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松动
送走郡主,崔翎浑身虚脱地瘫软在床上不肯动弹。
昨日凌晨卯时不到就被叫起,然后像个提线木偶般被摆弄了一天,已经累得半死。
昨夜连生波澜,一宿未眠,今晨好不容易敬了茶,送别了远行的丈夫,就想回屋补个觉,谁料到还得做早操搬屋子。
这会见屋子里没有旁人,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下子便沾床就倒了。
迷迷糊糊间,听到有小声的对话。
一个似是刚才送她过来的小篱,“午膳已经备下了,老太君叫我请奶奶过去用饭。”
另一个则是木槿的声音,“小篱姐姐瞧,五奶奶昨夜没有歇好,许是困倦了,正睡得香。”
她的语气很是小心翼翼,“姐姐稍等会,我去叫奶奶起来。”
小篱忙道,“诶,不必不必,我来时老太君也吩咐了,若是五奶奶歇着了,先不忙着叫她起来,等她睡够了再说。”
她低声笑着说,“老太君看着威严,实在是个再宽厚体贴不过的人,从不肯在几位奶奶面前摆太婆婆的脸。她老人家吩咐了小厨房的娘子,将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都温着了,等奶奶起来再用,也是一样的。”
崔翎混沌的头脑似被一阵清澈舒爽的凉风一吹,蓦然清醒了。
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都是时下正流行的贵族饮食,不过大多都是在请宴时用,平日家常用膳,并不怎么上桌。
倒不是因为贵,而是繁。
她娘家安宁伯府也是盛朝数一数二的名门,这几道菜,她就只在上回祖母生辰时尝过一回。
听说光一道蒸鹅掌,看着小小的一盘,所花费的功夫却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去骨、卤制、调味、蒸煮,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有经验的师傅一眼不离地看着,尤其是火候,差一分则嫌太腥,过一分则不显鲜味。
宴客时,拿出这几道需要功夫的菜,是一种体面。
但家常吃它,却是件极奢侈的事。
其实,她娘家祖母是个十分疼爱孙女儿的慈祥妇人,若是肯撒娇,祖母也总是无所不应的,倘若求上一求,祖母定会借个由头让厨下的人去准备的。
毕竟这菜不贵,只是繁琐,偶尔麻烦一回,在世代簪缨的贵族之家,倒也不值当什么。
可惜,崔翎一不受宠,二不愿当出头鸟,这颗想饱尝美食的心,便就一直被压抑了下来。
此时听到小篱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地提起蒸鹅掌、剔缕鸡、青虾卷,她都快要颤抖了!
崔翎身子十分虚乏,但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阻挡她对珍馐的热爱。
她强撑着起来,竭力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叫住小篱,“小篱姐姐,我已经起了,麻烦去回祖母一声,我洗把脸就马上过去。”
木槿闻声进来,见自家小姐明明囧着一张困倦不堪的脸,还在硬撑着,心里无奈极了。
她忙道,“小姐等着,我给你拿水。”
午膳摆在了东花厅。
说是花厅,自然摆了一屋子的花盆,有凌霄花,垂丝海棠,还有茶花也开得正盛。
崔翎刚踏进来,便觉得满室飘香,但吸引她的绝不会是花香,而是食物的香气。
红木制的八仙桌上,满满地摆上了一桌菜品,在温暖的屋子里,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
走近了瞧,每道菜颜色都十分鲜艳美丽,酱味的红润浓稠、清蒸的浅淡素雅、煎炸蒸煮各色佳肴都有着不同的色泽和气味,令人看了食指大动,满心欢畅。
老太君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小五媳妇快坐下,阿南说,早膳你只用了一小块糕点,想必这会早就饿了吧?快,你坐好,让小篱给你布菜。”
崔翎笑眯眯地坐下,说了几句讨喜的吉祥话,便也不大客气起来。
鹅掌软糯、鸡肉顺滑、青虾弹牙,这是无比丰盛而满足的一餐。
她心想,有钱真好,有愿意追求食物的精致美味的祖母真好,怀着这样的幸福,她忽然觉得搬来泰安院住也并不是那样难以接受了。
虽然不方便,但是的确有让人抵抗不住的好处。
不是金银珠宝,而是----泰安院有自个的小厨房,掌勺的据说是皇上赏的御厨!
能吃是福。
看着孙媳妇幸福而享受地用完了这一餐,老太君心里十分高兴。
她如今年纪大了,心里能宽容的事多了便还觉得好些,年轻时她可最看不得那些身娇肉贵的闺阁千金了,那时她初进盛京,来往的都是这等矫情娇气的小姐,可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能心平气和下来。
穿衣裳布料要挑,非要上等的云丝,好像略粗一点的料子就能被割伤一般。
吃东西挑挑拣拣不说,好端端一碗米饭,吃下去的颗粒能够数得出来,好像多吃几口就会有碍名门贵女的风度,变得俗气起来那样。
所以,老太君自个是直率的性子,便也喜欢爽利的女子。
像小四媳妇苏氏,出身于富贵了数百年的世家,那举止行事讲究得……喝什么茶要配什么杯盏用什么水泡这且不说,还要论天气心情风向精致,什么时辰喝什么茶,一点都不能马虎。
老太君觉得麻烦死了,便也不大乐意理她。
如今,好容易来了个纯真质朴又率性爽气的小五媳妇,想说什么话就说,想做什么事就做,连吃饭都可以吃得那么香的,老太君真是由衷觉得欢喜。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着崔翎的后背,“慢慢吃,祖母这里别的没有,好吃的有得是。做大菜的是皇上亲赐的御厨,做小菜的是从江南请回来的名师,还有位大师傅特别会做卤味,赶明儿让他做点来给小五媳妇尝尝?”
对崔翎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承诺,也没有比这更打动人心的话语了。
她眨巴眨巴着眼,有些动情地唤道,“祖母!”
崔翎上辈子其实还算是个十分精明的女人。
能一步步从社会底层爬到高处,并不是只靠能力和运气就可以成功的,她性格里还有一些十分敏感的东西,比如心细如发,懂得揣摩上意。
只是,这辈子生活在锦绣富贵的安乐窝中,顶着安乐伯府嫡女的身份,她也自知不可能嫁得太差,所以完全放弃了钻营和努力,在娘家时不曾刻意去哄好自己的祖母和继母,出嫁了,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迎奉自己的婆家人。
不想去做,不是不懂如何做。
就算已经转世重来,但是骨子里最深处的那份性子,是不论遭遇多少变故,都不可能轻易磨灭的。
她心思很细密,能很快判断别人举止言行背后的含义。
譬如先前老太君对她的善意,她其实如同明镜一般敞亮,只是……
前世她孤苦无依时,所遇到的都是欺辱和鄙夷,等到她飞黄腾达,簇拥在她身边的无一不是为了得到好处。她所经历过的人际关系,上司、同事、下属、朋友,甚至男人,她与他们之间,几乎全部都是被各种利益交织着的。
她很难去信任别人了。
所以,在安宁伯府时,她和家人关系冷淡疏离,她其实并没有将崔家当成自己的家,而祖父母、父亲继母、叔伯和弟姐妹,还有府里的仆役下人,她只是按照次序,将他们当成她生存下去的上司客户或者同事下属。
但美食当前,崔翎发现,她设防生锈了的心门,竟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松动了。
该继续像个旁观者一样生活,还是努力融入这个家中,她一时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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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6 归宁(一)
三朝回门,虽说袁五郎不在,但归宁的礼节却是必须做全的。
老太君为显袁家对崔九的重视,本想亲自送了崔翎回家,但杜嬷嬷和乔嬷嬷都连声劝阻。
她老人家是御封的一品国夫人,与当今莫太后又是多年手帕交,连皇上都要称她一声姨母的,满城贵妇之中,除了帝王家的金枝玉叶,便数她年纪最大最受敬重。
若是她亲自送五奶奶回安宁伯府,虽是体面和荣耀,但安宁伯府那边接待的规格却得重新排了,五奶奶娘家的婶子嫂子们心里如何且不说,府里头几位奶奶的心情总要顾虑到的。
二奶奶和二爷成婚时,正值突厥异动。
当时皇上虽觉突厥小国,不堪一击,没有胆量挑衅我赫赫盛朝,但袁家军事世家,对战争的敏感远非常人可比,将军认为不久之后与突厥必有一战,是以一刻都不肯放松对袁家军的训练。
二爷新婚第二日敬了茶,成了礼,便去西山校场操练了。
也是运气不好,坐骑前夜受了凉,在与同僚练习马上对战时,那匹枣红马一时腿脚打颤,将袁二郎从马背上甩出来,伤到了腿骨。
因为着地的时候碰到了山石,兵刃也不巧刺了进去,所以袁二郎那次腿伤挺严重的,军医固定打板之后,便嘱咐半月之内不要动弹,否则这腿骨接不好,将来上战场会大受影响。
当时梁家住在盛京城郊,说是城郊,其实都快要到相邻的鄚州地界了。
因为路途遥远,二奶奶心疼丈夫,三朝回门的时候,便没有要二爷同去。
老太君当时心存感动,派了还是毛头小伙子的五爷护送着二奶奶归的宁。
还有四奶奶,那是从大老远嫁过来的,便没有什么三朝回门一说,成婚第二年,四爷才陪着她去了一趟隆中。
乔嬷嬷道,“老太君喜欢五奶奶,想要给她做足脸面,这个心意咱们都懂。但若是太大动干戈,四奶奶就算心里不乐意,倒也不屑做些什么,二奶奶可是憋不住气的人。”
她语气越发柔和,“你这不是给五奶奶添乱吗?”
老太君想了想,便只好作罢。
只是,她仍旧吩咐杜嬷嬷,“虽说如此,但袁家总不能让小五媳妇自个回去。去请大奶奶,顺便问一问大爷有没有时间,让大爷夫妇陪着小五一块去安宁伯府坐坐。”
大奶奶虽是郡主身份,但作为长嫂陪同,于安宁伯府的人来说,便是晚辈,既显得袁家对小五重视和满意,也不太过,倒也合适。
过不多会,杜嬷嬷来回话,“大奶奶说大爷得空,就由他们夫妇两陪五奶奶归宁。”
老太君派小篱来请的时候,崔翎还在与周公约会中。
住在泰安院的好处,现在她能够完全体会到了。
首先,自然是膳食精美可口,这个无须多言,老太君听说她最好美食,便乐呵呵地吩咐了小厨房里那几个顶级名厨给五奶奶露一手。
她的规制是每顿四菜一汤,老太君多两道,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老太君减了两道菜,如今每顿八菜两汤,至今还不曾有过重复的。
其次,因为每日里都在一处,老太君便免了她晨昏定省,尤其她总是一副睡不够的样子,老太君心疼,便也不让人叫她早起,譬如昨日,她可是睡到了中晌才自然醒的。
崔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问木槿,“祖母叫我什么事?”
木槿太了解自家小姐的脾气了,晓得她一定是没有将归宁这事放在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小姐您忘记了?今日三朝回门,您还得回安宁伯府一趟。”
她一边上前伺候着崔翎起来,一边说道,“大爷和郡主都已经准备好了,您若是再不快点起来,可失礼了。”
崔翎还想要问,为什么袁五郎不在也要归宁?
