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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九章 代价

    其实,抱有成见的允泰想如此来替妹妹“辟邪”,是有些多虑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洪家满门上下对王蕴琳都很好。

    过门之后,王蕴琳不但与洪禄承过得很是和美,她那大家闺秀的得体气度也很受洪效儒的看重,她的温和宽容更让其尽得家里女眷亲近。

    总之,她与任何一个洪家人都能相处和睦,也颇受下人们的爱戴。她是真正毫无障碍地胜任了洪家二少奶奶的角色。

    而实际上一直让她纠结于心,难以释怀的,反倒仍旧是“半亩园”的完颜东府。

    敢情王蕴琳对母亲的养育之恩始终难忘,婚后每逢初一十五或喜庆节日,她便会和洪禄承一起去完颜东府后的角门跪拜请安。

    但每次都是屡屡遭遇冷遇,那扇门从来也没有打开过。

    这无疑表明了母亲的一种态度,始终未能原谅她。

    于是她只能在企图得到家人谅解、接纳的等待中,依旧默咽着人间的苦酒。

    不过这种情况,终究也因第“卢沟桥事变”爆发得到了一种了结。尽管还是那么的不尽人意。

    那一次,就在洪效儒安排好洪禄承夫妇去“逃反”的一系列事宜之后。王蕴琳又和洪禄承一起,最后一次跪在了完颜东府的角门外。

    因为即将远行,且不知何时能再回来,俩人在外跪了很久。哪怕天降大雨,他们也没起身。反倒是一起磕起头来,礼行得认真而重要。

    或许正是这种诚心起了作用,角门才第一次打开了。

    由瓜尔佳氏身边的女仆出来传话,说老太太只让女儿一人进去相见。而就是这一次,成了这对母女最后的一次会面。

    再出来时,王蕴琳带出了那块被黄绫子包裹的翡翠扁方,但她的心却像灌了铅一样的死心了。

    这是因为瓜尔佳氏虽然流了泪,却再一次坚定地申明了永不相见的态度。

    这无疑表明了,她已经完全被母亲推开了,推得既干净又彻底。真想让母亲彻底回心转意,难上加难!

    而这种有家不能归的酸辛,这种再无一见的悲痛,促使王蕴琳临走时,又情难自已地转身回来,跪在雨地里,泪流满面地向角门磕头。

    她衣服沾透了泥水,她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她只将头一下一下在地上点着,做得一丝不苟。

    直至磕完无数个头,被淋得落汤鸡一样的洪禄承几番劝慰,她才抽抽泣泣地上了汽车,恋恋不舍地从满是雨滴的后车玻璃中,看着她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宅逐渐远去。

    就是自此一别,她与生母从此人天永隔。她与胞兄彻底断绝音信四十一年。

    她从此与这里完全彻底地画了句号,再没有回来过……

    乡间的小路则依旧颠簸,太阳西斜的余辉正投射在载着两个人的三轮车上,把一个庞大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寿敬方的话俄然而止,他说到王蕴琳与洪禄承离开北平后,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而听了这娓娓的诉说,配合着眼前这昏黄的傍晚,听着吱吱扭扭的车轴响,这些沉重的回忆不觉锁住了洪衍武。

    这使他感同身受地体验到了一种无奈与压抑,一时仍未能完全从古老的岁月里抽身回来。

    他完全想像得出,自己母亲这些年是怎样过来的。

    因为他的记忆里,自小到大总有母亲凝望窗外出神,平白落泪的样子。

    那大概就是母亲想着完颜家,想着外祖母,想着舅舅,日复一日……

    他也相当明白,从母亲的角度而言,她的根实际就扎在亮果厂,扎在“半亩园”的深处。

    纵然是心狠如是的外祖母,那血的相连,心的沟通,并不因生死隔绝而断裂。

    在母亲心的深处,何曾有一刻忘了这位血脉至亲!

    只不过这种思念,在今后的日日夜夜里,母亲向来只能用无奈的沉默和酸痛的泪水,在她自己心中续写!

    “唉!我姥姥这人……也太……那个了!”

    填满胸臆的悲哀一时无从遏止,竟使洪衍武悲声而叹。

    他并不是想对已逝的长辈不恭,而是在为母亲多年来的委屈而宣泄,那可是持续了数十年的遗憾。

    而且他是最清楚,他的母亲选择并没有错。

    他的父母是最值得骄傲与效仿的一对恩爱夫妻,一生没有红过脸,没拌过嘴,再难的日子也是互相扶持着走过来的。

    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他们的心始终保持了一份宁静。他们两个人活得一直很充实很惬意。

    别说未来动勘离婚的年代,就是眼下,那些根儿红苗正,把对方三代都调查清楚,才组合在一起的“门当户对”、“政治清白”的革命夫妻,又有几个能做到如此和谐恩爱的?

    “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这句话,他真的只在他父母身上体会过。

    寿敬方当然能体会到洪衍武的心情。片刻后就开解他。

    “小武,你也别怪你的外祖母狠心。你要明白,不同的年代,价值标准,行事准则是不同的。老太太心硬不假,但在那个年代,老人家也只有保持这种硬朗的做派,才能获得他人的尊重。那是为了完颜家的声誉计,为了子子孙孙的将来计……”

    “其实你外祖母,对你母亲的疼爱也是真的。否则就不会见那最后一面,更不会给她那件宫廷至宝。你不知道,那东西大有来历,是西太后的赏赐,是完颜家真正的传家宝。何况换个角度来说,在北平即将沦陷的情况下。或许老人家也是想让女儿走的安心,毫不留恋地远离这危险之地,也未可知……”

    寿敬方的话确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还让洪衍武想到了更多。

    过了好一会儿,洪衍武由衷地感慨。

    “我现在全明白了。就是因为有了这段历史,经历过亲人分离,经历过这种情感磨难,我舅舅如今才能宽容地对待兆庆的选择吧。从这点来说,我舅舅还算是明智的,兆庆也是幸运的。只是他们上一辈人,所承担的代价太大了……”

    不过再接下来,他可就有点固态萌发了,话说得也不正经了。

    “……其实……我们这一辈人代价也不小。您想啊,本来就是‘黑五类子女’,好,现在又莫名其妙成了金兀术、哈迷蚩的后代了,这心理负担多大?要我说,这事儿全赖我爸,从头到尾就是我爸最可气,您说他干嘛缠着我妈?他把我妈一家坑苦了,自己倒落了个大实惠,居然得了个一辈子都对他死心塌地的大家闺秀当媳妇。就连我妈后来跟他吃上了瓜络,也没半句怨言。这可有点缺德啊。难怪他见我舅舅犯憷呢,心虚的慌呀。我们的事儿就更别提了,落生在这个家里,好日子没过上一天……”

    寿敬方如何容得他这么放肆,听了气得就是一哼,马上呵斥一声。

    “臭小子,有你这么编排自己父亲的吗?又开始犯浑了吧……”

    而跟着又说,“我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但我得告诉你,你别觉得你妈亏,因为你父亲对你母亲是真感情,在他们的婚姻里,他的付出并不亚于你的母亲。你也别只知道替自己叫屈。就拿‘运动’这件事儿来说,那全是命运使然。你父亲不但无愧于你母亲,也完全对得起你们。要是解放初期,他有一星半点的犹豫,自己去过好日子,那根本就没你小子了。好多事儿你连想都想不到……”

    听到这儿,洪衍武不免又诧异了。好奇下自然一个劲儿追问。

    还真没想到,从寿敬方口中,居然又吐露出一些让他很出乎意外的家族往事。

    敢情早在解放前夕,洪家确实是有机会走向不同的命运,躲过日后所有磨难的。

第一百一十章 肃然起敬

    当时,内战爆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尽管蒋管区因为大量印刷法币导致物价飞腾。随后当局又开始强迫民间上缴黄金银元,兑换“金圆券”。甚至1948年8月19日,国民政府还发布了“财政经济紧急令”,开始对工商业巨头下手。

    可洪禄承在商业领域具有非凡的头脑和敏感性,他自打发现通货膨胀的苗头,早就开始着手应对。从暂缓销售货物到停止销售货物,同时还把手里的大量法币兑换成金条银元。

    随后,在蒋经国做“打老虎”的示范,强行收缴商人手中的银元、黄金时。他更认识到国内的经济已崩溃在即,又抓住了法令中没有没收外币这一条的漏洞,开始通过黑市,把能兑换的资产统统兑换成了美金、港币,并分批存入花旗和汇丰银行。

    结果就是通过这种钻空子的办法和超人一等的眼界与头脑,他成功的让洪、寿两家,躲开了由银行滥发纸钞导致通货膨胀所造成的损失。避免了像其他商家那样,遭受经济重创而破产的命运。

    再之后随着战局逐渐演变,洪禄承那已在重庆就任高官的大哥洪福承,开始不断派人给他送来密报,使他愈加确定蒋家王朝取胜毫无希望。由此便不得不开始着手重新规划洪家的未来。

    说真的,虽然他一点也看不上三民党。可洪家本身的属性,就注定了他无法相信站在一切富人对立面的红党,会如何善待洪家。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他便和寿家商议,提议两家人一起举家迁往香港。

    对洪禄承的担忧,寿敬方不认为是错,他们两家,光外币存款加在一起有两三百万,这足以保证他们在陌生的环境安身立命。只是他做出的选择却是仍想留下。

    其原因不但是为故土难离,也有他本身职业的原因。他认为自己干的是中医,去海外也就变成了废物。那里没有中药,也没有人认中医,这就注定了他的天地只能在这片生他养他的地方。

    因此最后两家人商定的结果是,洪家独自离去,由寿家在京城留守。这样两头都能有个兼顾,日后完全可以看情形再定。

    况且洪家的汽车和货物好卖,房屋店铺却一时不好脱手。再加上王蕴琳此时正身染疾病卧床休养,一时也行不得远路。这两件事都可以靠寿敬方先照应周全着。

    就这样,洪禄承给家里预留下购买机票的美金,自己就先坐上了洪福承调来的军机,负责运送已经收拾好的古董玉器,字画文玩,还有后期兑出的一箱子金条,去香港与大哥会合。

    本来按照原定计划,等1949年元旦过后,洪禄承在香港安顿好了一切,就让病愈的王蕴琳携儿子洪衍争来港相聚。

    却不料洪禄承人才到香港不久。电台里却就突然传出京津战役已起的消息。这一下两边就立马着了急。

    寿敬方赶紧想办法,安排身体虚弱的王蕴琳带着洪衍争去南苑上飞机。

    可运气却实在不佳,本来他们人都已经到了机场,偏偏临上飞机的时候,机场被红党军队攻占下来了。

    这就使得赴港之行功败垂成。寿敬方随后只能把王蕴琳母子送回北平。

    随后京津两地彻底被围成了铁桶。他们与外界就中断了联系。

    香港那边,洪禄承自然心急火燎,开始通过多方途径打探北平的消息。好在邮路尚通,在除夕之夜,王蕴琳给他报平安的家书终于寄到。这才给让他心里稍安。

    再之后,洪禄承就开始多方设法,筹划把妻儿接到香港,可惜皆不可行。长时间的煎熬,加上忧愁焦虑,两边感受到的希望都是越来越渺茫。

    1949年的端午节后,王蕴琳给洪禄承寄出了最后一封家书。

    在这封带着泪写下的信里,她告诉洪禄承,既然命该如此,就别再等她们母子了。她如今只盼洪禄承在港妥善安排他自己以后的生活,莫要在惦念她们。而她靠着洪家那些尚未变卖的老铺,以后生活上大致无虞,她会在京独自把儿子抚养长大。

    应该说,这时的王蕴琳彻底认为相聚无望了,已经完全认命了,也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未来困境准备。

    她可是万万没有想到,洪禄承一见到这封信后,居然用出人意料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称职的父亲。

    他为了她,为了这个家。生出了独闯龙潭虎穴的勇气,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离港返京归家。

    在香港那边,洪禄承先是和力阻他的大哥洪福承大吵了一架,坚决地表示妻儿难舍,绝不另娶。跟着就把万贯家财断然抛下,只身上路。

    由于当时通往内陆的飞机航班全部停飞,洪禄承花了十根金条的高价,才雇到一艘渡轮回到了花城。

    而到了花城后,由于船都已经都被政府军队强征走了,他只能再贿赂一个邮车司机改走陆路。

    这一路上,市面混乱,道路难行。直到10月份,他才步步维艰熬到了柳州。

    可在当地,他又遭遇到白崇禧的溃兵。好在有惊无险,他虽被洗劫一空,但人身安全没受侵害。

    接着,在继续经历了马车、牛车、火车、徒步几番辗转之后,于11月中旬,他才终于平安回到了京城老宅。

    而这个时候,一路历经坎坷的他,不但腿瘸了,带着的财物也全丢了,只有一身馊臭,形容落魄非常。

    可尽管在别人看来洪禄承落魄得就像叫花子,当院门打开的时候,王蕴琳看到他,抑制不住的惊喜、感动和欣慰,都是发自心底的。

    夫妻再见,简直恍若隔世。

    尤其是听到随后追出来的儿子叫了一声“爸爸”,更是让洪禄承和王蕴琳双双泪洒衣襟。

    再没有片刻迟疑,这对夫妻情难自抑地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他们要把近一年的分离,近一年的思念,近一年的忧愁都借着眼泪抒发出来。

    此时,在他们的心里,除了劫难之后的重逢喜悦,厮守一生的幸福,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什么金银珠宝,功名利禄,那全是虚的!后面的日子即使再苦再难,那也是甜!

    至此,寿敬方的话又讲完了。

    但这次,洪衍武却更久地没有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这些过去不为他所知往事,已酿成醇厚的酒,带着时光的色泽,味道醇厚至极。促使他想说的感触好多,反而不知道如何能够说清了。

    最深刻的体会,他只是觉得对自己的家庭了解的实在太少了。

    他的祖父,他的外祖母,他的父母,他的舅舅,还有他今天第一次听说,那个坐拥财富在远在香港的大爷。

    这些上一辈的人,这些与他有血脉关系的人,似乎每个人身上都承载着既平凡,却又不凡的故事。

    而在这些恍若隔世的人生里,又都折射着许多他未曾懂得,或未曾体验过的人生道理。

    过去,他对自己的家庭只有亲、只有眷、只有愧。但现在知道了这些,却不能不对父母,对这些亲人有些肃然起敬了。让他自觉以往活得糊涂,活得马虎,活得浑浑噩噩。

    而当他把这样一些往事放在脑中拼凑时候,便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究竟要过怎样的人生?

    是的,暂时他还想不了那么透彻。但有一点他是确定的。

    那就是要对得起这些父母亲人的真诚,对得起这些了不起的经历……

    前面的路已经暗下去了,隐隐能看远处的亮光。那应该是城里的灯火。

    洪衍武看到这一幕,突然感到身体获得了一种力量,获得了一种对生活的期盼,促使他加速蹬起车来,迎头赶了上去。

    可不成想,与他的心情激荡极不合拍的,却是身后一声拖后腿的声音。

    “老三,你干嘛?悠着点儿!我可不想骨头散架……”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远见

    8月22日,当洪衍武带着寿敬方配好的药再去龙口村接家人时,兆庆的婚期已经完全订下来了,就在9月10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选这一天除了是找人掐算过的,也是因为当天阳历阴历都是双数,而且正好第二天周日,对洪家这些城里的亲戚们很是方便。

    他们到时候只需再请一天假即可。婚礼头天下午过来,结婚第二天上午再赶回去。这样不累,也能全程参与。

    唯独日子这么近,倒是看似有点紧,但其实也不然。

    因为这年头的农村喜事相当简洁,重要的内容只在那一顿饭上。只要有猪、有钱、有粮票,到镇上请几个大师傅,保证能办的妥妥当当的。

    何况洪家这次走亲戚又购置了不少家什,用那些锅碗瓢盆,居家用品布置好的新房,在整个龙口村已经算是头一份了。

    至于女方那边准备更是充分,小芹爹妈可老早就惦记上女儿的婚事了。

    炕上的躺箱、炕桌、方桌、凳子、衣柜,去年就凑齐木料找人打出来了。被褥也缝出了两铺两盖。有这些做陪嫁,已经足够让其他人家羡慕的了。

    要说眼下真正欠缺的,就是新郎新娘缺套新衣了,未免有点美中不足。

    于是洪衍武就建议,干脆让兆庆、小芹,还有安太阳,跟他们一起回京城得了。

    他说这样呢,两个新人不但能去商场购买新衣,还能去照结婚合影。有安太阳作为娘家哥哥陪着,也没人说闲话。同时安太阳也能顺便认认门儿,今后送鸡蛋自然就省事了。

    方方面面都考虑得挺周详,事儿最后就这么办了。

    众人回到京城,已经是当天下午。

    三个乡间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在洪家待得都很拘束。习惯了广阔空间和自由田野的他们,在狭小的屋子里待长了就不自在。

    特别是第一次来京城的小芹和安太阳,虽然炸酱面很合胃口,虽然洪家人招待热情,可他们还是有点不知该把自己往哪儿摆的别扭。

    总觉得待在哪儿都碍事。稍微动缓动缓,不是碰着东西,就是撞着人。

    出去也不行,一个人不认识,到处还都是辨认不出的胡同,永远是不到头的灰砖青瓦,让人看了眼晕。

    安太阳私下里就对小芹说,“难怪兆庆不爱来京城,我也觉得还是农村好,这里人多车多,走道都不痛快,忒憋屈。”

    小芹自然是怕人听见,赶紧阻止。“日头哥,你……你别瞎说。让人听见不好。”

    安太阳却撇撇嘴,很不以为然。

    23日,洪衍武和陈力泉依然没去上班,主动陪着一对新人和安太阳出去办事。

    他们先去百货大楼买好了衣服,买好了皮鞋,还给安太阳买了条新裤子,又特意去找张秉贵抓了十斤喜糖。这才让兆庆和小芹找地儿换上新衣,去旁边为众多国家领导人服务过的华夏照相馆里,照了结婚合影。

    然后也没直接回去,他们几个在外面先吃了顿饭。又就近看了**、逛了故宫,足足玩了一整天,这才打道回府。

    而这天晚上回来,安太阳的态度就有了些转变。

    一是因为作为农村青年,他还是头一回穿这么高级的裤子,爱惜地摸了又摸。另外就是他今天看了**,上了金銮殿,他自觉长了见识,开了眼界,这可不是村里人人能有的福气。

    他就又悄悄跟小芹说,“城里还是有不错的地方,虽然住的窄巴了点,可有的吃,有的玩儿。要真没什么事儿,委屈委屈住个十天半拉月的也行,听说京城还有北海、颐和园,要能都看看,这辈子也不亏了……”

    小芹终于忍不住说了他。

    “你别总这么没心没肺的,进城了也得懂点城里人的规矩。人家对咱们够好的了,你再不知足亏不亏心?你知道买这些东西花了多少钱?人家招待咱们又花了多少粮票肉票?城里人也不是见天大鱼大肉,白米白面过日子的。还有,刚才一大碗红烧肉,谁都没夹两块,怎么全让你一人吃了,也不怕让这些亲戚们笑话……”

    安太阳却强自嘴硬。

    “我就爱吃肉,咋舒服就咋待着。你说的,既然都是亲戚,他们还能看不惯咋的?再说了,回头他们要再去我家,我也这么招待他们。哼,你还别以为我啥都不懂。我要有了钱能比谁都会过,今后就住在农村,没事进城玩两圈儿。城里的东西,农村的环境,加在一起,那才是顶好的生活!”

