮笑脸的劲儿也没了。半晌才说,“洪爷,能跟着您干真是福气!我不是说跟着您总能吃香喝辣,我是说您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还是您说的对,什么都得悠着点儿。我刚才本来还想跟您商量一下,把这台彩电买下来呢。现在我不要了。不仅如此,我和艳子也得考虑一下结婚动静得小点儿了,没准连家具我们也不打了。否则真要是闹得太大,我还得想辙跟片儿警解释经济来源呢……”
洪衍武是既有点意外也颇为欣慰。
“行!看来我的口舌总算没白费!你要能明白这点,就吃不了大亏了!记住,出风头的事儿别急,往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不过真要有人查你钱的来源,只要你把存单都藏好了,也不用太担心。我教你一手儿,你完全可以拿这些烟酒说事儿啊。这理由是现成的,你就说找人借钱,倒卖烟酒挣了几个,不就完了……”
“小媳妇儿”听了却大惊失色。
“哎哟。我的洪爷!您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这出得什么主意啊?那这么多烟酒足够投机倒把罪了!那还不如我说自己倒粮票呢!”
洪衍武笑了一笑,还是胸有成竹。
“是我糊涂是你糊涂?虽说都是国家计划物资,但烟酒和粮票能一样吗?你说你倒粮票,你倒卖了多少?说少了人家能信吗?还得逼着你交物证!你要不拿出上千斤来,能放你过关?就是拿出来,那也是死证啊。稳稳拘了你。但烟酒就不同了,首先在你家里放着的东西,你想赖也赖不掉。可不用怕,因为这玩意好,谁都爱啊,这里面活动空间就大了。听我的,万一走了背字儿,到时候你就说总共倒腾了一二百块的烟酒,挣了点小钱!那根本成不了罪名。至于剩下的东西,你死活也别承认是你的。就说不知道、不清楚、搞错了。有你这话,这些东西在局子里搁不了几天准没。到时候谁还问你啊?你兹要扛上几天,就没人再跟你较真了,也就是批评教育,做没收处理。上上下下都心照不宣的事儿!……”
“哎哟!”小媳妇儿”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乐得都不知道怎么夸好了,他是越看洪衍武越觉得像孔明在世,刘伯温附体啊。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糊涂,我糊涂!您这脑子!真没治了!听您一席话,就是胜过……胜过看十本儿书啊……”
不过要说实话,尽管洪衍武对人情世故理解比较通透,但也不是所有的事儿都能尽在他的掌握的。
命运所制造的意外,就是他完全不能匹敌,根本摸不到头绪的一股力量。
打个比方,他想让魏主任猜忌他、怀疑他、为他受尽心理煎熬的愿望,就没能实现。
第二天,魏主任倒真是忍不住来试探过,把洪衍武和“小媳妇儿”都叫了出来。
洪衍武和“小媳妇儿”里都跟明镜儿似的,却充分发挥了表演才华,一个个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
甚至听说了魏主任的损失,两个人还大惊失色说这应该报警啊!丢什么了我们可以给你作证!果然把魏主任弄得没着没落的,直犯迷瞪!
可偏偏就在他们做好了铺垫的这一天,魏主任那存着彩电的两居室又遭了贼了。
魏主任在和洪衍武他们谈完话之后,本想去两居室把那彩电弄回家去。可开门进去后,看见屋里的景象,一下就给气毁了。
要说这回被盗,贼倒是没偷走什么东西,因为魏主任的两居室基本不住,没放什么钱物。至于彩电又沉又招眼,贼不敢往外拿。
可也正是因此,这个贼反倒把魏主任的大彩电给扔进大铝盆里泡上了水,还在床上撒了泡尿、拉了泡屎,以泄找不到钱的愤怒。
墙上甚至用屎写了两个大字“报应”。
这种事儿,除了“操蛋”俩字儿,还能怎么形容呢?
结果魏主任还真被气出冠心病来了。要不是房门敞开着,他被人及时发现,差点没死在两居室里。
后来洪衍武和“小媳妇儿”得知消息,还特意去医院看望了魏主任一次,给他送去了不少营养品。
魏主任这个感动啊,对洪衍武和“小媳妇儿”的猜疑尽释。
因为在他心里,这两次窃案无疑已经做并案处理了。而那两居室洪衍武和小媳妇儿根本没去过,也就谈不上什么犯罪嫌疑了。
至于洪衍武和“小媳妇儿”,出了医院也是都觉得匪夷所思。
“小媳妇儿”甚至悄悄问洪衍武。
“洪爷!瞧这事儿闹得……我斗胆打听一句啊。您是不是不信我了,又去找别人干这事儿了?怎么就和您的主意那么像呢?”
洪衍武却断然否认。“操!说不干了就不干了,我还找别人,那纯属有病!我想来想去,这就叫因果循环哪!要不是老魏真的点儿背,那就是得罪人太多了!”