木槿已经动作麻利地替她挑了身喜庆的衣裳,三下五除二替她净了面,梳了头,上了粉。
这动作一气呵成,如同行云流水般畅行无阻,实在是木槿多年修炼而成,在安宁伯府时,她家小姐也时常这样迷迷糊糊,次数多了,经验也就丰富了。
崔翎立在穿衣铜镜前顾盼了几下身姿,回头捏了捏木槿的小脸,十分满意地说道,“要问我在安宁伯府最得意欢喜的一件事是什么,便是有了你和桔梗。”
她笑得如同花开般灿烂,“桔梗忠心不二,你最知我懂我。”
有个凡事都能想到她心里去,又勤快又手巧的丫头,她才能这样安心地继续懒下去。
木槿早就习惯了,瞅了眼自家小姐道,“小姐再不去正堂,老太君和郡主就该等急了。”
崔翎一想到这两位领导,果然立刻正了神色,急急忙忙往老太君那赶去。
泰安院的正厅里,不只宜宁郡主在,梁氏廉氏以及苏氏三位嫂嫂,也都端坐在堂。
崔翎一一问安,然后立在一侧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孙媳妇贪懒,让祖母和嫂嫂们见笑了。”
宜宁郡主笑着说道,“时辰还早,安宁伯府离得不远,不着急。”
她起身对着老太君躬了躬身,“祖母,大郎在二门上候着了,那孙媳妇便带着五弟妹出门了。”
老太君看着长媳待小五媳妇果然亲近了许多,心里也欢喜,便忙朝她们摆了摆手,“去吧。”
刚才,宜宁郡主将要带去安宁伯府的礼单拿出来给她看了一遍,手笔大方且不说,看得出来,礼物都是花了心思的。
宜宁郡主便带着仍然有些呆呆的崔翎出了屋,临走时,还不忘记吩咐身边的婆子捎上几块点心,“五弟妹刚起,一定肚子还饿着吧,等会上了马车路上吃。”
崔翎感动坏了,像个听话的小孩般,无比乖顺服帖地跟着郡主到了二门,跟袁大郎行了礼,便猫着身子上了马车。
红漆的食盒里,装的是玫瑰酥和槐花香饼,能填饱肚子,吃了也不会有异味。
她忐忐忑忑,有些不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宜宁郡主,“大嫂,那我真的吃了哦?”
郡主忍不住笑,“你真的吃吧,给你,就是让你吃的,难不成还是让你看的?”
说是大嫂,其实年龄相差了十好几岁。
眼前这吃得正欢的女子又和她的悦儿生得有几分相像,所以宜宁郡主总觉得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她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怜惜之意,语气便也柔和了,“你在家时可曾读过书?平时里有什么喜好?来,行路无聊,和大嫂说说话。”
若是换了以往,崔翎定以话搪塞。
但经历了这几日老太君美食的洗礼,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袁家的处境和定位。
想了想,她脸上便笑了开来,一边吃着美味的糕点,一边婉转而平和地将自己在娘家时的事挑着拣着说了一些。
好像也没过多久,马车忽然停下,外头袁大郎浑厚宽和的嗓音响起,“夫人,五弟妹,安宁伯府到了。”
017 归宁(二)
袁大郎生得十分威武雄壮,偏偏眉目间的神色又十分宽厚温和。
崔翎觉得这两者有些反差,便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宜宁郡主忍不住笑,“你大哥和五弟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貌是不是截然不同?你这是没有见着咱们父亲大人,还有三郎四郎,若是见着了就不会这样想了。”
她压低声音凑在崔翎耳边说道,“大郎肖父,样貌粗犷了些,不过性子确实极宽和的。三郎四郎也是英伟霸气的男子。咱们家里,就五郎像故去的母亲,是个美男子呢。”
崔翎垂着头不敢接话。
她能说虽然已经铁板钉钉成了袁五郎的妻子,但她还没有看清自己丈夫的长相吗?
不过,听了郡主这番话,她不由自主便在脑海里对袁五郎的外形展开了想象的翅膀。
能上阵打仗的,想必身板还是极好的。
敬茶时,她虽不曾看到袁五郎的容貌,但身高摆在那,她的视线大约只能看到他胸口,按照前世标准推算,他差不多是一米八五的样子。
后来在二门口送别,他拂袖翻身上马时矫健威武的英姿,能看得出来身材精硕修长。
至于脸……
听说她故去的婆婆黄氏是盛京出了名的美人儿,男生肖母,那长相便自然得阴柔一些。
崔翎暗自叹了口气,觉得袁五郎也有点太点背了。
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几个哥哥都像父亲那样威武有男子气概,唯独他生得像个娘们似的。若是读书人家便也罢了,偏还在武将世家,这要是到了战场上,不得像兰陵王般戴个可怖的面具才能威慑敌人吗?
宜宁郡主瞧崔翎将头垂得低,以为她是害羞了,便也不再多说。
来迎的是安宁伯府大房的长子崔谨和他夫人罗氏。
崔翎对大堂哥大堂嫂一点都不熟悉,只在家宴上远远地瞧见过几回。
其实,平日里她深居简出窝在自己的小屋里,别说和隔了房的兄弟姐妹有来往,便是她继母生的那几个和她还有血缘关系的弟妹,也很少碰面。
安宁伯府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每日里闹的新鲜事也不少。
她屋里头的丫鬟婆子有时也会多嘴嚼几句舌给她听,但她向来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对府里的八卦消息从来都不留意,是以,虽在安宁伯府生活了十几年,但她对崔家的事,真的不比陌生人知道得多。
一看到大哥大嫂,她本能地想要缩起来往郡主身后躲。
谁让如今府里是长房当家,谨大哥是崔家的长子嫡孙,说白了,将来这安宁伯府也是他的。她若是和他们夫妻相谈甚欢走得亲近,便要被说是阿谀巴结,若是谈得不欢而散,她又害怕被穿小鞋。
所以,相见不如不见,还是彼此没有交集最安全。
郡主见崔翎的反应,联想到在马车上时崔九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想到这孩子在娘家时处境想必不是很好,心里便有些怜惜,想好了今日定要给五弟妹在娘家撑足场面。
她将崔九搂住往身前带,与谨大嫂寒暄时,三不五时提到五弟妹,一副疼爱满意的模样。
袁大郎虽然生得粗犷,但多年在盛京处理内务外事,炼就了他一颗细腻的心。他看出来五弟妹对崔家的陌生和疏离,也看到郡主一副护犊子的表现。
他也是个十分护短的人,家族荣誉感特别强,尤其是五弟新婚就出征,他这个做大哥的却安然在盛京享福,心里特别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便自动自觉地配合着郡主,将五弟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袁大郎夫妇的一番好意,崔翎秒懂。
她心里当然觉得十分感动,也隐隐有了一份归属感。
但又觉得对谨大哥夫妇十分抱歉,他们两个其实挺好的。虽然很少见面,但每回遇到了也总是客客气气,从来都没有欺负过她。
她方才躲起来,完全是不想惹麻烦的自然生理反应。
袁大郎和宜宁郡主显然有些误会了,所以才会这样莫名地带着一份敌意,这对谨大哥夫其实挺不公平的,她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崔翎想了想,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已经出嫁,按照盛朝的普世价值,她已经是袁家的人了,这次回门,其实完全是以贵客身份来的,她的举止礼仪代表的是袁家。
按照她的思路,她已经从安宁伯府这个公司跳槽到了镇国将军府。
感恩和谢意是必要有的,但她再也不必如此在意安宁伯府的人对她有什么看法,这已经不能直接影响到她的生活。因为,等用过午膳再小坐一会,她便就要回袁家了,下回什么时候再来,这个可说不准了。
她心里怀着份歉意,便不再继续装蠢笨,轻轻捏了捏郡主的手,笑着对崔谨夫妇说了几句圆场的话,虽说得不大熟溜,但却将气氛转圜了过来。
到了正堂,安宁伯一家子都在。
先是拜见了祖父祖母,然后又给各房的叔伯婶子们请安,等完了礼,大伯父便先请了袁大郎去聚英堂。
崔家最不缺的就是人口,很快,一大帮子崔氏子侄便簇拥着袁大郎出了门。
大伯母和谨大嫂也请了宜宁郡主去了花厅。
偌大屋子只留下了几个和崔翎同龄的姐妹,以及五房一家子。
安宁伯崔弘锦特意留了下来。
他现在对这个自告奋勇替他解决了难题的孙女儿特别爱重,便一扫往日严厉形象,十分慈祥地细细问了她在袁家的生活,吃得好不好,住得好不好,袁家的人好不好。
崔翎整理好了自己今日的定位,便再不像往日那般瑟缩。
她笑容满面,声音清脆如同黄莺婉转,“祖母慈爱,大哥宽厚,几位嫂嫂都是和善的人,尤其是大嫂,处处事事都照顾着孙女儿。”
虽然二嫂看起来有些利害,但暂时面子上还是挺和善的,她这几句话说的都是事实。
她想了想,便又将袁家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大略地说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笑眯眯地对安宁伯说,“祖父您瞧,我在袁家过得很好,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呢,您且放宽心。”
安宁伯心里十分受用,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崔翎的肩膀,“小九过得好,祖父当然放心。不过,你若是在袁家受了委屈,也不必怕,祖父会为你做主的。”
他又低声吩咐了几句,这才出去到聚英堂陪客去。
看着从前在家时蔫不拉几的一个人,去了袁家不只容色鲜亮起来,连说话都利索了,堂姐妹们都觉得十分惊奇,也有几个暗自有些懊悔。
听说袁五郎才貌双全,这么好的男子当初怎么就让给了家里最不起眼的小九?
