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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镶黄旗     重返1977txt下载     重返197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四章 障碍

    比起水家这份折腾的难受,远在房山的龙口村的暗流涌动,更有过之而无不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现在的兆庆彻底陷入到一种彻底的苦恼之中。

    是的,他也考中了,他被已经停办了八年刚刚恢复招生的人民大学历史系录取了。

    可也因为这纸高考录取通知书,他和小芹的感情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

    怎么回事呢?这事儿说起来还真有点曲折。

    敢情兆庆和安小芹自以为保密,但其实他们俩好上的事儿,早落在有心人眼里了。

    只是那些“过来人”苦于没有实际证据,一向只能影影绰绰、捕风捉影地猜测,难以公然对这一桃色新闻加以议论和发挥罢了。

    但在小芹从兆庆的手里得了两条纱巾后就不一样了。

    小芹每天高高兴兴地把纱巾系在脖子上,等于向全村的人张扬、展示、宣告这份爱情的甜蜜。这无疑就为人们说嘴提供了铁证和丰富的素材。

    于是有人说那是私定终身的定情信物,有人说那是兆庆耍小聪明,变相下的聘礼。反正最近这件事,一下就变成了村里老娘们背后热议的新闻。

    大家也就是当着兆庆家和大队书记两家人的面儿,才不说罢了。暂时让这两家人还蒙在鼓里。

    可大队书记毕竟是有“耳报神”的,对任何消息的灵敏远非他人能比的。

    另外,那也得怪兆庆自己疏忽。

    考试之后,他净顾着忙和赚钱的事儿,或是和小芹卿卿我我了,他根本没留意别人在身后的指指点点。

    结果这些因素凑在一起,自然就出事儿了。

    8月8日,兆庆往城里给洪衍武送完鸡蛋后,又给小芹买了几条点城里女孩用的手绢和丝袜。

    回来的时候,他还是在村口的老地方和等着他的小芹见了面。

    可当他刚把东西交给小芹,俩人还没来得及说几句亲热的话。小芹的俩叔伯哥哥居然出现了。

    然后俩棒小伙子一句话没多说,全然不顾安小芹叫着哥的恳求,就执意押着这对惊慌失措的男女去了大队书记家

    当他们来到了大队书记的家门前时。小芹的父亲安广胜正站在院子里吸烟,当时他的样子很严肃,举手投足都非常像个干部。

    兆庆多灵性的人呢,差不多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问题分析清楚了。他不但一眼就看出了安书记心里的恼怒,也明白了今天在这一遭根本就是安书记安排的埋伏,特意让人把他抓来的。

    得,俩人的地下恋情这就算被抓个正着,在大队书记面前正式曝光了。

    不过兆庆的性子里有坚毅的一面,他也很聪明,知道逃避没用。因此不但没有辩解什么,反倒直接就把事儿挑明了,说自己和小芹好上了,是真心真意的,想娶小芹当老婆。

    一句话,让小芹马上可怜巴巴地望向父亲。那神情既有哀求,又有娇羞的喜悦。无疑是盼望着父亲答应下来。

    可此时的安书记,脸色却更不好看了,阴阴的。

    打心眼里说,他实在是看不上这个兆庆。

    他喜欢的小伙子,那得是长着扛扁担的宽肩,顶大梁的粗腰。有力气,会干活,壮得跟个大牯牛似的“劳动模范”。

    而绝非兆庆这样白白嫩嫩,身弱气短,开个“学大寨平整土地”的动员会,站着都能睡一觉的“落后典型”。就更别提兆庆家还是个戴帽的封建地主了。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闺女是傻是痴,放着那么多优秀的小伙子不要。干嘛偏偏看上了这个瘦弱的跟柳条儿似的“秧子”?

    难倒就图个面目好看,会写会画吗?

    那顶个屁用!既不能当吃也不能当喝,以后就擎等着后悔吧。

    同时更让他恼怒的是,这件事其实早有苗头。

    他背地里为这个都打过闺女好几次了,可闺女的气性随了自己,死犟死犟不肯回头不说,还闹气不吃饭。

    而老婆儿又心疼女儿,一个劲数落他。说当了工程兵的大儿子已经死在矿洞里,眼前可就这么一个独生闺女了,真打坏了丫头饿坏了孩子,他就没人给养老送终了。

    这么一来他也含糊了,只想着孩子还小,等自己给女儿寻门好亲事再说。

    可没想到一姑息,这事儿就变成这样了。他现在也不知道是悔还是恨。

    所以他心里憋着气,鼻子只哼了两哼,根本没接兆庆的话。

    农村人想法简单,不讲究绕弯子。这种情形下,当然首先就是质问兆庆和小芹有没有什么出格的事儿。

    这一条,让小芹当场满脸绯红。

    兆庆也知道份量,就马上很认真地发誓保证。他和小芹绝对清清白白,没做任何损害名誉的事。

    安书记听了总算脸色好了些,可他跟着就问兆庆拿什么娶小芹。

    “就你一年那几个工分还没知青多,你养得活小芹吗?我知道你最近卖鸡蛋挣了几个钱,可那是‘三自一包,四大自由’的范畴。(即“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包产到户”和“自由租地、自由贷款、自由雇工、自由贸易”。它是刘主席1959年4月份提出来的)队里只是看你家太穷,欠了一屁股债,才懒得管你。今后要是管你,这就是事儿。靠这个可不行!”

    这话可一下让兆庆卡壳了。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安书记这就得着理了。

    “想和我家闺女订亲?你先回去想明白了再来吧。要是想不出来,你们就得给我断了。也不怕你不爱听,你娘嫁给你爹,这辈子吃了多少苦?我可不能让闺女再犯糊涂!”

    话音一落,他就把小芹脖子上的纱巾和这次兆庆带回来的东西,全都塞还给了兆庆。也不顾小芹的哀求,就让俩侄子硬拉着小芹回了屋,把兆庆给干晾在当院了。

    这一晚过后,小芹好几天没出家门,明显是被安书记给软禁了。

    兆庆自己也是抓心脑肺,冥思苦想解决的办法。

    可这个年代的体制之下,他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啊?这时候反倒真期盼着大学能考上了。

    好在事情居然在暗中有了转机。可这不是因为高考录取通知书,而是小芹妈替闺女做通了大队书记的思想工作。

    小芹妈首先跟安书记说,“他爹。棒打鸳鸯不散,天下间就没有硬拆姻缘能拆出好结果的来。你看咱们村里的,两口子吵架的,不好好过日子的,全是因为当年心里有别人。就是后来勉强按长辈意思成了亲,私底下还是惦记着另外的人。为这个,又闹出多少家务是非来?”

    安书记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最了解村里的情况,男女上的“乱子”真不少。那背后勾勾搭搭的,还真差不多全都是当年曾搞过对象的。好些孩子模样明显就有倾向性,只不过谁都没辙,闹出来白丢人,吃了亏的就只能关门打老婆,黑不提白不提罢了……

    小芹妈见安书记面呈忧色,知道他心思动了,就趁热打铁又提了一条。

    她说龙口村的安家本是大姓,世世代代下来,跟孟、宫两姓又都有亲。再加上如今乱七八糟的,血缘关系越来越近,这一辈儿的孩子,论理儿是只能外嫁外娶了。

    可他们只有这一个闺女,招上门女婿又难。兆庆妈安大妮儿既然跟安书记已经出了五服了,不如就成全了他们。

    其实什么都是次要,重要的是,今后闺女就能守在他们俩眼跟前了,有个病啊灾的不至于没抓挠。今后老了还随时能看见外孙子、外孙女。亲的,热的在一起,还有比这更实惠的么?

    这话算是真说到垦节上了,安书记一下就真动心了。

    他想了想也说,“我倒不是全然看不上兆庆。至少这小子敢当面跟我求亲的胆色不孬。而且他们家人也真有点家传的鬼聪明,脑子灵。他爹当年给村里立下的大功劳就不说了。兆庆也有点家传本事,念书画画、摆弄花草、渔猎打鸟就没不成的。几个鸡蛋也能让他发了财,除了他,村里人谁都不行。可问题是靠这个过不了长远日子啊?他身上又长了一根懒筋,能干什么活儿……”

    小芹妈这就笑了。说“你一个大队书记还不能给自己女婿安排个好差事了?你这还是把兆庆当外人啊。他能写能画的,书记员、管仓库,什么干不了?照我看就是队里的出纳、会计,水平也没这孩子高。”

    这话让安书记当场茅塞顿开,直说自己糊涂,也忍不住笑了。

    事儿到了这一步,其实本来挺好的。可谁能想到,老天爷就是这么爱跟人开玩笑,他总得把事儿办过了火儿才行。

    敢情恰恰就这个时候,高考录取通知书下发到龙口村的大队部了。

    现实可真是让安书记瞠目结舌。九龙山人民公社下的三个生产大队,一个京城知青都没考中,偏偏就是龙口村的这个兆庆高中了。

    没错,这是好事,对兆庆家是绝对的好事!

    安书记知道凭这张纸,兆庆就能完成他父亲的夙愿,进京城念大学了。毕业留城吃上公粮也不会是什么问题,弄不好日后,头上的官儿帽子比他要大多了。

    可话反过来说,这对他家来说却真不是什么好事。

    从知青身上来看,他压根儿就从不相信任何的保证,也不相信什么“扎根农村一辈子”。他心里明白,那些知青迟早要走,所以很多京城人对小芹献殷勤,他都要干涉。

    而现在兆庆也留不住了,他要走了自己闺女可咋办?

    这一去可就是三四年,大学里什么姑娘没有?他闺女又是个初中水平。能保证不看花了眼?

    真最后变了心,他家的小芹那不白等了三四年,都熬成老姑娘了。

    再说了,就是不变心又怎么样?把小芹接到城里去?小芹能适应的了吗?

    小芹又没工作,进城也只能当个家庭妇女。而且他们老两口,看不见闺女,不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他可不是趋炎附势,想攀高枝的主儿,何况又当了二十年的大队书记。见过的,听过的太多了。他看见过谁从官位上掉下来,也见过谁火箭一样的蹿升。

    在他眼里,其实干部不干部,城里乡里的都是扯淡。什么大道理也是瞎掰,要论讲,他比谁讲得都好。

    他并不求女婿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物,只求能对他的闺女好。能全家老少待在一起,有口热饭吃。这就是最好的日子。

    或许让外人看,这念头显得有点傻。可傻不傻不是光嘴上说的,个人的角度不一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儿他可不干。

    所以这么一来,这张让大多数人艳羡无比,足以对兆庆肃然起敬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现在反倒成了横在兆庆和安小芹之间的新障碍。

    安书记不得不重新慎重考虑闺女婚事了。

第九十五章 选择

    很快,安书记派侄子又把兆庆给找家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但这次不是兴师问罪,而是彻底摊牌。小芹也同样在场。

    当着俩人的面,安书记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他愿意把闺女嫁给兆庆。可兆庆也不能什么好事都占,要么娶小芹,要么去上大学,让他自己选。

    其实说实话,在安书记看来,这事虽然让人为难,却实在是最好的一次考验机会。

    兆庆真能答应留下,小芹交给他自己放心。要是不答应,小芹亲眼所见伤了心,或许也就死心了。至于谈恋爱不成倒没什么,只要俩人之间没事,将来什么不耽误。

    而与做好了两手准备的安书记相比,毫无准备的兆庆和小芹,今天的感受完全是大起大落,如在梦中。

    他们刚一开始听到书记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当然是大喜过望。

    只是跟着听到兆庆高考得中,安书记把高考录取通知书拍在桌面上之后。俩人除了都愣在当场,具体的态度可就有点分歧了。

    兆庆看过通知书是相当激动的。他全没想过自己真能考上,一下松了口气,觉得这下可算能在村里人面前扬眉吐气,也能对得起父亲了。

    可小芹看过录取通知书,面上的笑容却显得有点勉强了。很明显,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即将和兆庆分离。

    而到最后,再听到安书记彻底摆出了选择题,问兆庆要爱情还是要前程的时候。俩人又不禁全都露出了匪夷所思、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们谁都没想到别人巴不得轮到头上的天大好事,竟然成了安书记反对他们在一起的理由。

    小芹当时就叫了出来,“爹,您这是什么道理?犯什么糊涂!”

    可安书记却说,“傻丫头,我一点不糊涂,糊涂的倒是你。你还惦记做城里姑娘咋地?”

    跟着他就详细地加以解释一番,把自己方方面面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这下别说小芹默不作声了,兆庆也深思起来,他们谁也不能说安书记考虑的没有道理。

    跟着没过多会儿,兆庆说话了。

    但他可不是做选择,而是打商量。他的意思是完全可以和小芹先结婚,他再去上学,而且他保证自己毕业就回村里来。

    没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仍然撞了钉子,安书记一个劲地摇头。

    “保证什么的我听多了,不是不信你,是我对谁都不信。而且你还是没明白,我不光是怕你变心,也是怕小芹离开我们老两口。你只要上大学,就有可能不回来。到时候那可就由不得我了,结了婚小芹也得跟你走,我怎么可能答应?我要的是你踏踏实实留下当农民,不招工,不上学,就在村里跟小芹过一辈子。”

    小芹又忍不住抗议起来。

    “爹,你太自私了。这对兆庆不公平!不能因为我,毁了他前程!再说,就是勉强他留下来,他也不会痛快……”

    安书记的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那就分手!再没啥可说的!这就别怪爹不同意了!”

    到这个份儿上,兆庆也沉不住气了。他可知道这位龙口村的一把手,心善厚道不假,可也豪迈血性,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出的话还从没有咽回去过。

    于是当断则断,马上就喊出了声。

    “我选小芹!不上大学!”

    就这八个字,现场骤然而静。

    小芹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感动、欣慰、满足,兼而有之!

    安书记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闪烁间也亲热了许多。

    只是小芹很快就情难自抑地反对上了。

    “不,兆庆!你得去上大学!你的爹娘就盼着你能回京城呢,咱们不再是一路的人了。我要跟你断!”

    这下反倒轮到兆庆激动了,他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小芹,你说什么呢?别闹!”

    小芹固执己见,她有自己的道理。

    “我没闹,我知道考大学有多难。你要真为了我放弃上学,我这辈子都于心难安。说白了,咱俩真在一起过,往后几十年的日子呢。你要考不上,怎么都不后悔,可现在是你考上了,那日后肯定……”

    “小芹,你别乱想!我不后悔,真的不后悔!你要不信,我现在就把录取通知书烧了!”

    兆庆万没想到小芹说出这种话来,眼瞅着她泪珠子啪嗒啪嗒,他又辩无可辩,那是真急了。于是冲动地一把拿起了桌上的火柴,就要去烧录取通知书。

    小芹这可没想到,就是一声惊叫。

    还好安书记手快,一把夺过来兆庆手里的录取通知书就塞在了怀里。

    兆庆这下傻眼了。“叔?您这是?”

    安书记咳嗽了两声才说话。

    “兆庆啊,叔现在看你挺顺眼。就不说你念书能念成这样,实在是个好样的。凭你现在这举动,叔也信你对小芹是真心的。可这事儿还不能这么办。你们俩的事儿,说到底还是两家人结亲家,你要把录取通知书当我面烧了,那可就两家结仇了。你爹能干嘛。所以说,这事儿不能急,今天来只是为把事儿说清楚。我不逼你马上表态,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免得将来后悔。想清楚了,再跟你父母说。你们不是私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后得他们都同意,这事儿才能成,明白了吗?”

    安书记的话确实在理。兆庆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了。

    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叔,是我想岔了。那您和小芹等我信吧,我这就回去跟爹娘商量……”

    “嗯,是得好好想清楚了。一辈子的事儿,别勉强。你还能反悔。”

    “不,您放心,我这不会有变。我只求您一件事……”

    “说。”

    “录取通知书先放您这儿,我要不来,您千万别把它给我爹!”

    “这个我能答应。按规定,只能交给本人嘛。”

    听了这句,兆庆再也没话,深深看了小芹一眼走了。

    而最后他唇边浮起的一抹微笑,无疑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态度已经十分鲜明了。

    可小芹却着实替兆庆委屈,等人一走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起来,一个劲埋怨她爹。又闹着要安书记把录取通知书给兆庆,还坚持说要跟兆庆断。

    安书记也不惯她的毛病,断然呵斥一声。

    “狗屁!你别以为你爹眼瞎,看不出你耍什么把戏!你对那傻小子倒是好!想用这种办法先让他上了大学,自己再继续跟他好是不是?我告诉你,甘蔗是没有两头甜的。你脾气倔,你爹我更倔。只要兆庆说去上学,你们俩就必须断。你们要敢骗我,我就去京城找他的学校告他耍流氓,凭我一个堂堂的大队书记,就不信抹不掉他的学籍……”

    被拆穿了心思,小芹又臊又羞,更怕她爹说到做到。

    “爹!您这是何必呢!你太不讲理了!”

    “闺女!可不是爹不讲情面,心狠!我实实在在是为你好,也是为兆庆好。你忘了你哥的事儿了?他当年死活想出去,我费劲巴拉把他弄出去了,他也争气,在部队提了干。可结果人就……唉,出去不见得都是好事,外面不见得都是鲜花绿草。你们还是年轻啊……”

    这句话算是触动了安书记的伤心处,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了。

    而小芹也似乎终于感受到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她不再哭闹了,随后还坐在安书记身边,默默地搂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父女二人,终于又依靠在了一起……

    是的,隔阂是隔阂,血缘是血缘。毕竟还是亲情更胜一筹。

    往往有了亲情,亲人间哪怕再大的别扭,最后都能获得理解和包容。将万千干戈和龃龉化于无形。

    只不过这话虽然没错,却还有一句话叫做“爱之深,责之切”。有的时候也正因为如此,事情反而会走向一种极端。

    所以兆庆在家里的遭遇可就没有在安书记家这么和风细雨了。

    当天晚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他对父母讲述了这件事,刚表达了自己想放弃求学,和小芹成亲的意思,就立马掀起了惊涛巨浪。

    其实兆庆妈安大妮儿倒好说。

    她是个本分的农村家庭主妇,大小受得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教诲。自己没有什么见识,也没有准主意。只知道心疼丈夫和儿子。儿子的话根本让她分辨不出怎么是好,既觉着儿子该去念书,也觉着小芹那丫头挺好。

    可兆庆爹却是个心比天高的主儿,本身自己就蹉跎了一辈子,他怎可容儿子面对如此大好机会轻易言弃。立马暴跳如雷,怒其不争地骂兆庆没出息。

    他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人生在世只有建功立业,为国为民做一番大事才不算白活一场。京城又是完颜家的祖居之地,如今儿子好不容易能重新回到京城,他决不能容儿子有负祖宗,作出为儿女私情自毁前程的糊涂事儿来。

    于是责令兆庆明天一早就去拿录取通知书来,老老实实去上学。至于小芹,她要真是个好姑娘,就应该懂得成全别人。

    兆庆必然不干啊。

    他就说自己本就是为了父亲才去考试的,自己本就没有什么做一番大事的念头,那是父亲的心思。

    而且他也不喜欢京城,父亲是因为生在京城,长在京城,才视京城为家乡。反过来对他来说,龙口村这个他从幼年到青年成长的地方,才是他的家乡。真要论大道理,完颜家的人应该回到黑山白水之间才是。