第二百零九章 海棠花开
1979年的4月,随着暖风日盛,洪家老宅“花厅院儿”里的海棠花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一串串的粉里藏白,白里透粉的花朵开得如此浪漫,如此洒脱,根本没有一丝闪念和犹豫。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挂满了枝丫,怒放在温暖的阳光下,引来蜂舞鸟鸣。
这种繁花似锦的美丽,让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受到一种奔放的幸福。似乎只要多看上那么几眼,什么烦恼和愁事都不在了。每个人的生活和未来,也会变得如此绚烂似的。
洪衍武相当遗憾老房子正在改造修缮之中。由于“花厅院儿”里整日乱糟糟的,不但人来人往,还有沙堆、砖墙。这就使他没有办法和“糖心儿”一起牵手赏花。
现在看来,这种“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事儿了,也只能寄希望于明年了……
应该说,这一年的四月份是自“运动”以来,京城风貌最欣欣向荣,最朝气蓬勃的一个月。因为这个月我们的共和国,与“时尚”两个字联系之紧密是前所未有的。
这不像以前那样不经意地开了个小缝儿,仅仅是几首歌,几款布料或是某种时髦的产品悄没声儿地出现在人们的生活里,而是全方位的复苏和奋起直追似的“试水”。
这个月初,法国时装大师皮尔?卡丹受邀首次访华,他在民族文化宫临时搭起的t型台上,让外贸界和服装界的部分国人第一次领略到了外国时装设计师的服装表演。
表演当天的现场,在流行音乐的伴奏下,走着猫步的8个法国模特和4个日本模特,与台下穿着蓝灰制服,屏住呼吸观看的观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特别是当一位金发女模特在t台中间停下,兴之所至撩起对襟的长裙时,台下观众竟不约而同地向后仰身。简直像在躲避着一种近在咫尺的冲击波。
这一幕,在后来导致了一些负面报道和反对意见的出现,使得皮尔?卡丹沪海之行接待规格降低,遭遇冷淡,表演的场次和观众人数也都大打折扣。
但这位大师毕竟是“第一个勇于吃螃蟹的人”,他在共和国开创了服装表演的先河。无论怎样,谁都不能妨碍皮尔?卡丹的名字和品牌在共和国的土地上变得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相同的,故宫和太庙的屋角和飞檐也给这位法国当代的“马可?波罗”带来了极大的灵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受到启发的他特别注重肩部设计,因而把垫肩和在他服装里广泛运用。
而作为第一个敲开我们国门的国际品牌,这无疑影响了我国时装流行趋势,使得有垫肩的服装几乎在整个**十年代一直热卖。
于此同时,与“皮尔?卡丹”带来的这场“官方内部演出”交相呼应的,是在民间,“喇叭裤”已经彻底形成了一股流行风潮,完全动摇了这个东方大国数十年来的整齐划一和单调枯燥。
其实这种源于水手裤的玩意,和烫发、大背头一样,早在1966年之前,在六十年代的“社会青年”中就曾经流行过。后来是因为“破四旧”才“夭折”掉了。
如今相隔已经十年,在世界范围内的流行早已接近尾声。能通过港澳同胞带进来的“喇叭裤”又不多,按理说,原本是没有恢复再流行的基础的。
可偏偏由于禁锢过久,年轻人审美变得很畸形,特别愿意追求夸张。以至于从进口电影和电视上一发现这种奇装异服,好多人就争相效仿。竟使得这种“过了时”的服饰,不但在国内各地迅速流行,而且又保持了很长时间的流行热度。
有些年轻人自制的“喇叭裤”,最宽甚至达到了一尺二,两条裤脚的宽度超过了腰的尺寸。
许多人在穿“喇叭裤”时,还会穿上高跟的皮鞋,有的鞋跟上钉上三角铁片。走路的时候,皮鞋踢踏响,裤脚扫马路。再带上蛤蟆镜,拎着“四喇叭”的录放机招摇过市,那回头率绝对是百分之百。
当然了,这种“服装怪”的命运与“皮尔?卡丹”的首演待遇如出一辙,从重新流行之初就遭遇各方各面的批评和抵制。
有许多人看不惯,认为这简直是大阿飞!流氓!玩儿闹!反正穿奇装异服的不是好人。
为此,他们斥责年轻人过于轻浮,说这是代表着西方腐朽、虚幻、没落的东西。
画漫画的人马上抓住时机,将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画成反面人物,大有古代怒斥“服妖”之势。
相声演员更是不失时机,编出相声段子。说他们胡同里自从有人穿喇叭裤,从此竟不用扫胡同了。为什么呀?裤脚像扫帚!
甚至随之还出现不少的街头压迫行为。一些派出所和单位保卫科人员,一经发现有人穿“喇叭裤”,必要用剪刀强行剪破,方为之后快。
直到《青年报》写了一篇文章论证,说我国唐代壁画飞天里的人物也穿喇叭裤,说它是源于我们民族的,而不是西方,反对的声音这才小了一些。
可无论怎样,千万都不要小看“喇叭裤”对我国服饰文化造成的冲击。
因为它不但促使国人开始采用a字服装廓形,而且将国人对身高标准提高了十厘米。
这一代的年轻人就是因为“喇叭裤”才开始崇尚西方人的体型。
招聘、找对象,对男女方的要求分别从五六十年代的1.65米和1.55米提高到1.75米和1.65米。甚至小伙儿们情愿找比自己高的姑娘为配偶。
到现在人们都很难置信,一种服饰的流行竟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但这确实是历史事实。
服装开放的意义还不仅仅只以上这些。别忘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如何把美丽保存下来同样是每个人的期盼。
于是不但烫头、蓄发、留胡子、穿高跟鞋、尖头皮鞋、新式服装,这些“破四旧”前的“时髦”统统复苏了。“照相风”同样不可抑制地刮了起来。
照相技术已经发明了近200年了,此前此后都有人照相。而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社会主要流行群体有二。除了真正摄影爱好者以外,还有一种就是谈恋爱的。
酷爱摄影技术的人,对器材本身了解的非常仔细,什么功能都非常清楚。他们什么都拍,拍出的照片效果很好,尽管不少是业余爱好者。但他们里面往往是大师辈出,有着堪比专业人员的水平。
比如说当月,全京城都在谈论的,一个在中山公园举办的,题为《自然,社会,人》的摄影展,举办者就是一个叫“四月影社”的民间团体。正是这些摄影爱好者们,开了新时期民办艺术活动的先声。
而谈恋爱的人就完全不同了。正值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季节。两个人一起出游享受阳光与生活是一。更主要的是拉风。
这种虚荣还不单是体现在照片上,回头拿给人一看,哪儿哪儿我去过,留下了靓照不负青春。同时也可以证明私用相机咱有,买了胶卷随便地拍,借此换得他人的羡慕。
其实最大的享受还是在拍照当时的拿一刻。当时的男女恋人往往心有默契,都爱找人多的地方来拍照。
女的打扮漂亮,手拿纱巾风度翩翩一摆造型,男的再一掏相机一通紧忙和。这个过程就别提多体面了。
这是因为当时拍照得靠人手工对焦距,相机普遍个儿头又大,还都带着牛皮套。阳光下闪闪发光都跟小钢炮儿似的。
无论拍照男女,那感觉基本上就相当于如今的一对恋人开着辆豪车上马路兜风。是必然会引来艳羡的眼神和议论的。谁能不美啊?