崔翎从姐妹们脸上的表情猜到她们的想法,心里便觉得挺可乐的。
这时,她父亲崔成楷轻轻上前,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不知道何时被融化成水,温柔而饱含感情地唤了一声,“翎儿……”
018 往事
崔翎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在她浅淡的印象里,崔成楷一直都对她十分冷淡,平日里很少碰见,碰见了也不过是点个头说声哦。虽然,看起来他对继妻杨氏所生的三个孩子也并不特别疼爱,但总要比对她热络许多。
作为她的父亲,崔成楷显然是不合格的。
但,记忆里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光。
当年她死后重生睁开眼时,还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虽然是个裹着婴儿躯壳的成年人,有思想有主见,但三岁之前,她基本是没有自由行动的能力的。
那时候她母亲罗氏还活得好好的,将一个母亲所能给予的最大的爱全部都给了她。
父亲也不是后来那个庸碌窝囊沉默寡言的样子,他很开朗,满腔热血,爱她的母亲,也爱她。
还记得他每日归家头一件事便是要抱着她在园子里逛上一圈,沐休日也从不和狐朋狗友出去喝酒玩乐,总是在家中陪伴妻儿,整日抱着她不离手。
有几回,被祖父撞见了,祖父沉着脸说,“报孙不抱儿,你成日将九丫头抱在手里,也不怕被外人瞧见了笑话。有时间,别老呆在家里,多出去和同僚们交际交际,吏部是要司,你的上峰可不会只瞧着你爹的面子就给你升迁。”
父亲总是笑嘻嘻地回答,“爹您瞧,我的翎儿多可爱,不趁着现在多抱抱,她很快就长大了,到时候想抱她都不乐意呢。”
那时,崔翎虽然觉得被个大男人抱在怀里挺别扭,但不能否认心里满溢幸福和感动。
她前世出生在贫瘠的山村,父母生了很多孩子,作为不被期待的女儿,她根本就没有童年,也不曾得到过所谓父爱和母爱,兄弟姐妹间的亲情也少得可怜。
虽然不曾怨恨,但人对情感的需要总是客观存在的,她一直都很渴望也很期待得到父爱和母爱。然而,在她遍尝艰辛获得成功的时候,父母和兄弟姐妹却是如愿地围绕在她身边,但不是因为亲情,而是因为金钱。
在被压在废墟中因为干渴饥饿而逐渐枯萎死去的那一瞬间,她曾许愿若有来生,希望能得一个快乐美满的家庭,有一对爱她也值得她爱的父母。
然后,在她睁开眼的那一瞬,她真的得到了。
崔翎觉得幸福极了。
然而三岁那年,母亲罗氏得了一场来势汹汹的急病,没有多久,就香消玉殒了。
罗氏的病逝如果是个晴天霹雳,那么崔成楷的消沉则是崔翎的一场噩梦。
那个活泼开朗总是一脸笑意慈爱宽和的年轻人消失了,他低沉、晦暗、落寞、颓废,逐渐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说话,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
再后来,崔成楷听从父母之命,娶了江东安氏的女儿为续弦,接连生了三个孩子。
他仍旧过着提线木偶般没有精神的生活,对崔翎则越发疏离冷漠了。
崔翎没有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父亲带着情绪的面庞,勾起了她记忆里久远到差一些就要埋没的美好。但这份关切来得太迟,她不仅生疏,还有些抗拒。
在她决定要好好享受新生的时候,父亲退却了。
在她决定要在袁家重新开始人生的时候,父亲这个角色却又猝不及防出现。
可这时候,她分明已经不需要一个慈父了呀。
她已经长大,已经出嫁,在母亲逝世时那样脆弱痛苦需要父亲疼爱关怀的时刻,她都独自坚强地面对了也度过了,以后的人生里,她也并不觉得需要父亲替她保驾护航。
崔翎脸上仍然端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崔成楷看到女儿的反应,心里如同刀剐一样地疼。
他腹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跟她倾诉,但话到嘴边,却发现一句也说不出来。
道歉吗?已经太晚。
诅咒发誓?没有必要。
告诉她他的顾虑?不,太危险。
让她继续误解他?虽然不甘,但眼下看来,却也只能如此了。
崔成楷双手微颤,徐徐抬起想要像刚才安宁伯一般轻抚崔翎的肩膀,但那双手却只抬起了一半后,就重重地放下了。
他勉强笑了一笑,“翎儿,你在这里和祖母多多说说话,我去聚英堂陪客去。”
将话说完,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崔翎眉头轻皱。
这大约是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对她说过最长的一个句子了。
她虽然外表装得蠢笨驽钝了些,这些年来沉浸在自己设定的环境里,也的确对周遭一些事物失去了该有的判断力,但前世多年的钻营生活却并非一点痕迹都没有给她留下。
那就是,她很敏感。
刚才崔成楷的表现太过反常,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表露,但崔翎却直觉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那些秘密还极有可能和自己有关。
到底他的欲言又止是什么呢?
耳边响起二房的伯母问话,“小九,和二伯母说说,袁家到底怎么样?”
崔翎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笑脸迎人,她笑眯眯地转过头去,与二伯母和几位堂姐妹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有小丫头来传话说,今儿的宴摆在花厅,老夫人请九姑奶奶过去。
照例是一桌宴客的美食,极尽丰盛。
若是换了以往,崔翎一定十分期待,因为宴客的酒菜与家常的不同,总有几道特别费功夫特别显气派的名菜。但在袁家和老太君住了两天之后,她对安宁伯府的厨子,已经没有任何期待。
色泽,略欠诱人。
香气,勉强还算浓郁。
味道,则显差强人意。
再加上方才崔成楷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她心里存了事,食物的口感难免也会受到情绪的干扰,变得不那么可口起来。
崔翎吃得不多,宜宁郡主也只是略沾了沾嘴。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崔翎便瞧瞧拉着郡主的手说道,“大嫂,咱们再略坐一会,就家去吧。”
她一直就不喜欢这种人多热闹的场面,从前是怕出错,现在是没有啥心情。
原本,她也想过既然难得回来一次,怎么也得去自己从前住过的馨香阁缅怀一下,到底之前的十几年时光,她都是窝在那度过的呢。
但刚才闲聊时才发现,原来她以前的院子,昨儿就有侄女搬进去住了。
安宁伯府人口多,屋子少,她一直都是知道的,也晓得崔家不会像别人家那样还留着出嫁了的女儿的故居,就像她的馨香阁,从前也是一位远嫁的姑母的住所。
但,她才新嫁出去没有几天……
种种相加,她就觉得这次归宁了无乐趣,一点意思也没有,还平白给自己添了不少堵。
宜宁郡主略显惊讶,但还是点了点头,“嗯,也好,大约是昨夜不曾睡好,我有些头疼,也想家去歇一下。”
崔翎晓得,郡主这是在给她找台阶下。
等用过午膳,果真只坐了一会,宜宁郡主便领着崔翎告辞。
这回去的时辰虽然早了一些,但宜宁郡主身份尊贵,她既说头疼不适,安宁伯府的人难道还能强留?是以,安宁伯夫人便带着几个儿媳妇亲自送到了二门,眼看着马车徐徐出了门,这才返回。
019 腹黑
马车里,宜宁郡主问道,“五弟妹这是怎么了?”
先开始还好好的,从用午膳开始便情绪低落,急着要走不说,现在更是一副蔫掉的神情。
这可不是她印象里那个娇憨驽钝,于人情世故和规矩礼仪上有些生疏,却永远笑脸迎人的五弟妹。
崔翎长长的睫毛闪啊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让大嫂担心了。”
她不想继续在安宁伯府待下去的理由,首先是没有归属感。
别看祖父表现出了特别的重视,但在一个月之前,祖父恐怕连她名字都叫不出来。祖母平素慈和,以疼爱孙女儿出名,但崔家的女孩子太多了,她这样凡事争后恐先的自然就被忽视。
家里的叔伯兄弟姐妹,除了实在躲不开的家宴时,偶有几次照面,根本谈不上什么感情。
现在,就连她住了十几年的馨香阁,也是别人的了。
饶是今日崔家招待的规格极高,那也不过是看在袁家的面上。
虚伪客套,原本是她前世时最惯常用的伎俩,但此时见到,却分外觉得不适。
再加上崔成楷的欲言又止……
她这个人最怕麻烦了,不管崔成楷所藏的秘密是否与她有关,她都不想知道。
趋利避害,是人类本能。
虽然对自己的生父不理不管,其实有些自私和不孝,这她也承认。
但,既然已经嗅到了阴谋和危机,她没有理由明知道前面是无底的深渊也奋不顾身地往下跳,毕竟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就是简单干净的生活,遇到麻烦绕过麻烦,这才是她处事风格。
何况,她和崔成楷的父女关系并不怎么好,绝没有到能让她蹚浑水的程度。
如此一来,尽快离开安宁伯府,成了最安全的一条路。
但这理由,却并不能让宜宁郡主知道。
崔翎想了想,撇了撇嘴说道,“听十一妹说,我从前住的院子长房的侄女已经搬进去了,崔家人口多,姐妹多,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但……”
她语气微转,“反正用完午膳也只是在花厅坐着闲聊,还不如早些家去陪祖母喂眉儿。”
眉儿是袁老太君养在屋子里的一只画眉鸟。
宜宁郡主目光微动,正如崔翎所言,安宁伯府子嗣丰茂,又不肯分家,几世同堂不说,连安宁伯的两房兄弟也不曾搬走,人口多屋子少,好不容易有姑娘嫁出去了,空出来的院子定有许多人盯着,马上就有新人搬入这个并不稀奇。
只是做事的人太过心急,连这区区一天都不肯多等。
可见,崔九在娘家并不受宠,也没有人将五房看在眼里。
郡主心下微酸,觉得五弟妹真是可怜,不由轻轻搂住崔翎的肩膀,“五郎临走时求我得空教教你如何管家,当时我还以为五郎是在打趣,堂堂伯府嫡女,哪个不是打小就学着这些的。”
她顿了顿,眼神越发柔和了,“明日起,你就过来我那帮着我理事吧。”
崔翎一愣,惊诧问道,“管……管家?”
宜宁郡主笑着说道,“可不是大嫂要赶你,这是袁家的规矩。”
她细细说道,“父亲戎马半生,折损在战场上的子侄无数,他心里早就萌生退意,从前是无人能接管他手下兵马,如今朝中九王善战,父亲便有意将兵权交回。”
崔翎暗自想,她从悦儿被扣上就察觉到了皇帝对袁家已生猜忌,果然袁家的人都不是不知进退的,也早就想好了退路。想来这些年来捞也捞够了,急流勇退谓之知机,这样才能明哲保身。
她有些庆幸自己挑人的眼光,这回嫁到袁家真是个明智的选择。
郡主接着说道,“祖母的老家在西陵,她老人家一直想去西陵住着,父亲便想等朝里的事交托完了,便陪着祖母一块去西陵养老,他身上尚还有个国公爵位,便打算一并让你大哥给袭了,袁家的规矩,袭爵之后便要将兄弟们分出去。”
她轻轻拍了拍崔翎手臂,忙笑着说道,“说是分出去,其实也隔得不远,早些年祖母和我就找机会把挨着将军府的几个宅子都买下了,到时候各自开个小门,合起门来仍是一家。”
崔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心想袁家倒是开明,这规矩乍听之下有些不近人情,但其实却为继任的当家人带来了很大的好处。
不像安宁伯府,几代人都同住在一起,原本是为了家族的团结,但实际上人多了是非也多了,反而各自心怀异想。譬如祖父的两位兄弟,重孙子都有了也不肯搬出去,祖父碍于兄弟情面不肯说,等到时候大伯父承了爵,再将他们两家请出去那就更难了。
说什么亲情,彼此矛盾积累,论感情,恐怕还不及路人。
像这样分了家,但各自居在左近,来往也方便,没有利益冲突,反而更容易亲近。
郡主笑道,“这话论理不该由我这样说,但家里人都知道,我也没有什么好瞒你的。五弟说了,将来总是要搬出去单过的,趁着这段时间叫五弟妹好好学学管家。”
她轻轻拍了拍崔翎的手背安慰道,“也不难,就是琐碎些,明儿上午,你就过来我那,我教给你。”
崔翎晓得宜宁郡主是一番好意,定是见她在安宁伯府没什么地位,想着定也无人教过她掌家理事,便怀着一颗慈母之心想要好生带带她。
她是知好歹的人,自然是感激的。
只是……
崔翎没有想到袁五郎临走前那么点时间,除了和老太君约定好走哪就得带着她上哪,还拜托了郡主教习她管家之道,她不敢想,他是不是还拜托了别的嫂子教她琴棋书画,针绣女工之类的。
那男人简直太腹黑,太邪恶了!
不过就是一时口无遮拦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嘛……虽然换位思考,听着的确不太是滋味,但当时她也只是为了安慰忠心为自己忧虑的侍女啊。
再说,盲婚哑嫁,新婚丈夫就要离开的,如果不自我安慰一番,难道真的要她夜夜垂泪至天明吗?这种情况,他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是应该体谅吗?