    还真别说,往往真理就是这么不经意的脱口而出的。

    巧合的是,在西院的陈家,洪衍武也是这种意见。

    他特意找兆庆单独深谈了一次,把对未来政策的预判,更加详细地好好分析了一次。

    这既是为了鼓励兆庆,也是为了提醒兆庆。农村不会永远穷下去,家庭成分上的帽子也会很快甩下去。往后可以做的事情会很多,兆庆和小芹绝对不会过得比任何一个城里人差,甚至还会更幸福。

    同时,更让兆庆万分意外的,是洪衍武不仅把屋里那部“海燕”半导体收音机送给了他。还拿出来两千块钱让他收下。

    洪衍武的意思是,有了收音机,兆庆才能随时知道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儿,才能验证他说的话是否属实。而这两千块钱,一千是他给兆庆的随礼,一千是专为孝敬舅舅的。

    对兆庆而言,还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财富,自然吓了一跳。

    洪衍武倒也不瞒他,直言自己私下一直也在倒腾东西,比他弄鸡蛋干得更大。所以这钱只能这么给他。否则公然拿出来,长辈们是不会理解的。

    可话是这么说,兆庆仍觉得钱数太多了。他只肯接受半导体,说什么也不肯拿钱。

    洪衍武没办法,就换了个说法。

    “兆庆哥,咱们就不用客气了。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这钱就算咱们合作的生意。我跟舅舅提过,希望他能帮我留意下在村里收古董的事。想来你们那儿几个村子都平了坟,流出的好东西不少。只是舅舅不好跟我谈钱,我也不方便明着给他钱。现在正好,日后要真能有机会见到古物,无论什么,你就先用这钱买下。东西也不用往这儿送,就存你那儿就好。收上来的东西,咱俩可以三七开。如果你要钱,收一千的东西,我给你一千酬金……”

    “你真的要买那些东西?这么多钱……都花掉?”

    兆庆实在是有点不敢相信,也真有点替他担心。

    “小武,咱哥儿俩之间好说,不拿一分钱我帮你办都是应该的。可我得说,那些盆儿啊碗儿的,过去虽然值钱,可现在没人认啊。你想靠这个获利,收上来转手太难了……”

    对此,洪衍武听了就是一笑,自有他的道理。

    “兆庆哥,‘乱世黄金,盛世古董’这句话,舅舅没跟你说过吗?说白了,这些东西不是做吃穿用品的小生意,非得薄利多销,快进快出。这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大买卖,囤个十年二十年都正常。着急不行,得吃行情,得货卖识家。要真找着懂行的主儿,几百是它,几千几万也是它。”

    “另外,‘物以稀为贵’,‘低买高卖’的道理,你也应该明白。古物在世上可是有数的,而且还会越来越少。价低是好事啊,这才是囤货居奇的好时候。说白了,价格一旦起来,到时候再想收可就不赶趟了。其实有句玩笑话来形容最合适‘今日你对它爱答不理,他日你就会高攀不起’。你就放心帮我收吧,再多我也不嫌多。钱如果不够,你就说话,我会再给你。”

    “话说回来,我这既是说古董,可也是在说你。不瞒你说,所有人里,为什么我最支持你留在农村呢?那就是因为我觉着人生和赚钱都是一样的。机会永远存在,它是风水轮流转的。一个问题也绝不会只有一个答案,没什么是永远不变的。重要的是咱们要有远见,得提前做好准备,到时候才能够抓住机遇,用正确的方法面对……

    洪衍武这一番话,虽然一时未能全盘被兆庆相信接受,却无疑在他心里开了一扇窗。

    并且从这扇窗里,他所看见的,还并远不止是他自己可以过上舒服的小日子那么简单。远不止在山明水秀的地方过上吃喝不愁、穿用不尽的生活那么乏味。

    因为今天他所听到的这些,要像洪衍武说的那样,那么这就意味着他的面前真的是一片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甚至日后,他完全有可能改变整个龙口村的现状,使乡亲们都过上好日子。

    但关键就是,洪衍武对政策预言式的判断能一一被证实,而且到时候他说的话,村里得有人听。

    对未来的希望,对回报乡亲,对建设家乡的种子,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在兆庆心里埋下了。

    老丈人安书记给他在大队部安排的书记员位置,无形中也变得重要了许多。

    从这一刻起,兆庆心里有了全新的打算……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件事

    兆庆和小芹为了怕给洪家添麻烦,没敢在京多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8月25日,他们就硬拉着还没玩儿够的安太阳回去了。

    不过临走前,这一对新人还是买礼物去看望了一下寿敬方。

    这是京城的规矩,请人参加婚礼,再熟再近的关系,也要事先由新人带着四色礼品亲自邀请才算尊重。

    本来按理,对洪家也要如此。可王蕴琳早在龙口村就跟哥哥一家说好了,如今日子不富裕,自家不用走这个过场。因此这才免了。

    而他们这一走,洪衍武就轻省了,这才能转头处理他自己的事儿。

    洪衍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一件喜事和两件麻烦事。

    喜事是他25日收到了来自滨城的一封电报,得知“大将”蒋海潮的儿子在8月20日晚落生了。

    大概是肥鸡、鲍鱼给揣得营养太足实了,那八斤八的大胖小子,让韩莹遭足了罪。

    她在医院里耗了一天一夜也只开了四指。最后实在生不出来,不得不挨了一刀才保母子平安。

    于是就按早合计好的,“大将”和“虾爬子”联合对洪衍武和陈力泉发出了郑重邀请。

    希望他们能在9月20日之前,来喝“大将”儿子的满月酒,并参加9月24日“虾爬子”与向红的婚礼。

    而之所以洪衍武对情况了解的这么清楚,其实是因为这封电报足足用了一百三十三个字,那简直就是一封短信,把杨卫帆打了三次长途电话也没找到他的事儿都说了。

    按三分钱一个字的取费标准计算,这封电报的代价高达四块。这种事儿,也就是那帮财大气粗的小子才干得出来。

    但也足可见,滨城那帮哥儿们对这件事的重视。

    所以洪衍武也没敢耽搁,赶紧去了趟长安街,先去长途电话大楼给杨卫帆打了通长途电话,告知自己已经收到电报,必定如期赶到。

    跟着又去了电报大楼,给“大将”发了封电报回复。

    不过,他发的电报可就显得有点抠门了。上面只有异常简洁的几个字,“恭喜,必到”。

    说完喜事再说麻烦事儿,首推就是该怎么安抚“糖心儿”。

    敢情从8月20日起到8月25日,洪衍武就没顾上“糖心儿”这边儿。

    本来8月24日这天,他带兆庆他们去王府井的百货大楼,还想叫上“糖心儿”一起呢。结果当天“糖心儿“和“刺儿梅”大概是去“出货”了,都没在。

    那么等到8月26日,他再去见“糖心儿”,人家当然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溜溜儿半天,“糖心儿”都没怎么理他。后来多亏“刺儿梅”半开玩笑地帮着说好话。“糖心儿”才听了他的解释。

    本来呢,要没后文,把事情好好说清楚了,这点小别扭也就过去了。

    可听说洪衍武过几天又要去参加表哥的婚礼的事儿,这又是三天不得见面。于是“糖心儿”那才要放晴的脸色,就立马成了多云转阴了。

    其实说真的,洪衍武本人可是很乐意“糖心儿”能见见他的父母的。

    倒是“糖心儿”自己,觉着和洪衍武交往时间毕竟尚短,年纪又比他大几岁,怎么都不好意思见他家人。

    平日里,她连去洪衍武家吃顿饭都不敢,又怎么会在这么洪家全体出席的场合,去参加这个婚礼呢?

    因此这就是没办法的事儿。

    可越是从情理上,挑不出什么洪衍武的不是来。“糖心儿”就越不高兴,越看洪衍武就越可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反倒洪衍武比她自己更明白这种心理。知道她这不是纯粹的矫情,而是情到浓时,已经不自觉地对他产生了一种难舍的眷恋。

    这种小女人的心态,每个男人往往都会很受用,很有成就感。

    而此时男人能做的,也就是多加安慰,尽量让对方开怀了。

    所以洪衍武,就不得不把去滨城的事儿生生咽回去了,愣是没敢再提。先想尽了办法去哄“糖心儿”。

    只是当天非常不巧,还偏偏撞上了“糖心儿”身为女人“那几天”。

    心理加生理,“糖心儿”皆在低谷期。无论洪衍武提议看电影,逛公园,还是去划船,这丫头全都打不起精神来。

    这一天,直到晚上他们一起回到“宝姨”家吃过晚饭,“糖心儿”也不怎么愿意讲话,神情郁郁,只乐意躺在里屋的小床上听着邓丽君发闷。

    洪衍武可看不得她如此萎顿,怕她越这样越难受,就死活拉她起来打扑克。

    这样,他们就玩起了当年流行的“十点半”。

    赢方会用手指弹输方的脑门,一把一兑现。

    洪衍武一连故意输了十几把,虽然是有意让着“糖心儿”,但丝毫不露破绽,偶尔还耍耍赖,偷看、藏牌、躲闪着不让她弹等等。

    这番卖力的表演效果还算不错,很快“糖心儿”渐渐兴奋了起来。

    特别是在她弹洪衍武的脑门时,几乎是欣喜若狂,磨拳擦掌,把深仇大眼凝于一指。

    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虽有逞凶之心,技巧和力道都不行,手指弹在脑门上轻飘飘的,温和湿暖如微风拂面。

    随后,洪衍武又赢了她一把。他还真是没用多大的劲儿,只是为了游戏的刺激性,想不轻不重地伪装得像一点。

    结果万没想到,他自以为是弄巧成拙,当场就把“糖心儿”的眼泪弹出来了。

    她低着头哭了很久。任他怎么赔罪说好话,也哄不好。

    后来他也看出来了,这不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感伤。

    女人哪,就是这种很可爱,又感性的生物!

    总之,洪衍武越看越心疼。忽然灵机一动,他就开始在心里骂自己太笨。而跟着就把要去滨城的事儿也给说了。

    自然,他可不是为了雪上加霜。而是因为他突然想到,干嘛不带“糖心儿”一起去滨城呢?

    对他的提议,“糖心儿”先是感到惊讶,觉得有点异想天开。可随后就是一种带有期待的欣喜,情绪顿时就有了转变。

    只是再一转念,想到作为洪衍武的女朋友,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见那么多陌生人,她又开始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而且京城这边的生意刚做顺手,就这么扔下也很有点不放心。她就不免重新犹豫了。

    但洪衍武明明已经看到她的反应,哪儿再能容她往后缩啊?

    他就故意作出一副不容反对的大爷样儿。几乎是命令似的,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让“糖心儿”到时候必须得跟他走。

    其实身为一个女人,再怎么样也有被动属性。而女人天生就喜欢将责任推到男人身上。这样才会有为自己行为辩护的余地。特别是对某些本身很愿意,却又存在着某种顾虑的事儿上,更是如此。

    所以洪衍武的做法虽然看似武断、专横,但实际上却让“糖心儿”满足了不甚自觉的期待,也让她为此感到无比轻松。

    最后她不但心服口服的接受了,甚至还觉得洪衍武很有男人样儿。

    就这样,“糖心儿”温驯地歪躺在了洪衍武的怀里,听他讲起了滨城的人,滨城的海。

    她在洪衍武的描述里,似乎看见了烟波浩瀚,看见了碧海蓝天。

    看见了长着无数鲍鱼、扇贝的大礁,看见了五彩缤纷的海星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还看见无数身体健硕的海碰子,手持钢叉利刃,无惧无畏地投入惊涛骇浪之中。

    也就更不由得对这次滨城之行,愈加期待起来……

    “糖心儿”的事儿搞定之后,洪衍武接着要干的事儿,就是赶紧处理手里的现金。

    因为和其他人不同,他的麻烦不是钱不够用,而是现金太多了。

    首先他从滨城带回来了十五万,跟着是他春节后又开始倒电影票。

    从玄武区八家影院的四千五的净利润起步,然后每个月翻着跟头往上打滚儿,一直干到现在控制三个城区十九家电影院,三万七的月收入,这些钱加一起也有十多万块了。

    刨去给家里的和一切花用还有整整二十五万呢。

    何况要是没什么意外,九月份一到,那又是一笔四万左右的利润到手……

    可如此庞大的财富,洪衍武又处理了多少呢?

    半年来,他和陈力泉不断换着地儿地往银行里存钱,也不过存进去六万块,而且这基本已经是极限了。

    因为先不说这么一千一千的存钱会不会惹人注意,招来麻烦,光是六十张大额存单的管理就是个问题。

    只要想想今后每月不断到手的现金,就知道这一个极不现实的办法。

    若真就靠把钱存进银行来消化现金,用不了多久,存单就会增长到彻底让人头疼的数目。

    所幸洪衍武还有通过购买邮票保值财富的办法。

    邮票小巧方便,升值空间还高。他消耗了十二万左右的现金,到手的近一千八百余张珍惜老票,才不过塞满了两本的a4邮册。这实在是金钱最好的一个去处。

    只是可惜,下面想再继续这么办可就有困难了。

    因为他要的票只有那不多的几种。并且由于前期的大肆采购。市面上值得他买的货越来越少,老票的价钱也上去不少。已经引发了许多人惜售心理。

    如今哪怕是“糖心儿”帮忙,也很难再遇到大批转让的票了。只能零敲碎打的碰运气。

    所以既然他马上就要动身去滨城,那么手里尚存的七万块和即将到手的四万块,就得赶紧另寻它途来处理干净了。

    否则这么多的钱,真都放在家里就是炸弹。一旦要曝了光,又交代不出来历,那可就是枪毙的过儿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撒钱

    要说在处理现金的这件事上,洪衍武还真有点“赶鸭子上架”的为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苦恼的是,以现在这种社会消费水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能到哪儿去把十一万块钱花出去,既能做到稳固保值,还不引人瞩目呢?

    收黄花梨和紫檀木家具?

    看上去挺靠谱。

    他压根不用学那个什么“紫檀大王”,弄什么“运动遗产”,因为信托商店里现成的“运动遗产”就有不少。

    可那些器物占地儿可不小,他买回来往哪儿搁啊?买个几张桌子、条案,还不够捣乱的呢。

    买古董瓷器?