只要注意一点,别太过瑟,为了取景,就肆无忌惮地攀上跳下,那就不会出现诸如摔伤或失足落水这种扫兴事儿了。
与“喇叭裤”和“照相风”具有同样流行传导威力的。还有“吉他热”和“跳舞热”。
自邓丽君风靡不久,七十年代崛起的台湾校园歌曲又传了进来。
较之邓丽君的柔媚,校园歌曲更多的是清新、平易、如话家常、如述心语。一时间,《童年》、《橄榄树》、《外婆的澎湖湾》、《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广为传唱。
再加上1978年底爆发的云南知青事件,促使着国家上层不得不改变了知青政策,为返城开了口子。直至今年年初,已经有不少青年人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于是,在未办妥关系之前,在未找到工作之前。这些无事可做的年轻人中,就有不少人把精力放在了一把吉他上。
当时没有专业教材和老师。谁会的也不多,技巧全是靠口口相传、自我摸索和相互学习。
现在的人很难想象当时人们学琴的热情,那并不是对无聊生活的一种调剂。而是一种生活的必需品。
因为没有吉他,这些没有事干的年轻人就会充满暴躁和落寞,完全是一把吉他给了他们自信,也给了他们证明自己比别人强的机会。
当时的特点是崇尚高手,技术要求革新,渴求新知强烈。于是一天狂练琴十二小时的大有人在,弹琴弹到手破了根本没人在乎,几乎可以肯定,每把琴弦都挂有主人的鲜血。
而且由于缺乏空间,练琴的年轻人大多会选择在公园练琴。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样也就必不可免地引发了“碴琴”之风。
顾名思义,“碴琴”与“碴架”之举类似,唯一的区别是以琴艺决胜负,谁输了要把琴给对方,充当其战利品。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讲规矩的。所以演变到最后,“碴琴”之后,跟着就是“碴架”了。
由此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八十年代的摇滚会在京城开始兴起。九十年代民谣和某些乐队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整个国家沉闷的音乐氛围,创造了一堆一堆的音乐神话了。
第二百一十章 突如其来
至于说到“跳舞热”,那主要还是源于人民大会堂举办的除夕舞会,让青年们嗅到了肢体解放、舞禁初开的味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于是自春节后,由各个大学率先举办各类交谊舞会。
当时,在大学校园里,举办交谊舞会成为学生会的一项主要活动。在许多场合里,都能听到兴致勃勃,有关交流经验和探讨舞技的谈话。
而走出大学校门,许多单位也逐渐在工会的组织下,开始举办周末或假日舞会。
就这样,很快,跳交谊舞就成为了整体社会最流行的休闲活动。
人们在食堂开舞会,在会议室开舞会,在停止营业的菜市场里开舞会。甚至平时,还会自发地在公园、官场、饭馆、街巷等公共场所聚集跳舞。
一时间,震耳的欢快音乐,无数随着音乐舞动的男女和飞扬的尘土,成了京城的一大奇观。
这一代的铁杆儿舞迷,应该就是当今“广场舞”能经久不衰最根本的源头。
当然,脱离了学生会和工会,人们自发组织的舞会也必然会引发一些社会问题。
比如说,每一个能跳舞的公众场所,都会吸引来为数众多的观众形成围观。
而青年人们即使跳到深夜也不肯轻易散去,他们违反制度,破坏公物、文物、绿地、花坛,他们动作猥亵,语言粗鲁,还常常因彼此言语或肢体碰撞大打出手。
这一切都为社会治安带来了不少问题和隐患。
另外,由于跳舞的姑娘们大多打扮时髦、漂亮,还引起了人们对婚姻、家庭稳固性的普遍担心。
于是穿着时髦就成了流氓的代名词,甚至很有些人担心会引发男女作风问题或第三者插足问题。
当然,倒也不能否认这样的忧虑一点没有道理,至少干部子弟们举办的“家庭舞会”,就不光是跳舞那么简单。
有许多盲目无知的女孩子,都是被带到这种“舞会”上“失足”的。
另外,还有一批生活观念更“前卫”的女孩子纷纷涌入涉外舞厅,主动且准确地跟随着外国男人的舞步摇摆着。
这既促成了“运动”之后最早一批的涉外婚姻,但也有不少姑娘因此成为了靠出卖自己身体赚钱的人。
这就正如1505年葡萄牙商人把“杨梅大疮”带入花城的过程一样,一种无药可治的疾病也开始传入了共和国。荼毒甚广。
总之,开放!放开!好的坏的都来!
不管我们的国人做没做好准备,反正全方位的巨大改变确实是再也无法遏制、无法回头的了。
而在这样的社会状态下,洪衍武同样难以避免被这些“时尚”所包围。
只是他可从未关心过这些“新生事物”究竟是利是弊,他只知道这一切都是社会发展、转型的必然。
至于他真正关心的,倒是该怎么弥补这段时间忙于老宅之事,带给“糖心儿”的冷落之感。
于是,在他的恳求下,“苏裁缝”亲手赶制的一条米黄色和一条蓝灰色的“微喇”成了最佳的“赔罪”礼物。
跟着,在“北海公园”的“露天舞场”里,洪衍武陪着上身深红“开司米”高领毛衣,下身米黄“微喇”的“糖心儿”下场跳舞,一下就吸引了无数双眼球,大出风头。
要不是后来不知从哪儿蹦出四五个色胆包天,却又不知死活的小子“犯葛”,彻底地败坏了“糖心儿”的兴致,从这天回去再也不想来了。
否则跳舞跳得“很猖”、“很飘”、“很飒”、“很喇”的“糖心儿”,和“拿龙拿得很在行”的洪衍武,只要再来那么一两次,他们绝对会成为“北海公园”里人所共知的“露天舞后”和“北海大拿”。
不过尽管如此,春天总不会被辜负的。这毕竟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洪衍武和“糖心儿”还有更多的消遣方式可行。
比如说,在慕名看完了《自然,社会,人》的摄影展之后,深受感动的两个人也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台进口相机,准备出游拍照。
经过合议,他们规划第一站就是要带上宝姨和陈力泉,一起到八达岭去“爬长城”。
洪衍武准备工作很齐全,买了好几个胶卷,也准备了丰盛的野餐,啤酒、汽水、罐头,水果、烤鸭、酱牛肉、香肠、面包……应有尽有。
另外,因为路途太远,他还事先特意去“首都汽车服务公司”花二十五块钱包了一辆“沪海”牌轿车。
等到了他和陈力泉的休息日那天,早上八点整,司机如约驾车而至。洪衍武就和陈力泉带上东西坐上汽车,然后去接了“糖心儿”和特意倒休的“宝姨”。一车五人,向北进发。
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和煦,八达岭上微风拂面,游人如云。让每个人都很有兴致。
而且由于新买的照相机是台当年刚出的最新产品“佳能af35m”,它是世界上第一款镜头快门35mm自动对焦相机。
所以即使毫不了解摄影技术的“糖心儿”,也能顺利地充当一把“著名摄影师”了。