谁知道,他这样小器不说,还在背后使阴招。
崔翎气得不行,但面对郡主,那些拒绝的话又实在说不出来,也没有理由拒绝,只能面有菜色地勉强答应下来。
020 才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在接连在宜宁郡主处置家务的勤勉堂认认真真地待了几天后,四嫂苏氏遣了跟前的大丫头梅蕊过来请崔翎,“四奶奶新近得了一曲新词,想请五奶奶过去帮着看看。”
崔翎听得头皮发麻。
早就听说这位四嫂是个风雅的人,所以在老太君屋子里偶然遇到的时候,她总是垂着头连眼神都小心翼翼的,就怕不小心就招惹到了四嫂。
让她帮着去看新词?
崔翎都快要哭了,好歹前世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她倒是还背得出几首苏轼李白辛弃疾柳宗元的诗词,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懂得欣赏会判高下。
在社会上摸打滚爬多年,来了盛朝后又脑袋空空了那么久,她现在基本上算个文盲。
四嫂却叫她去帮着看什么新词?
那她宁肯在这里继续听郡主分配家务处置下人,虽然琐碎繁多,但好歹她从前也是发号施令的那个人,御人之道古今通用,偶尔大嫂问起话来,她还是能勉强答得上几句的。
她忙用小狗般的眼神求救似地望向郡主,细弱地唤了声,“大嫂……”
宜宁郡主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这里也没什么别的事了,既然你四嫂叫你过去,你便去她那好好见识一下,旁的不说,她那个屋子布置地真真是只应天上有何似在人间,你学着点也有好处。”
长嫂为母,她现在当真是将一颗慈母之心都寄托在了崔翎身上,事事处处都为崔九考虑。
崔翎心里一百二十万分不想去,但偏在梅蕊面前,又不能将这种不乐意表现出来,只好苦着一张笑脸对那丫头称了声,“是,我这就来。”
脚下步伐,却是迟疑而沉缓的。
宜宁郡主到底好心,想了想,还是招了招手,“回来。”
她凑在崔翎耳边说道,“若是你四嫂问你这词好不好,你就说好,她问你好在哪里,你就随意胡诌个理由,她见你不懂装懂是个俗人,下回定必就不让你看词了。”
这番肺腑之言,完全是郡主的经验之谈。
没办法,四弟妹苏氏是个才女,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不是如今家里从了商,又避着前朝的嫌,真是妃子娘娘都做得的。是才女,就难免有些才女的特质,除了行止作风特别讲究外,为人也有几分清高孤傲。
遇到鄙俗之人,她也能秉持礼节,将人照顾地滴水不漏,但能令她交心的,却必是眼界非凡的人物,一般二般的凡夫俗子,她是看不上的。
苏氏新嫁来时,郡主和梁氏廉氏都不想在弟妹面前出丑,是以竭力表现出自己见识不俗。苏事以为得遇知音,便满心欢喜地拉着三位嫂嫂弹琴听曲煮酒饮茶吟诗作画。
初时,自然是极好的。
毕竟郡主出身大长公主府,梁氏的祖父做过帝师也算书香世家,廉氏也是堂堂的国公府千金,三人都受过严苛的贵女教养,于琴棋书画上也有自己的心得,欣赏苏氏的才艺,她们也挺津津有味的。
但,许多事都是看上去很美,真的身临其境,其实未必是件妙事。
譬如喝茶,苏氏喝不同的茶要用不同的茶具,从杯盏的材质大小外形都有严苛的规定,连茶叶的长短粗细色泽年份用什么罐子储藏都要细分,至于泡茶的水那更是不能有差错,是雨水雪水井水还是泉水都有讲究,连年份在何处接的都要清楚明白。
譬如弹琴,苏氏弹琴之前都要沐浴更衣焚香,弹不同的曲子得戴不同的指套。这且不说,还特别讲究周遭的环境,弹大风曲必定要选在狂风骤雨日的八角凉亭,弹出塞则万不能在屋中嫌格局太小,高山流水则定要在泉水旁。各项细节,讲究地令人发指。
头一次见识,当然是赞叹和享受的。
但次次如此,无疑却十分折磨人。
郡主和梁氏廉氏很快顿悟,先后出了几次差错,苏氏嫌弃她们世俗,渐渐地便也不找她们听琴作诗看词了。
听郡主这样一提点,崔翎顿时放松下来。
要雅致,她恐怕很难做到,但说到俗,她根本就不必练习,莫说吟诗作词了,就连繁体字她都还没有认得全呢,这样清新别致的四嫂见了她,不消片刻,恐怕就要请她出门。
这样想着,她便放心地跟在梅蕊身后去了。
苏氏住在拈花堂,光在外头看,和藏香园差不多的格局。
但一进门,崔翎便就惊呆了。
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各种植物错落有致地分布在不大的院落里,梨花树下架了一把精巧别致的秋千。这也就罢了,最神奇的是,就这么一点地方,竟然还能挖出了一处喷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世界里包罗万象。
她目测了一下这院落的大小,感觉也就和她藏香园的差不多,但藏香园里除了一棵槐花树外,也就放了几盆盆栽……
这时,屋中一缕琴音流泻,叮叮咚咚,伴随着泉水零叮,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敲落而出。
梅蕊笑着说道,“四奶奶弹的是迎客来,这是请您赶紧进去的意思呢。”
崔翎讷讷地点头,心里想,四嫂身边的丫头都这样博学多才,像她,就压根听不明白到底哪里说了让她快进屋去。
对她这个音痴来说,这些曲调虽然好听,但也就只是好听而已。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忙跟在梅蕊后面进了屋。
琴架前,有香雾缭绕,指音断,烟散开,露出一张清秀脱俗的女人的脸。
论容貌,其实算不得绝色,至少比崔翎要差上很多,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优雅和自信,如同一道温暖的白月光,一下子就将崔翎比到了尘埃里。
崔翎还是头一次这样近距离地与四嫂接触,对方的高洁与她的俗媚形成鲜明对比,她一下子有些结巴起来,“见……见过……四……四嫂。”
苏氏徐徐起身,举手投足间极尽雅致,她笑不露齿,眼角眉梢的笑意和嘴角的弯度都恰到好处,声音是十分柔和,如同棉絮,“说起来,我还算是你的娘家表姐呢,我闺名叫做子画,五弟妹下回见了我,可不必这样紧张。”
她略挥一挥衣袖,动作轻柔舒缓地走到崔翎面前,“五弟临走时说,五弟妹也喜欢琴棋书画,可惜在家中时不能如愿修习,他嘱托我得闲时指点弟妹一二,指点不敢当,但五弟这份心意,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不能辜负。”
崔翎脑子里嗡嗡作响,果然,又是袁五郎!
021 诡道
兵者,诡道。
武将常给人鲁莽无脑的感觉,但其实行军打仗只靠武勇是不够的。想要力克敌军,为将者必须运筹帷幄,擅谋略,懂兵道。手下兵马的数量很重要,但以寡敌众致胜的情况也屡见不鲜,这时候,考验的就是智谋。
袁五郎武将世家出身,家里的女眷们都熟读兵法,他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儿郎又怎可能是个简单的角色?
当时隐忍不发,不过是心里还存着一丝善意,总觉得自己不论如何对愧欠了妻子,不想在临行前撕破脸皮。但再温和善良的男子三番两次地受到新婚妻子的伤害,都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泰然处之。
他只是想给崔九一个教训罢了。
袁五郎不好惹,崔翎现在完全懂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四嫂这回说是叫她来帮忙看新词,其实是打算好了要教习她琴棋书画吧。
既是教习,又是受人之托,那么郡主那法子就不管用了。
她心里叫苦不迭,但却又没有法子拒绝,她才新嫁过来没几日,若是就此与四嫂交恶,不仅老太君那里交代不过去,底下服侍的人也有得好嚼舌根了。
崔翎怕麻烦,也折腾不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勉强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四嫂了。”
心里想着的却是,她崔九是不可雕的朽木,是不可圬的粪墙,底子不好,不赖师傅,完全没有改造的可能,就算花多大力气,也都是白费功夫。
只盼四嫂能早日看清这点,知难而退,她就阿弥陀佛了。
苏子画将卷轴递了过来,“这是我昨夜观月时偶得,五弟妹看看如何?”
崔翎连蒙带猜大概看明白了,刚想脱口而出说好,猛然想到当初在安宁伯府女学,她是如何把女夫子气得非赶她走不可,便忙收住口,装出一副懵然不懂的模样。
她举着新词来回地看,半晌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几个结构复杂的字,“四嫂,这些字我不认得,月花上干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句好端端的“月移花影上阑干”,直接就被她念成月花上干了……
苏子画愣住,言语间颇为震惊,“五弟妹没有认过字?”
大凡贵族之家,都十分重视女儿的教养,琴棋书画是基本,能有多大的造诣先不论,粗粗涉略总该有的。认字读书更是基础,若连字都认不全,将来如何管账,如何当家?
五弟妹出身伯府,也是一房嫡出,竟连移影阑这样不算生僻的字都认不得……
崔翎垂着头说道,“四嫂有所不知,每回我瞧见家中姐妹吹奏弹曲或写诗作画时,总是心生向往,十分欣羡。然而,许是天生驽钝,三岁孺子都会的千字文,我却屡学不会。后来家里长辈体谅,便也不逼着我学这些。”
她脸上现出几分愧疚不安的神色来,“所以四嫂叫我看词,无异于给聋子听琴,让瞎子看戏,我……我看不懂……”
崔翎想,她语气虽然委婉,但任何人都能听出来她这是直截了当的拒绝,话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想来四嫂一定会听出她弦外之音,放过她一马。
然而,现实永远不及想象美好。
只见苏氏眼神流转,神色间几次起伏,仿若心中经历痛苦挣扎的交锋,最后同情和怜惜占据上风,她轻轻握住崔翎的手,认真地安慰道,“这世间天赋才能者少,大多数人都须万般努力方能有所成就。”
她微顿,“五弟妹尚还年轻,何须如此妄自菲薄?学得慢不要紧,咱们慢慢来。”
崔翎不敢置信地问道,“什么?”
苏子画笑得清雅,“五弟得有好一阵子才能归家,反正来日方长,这期间,咱们从简单的认字开始,四嫂别的不成,这点耐心尚还是有的。”
她从书案上翻出一本诗集,“五弟妹拿去看,若有不认得的字,不清楚的意思,尽管问我便是。”
崔翎简直瞠目结舌,她恨死自己的“委婉”了,就不该说什么心生向往十分欣羡,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喜欢读书识字不就行了吗?