    他最后说,其实就是念了书,自己最后也会回到龙口村。能守着父母,跟小芹过日子才是他最大的愿望。

    好,就这一番话,真是把兆庆爹给彻底激怒了。他对儿子强词夺理和痴迷不悟立刻施以了严厉的惩戒,让兆庆跪在西屋祖宗牌位前,狠狠抽了他一顿篾条。

    可兆庆楞是一句话没求饶,兆庆爹一怒也有点搂不住了,把兆庆打得皮开肉绽。要不是安大妮儿死命阻拦,以身遮护,弄不好能把兆庆打昏过去。

    但这样也挺严重了,兆庆带着一身的血痕,只能趴在炕上晾着伤口睡觉。没十天半月,恐怕也下不了地了。

    而第二天,兆庆爹就径自去找安书记要录取通知书。可没想到,恰恰因兆庆的先见之明,他却没能拿到手。

    所以他回来之后更怒,就宣布把兆庆禁足了。说要是儿子不明白过来,就关他一辈子。他要真不去上学,小芹也别想嫁过来。看谁耗的过谁,最后谁吃亏。

    得,这事儿就彻底僵在这儿了。

    现在呢,倒是换成小芹守在兆庆家的门口望窗户落泪了。

    自从知道兆庆为她挨了打,那真是一天到晚戚戚唉唉,茶饭不思,一天比一天没精神。

    别说安书记看着心疼,就是村里再爱嚼舌头的人了解情况后,也于心不忍了。

    背地里谁再说这件事,也不免同情地哀叹两声,都觉着很有点没意思了。

第九十六章 送鸡蛋

    算日子,1978年8月20日,可就又到了兆庆又该给洪衍武送鸡蛋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可现实情况是,兆庆背上的伤仍旧未好,同时也仍旧跟父亲打着擂台,似乎并不具备履行约定的可能。

    不过兆庆很厚道,他自己虽然麻烦缠身,心里还一直惦念着这件事。

    于是提前两天,他就跟父亲说起京城还有洪衍武这个好主顾,问能不能暂时放他出去,等他想办法把给人家送鸡蛋的事情处理好,再回家继续受罚。

    对儿子的这个念想,兆庆爹倒是支持的。因为他对孩子的教育就是为人处事,诚信为首。答应别人的事儿,应尽最大能力做到。否则就是道德有亏,立身不正。

    只不过一来是天上正下着雨,他怕把兆庆的背伤湿了。二就是他也怕儿子借机和小芹见面。再达成某种同盟和共识。于是他就没同意兆庆出门,反倒是要自己包揽下送鸡蛋的差事。

    兆庆对此可不放心,他就劝父亲。

    “您二十年没去过京城了,城里变化可大了。再说这还下雨了,后天就是日子口儿。哪怕雨停了,也是一地泥泞。鸡蛋要摔了倒是小事,您六十的人了,可别再摔坏了。”

    可兆庆爹却晒然一笑,满不在乎。

    “你说的那个地址,不就是南城那个尼姑庵嘛,有过街楼那个?只要它没长腿,我闭着眼睛也能找着。”

    “另外,你也甭怕下雨路不好走。你没跟我练过武,自然不明白。其实不分门派,只要习武之人,有几分真本事的都必然能走。”

    “不说别的,武当山的山路比这儿险得多,我师父徐本善七十的人了,雨后不出一个半时辰就能从紫霄宫下山上山一个来回。除了一双鞋,顶多袜子上溅上几个泥点。就是咱们这个九龙山,我迎着大风登顶也就半个时辰。”

    “反倒是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不想明白了绝没你的好儿。到时候我还得给你挂上锁,你就屋里面待着吧……”

    就这么着,到了8月20日当天,兆庆爹拿起了兆庆的大藤筐,满满腾腾码好了半筐鸡蛋,凌晨五点钟就动身奔京城来了。

    还真别说,这一天虽然仍未出“三伏”,但在两天的大雨过后,却是难得的一个舒服天气。

    小雨仍未全绝,但不用打伞也不湿衣裳。一路上的空气里充斥温润的水汽和绿草的清香,让人十分爽利。

    兆庆爹也确实没吹牛,他当年在白云观得了徐老道的真传,脚底下的“草上飞”虽然不能真的让他飞起来,也达不到脚不沾泥的地步。但能恒久、持匀速、行走如风,不打滑、不陷足、四平八稳还是做得到的。

    实际上别看他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搭乘任何交通工具。可因为住在山村每天都没断过练脚,这七八十里的路程才歇了一气儿,没出五个小时也就到了京城范围。

    当然了,二十年没进过京城了,他又是一心挂念着京城的人,必然会左顾右盼,寻找着当年的记忆。所以一过了菜户营可就慢下来了,眼睛都有点不够使的了。

    如今的京城确实是和他印象里的大不一样了。

    像过去他放马架鹰,路上歇过脚的野茶馆都已经没了,就连看惯了的陶然亭那一片芦苇荡、乱坟地也成了规划齐整,绿草茵茵的人民公园了。

    过去本应荒僻冷落的地段,现今都成了热闹的街道。

    那些二荤馆儿、饽饽铺、油盐店、切面铺、果局子、肉杠子、估衣行、蒸锅铺、京纸铺、掸子铺、香蜡铺、冥衣铺、寿衣庄、棺材铺、杠房、车马行统统销声匿迹。

    取而代之的,是挂着“欣欣”、“红光”、“利民”这样招牌的综合性国营商店。

    那风一吹就能攘起黄土的地面也都变成了柏油马路。

    上面跑得不再是驮轿、西洋马车、铛铛车和人力车。而是大面包状的公共汽车,拉满货物的大解放,以及闪亮的小轿车和行云流水一样穿行的自行车、三轮车。

    样样有条有理,处处井然有序。

    要说唯一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的,也就是那巍峨的城墙城门都消失了。居然被拆得干干净净,丁点儿不剩,使京城变得彻底不像京城了。

    这就难免让他生出些物是人非,饱以沧桑之感。同时也不觉由衷地感叹现代城市发展之迅速,这里的气象远非田野乡村可比。

    可这么一来,他也就更想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地方,那兆庆怎么就不想来呢?

    由此可见毛头小子都窝在乡间待傻了!眼里就只有一个小芹,而根本看不到外面的精彩!

    这也就愈加证明了,人必须得出来见世面的必要性!

    想到这里,兆庆爹不由焦躁起来,他不再那么有兴致了。似乎京城的景致越好就让他的心情越坏。于是再次抓紧时间,辨识着观音院的方位开始赶路。

    在这儿还真的得说,老京城人就是老京城人。

    尽管相隔二十余年,京城环境大变,平添出许多新的街道胡同来,可辨识的往日路标又基本消失了。可凭着方向感,兆庆爹还是顺利地找到了福儒里。

    而一进这条像凝固了时间的胡同,他便彻底摸着旧日的脉络了。再无半点犹豫和阻碍,就顺畅地找到了西院。这时候的时间也就十一点过一刻。

    只是有一点没想到,陈家的门儿上竟然挂着锁,兆庆爹吃了个闭门羹。

    敢情这一点真是兆庆疏忽了,他自己知道洪衍武的生活规律,每次进城都是先卖一些鸡蛋,午后再去登门。可他忘了跟父亲说,这就造成了现在这种寻人不遇的局面。

    其实等一等到无所谓,关键有点不妙的是,天儿可又阴上来了,凭兆庆爹的经验,眼瞅着雨就要下来。

    而且他心里也没底啊,又不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回来,这得等到多咱去啊?

    这么一来他也就为难了,有心想把鸡蛋托付给隔壁邻居转交吧,可钱他没法管人家开口。再说人的心术也吃不透,万一碰上个昧良心的,吞下去不认,那这事儿回头可就说不清了。

    好在就在他费思量的当口,院儿外正进来一个人,是刚买了豆腐回来的水清。

    她天性善良,心肠最热。看见个岁数挺大的大爷站在陈家门口,脚底下又搁着一个盛着大筐的鸡蛋。主动就过来搭话。

    兆庆爹不好直说来意。因为当时倒卖鸡蛋是不允许的,“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口号,在村里可是还挂在人们的嘴头上呢。于是就自称是洪衍武的亲戚,顺势跟水清打听洪衍武和陈力泉什么时候回来。

    他可没想到,水清才一听就笑了。

    “大爷,您肯定不是小武的亲戚。要不您不会不知道他家其实是住在东院儿的,这里是泉子的家。”

    这一句话,兆庆爹不禁面现尴尬。

    不过水清挺知情识趣,赶紧又宽慰。

    “大爷,没事儿。您为什么来,我不打听。但他们回来至少得中午以后了。备不住一会还下起雨来呢,我看您这么等,可太不合适了。要不这样,我带您去东院小武家吧,他父母应该都在,有事儿您跟他们说一样。要么您就干脆去我家里喝点水,吃点东西,在我家里等他们回来……”

    水清的热情、周到、诚意,都让兆庆爹十分感动,他这辈子见多了人了,听这话完全确定水清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对这样的人,绝没什么不放心,不相信的。只有忙不迭地感谢。

    “姑娘,你真灵性,也是真好心。那就麻烦你带我去东院找那个小武的父母吧。我还有事,就不等了。谢谢你了!”

    “大爷您客气了。那您等等我。”

    就这么着,水清把豆腐放家之后,直接引着兆庆爹奔东院找洪衍武的父母来了。

    走上东院的高台阶,步入那油漆斑驳的院门。水清一步步领着兆庆爹绕过了院里高低不平的弯弯路,走过了那棵大枣树,进入到东院的最里面洪家的范围。

    没想到俩人刚一步入这里,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粥香。

    那味道只能证明一件事,一锅黏糊糊的棒米查粥已经熬到了空前绝后的程度,正待起锅。

    事实也正是如此,水清闻着味儿直奔洪家的小厨房,冲着门里就叫了一身,“洪大妈,有个大爷找小武,他和泉子还没来,我就领您家来了。”

    小厨房里,也顺势应了一声。“是清儿啊,谢谢了。我撂下手里的锅就来。”

    跟着不多时,王蕴琳就从小厨房里闪了出来。

    她刚关了火,挪了粥锅,手里还端着一个放着芥菜疙瘩的碗。可浑身上下没一点土星儿和油腻,透着那么干净利落,透着那么精神。

    只是就在她抬眼望向兆庆爹的一瞬间,就在兆庆爹同时也看向她的一时间,生活里最让人料想不到的一刻发生了!

    当场,不光兆庆爹愣住了,王蕴琳也全然不动了。紧跟着她手一松,手里的碗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旁观的水清这才觉着不对,可她还没出声问上一句。两个老人就已经开口了。

    只见兆庆爹嘴唇哆嗦着,竟叫出了王蕴琳的名字。

    “蕴琳……怎么是你?”

    王蕴琳的眼泪却止不住地一个劲往下淌,嘴里的话更是惊人。

    “哥……真是你吗?”

    这时,水清再仔细这么一端详,她才发现眼前的两个人,眉目之间真的有些相像。

    刚才还明明不是,这怎么一转眼还就成了真的亲戚?

    眼前这场面可真像是“故事”,很有些离奇。可这分明就发生在身边,发生在当下……

第九十七章 舅舅

    水清走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她在兆庆爹和王蕴琳没口的谢声中离去了。

    虽然今天这件事里存有太多的谜团,但有一点她能看的明白,人家这是多年未曾见面的亲兄妹又重逢了。

    其他的,她也不用知道更多了。这就足够她发自心底地,为无意间成全了别人,充分感到快乐和幸福的了。

    而这一天,真正感到吃惊的是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们回到家里已经十二点半了,首先意外的是饭菜格外丰盛地摆了一桌子,但全家谁都没动筷子。

    父母、大哥、大嫂、二哥、妹妹还有小侄子全都围坐在八仙桌旁,也不知是饭菜刚好,还是特意等着他们回来。

    跟着他们就发现席间还有一个陌生的老汉,看打扮,衣裳补丁套补丁,说穷困潦倒并不过分。

    但也得说,胡须修理得很是齐整,端坐的样子也是很有派头。

    尤其这人还有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见到他们的时候,那双眼便流露出亲近与热切,既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

    洪衍武当然早不是狗眼看人低的素质了,他揣测这位大概是父母的朋友故人。就拉着泉子先一起冲那老人点了点头,客气地问候了一声“大叔,您好”。

    孰料父亲张口就说“这是你们的舅舅。老三,泉子,你们都跪下磕个头吧”。一下就把他们推入五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而随后等他们反应过来,肩并肩磕过了一个头,母亲的话却更是惊人。

    一番更详细的介绍后,他们这才知道,王蕴琳原本是姓完颜,本名是完颜蕴琳。姓王是她嫁入洪家门儿后自己改的汉姓。

    至于这个舅舅,全名完颜允泰。其实就是洪衍武儿时曾听母亲几次念叨过的那个尿性人。

    他们兄妹俩自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就因“逃反”各自失散了,今天完全是在一种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意外相逢的。

    洪衍武和陈力泉此时均觉得人生的离奇莫过于此。

    特别是这个舅舅不但是自己撞上门儿来的,居然还是一直给他们送鸡蛋的“赵庆”亲爹。

    现在回想起来,陈力泉是有一定先见之明的,这大概就是他当初一见兆庆,就说他和洪衍武有些相像的缘故了。

    其实允泰的感觉也差不多。到现在为止,他还觉着今天就跟做梦似的。

    本来这只是他代儿子跑趟腿儿的事儿。怎么二十来年没进京,一来就鬼使神差地找到了亲妹子的家里来呢?

    特别是一想到儿子这半年来,在京城里唯一的固定主顾,就是妹妹的三儿子和干儿子。他就更是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左右人们的沉浮起落、喜乐悲欢了。

    于是等洪衍武和陈力泉洗手坐定,允泰倒先自斟一杯酒敬上了洪衍武和陈力泉。

    他嘴里直说,“舅舅得先谢你们俩!要不是你们和兆庆的这层关系,我哪儿能再见着你们的妈呀?”

    慌得洪衍武和陈力泉连忙站起躬身相迎。嘴里直说当不起,纯属误打误撞,舅舅客气。

    允泰却说,“你们不用惶恐。咱们之间是有真缘分的。我听你们母亲说过了,你们是跟玉爷练的官跤,这是你们的福气。可有一条你们大概还不清楚,玉爷的侄子玉闳是我的好朋友,也私传过我跤术。要从这点儿上论,咱们还算师兄弟呢……”

    允泰的话带有幽默成分在其中,一下让洪衍武和陈力泉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洪衍武跟着脑子一转,索性直言。

    “舅舅,咱俩虽然未曾谋面,但您的事儿我妈倒是跟我说过好几次。听说您用骷髅头耍弄过雍和宫的喇嘛,用鞭炮栓狗尾巴上炸过戏台,还会飞檐走壁呢。我可是打小崇拜得很……”

    可这话才一出口,就招得洪禄承呵斥一声。“放肆!胡说什么,没大没小……”

    好在允泰性子却似跟洪衍武很投缘,没半点介意,也不避讳,反倒是说。

    “咳!那不算什么,我还给**上的袁世凯像描过胡子,在炮儿局领着叫花子们闹过监,在西直门城楼上做法召过白鹤呢!那可都是过去年少无知干的糊涂事儿了,如今很为自己当年的狂放无忌后悔。听说你小子也是个上树扒猫皮的混主儿,现如今才开始长进了。那咱俩真是彼此彼此。今后一起共勉吧,可别再给家里招灾惹祸了。大概你就是随了我了,这才苦了你的爹妈……”

    这一番话那可把大伙儿都逗笑了。别说洪衍武心里对舅舅的“光荣事迹”更加钦佩,其他的洪家子女也都觉着这个舅舅实在有趣。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无论主客吃的是相当畅快。

    尽管只是些家常菜,洪禄承又满口“怠慢”、“惭愧”,说论理应该在“聚德全”和“萃华楼”设宴接风。可照允泰的话说,他早不是那个把玛瑙当耍子儿,不知柴米价儿的公子哥儿了。棒子面儿窝头吃起来照样香。

    他自己又不会做饭,多年来想的就是这一口儿。妹妹的饭菜做得很合口味,“独咸茄”、“木樨肉”、“韭菜炒黄菜”、“豆豉烧豆腐”,尽得他们的母亲真传。有这些已经很满足了。要说遗憾,那也就是不在季节,吃不到完颜家祖传的“糖水白菜”。

    王蕴琳就笑称,这还不容易?冬天儿的时候,我先腌两坛子,一准儿给你送家去。今后再断不了你的“糖水白菜”。

    总之是合家欢乐。兄妹相聚,彼此语言虽淡,却渗透着挚爱亲情。

    想也知道,他们分别时都是风华年少,这一转眼再见面,不但各自已经有了白发,有了皱纹,也有了自己的儿女。肚子里的话,那还能有个完么?

    另外,洪家的小一辈儿与允泰很快变得熟络起来。一顿饭没吃完,包括洪钧在内,一家人已“舅舅”、“舅爷”的叫得很顺口了。

    对这一点,允泰更是颇为动情,说他如今在龙口村只有妻子相伴。今有这么多京城的外甥、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从此不复孤单寂寞,最大的遗憾算是圆满了。

    不过在这种愉快气氛的表面之下,洪衍武还是发现了几处奇怪的地方,很有些不寻常。

    一就是他父亲洪禄承的态度恭谨过度了,似乎是欠了舅舅钱似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翼翼。有点刻意逢迎的痕迹,并不太像平常人家的妹夫见舅哥那么自然。敬重多过于亲近。

    二就是舅舅与母亲说话,俩人对以往的事情似乎都牢牢地记着,也似乎都彻底地忘了。顶多是说起了外祖母已经埋入龙口村的祖坟了,又聊聊运动中彼此是怎么过来的。

    真正牵扯到旧日时光的部分很少,多是聊现在,聊京城的变化,聊居家过日子。

    所以他总觉得这种情形在哪儿别扭着,似乎这三位长者都刻意规避着当年的什么事儿,模模糊糊地理不清晰。这也就难免让他疑窦丛生了。

    只是没多久,他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上面了。因为吃过了饭,喝着茶继续聊天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些无关重要的闲杂内容了。

    允泰跟洪家人正式诉起了心里苦处。他详细地谈起了席间怕破坏气氛,刻意转移话题,避免谈论的儿子。

    洪家人这才知道了这些天在兆庆身上发生的事儿,而为舅舅一家人的现状以及苦恼而惊讶不止。

    对这件事,洪家大部分的态度当然是支持允泰的。都认为兆庆未免意气用事,当以前途和学业为重。好不容易有个跳龙门的机会,为儿女私情放弃太过可惜。

    可谁都没想到,唯独洪衍武却站在了兆庆的一方,竟劝起了允泰来。

    “舅舅,不怕您不爱听。我真得说,老辈儿人有老辈儿人的考虑,小辈儿人有小辈儿人的难处。您是为了表哥好,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您却没能替兆庆设身处地想想,他一边是您,是孝道,一边是自己的情感,这夹板儿气也够难的……”

    “另外,能建功立业之人与其秉性特点离不开。太过注重道德和感情的人,其实很难攀上人生顶峰,因为不够狠,不够腹黑。由史可鉴,站在真正社会高处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可据我看,表哥是个既有操守又重感情的人,您真觉得他适合追求名利吗?您再想想,他今日如果能把青梅竹马的小芹舍弃,他日在功利场上怎么就不能舍掉其他的情分?这当不是您想要的吧……”

    这话说到这儿,洪禄承见允泰面色不虞,忍不住又叱责上了。

    “你这是谬论,强词夺理!普通之下当官儿就没一个好人不成?再说上大学也可以做学问,你的二哥不就……”

    “爸!您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

    洪衍武为了表达完全,可是有点不管不顾累,强顶了一句竟又往下自顾去说。

    “舅舅,官有清官和贪官,苦心钻营或知足常乐的官,风险苦乐自有不同,咱就不说了。最后我说的是就算是做学问能有所成,但那能和感情相比吗?是,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才不须此生。但这是在不能牺牲感情的前提下。在我看来,人活一生最重还是感情。亲情、友情、男女之情是同等重要。功利毕竟是外物,是为人情感圆满来锦上添花的。情感是一,功利是后面的零。咱们先不说功利这玩意追得上追不上,即使追上了,当孤家寡人的滋味,可远不如一家人亲亲热热守着平淡人生来得美满……”