这让她好不兴奋,爬长城的过程里,一直蹦上跳下地给其他三人照相,嘻嘻哈哈,忙个不停。
等到站在了八达岭的最高处,极目远眺之后。洪衍武还求旁人,帮他们照了好几张集体合影。
再之后,洪衍武又单独给“糖心儿”和“宝姨”拍了不少母女合照,“糖心儿”也给洪衍武和陈力泉拍了不少张“兄弟留念”。
直到临近午后一点,他们才带着说不出的欢快愉悦,找了一个背风向阳的角落,铺开塑料布,取出吃的喝的,来了顿有滋有味的野餐。
等歇够了,慢慢再往长城脚下走。大概下午四点钟。他们来到山下的停车场,再次坐上“沪海”牌小轿车一路奔驰而归。
由于“宝姨”表示自己累坏了,实在不愿意去外面吃饭。洪衍武就把她“糖心儿”直接送到了家门口。
总之,这一天,车接车送的,玩儿了个痛快。落在邻居们的眼睛里,自然惹得他们好不羡慕。
只不过,洪衍武和“糖心儿”俩人想要单约,下一步要过“二人世界”的计划却不得不就此终止了。
因为“老郑兴”的领导找“宝姨”谈了一次话。竟然告诉她,说她长久以来递交的“回沪申请”终于获得上级批准了。
公司领导考虑到她在京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每年只有一次探亲假能回沪见见丈夫和女儿,所以现在决定从沪海调另一个面点师傅来京接替她的工作。等到忙完了五一节,她就能回沪海和自己的家人团圆了。
说实话,这在现在看,几乎等若玩笑的恩典,还真的不是“宝姨”的领导无情。
因为夫妻长年分居曾是具有我国别具特色的婚姻模式。
有多少人的婚姻有名无实,有多少人把微薄的工资贡献给了探亲往返的铁路。这种情况,许多家庭都曾深有体会。
对这个问题,过去讲奉献精神,一般是不予解决的。
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规定,户口和粮油关系完全卡住了人的流动。若一方是农村户口,更不可能进城。
同为吃商品粮的两地分居夫妇,唯一可指望的,就是能有人和你对调,但难度极大,概率甚小。
所以这就使得当时有不少夫妻分居两地甚至一直干到退休为止。两个人这一辈子几乎过得都是单身生活。
而如今领导能为“宝姨”解决了这个她自己都不存希望的困难,那还真算是的体察民情的好官了呢。
宝姨听闻消息,自然喜极而泣。当日跑到电报大楼打了通电报通知了沪海那边,就开始紧锣密鼓地收拾东西,慢慢整理行李。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就让“糖心儿”心里难过了,她是真舍不得干妈走呀。
实际上,自从“糖心儿”九岁之后,“阿狗姐”和“宝姨”就成了“糖心儿”情感上唯一的温暖来源。
如今“阿狗姐”又已经去世,七年来,“糖心儿”和“宝姨”相依为命,甚至比真正的母女感情还好。
要是没认识洪衍武呢,“糖心儿”或许会还跟“宝姨”一起去沪海。可现在就不行了。
“糖心儿”已经成了洪衍武的人,是注定要在京城成家的。恐怕就此一别,以后母女俩再见面就很难了。
“宝姨”很能体谅“糖心儿”的心情,她虽然同样不舍,却也只能好言相劝。
“囡囡,你已经长大了,小武这人有主意、会办事,对你也好,照我看,满是个靠得住的人。想来你今后,一定能过上很好的生活,是不用我再替你操心的了。你可千万别伤心,其实寄娘只不过是回家呀,咱们可不是永远见不到了。你想我了就写信,打电话呀。实在不行,你也可以来沪海看我啊。对了,你的婚礼我可是一定要参加的,你和小武结婚后就来沪海玩儿吧,我带你们去好好看看‘阿狗姐’当年威风的地方……”
说了这番话之后,“宝姨”还把洪衍武叫来,当着他的面要他向自己保证,一定会让“糖心儿”幸福。说他如果让“糖心儿”受了委屈,自己可是不依的。
面对“宝姨”如亲生母亲一样的关爱和嘱托,“糖心儿”情不自禁地趴在她的怀里大哭了起来。
可哭过这一场之后,“糖心儿”倒也想明白了。
人生是没有不散的宴席的,就是亲生父母也不能陪伴儿女一辈子。
何况“宝姨”也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因“阿狗姐”的缘故,能独享“宝姨”十余年的母爱,已经是莫大的福气了。
如今,是该把“宝姨”交还给人家的亲生女儿了。
于是“糖心儿”恢复情绪后,就跟洪衍武说了,在“宝姨”回沪海之前她哪儿也不去了,就天天陪着干妈。
洪衍武自然能理解这对母女希望独处,临走前就留了话,说要什么东西,干什么力气活,或是要出行的,就招呼一下自己。
哪知“糖心儿”送他出来时,泪花还没擦干净呢,却调皮地一笑。
“我们这儿,用不着你,这几天你就别惦记了。倒是你家里那头,很是对不住了。‘五一’我真去不了,你帮我说说好话吧……”
“啊?”洪衍武一下傻眼了。
他这才意识到,这事儿,竟又给了“糖心儿”一个可以拖延的理由了。
这丫头,可有点成心啊……
第二百一十一章 诉苦
人生在世,来来往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既有人要离开京城,也有人回到京城。但其实都是返乡。
4月15日星期天的时候,洪衍武和陈力泉下了早班儿,买了些吃的东西回家看父母。就一下发现家里多了不少蒙古特产。
像包装纸上写着“西乌旗乳品厂”黑糖块,如同晾干了的荷叶饼一样的“奶皮子”,还有不少叫做“蒙古果子”的炸食。
这些玩意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小方疙瘩,可口感香香甜甜,咬劲儿挺像油条。
一问才知道,敢情都是边建功和苏锦从内蒙带回来的。
家里人告诉洪衍武他们,说这一对去内蒙插队足足八年的难兄难弟终于办了返城手续,回到家已经快七八天了。而且通过边大妈的“运作”,俩人都已经上班了。
只不过干的活儿同样是服务口儿的临时工,一个在小吃店,一个在澡堂子。
家里人还说,这几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没回过福儒里这边,边建功和苏锦可是老打听他们来着。
听到这个消息,洪衍武和陈力泉当天就没急着走,打算跟边建功和苏锦见个面,再请他们外面吃顿饭,好好聊一聊。
可没想到,下午边建功和苏锦还没下班。大哥洪衍争先从外面回来了。而且还拿自行车驼回来一台全新包装的洗衣机。
那是今年三月份,我国出品的第一台单缸洗衣机。
“京城洗衣机厂”把它命名为“白兰”牌,型号为白兰1型13。百货大楼的售价是298元。
见大哥洪衍争信守诺言,自觉自愿,真的把洗衣机给买了。洪衍武高兴了。
“老大,你真是说话算话啊。本来我还惦记着你要说话不算,我自己掏钱办这事儿呢。不过我倒问你一句,你是心疼咱妈啊,还是心疼嫂子啊?”
没想到洪衍争把自行车立定后,却是横眉立目。
“你甭跟我说便宜话!你小子净谎报消息!我问你,你不是说没洗衣粉吗?打上个月百货大楼出了这洗衣机,我就没敢买。先四处托人找洗衣粉。可后来一打听,基本上每家化工商店都有。人家1966年就生产这玩意了。‘熊猫牌’的,也不贵,一斤一袋五毛五,两袋咱家能用一个半月。你的话有谱没谱儿……”
“啊?不能吧?没洗衣机,就先有洗衣粉了?”