    那玩意倒是占地儿小点儿,可更不靠谱。

    因为这年头文物商店的政策,对民间只收不卖。销售的相关规定是,1795年(清乾隆六十年)以后的文物除了出口换汇以外,只对机关单位内销。

    要是偷着买呢,当时可没有古玩市场。他要囤货就得去“晓市”。可那儿的规模太小,交易中的猫腻也大。

    何况他要是大手笔把大批量的坛坛罐罐都抱回家来,那可有多么招眼呢。

    能不让邻居们生疑吗?父母过问他也没法交待啊。

    所以不得不说,对他而言,赚钱速度太快也是一种痛苦。

    但活人毕竟不会让尿逼死,洪衍武的脑子也不是浆糊做的。

    鬼精鬼精的他,逛了几天大街,就发现了一个一直被他自己忽略的好门道。

    那就是去买印石和字画。

    这些东西在当时可不受销售政策限制,有钱就能买。而且不光物件儿小,好保存。论升值潜力,也一点不亚于邮票,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据他所知,大龙票日后的价格,不外乎十几万二十几万上下。

    最高的拍卖纪录也就是在嘉德2008春季拍卖会中,三枚全,中上品的大龙票以五千多万元成交。

    可相较而言,同一时期,名家字画过亿,一克田黄石按十万元计算成交的情况,却更是普遍得多。

    孰优孰劣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他也清楚,玩儿这些东西的门槛可比邮票高出不少。不但要有钱,还得懂行。对藏家文化素质的要求远比其他收藏品种更高。

    实话实说,以他有限的文化水平,自己都觉着并不具备涉足此道的条件。

    但他毕竟知道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傅抱石、李可染的鼎鼎大名。

    也知道鸡血石、田黄石、芙蓉石号称“印石三宝”,全是价值连城的稀缺性珍品。

    更架不住这年头没有假货啊。

    而且这些东西的价值高低与国运也是联系在一起的,那简直是便宜到家了。

    具体来说,他逛了趟“荣宝斋”南纸店。

    就发现齐白石的画作,标价才三十五元一平尺。徐悲鸿、张大千都是二十五元,李可染是十五元,王雪涛十二元,陆俨少才八块。刘炳森最惨,居然才八毛。

    而在“萃文阁”刻字门市部里,“印石三宝”居然随处可见六十克以上六面平章大料,(平章损耗克重,这是一种如今难以想象的奢侈),价格也全都跌于谷底。

    虽然与当年的人民币金价每克九块七相比。田黄石每克标价十元,鸡血石每克八元,芙蓉石每克九元,看似是“一克石料一克金”,不算低了。

    但要和如今所谓的“极品田黄成国粹,易金百倍古今扬”、“高山石系田黄贵,贵逾黄金数十翻”的情况再一比较,那简直就是个天大笑话了。绝对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白菜价儿。

    于是乎,面对这个被他差点错过的巨大的宝库,那就可劲儿招呼吧。

    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洪衍武带着陈力泉跑遍了厂甸儿的五家文物商店门市部和“荣宝斋”,还有王府井的“和平画店”和工艺美术大厦。毫不吝惜地把钱撒了出去。

    以至于后来,他花秃噜了手,连要去滨城的钱都没了。最后,还不得不临时去银行里取出来五千块钱,充作了路费。

    至于具体收获,洪衍武在字画上只对听过名字的大家作品出手,大约花掉了近三万元。

    一共买到了九幅齐白石,二十一幅徐悲鸿,十五幅张大千。

    同时,还有吴作人、李可染、王雪涛、傅抱石、潘天寿、程十发、关山月这些人的作品共计百余幅。而所有这些画作,其中又有一大半是八尺以上的大幅作品。

    剩下的七万多元钱,则都用于买了平章大料的印石。

    而且主要花在了六十三块有“印石皇帝”之称的田黄石,和八十一块有“印石皇后”之称的鸡血石上。

    至于芙蓉石,因为洪衍武完全不懂,他就只挑颜色剔透漂亮的买了十余块。聊做玩物罢了。

    就这样,洪衍武的十一万块钱花了个净光净,都变成了这些东西,被他专门存在了新买的三个樟木大箱子里。

    处理完这件事后,他不但心里踏实了,觉着不用再为今后现金的去处发愁了。甚至还颇有点志得意满,自觉已成收藏大家的得瑟。

    这还真不能怪他,因为这三个箱子,未来至少能值十栋楼。已经等于他上辈子虎口夺食,与“大人物”相争的那笔财富了。

    而有了这些东西,他这辈子就是撂着蹦儿地糟蹋钱,那也穷不了!

    最后,还有件事得提一下,那就是在洪衍武买字画、买印石的过程里,他还意外地捡了一个大漏儿。

    敢情在当下这个时期,正是文物商店门市部收购业务开始变得繁忙的时候。

    这即是因为社会风气在变得宽松,也是托了电视机的福。

    因为好多想买这玩意的人钱凑不够手,又抵制不住像在家里看“小电影”的诱惑,才会纷纷把家里一些保存下来的值钱玩意出售。

    有个带白帽子的回族老太太就是这样,想以不低于五百元的价钱出手一个祖母绿宝石戒指。

    可去了“荣宝斋”,那儿却认为她的东西只是翡翠,开出的最高价格才二百八十块。

    至于“萃文阁”、“英古斋”这些专营印石玉器的门市部,又因为戒指托是金质的,碍于规定不敢收。连看都没仔细看,就让老太太把东西送去银行。

    就这么着,可就让在“萃文阁”里碰巧旁观,听了经过的洪衍武逮着了。

    他一看老太太那戒指的戒面绿得都要冒油,足足有十克拉,戒指的抓脚是阿拉伯风格。心里就先信了五分。

    再转念一想,就是买着翡翠,他也不算亏啊。何况那戒指又如此漂亮,“糖心儿”要是戴上,那简直没挑儿了。

    因此他就追出去了,一问价钱,痛痛快快掏了五百块给拿下来了。

    只不过,这东西买到手后,他倒并没有急着送给“糖心儿”,而是耐心在等一个比较适合的机会……

第一百一十四章 乡间喜事

    九月初秋,可真是一个绝好时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论天气,这本就是京城最舒服的时候。风和煦,灰土少,且暖中透凉,使人觉得爽利。

    许多果子也开始成熟了,树上,街上都出现了各色果实,用漂亮诱人的红色、黄色、绿色,为城市平添了几许新鲜的艳丽。

    何况在这种心旷神怡的味道里,似乎社会上的消息也故意与之配合似的,变得有趣,且令人欣喜。

    如果抛开京城动物园的大熊猫“娟娟”一胎产下两仔,西单百货商场要施工兴建一幢4层高32000平米的商场大楼,这两条为百姓热议的花边儿新闻不论。

    在政治方面传递出的信息,则更让人压力为之一轻。

    首先是京城公安局为遭受迫害的一批老干部的子女彻底平反。

    然后就是京城市副市长、全国工商联副主任、市工商联主任,齐仁堂药铺的传人,岳松生骨灰安放仪式在京城举行。

    随后,京城市委还发出《关于迅速清退机关、企事业单位占用私人房屋问题的通知》。

    这一切的一切,都隐隐预示着洪衍武的预言正在渐渐成真。

    至少,像洪家、寿家、完颜家,这样人家的政治待遇无疑又荣升了一格,他们脑袋上戴着的“黑帽子”已经开始松动了。

    于是就在一种使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的愉悦气氛里,兆庆和安小芹的婚礼如期而至了。

    9月9日傍晚,洪家人和寿家父子还是坐着洪衍武和陈力泉蹬着的三轮车,到达的龙口村。

    他们还没进村,允泰家那条大黄狗就从旁边的庄稼里钻了出来,照直扑向坐着洪钧的三轮车,一个蹦高儿立起身子,把前腿搭在洪钧的腿上。

    洪钧喜不自胜。当场却也把王蕴琳吓了一跳,赶紧护着孙子驱赶,“去!”

    可黄狗摇着尾巴不去,照样屁颠儿屁颠儿追在三轮后头。

    连蹿带跳,欢呼雀跃,一直跟到家门口。等洪钧一下车,就绕着圈儿地跟他亲热。

    洪衍茹对此很惊讶。“这狗真通人性,可它怎知道咱们今天来了呢?”

    洪钧一边按着狗脑袋,一边给它挑毛上沾的草籽。“它会闻味儿。”

    王蕴琳见此也很欣慰。“隔了半拉月,它还认识你呀?”

    洪钧得意洋洋。“当然,奶奶,我跟它是哥儿俩,就跟我三叔和泉子叔似的。”

    洪衍武赶紧一声呵斥。“呸!你们俩纯属酒肉交情!何况你还把自个儿降到了畜生档次,也不嫌寒碜?我可给你小子提个醒,再这么瞎比喻,留神自己屁股……”

    洪钧吐吐舌头,还兀自强辩。“5号院王的太太还管家里的猫叫儿子呢,我这算什么!”

    而就在大伙儿都笑声里,允泰家里听见了院儿外的声音,所有的人都一股脑地迎了出来。

    这次亲人们相见的场面相当隆重。

    因为早知道他们晚上要来,不但允泰家里已经备好了饭菜。安书记带着亲兄弟安广智和俩侄子安太阳、安月亮也早早过来恭候了。

    不过这次这些京城的亲戚还是让他们大为意外,因为寒暄的同时,就见洪衍武从三轮上端下来一辆凤凰男款二六锰钢自行车,招呼兆庆推进屋去。那是寿敬方给兆庆准备的贺礼。

    而王蕴琳也顺势把一块儿“titoni梅花”瑞士小坤表拿出来,交给了安书记,说是她这个姑妈送给侄儿媳妇的。

    这两样东西的价值不用多说,带来的效果肯定是轰动加震惊。

    打心里讲,允泰是非常不好意思让寿敬方破费的,无论过去还是如今,他欠了这位“神医”太多人情,内心着实难安。

    安书记则是为孩子姑妈的大方而惊讶。小芹毕竟只是侄儿媳妇,而且洪家自己的孩子还好几个没结婚呢,能做到这份儿上,那是真心疼侄子啊。

    于是俩人推了又推,最后不得不收下后,心里既不好意思,又都充满了由衷的感动。

    等到众人再一起进了屋,京城的亲戚们情绪也高涨了起来。

    因为允泰家里布满喜气,已经彻底大变样了。

    不用说,娶亲可是头等大事。特别是大队书记嫁闺女,村里人谁都愿意帮忙。

    所以有了那些婆娘们帮着张罗,不但又加缝了两床里面三新的被褥,剪出来的喜鹊亲嘴的窗花也贴满了允泰家的窗户。

    老爷们儿们则把屋里墙壁刷得白崭崭的,顶棚也重新糊过了。特别是新房,玻璃擦得亮光光,弥散着一股沪海“绿宝”牌的香胰子味儿。

    当然,屋里的整体摆设很具有时代特色。

    炕头的窗台上立着一个圆镜子,镜子背后是工农兵无限喜悦的经典形象。女农民抱着一捆麦穗,男工人举着铁锤,站得最高的革命军人,背着一杆枪。

    镜子旁边还搁了一把很有小资情调的塑料粉梳子,梳子的齿很宽很大。这在当时是标准的流行物件儿。

    墙边的桌子上,则摆着一溜公社革委会送来的“红宝书”,宝书上烫着金字,用红布条扎着,很是醒目。旁边就是洪衍武送的“海燕”半导体收音机。

    至于屋门上挂着绣着葵花向阳图案的门帘子,那是小芹亲手缝制的作品。

    此外门后头脸盆架上还有大队妇联送的搪瓷脸盆,盆上烧着鲜红的语录字样,“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要说实话,这个解释并不算“假大空”,在农民们看来反倒很贴切。他们最直接的理解就是,完颜兆庆和安小芹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睡到一个炕上来了。

    总而言之,一切准备停当,就等新媳妇入住了。

    娶亲那天早晨,龙口村所有人全没吃早饭,主要是给肚子腾地方。

    因为从昨天起,大家就都听见杀猪的动静了,而且还是两头。

    那响动足可以把每个人的肠胃勾引得都很激动。在这个缺少油水的难度,那猪心猪肝猪肠子,那三指膘的大肥肉,有谁能不向往?

    于是,从大早上听着大喇叭里传来“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吆,摆上桌哎嗨哎嗨吆,滚滚的米酒送给亲人喝咿儿来巴咿呀吆……”的陕北民歌起,村里人人高兴得都像过年,每个人心里就惦记着吃了。

    近中午时,新娘子搭着红盖头穿着王府井买的新衣新鞋,终于坐着戴红绸的骡子来了。虽然没轿子,可按老规矩,她的两个哥哥安太阳和安月亮照样随行左右。

    那吹吹打打的鼓乐声,劈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得沿途的鸟雀儿乱飞,老半天落不下来。

    至于牵着骡子来送亲的娘家人,就是昨天见过的小芹叔叔安广智。他在子嗣上很得意,除了太阳和月亮两个小子以外,还有个叫安星辰的小儿子在县城里念初中。

    还别说,眼前就凭他穿着一身崭新人民装,戴着黄军帽的肃穆样子。也确实有点身为日月星辰的亲爹,我就是天王老子的意思。

    而看着眼前这副喜庆,看着兆庆喜滋滋从骡子上抱着手拿苹果的小芹落地进屋,看着新娘子迈火盆,接布袋,跨过一个马鞍……

    在一旁观礼的洪禄承与王蕴琳都不由得相视一笑,且把彼此的手握在了一起。

    没的说,眼前的这些情景,让他们的不能不忆起当年,不能不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

    一瞬间,时光仿佛在这对相依相守四十年的老夫妻心里,又回转了……

    婚宴没有设在允泰家的院里,他好养花草,安大妮儿也种了些蔬菜。于是村里的打谷场就被征用了。

    到开席前的时候,那里一片热烈气氛。不但村里的男女老少,连知青们都来了。东南角搭起的大棚里,有专门的厨子在操持。大笼屉冒着白乎乎的热气,油锅“滋啦滋啦”地冒响,解馋的气氛十足。

    婚礼的宴席分主席和次席,这是文雅点儿的叫法,如果说白了就是快桌和慢桌。

    慢桌上是新人和有头脸的人物,还有两家的近亲属,吃得缓慢斯文。至于快桌,那就是抢了。

    席位的区别还体现在菜品内容上,从已经摆在桌面上的凉菜来看,快桌和慢桌虽然都是八个盘子一般大,红红绿绿的颜色也近似。

    但细瞅却差别大了,慢桌上的肉食很是丰富,除了拌了蒜汤的猪头肉、淋了酱油的肘花儿以外,还有难得一见的酱猪心。

    而快桌上除了拌萝卜丝,只有拌土豆丝、拌粉丝、拌海带丝……惟一一道荤的是拌猪耳朵,而且也被切成细细的丝,那刀功在乡间绝对算得上一流。

    由此可断,真正上大菜的时候,区别自然就更大了。

    至于宴会正式开始之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无不例外是由大队干部来讲话。

    本来这是安书记的活儿,可因为按老令儿新娘父母不出席婚礼现场,只能在家吃新郎家敬送的“离娘饭”。所以今天就成了大队书记孟兴无大段背诵**著作,以显示自己的专业水平的好机会。

    只是他的话,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实际意义,完全是白费口舌。

    因为坐在桌上,大家虽然耳朵是听着“白求恩同志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可大多数人看着那些凉菜。心里却都在暗自算计哪个离自己最近,先挟哪个最划算。

    最终,在沉闷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之后,孟主任的声音突然一下提高了八度,让大家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也正是这一句,才让全体村民立时爆发了的极大的热情,颇有默契地行动起来。

    原来“排除万难”就是“开吃”的信号,久经锻炼的村民已经熟谙了什么语言代表着什么信息,连老人带孩子,连男人带女人,绝不会差错半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动身前

    洪家和寿家当然都是慢桌,长辈们和新人坐一桌,其他的小辈儿们坐在一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此安家的哥儿俩就坐在洪衍武的边儿上。

    而这一开吃,这俩人立刻就让洪家、寿家的几个孩子领教了他们的厉害,桌上每个人才不过夹了一两筷子。他们眼前的半盘猪头肉就没了。

    等再眨嘛几下眼,小半盘肘子也没了。

    说白了,这哥儿俩简直是天生的肉食动物,多肥的肉也不嫌腻。那是运筷如飞,颇有嫉“肉”如仇,要扫荡一空的气势。

    这种吃法,让洪衍茹和洪钧都看傻了眼,一时都不敢伸筷子了。

    洪衍武看着却只觉好笑,半开玩笑地调侃着。

    “日头,月亮,你们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留神再噎着。我真是奇怪啊,咱们昨儿一起吃饭你们还不这样呢,到了这会儿怎么谁也不认识谁了呢?”

    安月亮全然满不在乎,埋头照吃不误,边嚼着边用流氓无产者的腔调说,“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安太阳却不好意思了。他不由自主控制住了下筷子的速度,跟洪衍武解释。说场面上的事儿就这样,这都是吃习惯了,一到这会儿就收不住口。还说这已经是慢桌的速度了,不信他回头看看就知道了。

    结果这一看,果然!回头的人才真正领教了什么叫“迅雷不及掩耳”,什么叫“疾霆不暇掩目”。

    敢情后面那些快桌,居然连盘子都撤光了。桌面早就被扫荡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

    大伙儿抽烟的抽烟,闲扯的闲扯,还有抻着脖子遥望大棚的,都在期盼热菜的到来。

    确实不愧“快桌”称号!