    “说真的,我一个固定工作都没有人本不配唱什么高调。可我真觉得人这一辈子,在事业上做到什么程度,大多是有限的,很少人做到极致。即使上了大学,爬上高位,老来时也免不了有遗憾。但恰恰在情感上,大多数人是有条件追求圆满的。而且相对来说,功利上的失败,人或许还有机会弥补,即使无法弥补,也总能自我释怀得过去。唯独感情上的事儿就不同了,往往无从弥补。就像‘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一样,真错过去,真造成遗憾,那是穷其一生也难以释怀的痛,是刻骨铭心都难解的愁,这一点您们都是过来人,想必是比我体会更深的……”

    还真别说,就这一番话,在座的人全没声儿了。

    且不说洪禄承、允泰、王蕴琳三人面面相觑,各自眼神闪烁,或是摇头或是轻叹,心里似乎都想起了什么。就连洪衍文也是听得怔怔出了神,眼望窗外发起了呆。

    这当是个人不同经历的心有所感,各自品咂起心中那无法言语的滋味了。

    一时,在陈力泉、洪衍争、徐曼丽和洪衍茹不认识似的看着洪衍武的当口,屋里骤然寂静了下来。

    唯一的声音,就是床上的洪钧在均匀地打着小呼噜。

第九十八章 请诊

    应该说,洪衍武的话效果还不错,多少对兆庆是有一些帮助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洪禄承很快呈现出嗤之以鼻的姿态,劝允泰不必把洪衍武的信口雌黄当真。可实则那只是为了摆一摆老子的威风,为周全允泰的颜面,故意做给人看的。

    其实他对洪衍武的话挑不出什么有力的道理来驳斥,只能是和王蕴琳一个劲儿地劝允泰想开点。

    至于允泰本人的态度就更明显了。

    他靠在椅子上,许久没有说话。仅从神情上就看得出,他肚子里的肠子在千萦百绕,在费神地反复地权衡、思量。

    而过了一会儿,他最终是有些无力地说,“这件事儿我还想不大清楚,从道理上,小武说的没错。回首自身,我过去那些带有功利色彩的算计与设计。如今看来竟都是乳臭未干的瞎扯淡,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可毕竟……有些心态亦非语言能道出。我终究还是个凡人,对有些事,真做不到云淡风轻一笑置之……”

    接着一声哀叹,那真是泪眼将描易,愁肠写出难。

    但无疑也证明一点,他的态度已经不似刚开始那么坚定了。

    洪衍武也不求一举就功成行满。他很清楚,一个人的想法是很难一下转变的,特别是趋向衰老的人,很多观念已经根深蒂固了。

    做到这一步,便不好再说什么,最后只劝了一句。

    “舅舅,我今天的话可能有些冒失、有些唐突了,您别介意。但有的事,真不能笼统地说谁对谁不对,也不能生硬地勉强谁该怎么做。反正儿孙自有儿孙福,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您呀,当以宽心为重。无论怎样,父子间别伤感情就好……”

    这话搁哪儿都对,就是为了宽心的。

    允泰自然承情,点了点头。只是颇有点兴味索然的意思,神情也宛如婴儿一般的软弱。

    王蕴琳可见不得哥哥这么难受,想了想,便说让他留宿一宿,明日自己要跟他一起回龙口村,也好帮着劝劝兆庆,看看还能不能让大侄子回心转意。

    对此,洪禄承同样表示支持。

    妹妹、妹夫的这番好意,很是让允泰很感激,而且他马上想到,就此也正好王蕴琳拜祭一下母亲,当下就答应了。

    可没想到洪衍武眼珠子一转,又提了个建议,说不妨由自己去借两辆三轮车,明儿由自己和泉子送他们回房山。

    这样既能让父母和舅舅省省脚力。其他人谁要想去,也能认认门儿。同时,还方便买些东西给舅舅带上。

    这确实是个一举三得的好主意。

    王蕴琳和洪禄承听了都很意动,允泰也明白三外甥这份孝心。而且现在是暑假,洪衍文和洪衍茹正在家待着难受呢,兴致自然全来了。

    只是需要考虑一下的,是允泰家里究竟方便不方便,和要上班的人请假问题。

    允泰倒是说农村地方有的是,比城里还凉快。他只是担心条件清苦。怕小辈儿人吃不消。

    洪衍文赶紧就说,“您甭担心我们,现在京城人还不都下乡插队。我也是从雁北回来的,哪儿可连水都喝不上。”

    一句话就解决了允泰的顾虑。

    跟着,洪衍武想都没想就为蔬菜公司请假的事儿打了保票。

    既然如此,那么王蕴琳就把自己单位的事儿嘱托给了大儿子,这件事就算定下来了。

    自然,洪衍文和洪衍茹都是满脸欢笑。而见他们这么高兴,允泰感受到亲情的眷顾,心里的郁结也不禁为之轻松了很多。

    可更没想到,后面紧跟着还有一件真正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大好事儿呢。

    敢情洪禄承想起兆庆被责罚的事儿,就问侄子伤势养得怎么样了?还提了一句,说用不用请寿敬方去看一看?

    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是!

    听说寿敬方有了下落,允泰可真是高兴极了,精神立刻为之一振。

    他说兆庆身上本有嗜睡的毛病,自己可一直在寻寿敬方呢。只是托人多方打听未果,现在好了,能请这位神医出马那是最好不过了。

    就这么着,下午大家具体的活动内容也就定下来了。

    一边是由洪衍武、陈力泉陪王蕴琳出马给舅舅家添置东西。另一边是洪禄承带着洪衍文亲自陪允泰寻访寿敬方。

    而徐曼丽因为怀着孕,家里还有个孩子洪钧,洪衍争和洪衍茹就都得留家照看了。

    还真别说,洪衍武办事效率就是高。

    抽空西院溜达了一趟,他就跟邻居黑子说妥了,先把黑子那辆三轮征用。晚上黑子再帮忙找另一辆三轮来。从明儿起,黑子和他一同事就歇病假了。

    至于借车的代价,那不过是一条“大前门”,外带俩人十块钱的奖金补偿而已。

    跟着下午,众人各自出门。

    洪衍武用三轮车拉上王蕴琳和陈力泉直奔了“大栅栏”,然后又去了“菜市口菜市场”,那真是可劲儿地买了一圈儿。

    衣料、棉布、鞋袜、毛巾、肥皂、蜡烛、火柴、雨衣、搪瓷面盆、熟铝锅、暖水瓶、水壶、电灯泡、钢笔、墨水、信纸……他们什么居家用品都要,简直像买下个小杂货铺。

    相比较来说,食品却买得并不多,只买了烟、酒、糖、茶、肉罐头、鱼罐头、腐乳、酱菜和几盒子糕点。

    这都是洪衍武的建议,他说农村就缺工业制品,不妨多买一些。因为天热,食品就要买一些容易保存的。真觉着不够,想多送些吃喝,那还不如换点粮票给舅舅的好。

    王蕴琳很以为然,就按儿子的意思照办了,最后统共是花了二百三十多块钱。

    不用说,这里面,洪衍武也贴了不少。

    其实主要是在工业券和换粮票上。当着母亲,虽然明面不方便。可他“欺负”母亲不懂行情,假借托词去找熟人想办法,最后花了五十块兑换了工业券,还用四十五块兑换了三百斤全国粮票。把一切办得是妥妥当当。

    寿敬方那边儿呢,事儿进行得也极为顺利。

    “神医”下午正带着儿子寿诤和徒弟林素“审方子”呢,这是连看病带授艺。没想到就见着洪禄承、洪衍文父子陪同允泰登门拜访。

    寿敬方和允泰也是老相识了。故人见面是相当高兴。寒暄了几句,大概听说来意便一口答应。

    因为实在是忙,他也不耽误工夫了,让寿诤先陪几位亲戚去家里喝茶,跟着他就让林素给停了后面的“牌子”。

    接着抓紧时间看完了现有病人。又嘱咐徒弟林素,说明儿来审方子的顾客一律后延两天。最后他又去和药店经理要了两天轮休,这就回家了。

    在这儿咱们可得说,这并不是寿敬方厚此薄彼,怠慢其他病人,医德上有亏。

    因为再怎么说,大夫也是人,是人就有感情,有感情就有亲厚远近。寿敬方虽心存仁德,但要求他绝对的一视同仁,那也是绝不可能的。

    并且话说回来,哪怕一个人某方面的技艺再高明,可要是在有条件的情况下,连“自己人”都照应不了,又怎么可能指望他能对其他人尽心呢?

    反正吧,当天儿寿敬方早早回去,茶食胡同的寿家门儿里又是一通热聊。

    而寿敬方详细听了听兆庆的情况,当时就断言问题应该不大。

    他说这是当年满蒙王公贵胄身上多见的毛病,清宫内药房有专门诊治之法。他已请好了假,明儿就能跟着他动身走人。

    寿诤也不愧寿敬方的儿子,对出诊发乎天性地热衷。听了就说,他也想去看看。

    允泰此时已经放下了大半的心,自无反对之理,就由衷感激地说,“养仁(寿敬方的表字)啊,真是谢谢你了。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儿,要劳烦你们父子的大驾,我实在过意不去。让我说什么好呢?”

    寿敬方就笑,“你还真客气,头一次叫我的字。这可一点不像你当年,扯着我脖领子非要买我蓝点颏儿的时候了。不过现在已经不兴这个了,咱还是随大流,今后直接叫名儿吧。对了,你以后还别觉得欠什么人情,非得还上我。咱们本就算朋友,隔着蕴琳,咱们也是划得着的亲戚嘛……”

    允泰这么一听也就恢复了洒脱,半开玩笑地逗上了闷子。

    “老弟,那我就不客气了,总之你是亏定了。我现在还真掏不起两根条子的诊费了。要说几根老玉米棒子还差不多。另外,我也雇不起沙发座的汽车请你出诊,咱明儿只能坐我三外甥借来的平板儿三轮儿了……”

    寿敬方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后,指着允泰大笑。

    “你呀你呀,这才有点当年的风采。不过你倒说错了,还不止这些呢。今儿晚上我注定还得亏上一顿烤鸭子。待会儿我就让诤儿洪家请人去,咱们晚上大伙儿都去前门‘京城烤鸭店’……”

    可话到这儿,他突然又摇了摇头。

    “咳,一说这个我就琢磨。想当初那老店名儿多好!它叫‘聚德全’,咱们今儿也是‘聚的全’,吉利吧?可偏偏他给改了,没劲!”

    “哈哈哈……”一屋子的人这么一听,那全都笑了。

第九十九章 龙口村

    1978年8月21日,洪、寿两家人都起了个大早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昨儿个晚上,由于王蕴琳带着儿媳妇、闺女已经提前把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了。今儿早上寿家爷儿俩又来的准时,一点多余工夫都没耽搁。大家就围坐在洪家的堂屋吃上了早饭。

    等到洪衍武把东西在三轮上捆绑好了。大家再吃饱喝足,把碗筷一撂,都交给了负责看家的洪衍争夫妻俩,就都分坐上了三轮车。

    凌晨六点整,眼看着就跟要搬家似的,两辆三轮车一起离开了福儒里,直奔着菜户营的方向出城去了。

    龙口村是京城过去和现在都不太有名的地方。

    村子不大,只有三百来户。路途偏远,也极不好走。

    出了菜户营,先穿长阳,过马家沟,再经朱各庄,然后蹬着三轮车还得走个半天呢。

    一路荒僻不说,全是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与今日的高速、国道,柏油路一马平川地宽直相比,简直是两重天地。

    然而人的行为多数都是受心情所支配,正因为此行一众兴致很高。哪怕一路晃晃悠悠,也是一路说笑,欣然而行。

    何况此时是夏末秋初,各种瓜果都开始下市,沿途不乏有瓜田、果园的踪迹。给几个钱儿,拿水壶里的水冲冲,大可敞开了吃西瓜、水蜜桃、李子、梨、枣、葡萄。

    这样,又吃又喝倒并不乏味,当天十点来钟,就到了目的地。

    进村的时候,除了招来了允泰家的那条精瘦的黄狗,各门各户也出来了好多人。

    您琢磨啊?两辆板儿车拉着居家摆设还有老头老太太,既不像来落户,也肯定不是知青。大老远望见,谁不想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于是允泰一路就没断了跟人的解释,喊了一路,直到家门口。屁大点儿的村子,也就基本知道允泰带着京城的亲戚来串门儿的事儿了,达到了一种家喻户晓的程度。

    当然,不乏有不少丫头、小子好奇心强,一直看热闹追到院门儿前的。等允泰的客人们都下了车还在眼珠不转地看车上的家什摆设。

    王蕴琳就叫洪衍武拿出些带来的糖果分给这些孩子吃。

    村里的孩子害臊,挨个脸红着接过了糖,“谢”字也不好意思说,就呼啦啦跑散了。可隔着老远又各自站住了脚,一边吃糖一边回头遥望,看洪衍武和陈力泉从车上往下卸东西。

    这时安大妮儿已经迎出来了。这场面是既让她惊喜,也让她措手不及。

    本来允泰一夜未归,兆庆又被锁在屋里。她是既心疼儿子,又怕丈夫在京城里饿着、渴着、累着,或是遇到什么事儿。

    实实在在地从昨晚起就心神不定。一大早上除了给儿子煮了碗粥,干什么都没心思。

    而这猛一下见着了丈夫带着这么些客人归家,那还有不犯晕的?

    她是既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做什么好了,就连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好了。唯独眼泪倒是下来了。

    这就让允泰很有点难堪。

    他先很不好意思地跟大伙儿说千万别见怪。又安慰了老婆几句,这才介绍一番,让安大妮儿跟亲戚们见礼。

    不过,还别看安大妮儿只是个没见识到农村妇女,但初次见面,王蕴琳就对这个白净整洁的小嫂子很是满意。

    容貌算不得如何美貌,却温婉端庄,年纪比允泰来要小上十几岁。

    性子更是透着平淡、随和。待人没有半点夸张的热情,却透着亲切自然。

    这样的人,最符合她的脾性。

    特别是寒暄了几句,被让进屋里后,她发现屋里虽然寒酸,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

    炕上铺着凉席,被卧垛垛得整整齐齐,被接上腿儿的桌子后墙上,挂着出自允泰之手的丹青墨笔南山采菊图。

    桌上的茶壶茶碗虽都是粗瓷。也擦抹得亮晶晶的,各类东西归置得很是地方,摆设安置得也很到位。

    这足以看出安大妮儿是个很能干的人。

    最关键的,还是安大妮儿对允泰的态度。

    且不说他那份柔情、那份依赖和见到允泰时的那份儿欣喜,都是发自内心的。

    连进屋烧水、打水,听着允泰甩手大爷一样地指派,伺候大家擦脸、洗手、喝茶都是那么心甘情愿。

    这种柔顺、服从,连她也自愧不如,那是绝不会让允泰受了半点委屈,只有自己吃亏的份儿了。

    不得不说,像允泰这样一个漂泊半生的落魄之人,年老时居然能有这样一个归宿,那真是祖宗积德,老天爷才会给他这么一个好福分了。

    于是出于感激,王蕴琳赶紧也带着洪衍茹上手帮忙,嘴里还一个劲地感谢大妮儿对哥哥多年来的照顾。

    这样才几句话下来,姑嫂间就真正的亲近起来。彼此就好像八百年前就认得了一样。

    被关着的兆庆也是一样。

    他被父亲放出来后,出门还没来得及给长辈们见礼,一瞅见洪衍武和陈力泉就先傻眼了。

    允泰很清楚他的感受,就先跟儿子说,他们其实是表兄弟关系。

    这下,兆庆那简直是呆若木鸡。实在难以置信到家了。

    老半天这才反应过来,轻吐一口气。

    “我今儿才相信什么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洪衍武就故意挤挤眼,“表哥,劳你送了那么多次鸡蛋,也没招待你吃顿饭,可是怠慢了啊……”

    一句话,让大家全都笑了。

    这时兆庆才与各位长辈分别磕头见礼。

    在称呼上,其他的人倒也平常,只兆庆对王蕴琳不叫“姑姑”,而直呼为“姑爸爸”,让她听得一下愣了。

    因为这是旗族家庭特有的称呼方式,旗族人常将家中长辈女子的称呼男性化,以示尊重,正如光绪称慈禧为“亲爸爸”一样。

    而很快王蕴琳就想到,这大约是允泰常在儿子面前说你姑爸爸如何如何,他便也自然而然地叫上“姑爸爸”了。

    果然,兆庆随后就说,他的父亲每逢中秋、除夕几乎都要思念“姑爸爸”,打他小就没少给他说“姑爸爸”的往事。

    他知道“姑爸爸”书读得好,是“贝满女中”的才女。

    他还知道“姑爸爸”程派青衣也是唱得绝妙极了,完全够格儿登台唱大轴儿。

    但凡家里来了亲戚朋友,听不到“姑爸爸”唱《锁鳞囊》里“春秋亭”一段,是决不肯离开的……

    这一席话,顿时就把王蕴琳眼泪给招下来了。允泰也同样泪光涔涔。

    而在洪衍武直撇嘴,发出一声“嘿,妈这些事儿,怎连我都不知道”的嘟囔时,众人也不由嗟叹不已。

    是啊,几十年的兄妹分别,音讯渺茫,谁又能不牵挂,不惦记呢?

    由此可见,这两兄妹这么多年,各自都是怎么日思夜想地熬过来的。

    团圆了,这才真是团圆了!

    只不过,恰恰就在允泰家最温馨,最和睦的时候,安书记家却出了件天翻地覆的大事。

    敢情安书记的大侄子安太阳,看了允泰等人回村的情景,也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急火火跑到安书记家里来报信。

    而且因为三轮车上拉着家什,还有洪衍茹这个十五岁的姑娘。这小子居然异想天开,纯属揣测地跟安家人说,允泰大概是为兆庆能进城念书,自己做主给儿子谈好了亲事,这直接就是拉着彩礼带着人来过门了。

    安书记一听倒还算稳当,因为即使如此,对他来说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不过安小芹就不一样,她当时就急了,眼瞅着眼泪打转儿,就要往下淌。

    可紧跟着,她想问的话还没出口。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她也不知怎么了,竟一下犯了恶心。

    接着就一捂嘴跑到了外头,居然控制不住地呕了起来。趴在墙角足足得有好几分钟,那真是好好吐了一场才算完。

    这一下,不但追去的小芹妈看见变了颜色,屋里的安书记也脸儿绿了。

    当场就一拍桌子,咬牙切齿。

    “兆庆这个王八蛋,到底是把事儿给做了!”

    再往后,安书记家自然就没个消停了。

    刚等小芹妈带着闺女进了门儿,安书记就立刻怒斥着让小芹跪下来。

    “你,你把咱家的脸都给丢尽了。你,你说,你干的这叫啥事儿?一个大姑娘,你不要脸不要紧,你不想想,你爹妈的脸往哪儿搁?”

    小芹跪在地上是既羞又怕,一个劲地哭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越是这样,安书记越生气。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儿。我总是认为我们家的闺女最听话,比别人家的女儿都懂事。可结果怎么样,别人家的女儿没去闯祸,你可倒好。你把天捅了个大窟窿……”

    话到这儿,安太阳也明白过来了,就一个劲撺腾安书记。

    “这,这也太缺德了。叔,咱得找他们去!”