这下好了,看得出来,四嫂是经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才下定决心要好好教自己认字写诗的,若是此时她再断然拒绝,这岂不是戏耍人家?这梁子就铁板钉钉地结下了,莫说这原本就是自个的理亏,便是老太君知道了,也要说她不懂事理的。
譬如老太君和郡主她们,虽也不耐烦四嫂的风雅,但彼此尊重和体谅却是底线。
她自己嘴贱结下的因果,思来想去也只能自己承受,苦中作乐地想,就权当是又回到了孩提时候学堂之中,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将这茬糊弄过去,想来也并不特别难。
这样想着,崔翎便只好勉强地笑道,“那就麻烦四嫂了。”
苏子画雷厉风行,当时就让崔翎坐在案前读诗,她自己则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看书,耳边听到五弟妹提出疑问,她也不必起身,就能说出那词的读音和注解。
十一月初的天有些微凉了,偶有清冽的小风从窗棱的缝隙卷入,她回头看着伏案认字的崔九,容貌姣丽的女子蹙着眉,双手托腮,正专注而认真地盯着书卷上的文字思考。
苏氏的脸上不由露出欣慰的微笑,她暗自点头,“五弟妹或许不机敏,但却十分用功肯学,她只是没有遇到肯花心思的老师教她,否则,哪能蹉跎这些岁月?”
她心里暗暗决定,一定要不负五弟所托,在他归家时,还他一个钟灵隽秀的妻子。
崔翎好不容易熬到小篱来请她回泰安院用午膳,忙对苏氏说道,“四嫂今日教习,我受益良多呢,这诗集可否让我拿回去看,若有不懂之处,改日我再来请教四嫂。”
苏子画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这样虚心向学,很好。”
她语气微转,“听说五弟妹正跟着大嫂学管家?这样也好,恰巧我最近在教瑀哥儿认字,等勤勉堂的事完了,五弟妹就过来这里,你和瑀哥儿一块儿学。”
崔翎双唇微颤,这位四嫂实在也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吧,她只是客气客气,不是当真虚心向学啊!而且,瑀哥儿才四岁,让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子和个四岁小娃一块学认字,说出去要不要丢死人啊!
她目光复杂地望了苏氏一眼,为避免四嫂继续说下去,决定只当没有听懂,不曾应声,就拉着小篱飞也似地逃走了。
逃跑的路上,她心里也不忘记狠狠地鄙视唾弃背后使阴招的袁五郎。
宁得罪君子,也莫得罪小人,倘若她晓得自己一时之失,会惹来这么多的麻烦,她当初就该将自己的嘴缝上,一个字都不要说!
022 特例
回到泰安院,崔翎与老太君一起用了午膳。
今儿有剪云斫鱼羹、琵琶大虾、四喜扣肉和凤眼秋波,都是她素日心生向往的宴菜。这些珍贵的食材,通过名厨巧手烹制,色香味俱全,宛若瑶池蟠桃会上才能摆着的珍馐。
对于美食,崔翎从来都是来者不拒,风卷残云般的一阵大快朵颐后,她满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小肚皮,“祖母,您这儿的饭菜真是太好吃了,我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吃得那么好!”
她忍不住搂住老太君的腰蹭了蹭,“祖母,您真好!”
老太君乐得哈哈直笑,“你喜欢就好!”
饶是年轻时再要强干练的一个人,上了年纪以后,从容貌到心就都软了下来,她喜欢看着儿孙们开心快乐的模样,这比她自己的开心快乐更重要。
从前袁悦儿在家时,也曾像崔翎这样欢喜的时候抱着老太君不撒手,老太君没有女儿,便特别喜欢那种可爱可疼的小女儿神态,但自从悦儿入了宫给长龄公主伴读后,膝下好久都没有人敢这样对她撒娇过了。
崔翎看老太君心情好,便趁机将今日跟着大嫂学管家的事说了一遍,又提到四嫂请她过去看新词,她撇了撇嘴,“四嫂一片好意,孙媳妇心里都懂,只是……”
她微微将头垂下,“不是孙媳妇躲懒,实在是头脑驽钝,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说着,她抬起耷拉的脑袋,一脸期盼地望着老太君,“祖母帮我和四嫂说说好吗?我以后每日从大嫂那回来,就陪着祖母聊天说笑话,好不好?眉儿也喜欢吃我喂的食,我陪着祖母一块喂它!”
老太君忍不住笑,小五媳妇说什么不是躲懒,其实呀,她就是躲懒。
若是她先前没有找过绣娘打听,或许真的就被小五媳妇给糊弄了。但那绣娘说得分明,崔九小姐聪慧着呢,就是不肯学。
这人哪,若是没有进取之心,便是请了再好的名师来,也不管用。
老太君十分开明,袁家的媳妇也不需要精通琴棋书画,府里有一个才女孙媳妇已然足够,小五媳妇若是不肯学,实在也没有必要逼她。
若是以往,崔翎说得那么可怜兮兮,老太君定必应下了。
但这会却有所不同。
只因老太君心里记挂着崔翎肚皮里的动静,便有心想要免了她每日的晨练。别看扎几个马步对她们练过的来说不值一提,但对初来乍到没有经验的人来说,却是件费力的事。
她怕小五媳妇不小心受伤。
无论如何,曾孙为上,晨起操练为的是强身健体,倘若因此伤了胎儿,便得不偿失了。
只是做早操乃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为的是在非常时刻,袁家的女人也能承担起重任来。如今虽然世道不一样了,不需要女人冲锋陷阵,但这是家族的传统,若没有合情合理的缘由,也不该打破。
老太君也怕特意免了小五媳妇的晨练,虽是她一番好意,却难免会令小五媳妇感到负担。
毕竟,只是洞房一夜,能怀上孩子的几率太小了,她其实也只是怀抱一线希望,并没有非要抱上曾孙不可的想法。
而现在,小四媳妇苏氏,却给了她一个完美的理由。
老太君想了想,微笑着拍了拍崔翎的手,“傻丫头,你四嫂想教习你认字读书,这是件好事。难得你能入了她的眼缘,要知道,一般二般的人,她可看不上。”
她语气微顿,“顺便,也学学你四嫂的行止仪态,他们苏家教养女儿极其严苛,听说,连举手投足的幅度都要拿尺量的。不是祖母说大话,论规矩礼仪,满盛京城的贵妇们,没一个能比得上你四嫂。”
苏氏堪称完美,唯一的遗憾是她嫁到了不甚重视规矩的袁家,上头的嫂嫂们被崇尚武勇不拘小节的袁氏家风影响甚深,对她这套细致讲究,便有些不大稀罕。
但盛京城的名门聚会颇多,见过苏氏的贵妇人哪个不是对她赞叹不已?
也有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家,竭力想要结识苏氏,目的只是为了让苏氏能在仪态规矩上指点上自家女儿一二。
崔翎愣愣地张开樱桃小口,“啥?”
祖母的意思,显然已经从单纯的认字读书上升到了让她学规矩礼仪上头了,难道她又作茧自缚了一次吗?
她苦着一张脸小声地说道,“祖母上回还说,在家里怎么舒坦怎么来,咱们袁家没有旁人家那些繁文缛节呢。”
老太君见崔翎皱着一张小脸,模样娇俏可爱,不由笑着打了一下她的手心,“你也知道,那是在家里!镇国将军府是什么样的人家,多少人情来往和聚会请宴,推都推不掉的。”
她眼眸微动,笑着说道,“若还是在家里当闺阁小姐,自然可以称病不去,说不定还能得几句贞静沉稳的溢美。但当了媳妇儿可不同,你若总是推辞,别人可是要说闲话的,就是远在西北的五郎,也要因此被人诟病。”
老太君说这话并不是为了敲打,只是陈诉一个事实。
这世上有许多不得不遵守的规则,哪怕没有道理,却不是一人之力就可以改变的。
她年轻时只是个从西陵城走出来的野丫头,出身将门,驰骋过沙场,身上难免带着几分野性和匪气。但经过岁月的洗礼,被那些无奈的规则磨砺,她如今修炼成一名雍容淡定的贵妇,光从外表来看,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出身和经历。
老太君眼中,崔翎就是一颗未经打磨过的璞玉,分明有着上佳的品质,却只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以放弃无为的方式捍卫自己的本性。
她喜欢这样的崔九。
但凡事不是非此即彼,也不是非黑即白,老太君相信只要有心,总能找到一个圆融的平衡,她也希望崔翎可以好好想一想,可以做到伸缩自如。
崔翎垂头不语,半晌点了点头说道,“祖母放心,我会和四嫂好好学的。”
老太君嘴角翘起一个轻松的微笑,她缓缓点头,脸上满是老怀甚慰的表情,“你每日要和大嫂学管家,又要和四嫂学认字读书,很是辛苦,祖母便为你破个例。”
她神秘一笑,“从明日起,小五媳妇,你便不必跟着祖母去尚武堂了,练早操的事,以后再提,我会交代给你二嫂知道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崔翎总算打起了精神,“嗯!”
比起痛苦到无以复加的扎马步来,她忽然觉得和瑀哥儿一块认字读书,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了呢!
023 独食
瑀哥儿今年四岁,是四郎袁渊和苏子画的长子,小小年纪就十分帅气,既继承了袁家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姿,又有苏家女儿举手投足间的优雅飘逸。
崔翎觉得这小孩儿什么都好,唯独一点,就是对她有点不大客气。
此刻,四房拈花堂的东厢书房,苏子画留下课业后,去了正屋处置事宜,交代了在她回来之前,务必要将诗经里的这篇《甘棠》参透,不只要能读,还要懂得内中含义。
崔翎趴在书案上,有气无力地念着,“蔽柿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所……”
她看不惯繁体字,尤其是那些奇形怪状的字眼,只能连猜带蒙,但这草字头下的似乎是个龙字,难道应该念龙的音?
正当她左思右想,犹豫迟疑的时候,耳边响起一阵闷笑。
她抬头看到身侧的小男子汉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但略昂扬的下巴和眉梢眼角的笑意都泄露了他的表情。
这孩子是在嘲笑她!
崔翎见苏子画不在,便不再摆那副温柔乖顺的好婶婶模样,气鼓鼓地嚷道,“喂,小孩子要有礼貌,就算你知道的比我多,但这样偷笑,也是不对的,知道吗?”
自从上回老太君发了话,她每日从勤勉堂学大嫂当家理事出来,便径直要去拈花堂。
和身边这小屁孩在一块读书,也有好几日光景了。
她古文基础不好,简单的字词倒是认得,但一旦遇到冷僻生僻的,就两眼一抹黑,完全抓瞎,没有少在这孩子面前闹笑话。
大约是她的拙劣表现给了瑀哥儿鲜明的对比和强大的信心,这孩子从刚开始时对她的生疏敬畏,逐渐将她不放在眼里。苏子画在的时候一副规矩认真的模样,只要苏子画一走,他就本性暴露,不是对她言语嘲讽,就是目高于顶完全看不起她的样子。
他和袁五郎一样,总是有办法将她气得炸毛。
瑀哥儿抱胸斜睨了崔翎一眼,“五婶婶哪里看到我偷笑了?我偷笑了吗?什么时候?怎样笑的?”
他微顿,“其实,五婶婶连茏字都不认得,我倒并不吃惊,否则婶婶也就不会和瑀儿一块启蒙了嘛。不过,因为心虚随意怪罪侄儿偷笑您,这个……也是不对的。”
像个肉丸子一样的小男孩,却一副十足大人的腔调,这抬着下巴针锋相对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想到了袁五郎。
崔翎对袁五郎的相貌没有印象,但是他临走前对她所做的一切,却渗透了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完全破坏了她起初对这段姻缘的美好设想。
包括现在被逼无奈要和个四岁的小肉丸子一起进学,还时不时受他奚落嘲笑,这全是拜袁五郎所赐!