    到这时候,洪衍文和寿诤这俩有插队经验的也忍不住跟着附和,说他们当知青时候,在村里吃席也得这样抢,否则屁都捞不着。

    还说即使这样奋勇争先,他们这些知青也比不过当地人。人家练的那是童子功,从小在这种场面历练出来了,筷子头上都有真功夫,那是绝对做到了稳、准、狠。

    他们话音还没落呢,热菜开始上桌了,马上就证明了这番言论的真实性。

    只见头一个大蒸碗往一张“快桌”上一端,洪衍武他们还没看清楚是什么内容,几双筷子就抄了进去,临到等筷子纷纷撤走后,才看见碗里只剩下一块沾了点儿油花的垫底土豆。

    而第二碗还没搁到桌上,就被人“空中取物”取走大半”。

    第三碗上了一大碗条子肉,“快桌”上的人们立刻欢呼着站起来迎接。

    瘦弱乏力者不是隐约看了一眼就被挤了出来,要么压根就钻不进去。几乎就在一瞬间,桌上除了一个空碗,就连汤儿也没了。

    说真的,像这种夸张的场面,就连在劳教圈儿里抢过伙食的洪衍武和陈力泉也不由得直瞪眼。

    陈力泉忍不住对洪衍武小声儿说,“还真是能吃啊,平时油水少,人都快变成狼了……”

    洪衍武则忍不住感叹,都他妈是这场“运动”啊,没亲眼所见谁能想到,竟把普天下的农民给弄成了这样。

    就在这会儿,新人终于过来敬酒了,于是把大家的注意力又引回了他们自己的桌上。

    新郎兆庆今儿可是真高兴,跟桌儿上的人挨个都喝了一盅酒。那是满满的诚意。

    新媳妇小芹则一脸羞涩,跟在兆庆后头也不说话,只是笑。脸上深深两个酒涡,很是温顺可爱。

    他们两个这会儿站在一起,显出的是天生一对的般配。

    自然了,这会儿大家就要应景儿地说些“地久天长”、“白头偕老”的话。

    只唯独安太阳跟兆庆碰杯时候直咧嘴。很不满地埋怨他,没让自己当伴郎。

    小芹对娘家哥哥可不吝颜色,这会就见了脆生劲儿。护着兆庆,开口毫不遮掩地数落。

    “日头哥,你可真能扯,没有伴娘要伴郎做啥?你真往旁边一站,人家以为是仨人结婚。再说伴娘是娘家人,从没听说过娘家哥哥去给新郎当伴娘的……”

    一句话,给安太阳说瘪了嘴儿。

    兆庆自然要来打圆场,赶紧插嘴说些让大家放开肚子吃的话。连说酒肉今天都管够,千万别客气。

    这几句倒是投了安月亮的脾气,他直言不讳。

    “不客气,我吃得挺美。巴不得天天有人结婚才好。”

    没想到安太阳正没好气,听了立刻撅了他。

    “你比我还能扯!没有猪,结一百个婚也没用。”

    这句话绝对有点睛之效,立刻就让大家笑成了一团。

    还别说,真理啊,往往就是这么一不留神,从嘴里溜达出来的……

    兆庆的婚礼结束之后的一个礼拜过的平平淡淡,距离洪衍武去滨城的日期进入了倒计时。

    而洪衍武和陈力泉唯一要做的事儿就是临行准备,买火车票,弄假介绍信。还有给滨城那帮小子们买些礼物。

    至于其他,值得一提的也就几件事。

    一件是有关倒腾鸡蛋的事。

    9月17日中秋节当天,安太阳拉上了弟弟安月亮,俩人就伴儿,正式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快递业务。

    他们在兆庆的安排下,也搭上水泥厂的汽车来了趟京城。不但给洪衍武送来了兆庆收购的五百个鸡蛋,还带来了兆庆为寿敬方专门捕捉的两只蓝点颏。

    洪衍武也没惊动家里,中午直接带俩小子外头吃了顿馆子。给了他们六十块钱,就把鸡蛋留下来了。

    其实这个价钱也经过争执的结果,洪衍武原本要按一毛五给,可来之前,兆庆交代安太阳只许按一毛收。

    所以最后没办法,洪衍武就坚持自己出安家哥儿俩的跑腿儿钱。这样算是变相兆庆的鸡蛋价儿维持在了一毛二。

    而洪衍武卖鸡蛋也有点特别,不但不赚钱,还得搭进去点儿。

    他自己留下了二百个鸡蛋,按惯常方式分送一部分给亲朋好友后。剩下的三百个,当天全以九分钱的价钱低价转让给了东院和西院的邻居们,实实在在赔了九块钱。

    这倒不是他傻。其实鸡蛋的事儿他就是为了帮帮兆庆的忙。这几个钱他就是白扔进水里也不带眨嘛眼的。可要是为了几块钱高价出售,那可就是犯了忌讳了。

    相反,像现在这样,顶新鲜的鸡蛋卖得还没副食店官价儿高。既让人抓不着把柄,处理掉鸡蛋还非常之省心省力。

    而且得了他的便宜,就连当初他为水清得罪的那几个老娘们都对他眉开眼笑了,背后也不说他闲话了。

    这么赔本赚吆喝,无论对他眼下,还是近在眼前的八三年,可都是一件好事。若长此以往下去,难倒还有比这么攒人情更划算的事儿嘛?

    说完了鸡蛋的事儿,再说说工作的事儿。

    敢情为了兆庆的事儿,洪衍武和陈力泉可是几乎连着请了两次假。

    按说夏末初秋正赶上忙的时候,本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但菜头高庆田不敢得罪他们,还是私下做主咬着牙放行了。

    可他们现在因为要去滨城,参加完兆庆的婚礼回来后,一张口又要请半个月的假,而且还不一定能保证到日子就回得来。高庆田可就有点儿兜不住了。

    为此,他试着跟上头说了一下,蔬菜公司的领导知道之后,当然非常生气,坚持不批。高庆田就只能跟洪衍武回话,说他没办法了。

    没想到洪衍武倒不难为他,当天还和陈力泉一起请他吃了顿饭。

    意思主要有二,一是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二就是他们俩已经决定不干了,托他回去给蔬菜公司领导带个信。工资什么的,如果能要出来,就都归他了。

    就这么着,洪衍武和陈力泉非常果断的彻底抽身了。

    弄得高庆田好一阵都没琢磨过味儿来。他实在是搞不清这二位大爷怎么想的。

    按说他们每天在他手下老老实实干活,从没给他惹过事儿,一点“荤腥“还不沾。从这几方面看,应该是挺懂得珍惜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工作的。

    怎么干得好好的,一转头,工作和钱说不要就都不要了,还非得去外地呢?

    就这么着,越琢磨越吓人。高庆田还以为洪衍武和陈力泉犯了什么大案呢。真是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就怕警察哪天找上门来问话。

    后来因为一直也没见动静,几个月后又听人说在街上遇见洪衍武和陈力泉下饭馆了。他这才把心踏实揣肚子里。

    但自始至终,这件事他也没整明白。

    其实呢,要说这辞职这事儿在洪衍武眼里还真不算什么。

    对他来说,这破工作本就是临时的,没了就没了呗。既然当初是街道主任给找的,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再找街道主任去不就完了嘛。反正他也没别的要求,就要求工作时间短一点。

    什么,街道主任会不会生气?不可能,除非他不需要买电视。

    得,还真让洪衍武猜准了。在街道办事处,他一提电视,街道主任什么脾气也没了。除了满口保证尽快给他解决这件事,当天还笑呵呵地把他送出了办公室。

    就这么着,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又拥有了一段完全自由的时间,满可以把滨城之行当成一次无拘无束的度假旅游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说情

    最后一件事,是在电影院门口发生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临走之前,洪衍武总得几个影院转一圈儿,挨个看看情况,再跟那些“管面儿”的“中层干部”们嘱咐嘱咐,安排安排。

    但俗话说,常在河边儿走,难免不湿鞋。没想到就在9月15日下午六点多,洪衍武转悠到西单“首都电影院”的时候,正好就赶上自己的手下出事儿了。

    这里是“小雷子”的地盘,地面儿上倒不会有什么麻烦。其实是有个小子卖高价票卖到了一个警察的手里,惹着官面儿上了。

    要说也是这小子活该,人家是带对象来看电影的,穿着便装,本来一问售票口没票,就想走了。

    可偏偏这小子太贪,眼见就要开场了,为了把手里最后两张票捅出去,主动过来搭腔。

    而且那两张一毛五的《孤星血泪》,人家出五毛他都不卖,非要卖人家一块。人家还能不急吗?

    警察当然不能让嘎杂子给欺负了,掏出腰里的铐子一亮明身份,电影院门口的玩儿闹们全都立马傻眼。

    还幸亏洪衍武把运作流程规划得严密,各自分工明确,才没有把别人暴露出来。

    只是那个出票的小子,还有另一个一直在帮腔的,就不免带上银镯子了。

    按说这种情况就是死局,俩小子必然要因“投机倒把”的罪名,吃几天“黄金塔”,在“里面”“挣工资”了。

    可偏巧就让洪衍武撞上了警察正铐人的一幕,而且那警察还是他的熟人,这才算峰回路转,有了尚能谈一谈的余地。

    那警察是谁啊?

    嗨,就是白纸坊派出所的片儿警,张宝成。

    其实也不能全怪俩倒霉小子看走眼。主要张宝成今天大变样了,一点都不像警察。

    这小子打扮得简直就跟个知识分子似的,裤线笔直,皮鞋擦得闪闪发亮,衬衣的领子很白,胸口还别着根钢笔,这套行头跟洪衍文平时的形象很有一拼。

    而且更让洪衍武没想到的,是张宝成居然还假装自己不会抽烟。

    要知道,每个月洪衍武去跟张宝成汇报思想,可从来都是俩人边抽边聊的。往往等抽完一支烟,张宝成还得找洪衍武“窑”上一根烟,谈话才能结束。哪儿会有这景儿啊?

    “来,抽一支吧?”

    “不抽。”

    “何必呢?”

    “坚决不抽!”

    张宝成的严辞拒绝,让洪衍武忍不住远远看了一眼张宝成的对象。

    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姑娘穿得挺时髦,印花的布拉吉,脚踩一双棕色小皮鞋。模样也还凑合,至少够及格分了。就是脖子扬得高高的,明显是一个自命清高,使人不易接近的丫头。

    洪衍武心知肚明,这才是张宝成假模假式的原因。于是便抑制不住地咧嘴笑起来,故意挤兑他。

    “至于的吗?你们俩要成了,可得过一辈子呢。现在就这么怕,你以后怎么办?还真戒烟啊……”

    张宝成兀自强辩。

    “我这是怕吗?这是尊重。告诉你,人家可是咱们区文化局局长的外甥女儿,文化宫当音乐老师的。我们才刚接触几次,介绍人说了,她们全家就没人抽烟,我总得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没想到洪衍武照样还是笑,这就让人很尴尬了。

    于是张宝成勉强又解释了两句,也就不废话了。干脆把脸一板,用警察的身份挽回尊严。

    “行了行了,我的事儿该你管吗?对了,我还没说你呢!这俩是你熟人啊?你知道他们‘投机倒把’,不去举报,还想让我徇私枉法。你这是什么性质啊?”

    对这一手,洪衍武可没辙,赶紧退让。

    “得得,我错了行不行?别扣大帽子,倒几张票而已。你是不知道,这里面是有情可原。”

    跟着,他就挨个给张宝成介绍边上站着那俩小子的情况。

    说他们一个是成天在外头打架,家里有个药罐子一样的病妈。另一个是局子里“挂过号”的“小佛爷”,出来以后就洗手不干了。

    反正就一句话,人家这都是不想惹事了,又得吃饭,没辙才干这个的。

    那俩小子不愧是“管儿线儿”的,人也机灵。就都装出一副老老实实,又委屈又无奈的样子。

    这种默契地配合,无疑让洪衍武的描述无形中又多了几分可信性。

    总之,由于洪衍武很懂得警察的心理。这避重就请、故意往惨了说的一通忽悠,倒真让张宝成的态度有些松动了。

    于是最终俩小子算是幸免了一难,被张宝成网开一面给放了。

    不过这事儿到这儿可还没完呢。

    张宝成这么给面子,洪衍武当然得表示一下谢意啊。他就让那俩小子拿出两张下一场的电影票给了张宝成。自己还提议请张宝成和他对象去冷饮店里喝冷饮。

    洪衍武所说的这个冷饮店,是西单食品商场的二楼。

    那应该是当年京城最高档次的一家,也是冷饮最全的一家。里面除了卖冰棍儿、雪糕、汽水以外,还有酸梅汤一类的。

    最牛的是奶油烩水果,一高脚杯一块二。但说白了,其实就是把几种罐头水果切成小块儿,用酸奶一拌。

    本来洪衍武以为张宝成怎么都得客气推辞一番,没想到张宝成连让都没让,就叫上对象跟他去了。而且到了地方人家也没客气,直接就要了最贵的奶油烩水果。

    而就在洪衍武越来越感到意外的时候,张宝成把他叫到一边,后面说出来的话更是吓了他一跳。

    “你小子,怎么干上这个了?说吧,干多久了?”

    “我干什么了?”

    “甭废话,你敢说这里面没你的事儿?那你这么就这么巧出现在这儿?还这么卖力气帮他们求情?你小子抽烟可一直是‘香山’,这钱哪儿来的?你还别懵我,你要敢说没有,回头我有空就来找他们,非弄明白不可!”

    最后一句让洪衍武已经到嘴边的否认卡了壳,不过他也肯定不能实话实说,就含糊其辞地敷衍。

    “嗨,我也就是偶尔掺和掺和。你也别生气,我不想说出来。是因为事情本来对谁也没多大坏处,能瞒着比不瞒着强。真说出来。就对谁也没有好处了。”

    张宝成总算满意地点点头。跟着又问,“你小子赚了多少钱了?”

    “没赚几个……”

    “说说怕什么?我又不会没收你的!”

    “你想啊,能有几个?一张票才一毛多,卖十张了不地也就挣一块。块儿八毛的吧……”

    洪衍武说得挺有策略,让对方自己去想,张宝成听了就笑了。

    “你倒挺会说。放心吧,我也没刨根问底的意思。这事儿我也不会跟别人说。但有一条我得先跟你说清楚了,今后你干这个,只有我知道怎么都没事。但你要因为别人进去了,能帮忙我就帮,帮不了可别怪我。你自己悠着点吧……”

    这话听着也挺实在。洪衍武就说“你放心,我出不了事,再说我真出事,怎么也不会怪你啊。”

    没想到张宝成忽地又岔开了话题,问他去滨城的火车票买好了没有。然后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唉,那里海参可是好东西,你上次不带回来一些嘛。那东西用来跑跑人际关系,送礼用最好使……”

    洪衍武很灵性。马上醒悟。“你想要?没问题啊。带多少你说。”

    “也不多,三四斤吧。主要是下半年了,元旦我总得看看几位领导吧。别买太贵的,拿得出手就行。我工资可不高啊……”

    “什么钱不钱的。咱们谁跟谁啊,保证让你满意。”

    张宝成就再也没话了,哧哧地笑起来。这次是真心的。

    实话实说,今儿这事儿其实办得挺划算。

    捞那俩小子,连冷饮带电影票不多三四块的事儿。那点海参,张宝成就是一个钱不给,也不算什么。可洪衍武回去之后还是好长时间不痛快。

    不是为别的,主要是因为后半段儿。张宝成对他明显是一种做交易,做利益交换的态度,把他一切情绪都破坏了。

    今天这事儿让他看到了张宝成的另一面,原来他也并不是那么纯粹的热心,有一些潜在的东西开始展现了出来。

    那就是城府、算计和功利心。

    当然,人无完人。这不能说有什么错,许多人都是这样。官场里这样的人最多。

    这应该算作是一种特别善于为自己考虑的人所呈现的特质。

    从张宝成交往的女朋友,懂得跑领导门路,办事四面溜光、懂得变通。都能看出来他就是这种人。

    而这些恰恰却是邢正义和赵振民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儿。

    洪衍武完全可以断定,加以时日,张宝成的位置大概率会超过邢正义和赵振民。甚至今后,他自己有许多事,或许也只有这个警察能帮上忙,肯帮他的忙。

    可打心里说,他并不喜欢这样的人。

    本来他对这个警察的照顾一直感激在心,甚至已经快把他当成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但从今之后,他知道自己也只能把张宝成当成一个可以合作,求他办事的对象了。

    这一点才真是让人失望透顶……

    不过话说回来,洪衍武毕竟是深通世故的。他怎么也不会跟现实较劲,很快就不再去多愁善感了。

    相反的,这事一放下,倒是他又想起了今天一个好玩的情景,忍不住想笑。

    原来他发觉张宝成的那对象特别能吃零食。她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自始至终在吃零食。先是冷饮,然后是糖,一会儿又是瓜子。

    这就是那个文化局局长的外甥女,在文化宫里教音乐、让片儿警引以为自豪的女朋友。

    而她除了吃零食之外,一坐下还爱脱鞋。

    她的皮鞋在冷饮店的座椅下,一直散发着淡淡的腌萝卜味儿。这甚至说明她很可能有脚气。

    嘿,还真够张宝成一呛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出京进京

    1978年9月18日,周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早在清晨四点五十,洪衍武和陈力泉就一人带着一箱京城土特产,准时来到了京城火车站。

    俩人的身上除了车票之外,也带了不少钱粮。整整四千大团结和不少全国粮票。至于买特产余下的七百多,洪衍武懒得带,索性就扔在了家里。

    按照说好的,五点整见面,洪衍武和陈力泉将在候车大厅的电钟下面坐等“糖心儿”。

    这种见面的约定方式是很有必要的。

    因为虽然此时时间尚早,但这个地方是进京出京的主要途径,候车大厅里仍然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不如此,很难顺利会合。

    可即使有了如此明显的坐标,等了好久也没见这位大姑娘的踪迹。

    就在五点十分,离开车只有二十多分钟的时候,洪衍武不由着急起来,他一是怕“糖心儿”面皮儿薄,临时反悔了。更是怕她睡过了头。

    于是两眼不断从来往的各色人等身上、脸上扫过,生怕漏过什么。

    好在很快陈力泉的“火烧身”就有了感应,低声通知了他。

    “来了,你身后。”

    他赶紧一回头,果然见到了“糖心儿”艳丽的容颜。

    不过这丫头样子不一般,大概想跟他们开个玩笑,当时正一脸调皮的神色,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试图接近他们。

    结果全没想到差两步的时候洪衍武会突然回头,一下身子就僵在当场,看样子反倒被吓了一跳,然后就是一脸失落。

    不由半嗔半怪地说,“你可真够精的,一直没见你回头啊,怎么发现我的?”