    唯独小芹妈还算冷静,她又怕事儿闹大,对谁都不好。就劝,“行了,低点声儿吧,怕丢脸还瞎嚷嚷什么。你要巴不得别人不知道,干脆去大队部抱着大喇叭喊得了。再说了,也得等问明白了再说,就是真的。这事儿既然已经出来了,你这么喊有啥用啊?能压下来最好先压下来再说啊……”

    可安书记此时已经急怒攻心,彻底失去了理智。

    扔了一句“放他娘的屁!那边都要娶别人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

    说完一把就拽上地上的小芹,带着侄子急火火地出门去了。

    小芹妈自然也不能坐等啊,便也只有追着跟去了。

第一百章 惦记

    允泰家的厨房里,洪衍文的插队经验派上了用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拉着风箱帮忙升起灶火,其熟练程度一点不亚于真正的农民。

    洪衍茹也帮着舅妈安大妮儿剥葱剥蒜、洗菜切菜,忙和上了午饭。

    自然,这兄妹俩都得到了安大妮儿的由衷称赞,她说“没想到京城孩子也有干活这么爽利的。比村里的几个京城知青强多了。”

    至于其他的人,除了洪钧在院儿里和那条大黄狗一起扑蝴蝶、扑蜻蜓,玩得不亦乐乎以外,都坐在堂屋里喝“大叶儿茶”。

    这种茶,茶色深橙,味甘微酸,口感甜绵,夏季无论是喝凉的或是喝热的,都有消暑、解渴、生津之功效。

    而它又不象红茶、绿茶那样含胺茶碱、咖啡因什么的,没有饮后让人亢奋难以入眠的副作用。

    喝茶的方式也颇具乡土气息。要以大肚小口短颈的大茶壶来泡,拿大口茶碗来喝。

    洪衍武和陈力泉还是第一次喝这玩意,可谓正投脾性,都喝得极为畅快,一碗接一碗的往下灌。直呼过瘾。

    允泰看了就笑,说这东西城里难得一见,但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其实是生长在山岗上的野花果树、野山楂树上的树叶儿。

    每年小秋收一开始,他会在山上采摘野花果、野山楂果子,往往顺便就采撷一两袋这些树叶儿。然后拿回家里经晒干后保存起来,来年夏季就可以泡茶了。

    沏泡时,只要往壶里丢上十几片叶儿,冲上一壶开水就成。

    而且这一壶茶喝完了可以再冲,冲了再喝。从早到晚冲上几个来回,茶色依然酽茶味依然浓重,既使在盛夏三天三夜茶水也不会变馊。

    俩侄子要是喜欢,走时候就带上一袋子。足够他们一家子喝到秋天的。

    洪衍武听了就说好,不过他还有点别的要求,最好舅舅把这套茶壶茶碗相赠,这样喝起来才够味儿。

    洪禄承听了就骂儿子不像话。说哪儿有小辈儿主动开口找长辈要东西的?

    哪知允泰却说,他爱洪衍武这直脾气,这才叫不见外。这东西他还给的起,反正也是自己烧的,家里有好几套呢,侄子喜欢也是捧场。

    洪衍武这一听倒是惊了。

    “舅舅不瞒你说,我本是开个玩笑,我见您这物件还以为是明代的瓷器呢。没想到是您自己烧的。您这手段高啊!这釉色,这器形,还有这质地,堪称天衣无缝……”

    可他一秃噜嘴,允泰反是更惊异。

    “你也喜欢这个?年轻人里真是少见。这还真是我仿着明末的家什烧的,花纹样式凑合着七八分像吧,你怎么就……”

    “嗨,我是自己爱瞎琢磨,不是说乱世黄金盛世古董么?我就觉着这些老东西现在虽然贱,却总有重现价值的一天。这就多关注了些。舅舅,您村里要有好东西,烦您帮我留意留意。我愿意花钱买……”

    允泰眼里一亮,跟着就一转头,去问洪禄承。“妹夫,这是你教给他的?”

    得,看着父亲同样迷惑的眼神,洪衍武也顾不得去琢磨古董这上头的事儿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想词儿,怎么把事儿给圆过去吧。

    而就在这个当口,王蕴琳推开茶碗不喝了,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只把兆庆单独叫到了一间屋里。

    这自然是想要劝说这个大侄子回心转意了。

    只是以王蕴琳的性子,她也是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重话的,而且她善于体贴,自要顾忌侄子的脸面。

    于是她便只能从亲情角度着手,先说说兆庆的父亲一生壮志未酬,对亲生儿子寄予厚望其实是人之常情。

    接着,她就说自己也怕兆庆年轻,考虑不周,如果轻易下决定,今后会后悔。

    就这样,她为兆庆详细分析了他要留下结婚这一举措的失误,从他和小芹文化上的差异到共同语言的欠缺,从将来的前途到旁人的舆论都说到了。

    总之就一个意思,劝兆庆还是当以亲情为重,回京城成就学业,先圆了允泰的心愿再说。因为一个男人只要有成就,成家就是轻而易举之事,到时候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啊?”

    而王蕴琳说的时候,兆庆一直低垂着眼睛,态度很恭敬,却不知想些什么。基本一直都是由着王蕴琳自说自话。

    这种消极抵抗让王蕴琳很没意思,末了她也只能是说,“兆庆,你要是真在这里结婚成家。就永远别想着出去了,你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啦。你不能不想想自己以后啊……”

    到此,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见她没了话,兆庆过了会儿这才吧唧吧唧嘴说,“姑爸爸,我知道您是当钦差来的。也知道您为我好半点不掺假。但我真是乐意当一辈子农民,跟小芹在一块我就知足了。”

    “您可别认为我没出息,别认为我迷糊。我想得很清楚了。如果去上学,是会像您说的那样,前程和娶媳妇不成问题。可有一样,我娶得就不会是娶小芹了。我们的感情是从小积累的,能是其他人可比的么?”

    “我也不是不孝,只是觉着父亲期待的远景,根本不是我喜欢的生活。就为这个有些绝对的想法,放弃我一生的幸福太不值当。其实,在这一点上您才应该是最理解我的,不是吗?”

    王蕴琳不由愕然。“我?”

    兆庆却很是迟疑了一下,才说,“……有句话或许我不该说,我只是想问问,如果您当初听了我祖母的话,嫁给那个北平警察局长的儿子,没嫁给姑父,您会比现在幸福吗?”

    “啊!”王蕴琳一听这话就是骤然一惊,这下她心里明白了。

    “你……你知道这事?是……你父亲说的?”

    兆庆见王蕴琳面现尴尬,赶紧摇头。

    “不,其实我不太清楚,也就一次,我起夜偶然听见父亲和母亲在屋里念叨了两句。但我知道,姑爸爸,您和姑父能在一起也不容易。您千万别怪我提这个……”

    说完,兆庆又给王蕴琳鞠了一躬,以示请罪。

    王蕴琳倒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了,但无论如何,她知谈话继续下去已没必要。因为她自己的婚姻,就使她不具有这个资格了。

    可哥哥哪儿,又怎么……

    无奈,皆是无奈。或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最后,她只有轻叹一声,然后很失望地走了出来。

    碰巧又迎上了允泰期待的眼神,她更是难堪地摇了摇头。随后走过去凑到哥哥耳边,小声把刚才的事儿说了。

    这一切可都被洪衍武目不转睛地瞧在了眼里。

    允泰也是无法,再一次的失望下,便只有先把此事搁置。站起来,先请寿敬方父子进去诊病了。

    这会儿洪衍武也主动跟了进去瞧热闹。

    要说寿敬方和寿诤这爷儿俩办事到不含糊。寿敬方先看了看外伤,让寿诤给兆庆上了点外用药。跟着他就观色、号脉、问兆庆嗜睡症状和一些生活细节。

    然后寿诤又小声跟寿敬方说了一阵,寿敬方点点头就开始写方子。嘴里则跟允泰父子说医嘱。

    至于什么“阴津亏损,燥热偏盛,而以阴虚为本,燥热为标。阴愈虚而燥热愈甚,燥热愈盛而阴愈虚,阴虚与燥热之间常互为因果”洪衍武是听不懂的,而寿敬方开的方剂“清宫六荣滋脾汤”他也听得晕得乎。

    但他越琢磨刚才兆庆自述贪睡、乏力、尿频、饥渴的症状,就越觉得像现代社会里流行的一种慢性病。

    而那种病是根本无法痊愈的。何况寿敬方再饮食上又嘱咐兆庆晚上尽量喝粥,这与现代大夫诊治宗旨基本相悖。

    所以最后他再一听寿敬方说有七成把握能彻底根治后,忍不住就插了嘴。“表叔,我怎么觉着这是‘糖尿病’啊,这病好像只能维持呀,您……真能治好?”

    这样一来,寿家爷俩儿就愣了。允泰父子刚刚露出的欣喜也僵住了。

    片刻,倒是寿诤笑了,代替父亲用白话回答了他的疑惑。

    “小武,看不出啊,你还懂点西医。是,我去医大蹭课听,西医有这种说法,叫‘糖尿病’,主张‘控糖’,‘禁糖’,还要用动物胰岛素辅助治疗。但这是只治标不治本,这种病因说白了是糖吸收不良,而不是病人体内糖过多。如果用西医办法,只能缓解,而且在长期缺糖下,病人的滋味并不好受,还会继续慢性消瘦、体弱。我父亲的法子是调养脾胰,以养为主,促使五脏六腑的功能恢复。如果最后达到正常吸收糖份的程度,自然就是痊愈了……”

    洪衍武的理解力在这个年代是超常的,这道理又明了通透,一琢磨即可明白,顿时由衷拜服。

    心里更不由想到一点:我去!这病要是能治,那日后办个药厂或办个医院,得挣多少钱啊!那还有“拜耳”什么事儿啊?洋鬼子也只配喝碗片汤儿的了……

    可就在他刚琢磨上,是不是要办个世界五百强的医药公司时,安家那几个怒气勃勃来“讨债”的人,登门了!

第一百零一章 声讨

    安书记一行人风风火火而来,沿途招来了不少闲人尾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所以他们进了允泰家的院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院门给关上了。

    然后安书记这才拉扯着闺女,带着老婆、侄子闯进堂屋。

    由于心里有气,他见了堂屋里的洪禄承夫妇和陈力泉也不答话。反倒怒意满满地哼了一声,然后就高声叫喊起来。

    “允泰!兆庆!你们爷儿俩都给我出来!”

    而就在洪禄承夫妻看得一头雾水,陈力泉犹豫是否该干涉的时候,允泰和兆庆却都听出了安书记的声音,赶紧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父子俩可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说话,安书记就先劈头盖脸地发作上他们了!

    “允泰啊允泰,你在村里也住了几十年了,有老支书关照下来话,我从没亏待过你吧?我一直觉着你是个有大学问的人,知书达礼。可没想到我却是瞎了眼了,看错了人……”

    “还有你,兆庆,你,你就是个缺德带冒烟儿的混蛋!”

    允泰父子俩完全是被骂的晕头转向。他们再一看小芹妈是一脸焦急,小芹是满脸眼泪的委屈,跟在最后的安太阳也是一副怒目相待的样子,就更感到摸不到头绪了。

    二人对视一眼后,允泰开了口。

    “广胜兄弟你这话从何说起啊?你看,我家里这么多亲戚,你先坐,咱们好好说……”

    小芹妈不禁也劝。“她爹,你别嚷嚷,有事说事行不?”

    可安书记的火儿却全在嗓子眼儿堵着呢,想压都压不住。骂了一句“狗屁”,仍指着允泰鼻子继续大声嚷嚷。

    “允泰,我知道你来了亲戚,亲家对吧?不就是你给兆庆说的亲事吗?好啊,我闺女那儿,你连言语一声就没有,就连嫁妆带新媳妇都接过来啦?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我告诉你,咱们的事儿得先说明白了,否则我让竹篮打水……”

    “嗨!”

    允泰总算是明白一些了,赶紧插嘴解释。

    “我的安书记,你真是误会了。什么亲家哪,这是我妹妹和妹夫一家人。你说那姑娘大概是他们闺女,那才十五岁……”

    “啊?”

    安书记真没想到,可还有点不相信,盯着屋里人看来看去,心里直犯嘀咕。

    王蕴琳这会儿也看出点意思来了,就出言证明。

    “您是大队书记?那真是误会了,我们是亲兄妹,分散几十年,昨天在京城好不容易才遇见的。今天这是带着家里人来认门。您说那丫头,大概是我闺女,还上中学呢,哪儿可能呢?”

    这下安书记真信了,不由老脸一红,瞪得溜圆的大眼珠子就盯向了安太阳。

    小芹妈听了脸上同样发烧,忍不住去埋怨侄子。

    “日头,你怎么也不弄明白了就来报信啊,看,咱们理亏了吧……”

    安太阳确实是哑巴了,就有点往后缩。可又转念一想,跟着又硬气了。

    “叔,婶儿,这事是我错了,赖我。可这里面还有小芹的事儿呢,咱们还是得跟他们没完呀……”

    安书记一琢磨,对呀!

    他刚才的那点不好意思立刻消散。这就让安太阳得逞,又把矛盾转移回去了。

    不过这会儿,寿敬方父子、洪衍武,以及厨房里的安大妮儿、洪衍文、洪衍茹可都闻声过来了。

    有这么多人在一旁看着,安书记倒不好意思把小芹肚子大了的事儿公然嚷嚷出来了。

    他就把闺女往前一拉,指着小芹单问兆庆。

    “兆庆。我就问你一句,你和小芹到底有没有事儿?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你说话是放屁怎么地?”

    兆庆是一脸找不着北的迷惑。

    “大叔,我怎么了?我没骗你啊!我和小芹是正儿八经搞对象啊?”

    安书记却以为他是装傻充愣,这刚有点下去的火儿立刻就顶上来了。嗓门能把顶棚撞破。

    “什么正儿八经搞对象,你们这叫正儿八经搞对象!你们这是乱来!”

    见安书记大庭广众下这么吼自己儿子,允泰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可听出这里面的事儿,一时又让他有点犹豫。

    好在小芹妈已经主动劝上了。

    “你看你,又喊上了你……兆庆,你别害怕。婶子就问你一句,你跟小芹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个厚道人,总不至于推卸责任吧?”

    应该说,小芹妈是个明白人。

    因为知道丈夫现在火大,怕事情反而办坏,她索性就自己来问,这算给了兆庆一个主动回头的机会。

    只是她也没想到,兆庆的回答却还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大婶儿,您什么意思啊?我们没乱来啊,我也没推卸责任啊?”

    好,这下事情更糟。安书记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他真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宁可脸都踩在地上,今儿也得把事掰扯清楚了。

    “兔崽子!你就装蒜是吧!当着你爹妈的面儿呢你也不说实话!你还没乱来?小芹她怀孕了!”

    就这一句,当场举座皆惊,所有人都不由把目光转向了兆庆。

    允泰、安大妮儿同时惊呼一声,彻底傻眼!

    而兆庆却满脸惊疑不定,不敢置信。只磕磕巴巴说一句。

    “小芹,她,她怀孕了?怎么,怎么可能!”

    安书记已经完全失控,上去就一把抓住兆庆脖领子。

    “咋地,你还挺意外?”

    可兆庆也是真的糊涂。

    “我,我真没想到……这肯定哪儿弄错了……”

    但这句话一说,小芹妈就叹了一口气,脸色既难堪又失望。

    小芹也不由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明显是既羞臊又伤心。

    在她们看来,大概都以为兆庆是在装无辜,想不认账了。

    当然,安书记更是几乎要气炸了肺。

    “混蛋!这种事你不知道吗?你不懂吗?你不懂你咋知道下手啊?你还没想到。你是不是还觉得挺委屈啊。你这不是既想吃果子,又想甩秧子?得了便宜还不想沾边儿是不是?你,你简直就是个混蛋!”

    安大妮儿护子心切,见状就忍不住哀求。

    “他叔,你轻点,慢慢说行不?别,别吓着孩子……”

    允泰也知道老伴儿心疼了,可他虽身有武功,却是个道德感极强的人。如果真是自己儿子理亏,他也无脸相救。所以只能先质问兆庆,把事儿彻底搞明白。

    “庆儿,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你和小芹真的……”

    见父亲脸色极为严厉,兆庆毫无犹豫一口咬定。

    “爹,我不是那样的人……”

    可这话不管允泰信不信,安书记却肯定是不信的。他立刻认准了兆庆是个没担当的主儿。

    “你是哪样的人?你跟我说,你是哪样的人!我问你,当初说你跟小芹事儿的时候,我是怎么问你的?我是不是问过你,有没有这事儿?你又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说没有,你骗我!啊不,你这是欺负我!欺负我们老安家没人是不是?好,好啊,我今天,我今天非得教训你个小畜生不可……”

    越说越伤心,越说越火大。安书记情绪一激动,满脸狰狞,不由就抬起了胳膊,想要诉之武力了。

    可他才刚露出这点意思来。小芹却“噗通”一下跪倒,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你别打他!都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的错……”

    这一下出其不意,让大家再次惊呆。

    安大妮儿和允泰同时愣住,心里是既感动又有点心酸。

    他们都觉得无论怎样,小芹这种情形下还护着兆庆,已足见这份真情,这实在是个难能可贵的好姑娘。

    但相反的,这却让安书记搁不下脸来了。

    他万没想到,自己闺女都到这步田地了,人家这么对待她,她却还胳膊肘外拐地护着。倒好像这都是她的过错,她应该负主要责任似的。

    心里既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

    于是他倒真不打兆庆了。邪火上头,反而是怒喝一声,一巴掌狠狠括在小芹的脸上。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一个嘴巴再加一声父亲的怒骂,被打倒在地的小芹再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是委屈到家了。

    而这一下,也把兆庆给打醒了。

    他比小芹妈还要先一步抢过去,心疼地抱住了小芹。转头就跟安书记急了。

    “大叔,您干嘛打她,她就是您亲闺女,也不能下这么重的手啊!”

    这一下,安书记更怒。以为兆庆的便宜买乖,差点没气岔了气儿。

    “你不认账,还装好人是不是?我跟你说,你们没登记,没领结婚证吧。你这叫啥啊,这叫缺德,干这事儿这叫犯法!我,我……”

    到这儿,安书记气得实在说不下去了,就索性动用“专政大权”了。

    “日头!快把他抓起来,咱不废话了,直接送他去公社派出所!”

    安太阳早看不下去了,叔叔这一发话,那他还有什么顾忌。骂了一声,“娘的,兆庆,你小子就等着判刑,枪毙吧!”就扑了上去。

    只可惜,动武他可实在不够看的。这才刚一动,就让眼明手快的洪衍武给抓住手腕儿了。

    洪衍武对安书记这样的长辈不好动手,对这个安太阳却没顾忌。很果决地一窝胳膊制服了他。

    也就是他没想伤人。要不随随便便,就够安太阳炕上趴几天了。

    允泰见闹得太不成话,而且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动手要抓人,也真觉得安家有点不讲理了。脸一下就耷拉下来了。

    可他刚想出头替儿子挡横,偏巧不巧地,小芹这会儿开口说话了。却又一下让他的心掉进了谷底。

    “兆庆哥,你怎么不认呢?你是害怕,还是不要我了?你放心,我决不怪你……”

    得,就这一句,顶别人一万句。

    谁都能搞错?小芹自己说的还能有假么?

    允泰万没想的,自己儿子竟然真的做下这种丑事,而且当着两家长辈还胆敢抵赖。

    这个真相,可比别人当众打他一万个嘴巴还丢人。

    激怒之下,他立刻体会到了安书记恰才难以自处的尴尬。再无需旁人动手,他自己的态度就来了个大转弯,忍不住抬腿一脚砸向了儿子。

    “小畜生!你敢骗我!”

    他这一脚,可是带着怒气的。

    旁边的洪衍武登时就吓了一大跳。

    他可是清楚,舅舅是有真功夫的,兆庆这小体格,那挨上非得筋断骨折不可。

    当机立断,他一把推开安太阳,横跨一步就挡在兆庆身后。用两只手迎着允泰的胫骨就托过去了。

    总算及时,到底是托上了。但这一脚的劲儿也全落他肩膀了。

    “噗通”一下,他不由自主单腿跪地上了。就在肩膀火烫火烫的同时,膝盖下的地砖也生生被压碎了两块。

    “舅啊,脚下留情!”