所以她一看到瑀哥儿这小大人似的表情,立刻就联想到袁五郎若是知晓了她此刻境遇,脸上也一定是这样得瑟的神色。
崔翎心中一股不甘和火气就喷涌而出,她气呼呼地道,“小家伙还敢顶嘴?”
她索性挪到瑀哥儿身边,一双手毫不客气地伸到他白皙圆润的小脸上,然后捏起来,“喂,小家伙,我是你五婶婶,是你的长辈。你说你怎么能顶撞长辈呢?这可是不孝!”
崔翎下手当然不会很重,但瑀哥儿纵然老成,也仍不过只是个四岁的孩子。
他用力扭摆着身体,想要从五婶婶的魔爪中挣脱,但他扭到哪,五婶婶的手便跟着到哪,他到底力小不敌,终于只能作罢。
瑀哥儿涨红了小脸,鼓着腮帮子说道,“我才四岁,是五婶婶应当爱护和珍惜的晚辈,五婶婶也知道自己是长辈,却还这样欺负我,你才是不慈!”
他咬牙切齿地说,“欺负小孩,算什么能耐!现在我还小,没有力气,当然比不过你。等我长大了,有力气了,哼!”
这副欲不忍将不忍最后还是忍的模样十足可爱逗人,崔翎一下就乐了起来,她松了手上的力量,轻轻揉搓着瑀哥儿肉嘟嘟的小脸颊,笑呵呵地问道,“等你长大了有力气了,你想怎样?”
她凑过脸去,“难道你还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看着一张玉脸在她手掌下皱起来的小屁孩,崔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轻轻松开,用手指点了点瑀哥儿的鼻子,“小样,就算你想报仇,那也是十年以后的事了。我才不怕呢,前几日你尽欺负我了,还不许我现在欺负欺负你?”
瑀哥儿别过脸去,“哼!”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梅蕊的声音。梅蕊向来不离苏子画左右,她既到了,苏子画定也不远。
崔翎连忙正襟危坐,猛然想起刚才曾蹂躏过瑀哥儿的脸颊,忙转头瞥眼过去,还好小屁孩肉嘟嘟的脸蛋已经恢复了白玉无瑕。
她松了口气,正待继续与《甘棠》死磕,竭力想要赶在苏子画检查之前,好歹将这诗记下。实在是,别看她的四嫂看起来柔柔弱弱,完全是淑女典范,但若是课业不好,惹了四嫂生气,生起气来也是十分可怕的。
这时,耳边肉丸子清脆的声音响起,“蔽芾甘棠,念芾,不是市。”
他顿了顿,“召伯所憩,念憩,不是息。”接着索性飞快地将整首诗的意思大致地解释了一遍。
崔翎微愣,随即心里却是一甜,这孩子并不似他嘴上说的那样讨厌她嘛。
过不多久,苏子画回来,果然头一件事便是要考校。
崔翎得了瑀哥儿指点,背起来倒是不磕巴了,也勉强能讲出内中诗意。
苏子画沉静优雅的面容终于有了丝笑意,她轻轻颔首,“五弟妹这几日来潜心读书,果然进益良多,照此下去,有所成就不敢说,但应付那些花宴聚会,却是足矣。”
因为今日进展顺利,她还特意早早地放了学。
崔翎偷偷对瑀哥儿说道,“好吧,刚才五婶婶冤枉你了,咱们家瑀哥儿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瑀哥儿冷哼一声,“谁要孝顺你。”
他语气微顿,“要是五婶婶非要感谢我,明儿来时,就把你刚才吃的那个什么糕多带两块,吃独食是不对的!”
024 抵抗
崔翎闻言笑了起来,“你说的是桔味水晶糕?”
看到瑀哥儿眼中的向往,她得意起来,“从前没吃过吧?这可是你五婶婶我和泰安院小厨房的刘师傅一块研究出来的,整个大盛朝,独此一方,可好吃啦。”
就如千里马遇伯乐,俞伯牙遇钟子期,从御膳房被赐到镇国将军府的名厨刘师傅自从遇到了崔翎后,便结束了从前养老一般自在悠游的生活。
人到暮年,行将老朽,刘师傅的斗志却从未这般昂扬过。
因为崔翎搬去泰安院和老太君同住后,老太君晓得她素喜爱美食,每日里下的菜单便都是些繁琐复杂的大菜,一日两餐,绝没有一道菜式重复,这不仅考验大厨的耐心,也是对厨艺的验证。
刘师傅和其他几位将军府重金挖来的名厨自然严阵以待,竭力要将自己最好的手艺展现。
刚开始时,崔翎久旱遇甘霖,这些从前偶尔吃一两次或者干脆就只闻其名从未见过其形的大菜,她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到,哪里还能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当然是菜到筷到大快朵颐为上。
老太君见她吃得高兴,打赏厨房的时候毫不含糊,真金白银地撒下去了。
崔翎觉得心疼,那些菜虽然好吃,但却还有改进的空间,她觉得既然大师傅们也毫不含糊地收下了银子,那么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好孙媳妇,她就有必要让老太君的银子赏得有价值。
再加上时日久了,她和老太君之间渐渐从陌生到熟悉,感情也是一日千里,有些刚来时不合适说的一些话,也敢撒撒娇提出来了。
比如一道酱汁烩鱼,她不满足于一种口味,便会对刘师傅委婉地提出要求,“刘师傅,这鱼肉极鲜极美,不过若是将干贝捣碎制酱替代豆酱,想必这道菜能更美味。”
同样的食材,不同的烹饪方法,不同的辅料,都可以有截然不同的滋味。
倘若不是这年头还没有辣椒和番茄,香辣烩鱼和番茄鱼也是极好的。
刘师傅掌勺几十年了,连皇帝老子都没有说他手艺不好,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挑剔过,他心里不大服气。但真的将那干贝酱制出来后烩鱼,口感竟真的十分鲜美可口。
如此数次之后,他总算明白崔翎不是故意找茬,而是真的在吃食方面有所钻研。
刘师傅对自己的要求一向甚严,遇到学习的机会也从来不肯放弃,不断精益求精,是他一生的追求。因此,他不只亲自上菜伺候着老太君和崔翎用膳,还总是主动询问改进的良方。
崔翎和刘师傅熟了之后,便也不客气起来。
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念的那些前世美食,都是这里不曾有过的菜式,她和刘师傅想方设法地去找配料和替代品,这不长的时间里,总算也折腾出了不少新花样。
瑀哥儿眼馋的这道桔味水晶糕,便是他们的新成果。
这年头水果仍然稀罕贵重,能将鲜桔取汁做糕的,只此一家,在制糕的过程中,崔翎和刘师傅还先后克服了去酸味增香气的几道难关,终于做成了橙白相间的清新糕点。
瑀哥儿撇着头说道,“好不好吃,还得我吃过了才知道。”
崔翎奇道,“刚才我不是特地拿了块给你吗?当时你可没有说要吃。”
今晨贪睡起得晚了些,急着去勤勉堂学管家,便没有吃早饭,正好刘师傅蒸了新品,就叫人送了一小匣子给她。在勤勉堂已经吃了大半,剩下几块带到了拈花堂,那时,她可是亲手递了一块给小屁孩的。
瑀哥儿垂了垂眼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怕你手脏……”
因为他之前的仗义帮助,崔翎便懒得吐槽他的回答,笑着说道,“你等会还有旁的课业吗?若是没有,便随我去泰安院呗,想吃这个可不用等到明日,厨房应该还有。”
她想了想,“对了,等用完午膳我还要看刘师傅包素馅水晶饺,你要不要一起来?”
瑀哥儿有些意动,瞥了一眼身后的嬷嬷,小声道,“还要练习骑射。”
崔翎想到先前梅蕊提过,瑀哥儿早慧,不只要和苏子画学文,还要和府里的武师习武,每日里都过得十分紧凑。他今年才四岁呢,旁的小娃还在母亲怀抱里撒娇,他却已经早早搬到青竹院独自居住。
她见瑀哥儿神情中诸多犹豫,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心疼,上前拉住瑀哥儿的小手对着他身后的嬷嬷说道,“今儿时辰还早,我带着哥儿去老太君那,午膳也在泰安院用了,你不必跟来,下午哥儿和我在一块,等用过晚膳,我亲自送哥儿回去。”
那嬷嬷忙道,“五奶奶,这可使不得!”
她似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有些紧张,“四奶奶规矩严,哥儿每日都要去外院的小校场练骑射,自打哥儿满三岁起,就是如此了。倘若四奶奶晓得哥儿瞎胡闹,定要怪罪奴婢的。”
崔翎似笑非笑地看着嬷嬷,“你的意思是,我带着哥儿瞎胡闹了?”
她粉脸微沉,“嬷嬷也知道四嫂是最重规矩的人,她若晓得你今儿这样对我说话,你猜她会如何责罚你呢?”
嬷嬷面上青青红红,“老奴只是心疼哥儿……”
崔翎摆了摆手,“我会叫人去和四嫂说的,想来老太君想念曾孙子了,要和瑀哥儿一块用个午膳,四嫂再重规矩,也不会反对的。至于小校场的师傅那边,就烦请嬷嬷亲自去打个招呼,今儿个给哥儿放个假吧。”
她轻轻抚了抚瑀哥儿的脑袋,“这么小个人,连童年都没有,真是可怜!”
话音刚落,她便紧紧拉住瑀哥儿的手,大步向前走去。
瑀哥儿边走边道,“母亲是个十分讲规矩的人,并且……的确不大懂得变通。”
崔翎笑着说道,“放心,都是五婶婶非要拉着你走,你奋力抵抗,奈何身娇肉贵,万不是五婶婶的对手,只能乖乖地任由五婶婶挟你去了。这样说,行了吧?”
瑀哥儿的脸上终于露出孩童应有的天真,“等吃过水晶糕看过包素饺,五婶婶,我带你去木园玩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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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 丢脸
木园在镇国将军府的东侧,靠近外院的点将堂。
黑瓦白墙一圈,将一片参天的古树林荫围住,错落参差,布局有序,饶是十一月天气将冷,却依旧盎然着勃勃的生机,假山怪石嶙峋,颇有苍朴之蕴。
崔翎被瑀哥儿拉着连奔带跑地进了木园,看到眼前的景致不由赞道,“这地方不错,最适宜避暑,若是在那两棵树之间,绑上一个吊床,悠哉闲哉地闭目养神,定是件美事。”
巨大的树枝长满层层叠叠的绿叶,那些叶片将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完全遮住,偶尔有一两道阳光从叶子的缝隙中透过,明亮温暖,却又少了几分炙热。
光想想就觉得十分美好。
瑀哥儿笑了起来,“五婶婶看起来傻乎乎的,倒是挺会享受。”
他微微昂起下巴,颇为自豪地说道,“这地方可是我发现的,有时候心情不好,我就一个人偷偷跑到这里来,躲一会就好了。吊床没有,不过那里有一口干井,我把好东西都藏在那呢。”
崔翎原听瑀哥儿又没大没小起来,气得不行,刚想要教训他一顿,忽听了他后面那句话,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忍不住又心疼起他来。
她柔声道,“大人才会心情不好呢,你是小孩,才那么点点大,以后可不许这样胡说。”
瑀哥儿咧嘴笑开,“五婶婶心疼我?”