    一听这话,洪衍武就知道她早来了,不定猫在哪儿偷着观察他呢。心里的石头落地同时,自然又是气又想笑。

    “你多大了,还玩这个?看看时间。姐姐,咱们再不进站可来不及了。”

    “嗨,我不是怕你家里人来送你们嘛,要撞见了多不好意思。别生气了,都没吃早饭吧,我给你们带了早点……”

    挨了埋怨的“糖心儿”,眼睛里泛着害臊和自知理亏的神色。一边说着,一边亮出手里的几个烧饼夹肉和一个保温瓶。

    这一下就让洪衍武感到了一种熨帖,心里像被一只小手抚摸似的那么舒服。

    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别说生气了,他倒是很想,现在就把这个丫头抱在怀里。

    没辙,可爱的女人永远能让男人包容。

    只是无论怎样,也没时间再耽搁了。所以仨人拿着东西马上行动,一路疾跑,冲向检票口。

    好在随后检票上车的过程相当顺利。离开车前两分钟,仨人及时登上了自己的车厢。

    当火车开动,他们肩并肩坐在座位上,看着列车缓缓驶出车站,奔北而去时。都不约而仰靠在坐椅靠背上大出一口气。然后就是彼此相视大笑起来。

    在这一刻,他们的身心都放松了。很快便又把注意力都转向即将破晓东窗外,心里都充满了对未来旅程的期待……

    常言道,有来就有往。

    既然有出京的火车,那么就会有进京的火车。而同样的,有精神振奋的人,就有疲倦不堪的人。

    就在洪衍武他们乘坐的火车刚刚驶出京城北部边界的同时,一辆自南向北,来自花城的列车也驶到了良乡县范围,即将到达京城。

    在这辆列车的餐车车厢里,固定的生物钟促使老警张国良打着哈欠从座位上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餐车的另一头。

    还好,昨晚擒获的三个犯人一个没少,都还铐在座椅腿上,各自散乱地躺在地上,正呼呼大睡着。

    而他们的不远处的座位上,另一个年轻乘警士慧也依然沉浸在睡梦里。

    车厢里很安静,除了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也只听见车窗外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

    按照习惯,张国良揉揉眼睛,接着窗外的微光,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

    时间和他预想的也一样,大概是早上六点。

    这就意味着半个小时左右,要到京城南站了。也意味着在大喇叭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旅客们很快就会开始收拾行李,做下车的准备。

    当然,越是这种混乱的时候,就越需要乘警的巡视,以免有些居心不良之徒趁机浑水摸鱼,给一些警惕性不高的群众造成财产损失。

    于是,他也就不再耽误时间了,直接就去推士慧。想把这小子叫起来和他分头巡视一下软硬车厢,再做一次安全检查。

    可没想到,推了好几下,士慧也没醒。

    这倒让张国良有点不忍心了,他叹了口气,迟疑了片刻,终于罢手。

    必须得说,他如此心软的时候真的不多。但这可不是他宠着这小子。关键是士慧昨天立下了大功,累得实在够呛。

    跑铁路的人都知道到,京城到花城的京花线以及京城到沪海的京沪线,这两个线路上的列车,始终会让那些“吃大轮”(黑话,铁路上行窃)的盗贼们垂涎。

    因为,这两条线上的列车富得流油。

    而他们两个昨晚一起抓住的三个犯人,就是一个常年跑这条线的三人团伙。从这伙儿老贼身上,他们查获的赃款,竟然高达一千余元。

    同时,在抓捕犯人的过程里,士慧不但表现出了一个警察应有的勇气,还及时拦截了一个想要跳车逃走的小子。把自己的手都划伤了。

    跟着,这能干的小子又配合他突审、去走访取证,几乎忙和了一个通宵。直到凌晨四点多才来得及眯一会儿。

    就凭这一切,他又怎么能不心疼这么一个好苗子呢?

    干脆,还是自己去巡视一圈得了,就让这小子多睡一会儿吧。

    张国良带着微笑作出了这个决定,可就在他走回自己的座位,想伸手去拿餐桌上的水杯的时候,他却傻眼了!

    敢情昨天忙活了一晚上写成的交代材料,还有一会儿就要发还旅客的赃款,竟然全都不翼而飞了。

    吃了一惊,张国良还以为东西掉在座位下面了。他马上打开了餐车车厢的电灯,可灯火通明下,无论是那放着水杯的餐桌桌面,还是桌子下面、座位下面,统统不见不见那些最重要的东西。

    这下他可真的沉不住气了,马上急赤白脸地弄醒了士慧。可两个警察就是翻遍了整个餐车车厢的桌上桌下,甚至连那三个贼的身上又搜了一遍,也没能找到。

    更奇怪的是,餐车的两个通道门居然是完全紧锁上的,钥匙又在张国良的兜里。这就更让人想不通了。

    社会渣滓有社会渣滓洞优势,那几个铐着的小子善于察言观色,脑子都活,眼见警察这么一折腾,很快就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好,不但开始幸灾乐祸,也开始大呼小叫起来,叫嚣着让两个警察快放了他们。否则就去告他们乱抓人。

    两个警察这时脸色都变了。谁都明白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人抓了,跟旅客也做过笔录了,可现在所有物证都没了。他们跟方方面面可怎么交待呢?

    对这几个犯人又该怎么定罪呢?难道真的要把这些坏人放掉吗?

    这件事要传出去,别说其他的,一个内部重大过失处分肯定跑不了。那简直会成为铁路公安系统最大的笑话。他们也会成为让所有乘警蒙羞的耻辱!

    不,绝对不允许!

    张国良毕竟干得年头长些,苦苦思索下,只剩下两种最后的可能。他忍无可忍地扑了过去,照着一个叫得最猖狂的小子脸上就是一脚,直接就把他给踹晕了。

    跟着又狠狠盯着另外两个,脸色狰狞地喝问。

    “说!你们到底是另有同伙?还是趁我们熟睡的时候,靠‘捋苗’(黑话,拨手铐)脱身了?东西到底在哪儿?我就给你们十分钟。否则,就别怪我给你们‘上吊铐’了。”

    这种威胁不可谓不严厉,态度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那俩小子都知道这话代表着什么。弄不好,他们就能为此残一只手。

    所以他们俩也不敢再闹了,犯不着自讨苦吃,都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一个小子说,“警察大哥。真不是我们干的,我们要会‘捋苗’早就趁列车减速的时候跑了,哪儿还待这儿等您收拾我们啊?何况我们出来的也就是仨人,真没别人了。我们各有不同分工,昨天也跟您说清楚了,您说我们再多带一个有什么用啊?”

    另一个也说,“被您二位抓,是我们输了,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不怨旁人。可有句话您别不爱听,行行出状元,强中更有强中手。你们警察就是再厉害,也不能总牛逼啊?我看,这车上确实有别的高手。但是谁,我们可就不知道了……”

    这几句话一说,张国良和士慧不由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不愿意承认,但这话到底有没有道理是明摆着的。

    可要是这样,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这一刻,两个乘警的脸色真是难看之极。……

    早上七点。

    京城火车站“东方红”的音乐钟声敲过没多一会儿。从花城到京的旅客就纷纷从出站口涌了出来。

    这种海样的人潮每天要在这里上演无数次。而为检票员们所熟悉的规律,开始总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肿。五分钟后就变成了有条不紊,行云流水。再过五分钟可就,稀稀落落、零零散散了。

    这一天也不例外,直至十五分钟,出站口就没人了。

    可就在两个检票员正要把出口拦住,转身离去的时候。没想到门洞里又传来了一个小伙子的声音。

    “同志,同志,请等等。我还没检票呢……”

    跟着一个人影,从门洞里十几米远的黑暗处逐渐显现出来。

    两个检票员可都是标准的大爷脾气,马上呵斥。可这小伙子脾气挺好,连连道歉不说,紧走了几步,看着腿似乎还有点跛。

    于是这件事,这个人,很快就被两个检票员彻底遗忘在脑后了。

    遗忘到了什么程度呢?

    你要是等他们一扭脸马上就问,这小伙子长什么样,穿什么,带着什么东西。他们一准儿说不出来。

    为什么?因为这小伙子全身上下太大众化了,也太没特点了。

    这张脸吧,让你一看就觉得面熟。想想呢,到底是像隔壁二哥还是自己表哥表弟,还真有点儿吃不准。

    年龄上也是如此,你说他三十岁也行,说他十**也行,怎么看都不能断定。

    另外这人所穿得衣服、鞋、帽子,背的包,也都是毫无特点的大路货。既看不出地域性,也无法判断职业,总之就是人人都用的东西。

    甚至就连口音也是一样。说的绝对是普通话。但哪儿的人,你凭耳朵听,绝对分析不出来。

    但实际上咱们得交代一句,恰恰就是这个既像隔壁二哥又像表哥表弟的小伙子,故意在火车上盗走了张国良和士慧丢失的那些东西。

    就是他,毁了两个乘警的前程。

    而京城,也是他阔别了整整十年,才重新踏足的家乡。

    他那曾经传遍南北城的名号“伸手来”,如今的京城,应该已经没什么人知道了。

    但知道的人谁也不能否认,他才是京城几十年来,唯一够格称的上“神佛”的人物。

第一百一十八章 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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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简单的两个字,可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无法体会其中真正的滋味的。

    一个人自小成长的地方,就像有一种无形的牵绊似的,深深植入在每个人的血脉里。

    哪怕远隔万里,也总会提醒着远行的人们,时不时地想起养育他们的一方水土。

    这其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辗转反侧,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朝思暮想,包含了太多次的感伤哀叹。

    这一点,哪怕对一个贼来说,也是一样的。

    十年了。

    对“伸手来”来说,京城的那些人、那些事,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在召唤着他。

    无论他身在何处,在梦里总是能梦见很多片段,很恍惚但是却那样的真实,哪怕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未能减色半分。

    那些怨、那些恨、那些仇、那些思念,反倒由于像电影播放一样的反复重温。让他的执念越来越重,越来越难以忘怀。

    他忘不了身为一个知名惯偷儿子,从小所受到的怀疑和屈辱。

    他忘不了一心想改邪归正的父亲,最后沦落到了怎样凄凉的下场。

    他忘不了自己和哥哥后来又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下,违背了父亲的嘱咐,踏入贼行的。

    他更忘不了自己两兄弟是如何技压群贼,靠祖传的盗术闯出一片天地,成为南北两城名头最响的“贼中高手”的。

    可他也忘不了,自己的技艺终究对付不了人家手里的刀子,反倒因为持技逞能,遭了别人的忌。因为不甘心让那些“玩主”骑在脖子上,最后像落水狗一样被驱逐出京城的。

    而最让他难过惭愧的,还是因为他的亲哥哥主动牺牲了一只手,用屈辱的一跪,才保下了他的这条小命!

    这么多年,这些事始终像沉甸甸的大石一样压在他的心口,让他夜不能寐。

    这么些年,对哥哥的愧疚,对家的渴望,和对那些“玩主”们的痛恨,成了他苦练技艺,谋划回归之策最大的动力。

    现在他技艺大成,也有了周密的谋划,终于可以不再畏惧那些把他驱赶出京城的人,可以重新回到京城来了。

    他不但要找那个夺走哥哥一只手的人报仇,替他们两兄弟一雪前耻。也要重新找到他的哥哥,弥补多年来的亏欠。

    但很可惜的是,才刚刚回到京城,他就已经感受到了物是人非的威力。

    1978年9月18日当天,“伸手来”一出火车站,顾不得疲惫与饥饿,他就直接前往灯市口的柏树胡同。

    那里不但是他的家,还有他唯一的哥哥,他日夜思念的亲人。

    可等到他找到了自己过去居住的那个小院儿,却骤然失望至极。

    因为那里早在数年前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杂院,被不知打哪儿来的三户人家给分占了。并且有关他哥哥的下落,没有一个人知道。

    然而还不仅如此,更让他没能想到的,是江湖上的势力也经历了好几次大洗牌,局面早就和他走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西单、东单、王府井居然都被南城的“把子”占了。而南城、北城过去那些声名赫赫的人几乎都消失了。

    最具讽刺的,是他从为数不多的几个旧相识口中得知。那个让自己一直最忌惮、最惧怕的那个“申城隍”,曾经称王称霸,要了他哥哥一只手的“北城王”,居然早在五年前就锒铛入狱了。

    敢情他一直是傻乎乎地,在外面白白多游荡了好几年!

    可这能怪谁呢?全都是该着!

    这么多年来,由于经费从未发愁。他靠一双手,到处都能吃喝不愁。

    他为了安全起见,就一直四处游走,完全没有固定的落脚处,以至于他只往家寄信报平安,却从未给哥哥写过回信的地址。

    这才真叫早知如此,悔不当初啊!

    秋季的京城,天是瓦蓝的,蓝得如同清澈的海。再加上天上的几朵白云,就像海里飘流着白色帆船。

    而京城的天空最具有地域标志性的特征,就是是天上往往会见到一群群白鸽在盘旋,那鸽哨声声听来特别让人激动,神奇之处,在于完全可以同时体现出欢快与悲凉两种感情。

    正是带着这样的情绪,“伸手来”也就更迫切地寻找起哥哥的下落来。

    他并无其他的好办法,还是只能从那些老相识身上下手,来拼凑蛛丝马迹罢了。

    于是他暂时在一个招待所落了脚之后,跑遍了当年主要活动范围的公交线。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经多方打探,他总算是从一个还活跃在北新桥一带的“大佛爷”口中得到了哥哥的情况和下落。

    他的哥哥自从手残之后,已经不叫“一站七”了。

    由于手艺沦为平庸,辗转跟了南北城的几个“把子”之后,越混越惨。

    如今甚至就连个能固定“蹬车下货”的地盘都没了。只能勉强靠打游飞吃“20路”、“204路”夜班车过活。

    至于他哥哥的身边,目前除了一个会耍刀子“挡风”的主儿,也就一个手艺还凑合的小徒弟了。仨人暂时在隆福寺附近落脚。

    具体在哪儿也说不好,不过他们每天晚上,基本上都在东四西大街上的“卤煮店”吃饭,然后才去“抓分”。

    总之,境况窘迫得很。

    听到这儿,“伸手来”就再没要问的了,塞给了“大佛爷”一卷钱,面无表情扭身就走。

    而“大佛爷”一数,居然是整整二十张大团结。

    这手笔让他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老半天才吐出仨字儿,“操,牛逼!”……

    京城的汉民小吃,卤煮火烧是一绝。

    最正宗的当然是在南城,但因运动结束时,仍然是公私合营的经营状态,而且还是老师傅掌灶。其实这时候,南城北城的水平相差倒还不大。

    通常规律,卖这玩意的地方都不能叫饭馆,只能叫小饭铺、小店。而且往往还没有具体的店名。只有门口一个幌子当招牌,就俩字“卤煮”。

    别看这么简陋,这么不起眼,可想吃的人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或是错过去。

    因为说句实话,连招牌都不用看。只凭门口那三尺口径的大锅,那里面咕嘟的“大杂烩”香味,一条街外就能提前感应到了。谁还找不着啊?

    猪心、猪肺、猪肚、猪大肠,这些猪杂碎沉在锅底,锅上面浮着的是十几个火烧,它们和油炸豆腐泡儿一起随滚开的汤起伏着。光看着就叫人过瘾

    吃的时候,掌灶的老师傅只要轻轻一拨拉,这些东西就挨个进了笊篱。

    具体操作流程是,先把火烧搁案板上,铛铛两刀,切成四角码碗里。跟着那些荤货照样捞起来剁巴碎了放碗里。最后再捞几个豆腐泡儿,把老汤一浇。

    喝!好这口儿的主儿,当时就得流口水。

    而且这玩意热乎,解馋,管饱不说。最大的好处是便宜。这么一大碗才卖一毛二。

    仿宫廷苏造肉的口味和做法,却用的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下脚料。这让它从清末到民国,从解放到如今,一直是京城平民百姓,尤其是体力工作者,最主要的肉食来源。

    所以这就是这种小吃为什么这么兴盛,这么有市场的主要原因。

    它的背后,永远站着伟大的劳动人民!