    随着洪衍武一声龇牙咧嘴呼疼大叫,除了陈力泉,包括安书记、安太阳在内的其他人,皆惊骇地张大了嘴巴。

    谁都没想到,允泰这一脚会这么刚猛。看这意思,确实是要命的一脚。

    王蕴琳这个当妈的,再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先去看儿子怎么样。好在洪衍武活动了一下,倒无大碍。

    安大妮儿心同此理,也是一阵后怕,眼泪刷就下来了。“他爹,你怎么能……”

    允泰虽有些后悔自己冲动,却黯然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是儿子对不起人,他能有什么办法。

    而就在这个时候,寿敬方却说话了。他让众人千万别在吵闹了,这么七嘴八舌还都带着情绪,什么事儿也说不清。

    他称自己倒大概看明白怎么回事了,还不如让他这个大夫来给小芹号号脉。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个最理智的好主意。寿敬方一出手,结果马上就出来了,但是却颇出人意料之外。

    敢情照他的诊断,小芹是急火攻心,肝胆湿热,却并无喜脉。

    这意思说白了,就是小芹没怀孕,呕吐多半是情绪激动,引起的身体不适。

    一听这话,允泰和洪家人立刻都放了心。但安家哪儿能轻信呢?很是怀疑寿敬方话里有情弊。

    寿敬方就又说,“这事怎么也做不了假!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可以出钱,让你们带孩子去城里的医院检查,要真是有孕,我甘愿把命赔给你。”

    安书记和小芹妈这么一听就含糊了,跟着只能仔细盘问小芹到底怎么回事。

    小芹愣了半晌,彻底懵了,心里一着急,也顾不得害臊了,终于吐露了细情。

    “我,我不知道,是兆庆哥呀!是他抱了我,还亲了我……”

    安书记一听心里就是一跳,顿时大感不妙。

    “别的呢?你们还干别的没有?”

    小芹妈也慌了。“小芹,你这丫头,难不成,你们就这么点儿事儿!”

    小芹“哇”一声又哭了。“这……这还少啊?不是说,男的一抱女的就能怀孕吗?我,我……”

    得,上岁数的人全都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了。

    敢情今儿这事儿就是因为孩子无知,大人冲动,才闹出的一个天大笑话。

第一百零二章 结亲

    闹了这么大一个阵仗,动了这么大的肝火,安家要讨公道的两件事居然都成了笑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让安书记一家人的脸往哪儿放?

    所以安书记和小芹妈的脸可都成了茄子色了,那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下去。

    他们也只能归咎于安太阳这个大糊涂蛋。都怪他信口开河才惹出来这么多事儿。

    小芹当然更是难堪,她捂着脸先哭了半气,后来越琢磨越无敌自容,越想越无脸见人,不由自主就夺门而逃了。

    还多亏院门被安书记拿门闩挂上了,要出去必得费番力气。再加上王蕴琳心思缜密,一发现情况不对,马上叫兆庆把小芹追了回来。

    否则这种事儿对一个农村大姑娘来说,那恨不得跳河的心都有了。谁能保证不再出点儿意外?

    所以就在大家纷纷为虚惊一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寿敬方可就又开口了。

    “各位,闹成这个样儿,谁大概都不想看见吧?两个挺好的孩子,为这事儿受了多少罪?差一点就被坑苦了,多悬啊!我虽然算是个局外人,本不想掺和进这件事,可小芹的脉既然是我断的,那现在就算有了关系。我不愿见好事变坏事,甚至再为这事儿闹出人命来,本着旁观者清的角度,我就不得不说几句话了。”

    他这话说得很是平和,但秉公执著的语气却让每个都点了头。

    说白了,现在有关的人,其实心里都是一团糟。谁都巴不得能有个人出来,说说这事儿的道理,给出出主意的好。

    而见大家均不反对,寿敬方便首先对允泰一抱拳,说了声得罪。

    “允泰啊,你疼孩子的心,其实孩子自己也明白。可换个角度来讲,你也得想想孩子自己的心思。他自己乐意走的路,才能活得痛快啊……”

    “我可并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看我儿子,一心想学医,考上的却是农大,打报道那天起,他几乎天天旷课跑到医大去蹭课听。他今后毕不了业或是让农大开除,都很有可能。而他就是学成了,也当不了大夫。可我不怪他,还一直支持他。这你想不到吧?因为人只有真的想学,才能学到真本事啊。单纯为了那一纸文凭委曲求全,才是真正的悲哀啊……”

    “另外,就得说到蕴琳身上了,兆庆这个大侄子可知道他姑姑过去不少事儿。我看,这其实也是这孩子死心塌地不回头的一个原因。别忘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水到渠成的事儿硬拦可不是办法。小芹姑娘今儿对兆庆怎么样,你可都看着眼里了。俩孩子感情怎么样,你也肯定明白。难道你还觉得能拆开他们吗?”

    “最后再劝你一句,你一辈子可以说是为功利所累,这种苦楚你其实是最清楚的。你还愿意逼自己儿子再遭一茬罪吗?你再想想兆庆身子骨,他又受得了这个吗?何况兆庆现在就是愿意去大学,做体检,验尿也未准过得了啊……”

    “相反,他不走,反倒对你们老两口也是好事。别忘了,兆庆即使重归京城,你们可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呢。老年无靠的滋味你想过吗?今天也就多亏你有个好外甥,要不就冲你这一脚,兆庆别说上学了,能保住半条命就算好的,现在儿子平安无事,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吗……”

    这番话说得允泰极为悻悻然,他既深感对不起儿子,也格外感激洪衍武。愣了半晌,百转千回之下,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兆庆啊,爹想开了,不拗你了。你自己的事儿,自己拿主意吧,还是人平安,比什么都强……”

    “小武啊,舅舅是得好好谢谢你,让你受连累了……”

    这两句话一说,所有的人同时喜出望外。

    安大妮儿和兆庆就从没见过允泰和谁这么通融过,无不露出了笑容。

    安书记和小芹妈也骤然轻松,都舒了一口气。

    小芹更是目露喜色,脉脉含情望着兆庆。

    洪家全体也为允泰态度的转变眉开眼笑,感到由衷的欣慰。

    因为谁心里都明白,这亲事大概是没阻碍了。

    可就在屋内气氛刚刚轻松起来,与他们所想恰恰相反,寿敬方接下来的一番话又把欢快的气氛给遏制住了。

    寿敬方对安书记同样一抱拳。

    “您是一村之首,愿意和我们这样‘带褶’的人家结亲,能不嫌弃兆庆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婿,是您看得起,允泰父子俩断不会不承情。虽说您这封建家长的做派差点把事儿办坏了,可也不用不好意思,谁都能理解您是护女心切。所以,我们有件事儿不能瞒您,也得先说明白了。”

    “兆庆贪睡不是他懒,是身上有病。这病还不好治,我只有七成把握能让他痊愈。而且治好了,也说不准还会传给后代。而要是治不好呢,生活上虽能保和常人无异,但干活上还是有区别的,药也要喝一辈子。说白了,这就是个富贵病,小芹后半辈子可就吃苦了。还愿不愿结这门亲事,您可得想好了……”

    这话一说,等于又给泼了瓢冷水。不但在场的人一下沉默了,安书记和小芹妈也都犹豫了。

    是啊,谁愿意自己闺女受这么大迟累呢?

    可没想到小芹自己却半点没犹豫,回答极为爽快、坚定。

    “我不嫌,我也不怕苦累。只要能让我们在一起,我会照顾兆庆一辈子。他治病,我宁可卖血也不会断了他的药!”

    完!就在允泰三口感动的眼神里,安书记和小芹妈全都知道闺女没治了。这就是飞蛾扑火,明知火坑也心甘情愿往里跳了。

    他们一齐叹了口气,但也只得点了头。都表示小芹既然是一门心思认准了了,那就这样吧。只要兆庆答应他们不离开龙口村,就是他们的好女婿!

    这一下才算彻底的圆满。屋里登时欢声雷动,真可谓是皆大欢喜。

    再往后,安书记和允泰彼此握手言欢,都开始数落自家的不是。这也就意味着两家人正式成了亲家了。

    安大妮儿和小芹妈看着各自的丈夫,都乐得合不拢嘴。

    而现在最幸福的,也就是兆庆和小芹这一对了。

    俩人含笑对视一眼,反倒都不好意思了。彼此都是脸色粉红,还欲盖弥彰地故意分开来站。那“纯情”的样子,今天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出来的。

    这落在洪衍武的眼里,他就是“噗哧”一笑。

    打心眼里说,他是完完全全地替兆庆和小芹感到高兴。

    兆庆的选择别人看着有点傻,他却觉得这才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明白人活法。也是需要极大勇气和定力来抵制诱惑的。而小芹对兆庆的一片痴心,也完全值得兆庆如此付出。

    所谓千金易求,良配难寻。这种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才是人间至宝,真错过去了,是用什么功名利禄也弥补不了的损失。

    至于他们今后的日子,经济上会有什么难,那根本不存在。因为人生上进的路并不只一条,像兆庆这样的人,他相信无论在哪儿都是会发光的金子。

    更何况退一万步讲,这不还有他呢么。大不了他包圆了就是。有他在,还能穷了他们不成?

    心里这么想着,肩膀却又觉着火烧起来了,他就找了寿敬方让给看看。

    等俩人进了里屋,寿敬方掀开他衣服看了看,说等给扎上两针,推拿下活活血就好。

    而就这时候,洪衍武想起一件事来,可就讪上脸了。

    “表叔,你今天这番仗义执言,说得真好啊。能成就这么一门好亲事,那是积了大功德。可有一条,您是不是跟我舅打马虎眼了啊?”

    从药箱里取金针的寿敬方就是一皱眉。“怎么?哪儿不妥?“

    “我是说,大学体检的事儿。那不就一泡尿嘛,我去呀,支援兆庆一泡不就完了……”

    “老三,你净琢磨这些歪招有什么用啊!你要敢说出来,就是诚心添乱!”

    一边没好气地说着,寿敬方转身过来,猛地一把捏在了洪衍武的伤处。

    “刚才挨那一脚,你还不够过瘾是不是?我看你是想多养两天!”

    洪衍武顿时龇牙咧嘴喊疼。

    “得得,表叔,我惹不起您,谁让您是大夫呢……”

    这一天的中午,于情于理,允泰都必然要留安家人吃顿结亲饭。

    因为本就是临时准备,安大妮儿只来得及准备了一大盆蒜扮豇豆、一大盆爆腌老洋瓜和棒子稠粥,这些农家平时的吃食。

    安书记看着眼里,他怕饭食简单、清素,城里人吃不惯。就要悄悄指派安太阳回他家抓一只鸡来。

    可允泰一耳朵听见了,赶紧就劝。

    他连说不必客气了。称妹妹一家从京城带来了不少酱肘子和烧饼,是昨天西单“天福号”老店特意买来的,肉食已经充足,正好也让安书记尝尝京城名产。

    又说这年月养鸡都为了下几个鸡蛋,别平白糟践了东西。更何况他能找着妹妹一家还多亏了鸡蛋呢。妹妹一家和寿家父子如果不来,孩子们的事儿还得多波折,干脆就饶它一遭吧。

    安书记听了就笑,说常听人说机缘机缘,敢情应在这儿了。那今天就不吃这“有功之臣”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好面子的性情人,非要指派安太阳回家去拿两瓶柜子里的土烧酒,再抱坛子腌鸡蛋来。

    他口称谁让日头这小子满嘴胡诹的,一头驴过去,他也能说成万马奔腾。既然由他惹出这么多是非,就必须得让他跑一趟,将功折罪。而且一切既然因为鸡蛋而起,那正好大家都来吃一个,讨个吉利。

    这一番话就把允泰逗笑了,也就不再客气,任安太阳去取东西了。

第一百零三章 农家饭

    等到安太阳回来,饭食基本已经被摆上桌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和狗滚到了菜地里的洪钧,也被洪衍武给提拉了回来。

    还真别说,这紧手忙脚临时准备的一顿饭食,虽然简单,却还挺合大家的胃口。

    先说那盆爆腌老洋瓜。

    老洋瓜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粗细介于西葫芦和黄瓜之间,白皮白瓤,皮厚籽硬,没有任何味道,最大特点是便宜好存放。是这个年代京郊农民的主打菜。

    爆腌,则是京城百姓很常见的一种吃法。

    说白了,就是临吃之前抓把大粒儿盐对新鲜瓜果蔬菜突击性的腌制。蔫了的,走了水的,都不行,那只能腌咸菜!

    这种做法的好处是既有咸味也不损食物原本的鲜嫩,用当今时髦说法就是“保留了食物原生态”。

    这一盆老洋瓜是允泰家地里自产的,卖相上就很不错,夹杂着星点红辣椒和青蒜,颇能引人食欲。

    而它的吸引力,主要就体现在了洪衍武的身上。

    因为这东西虽然眼下繁盛得要命,在农村随处可见。但在进入九十年代,渐渐就会绝迹。

    虽然洪衍武小时候,简直把老洋瓜都快吃伤了,但对今日的他来说,那无异于是分隔了好几十年“老朋友”,是绝对的“咱哥儿俩好久没见了”。

    于是等到上桌吃饭的时候,他就光招呼这玩意了,咬得“嚓嚓”地响,直说脆生,好吃。

    不但引得人人捂着嘴儿乐他,就连他亲妈都感到奇怪。

    “这孩子,小时候没见怎么爱吃啊,怎么现在倒成了个‘老洋瓜脑袋’?”

    和洪衍武不同,上岁数的人更得意安大妮儿的稠粥。

    那是大柴锅熬的,棒渣儿很粗,很有嚼头。里面还搁了豆子,煮出来的粥红黄红黄的。

    这样的粥一开锅,在院里都能飘满香味。那浓郁的粮食香味,闻着就让人踏实和感动,它代表了生活的真谛。

    洪禄承、王蕴琳,寿敬方一边喝一边喝彩。连洪钧也很喜欢,直嚷嚷说这样美好的柴锅豆儿粥,他还从没喝过。

    这些话自然就把大妮儿夸得脸红过耳,心虚地说实在算不得什么,这里谁家的粥都是这么熬的。

    允泰听了倒是对她一笑,说你也别难为情。这就是农村的好处了,在京城里他们还真喝不上,并不是跟你客气。

    有这么好的粥,必然需要同样好的佐粥小菜才相得益彰。这样,安家的腌鸡蛋也就跟着出了彩儿。

    如今人们多吃咸鸭蛋,却不知鸡蛋用来做咸蛋,其实比鸭蛋更好。因为鸡蛋蛋黄虽然小,腌制出来却远比鸭蛋黄更为细腻,软嫩。

    并且不得不说,小芹妈的手段很有些高明之处。

    她腌出的鸡蛋打开不但都是红色的,还个顶个有油儿。居然还很有点溏心儿鸡蛋的意思。可谓别具风味。让每个人吃了都赞不绝口。

    洪衍茹就不免感叹,说既然腌鸡蛋这么好吃,那大家还买咸鸭蛋干嘛啊?

    为此,小芹妈大感面上有光,就高高兴兴给她解释。

    “丫头,那鸭蛋能和鸡蛋比?天生一股子腥味,要不做咸蛋,那还怎么吃啊?另外,咱们村儿,夏天的鸡蛋也不一样。山上有一种草叫“凤头黄”,鸡吃了这种草的草籽,下的蛋油大色红,与众不同,才能腌出这个味儿来。我们这儿冬天的鸡蛋就差好些呢。”

    大家恍然大悟间,王蕴琳就说,“难怪最近觉着家里的鸡蛋好吃多了,敢情是这么回事。”

    除了这些腌鸡蛋,安太阳拿来的那两瓶子酒也很不错。

    别看是土烧锅的玩意,色泽有些浑浊,不是特别的清亮透明,口感也略有些涩口。

    可因为是纯粮食酿的,决非城里那些掺香精兑水糊弄人的东西。酒香扑鼻不说,入口也很醇厚,回味悠长,喝多了还不上头。

    这可就投了陈力泉所好,他一盅一盅轮着敬人,喝得好不痛快。

    不过或许是酒多了,人就放松了,他一不留神秃噜了一句嘴。

    “我觉着农村也挺好的呀,吃的喝的都比城里强,还有这么宽敞的地方,干嘛人就都想往城里跑呢?要我,我就乐意留这儿……”

    这句话顿时就让桌上的人都有点尴尬。不过陈力泉性子敦厚,允泰这边都知道是无心之语,倒没人计较。他们只是怕安书记多想。

    安书记呢,为人也痛快,根本不避讳,哈哈一笑索性直言。

    “小伙子,你这么说我听着高兴。但说实话,其实农村还是不行,活儿累,东西还少。远比不得你们城里吃用都有国家供应,老店名店也多。你看就这些吃的东西吧,你们主要还是尝个新鲜才觉得好,天天让你吃这个,肯定就受不了了。哪儿有你们的酱肉、烧饼好吃啊?在我们这儿,油水,细粮,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我们就是过年也吃不上这么地道的酱肉啊,真解馋哪!……”

    确实,“天福号”的酱肉在京城鼎鼎有名。味道之美妙,曾促使“末代皇帝”溥仪在被特赦第二天,就骑着自行车来西单“天福号”门市部买酱肘子。

    用这样的肉食塞在烧饼里,那还能不好吃吗?

    别说在场的人人都爱,连洪钧那丁点儿的小人还吃了俩呢。

    特别对龙口村的本地人来说,恐怕桌上的一切加一块堆儿,也没这两样东西具有吸引力。

    别的不说,就看安书记和小芹妈把肉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填,顺嘴顺手往下流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简直舒展极了,幸福极了。

    而那安太阳在吃上更是不吝,一点不客气。筷子像是长了眼,专挑肥的往自个儿跟前夹,真正是吃着碗里的,看着盆里的。

    说白了,这年头太缺嘴了。短了荤这个主心骨,素怎么也体现不出应有的美感来。

    若真是没有桌上的大盆酱肉和小山似的芝麻烧饼,今天的农家饭桌想必就会失色许多,远没有现在这般美好和热闹了。

    只是安书记的话虽是不折不扣的现实,可洪衍武却能掐会算、通晓未来。他心里是有底的。于是举起了酒盅敬了安书记一杯,跟着就断言。

    “大叔,要照我看,城里眼下也就这点好处了。可您别忘了,日子是会变的。现在村儿里没有的,未必将来就不会有。村儿里现在没城里好,将来却未必不会超过去。我也不说别的,等明年您再看,我保准儿农村政策会和今年有个大变样……”

    这话绝对语出惊人,几乎所有人都看向了洪衍武。

    安书记当时就愣了。“唉,你这话可有意思,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政策?会变?”

    洪衍文更是忍不住好心提醒。“老三,这坐的都是你的长辈,说话得有把门的,别多喝几杯满嘴跑火车……”

    没想到洪衍武却是满不在乎,还言之凿凿。

    “二哥,我朋友的爸爸可有当大官儿的。也算消息灵通。你忘了提前让你复习的事儿了,可真不是胡说啊。”

    安书记是大队书记,他不论别人怎样,可是真产生浓厚兴趣了。就催洪衍武快给说说能怎么变,还表示反正是自家人,关门说话,说错了也没什么。

    这样一来,洪衍文也不好再拦,也就只得任由洪衍武高谈阔论。

    “大叔,其实具体政策还没定。但方向肯定是往宽松了变,您大概往原来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去琢磨就对了。”

    “啊,这不是走回头老路么?那政策可是……那谁提出来的……绝不可能!”