洪衍武含糊地打起了马虎眼。
其实这也难怪。因为居民平时买肥皂都在副食店。而他纯粹是当代思路,完全把副食店当超市了。
他见副食店里没有,就以为真没有。哪儿想得到,这年头东西分这么清楚,洗衣粉都在化工商店里卖啊。
“还不能?你可让我丢大人了,净耽误事儿!我现在倒是相当怀疑你的话了,这洗衣机洗得干净衣服么?别让我白花这么多钱,再买个摆设来!你说这玩意留着能干嘛?当米缸?……”
洪衍争不依不饶,怪话挺多,随后还跟着又数落了一句。
“你还干看着?洪三爷,咱有点眼力价儿行吗?我谢谢您,来帮把手……”
洪衍武赶紧颠儿颠儿过去了,跟大哥一边儿卸东西,一边作保。
“哎呦!我的大哥,你就放心吧,有了它,我保证咱家妇女双手都解放,妈和嫂子的手,冬天再也不会有口子了……”
在把洗衣机箱子一起往屋里抬的过程里,洪衍争又哼了一声。
“你的话水分太大,我顶多信一半儿……”
洪衍武则嬉皮笑脸。“这我已经知足了。你以前还一点不信呢……”
嘿,这哥儿俩就这么穷逗着,洗衣机又进了洪家的家门儿。
接着拆箱子、安装洗衣机,又弄出屋来接上水试了一把,这就到了下午五点了。边建功先下班回家了。
他的单位离家挺近,就在距离不过百十米的“盆儿胡同”,那家“利民小吃店”里干后厨。
要说这个小吃店的性质,其实跟“天兴居”差不多,只做早饭和午饭,但规格却比“天兴居”差了不只一星半点儿。
因为这里谈不上什么老字号,也实在太小了,整个屋里就三张桌子。
常年不变样儿,只经营六样儿食品,油饼、油炸鬼儿、糖耳朵、大饼、炒饼和豆粥。全员加在一起才五个人。
边建功纯属是看街道办的面子勉强安置的。基本没活儿给他干,除了擦桌椅板凳,就只能让他负责上午看炸油饼的锅,中午看熬豆粥的锅。
想想看吧,边大妈的亲儿子,根儿红苗正的产业工人后代。工作比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惨。由此可见,当下就业形势之艰巨。
果然,边建功一见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先回家里取了两把带着皮鞘和银饰的蒙古刀送给了他们。
牛哄哄地告诉他们这玩意叫“呼图嘎”。钢火好,刃锋利,都能赶得上“鱼肠剑”了,是特意给他们带回来的。
跟着就是一通诉苦。开始强烈表达对工作的不满。
“小武,泉子,说真的。我和苏锦真得感谢你们。因为办什么事,关键时候,还真得拿东西说话啊。自打七五年内蒙的兵团建制一取消,那国家农场的领导可比当年部队干部黑多了。要没有你们在这两个春节,不断送钱送物,我们哥儿俩哪儿能打通这么多关节呢?还且回不来呢……”
“只不过,我们回来跟全国比也算晚一步了。倒霉么!现在京城等着找工作的人海了去了。像咱们这样老百姓家的孩子,基本就只有两种出路。一个是去当卖苦力的临时工,一个就是到劳动条件差、工资收入低、福利待遇次的街道工厂去干活儿。可就这样还有好多人轮不上呢。一个位置就有十八个人去抢!要不是靠我妈跟街道办的人都能说上话,我和苏锦就连这个临时工还没有呢……”
“嗨,反正我们这一代青年,算是倒了血霉了。刚懂事就赶上了‘运动’,正是上学的黄金时代,非得给我们发荒郊野岭受再教育去。要一琢磨,我们其实还不如你们呢,你们才受苦三年就回京了。咱们现在的工作性质也完全一样。早知道我当年也出去打架了,受得罪没准还少点呢。八年了,好不容易熬回来了,又他妈改喝西北风了。我算明白了,当年把我们哄出去,就是因为城里安置不了这么多人。没辙!看锅就看锅吧,一个月十六块钱,总比没事儿干强!我一大老爷们,不能白吃家里的饭吧……”
“苏锦?苏锦那工作更操蛋。挣得比我少两块不说,你们知道干嘛吗?他在我哥那澡堂子里,天天给人捧臭脚丫子。也不是知道那么缺德,在报纸上建议应该恢复澡堂的传统服务项目。结果苏锦一报道,就被领导抓夫,强行指派去学修脚去了。现在他天天没事净洗手了。我们还是经过牛粪、羊粪、马粪锻炼出来的。那也不行,人的臭和畜生的还是不一样。他自己就觉得膈应,每天不把手洗秃噜皮是绝吃不了饭的。而且连吃馒头都用筷子,手是一点不碰……”
正说着呢,苏锦也进院儿了。远远一听话音儿,就知道这是说他呢。
他不由面露苦笑,“建功,你就别给我四处散播了。这事儿光荣啊?我想瞒还瞒不住呢,你那大喇叭,得谁跟谁说,嚷嚷得连西院都能听见……”
边建功不好意思了,胡撸着后脑勺。“我这不就跟咱们自己兄弟唠唠吗?他们还能笑话你?”
洪衍武赶紧抻茬。“不能够啊!得了,俩哥哥,既然都回来了,咱们也别站着干聊了,我跟泉子给你们接风。咱下馆子去,边喝边聊怎么样?都回去跟家里说一声吧,撂下东西咱这就走……”
边建功一听喜不自胜,可苏锦却有点抹不开面子。
“别介啊,又让你们破费不合适。还是等我们发工资吧,到时候我们请客。不过,至于你们借我们的钱和物,我们如今这情况,就得慢慢还了……”
洪衍武一听赶紧拿话拦住。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见外了不是!你提这个,没劲啊!就冲咱们这几家这么多年的情分,就冲咱一个院儿住着,这点事儿还过不上吗?我还不要了,你别心里负担这么大……”
边建功也说。“苏锦,你可真是的!该心里记着心里记着,放嘴上就假了啊!怎么一回来,你心眼都窄巴了呢?连这点儿事都担不住,一点没有你在内蒙纵马套狼的劲头了!巴乐怪,巴乐怪!你简直是趴蛋的马,嚼子也嫌重。筋疲力尽的人,耳朵也嫌沉哪……”
(注:巴乐怪,蒙语,意为“不行,不行”)
说完一句蒙古谚语,他跟着半开玩笑地又说,“咱洒脱点儿,就听小武的,吃他的大户去!他们家如今可发洋财了啊,咱福儒里第一家,绝对吃不穷他!”
洪衍武也笑。“对,还是边老三痛快!苏锦扫兴,今儿得挨罚!罚……罚他什么呢?哎,对喽!咱就罚他吃烤鸭……”
“啊?”这话刚说完,苏锦看看自己的手,马上脸绿了!