    不过话说回来,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腻。何况又是这么油大的玩意。

    这天晚上七点来钟,跟着“大眼灯”和“二头”来吃“卤煮火烧”的“滚子”可就有怨言了。

    “大哥,师父,咱今儿换个样儿行不?我这两天刷牙都是猪大肠和蒜味儿,我这肚子也有点受不了。老觉得不舒坦,克化不了似的。”

    这话登时让“大眼灯”和“二头”面面相觑,都是一阵心酸。

    “二头”就说,“兄弟啊,哥哥对不住你,委屈你了!今儿再忍一闸,只要咱们下了货,明儿说什么哥哥也请你去‘白魁老号’吃顿烧羊肉去。”

    “大眼灯”想了想也说,“都怪我,头两天好不容易下了点儿‘叶子’,我还闹了肝病。结果都让我看病用光了!要不今儿这样吧,我就不吃了。反正我也没胃口,给你三毛钱,你去找个饭馆要个肉菜吃米饭吧。”

    可这么一说,“滚子”也跟着脸红了,赶紧改口。

    “我不是那意思。哪儿有饿着师父,徒弟自己吃饱的道理?我就是说……就是说,我一会儿干脆就买俩火烧吃得了。就不吃那些杂碎了,这样还能省出个底儿钱……”

    话说到这份儿上,三个难兄难弟感动之余,也都没话了。

    还能有什么可说的?当贼当到这份儿上,再多说半句自己都觉得臊的慌。

    于是几个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就又进了每天必到的“卤煮店”。

    还别说,越是这种经济实惠的地儿人越多。别看已经这么晚了,人来了还不能立马吃上,得排个几分钟的队才能买着票。座位也没有,得等别人吃完了赶紧占上才行。要么就得端着外面就着窗台吃去。

    可谁都没想到,屋漏偏缝连阴雨。好不容易轮到“大眼灯”了,他刚要了两碗卤煮,另给“滚子”点了俩火烧,偏偏掏钱的时候掏不出来了。

    敢情他兜里净光净,仅剩的一块钱,和一个留着抛硬币玩儿的五分钢蹦儿,全都找不着了。

    “大眼灯”绝对确定今天出门带着钱呢,再摸两圈,还是没有!

    这下他可就惊了。还用说吗?肯定是让人摸了去了。

    本能判断,他马上回头瞪向身后的人,但人家神色一点心虚没有,还很不耐烦的去看他。

    这样僵持了片刻,他也吃不准了。最后便不得不在服务员和顾客交加的白眼中退开了。

    得,这下就连卤煮也没得吃了。

    “大眼灯”赶紧跟“二头”和“滚子”小声儿说了情况,他们也是大惊失色。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也只能各自带着恨意扫视了一圈儿低头吃“卤煮”的那些顾客们。然后一无所获的黯然离去了。

    他们心里这份懊啊!这天下间,哪儿有还比贼让贼偷了更让人吐血的事儿啊。这一下,士气真是坠落到最低谷了。

    可就在他们刚走出十米远的时候。他们身后有一个人突然追了上来,一句话就把他们都叫住了。

    “唉,丢钱了吧。还给你们,还要不要……”

    这仨人同时一惊,赶快齐齐回头。就见身后一个小伙子那这一块钱在冲他们笑,只是那人没在灯光下,脸看不清。

    “二头”马上就摸后腰的刀子,嘴里去问。“朋友,你什么来路,成心玩儿我们?”

    可没想到那小伙子理都不理他,只是照直奔着“大眼灯”过来了。

    “哥,看来你是真不认识我了。刚才我可跟你们一路了,就排你后面,你看我半天,怎么也没认出来啊?”

    等灯光一照。“大眼灯”一看清小伙子的脸,突然灵机一闪。就是带着惊讶的狂喜一步过去。抱住了小伙子的双臂。

    “强子,你是户强!兄弟,你都长这么高了,你离开的时候才十四岁啊,我一眼能认出你才怪!”

    “这倒也是……”

    小伙子也笑了,跟着就说。

    “我的亲哥唉,你也让我找的好苦啊。当年鼎鼎大名的‘一站七’户刚,现在可没几个人知道了。能打听出你的下落,我也算是走了运……”

    这时,一旁的“二头”和“滚子”,可是都看傻眼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重逢

    1978年,由于从京城发往全国各地的九十组长途列车已经完全淘汰了烧煤的蒸汽火车,全都换上了“东风2型”和“东方红2型”的内燃机车,均速能保持在八十公里左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么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京城到滨城九百多公里的路程,早上走,晚上也就能到了。

    这比起去年来,得咣当一天一宿的路程可谓是莫大的进步,对所有旅客来说都是一种切实的好处。

    只是即使如此,身处硬座车厢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主要是当时铁路线运力不够,为解决这个问题。既卖座票,还卖站票。那么车上的人可就多极了。

    就看车厢里这个乱劲儿吧。除了有座儿的人,还有站着的、靠着的、蹲着的。有带大件儿行李的,还有带着孩子、背着麻袋的。拥挤不堪,吵闹非常。

    而且当时车厢还不禁烟。

    这么一来,吞云吐雾的人不断,车厢到处是烟雾渺渺。再加上脚臭、屁臭,和孩子尿裤子,那味儿叫一个蹿,谁都不免被熏得晕头转向。

    也就多亏“糖心儿”挨着窗户坐,才能好受点。可就是这样,她那漂亮的小脸儿也有点发绿了。一个劲儿地看她那块“欧米茄”,巴不得早点去餐车吃饭。

    洪衍武当然心疼啊,他就得想办法解决问题。于是中午十一点的时候,他就找了一趟列车长,递上了一根烟,想问问有没有空出来的卧铺想补上差价换进去。

    也算他运气好,得知除了五六个散客以外,待会儿还有一个软卧包房的几个京城干部,会在秦皇岛下车。唯一的难处就是他没有“团级、处级”的介绍信。不够格换铺。

    洪衍武哪儿能让这种小事给难住?赶紧就说他不要票,而且可以按四个人八十块的全程价付费,只希望列车长行个方便。

    这也就意味着,完全转成了私下交易,钱全能装进列车长自己的腰包。

    如此一来,最后的关节被打通了。列车长很爽快地忽视洪衍武他们仨平民百姓的身份,让他们享受到了有些“僭越”的特殊待遇。

    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顺带的好处。那就是在列车长的关照下,他们还得以提前十分钟进入了去餐车车厢。

    不但提前免于硬座车厢之苦,连吃午饭也不用排队了。

    今天的人们往往有个误解,认为几十年以前消费水平低。去餐车吃饭的人很少,那应该是一件很方便、很体面、很享受的事儿。

    但其实这种想法只对了一半。

    当年的人们乘坐火车旅行能在餐车正经吃上一顿饭,确实是一件挺体面,也很享受的事。这主要得益于当年那些老厨师的素质和手艺。

    但人少,方便可就未必了。

    因为实话实说,当年毕竟是计划性经济,餐车除了为生活水平较高的领导干部们提供服务,也要讲究“为人民服务”的。

    像餐车的提供的食品,除了五六个炒菜,卖的确实是外面两三倍的高价以外,可还提供三毛钱的肉丝面,四毛钱的精粉肉丝面,和一菜一汤一碗米饭的五毛钱客饭套餐呢。

    这些经济实惠的东西才是顾客消费的主流。老百姓也并不是吃不起,只是舍不得,并不乏有人为了体验一下餐车就餐的特殊体验,咬着牙跑来享受一番的。

    另外,为方便自带干粮的旅客,餐车还有为旅客烩饼、烩馍的服务和义务。这自然就能吸引来更多的普通旅客了。

    所以实际情况是,一到饭点儿,广播一通知,仅仅一节车厢的餐车照样是人满为患,迟一步就得过道里挤着排上个把小时,才能轮着了。

    洪衍武他们几个,今儿这就算是捞着了。

    作为头一批进入的顾客,不但免于排队着急之苦,还可以优先找个向阳的窗口坐下,舒舒服服地慢慢点菜。

    他们要了一块二的辣子鸡丁、八毛钱的白边肉、九毛钱的溜肉段、六毛钱焖排骨。和三碗一毛钱的二等米饭,五瓶八毛的“滨城啤酒”。

    拢共八块八毛钱,连喝带聊,吃得美美的。

    饭后他们也没急着走,回硬座车厢那不是犯傻么?就在这里坐等。

    慢条斯理地抽着烟又喝了壶茶,秦皇岛站也就到了。仨人这才回去拿东西,在列车长的亲自引领下,带着两箱土特产移驾软卧包厢。

    从这时候起,可就彻底舒坦了。

    这儿的铺位又大又舒服,连开水都不用自己打。他们各自躺在铺位上,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渐渐进入了梦想。

    下午睡醒后,又起来打了会儿牌。临到晚上六点多,列车到达了滨城火车站。

    不过他们舒服是舒服了,可因为列车晚点半个小时,让早早就来了的“大将”和杨卫帆却是一通好等。

    因此等人潮涌出,彼此在出站口见面的一刻,杨卫帆头一句话就开上了玩笑。

    “你们俩真成唉,跟火车司机商量好了吧,还真会掐着饭点儿来。”

    “大将”一见着洪衍武,更是兴师问罪。

    “小武,你小子太抠了。我们盼了好几天,就等着看你回的电报,想着总比杨子带话详细多了。好,收到电报一看,才四个字!你的钱都舍不得花,留着娶媳妇呢?”

    本来自以为彻底占据了情理的高点,又憋了一肚子牢骚,“大将”还要滔滔不绝往下数落呢。可他全没想到洪衍武根本没接话,却是不动声色让出了身后站着的一个大姑娘。

    然后郑重其事地给他们介绍,说是他自己的对象。再加上那姑娘又艳色惊人,这一下反倒让“大将”尴尬无比,为最后一句后悔起来。

    “嗯……嗯,你好。我……我叫‘大将’,不,不,我叫蒋海潮,外号‘大将’。不好意思,我就爱胡说八道,你可别往心里去……”

    杨卫帆也是一个出其不意,他吃惊的样子并不比大将好多少。瞪圆了眼珠子,看看“糖心儿”,又看看洪衍武,也同样是带着磕巴介绍完了自己。

    反倒是来之前总觉得不好意思的“糖心儿”,此时表现的相当大方。她不但含笑主动跟俩人都握了下手,话也说得让人宽心。

    “我叫唐昕,外号也是‘糖心儿’。您两位怎么称呼我都行。蒋大哥,杨大哥,咱们虽然初次见面。可我早就听过您二位的大名,知道你们都跟小武是不分彼此的铁哥儿们。我也知道男人彼此开些玩笑很正常,真正的朋友都是不拘小节,交一辈子的,所以今后咱们在一起相处,你们可别因为我有什么顾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还怕你们因为我,今后跟小武闹生份了呢……”

    好,就这一番话,立刻把“大将”说得眉开眼笑,连说“糖心儿”爽快。杨卫帆更是偷偷冲洪衍武一竖大拇指,表示由衷的赞赏。

    嘿,给这小子都快美出鼻涕泡来了。

    没辙,谁让他的“糖心儿”就是这么出色呢。家里、外面全不含糊。

    谁有这么好一个姑娘当媳妇,作梦能不乐出声儿来?

    就这样,才第一面,“糖心儿”就充分展现出了自己的亲和力,给“大将”和杨卫帆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和莫大的好感。

    几个人再相处起来果然就轻松多了。

    后面的事儿肯定也没别的,是先安顿,再去吃饭。

    总之,“大将”一拍胸脯,硬是把洪衍武仨人到滨城的吃住都包圆了。

    他不但在“胜利招待所”找谢经理,给洪衍武他们订了最好的两间套房。还在“海味馆”摆了一桌大席,给洪衍武一行接风洗尘。

    这一天晚上,几个分别了大半年的朋友,聊着近况和往事,谁都喝得不少。

    “糖心儿”也收获不浅,不但品尝到了最地道的“滨城海鲜”,也见识到了这几个大男人,最性情、最具孩子气的一面。

第一百二十章 艺高人胆大

    贼有公认的忌讳,比如你要请贼吃包子,吃饺子,吃馅饼儿,他能跟你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这些玩意,再好的馅,也是“关”在里头的,对贼来说,这是很不吉利的联想。

    除此之外,贼行里也同样有个通行讨吉利的仪式。那就是每天出门干活儿前,大家往往会用硬币测吉凶。

    “大眼灯”就有这个习惯,他常年带着一个1966年的伍分钢儿在身边。每次出发前,都要从口袋拿出来,让每个人往地上一扔,算算卦。

    “当啷”一声脆响后,只要钢字面朝上就是“凶”,意思是“走背字儿”。

    相反,伍分字面朝下,就是“吉”。意思是“**保佑,大杀四方”。

    对这一条,作为“大眼灯”徒弟的“滚子”来说,向来也是很相信的。因为贼行里的运气太重要了,邪门的事儿数不胜数,想吃这碗饭,并非全靠手艺。

    用他自己的亲身体会来讲,有时候运气好,被“雷子”盯上也能逃过,出门低头就能捡个大钱包。

    要是运气不好,上厕所都能碰上警察。就是掏个睡梦里的“傻老赶”,赶上公共汽车来个急刹车,弄不好都能捅“炸”了。

    差距就是这么大!

    特别是这一天,出发前,“大眼灯”、“二头”和“滚子”三个人因为连连“测”出三个“凶”,谁这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出什么差池。

    可偏偏吃饭钱还是让人给偷了,就连算卦的钢蹦也丢了。这便越发证明这个办法有多么灵验了。

    但就跟老太爷故意跟他们开玩笑似的。

    谁知在他们仨人都觉得丧气得不行,甚至有心回去烧两柱高香,好好去去晦气的时候。命运发生了大逆转。苦尽甘来、时来运转的事儿,就这么真实的发生了。

    “伸手来”户强的出现,就像从天而降的大救星一样,不但把他们仨从生活的窘境中彻底解救了出来。也让“滚子”对运气的信仰发生了天翻地覆似的动摇。

    “滚子”忽然发现,世上竟然真的存在神乎其神的超绝“窃术”。

    而一旦一个贼的本事达到了他师叔的高度,不,哪怕达到了一半,什么运气就都成狗屁了。

    因为他的师叔“伸手来”就完全可以把不可能的事做成现实,把运气肆意地玩弄于鼓掌之间。

    甚至照他来看,还别说什么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的师叔,甚至完全够格把“伸手来”的外号改成“伸手如来”。

    不!这可不是他因为师叔成功掏走了师父身上的钱就盲目崇拜!

    也不是因为他听了师叔和师父的对话,知道了师叔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到一地偷一地,从未失手,从未走空,就轻易做出的判断。

    他“滚子”也算是见多识广,当了五六年“小佛爷”的“老江湖”,知道那也有可能是自吹自擂。

    关键还在于眼见为实!他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种妙手空空的奇迹,见识到了这种翻云覆雨的手段。

    比方说吧,师父和师叔兄弟相认的当天晚上,师叔就请他们去了附近最有名的“首都饭庄”(即“萃华楼”,“运动”中更名为“首都饭庄”)暴搓了一顿。

    这里实际上是一座古雅的三进大四合院,前门开在八面槽,后门则在灯市口。

    不但是京城所有老字号中唯一一家从未中断过经营的高档饭庄。也是够格接待国家领导人和外宾的饭庄。

    那餐厅庄重的气派就别提了,光那全套的的银架、银勺和细瓷的杯、盘、碟、碗,看着就让人眼晕。这里的菜就没有下五毛钱的。

    师叔也真够意思,像“清汤燕菜”、“烩乌鱼蛋”、“芙蓉鸡片”、“酱爆肉丁”、“糟溜鱼片”、“葱烧海参”、“干煎鳜鱼”、“油酥大虾”,各种好吃的叫了一桌子。还叫了两瓶售价六块的五粮液。

    而就在大伙儿足吃足喝完毕之后,他陪着师叔一起去上厕所的时候,在完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师叔就给他露了一手。

    敢情当时已经距离餐厅关门时间不远了。虽然饭庄里还有近一半的顾客,可他们沿途经过的开票的收款处却早上了锁,已经空无一人了。

    “滚子”自己还全没在意,还想照旧去上他的厕所。他可没想到“伸手来”发现周遭没人,却站住不动了。

    等“滚子”回过头来,眼瞅着“伸手来”从旁边的花盆里揪下一根草坯子,自顾去拨拉门锁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明白师叔动了什么心思。

    不用说,这小子当时就魂飞魄散,差点没尿了裤子。

    因为这可不是一般的地方,真要让人撞见那还有活路么!绝对奔着十年以上严判。

    何况时间也不够啊。就是开了门锁,还有抽屉上的锁呢。

    照他看,要想都挨个打开,“搬大闸”(黑话,指开锁入室行窃)的高手也得费个十来分钟啊。这不是活腻了,自找死路嘛!