他微微一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偶尔看到三哥四哥那么大了,还能自由自在地玩耍,有时候羡慕得紧。但母亲说过,袁家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战场,若是幼时不努力,将来要付的代价也许是性命。”
袁家长房育有三名子女,皆是宜宁郡主所出。
长女袁悦儿和二哥儿袁璃一胎双生,今年都已经十一岁了,三哥儿袁瑞九岁。
二房袁泽早逝,梁氏无出,膝下并无子嗣。
三房袁洛和廉氏生了一儿一女,四哥儿叫袁璋,今年八岁,五姐儿袁欣儿,今年六岁。
去岁袁三郎从外头抱回来一个刚满月的男孩,取名叫袁珀,如今也不过刚满一岁。
瑀哥儿行六,下面还有个不满周岁的胞弟袁琪。
崔翎将家里的孩子都想了一遍,总算才明白瑀哥儿羡慕的三哥四哥是哪两个。
她笑着说道,“瑀哥儿,五婶婶看你恐怕是冤枉瑞哥儿和璋哥儿了。”
瑀哥儿抬起头,“什么?”
他常常看到三哥四哥嘻嘻哈哈地结伴出门,问他们,要不说去打猎,要不就说是游乐,听得他心里痒痒的,他们分明就是去闲逛瞎玩,可五婶婶却说他冤枉了两个哥哥……
崔翎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额发,“你母亲饱读诗书才华出众,所以才亲自为你启蒙。你大伯母和三伯母可没有这个能耐,所以早早地将你两个哥哥送去了族学。”
她微顿,“你以为族学的那些先生们是干拿咱们府里束脩的?你两个哥哥可不是去玩。听说明年开春,瑞哥儿和璋哥儿都要去考太学院,太学院可不容易进,这会他们两个定在外头下苦功夫呢。”
盛朝的太学院汇集的都是精英少年,除了门第出身,必须还要有出众的才能,礼、乐、射、御、书、数,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那些不擅长的也不能一窍不通。
瑞哥儿和璋哥儿,一个九岁,一个八岁,就有志气考学,想来并非凡品,就算是天生奇才,若是不经过努力锤炼,也不可能有这样强大的自信。
再说,瑀哥儿都懂得的道理,瑞哥儿和璋哥儿怎么不懂?
袁家的男孩将来都是要带兵打仗的,一辈子与战场结缘的人,倘若学艺不精,混沌无谋,那无疑是自寻死路,只有自己变得强大,才能让敌人胆战心惊,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
瑀哥儿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原来他们是故意逗我,好让我羡慕的!这回我晓得了,下次若是三哥四哥再这样说,我就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们!”
他晃了晃脑袋,很快将这事放下,随即上前拉过崔翎的手,“五婶婶,来,我带你去看我的宝贝们。”
崔翎看着瑀哥儿从枯井里吊上来的一堆破铜烂铁一阵无语,她失声问道,“这……这些就是你的宝贝?瑀哥儿,你告诉五婶婶,这些破烂不是你收藏的!”
瑀哥儿不理她,只从一堆仅从外形辨别不出用途的东西中翻来找去,“这个是九连环,这个皮沙包,这个是七彩泥人,这个是箜竹管。”
他哼哼了一声,“这些可都是我的宝贝,只是放在这里时日久了,有些都生锈了而已,擦擦亮就又能玩了!”
崔翎倍觉心酸,“你母亲不准玩这些吗?”
瑀哥儿耸了耸肩,“母亲说玩物丧志,而且这些东西都是乡村野儿耍的小玩意,上不得台面,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看几本书,多学几篇琴谱。”
他掏出一个竹篾做的镂空圆球,献宝似地捧到崔翎面前,“五婶婶,咱们来玩蹴鞠!”
崔翎看了看这小球竹丝都有些断裂了,不由对着身边跟随的木槿道,“去藏香园把我收藏的小东西挑几件好的拿过来,我记得箱子里也有个这般大小的竹篾球,一并带过来吧。”
木槿应声去了,偌大木园便只剩她和瑀哥儿两个。
瑀哥儿催她,“五婶婶,咱们不等木槿了,先开始玩吧!”
崔翎瞧那玉雪可爱的小脸一阵期盼,便笑了起来,“行,怎么玩,你说吧!”
瑀哥儿笑眯眯地说道,“你踢过来,我再踢给你,若是谁接不住,就算是输了。三局两胜,输的那个人,可要答应赢的内个人一个请求,学狗叫,在脸上画小乌龟,什么都行。”
他见崔翎愣愣的,忍不住得意地说道,“怎么,五婶婶怕输吗?”
崔翎捏了捏小屁孩的脸颊,“来就来,谁怕谁啊!”
如此两个人便你来我往地踢了起来,还未分出胜负,忽然崔翎脚下没有控制好力度,一个不查,这竹篾球竟然直直地飞到了围墙外的树干上,卡在那里不下来了。
她找了根长树枝尝试了几次无果,眼看着瑀哥儿都急得快要哭了,恰好瞥见那处附近有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她可有先爬到墙头,再慢慢地挪到树枝那将球取下。
爬墙这件事,对她来说难度不大。
便笑着对瑀哥儿说道,“不要急,五婶婶有办法了,我爬上去帮你拿下来。”
瑀哥儿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地说道,“那边好像是点将堂,从前祖父在时,就在那处议事的,若是叫人看到了,多不好。”
崔翎不在意地说道,“没事,你祖父和伯伯叔叔都去西北了,不会有人的。”
如今家里唯一的男人就是袁大郎,他每日都要上朝,下了朝又要拐去兵部听讯,总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平日里,也没有外男来拜访,这会晌午刚过一会,安全得紧。
她这样想着,便将裙摆撕开绑住小腿,动作麻利地从假山上翻了过去。
瑀哥儿欢天喜地地叫道,“五婶婶,手再过去一点,就要够到了!”
崔翎竭力将竹篾球往里拨,就在她快要成功之时,忽然瞥见隔壁点将堂的院子里笔直地立着几个护卫打扮的年轻人,正表情震惊地望着她。
她心中一慌,手上便是一顿,竹篾球也似受到惊吓般应声滚落。
“啪嗒!”
屋子里,袁大郎闻讯而出,猛然见到立在墙头的女子,他大惊失色,“五弟妹,你在那儿做什么?快下来,小心危险!”
崔翎没有想到袁大郎在家,而且看他身后隐隐约约一片紫色衣料,想来还是在招待外客,不由尴尬地想要立刻找个地洞钻下去。
但是那么多道好奇的目光注视着,她也没有办法不给个解释就直接躲开,只好勉强地指了指地上的球,“瑀哥儿玩球,不小心落到了树上,我是来给他捡球的。”
袁大郎忙将竹篾球递给了她,“小校场空阔,去那玩球比较合适。”
崔翎红着脸讷讷点头,“多……多谢大哥。”然后飞也似地从墙头下去。
袁大郎并点将堂里的客人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得很,十分清晰明显地听到“噗咚”一声,然后是小儿清脆紧张的问话,“五婶婶你怎么总是笨手笨脚的,连个台阶都踩不稳!来,我看看哪里摔伤了没。”
气急败坏的女子憋着声音道,“没有,没有,你大伯父带着客人在隔壁呢,小屁孩你声音轻一点,咱们赶紧转移阵地。”
紫衣男一声闷笑,护卫们也都使劲憋着笑。
袁大郎想起了古灵精怪的女儿,脸上也忍不住挂着笑意。
但五弟妹丢了脸,这事传出去不怎么好听,他只好强忍住笑意,正了正神色,“王爷,我家五弟妹平素端庄沉静,今日为了小侄的球鲁莽了一回,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他对着院子里几位护卫抱了一拳,“也希望几位卖我一个面子,就只当没有见到吧!”
026 打闹
崔翎拉着瑀哥儿匆匆逃离木园,等跑到离泰安院不远的暮兰亭才算松了口气。
她平素不大运动,体力不好,这样急促地跑了一通后脸红心跳腿脚都软了,扶着暮兰亭的柱子慢慢地挪到了红木漆过的靠椅上,大口地喘着气。
瑀哥儿倒是十分淡定,他抱着胸好整以暇地望着崔翎,“跑这么点路五婶婶就不行了,真该叫祖母继续让您到尚武堂扎马步的,否则有点丢咱们袁家的脸呢。”
他年纪虽小,但基本功扎实,这样疾驰狂奔虽然也费力,但至少脸上没有丝毫痕迹显露出来。
崔翎累得不行,没有多余的力气跑过去捏他,只好口头上表示警告,“小屁孩,你要是再跟五婶婶这样没大没小,小心我告诉你母亲。”
她撇了撇嘴,“你母亲最重规矩,晓得你这样不尊重长辈,定要狠狠罚你。”
话音刚落,只听亭外传来清冷低沉的声音,“没错,瑀哥儿今儿坏了许多规矩,我定会重罚。”
崔翎大惊,忙撇过头去,只见苏子画正从旁边徐徐过来,她面沉如水,眼中蓄着惊涛骇浪。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急忙搂过瑀哥儿,紧紧地将他护在怀中,“四……四嫂,你怎么来了?”
苏子画轻轻一笑,“时辰不早了,我来是接瑀哥儿去小校场练功的。”
她说话时声音低缓,带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老太君想念曾孙,我这个做孙媳妇的自然得孝顺,现在,饭也吃过了,玩也玩过了,是该补上今日的功课了。”
补上的意思,是原本该学几个时辰,现在仍旧要学几个时辰。
崔翎将瑀哥儿搂得更紧,“四嫂,瑀哥儿还小,偶尔让他放松一日,也并不妨碍他成材,不如今儿就算了,等明日再说?”
她的语气极尽讨好,“瑀哥儿特别聪慧,他懂的也比我多,体力也比我好,才四岁呢,抵得上寻常人家十一二岁的孩子了,真的特别出众。就当是看我的面子,四嫂能不能网开一面?”
自从来到盛朝以后,她就再也不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了,许久没有练习过说好话的本事,乍一下子想要重拾前世三寸不烂之舌,有些困难,她也就只好简单粗暴了。
崔翎睁着一双莹莹美目,饱含期盼地望着苏子画,“四嫂,求您了!”
苏子画的表情依旧冷淡,她轻哼了一声,却忽然笑了起来,“今日就去歇了也并非不可,不过明日仍旧要将今日拉下的课业补上。”
她将目光看向小小的瑀哥儿,“你自己说呢?”
瑀哥儿轻轻从崔翎的怀中挣脱,垂着头对苏子画说道,“孩儿等会去就小校场。”
他语气微顿,“不过五婶婶因为孩儿受了伤,孩儿得先去奉药坊去拿点药给五婶婶送过去,母亲放心,孩儿不会将今日的功课拉下。”
刚才五婶婶从假山上摔下来时手掌擦伤了,虽然是因为她自个笨手笨脚才会受伤,但他不是没有良心的坏小子,心里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要给自己捡球,五婶婶才不会爬墙头。
他是个有担当的小男子汉,不会对五婶婶手掌上的伤视而不见的。
苏子画轻轻颔首,目光里隐见欣慰,但那种赞许的神色却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转瞬之后,她便又恢复向来平静清冷的神情,“很好。”
泰安院西厢崔翎的屋子里,瑀哥儿认认真真地将伤药替她抹上,神情专注,看不出一丝四岁孩童的痕迹。
崔翎既心疼又内疚,“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你母亲这样较真,就不该带着你到处瞎玩,害得你等会还要将课业补上。”
她算了下,问道,“得练到很晚吧?”