    还不光安书记,在场上岁数的人都吓了一跳。

    因为“运动”余波犹未散去,恐惧都是渗透在骨髓里的。这政策又是当年伟大领袖亲自发动这场“运动”的最初原因,真要像洪衍武说的,也太过耸人听闻。

    洪衍武自然理解大家的心情,琢磨了一下才继续说。

    “我知道大家都不信,但从去年起,发生的变化大家就都能想到吗?大学改择统一考试,优录录取了,知识又值钱了,老右也摘帽了。这哪一件可都是让人想不到的呀。其实我的话,大家现在还不妨当个笑话听。但我把话搁这儿,不是年底,就是明年,知青问题,咱们这样家庭的成份问题,就都会出政策。等这些都发生了,你们也就会信我了……”

    一时沉寂无语。没错,即使听来相当不切实际,可洪衍武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就不能不让在座的各位,往深处去想一层了。

    可到这儿,洪衍武还意犹未尽呢,他又把头转向了安书记。

    “大叔,从大面上讲,咱们国家乱够了,国家的底子都被掏空了。现在伟人主持国政,为的就是要让国家重新走向正轨。咱们是农业国家,农村人口最多,就是大力发展工业,农民也是基础,因为人总得要吃饭的。国家不可能不给农村减负,提高生产积极性。从下头说呢,老百姓也穷够了,饿怕了,都盼着过好日子。过去出了那么些政策,哪些管用,哪些不管用,不用我说,您心里最清楚。这才是我说这话的原因……”

    还真别说,在这种有理有据的屡次“洗脑”之下,安书记的态度还真有点松动了。

    “他三外甥,你说的这事我还吃不准,但我也盼着能这么变。不说别的,真要变了,兆庆倒腾鸡蛋的事儿也就不算啥了。我实在是怕有人拿这个找他麻烦,这还琢磨着就不让他弄了呢,想给他在队里找个耍笔杆子的差事……”

    没想到竟联系到了自家身上,允泰和兆庆父子颇有些意外,也亦喜亦忧。

    喜的是这明显是安书记要照顾自己女婿,以后兆庆就不用干体力活了。忧的是,卖鸡蛋的进项大,要不能干了,兆庆今后吃药治病可就有点为难了。

    洪衍武当然明白众人的不同心理,他先是赞同了安书记一下。

    “大叔,其实还是您考虑的周到。现在政策还没变,的确容易落人口实……”

    可跟着又话锋一转,“不过呢,事儿得看怎么说,虽然倒卖获利是不对的,但如果是给亲戚捎鸡蛋呢,应该不违反政策吧?”

    安书记官儿真不白当,很快领悟。

    “他三外甥,你是一张好嘴啊。可不嘛,你们是京城里的亲戚,那兆庆进城可就让人说不出什么来了。要不,他的差事我再缓缓……”

    洪衍武见安书记这么上道儿,心情也很愉快,临时起意,便继续深入探讨了一下。

    “大叔,其实您对兆庆才是真的心疼。怕他受累,也怕他在城里出事,才会给他寻个好差事。所以要是这样,我还有个想法,今后兆庆干脆就别自己去卖了,不如让这位日头大哥帮个忙。今后由他代替,把兆庆收的鸡蛋送到我那儿去。剩下的只要把钱带回来,其他都不用管。这样兆庆的药钱有了着落,日头大哥也能有点外快。您看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这主意是真好,绝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什么都不耽误。

    所以当时安书记就点了头,还催着让只顾埋头吃喝的安太阳道谢。允泰、兆庆也都喜上眉梢。

    可父子俩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因为这无疑是洪衍武给自己添了大麻烦。还担了份儿责任。

    但洪衍武却表示无妨,说城里太缺鸡蛋了,他自己不用上街去买,光熟人就能给包圆了

    王蕴琳当然是心疼哥哥一家的,见洪衍武既然这么说,知道他有把握,一琢磨便也表示赞成。

    “哥,你就别客气了。哪儿还有亲戚不向着亲戚的,回头让外人都笑话,就按老三说的办吧……”

    没想到,这话又让安书记产生歧义了,他抢着声明。

    “他大姨儿,咱们是儿女亲家,可是实在的亲戚啊。孩子要生了孩子,你们这面儿叫爷爷奶奶,我们那边儿是叫姥姥姥爷。咱不是外人,真不是外人……”

    王蕴琳和允泰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

    允泰抢着解释,“广胜兄弟,没说你,多心了。我看哪,咱哥儿俩,干脆商量一下孩子的婚事吧。看看哪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又该怎么办呢?您和小芹妈得先说说意见才好……”

    这一来,自然是让兆庆和小芹都不好意思了。

    但安书记和小芹妈却同时眉开眼笑。

    “那敢情好,咱们知根知底,又都是庄户人,没什么讲究。尽快吧,热热闹闹就好……”

    在屋里响起一片欢声笑语中,这一天的夏日午后,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和睦。

    外面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唱着赞歌。藤架上的小葫芦被风吹动轻轻摇摆着,好像它们都要参与到屋里欢喜的队伍中来。

    那条黄狗也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蹿进了屋,拿嘴使劲拱洪钧的腿,尾巴扑棱扑棱摇得很欢。

    它心里想的什么,洪钧当然全都知道。他就把一块儿肥肉攥在手里,送到桌下。

    很快,黄狗在桌底下用嘴拱开他的手,悄没声儿地把“赏赐”给吃了,还把他的手舔得精湿,痒得他直笑……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日子。

第一百零四章 大墙

    吃过了午饭,随着安书记打着饱嗝儿带一家人离去,村里人逐渐都知道了兆庆和小芹两家结亲的消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特别是那些早上尾随安书记过来的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怒气勃勃登门的安书记一家不但没和允泰家发生任何矛盾,两家人居然还结成了秦晋之好,这自然是大跌眼镜。

    而这些人又多数是些好事之徒和爱嚼舌根子的老娘们,于是私下里什么样的议论都有。

    有些人说安书记是为了要彩礼,知道允泰家来了京城的亲戚,狮子大开口,用高价儿把小芹卖给兆庆的。

    也有人嫉妒兆庆能捞着小芹这么个漂亮媳妇,今后还有大队书记当靠山,心里冒酸水不是滋味的。就说安书记老糊涂了,敢随便和“黑五类”人家联姻,今后肯定受牵连,会倒大霉。

    还有些人则反过来觉着兆庆为了娶小芹,宁可不去上大学是纯纯粹粹地犯傻。笑话他本来能做城里人,能找个好工作,却非留下来当农民,娶个乡下姑娘的。

    但总之,大多数村民还是厚道的,朴实的。

    他们不但为兆庆和小芹,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而高兴,在情感上,也和允泰家这个半外来户又亲近了许多。

    大家都觉得兆庆能留下娶小芹,足以证明他是彻彻底底把龙口村当成自己的家乡了。今后,他就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了。

    而恰恰是这种意识上的改变,日后不仅会对兆庆本人,也会对允泰和安书记两家,甚至会对整个龙口村,都产生莫大的好处,使兆庆的人生成就远超过去读什么大学。

    只不过这一点,别说此时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提前预知,就连现今的人们,大多数也是想象不到的。

    因为说句实在话,简单的惯性思维,从众心理,并不止是这个年代的通病。

    下午的安排很简单,大人还有说不完的话,孩子们也就用不讲什么规矩了,谁都成了王爷,我行我素,随心所欲

    兆庆自告奋勇提议要带大家去摸鱼。

    对洪衍文、寿诤和洪衍茹来说,这是他们从没有经历过的活动项目,都很感兴趣。就连洪钧也闹着要去。

    只是安大妮儿担心外头太阳太毒,孩子们中暑。特别是洪衍茹和洪钧,真晒成黑老包就糟了。就不想让他们去。

    好在王蕴琳很开明,说“让他们去吧,洪家的孩子可没那么娇贵,就是晒成了红虾米也没什么。谁让他们自己乐意呢。”

    就这样,安大妮儿才不反对了。

    兆庆的心倒是很细,先把家里两个草帽给洪衍茹和洪钧这两个重点保护对象戴上了。然后才取了墙上的鱼篓子带他们出门。

    就这样,六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后头还跟着一条黄狗,一起走到了村南边的一个水泡子。

    水泡子面积很大,清幽幽地水波不兴,还长着大片大片的荷叶,看起来相当美好。可兆庆却说得留神下面的水草,千万别被缠住脚,还说有的地方水很深,这里淹死过人。

    这么一听,洪衍茹就害怕起来,死活不让洪钧下水,还不住嘴地问其他人,“你们行吗?你们行吗?”关切、紧张溢于言表,那意思是要不就别下了。

    可洪衍武却说,你带着洪钧一边看着,待会儿你就知道我们行不行了。

    就这样,他让洪衍茹带着洪钧先去一边避开,他们其余的人就脱得只剩条裤衩,都下了水了。

    兆庆非常熟悉情况,指指东边说,那边水浅,太阳光下,水暖,鱼多。

    洪衍武和陈力泉相视一笑,就一猛子扎下去了,等再冒头,已经每人手里抓着条小鱼。

    岸上的洪衍茹和洪钧一阵雀跃。兆庆拿过鱼篓子放下,也不得不夸。“行,是把好手!”

    寿诤和洪衍文一看也来了劲,跟着也都钻下去了。

    可这俩大学生看着简单,哪儿知道洪衍武和陈力泉是经过大海练出来的本事呀,几乎可以说是龙王爷的亲儿子?

    结果他们真应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了,自己费了半天劲,一条鱼没抓着,还都给吓跑了!纯属裹乱!

    别说洪衍茹带着洪钧笑话他们,连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了,知道必须虚心求教,才能掌握摸鱼的窍门。

    于是,打这时候起,就由洪衍茹带着洪钧和那条黄狗在岸上看衣服,扑蜻蜓,捉蝴蝶。五个大小伙子则专心在水面上钻上潜下。

    在微风吹动中,在草窠里的虫子的吟唱声中,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阳关灿烂,尽享野趣的下午。直到西边天空浮现出一片美丽动人的晚霞,他们才收场回家。

    而这时,他们的鱼篓子里已经几乎装满了。都是些“小麦穗儿”,还有不安生的小泥鳅。

    晚饭自然因他们的集体出动而解决,那是另一种柴锅才能展现的精彩贴饼子熬小鱼儿。

    大锅、柴火、风箱、小板凳,这次是由允泰亲自在灶下烧火添柴拉风箱,他比累得不想动的洪衍文更有条不紊,不大会儿,就把锅里的水烧开了。

    安大妮儿开始把拾掇好了的鱼倒进去,她从小坛儿里舀出一些自家做的大酱,又扔进去两把香葱,丢半头子小蒜,再用大铁勺子慢慢地搅。

    兆庆则从旁抓起一把和好的棒子面,使劲地甩在热锅的锅帮上。

    在氤氲的蒸汽里,那些黄色面团像一圈头碰头在吃奶的小猪崽儿,可爱极了。

    紧接着大锅盖严丝合缝地盖上,允泰抽出了硬柴,灶底的火逐渐变得和顺、柔和,由着小火慢慢地炖。

    这一家人配合实在默契,就像共同完成了一场精彩的演出,各司其职,把各自的角色扮演得真好!

    晚饭在院子里吃,锅里冒出了喷香的鱼味和贴饼子的香气,撩拨得让人心里发慌。

    洪钧这小子大概是饿狠了,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想往锅跟前走,去掀开锅盖瞅瞅,那里边变成了什么。

    临到锅熟,安大妮儿又端上桌儿一盆鲜货。有顶花带刺的新择黄瓜,一口就流水的小水萝卜,甜而不辣的羊角葱儿,这些都是蘸酱用的。

    酱是纯黄豆酱,已经晒了一整夏,揭开酱缸,“噗噗”地直冒泡,酵发得火候正好。

    这晚上,每个人又吃得不少,谁的肚子里都得吃下好几十条“小麦穗儿”和泥鳅。

    只是洪钧有点儿挑食。他不敢吃鱼脑袋,非说怕它们进到自己肚子里造反,咬他可怎么抵得住?

    饼子上,他也只爱吃上头的焦咯吱儿。那玩意咬起来“嘎嘣嘎嘣”,又香又脆,他连吃几块都丢不开手。

    至于被揭了“咯吱儿”的饼子,洪衍茹很主动地接收了,吃不了的还塞给了洪衍武。她这个“姑爸爸”,惯侄子可有点儿没边儿。

    唯一委屈的是那条大黄狗,它只能在远处趴着,不时拿眼睛往这边瞅瞅。

    洪钧看着黄狗可怜,问他舅奶奶怎不给黄狗吃饭?

    安大妮儿却告诉他,乡下的狗从来不喂,它们要靠自己出去找食吃。

    洪钧听了,这才明白他这个“新哥们儿”为什么会这么瘦,就又偷偷藏起来半拉饼子。

    天渐渐黑下来了,要说龙口村唯一谈得上先进一点的,就是通了电,用上了电灯。

    可晚饭后,谁都不愿意进屋,就没开灯。大家收拾完碗筷,只借着微弱的星光,听着秋虫鸣叫在院子里聊天。

    这个时候,田野间都是黑洞洞的,有萤火虫在远处扎堆,一闪一闪的,显示着一种神秘的未知。让没见过这种景象的人都很新奇。

    头顶上则是满天繁星。那又粗又壮的银河,呈现出恍恍惚惚,密密麻麻,横亘琼宇的精细。这种壮美、浪漫,更是今日灯火通明的科技年代再也难的一见的。

    而夜晚也是安大妮儿最能展现自我才华的时候,她可不光会做饭,还会打着扇子讲述许多奇闻轶事。

    像什么黄鼠狼拜月,狐狸炼丹,刺猬修炼时候被冲撞了,还得再熬五百年。还有什么“银河调角,棉裤棉袄,银河分叉,单裤单褂”的天时老令儿,一下子把年轻人都吸引过去了。

    农村的夜晚,真的也很有意思。

    第二日,大家都起了个大早,因为今天允泰要带王蕴琳去母亲的坟上祭拜。

    而且由于昨天打过招呼,安书记一大早也赶来了,还特意找村里的车把式赶来辆马车,亲自作陪相送。

    到达目的地,让所有人很意外的是,允泰和王蕴琳的祖坟根本就不是以前的那个地方了。

    他们来到的是村西头九龙山的一处山脚之下,丝毫没有王蕴琳记忆里两边跪着两只石头羊,还有石头的马气派。只能见到一处足足长达数百米的石头墙,上面连绵不绝刷着各种革命口号。

    而后,允泰根据标语内容,找到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人民解放军!”这一条后。他才有点无奈地告诉王蕴琳,说“民”字后面就埋着他们的母亲。

    安书记见众人诧异,赶紧为大家解释。说这还是允泰为龙口村立下的一大功劳呢。

    敢情“运动”开始破“四旧”那会儿,村里就接到上级指示要平坟。

    这事儿安书记挺为难,他是党员、书记,也是个大孝子。不平坟吧?这属于“四旧”,将来到了地下没脸见马克思。

    平了坟吧?上级的任务是完成了,可一耕地再把爹娘和先人们的累累白骨翻出来,赶明儿到了那边儿就更没脸面对爹娘和先人们了。何况村儿里人也不干呢,非得戳他脊梁骨不可,他真为难。

    于是他后来就召开村民大会,让大伙儿一起想办法。可遇到这种事儿谁也没辙,最后还是允泰出了个好主意。

    他说不行就移厝吧。说白了,这意思就是迁坟。他的主意,是让把村里所有的坟都迁到九龙山脚下一块风水不错的地界去。这样才应付了过去。

    可后来又出了一档子事儿,上级又号召“农业学大寨”非要把山平了,改梯田。

    这样的话,村里人的祖坟又都保不住了。安书记又不得不求允泰想辙。

    允泰最后苦思三天还真琢磨出来了。

    那就是先上山开田,然后用山上开出的石头在村里人的坟地外头砌起一道大墙,把坟都围进去。最后在墙上面刷上各色革命标语。这样体现了学大寨,干革命的决心,谁还敢拆?

    安书记一听拍案叫绝,马上照办。于是,允泰也就成了村里的大恩人。

    都是因为他,所有人家的祖坟才算保住了。这份大功,也让他一家在“运动”中安安乐乐地走了过来。

    只是从此,村民们在拜祭的时候,就要麻烦一些了。人进不去,只能在外面意思意思。各家各户的记号,也都得自己想办法了。

    对此,王蕴琳虽然很是遗憾。可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先人们的坟地还能留下已经是万幸了。这还是多亏哥哥机智,村里人照应的结果呢。

    自然,她是不会怪罪的,反倒谢了安书记多年来的周全。就默默把家里带来的祭品摆在了墙下。

    然后由允泰领头,和洪禄承一起带着自家的几个孩子举行祭礼,撒奠酒,烧纸钱。

    跪拜时,心头的一番难言滋味,真的只有王蕴琳自己才能知道。

    她想起了母亲坐在椅子上抽着水烟,耐心指点她如何管理家事的样子。

    也想起了母亲母亲对允泰的恨铁不成钢,跟她絮絮叨叨诉苦的样子。

    更想起来自己嫁人之初,母亲看似绝情说出永不来往的话后,却又侧偏着头,强忍眼泪把翡翠扁方交给她的样子

    唉,几十年的工夫便已是沧海桑田,如今人已阴阳两隔。

    多年的思念,她虽找到了母亲的坟前,却仍是隔了堵大墙难得相见。而她那身有诰封,帽饰上能戴四颗东珠的母亲,如今却又偏偏埋在了一个“民”字之后。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不能不说是天意如此,命运使然,可又怎能让她内心得以平静?

    就在这样复杂难言的心情之下,王蕴琳认认真真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她忘了时间,忘了计数,最后一个才起身。

    这时,大家发现,抹着眼泪的她,虽未放声,身下的土地,却早已经湿了一大片。

第一百零五章 金兰斋

    上坟后,中午是去安书记家吃的午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安书记为了今日这顿回请,下了很大功夫准备。

    昨天下午一睡醒就特意上了九龙山,设套子去抓野鸡了。倒是没白忙活一场,所以这顿酒席摆得相当体面。

    年轻人们好动,喜欢冒险,自然对怎么抓野物很感兴趣。

    而问得多了,安书记就说那干脆咱们下午再上山去得了。我亲自教你们下套,咱们再带上枪,兴许还能打几只兔子呢。

    这样一来,年轻人们就都眼巴巴地看着长辈,嘴虽然不敢说,眼神透露出真正的期盼。

    王蕴琳心软,见洪衍茹和洪钧的样子就想妥协了。为难的倒是寿敬方,他已经停诊两天,为病人考虑,实在难以多留。

    没想到此时,洪衍武却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先来送表叔回京,明天再返回来接大家。

    他说这样呢,家中大哥知道这边情况,会替母亲多请一天的假,寿诤也不用陪父亲急着回去了,又有多么好呢。

    于是这么一来,大家留下多玩一天,就不存在任何难题了。

    吃过了午饭,洪衍武先美美儿去眯瞪了一个午觉。下午三点,避过了最毒的日头,又起来先洗了把脸,才推出来一辆三轮车请寿敬方上车。

    年轻人们都已经去安书记那儿报道了,此时送行的只有洪禄承夫妇和允泰夫妇。

    王蕴琳一个劲嘱咐洪衍武路上小心,别太心急,颠着表叔。

    允泰其实也没什么好送的,他就给寿敬方带上点儿自家产的新鲜瓜果。嘴里十分过意不去。

    “你这个大夫这次出诊应该是这辈子最亏的一次,没收一分钱,还跑了这么远的路……”

    寿敬方却一个哈哈儿,打断了他。

    “你要老这么客气可没意思了啊。我明儿还打算把配好的药让小武给你送来呢。那你下回见我,难倒还这么谢不成?再这样,我都得躲着你了……”

    见此,允泰也就把后面的感激吞回了肚子。

    “老弟,咱们没得说,那以后一切都在心里了。对了,还喜欢鸟儿吗?入秋我让兆庆给你弄几只“蓝点颏儿”(学名:luscinia svecica亦称蓝喉歌鸲,通称蓝靛颏儿)、“红点颏儿”玩玩儿怎么样?这儿的鸟儿可多的是。”

    这份儿心意寿敬方倒是不好拒绝,何况他又真心喜欢,也就应了。

    “不瞒你说,我的鸟笼子可空了可好长一阵儿了。我也不跟你客气,最近日子舒心多了,还真有这个心情了。那好,回去得空我就把笼子,鸟食罐拾掇出来,在这儿先跟你谢一声了。”

    就这么着,洪衍武载着寿敬方,终于在众人的瞩目下踏上了归途。

    要说归京的这段路可不近呢。即使洪衍武蹬车速度比来时快点,到家怕也得七点钟往后了。

    那这一路上这么长的时间,叔侄俩总不能就傻坐着,当然免不了要聊天。

    洪衍武没几句话就开始往今天上坟的事儿上绕。可没想到,刚一提这茬,洪禄承就看出他的小心思来了。

    “老三,有话直说,别跟我动心眼子。你要打听的事儿我差不多有个谱,明说吧,你来送我是不是就打着这个目的啊?”