    所以他是叫也不敢叫,劝也不敢劝,当时站那儿可就傻眼了。

    但事情的发展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伸手来“开锁居然比拿钥匙开都快,小草棍一捅,胡撸一把,挂锁就摘下来了。跟着狸猫似的闪身进去,又是轻轻一桶锁眼,抽屉也就拉开了。

    而就在“滚子“惊魂未定,恐惧中刚刚涌起一丝兴奋的时候,“伸手来”就已经完全得手了。

    他迅速地把抽屉里的那几摞十块、五块的大票儿踹进了自己兜里,然后合抽屉,转锁眼,闪身出门,又重合挂锁。

    那行云流水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就跟他本身就是收款台里的开票服务员一样那么熟悉。

    不夸张的说,整个连偷带拿,从挨个开锁最后到恢复原状,绝对不超过二十秒钟。

    之后呢,“伸手来”还照样气定神闲,一把抄起还在发愣的“滚子”胳膊,继续去厕所撒尿了。

    跟着才慢条斯理地回到餐厅,没事儿人一样地叫上“大眼灯”和“二头”出门了。

    而且最牛的事儿,还是发生在回家之后。

    到了落脚处以后,“伸手来”主动说了刚才的事儿。就想让大家把钱给分了。

    “二头”当然和“滚子”一样震惊。但“大眼灯”知道了事情经过,却埋怨弟弟做事不过脑子,说干这种事儿怎么都有个万一,真出了事儿,太得不偿失。

    可没想到“伸手来”却满不在乎,说自己有完全的把握。捉贼拿赃,刚才的事儿要真让人撞见了,找不着他身上的钱也是白搭。

    跟着为了证实所言不假,他就让“滚子”和“二头”一起搜他。

    还别说,俩人上下一起动手,恨不得连鞋底子都看了,也没找着钱。

    最后还是“伸手来”自己“亮了包袱”,说他们搜他身的时候,钱早放进了他们的口袋里了。

    俩人听了赶紧就去摸兜,真没想到,那一摞摞的大票儿竟真的从他们自己的兜里拿出来。

    紧跟着再一数钱,“伸手来”随便一伸手就足足捞着了两千二百多块,都顶上“大眼灯”和“滚子”当初在“永定门火车站”的时候,俩人三四个月的收成了。

    这下不光“二头”和“滚子”全服了。“大眼灯”也没话说了。

    “伸手来”的本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就是实打实的“艺高人胆大”。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三偷三不偷

    这一天的晚上,“滚子”就没睡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因为他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反复过得都是“伸手来”偷“首都饭庄”收款处的一幕。几乎是辗转反侧地推敲了一宿。

    他觉得师叔虽然是临时起意,却真跟老谋深算过一样,整个行窃过程里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而且整个过程里,一星半点地犹豫和惊慌也没有,就跟在自己家里拿钱似的那么自然,那么便宜。

    最关键是“斗转星移”那一手,生生在他们三个行里人的关注下,就能悄无声息,不动声色地把好几摞钱都转移到了他们的身上,简直就像变魔术一样。

    这是什么水平?这是什么素质?

    至少在他看来,他所知道的那些溜门撬锁的高手就全都不在了。

    他也绝对相信,哪怕是好几个警察面对面,也捏不住他师叔的痛脚!

    可这仅仅还是“伸手来”的初露峥嵘。

    让“滚子”更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位师叔,后面几天干出来的事儿,才更让人震撼无比。让他把崇拜镌刻到了骨子里。

    第一是“伸手来”首先当仁不让承担起了几个人的生计。

    从第二天起,不但给他们每个人买了新衣裳,把他们打扮得焕然一新,还亲自带着他们上街“打食儿”。

    至于他选择下手的地界也很特别,只去故宫、北海、颐和园和全京城最有名高级饭馆。

    为什么会如此?

    因为“伸手来”声称,他是个很有原则的贼,讲究“三偷三不偷”。

    不偷穷不偷病,不偷孤身在外,只偷洋只偷富,只偷达官显贵。

    像他们去在故宫、北海和颐和园,是为了偷腰包鼓鼓、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在高级饭馆,则为了偷衣冠楚楚、大吃大喝的官员。

    “伸手来”甚至都不用他们仨人亲自下手。

    用他的话讲,这些个地方警察比别处多。目标又非比寻常。他们几个的手段不到,再有点心理压力,出手容易“炸”,还是他亲自上阵最稳妥、最保险。

    所以给他们安排的唯一任务就是帮着望风“扫雷”和寻找目标。

    要说,“伸手来”最后的几句话确实有点伤人,可这个主意,这一番安排也真让人不能不打心里服气。

    因为首先,他能想到在这样的地方行窃,对这样的目标下手。在当代绝对属于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创新之举。

    这是走在了时代的前面,才发现了一片肥的流油,还从没人染指的新天地。

    是啊,由于“运动”时代的终结,故宫老外变多了,饭馆的官员也变多了。

    这两个地方可不是其他任何一个“把子”的势力范围,这些人的警惕性也低。哪儿还有比这儿更好的“发财”地界呀!

    其次,那“三偷三不偷”的原则也透着骨子豪迈的大气。

    有了这些准则,这个千夫所指,人人喊打的“贱业”,也就具有了一股子“盗亦有道”的侠味儿。

    没错,偷老百姓算什么本事?偷这两种人才是够解恨的。

    洋鬼子一点不冤枉。

    从清末到如今,哪一个外国人对咱们看得起过?哪一个对咱们不是鼻子朝天,作威作福的?

    要说,金发碧眼的毕竟没虐杀过咱们,姑且还可以原谅一二。可那祸害了咱们八年的“狗日的”,活剐了都应该的“小鬼子”,怎么摇身一变,也成友好邻邦了?

    当官儿的当然更可气。

    他们绝对是吃喝不拉空,好事儿不让人。

    还别说“运动”中他们遭罪的事儿,大家都遭罪。可他们现在毕竟是熬出头了,如今可过得挺美,好多老百姓就是“解放了”,也得照样过着穷困日子。

    而那些大多数没倒霉的的呢,连他们带他们的子女全都长期享受着特权,当兵、留城、好工作,似乎就是全为他们准备的。把天下的好事都占尽了。

    相反的,像他们这样老百姓家的孩子,但凡有一条活路,能找着一份糊口的工作,也不至于把脚踩进这一行啊?

    偷!就偷!不偷他们偷谁的?偷他们,那叫替天行道,叫劫富济贫!

    而除了以上这些,最后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伸手来”一身本事已超凡脱俗,他们几个就是绑一块儿也没他一个人上阵管用,弄不好还反倒帮倒忙。

    比如在故宫,“伸手来”跟着七个“小鬼子”后面进了一趟“太和殿”,再溜达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七个钱包,一个也没放过。

    再比如说,在“丰泽园”饭庄的贵宾包间里,“伸手来”假冒熟人进去敬了一圈酒,握握手,拍拍肩,就把里面五个林业局干部身上的钱都席卷一空。

    这样的手段,谁能做的到?

    就是不提手艺,专说眼力和气度吧。

    人家每次可都是盯准了才下手的,讲究一天顶多就做“一手活儿”。只干一趟,恨不得就够几个人吃一个月的。

    这又有谁能比得了?

    所以说,跟着“伸手来”的这几天,不但彻底结束了过去点灯熬油靠蹬“夜班车”,活受罪的惨日子。

    也让“滚子”感受到了一种自身层次眼界提高。产生了一种想像师叔这样,“天下任我行,随意取财货”的热切渴望。

    至于第二件事儿呢,是“伸手来”替他们几个人报了仇,大大地出了口恶气。

    怎么呢?这事儿就得提一提“滚子”和“大眼儿灯”、“二头”落到如今窘迫处境的由来了。

    前面说过,去年洪衍武刚回京的时候,“二头”因为惦记上了“把子”的位子,想借着尤三和洪衍武起冲突的事儿来浑水摸鱼,算计“弓子”一把。

    他就一边挑唆“弓子”的亲信“邪唬”对洪衍武报复。另一面又跑去跟洪衍武卖好,

    当着洪衍武的面,不但给了“孝敬钱”表示愿意臣服,还提供了不少“弓子”那边的消息,就是盼着洪衍武能把“弓子”干趴下,扶他上位。

    可偏偏洪衍武只想要快钱去救父亲的病,也不想再涉足“吃佛供”的烂行当。

    他虽然后来利用“二头”给“弓子”挖了个坑,却没下杀手,只是想借大胜加以威慑,让“弓子”“大吐血”,与之签订停战协议。

    这就等于吃人不吐骨头,不动声色地把“二头”给耍了。不但让“二头”白欢喜一场,还暴露了内奸的身份。

    于是走投无路下,“二头”才会为自保,靠献出“倒火车票”赚钱的办法,带着手下兄弟们转而投靠天桥“小地主”寻求庇护。

    当然了,他这一举动也是一箭双雕,在后背捅了洪衍武一刀。

    正是因为有了“永定门火车站”的售票处这块利益,“小地主”才会主动找上门和“八叉”打连手,派出“暗簧”对洪衍武和陈力泉下了杀招。

    可偏偏洪衍武他居然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人物。不但福大造化大,抗过了这一劫,后来还靠着强横手段反过来追杀“八叉”和“小地主”,最终以一根“雷管”平天下,既功成身退,也成了南北城威名赫赫的人物。

    这么一来,“小地主”吃了大亏,就必然要迁怒“二头”他们的头上,对他们这些外来户也就更谈不上什么信任了。

    所以后来,“二头”几个在“小地主”手底下过得日子也不怎么地。完全是被当作搂钱的耙子,不惜力地在加以利用。

    再加上“小地主”任人唯亲,又给他们派了个昏聩“监军”,四处掣肘。他们哪怕连轴转,上缴的钱数也只是越来越少。

    最后,他们被“小地主”误会“黑钱“,落了一顿“拐青”不说,还再次遭到驱逐。从此也就彻底沦为了“野盘儿”了。

    别看恢复了自由身,可在玩主圈儿,这种处境最是凄凉不过。

    因为行有行规,国有国法。地下规则,更是森严。

    吃哪行,走哪路,人人有自己固定的地界,一个师傅造就一代徒弟,一个小老大带着一伙弟兄,所有生财的地方都有“把子”占着,所有的“佛爷”想上街面吃饭,都只能从自己的“地界”下手。

    要妄动别人地面上的一根草那也是滔天大祸,即使是看见别人的地界有白给的金银财宝,也不许下手去收。

    像他们这样的,等于就是没有半点根基的丧家犬了。要还想“抓分”,就只能趁人不备,偷两嘴了。

    可这是算抢食,没人发现算占着便宜。可要是让人知道了,那就是“三刀六洞”的下场。一个脑袋磕头在地上,还要请客赔礼,否则弄不好最终就是断手、断脚,小命儿难保。

    另外更别忘了,打游飞也只能是生手才能操持的。他们可都曾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出门,哪条线上都有几个熟人。先天就吃了大亏,又哪能偷着嘴吃呢?

    于是时间一长,“门板”和“扎枪”这俩小兄弟就都退出了。他们和身为孤儿,被“大眼灯”养活大的“滚子”不同,都是有家有爹妈的主儿,当初干这个本就是为了能吃口肉,现在不但冒风险还得吃苦。那图个什么呢?

    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贫家中无贤妻”,做江湖兄弟也是一样。至理名言,形势所迫,也就各自退出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至高境界

    从这时候起,“二头”的这个小团伙,除了他,也就剩下“大眼灯”和“滚子”俩人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并且他们的苦处还有一样,还得防着“弓子”为旧怨报复呢。

    如此,也就只好躲到北城来了。

    人生地不熟,自然更是步步蹉跌。

    幸好“二头”很快他就发现了另一门生意。那就是在电影院门口倒电影票。

    虽然他们比不了洪衍武的局面,干这个也慢了一拍。可他们在倒票上还是有些自己的心得的。

    至少他们就懂得大吃大喝把售票员拉成利益同盟,懂得三人势单力薄,为安全起见,得跨区作业。懂得只做每天下班时间的黄金三场和周日全天,才能最大可能的不赔钱。

    这么一来,他们这个三人小团伙吃上首都电影院之后,小鼓捣油干得还挺不错。

    干了俩月,到五月底的时候,刨去吃喝,落手里五百来块钱不说。还隐隐成了受附近“倒票”痞子们分外推崇的旗杆子,好多没摸着门儿的小子都佩服他们的本事,有想跟他们一起搭帮干的意思。

    这也就让他们看到了能够经营出自己一片新的天地,东山再起的希望。

    只是可惜,这个希望还是太脆弱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收编周围的队伍,北城就发生了大混乱。

    跟着一夜之间,北城长安街沿线全成了南城人的地面。而且影院门口也成了被南城人扫荡的重灾区。不出一星期,长安街沿线十一家影院居然全换上洪衍武的人马了。

    而且没多久,洪衍武的人联合在北城圈地的南城“把子”们,还开始严查影院区域内的盗窃行为。

    这也就算彻底把“二头”一伙人的饭碗给砸了个粉粉碎。让他们三人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所以归了包堆儿,“二头”他们时运不济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似乎洪衍武也太克他们了。

    这个“红孩儿”就好像天生是为了和他们作对似的,都追到北边来折腾他们了。他们所有的倒霉事儿,全都倒霉在他身上了。

    于是乎,“二头”和“滚子”这些事也一直耿耿于怀。既然听“伸手来”询问他们眼下的窘困原因,自然而然,也就把这一切都怪罪在了洪衍武的头上。

    “伸手来”这一得知详情,哪儿还忍得了啊?

    当场冷冷一笑,说,“我还没见过这么霸道的人物呢。什么狗屁“玩主”,他们的刀子能变出钱来?要不是靠“佛爷”养活,他们都得吃屎去。装什么大尾巴狼!断人生路如杀人父母,这仇咱必须得报!”

    就这么着,“伸手来”很快就带着“二头”和“滚子”去西单的首都电影院实施报复去了

    不过事到临头的时候,“二头”和“滚子”可都有些犹豫了。

    因为这里已经成了“小媳妇儿”的新封地。他们都知道,“小媳妇儿”本身就是个经验丰富的“大佛爷”,手下又有几个手艺不错的好手。

    现在这块地界儿,真可谓从“管面儿的”到“管线儿的”全都是“佛爷”里的精英。这些个人每天又都在刻意防贼,哪儿有那么容易得手啊?

    再说真出了事儿,“红孩儿”和“小雷子”这两位煞星都必然要追究,万一露出马脚,再偷鸡不成蚀把米,惹这么大麻烦其实挺不值当的。

    这么一想,他们心里就免不了有些后悔,意气一消,甚至打起了退堂鼓。

    可偏偏“伸手来”脾气死硬,他还不受这个。口称“你们都别那么没出息,俗话说‘偷儿状元才’。你们好好看着,我不搅他个人仰马翻不算完!”

    跟着硬逼他们给指明目标,自己就上去了。

    还真别说。高手就是高手,时机抓得挺不错,刚好影院门口散场。“伸手来”就跟一条鱼似的,在人海中这么游了一圈,都没五分钟的功夫就回来了。

    不过由于人多,“二头”和“滚子”虽然都大老远看着,他们可不知道“伸手来”得手没有,反正就见“伸手来”回来后,冲他们直接喝了一声“走!”

    他们也不傻,当即扭头就走。等快步走到安全地带,俩人一看,才发现“伸手来”手拿一个军挎包。

    这一打开,整整一天的票款三四百块全在包里面放着呢。敢情硬是把“小媳妇”的宝贝从他身上给“摘”了。

    最关键是书包带子完好无损的在他手中晃动,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拿到的包?

    俩人全都既惊且喜。特别是“滚子”,再也忍不住,马上就要磕头,想求师叔教教他这一招。

    “伸手来”见他们都是这样儿佩服,特别是“滚子”如同看神仙一样地看着他。也不由哈哈一笑。

    完全没推搪,他一把馋住“滚子”,一口就答应了他。

    “好小子。你伺候你师父这么些年,同甘共苦,不弃不离,算个有良心的,当然可以教你。可你现在的水平还太低,要想跟我学,还是先得把基本功练好。别着急啊,咱慢慢来,只要想上进,以后有你出风头的时候。我还指望靠你‘一佛出世’(黑话,指贼行里的出师),给你师父争个脸面呢。”

    “滚子”喜出望外之下,也顾不得其他了。当街硬是在行人的瞩目下,恭恭敬敬给“伸手来”磕了一个头。

    起来嘴里还说呢,“师叔,能给您当引路童子是我的大造化。我保证好好学……”(“童子引路”指贼行里有实力有势力的人物,在旧社会,有这派头的,多是一方地界的“老头子”)

    就这么着,仨人随后把包随便一扔,只拿了里面的钱,便高高兴兴回去了。而从这一天起,“滚子”也就心怀激荡地,在“伸手来”的指点下,苦练起窃术来。

    在他看来,他的师叔简直堪称一代“贼王”啊。他怎么能不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好好求教呢?

    他也有追求啊,他有朝一日也想当“翻手金覆手银”的“神佛”啊。要真错过了这一站,他非得后悔一辈子不可!

    而对于“二头”来说,有了“伸手来”,他倒是满可以彻彻底底松一口气了。

    说实话,他心里的包袱太大了。这一年多以来,他一直就觉着对不起兄弟们。一直在为兄弟们每况愈下的生计发愁。

    仅从“伸手来”让他得以解脱这点来说,他的崇拜和感激之情,就不比“滚子”少多少。

    更何况“伸手来”还帮他一雪前耻。带着他过上了每天逛公园,下馆子,手里的钱花不完的舒服日子。

    所以根本不用“伸手来”提一个字,他就主动让贤,实心实意地退居后面,把小团伙的掌控权都交出来了。

    就这样,“二头”和“滚子”没多久就对“伸手来”死心塌地了。若说奉若神明或许有点过,但真心折服是绝不夸张的。都是心甘情愿听指挥,绝没办个不字儿。

    只是他们虽是样样满意,心满意足。“大眼灯”这个当哥哥的倒是对“伸手来”的一些作为,有点看不惯了。

    不是为别的,问题还是出在了“滚子”身上。

    明显的,之后没几天,“大眼灯”就发现了“滚子”身上发生了某些巨大变化,他不能不为之担心起来。

    怎么呢?

    敢情“滚子”只要出门,总得偷回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刚开始的那一天吃过了午饭,“伸手来”和“二头”留在饭馆里喝酒,“大眼灯”就带“滚子”去洗澡。没想到回来之后,“滚子”竟撂桌上两块三角形状的肥皂。

    “大眼灯”当时可是大为吃惊,立刻就明白这小子是把人澡堂子里的肥皂都给偷回来了。

    说到这儿您还别乐。这肥皂代表的意义,可和今天人们的认识完全不一样。

    在当时的这个时期,由于轻工业水平的落后,肥皂属于限量供应物资,每家一个月只有一块“灯塔牌”肥皂。

    而且买了香皂就不能再买肥皂,一家子洗衣洗脸洗澡就靠这一块儿。还别看肥皂只卖两毛一,二十一块您也没地儿买去。这能不是宝贝吗?