“哈哈哈……”其余三人皆笑。
第二百一十二章 有面儿
说吃烤鸭子,那纯属玩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洪衍武绝不会真去这么恶心苏锦。
再加上考虑到大馆子人多、喧闹、价钱高,洪衍武怕真边建功和苏锦反倒更难为情放不开。他干脆就近,领着大伙儿去了相距三四百米的的“新光饭馆”。
这个国营饭馆不在主干道的马路上,具体位置在“南横东街”和“珠朝街”夹角处。斜对面就是藏着康有为故居的“米市胡同”,穿过这条胡同才是通向菜市口,顶热闹的“骡马市大街”。
再加上附近居民又都是南边贫苦的老百姓,根本就没有下饭馆的习惯。也就是家里来了客人,大人才会嘱咐自己家孩子,“去街上的饭馆打点酒去,买盘猪头肉,钱别丢了”。
所以这里就很有点“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意思。
尽管规模还行,有那么十来张桌子,大厨的手艺也不赖,很能炒几个拿手菜,可买卖从来也没红火过。
但也正因为如此,饭菜实惠,环境清净,又是家门口,洪衍武和陈力泉来请边建功和苏锦的客,恰恰是最合适不过的。
而且这个饭馆还有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洪衍武和陈力泉以前在菜站上班的时候,经常来光顾,把这儿当成了食堂。他们跟这里的服务员、厨师都混得特别熟。
在这绝对有面儿,喝多晚都行,保准儿没人轰也没人赶。
这不,别的不说,洪衍武打头才一推门,里面的人就招呼上了。
“哎呦,这是谁啊,少见!坐坐坐,先给你们来壶茶。酽点儿?淡点儿?”
先出声儿打招呼的是个跑堂的男服务员,姓崔。紧跟着,开票那大姐坐在票台后头也穷逗上了。
“嘿哟,小武和泉子,有日子没来了啊!怎么着,口儿高啦?连我们大师傅手艺都看不上啦?”
洪衍武赶紧回应。
“打住!真让大师傅听见,菜里多抓两把盐,算你的算我的?大姐你只要口下积德,下月菜市口电影院上演《桐柏英雄》,我保准儿有你两张八排的中间座……”
那女的一笑不言语了。
跟着洪衍武一摸兜,主动冲远处正寻茶壶的服务员招呼了一声“小崔,接着!”
“嗖!”一整盒“友谊”通过抛物线飞了过去。
不用说,这包“友谊”自然就是魏主任的贡献了。
那叫“小崔”的服务员把烟一接在手里,惊喜极了。
“牛x!看来大姐是没说错,你们是口儿高了,烟都升级了!”
说完这句,这小子也不沏茶了。拿着烟颠儿颠儿,先后厨跟大师傅分烟去了。
今天来的实在早,饭馆里还没其他的人。洪衍武也不开票,领着其他的人直接落座。
又过了一会儿,不但“小崔”把一壶热茶和茶杯给端上来了,大师傅也露面了。
这是一个小四十的中年厨子。姓路,胖乎脸,挺高挺壮,跟个小影壁似的。手里还拿着一盒两毛九的“恒大”,过来先给他们发了一圈烟,彼此相互点燃后,大师傅才实实在在地通报情况。
“不瞒你们,这几天上的东西都不怎么好。我这就小半扇猪肉,一点鸡肉,还有点水发虾仁算新鲜的。牛羊肉有几斤,可颜色都开始发黑了,带鱼也不行,又细又臭,要听我的,牛羊和鱼你们就别点了。怎么着?爷们,将就着吃点儿什么……”
这一幕落在边建功和苏锦眼里,让俩人都不由暗暗咋舌。
他们真没想到洪衍武在这儿那么熟,就跟在自己家里似的,有这么大的面儿。
正常的情况下,服务人员都鼻孔朝天,能见着个笑模样简直比登天还难。半天不搭理属于正常,哪儿能给你沏茶倒水,主动问候呀?
就更别提后厨大师傅也出来客气上烟,对他们如此随意地通报情况,主动问他们想要吃点什么了。
很明显,他们在这里的待遇是超规格的。都是冲着洪衍武和陈力泉的面子。
否则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是他们单独来,只怕想吃点什么,都得反过来要对这些饭馆的人点头哈腰。
当然,这与洪衍武的出手大方也是分不开的。别人敬烟都是一根两根,可这小子倒好,五毛四一盒的“友谊”一甩,这就没了。眼皮子都不眨一下,而且还许了别人的电影票。
如此按逻辑来讲,倒说的通了。谁不喜欢和大方、痛快的人打交道啊。人家拿了你的好处,又怎么可能对你不亲热?
嗯,还是有钱好啊!又洒脱又有面儿,人见人笑,花儿见花儿开……
而就在边建功和苏锦不约而同胡思乱想的时候,就听洪衍武开始招呼他们。
“俩哥哥,都别拘着了。说吧,想吃什么?只要这儿有的,我管够啊!也不一定他们墙上写的,兹要饭馆有材料能做就行!这位路师傅就没有不会做的菜……”
这话到位,既透着对边建功和苏锦的重视,又捧了一下大师傅。一下就把胖厨子说的眼睛眯缝起来了。
苏锦赶紧说,“不客气不客气,我随便。”
边建功也说,“我也随便!”
可紧跟着,他就做了很精辟补充。“其实光有猪肉就行了。我们内蒙回来的,在牧区成年累月啃牛羊肉,就馋猪肉。哪怕猪油抹馒头吃,都是一种莫大的福气……”
这几句,把大师傅一下说乐了。“那我也不能就拿板儿油糊弄你们呀……”
洪衍武也是一笑,索性越俎代庖。很在行地点了“木樨肉”、“溜肉片”、“干炸丸子”、“糖醋里脊”、“红烧排骨”、“酱爆鸡丁”、“清炒虾仁”、“软炸虾仁”八个热菜。
也不管边建功和苏锦越听越惊讶,连说别要多了。路师傅一口应下,一甩大毛巾,叼着烟自去厨房了。
跟着洪衍武给小崔递过去一张“大团结”,又找他要了瓶二锅头,“小崔”也跟着应声去了。
这俩人,都是一副甘受指使的样子。
这又不禁让边建功和苏锦各自感慨不已。
边建功触景生情下,甚至很直白地表达了羡慕。
“小武,你这也太客气了。哎!也是!别看都是临时工,咱们也不一样。听说不但外国银行还了你们家钱,老宅子也退给你们了。还是你小子有福气,根本就不指望临时工那点工资,否则你只能抽破‘北海’,连盒‘香山’都抽不起。就更别提‘友谊’了……”
苏锦听着有点不像话,就拿话拦他。
“没喝你就多了!你活着就为了抽烟,可怜不可怜?”