    洪衍武见寿敬方如此精明,也就不揣着掖着了。

    马上承认确实是想问有关父母和舅舅之间的过去。因为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几个人当年有些非同寻常的故事。何况兆庆的婚事还拿母亲来说事,这就更让他感兴趣了。

    但这种事儿,既然父母和舅舅有意回避,他去问肯定自讨没趣。这趁着有这么好的机会,当然就像跟寿敬方这个知情者打听一下了。

    他还说知道表叔大概有些顾虑,或许不愿说,他也不敢勉强。

    可既然如今他的母亲和舅舅已经团圆了,有些事儿应该就算过去了。何况,兆庆都已经知道了,想必他回头从兆庆嘴里套出话来,大约也不难。

    这么一说寿敬方就笑了。

    “你小子倒是该实在的时候实在,该痛快的时候痛快,算是彻底把我脾气摸透了。想的呢,也挺头头是道。有句话你说的还真没错,事情既然早已过去了,今天再看就不算什么了。你父母和舅舅避而不谈,也就是怕彼此尴尬罢了,并没什么真的隐瞒的必要。那既然今儿有空,我就都告诉你得了,也省得你觉得亏,白拉我一趟回去心里闹腾……”

    就这么着,寿敬方在三轮车的颠簸前行中,开始讲述起他所知道的那段昔日往事来。

    而听着寿敬方的诉说,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乡间小路,洪衍武的思维也被带向了极遥远的过去……

    一切的起始,其实得先从洪家与寿家祖辈的交情说起,得从洪、寿两家与完颜家的合作关系说起,也得从洪衍武的父母相识说起。

    而这些,其实都牵扯到了洪家当年在东华门外的一家饽饽铺“金兰斋”。

    这个“金兰斋”实在很不一般。

    他不但是洪家名下唯一非“衍”字号的饽饽铺,而且还是最早促成洪家、寿家、完颜家,三家建立起合作关系的地方,可以说是洪家真正发迹的起源地。

    原来,由于御药房东药房靠近东华门,所以在道光年间,常年在东药房宫直(太医院医官在内廷值班之称)的七品御医寿远,自然就成了洪家东华门外“衍美斋”分号的常客。

    洪家的第五代传人名叫洪鼎,他见寿远这个老主顾住的地方离紫禁城很远,便主动把分号后院的一间空房借与寿远使用。久而久之俩人也成为了好友,经常在一起品茶聊天。

    俩人接触时间一长,有时寿远便会对洪鼎谈起东药房内的情形,而洪鼎听了,对御用药材的厚利分外惊讶,便产生了与寿远合办参茸行的想法。

    只是寿远虽同样动心,却说人参属于皇室贡品,不能私买私卖,且御药房划归内务府管理,必须有靠山才能经营。

    这样一来,俩人在合计后,由寿远出面作保引荐,洪鼎再许以四成干股的报效,终于走通了内务府镶黄旗完颜家的门路。

    最后三家达成共识,一起合办了参茸行“衍寿堂”,就此垄断了宫中东西两个御药房的人参和鹿茸供奉。

    再之后,洪鼎又借着完颜家的光,从内务府所辖内外饽饽房手中包揽了大量制作传供的外活。继而又在北新桥开办衍英斋,在西四开办了衍祥斋。

    自此,洪家的饽饽铺遍及东西南北四城,所出的炉食也因为粘上了皇气,销量大增。

    到完颜麟庆之子完颜崇实成为朝廷一品大员时,洪鼎已经与完颜家正式确立了东伙关系。随后又陆续兴办了天宝金店、三阳金店、万庆当铺、古玩店聚宝斋、饭庄衍庆堂和燕喜堂。

    由于当年参店、金店、当铺,均为不能私开的阔买卖,洪家也就从此一飞冲天,成了京城最富盛名的官商,最具实力的超级富豪之一。

    日后,洪鼎与寿远也结为了把兄弟。正是为了纪念这段友谊,洪鼎才会特意把东华门外的“衍美斋”分号改了名,叫做“金兰斋”。

    而从此,洪寿两家的紧密合作,洪家与完颜家的隶属关系就一直稳固地持续了下去。

    但世事无常,再好的宴席也有散的时候。到了清末,清廷结束了延续二百多年的统治。袁世凯当了大总统。完颜家也就失了势力,不再具备当保护伞的资格了。

    这样一来,不但宫廷欠款难以追回,分道扬镳也势不可免。

    应该说,洪家倒还算厚道。洪衍武的祖父洪效儒没有像许多商家那样,墙倒众人推,借着“排满”风潮,一合账本子,黑不提白不提就不认账了。

    他是个很有道德操守的人,念着祖辈的情分,不但没让完颜家分担清廷倒台造成的亏空,还出一笔巨资,用合理的价钱买下了完颜家对所有店铺的股份,并且继续承担着每年为完颜家免费提供“蜜供”的活计。

    要知道,旗人的饽饽很大作用是用来祭祀,上供用的饽饽桌子是金龙绣套,桌子上每节码二百块糕点,往上摞十三层,有五六米高,还得用水果、绢花做顶子。单这一项,每年就意味这一笔巨大的开销。

    所以说,洪家的这个散伙条件可没法再厚道了,也就使得完颜家还能保持着最后的体面,维护住一定贵胄氏族的尊严和生活质量。

    而与日薄西山的完颜家相反,洪家在恢复了自由之后,仍然没有停下脚步。很快,洪效儒竟以京剧为媒,先搭上了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的关系。在袁家失势之后又迅速搭上了段祺瑞。

    靠着这位“民国四公子”之一,津门青帮的“老头子”。靠着这位“北洋之虎”。

    洪效儒不仅把与寿家合办的药铺洪寿堂开遍了北方诸省,还先后投资入股了岳乾斋的盐业银行,黄奕柱的中南银行,王昭甫的丹枫火柴厂,德国人詹姆士创办的朱诺饭店,以及股份制的津门北方轮船公司和津门利中酸厂。

    短短十余年,洪家就彻底达到了事业的顶峰。

    完全可以这么说,若以此时计,洪家无论从经营业绩上,还是从总资产上,在北方诸省里虽不敢说数一数二,却怎么也要排在前三位里。

    但恰恰也是因为洪家巴结北洋军阀这一点,本来对洪家十分感激的完颜家,却横生出来许多怨尤。

    也不是为别的,当时完颜家的家主,允泰和王蕴琳的父亲,对袁世凯的“立宪政体”、“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对态度。后来因袁世凯复又称帝。对他更是深恶痛绝,到了恨之入骨的程度。

    于是乎,他见到洪家巴结北洋新贵,就对洪家越来越冷淡,很快就把自家“蜜供”活计转交朝阳门的“永星斋”操办,宁可花大钱也不再沾洪家的光,这也就意味着两家人彻底断绝了来往。

    但历史就是这么绕着圈往前走的,不知什么时候,人们便又会踩在了昨天的脚印上。

    虽然按理说,洪家和完颜家的下一代人已经素不相识,形同陌路了。

    洪禄承作为一个常年往来于商铺,知名商家的少东家,王蕴琳又是一个基本上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名门望族的大小姐。他们此时生活圈子相距甚远,原本是完全搭不上边儿的。

    可偏偏的,这两个毫不搭界的人就遇上了,这就是缘分。

第一百零六章 氤氲

    洪衍武的父母的初次相见是在1936年深秋,那时什刹海的荷花早已凋零,东岳庙的金桂却香气正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据寿敬方说,当天的具体日期大概不是九月初九,就是九月初十。

    因为他约洪禄承听下午戏出来后,由于时间尚早,他就提议趁着“花红鸟季儿”(俗称,意为秋季是鸟市旺季)去隆福寺逛鸟市。

    当时京城鸟市时间地点都不是固定的,多附属于庙会,每月从旧历初三起,轮流分期。

    初三为土地庙,初四为花市,初五初六为白塔寺,初七初八为护国寺(俗称西庙),初九初十为隆福寺(俗称东庙),以下类推于十三、二十三、十四、二十四等日。其中尤以隆福寺鸟市最盛,后又于初一、初二增期两天,一月之中便再无虚日矣。

    洪禄承当然知道寿敬方在玩物上的独特爱好好,怕要不陪他去一趟,得遭他好几天的埋怨,于是欣然允诺。

    可不成想,俩人就在雇了两辆人力车,刚走到**府西口之时,忽有黑云飘来,正临头顶。电光雷鸣中,顷刻就洒下了瓢泼大雨。

    雨夹着风,风刮着雨,整条街道顷刻成了一片白茫茫,人力车自带的毡布防雨蓬居然都遮挡不住了。

    老天既然这么不给脸,别说鸟市肯定没得逛了。洪禄承和寿敬方弄不好也得淋成水鸡子。

    好在洪禄承急中生智,想起自家的“金兰斋”就在附近,就赶紧吩咐两个车向西改奔东华门。

    也加上两个车夫实在,毫不惜力地在白雨中奔跑成了一线。这才让他们没被全淋透。

    多给了俩车夫一倍的车钱,一进铺子寿敬方就直夸洪禄承聪明。

    因为真去别的地方避雨,来得及来不及先不说,就是到了也就是避雨,可“金兰斋”却不一样了,这可是有吃有喝的好去处。

    而对“金兰斋”掌柜的来说,少东家和寿家的大少爷的到来,无异于是两位巨星级的人物大驾光临,自然要热情招待,上赶着巴结一番。

    掌柜的不但招呼伙计赶紧奉上茶水,烧起堂前炉火给俩人烘衣服。另外,还嘱咐后面的烘炉掌案赶紧操办两份特殊的孝敬。

    那就是只有洪家名下的饽饽铺,只有老主顾凑巧才能享受到的一种糕点“八宝缸炉”。

    这“八宝缸炉”名目听着挺唬人,可说白了或许会让许多人失望。因为那其实就是点心渣子重新组合烤制的无馅圆饼。

    不过,它也确有独到之处,才能被叫做“八宝”。

    说到这儿就得又说一说京城传统的饽饽铺了,洪家经营的全是满式糕点,跟南式、洋式点心很不一样。

    满族人管点心叫“饽饽”,饽饽铺又叫“达子饽饽铺”,萨其马、百果花糕、芙蓉奶糕、细品小饽饽、酥皮点心、奶油乌他,这样的“达子饽饽”,用料中多有蜂蜜、酥油、奶油和各类果仁。

    所以正是由这些多种多样,品质甚高的下脚料融会在一起,烧制出的火烧才会滋味绵长,松软可口,甘美异常。

    特别是刚出炉的热缸炉,那香味一里地以外都能闻到,使得“闻香下马”者,被香味引进门来的主儿,也大有人在。

    但是这种东西,洪家的饽饽铺偏偏是不卖的。对一些特意登门的人和赶上的老主顾都是免费赠送。碰巧了您能白白地吃上,碰不上想买也买不着。

    洪家的用意很明白,不为别的,只为舍小利招揽人气。于是天长日久地贯彻下来,这些原本不值什么的点心渣滓,不但为洪家的买卖宣传了口碑,也赢得了许多新老主顾的持久性青睐。

    当然了,以洪禄承和寿敬方的身份,在这种口福上就有特殊的便利条件了。随时到,随时有。并不在受限之内。要不怎么说是自家买卖呢?

    可谁都没想到,就在洪禄承和寿敬方喝了口热茶,正围着火炉子烤衣服的时候。偏巧门外又进来了两个被雨淋得颇有些狼狈的女人。

    一个是年方二八,穿着洋学生衣服,容貌秀丽的大姑娘,一个是年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看样子,就知道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小姐和她的仆妇。

    果然,那仆妇就跟掌柜打上招呼了。说她们是从中山公园出来,中途归家赶上的雨,谁曾想车又坏在了半道儿上,不得已才进来避雨的。想请掌柜的行个方便,给她们小姐沏杯热茶。

    这话说完,不等掌柜的答话,洪禄承就先起身应承下来。这是洪家做生意的一贯原则,和气生财,人望为首。

    并且不等茶水端上来,洪禄承就把自己的椅子相让,邀请小姐坐到炉火近前来暖身。

    那小姐本有些害臊,可架不住忠心的仆妇一再相劝,怕她生病回去没法交代。洪禄承又是盛情拳拳,于是推辞了几番,最后也就脸红着过来了。

    可真等到她坐到近前来,将盘在头顶的湿辫子松下来,洪禄承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剧烈地一跳。

    因为小姐那根长长的粗辫子一直垂到了她脚后跟。那一头浓密的黑发,衬着小姐害羞的脸,让她看起来简直像一朵沾了露水的桃花儿。

    被水汽朦胧的玻璃,刚出炉的“八宝缸炉”的香气,与小姐那纤柔的身影,一条长长的辫子,氤氲出“遥望蓬莱,一半儿云遮,一半儿烟霾”的意境。也让他的意念中泛起了一副带有古旧温馨色彩的图画。

    虽然他迫于礼貌,迫于男女有别,不好直视,但还是感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吸引力。

    他心里突然领悟了一句话,一个女性,如果其侧影很好看,那她才算一个真正的美人。

    这个小姐的侧影,很美。

    这一天,洪禄承随后的表现很有些失常。

    本来能言回道,很擅长与顾客拉关系的他,不住口地,只会让那“八宝缸炉”。还居然言语磕巴,举止笨拙得像换了一个人。与他面白,身修,美丰仪的外表及不相称。

    而且不得不说女孩子很敏感,那小姐似乎觉出什么,看了一眼他的脸,瞬间也是脸色绯红。

    然后她就格外勉强品尝了一块,又矜持礼貌地感谢了一句,便很不好意思地把身子扭了过去。透过玻璃,只是专心地看那街面的雨水在街上击出一片片水泡,檐下的水哗哗地流成一条线。

    至于屋里其他人,掌柜的在专心对账。寿敬方和那仆妇则全在心无旁骛,懵懵懂懂地放口大嚼。

    那两碟子“八宝缸炉”,没多久,就都进了他们的肚子。

    当雨过天晴之后,小姐特意从铺子里买了两匣子芙蓉糕和萨其马带走,用以酬谢这番招待。

    但她除了两个大洋钱,却还给洪禄承留下了“断送一生人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相思滋味。

    小姐姣好的面容让洪禄承从此难忘,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写字,几乎全是类似于“清素若九秋之菊”之词。

    更是不知画过了多少有水汽玻璃背景的画作,玻璃的前头有美人的背影,当然也有三两个沙果或是一只睡猫,甚至还有一支扭曲的病梅。

    从此,一向只顾埋头家族生意的他变得心神难定,开始频繁地去中山公园,频繁地去“金兰斋”。

    而到了铺子里寥寥问过几句买卖,他便只坐在玻璃窗前遥望街景,往往会把一盏茶彻底喝成了白水。望着碟子里的“八宝缸炉”发起呆来。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又该怎么办,只是觉得除了这样,更难解心中的烦燥……

    其实他自己很清楚,在这个个人婚姻多数只由父母钦定的年代,姻缘由自己做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可就是这一次偶然邂逅,一次意外的巧遇,成就了他对异性的第一次渴望。

    从未体验过的朝思暮想,让他开始相信“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句话,才会促使他带着一种固执的执着开始寻觅那位小姐的踪迹。

    仅凭着撞大运的希望,在不知道那位小姐一点相关信息的情况下,他就巴望着月老能把红线系在他和那位小姐的身上。

    不过,或许缘分这种东西真的天注定,谁跟谁是一家子,早已是命中安排好了的。洪禄承这个根本不成熟的希望,竟因为他的执意,有了改变。

    时间一长,“金兰斋”的掌柜看不下去了。

    眼见少东家人越来越消瘦,愁眉不展,他其实很明白为什么。于是,私下里就说了实话。告诉了洪禄承那位小姐的身份,半亩园完颜家东府的大小姐,完颜蕴琳。

    还说她的父亲已逝,如今只有寡母和一个哥哥。和西府完颜立贤家虽是近亲,却也不如何走动。

    只因当家老太太瓜尔佳氏,出身显贵,做事向来果断清晰,自尊自信中透着暴戾与威棱,并不好交际,家风堪称严到了极致。

    掌柜的本意,其实是说两家门第差距太大,天潢贵胄之家本就鄙视商家,如今又对洪家攀附新贵存有隔阂,两家是无论如何也难成亲家的。他想着能让少东家就此回心转意,死了这条心的好。

    可洪禄承听了,尽管心里有些顾虑,却架不住情思难奈。反倒是因知道了伊人的下落庆幸无比,随后竟是痛下决心,想尽办法要主动出击,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了。

    就这样,在当今看了未免有些流于俗套的,却又相当真实的一见钟情,真的成了洪禄承与王蕴琳牵手一生的契机。

第一百零七章 私情

    洪禄承和王蕴琳后来到底是怎么谈上的恋爱,这个过程因为具有**性,寿敬方也说不清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他知道的是,洪禄承在这件事上下了很大的功夫。

    因为自从知道完颜家大小姐就是所爱慕的人以后,洪禄承又做了很多后续调查,并花了不少的钱。

    后来他不但每天放学下学,都会坐车到贝满女中的门口等着,还在亮果厂“半亩园”完颜府邸后面赁了个小院儿。正对着完颜东府的后面的一扇角门。

    反正这么说吧,对当年封建家庭的一个年轻女孩来说,日子本过得按章就本,十分平淡

    而像这种意外中,被一个男子一见倾心,锲而不舍的追求方式确实很罗曼蒂克、很感动人。同时也很刺激,也很冒险,自然是一石击起千层浪。

    于是乎,一段古老的曾被无数次重复的爱情故事,就在时光的复印机上又被复印了一遍。

    两人的生活轨迹都乱套了,迅速陷入到热恋当中。

    但这种事儿是纸里包不住火的,身在幸福中的人眉目神态,情绪举止都与众不同。

    洪禄承还好说,每天在外时间较多。王蕴琳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大部分时间都要陪着母亲,老太太又是火眼金睛,眼里不揉沙子的精明人,如何瞒的过去?

    时间没出俩月,完颜东府的老太太先起了疑心,就派人暗中盯梢。

    等知道了自家闺女竟然胆大包天,从街门溜出去跟一个男人坐上汽车去看电影了。瓜尔佳氏简直目瞪口呆了。

    于是前脚女儿刚溜回家,她后脚就派人关了街门。

    大家庭最厉害的传统就是不许荒腔走板,一旦不合板眼、规矩,就要施家法予以纠正,以挽回面子。何况牵扯到一个女孩儿的名节。

    那日王蕴琳的滋味必定是不好过的,她不但得一五一十招出口供,还要在祖宗牌位前跪上一整夜。

    更要命的是,允泰知道这事儿后搂不住火儿了。

    他的怒火主要来自于两点。

    第一,他自诩为金超皇族后裔,父亲又袭有镇国将军的封号,虽然清廷已经不在,毕竟也是个血统高贵的人家。

    可他真没想到自家的妹妹竟被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儿子,在背地勾上了手。这必然让整个完颜家族蒙羞,成为全北平的笑柄。

    第二,他还有个高中同学,是时任北平警察局长的儿子。去年刚刚留洋归来,当了德国医院的大夫。医术精湛,品貌端庄。

    自从洋大夫来过完颜家见过了他的妹妹,很是仰慕,就动了求亲的念头。

    他自己也认为这是门好亲事,便从中干旋说通了母亲,结果利用前不久给瓜尔佳氏做寿的机会,两家大人刚暗中把亲事说定。如今闹了这么一出,今后可怎么收场?