    当然了,肥皂这么紧张,许多人就都开始想辙了。首当其冲,澡堂子里的肥皂就成了人们觊觎的目标了。

    您想啊,买一个澡票两毛六,如果洗完了澡顺手牵羊带走一块肥皂那不就赚了嘛!白洗还落块不花钱的肥皂!这事儿可有多么美呢!

    可同样的,因为社会整体紧缺,澡堂子除了定量下发的肥皂,也没地弄多余的去啊。

    平时用,不但得先把淡黄色的软肥皂送到锅炉房烤成蹦楞脆、红透亮的,还得拿菜刀剁成三角块呢,就是怕耗费快,也防和顾客自带的混淆。要老这么丢受得了吗?

    那么相应的,当时澡堂子就有了特殊规定,为了防盗,把肥皂与员工的收入挂钩起来。

    一是超过耗费标准是要扣全体奖金的。另外就是鼓励员工集体反扒,抓一个偷肥皂的罚款一块,谁抓着的有谁五毛。

    这么一来,澡堂里面人人都练成了专项反扒的本事。通常的那些老办法就都没用了。

    还别说藏毛巾里的,女部藏头发里,都能让服务员给破了。甚至有人靠这个,一天就能多挣十五块的。

    您说,澡堂子这地方又不比别处,洗完澡的人都是光着出来,身上一览无余,除了这些办法,偷了肥皂可怎么带出来?“滚子”能做到这一步他容易吗?

    所以“大眼灯”的吃惊,绝不是他觉得“滚子”在瞎胡闹,主要还是好奇他偷肥皂的办法。

    “滚子”倒也不隐瞒,嘿嘿一笑,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还真得说,既想偷就有办法,敢情这小子是肩膀横披自己的大毛巾,靠俩胳肢窝,一边一块,他给夹出来的。

    肥皂可是有用的东西,“大眼灯”不能不夸“滚子”两句。可他哪儿想得到啊,从这时候起,这小子可就变本加厉,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过了一天,下起了小雨。大伙儿指派“滚子”打着雨伞,带上饭盒去饭馆打菜,打算就在家里喝酒过阴天了。

    可谁知道这小子去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回来了,没打来饭菜。倒是从人家饭馆后厨偷回两只鸡来。

    那可是活的鸡啊,关在铁丝笼子里头,后厨还那么多人,他怎么弄出来的?

    一手一只,不挣扎也不叫,邪!

    不管怎么弄出来的,“大眼灯”反正是跟这小子急眼了,说大家都饿着肚子等着吃饭呢。你把饭盒都扔饭馆了,就带这么俩玩意出来。你是打算让我们杀鸡拔鸡毛现做是怎么着?办事儿轻重缓急不分啊。

    嘿,“大眼灯”却没想到,这小子还挺委屈。

    “您别急啊,我再回去取一趟不就得了,反正也没人看见。我这不是手艺进步了吗?惦记着给您弄点好东西补补,本来还想让您夸夸我呢……”

    不大一会儿工夫,“滚子”又回来了,这次饭菜倒是拿回来了。嘴里还嚼得“嘎嘣嘎嘣”响。

    “嘴里吃什么呢?”

    “糖……嘎嘣。”

    “我知道,你不赶紧回来,又跑副食店买糖去了?”

    “没有,嘎嘣,嘎嘣,我又进了趟后厨,嘎嘣,偷了他们一把冰糖。嘎嘣。”

    “我就……想吃花钱买去呀,你小子值当的么!”“大眼灯”一听,无名火三丈,恨不得都快打人了。

    可偏偏没想到,“滚子”还有他的道理,居然振振有辞的说,这是师叔给他布置的功课。要求他出门一趟,就必须偷点儿公家的东西回来。否则,师叔就不教他了。

    好嘛,事情敢情出在自己弟弟的身上。

    “大眼灯”当时就把怒火转移,狠狠的瞪了“伸手来”一眼。

    “伸手来”赶紧给哥哥解释,说这即是为了练手艺,也是为了练心理素质,以求达到一种在神态,动作,举止上,自然到让周围的所有人都不认为你在偷,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偷的境界。

    他还说反正小偷小摸违法不犯罪,真被抓住也没什么,但要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好处多多,对提高技术至关重要。也只有过这一关,把一个贼练到没了贼气,才有可能达到信手拈来的至高境界。

    得,一个有理,一个乐意,倒像他是个管闲事的。那就别说了。“大眼灯”也就忍了。可没想到后面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简直情况脱缰的让人无法想象。

    像刚开始的肥皂,活鸡,毕竟还是有用的东西。可后来,“滚子”这小子手艺见长,屡屡得手又助长了气焰,可真是看上什么拿什么了。

    有的时候只是心念一动,而根本没想过这东西有什么用,就伸手了。

    比如说,饭馆里的塑料花、酱油瓶、杯、碗、碟、勺。副食店的秤砣、铅笔、算盘,理发店的推子、剃刀,还有厨师的白帽子、套袖、菜刀,那真是五花八门,无所不包。

    可你说他偷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啊?!

    最可气的,是这小子在家也开始偷了。于是遭大罪的日子就开始了。

    想抽烟了,一摸兜里烟没了。想喝水了,杯子也找不着。起床刷牙,牙膏不见了,梳头,梳子没有,穿鞋,鞋也没了。出门,连表也找不着。

    想要找到这些东西,非得揪着“滚子”,他嘿嘿一乐,才把藏着的东西给你拿出来。

    这还算什么家啊,地地道道一个贼窝,什么东西一转眼就丢。

    说白了吧,除了“伸手来”以外,无论“大眼灯”还是“二头”,都是受害者。他们全过上了提心吊胆的挠头生活,得时刻防备“滚子”摸自己的东西。

    可长此以往,终究是会让人抓狂的。

    一次“大眼灯”出门买东西,发现兜里居然净光净,大老远的路,他白跑一趟。于是忍无可忍之下,他回来终于爆发了。

    没想到,“滚子”后悔是后悔,道歉是道歉。

    可他也说,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他有时候跟本没动心思,手就自己伸出去了,就跟鬼附身似的……

    这他妈是病,是病啊!

    好好一个孩子,就这么让“伸手来”给整魔怔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老而安乐

    滨城的秋天比京城更像秋天,因为这里有许多落叶树种,那梦幻一样的颜色变化,比京城来得要早得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于自小生长在京城,从未出过远门的“糖心儿”而言,这种新奇的景色无疑是分外吸引人的。

    而且更让她激动的是,9月19日上午,当他们大家伙坐上杨卫帆的吉普车,出发去“蛤蛎村”的时候。

    在明媚阳光的照映下,那沿途的景色不但更为壮美,还让她见到了素未谋面,一直只存于想象中的大海。

    那是一幅怎样的情景啊。

    树叶由于季节的变化产生颜色的不同,艳绿色、橙黄色、淡黄色、粉红色,赤红色,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装点着沿途的山脉。

    爽朗的秋风送来了大海的气息,根本不用站在山隘处居高临下,只要往路边望去,金色的沙滩,蔚蓝的大海便尽收眼底。

    特别是广阔的海面上,那漂浮着串串养殖用的玻璃球,在阳光的辉映下,犹如雍荣华贵的绿宝石项炼,闪烁着耀眼迷离的光泽。

    这一切的一切,一下就把“糖心儿”迷住了。她恨不得马上就想近距离地接触一下,感受一下,那为无数人所赞扬、歌颂过的沙滩和海浪。

    只可惜,她也知道眼下不是时候。便只好先克制这种渴望,无奈地转而恳求起洪衍武来。要他保证,一定抽时间带自己来海边一趟。

    她这副对大海恋恋不舍的样子,自然让“大将”这个土生土长的人,感到份外的高兴。

    他都没等洪衍武开口,就打了保票,说等明天喝了满月酒,后天就带他们去“碰海”,让她真真切切感受一下海的滋味。

    这么一来别说“糖心儿”眉开眼笑,洪衍武和陈力泉也都兴致高昂起来。他们也想海啊,别看才离开这个地方半年,可这里真是会让人上瘾的。

    中午十一点,一行人到达了目的地。

    因为是提前说好的,就知道洪衍武他们要来。“老刀鱼”家里早就准备好了,中午饭摆得很是丰盛。“大队书记”也特意赶来作陪。

    都是老熟人,见面好不亲热。

    “糖心儿”虽初次拜访,也很懂事。

    她早就听说“老刀鱼”是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碰海”师父,于是不但态度尊重,还很亲热。

    冲“老刀鱼”一口一个邵大爷,对“老刀鱼”的老婆,也一口一个邵大妈。

    再加上她本来人就漂亮,属于分外出挑儿的人物,这一下就得到了老夫妻的充分好感。

    “老刀鱼”听说“糖心儿”是洪衍武的对象,连说小武有造化,乐得合不拢嘴。

    他的老婆更像对亲闺女似的,握着“糖心儿”的手一个劲地夸,“京城的丫头就是俊,小武这孩子好眼光……”

    可这还不算什么,“糖心儿”可是个有心计的丫头,在京城就详细问过洪衍武和滨城这些人的关系。

    所以除了洪衍武、陈力泉给“老刀鱼”夫妻和“大队书记”带来的烟、酒、糖、茶之外,她自己还给老两口单准备了一份心意。

    那是动身前特意在京城药店买的两瓶虎骨酒,这玩意有壮筋骨、强腰肾、祛风寒之效,对住在海边的老人最好不过,这老两口都能喝,没风湿病也算温补。

    不用说,这好东西一拿出来立刻就获得众人一致喝彩。都觉得“糖心儿”太体贴了。

    “大队书记”直接表示非常羡慕,跟“老刀鱼”就说,“老哥,别看你只有一个亲闺女,我有仨儿子。可这些小辈儿的对你可太好了,连远在京城都有人惦记你,论福气,我可是比不了你啊。你可真是我见过的头一份儿。”

    “老刀鱼”也是会说,半开玩笑地还打趣起来了。

    “我有福?那是这些孩子们仁义啊。但这个头一份儿我可不敢认,因为还有小武呢。能遇见这么好的姑娘,这小子那才叫真有福!”

    一句话,大家都笑起来了。也把“糖心儿”夸得脸上晕红。

    当然了,“老刀鱼”这话也是谦虚。实际上,他过得其实相当得意。

    家里是绝不会再缺钱了,渔村有“大队书记”照应着,“大将”和杨卫帆时不常,也会过来照看一眼。

    闺女邵娟又成了有工作的城里人,连终身大事都有眉目了。他又怎么能不舒心呢?

    这老爷子现在真是安享晚年了。每天就是三饱一倒,除了喝点小酒,就是找村里的老人唠嗑,要不就是待家里听听话匣子。实在是快乐似神仙啊。

    才大半年不见,就养得面色红润,人明显发福了。

    如果说,要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恐怕也就是他再没什么机会去“碰海”了。

    这事儿没办法。“大将”这伙子人因为个个发了财,钱多的花不了。这大半年来,本身去“碰海”的次数就减少了。

    再加上洪衍武又有嘱咐,大家都顾忌着“老刀鱼”年岁大了,谁再去海边也没有叫过他。

    另外,家里老伴儿也看“老刀鱼”很紧,所有“碰海”工具都给锁了起来。一直就没给他机会下水儿,可真是把他给憋坏了。

    不过好在知道“大将”和杨卫帆,马上就要接自己进城喝满月酒,喝喜酒,“老刀鱼”就拿这个当借口,总算做通了老伴儿的工作。

    蒙她开恩特批,前几天打着下海给大家捞些“菊花鱼”吃的旗号。这才又过了一把瘾。

    说起这“菊花鱼”呢,其实是村里人给起的土名,也是这个季节的特产。

    每年一到山菊花开放的季节,当金灿灿的小花像火一样燎遍了海边的山坡的时候。随着升涨的潮水,大海里就会游上来一种奇特的怪鱼,到浅海直立的礁石缝隙中产卵。

    要说这种鱼的样子可真难看,浑身长得癞癞疤疤的,而且老是张着吓人的大嘴。不熟悉的人在水里看见他,准能被那副凶神恶鬼般的面目吓得半死。

    但是,别看这鱼样子臭,他的肉却又白又嫩,味道很鲜美,肚子里还揣着一大包黄澄澄的鱼籽儿。所以“蛤蛎村”的人才会起了这么个好听的名字叫“菊花鱼”。

    论捕捉也相对轻松。因为这种鱼一点能耐也没有,很容易被与人从水里提着尾巴捉上来。只要捉鱼的人有几分扎猛子钻暗礁缝的本领就行。

    所以一到时节,沿岸的渔村里几乎有一大半的人出动,会“噗通噗通”跳进海里去捕捉这种美味。把海湾弄得像下饺子似的。

    特别今年,因为“老刀鱼”的参与,捉这鱼还发生了一件让他挺自豪的事儿。

    原来,目前“蛤蛎村”捉“菊花鱼”的尖子叫“刘大爪子”,他是渔业大队的捞捕能手。因为年纪和“老刀鱼”相差太大,属于“孙子辈”的人物,向来没亲身领教过“老刀鱼”海里的本事。

    他见“老刀鱼”都歇了这么长时间的水儿了,又这把子年纪,还惦记着下海,就感到特别不可思议。

    于是嘴里就说,“你老要吃在家等着就行,我捞个几条给你下酒。你老就别下水儿了,你这岁数,要弄点毛蛤子还差不多……”

    可他这番劝阻虽然带着好意,无意间却也让“老刀鱼”生气了。

    为什么?

    因为毛蛤子是浅水里的一种贝类,上面长一些毛茸茸的须子,多得是。退大潮时,女人和孩子也能弄到。向来渔村里嘲弄“扎猛子”水平差的男人,就叫他“毛蛤子手”。

    这是海边顶厉害的贬义词,分明是嫌弃“老刀鱼”老了,看不起他了。

    “老刀鱼”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当场就要和“刘大爪子”比一比。“刘大爪子”也是年轻气盛,根本不信自己会输,假意推辞了几下就答应了。

    他们最后约好以三猛子为限,谁捞出来的“菊花鱼”多,就谁赢。输得人捞出的鱼全归对方所有。

    还真别说,这一真试巴上了,最后结果可是让现场所有人傻眼了。

    被大多数人所看好的“刘大爪子”居然输了,尽管他一猛子就能捞出三条,这在村里人眼里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可架不住“老刀鱼”更牛,一猛子上来就四五条,最后一猛子是八条。就这一手,简直堪称刷新了整个西北岸的记录,就没一个人能做到的。

    那么不用说喽,“老刀鱼”自然是大大出了一次风头。

    众目睽睽下,这老爷子堂而皇之带上“刘大爪子”输他的“彩头”,就扬长而去了。回到家后更为这个乐呵了好几天。

    甚至到现在,他坐在饭桌前,指着那一大盘子鱼还止不住地夸嘴呢。兴高采烈地跟洪衍武、陈力泉和“大将”分说里面的门道。

    “哼,一猛子三条还夸!我看了,那小子也就仗着游水‘干净’,惊动不了鱼。其他可没什么。可咱们‘海碰子’谁还做不到‘只见人行,不见水动’啊?这是基本功。说白了,这一条就算打个平手。可我比他还强出两条去呢。”

    “一是我知道‘菊花鱼’喜欢哪样的礁石,不喜欢哪样的礁石。布满皱纹的礁石鱼才多,光滑漂亮的礁石鱼少。那‘大爪子’不懂,随便找一块就下,鱼的数目就得凭运气了。”

    “二呢,现在的这帮小子还是太嫩,就是鱼多,也不懂得怎么拿。拿“菊花鱼”是有窍门的,无论这种鱼怎么肥大,尾巴却是又细又扁的。‘大爪子’觉得三条以上就没法拿了,可我一手就能夹四条。我上岸时候,那就像牵着一群鱼,把那帮小子个个都看傻了。赶明儿,让你们几个也见识见识……”

    说到得意处,“老刀鱼”竟又乐出声儿来。那快乐的样子简直像个考了一百分的孩子。

    可万没想到,他的老伴儿这时候把“海凉粉”端上桌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他又变成了好似面对家长的犯错孩子。

    “老头子,还显摆你那点能耐呢!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这可是最后一次了。再下海,你就对不起我,对不起闺女!”

    得,什么叫万物生长,相生相克啊,什么叫一物降一物啊。

    “老刀鱼”现在就对俩人怵头,一是老伴儿,一是闺女。

    这一下他就变成了赔小心,赶紧声称,“不下了,不下了,这不就说说嘛……”

    这让席间的所有人又都是相视一笑。

    大家伙儿倒不是觉得“老刀鱼”怕媳妇可乐,而是为这对老夫妻平淡话语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温馨、亲切、质朴的恩爱而感动。

    这相濡以沫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两口就像一坛窖藏数十年的陈年老酒,散发出的浓浓飘香,甚至远超席间的真正佳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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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西单,东单,前门,红桥,秀水,三里屯……满目繁华喧嚣,
票证,高考,返城,待业,下海,铁饭碗……记述百姓生活。
带你去看一个真正的1977年的京城,讲述咱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洪衍武语录:
流氓混蛋不混理!重返1977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重返1977,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重返1977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