哪知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虽然苏锦要提拉边建功,可边建功偏要顺坡往下出溜儿。
“可怜又怎么了?只要我每天能来包‘大前门’,和半升散啤,这辈子我都够了……”
正说到这儿,就听后厨“刺啦”一声爆响,跟着传来连续、刺耳的翻炒响动。明显是路师傅已经开始练活儿了。
边建功和苏锦都不禁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抬眼一望,后厨里面隐约火光闪动,这情景对他们来说几乎代表着一种像天堂一般的幸福。
不大一会,一盘“酱爆鸡丁”和“溜肉片”先上了桌儿。
洪衍武赶紧拧开酒,一边给几个人倒酒,一边张罗让大伙儿趁热吃。边建功和苏锦就再顾不得别的,一起下筷子猛填乎。
这一气儿,洪衍武和陈力泉谁也没动筷子,但两盘菜眼瞅着各下去一半了。
等到碰了一盅酒。初步解了馋的边建功才又继续说。
“小武,不怕你笑话。我现在确实是有点没出息了。本来还想说以后等我有钱了也回请你的。可实话实说,连这个牛,我现在都不敢吹了……”
“不是哥哥跟你诉苦啊。真是没想到,返城回来的日子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不但是工作,哪儿哪儿都别扭。关键连家里人对我的态度也变了……”
“你就说睡觉吧。那木板床,对我还真不如铺着大毡的土炕睡得自在。不但要脱鞋,枕着棉花一样的枕头,我也不习惯了,就自己垫了衣服。没想到我妈看不顺眼,非要扳我这习惯。说我的衣服脏,脑袋天天枕着衣服睡,要害病的。可我在内蒙不但枕着衣服,脸还冲着羊粪盘儿。都没害过病,这不是瞎掰嘛。我妈还总嫌我身上膻,我被逼得天天去我哥那澡堂子洗澡,可老太太还是能闻出羊膻味儿来,一见我就怂鼻子。这都奇了怪了……”
“还有吃。我太能吃了。一顿饭得相当于我爹妈吃一天的,要是过去探亲假,没人说。可这天长日久的,我们家里哪来的那么多粮票啊?我明白,我爸妈看着我吃心都流血了。我自己只好将饭量自动减半。但饿就是饿啊。人不是铁打的。一顿忍了还行,两顿三顿,肚子受不了啊……”
“另外,我们空旷的地方待惯了。头几天还好,时候一长,就觉着京城太闹腾了。待着憋屈得很,心也发虚。我特别怕去王府井,大栅栏,西单。那么多张脸,那么多双眼睛,黑压压的,老让我想起过去的批斗会!你知道我,嗓门大。要是闷得慌,就免不了爱大声叹气,长吼一声。只是想多吸点氧气。可我爸顶烦我这个,说我是‘制造噪音’,还说如果比赛嗓门,我能稳赢叫驴。我给他沏杯茶,放茶叶稍微多点儿。哎呦,老爷子这通数落我,说我退化成了野人,连茶都不会沏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就是因为我不走了,不像过去短暂地住那么几天,今后就成了家里的长期拖累。所以能包容的也就包容不了了,谁能不嫌弃啊?亲爹亲妈也一样。要不说呢,就是狗一样地天天看着粥锅我也干。不为别的,就为给家里交个饭钱……”
“至于在社会上,我就更没地位了,完全变成了又穷又土的乡巴佬。我连买东西都不会了,不会同时排好几个队。也不认识那些新玩意,到哪个商店里买东西,都被人当成土老冒儿,人见人嫌。每回乘车也是一样,老被售票员当成外地人,翻来覆去就查我的车票。遇到了几次这种情况后,我再也不想坐车了。好在咱在草原上走惯了,到哪儿去,咱都“亚不盖儿”……”
(注:亚不盖儿,蒙语,意为步行。)
这一番话,真是满是人生凄凉,心酸落寞。洪衍武听了就想劝两句。
可这时候,苏锦插口说话了,别看他的工作这么差,他自己倒想得挺明白。
“建功,你就知足吧。其实咱俩还真就不错了,什么工作不得有人干啊?至少有边大妈帮忙。街道上还是尽量照顾,更不会懵咱们。你知道四连跟咱们一起回来的宝中和亮子吗?他们街道那头儿缺德极了,纯属连懵带骗。是,给他们安排了工作,但具体去向不说明白了,只含糊说是京城公用局。宝中和亮子挺高兴啊,一口应下。跟着就去参加学习班,猛学伟大领袖著作和先进人物事迹,再反复启发。总之,一定让你自己表态,‘领导叫干啥就干啥’,‘只有工作岗位挑人,不能人挑工作岗位’之类的。然后这才突然亮出谜底,火葬场!正好是大伙儿脑袋发热的时候,谁一时都改不过口来,也就只好去了!你们说,冤不冤……”
啊?在场三人听了都对结果大吃一惊。
嘿!这招儿……是够损的!
第二十一十三章 轨迹
“哎呀,照你这么说,咱是不错了……”
“那可不!富耐着,穷忍着,跟命碰可碰不起!往好处想想,至少咱们能先离开内蒙回家了!你想想留在那儿的那些人,还在天天吹着白毛风,闻着牛粪味儿,一个月有二十九天见不着人影儿,还在过着‘苏武’一样的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比咱们惨不惨?而且等他们回来,形势或许更差。说句心里话,当时看着民警给我盖完最后一个章,把户籍卡给我的时候,我给他跪下的心都有……”
“是,是我错了!为了回家,喝酒!”
桌上的四个人都大口地喝酒。一盅酒亮了杯底。
或许是这杯酒刺激的,边建功固态萌发,就跟在内蒙似的,忍不住习惯性地高歌唱了起来。
“昏特太得mzx,昏特太得mzx,塔布勒满耐色特个林著勒很耐乌兰纳勒……”(敬爱的mzx,敬爱的mzx,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本来挺优美的曲调,竟被他唱得苍凉悠远。嚎完了,边建功的的大嘴不自然地干笑了笑,又仰脖儿灌了自己一杯。
“见笑见笑。跟那些老蒙待久了,我也爱激动了,一激动就爱唱。真是没说错,女愁哭,男愁唱……”
可恰恰没想到,就是因为这首歌,“小崔”送“木樨肉”和“糖醋里脊”上桌之后,又给他们拿来瓶二锅头。口称路师傅最小的妹妹也在内蒙呢,这是大师傅送的。
“小崔”还稍来路师傅的话,说让哥儿几个喝好了,唱美了,不用在乎别人。谁敢有意见,就让他玩蛋去。
为这个,这几个小子又不由干了一盅酒,集体感谢大师傅。
路师傅尚且如此,就别说洪衍武了。因为二哥洪衍文的缘故,他同样能理解边建功和苏锦他们这一代知青的痛苦。
从1968年开始,到1978年结束,整整十年。近两千万青少年,带着向往和激情,奔向祖国的天际。
说是知青,其实他们没有正经上过几天学。而他们付出了自己人生中最宝贵的岁月,付出了“空前绝后”的牺牲,创造的成绩却真的寥寥。
洪衍武的二哥在雁北苦苦干了七年,连自己都快累死了。可雁北照旧是老面貌。
而这还算是好的。像边建功和苏锦干了八年,最后结果不但同样是一场无效劳动。甚至还是一场对草原亘古未有的生态环境大破坏!
这有多么操蛋!越是拼死拼活地干,反倒越是对草原犯下了重罪!