    于是乎,允泰就冲动了一把。他第二天就去府后小院儿,把洪禄承给打伤了。随后又跑去东华门的“金兰斋”,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店铺给砸了。

    回来他还不解气,就跟母亲商量,说索性俩人之间还没发生什么真正逾礼的事儿。为夜长梦多,干脆也别等妹妹高中毕业了,紧锣密鼓地先结婚吧。

    瓜尔佳氏深以为然,为家门声誉计,就点头了。

    可没想到,当天知道洪禄承被哥哥打伤,母兄要逼迫自己嫁人的消息后,王蕴琳竟然连夜跑了。她从角门出来,从完颜家一直跑到了洪家,敲开了洪家的大门。

    当时洪禄承脱臼的胳膊刚被寿敬方给治好。洪禄承万没想到王蕴琳能回找上门来,俩人这一见,可就再也分不开了。

    但也得说,这实在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世俗礼法所不容的事情。

    王蕴琳这一跑,完颜家就先炸了锅。瓜尔佳氏差点把脑袋往墙上撞,气得都背过气去了。

    洪家也同样是惊天动地。

    得家人禀报后,洪效儒急急赶到洪禄承的住处,一边是教训两个年轻人不知轻重,一边就赶紧叫人备车,想亲送王蕴琳归府请罪。

    因为他深知其中厉害,这大姑娘真要在洪家过了夜,真清白也成不清白了。

    可没想到王蕴琳以死相逼,拿出来一把剪子,说要送她回去就死在这儿。洪禄承一见,也不顾胳膊了,跪下就磕头,求父亲成全。

    正僵持中,允泰奉了母命,也怒冲冲追到了洪家来了。

    但他虽然手里拿着刀,腰里别着枪,一副势不干休的样子,却也完完全全看到了自己妹妹拿剪子要捅脖子的一幕。

    所以这一次,他一点儿没敢耍混,也没能把人给接走。

    最后,也只能是在洪效儒的亲自相陪下,回去把妹妹执意要嫁的消息回禀了母亲。

    这个结果,自然极大地触怒了瓜尔佳氏。

    她根本不理洪效儒的好话连篇,也没有就势促成一双儿女好事的意思。竟然坚决不肯变通,当场就发了狠。

    老太太先是对允泰和身旁的仆人们说,“既然如此,从此就给我把后门锁了,只要她敢从前门迈进家门槛儿一步,马上拿棍子跟我打出去。”

    随后还请洪效儒转告女儿,“要嫁人可以,从此不许姓完颜。姓猫姓狗由她去,完颜家从此没她这个女儿。”

    说完就让人把洪效儒请了出去,十分不给面子。

    而像这样的宣告,无疑也是将王蕴琳置于了死地。后门进不得,前门要打出去。她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

    母亲的绝情是王蕴琳绝没有想到的,伤心难过在所难免。可与洪家面临的麻烦相比,这还只是小事。

    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件事,必然会为洪家招惹到警察局长的敌视和报复。

    想想就知道,人家好好一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竟然让别人拐跑了,谁能不恼怒?

    关键是这种阶层的官员面子最重,这种事让人没法下台啊。

    果然,为了完颜家被迫悔婚,警察局长儿子还跟允泰这个老同学绝交了呢。所以没两天,一系列的针对性报复就轮到洪家人头上了。

    首先是在前门段儿上当警察署长洪家长子洪福承,被警察局长寻了个错处撸了官儿。跟着洪家各处产业不断有警察上门寻衅勒索,如果不给,当场就敢抓人封店。

    为了这事儿,洪效儒想尽了各种办法跟警察局长搭上线儿。

    可请客人家不来,登门道歉要坐冷板凳,送进去的礼物也全被扔出来。最后好不容易请岳乾斋、黄奕柱两位银行大经理一起出面当了中人,才算见了警察局长一面。

    但没想到,这位老兄就是来了也不是为了和解的,而是为了下通牒。

    警察局长大大咧咧把洪效儒晾在了一边,只跟岳、黄两人喝了一杯酒,随后转身就要走。

    这时,他只给洪效儒撂了一句话。

    “你一个臭商人居然敢惹老子?劝你趁早把家当卖了滚出北平,你要敢不老老实实滚蛋,老子就能让你们全家要饭。”

    这种对商人发自骨髓里的轻蔑和态度上的决绝,不但让洪效儒彻底的颜面扫地,也让两个中人也十分尴尬。

    到了这个份儿上,当然再也没有回旋余地,是完全撕破脸了。

    从表面上看,警察局也确实是商人们的活祖宗,手里有权又有枪杆子。洪家要想跟人家掰腕子实在不占任何优势,除了屈服再无它途。

    可警察局长偏偏忘了一条,他自己不要洪家的钱,可有人要洪家的钱呢。他的官儿是不小,可有人比他官儿还大呢。

    既然洪家都注定要破财了,谁还能有洪家人更懂得钱该怎么用?该往哪儿使呢?

    洪效儒一事不劳二主,还是烦劳两位大经理,继续帮忙引荐了宋哲元将军。

    这次事情办得很顺利。因为当下,这位平津卫戍司令,兼河北省政府主席发愁的是部队正与日军对峙,正是最缺钱的时候。

    洪效儒呢,一是为解决自家麻烦,二也不想北平落入日军之手。一顺两便,在捐饷的事儿上就显得很大气。

    于是双方很快谈妥了条件。洪家二十万大洋一掏,警察局长的帽子就被摘了,一家人全都卷铺盖卷回南方老家去了。

    洪禄承的官儿迷大哥洪福承则因祸得福。马上被起复上任不说,新任的警察局长搞清楚内情后,不知是为了跟洪家套近乎,又或是为了自己能取而代之表示感谢,还主动提拔了洪福承一级。

    这件事最终,反倒是以“臭商人”的全面获胜而结束。

    不过,洪家要娶儿媳妇过门儿,可还有一个大麻烦存在。那就是王蕴琳名份的问题。

    这位完颜家的大小姐,如果从家世上,曾是洪家的主家,配洪禄承自然绰绰有余。可偏偏她又是因私情出逃,被完颜家扫地出门的。

    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对两家人都是名声尽毁的丑闻。可要隐瞒到底吧,洪家娶儿媳妇总不能娶个没有任何来历的黑户。对亲朋好友又怎么交待?

    何况娶亲总得去合婚,放定,陪奁,接亲,总得吹吹打打地招摇过市。洪家要把王蕴琳娶进门,又从哪儿去把新娘子给接出来呢?

    这或许就是瓜尔佳氏老太太,有意对女儿施加的惩罚,也是对洪家的一种别样报复。

    所以为了这事儿,洪效儒不得不又想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他求到了一起合作办火柴厂的王昭甫家里,让王蕴琳认王昭甫当了义父。

    这样,改的汉姓是完颜家族所用最多的“王”姓,既不算忘本,也有了个出嫁的娘家。方方面面基本就勉强交待过去了。

    于是自此,王蕴琳搬到了王昭甫家暂居,完颜蕴琳这个人就从名义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丹枫火柴厂老板王昭甫之女,王蕴琳。

第一百零八章 迎娶

    虽然被逐出家门的王蕴琳已成无根之草,她的生活今后只能由洪家一力包揽,可实际上洪家对她并无丁点儿的草率和怠慢。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反的,她与洪禄承的婚事,声势和内容搞得都很大。甚至可以说在当年的北平,是要拔头份儿的。

    放定过礼当日,在王家院门前昭告喜事的六尺红布下,洪家送来的鹅笼、酒海,整猪、整羊,簪环首饰、四季衣裳,完全按照最高规格,足足有六十四抬。

    那些红漆描金的大抬盒,都由穿吉服的抬夫们抬着,摆了半条胡同,红了半条胡同。

    那专由“金兰斋”送来的一双“龙凤喜饼抬”,足足得有一百二十斤。一双“喜果抬”,枣、栗、花生、桂圆也同样摞的小山一样。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围观百姓为之咂舌不已。许多人都打听,究竟是谁家的姑娘出嫁,修来了这么一份儿好姻缘。

    送妆发奁那天同样的不含糊。

    洪家借王昭甫的名义,在外紧急采办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首饰,连寿杠带栏杆桌,加在一起也是六十四抬。

    而表示房产的瓦片,表示地亩土坯,分别摞了一百二十八块,被摆放在栏杆桌上,由抬夫彰显在队伍最前面。

    当这批价值斐然的嫁妆从王家出门的时候,自然又引来一大批人围在王家门口看,猜测卖火柴的王大老板是不是发了横财。

    还有小孩围在门口唱着着,“月亮月亮照东窗,王家姑娘好嫁妆。金漆柜,银皮箱,虎皮椅子象牙床。锭儿粉,棒儿香,棉花胭脂二百张。……”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在众口纷纭的议论里。无论王蕴琳本人知道不知道,但至少这批东西让王昭甫一家,在自家地盘上揽尽了风光。

    一点不亏心的说,即使王蕴琳真的作为完颜家的大格格出嫁,陪送的嫁妆若与之相比,怕也是要汗颜不少。

    而到了大婚的正日子,迎亲的排场更大。

    不但有洪福承属下的二十个扛枪巡警负责维持秩序。有“合兴号”喜轿铺的全套仪仗、鼓乐响器。洪家和寿家为了接送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还开来了“林肯”和“道奇”两辆汽车。

    就凭这份儿能叫来警察开道的尊贵,就凭整整六组的金灯、执事、两套二十四响来“晾轿”的荣耀,还有那两辆代替绿轿(按传统,迎娶是一红两绿三乘轿子,红的坐新娘,绿的坐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价值数万元的豪华轿车,这场婚礼就足以称为顶级规格。

    这次当然更惹得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堵住了胡同口,连卖豆汁、卖炸糕的也收了摊子,甚至曾一度造成了外大街的交通堵塞。

    不用说,谁都想争相一睹从没见过的阔气婚礼。

    除此之外,王蕴琳的婚衣也奢华透顶。

    那是由收了三百块大洋的苏慎针父亲老老苏,点灯熬油赶制出来的。

    大红的海水江崖吉服袍,红缎凤穿牡丹绣裙,满头的绒花珠钿,镶着宝石的绣鞋,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真玩意。颤悠悠的,沉甸甸的。堪称珠光宝气,光彩华丽。

    这让人作梦也想不出的服饰,让王家每一个女性都甚为神往,都认为身为女人出嫁,如能有如此光鲜,这一生都不亏了。

    而洪家之所以会如此大事铺张糜费,全是因为洪效儒深知王蕴琳所处环境的尴尬和所付出代价的昂贵。

    这里面既包含了他对自己儿子拐走了人家女儿的愧疚。也有想借大操大办示之以诚,让完颜家对女儿的未来放心之意。

    应该说,从这个角度来讲,洪家就是想用金钱对王蕴琳予以一定的补偿。

    只不过,在璀璨夺目的光芒辉映下,在京城百姓的羡慕和仰视中,笼罩在王蕴琳身上的风光无限,却远远不足以抵消亲情决断所带来的凄凉与孤单。

    临出嫁的前几天,她几乎每晚都悄悄地以泪洗面。而真到了出门子当天,她更是哭泣难抑,连眼睛都肿成桃儿了。

    那可不是一般礼节的哭,是痛彻心脾的哭。就连作为娶亲太太的寿敬方母亲,和作为送亲太太的王家姑妈都劝不住,越劝还越哇哇,是难以收场的泪流成河。

    有不知道内情的人还夸呢,都称赞新娘子孝顺,是个舍不得离开娘家的好女儿。

    要说这也确实,只是他们不知道,让王蕴琳难舍的可并不是这个王家,而是远在亮果厂“半亩园”的完颜家。

    她更是为了自己出嫁当日,没有一个血脉至亲在场而伤感至极。

    自然,这样一来,就没法梳头换装,盖上盖头了。

    以至于等在院子里的新郎官洪禄承和寿敬方,都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可他们急不得,也恼不得。唯一能做的,便只能交待吹鼓手们,一首接一首,连续不断地吹着《麻豆腐大咕嘟》、《油葫芦倒爬城》和《屎壳郎爬竹竿节节高》,借此为新娘子拖延时间,耗着时辰。

    这可中了吹鼓手们的意了,别看累,可如此,主家是要给赏的。他们吹得时候越长,赏钱就越多。

    于是,众人便带着极高的兴致开始“炒麻豆腐”了。

    这首曲子极有特点,唢呐笙笛要停止,只剩下鼓、镲的声响,而鼓不是在敲,是在揉,镲也不是在击,是在磨,咕嘟咕嘟,真如同锅里咕嘟的麻豆腐。

    只是这破曲子的鼓点儿,却也让洪禄承更加心烦意乱,坐立不安。

    要不是寿敬方按住了他,一向沉稳的他差点跟着鼓点儿在院里转磨。那可就真成了宛如滑稽戏一般的大笑话了。

    好在王蕴琳也懂得轻重,发泄一阵后,便开始极力克制悲戚。

    娶亲太太和送亲太太又都是麻利人儿,一个给开脸儿,一个给备好了头面,俩人齐心协力一通忙活下,总算是没让等在门外的花轿差点错过吉时。

    终于,随着院里吹奏起了《百鸟朝凤》,蒙上了盖头的王蕴琳以一副仪态万方的姿态在两位太太的搀扶下上了花轿。这让所有等候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要说迎娶队伍能顺利出发,还多亏了那二十个警察。

    全靠有他们排成两排负责护卫左右。那长蛇一样的序列才得以突破重重人群,从胡同里走上大街。

    而这一拉开场面,排场也当真不小。

    走在最前面的,先是一对开道锣为前导,然后是整整金灯、金执事、汉旗子、大执事,什么筛镜、绿扇、座伞也一应俱全。

    此外,还有两组二十四响的鼓乐响器分插其中。最后面缓缓跟着的就是两辆接送娶亲太太,送亲太太的汽车。

    可谓浩浩荡荡,新颖热闹,让谁见了都走不动道儿。

    不过,谁都没想到这路上还会遇到更为引人眼球,惊世骇俗的一出。

    敢情队伍才刚开出一条街,马路正中就有个画着大红脸,脸上带着髯口,手拿宝剑的净行大花脸,拦在了路中央。

    再看那红官衣,红判纱、系玉带、黑厚底,内扎黑靠牌,外罩黑蟒,胯和肩都揎起来,就知扮的是钟馗。

    而且这位角儿,远远一见着队伍,还就手舞足蹈,高声唱起来了。

    “摆列着破伞孤灯,对着那平安吉庆,光灿烂吐寒星,骑着那蹇驴蹬,似一幅梅花春景……权当个冰人系赤绳,权当个月老为盟定,权当作氤氲使巧撮合,权当作斧柯媒证……”

    要知道,旧京几乎就没有人不听京剧的。这一位的表演又相当到位,于是登时人声鼎沸,引得到处都是叫好声。

    只是今天的警察们却没有看白戏的心情,他们听得前面喧闹,还以为有人故意来闹事,就马上有人端上枪去前面干预。

    还好洪禄承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短时间的诧异后,他很快从吵闹的声音认出是允泰。于是他赶紧下车出面制止,总算没让事情变坏。

    而这位扮上的“钟馗”也是精明,虽不好当众明言,可他却能用戏词套进情景里。只凭一声高喝念白,便彻底亮明了来意。

    “妹子,休得害怕。我为上京应试,身陷鬼穴容颜改变,以致后宰门捐躯殒命。蒙上帝见俺正直,封我为躯邪斩祟将军,往来人世为神。为此特来相会,与你压轿。但我容颜改变,恐怕惊吓了你!”

    这一番话的后边,其实已经有些改词儿了,路人不免听得有点云里雾里,但洪禄承终究不同,立刻领悟。

    敢情照旧京婚俗,新娘子出门子,娘家兄弟一定要随行花轿左右,名曰“压轿”。这为的是防止轿夫们走着走着,故意将轿子弄得上下颠簸,左右摇晃。

    因为这是在迎娶的特殊时刻,轿夫们合理合法卖弄和露一手的权力。还不光是为他们自己的铺子争光,创牌子,也是向本家讨赏的条件。

    而允泰是因为迫于形势,不好以真实身份来送,才会充作了钟馗替妹妹了却终身。他终究没忘记妹妹的婚事,实在是个有爱有恨的汉子。

    既如此,洪禄承便亲自走到前面,毕恭毕敬相请这位“正神”随轿而行。

    于是乎,洪家的迎亲队伍就有了别开生面的情景。

    新娘子花轿旁边居然真的换上了这位“钟馗”老爷来把着轿杆。而且这位“钟馗”仍旧一路高歌,完全取代了鼓乐响器的《夸得胜》和《喜冲冲》。

    “把车轮马足,车轮马足,匆匆的趱此行。旌旗掩映,烧绛烛,引纱灯。听鸾凤和鸣,听鸾凤和鸣。响龙箫敲象板,鼍鼓凤笙,一声声美听,暖溶溶春霭霭,百媚自生。伞儿下,驴儿上,坐了英雄后。车儿下载个,弱质娉婷……”

    眼瞅着迎娶队伍再次上路,逐渐远去,路上的人们可全都傻了,老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他们不理解,也不明白,为何一场理应喜庆吉祥,端严庄重的婚事,会允许发生如此看似随便轻浮,看似荒诞无伦的一幕。

    他们更不理解,为何无论结亲的两家人和那么多的警察,最后竟然是听之任之。

    而与之恰恰相反的是,听着这一句句连绵不绝的唱词,花轿里的王蕴琳却是激动不已。

    她根本不用看,就知道外面来了自己的亲哥哥。并且她相信,也只有她的这个哥哥,才能想出这样标新立异,别出心裁的变通办法。

    毕竟是亲兄妹,他们自小相投,让梨推枣,如埙如篪。允泰的性子也就是这样,该他做的一定要由他做,该他张罗的一定要他来张罗。

    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一阵温热的眼泪再次夺目涌出,在嘤嘤地哭声里垂落衣襟。

    王蕴琳根本不在乎容妆是否难以收拾,她的心里终是释然了……

    就这样,一出《钟馗嫁妹》被演绎得淋漓尽致,这位“钟馗”老爷很忠实的履行了自己的义务。

    在他的手里,轿夫们今天完全吃了瘪子,曾几度耍尽手段也没能让轿杆颤悠起来。这一路上轿子都走得非常平稳。

    到最后,甚至有好几位轿夫因此还真的把这位“钟馗”当成真神附体了。出于对其神通的敬畏,不少人回家后自觉在灶王爷面前烧了好几炷高香。

    不过要说被“钟馗”彻底震慑住的,还得说是洪禄承。

    因为最后临到洪家大门前时,这位“钟馗”并没有进门。

    在一句“妹子,我与你阴阳间隔,难以聚首,后会有期,请了”之后,“钟馗”冲着刚下汽车的洪禄承一亮宝剑,便以一段唱腔结束了这趟护送任务。

    而他那眼神儿,那唱词儿,那架势,实在不能不让洪禄承胆颤心惊。

    “与我灿灿的鬼灯光荧,闪闪的旌旗现影,一行行大鬼狰狰,一队队小鬼狞。捧着平安,顶着吉庆。咚咚的鼓角齐鸣。咚咚的鼓角齐鸣。挨挨挤挤,鬼头厮混。从今后除妖斩祟,永镇后宰门!”

    不用说,这里面透出的鬼气森森,杀意浓浓,当是这位大舅哥对洪禄承,提前表示的一种严厉警告。也是他送与妹妹的最后一件礼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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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主,院派,佛爷,圈子,老炮,杆儿犯……演绎京城江湖,
军帽,仔裤,外烟,彩电,金庸,霹雳舞……历数流行风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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