而等到这一场群体运动不再有任何凝聚力的时候。这些人又调过头来,像乞丐一样涌回城市。
他们不得不拼死挣扎用尽手段,与当初一起同甘共苦的兄弟姐妹们争夺不多的生存机会。
弱弱相残,何其惨也。
即使是侥幸获胜者。可他们这代人因为文化水平低,又缺乏技术,年龄还都偏大。在单位照样是弱势群体。涨工资、成家、分房,全都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而刚刚费心费力地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一部分,又进入经济时代,接踵而来的“下岗潮”偏偏又在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赶上了……
曾有人专门总结了这一代人的生活轨迹。说他们是要吃的时候,赶上自然灾害。要读书的时候,闹运动学大寨。要工作的时候,一刀切轰出城。好不容易回城了,分得工作,不是太阳晒就是去卖菜。谈对象了,工资三百大毛没人爱。好不容易要提拔了,文凭没有你算哪块材?拼死拼活大专毕业了,脸上褶子条条长起来。熬到年富力强了,厂子都拍卖。安度晚年吧,福利分房、医疗全不在。上街转转吧,汗都捏出来,每月也只有四百块。
所以怎么看,这都是晦气到家的一代人。好事赶不上,坏事全赶上。一点都不带错过去的。这样的人生,也只能用“步步蹉跌”来形容了。
至于具体到个人身上。如果这次没有洪衍武的良性干预,其实边建功和苏锦的原有命运,远比现在更惨。
在曾经的历史中,他们还多喝了两年风,直到1981年和1983年,才先后回到京城的。
先回来的边建功当了两年待业青年,卖过菜,当过宾馆清洁工。后来又换了好几个单位进了附近皮革厂。可凭着卖力苦干,刚混上个车间主任,厂子就倒了。
这还不算,边建功下岗后没多久巧不巧地,又赶上了1998年洪衍武拆福儒里东院的房子。
当时为了顺利拆迁,洪衍武在较低经济补偿的基础上,给边建功介绍了一份在宾馆当保安经理月薪八千的工作,骗他签了协议。拔了他这个“钉子户”。
结果一拆了房,宾馆那头就不再顾忌,把边建功给开了,算是洪衍武大大地坑了老邻居一把。
后来边建功无奈,只能买了辆二手汽车,靠拉黑客过日子。这种状况一直到能吃上退休费为止。
而后回来的苏锦,境遇更波折。
他回城虽然没当修脚工,可被分到清洁队当了垃圾工。每天夜里十点到早上五点,得跟着垃圾车,满京城地腾空已经满满腾腾的垃圾桶。那味儿,比脚丫子更了不得。
后来“苏裁缝”拼命地托关系求人,才把苏锦弄进了“昆曲剧团”,负责给剧团拉大幕。
倒霉的是,偏偏刚上班半年就出事故了,苏锦的右手因为意外被舞台上掉落的大灯砸断了手筋,落了个“残疾证”,成了废人了。
可没想到2000年后,洪衍武却挺意外地在电视上看见了苏锦。
当时电视播放的是个介绍民间艺术的节目,洪衍武这才知道,后来苏锦一直跟着父亲打下手,苦练左手的制衣本事。
后来慢慢地,子承父业。等到苏裁缝一退休,同时随着服装市场日益细分化,苏锦就和一些高档的定制服装店有了业务来往。
结果最终因为用金线给个国内女明星绣制“戛纳电影节”露相的礼服出了名,被奉为了当代的绣工大师。
只是可惜,右手的残疾虽然没对苏锦的事业造成打击,却致使他一直都是单身。
虽然他也算是同一代人中难得冒出头儿的佼佼者,但这种由肢体残疾带来的人生遗憾和自卑感,是物质远远不能弥补的。
不过现在好了。既然洪衍武已经插手了,他就有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打算。
说实话,为了弥补自己干过的坏事,为了这么多年街里街坊的情分,为了边家、苏家在曾经困难的年月里,对洪家不断施以援手的仁义和包容。
洪衍武都不能不在边建功和苏锦的前程上尽一把子力气。何况他现在又有这个能力呢?
所以等菜都上了桌儿,洪衍武就开始抻茬提这事儿了。
这也是他今天请客的本意。他表示愿意帮边建功和苏锦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他们换份儿满意的工作。
这当然是好事儿了。边建功和苏锦谁也不会不同意。可问题是真能办到吗?
洪衍武看出了他们不相信,就说,“两位哥哥哎,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凭咱们边大妈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就解决吗?何况我和泉子也是临时工,自己都没安排好,说帮你们有点吹牛x。”
“但这事儿你们得分两面看,第一,边大妈人缘是好。可她太讲原则,老辈人嘛,行的正,坐的正。现在这个社会风气,光靠人情面子,可吃不开了。人家还得认实惠的,论这个,恐怕咱们这条街都没人比得上我能个的。”
“二呢,我和泉子跟你们情况又不一样,一是我们俩是两劳人员,有这一条,想去哪儿都比你们难上好几倍。就是去了也是白浪费,以后提级更难。另外,我们也不愿意受约束。所以说,我们的事儿和办你们的事儿,完全是两回事。当然,没办成之前,我也不打保票。现在就是想问问你们理想的去向……”
这么一说,边建功和苏锦都明白了,俩人可已经见识过走后门的威力了,还真萌生了不少希望。只不过,这明显又是欠下一大份人情啊,可怎么好意思呢?
洪衍武还真有点上火,又蹿腾了一把。
“哎呦,你们俩就痛快点吧。要不说得我替你们操心呢。你们看,现在我主动要帮忙,你们都脸红。要让你们自己上门求人,你们不得臊死啊!别想那么多,真想还人情,等你们都混好了,还能没机会吗?”
得。这么一来。苏锦就先开口了。他没别的想法,就想当裁缝。
也是,打小这小子跟着这么个爹,连男孩子游戏都不玩。每天坐家里,给苏绣和洪衍茹缝布娃娃,做娃娃的小衣服。甚至为此,被胡同里的坏小子们叫“大丫头”。
可见这基因和天赋都在起作用。
而随后轮到边建功,他倒犹豫了。
一会儿想当产业工人,福利好劳保好。一会儿想学手艺当厨子,混个口福。一会儿又想进电影院上班,今后能白蹭电影看。一会儿又想当保卫科干事,威风……
惹的苏锦都忍不住数落他。“你小子真是贪心不足!什么好事都想要。天下哪儿有这种事儿!再说了,你以为小武是区长了,一句话让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啊……”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边建功自己都说。“不就是聊天吗,我自己想想不行啊!大白天娶媳妇呗……”
没想到洪衍武最后却说了,“建功的要求,我总结就是要实惠、威风,最好还能学门手艺。还别说,真有个职业能满足他所有要求。但是,我就有个顾虑。你们在内蒙待时间太久了。今后上班,这酒,建功你能不喝吗?”
边建功一下眼睛就亮了。“啊?你不是懵我呢吧。真要像你说的似的。我还真就跟你拍胸脯,不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