瑀哥儿却并不当一回事,他笑着耸了耸肩,“母亲就是这样的,她定下的规矩没有人可以随意更改,莫说我了,连父亲都不成,我早料到会是这样的。”
他将药棉放下,“好了,这么点小擦伤,涂两次药就能全好,手掌上嘛,也不必怕会留疤。就算留疤也没有关系,反正你都已经是我五婶婶了,也不怕嫁不出去,我五叔会对你负责的。”
崔翎目瞪口呆,“喂!小孩子怎么能说这些呢?”
瑀哥儿人小鬼大,除了偶尔流露出来的贪玩心性,几乎在他身上看不出来一丝孩童的模样,举止行事老成不谈,连说出来的话都不像是孩子的。
她想了想自己四岁的时候在干嘛。
前世家里虽穷,但四岁小孩也帮不了干活,所以她基本就是被放养的状态,不是在田野里闲逛,就是跟在哥哥姐姐后面打转。那时也不懂事,还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家里并不受到欢迎,整天傻乐傻乐的,无忧无虑,也没有什么烦恼。
今生的四岁,恰逢母亲去世,父亲崔成楷的转变宣告了她温馨有爱的家庭氛围的终结,但调整好心态的她,慢慢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虽谈不上什么幸福,但也自得其乐。生活上有丫头仆妇,也无人逼她读书写字,整日里就瞎玩。
何曾像瑀哥儿这般需要背负那么多完全不必要背负的责任?
崔翎拿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摸了摸瑀哥儿的小脸,愤愤不平地说道,“严师出高徒,慈母多败儿。你母亲对你严厉,这原本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可你终究才四岁。你这个年纪,原本就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撒欢地瞎玩,等长大了,才不会遗憾。”
她越说越激动,“说什么上阵杀敌,你才多大呢,这最早也是要十几年后的事了,她怎么可以……”
瑀哥儿柔软的手心轻轻掩住崔翎接下来的话。
他笑了起来,“五婶婶别说了,您心疼我,我知道。其实我过的并没有您想的那样凄惨,我喜欢读书,也喜欢习武,长大了也想成为祖父和叔伯们那样英雄的大将军。”
“只是……”瑀哥儿反手捏住崔翎的脸颊,在她脸上一会揉搓成一个大字,一会揉搓成一个人字,笑嘻嘻地说道,“五婶婶这样有趣,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和您一块玩。”
他笑得更欢,“五婶婶,下次咱们还这样玩吧,就算补课业到多晚也没有关系。”
崔翎气得不轻,这小坏蛋个子小,力气还挺大,她甩了好几次脸都无法挣脱,亏她满腔热血都在为他抱打不平,这小子却还惦记着先前她捏他脸颊的“大仇”!
她气呼呼地道,“快放开啦,放开,你这样捏,会把我捏成大饼脸的!”
小坏蛋才不会撒手,“你又不怕嫁不出去,放心啦,我五叔不会嫌弃你的。”
屋子里一个气急败坏,一个笑得开怀,打闹了许久才退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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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7 谣言
崔翎和瑀哥儿感情日增,去拈花堂读书这等痛苦的事,也逐渐变得有趣起来。
其实,她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文盲,前世课本上学过的东西印象还是很深刻的,主要还是认不全繁体字带来的困扰。如今,跟着苏子画认字了一月之后,逐渐领悟了记住的窍门,慢慢地连吟诵歌赋都不觉得十分难。
苏子画十分满意,瑀哥儿却觉得都是他的功劳。
那个小人儿大言不惭地说道,“五婶婶在安宁伯府时学了那么久都没有起色,和我一块读书才没多少天,就有了这样大的进展,可见榜样的力量。”
他昂着头,一副万分得意的模样,“若不是经我指点,以五婶婶您的资质,怎么可能呢。”
崔翎拿着书籍拍了拍瑀哥儿的脑袋,“又没大没小了!”
她没有反驳,因为瑀哥儿的话,其实也算是事实。
苏子画作为四嫂自然是极端庄淑雅的,但作为老师,她却有些严厉过了头,导致崔翎一看到她,就算有什么不懂之处,也不敢问出来。
所以,瑀哥儿便成了她的小老师。
代价是,她多年来珍藏的小玩意儿如同流水般被搬入了瑀哥儿住的青竹院,一想到那小屁孩嚣张得意酷霸拽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捏他的脸。
好在,老太君当初发话说,“小五媳妇资质差了些,也不求她能吟诗作赋,只要能看得懂书信账册,就足矣。”
崔翎想,她如今的水准,莫说寻常书信账册了,便是要让她作诗,也勉强能胡诌几首的,四嫂应该会大发慈悲放她一马,让她自由吧!
虽然她很喜欢瑀哥儿,但和他玩有好多种方法,读书这件事还是免了吧。
她正犹豫着是该婉转还是直接地将自己的诉求提出来时,苏子画却从梅蕊手中接过一张请柬递了过来。
苏子画笑着说道,“明日是镇南侯府四小姐的生辰,我曾经教习过她诗词,勉强算她半个老师。许是晓得你最近总和我在一处,便也邀请你与我同去。”
她顿了顿,“白四小姐和太子订了亲,等明年开春就要大婚。”
未来的太子妃,若不出意外,将来极有可能便是盛朝国母。
白四小姐的生辰宴,定是盛京贵女们挤破了头也要去的。
崔翎想,她现在的处境和从前在安宁伯府时已经截然不同,那时候她不出门,除了确实有些懒外,其实也是怕自己出了什么差错,譬如弄湿了衣裳去换却不小心被男宾撞见了呀,再譬如在人家府里迷了路,却无意间撞破了别人的奸情啊。
前者会被谋了姻缘,后者还可能丢了性命。
但现在她身为人妇,也不会再有人觊觎着要给她安排亲事,至于迷路嘛……
从前她和安宁伯府的姐妹们都不大熟,每逢出门时,她们都有自己的伴,留她孤零零一个这才容易被抛下迷路,可现在她有四嫂啊!
只要她寸步不离地跟在四嫂身后,像朵菟丝花般缠着四嫂不放,就不会发生那种意外了。
崔翎思量再三,还是点了点头,“嗯,我跟着四嫂去。”
人家诚意相邀,不去有些不上台面,此是其一。
其二嘛,她来了盛朝那么多年,说对外面的世界一点也不好奇那是假的,如果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她也愿意出门见识一下,哪怕只是瞧瞧路上的街景,也好过一辈子困在高门大宅内坐井观天。
但她从前出席的宴会不多,便是有,也都跟在继母身后不离左右,很少和同龄的女孩子一块接触,她对她们不了解,心里便难免没有底气。
崔翎怯怯地说道,“只是,我从前极少出门,不知道四嫂能否提点一下?”
她咬着唇补充了一句,“我怕做得不好,给镇国将军府丢脸。”
苏子画并不意外崔翎会这样说。
隆中苏氏和安宁伯府是老亲,偶也有往来,她虽然并没有和五弟妹有过接触,但嘴碎的下人之间常常会传递各府的八卦,对五弟妹的性子为人,她也有所耳闻。
她晓得五房在安宁伯府地位尴尬,五弟妹幼年丧母,继母待她也并不真心,是以在伯府的处境并不算好。她自己在高门大户中出生长大,太知道不得宠爱的女孩儿,会面临什么样的待遇,遭到怎样的对待了。
就这些日子相处所见,五弟妹的举止进退应答,只能勉强算是入得了眼,论规矩礼仪,还差得远呢。
好在明日白四小姐生辰筵,请的都是些年轻的小姐和媳妇,并没有长辈在,年轻人除非生在规矩特别严苛的世家,彼此相处还是要随意一些的。
苏子画想了想,说,“明日就要出门,也来不及临时抱佛脚修习礼仪,想来五弟妹出身伯府,待人接物举止进退,尚还是有分寸的。只有一点,五弟妹当需谨记。”
她微微一顿,“等到了镇南侯府,定要随在我身侧,莫要乱走,行礼规矩皆跟着我来。若有人问你话,确实知道的才答,切忌不懂装懂,若是不晓得该怎样回答,便给我递眼色,四嫂会帮你解围。”
崔翎忙应道,“是。”
苏子画瞧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等一下。”
她坐到书案前,提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笔止,墨停,吹了口气,然后递了过来,“送帖子来的是白四小姐的嬷嬷,我与她素来交好,便问了明日都有谁要赴宴。”
语气微顿,她接着说道,“这是名单,等会你回去了,可以问下祖母身边的乔嬷嬷,她见多识广,能告诉你这些小姐们都是哪家的,平素有什么喜好。”
苏子画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从前很少出门,盛京城的贵妇名媛对你可都好奇得很。这次五弟妹以袁家五奶奶的身份头一回出去串门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她轻轻拍了拍崔翎肩膀,“只要她们瞧见你的模样,那些谣言自然不公而破。”
崔翎惊讶道,“谣言?是关于我的谣言吗?”
苏字画略显诧异,“五弟妹不知道?坊间传言你……”
她忽然掩着嘴笑了起来,“一说你生得丑陋,脸上有好大一块胎记,还有人则说你幼时得了疾病,烧坏过脑子,是个痴儿呢。”
028 勇退
盛京城的贵女们过了十岁就会被家中长辈带着出来参加各种宴席,这是一种社交手段。
年轻的贵族小姐们聚在一块,结个手帕交自然是好的,倘使能够被某位贵妇人相中两家结成姻缘,那就更是美事一桩,若才德兼具的名声传进了宫里头……
未来太子妃白四小姐,据说就是因为端庄持重被几位老王妃看中了,太后和姜皇后宣她进宫仔细地考察了一番,见果真如同传言那般稳重大方,这才定了下位份。
这等福泽虽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但这些贵女将来都要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有的会成为一府主母掌家理事,多和盛京城的名门勋贵来往,总也有些帮助,有益而无害。
因此,每逢勋贵请筵,不论是花会诗会还是游园,到了年纪的贵女总是争相竞艳,唯恐落于人后,像崔翎这样总是称病不出的,满盛京城也就独她一个。
贵妇名媛们可都精明得紧,一次两次以病推脱,尚还可信,次次如此,则难免要令人多想。
安宁伯府宠爱女孩儿是出了名的,就算崔九在继母手上长大,排挤奚落许是有的,但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没有人信有人敢苛责她,所以被迫害而不得出门这一条便就被自然而然划掉。
那么,显而易见地,问题便出在了崔九身上。
这就更简单了,不是容貌丑陋羞于见人,便是脑袋不灵怕人耻笑,所谓隐疾,总不外乎如此。
有些事,私底下相传的多了,便就成了事实。
反正也无人胆敢传到安宁伯家的人面前,无人反驳,也不会有人解释,那些贵妇名媛便自以为是地当了真。
苏子画笑着说,“当初晓得五弟定下的是你,家里几位嫂嫂都挺忧愁的,好在我虽不曾见过你,但也听家里人说起过,晓得你只是性子有些孤僻,并不似传言那般。”
她微顿,唇角的弯度翘得更高,“不过现在看来,连孤僻两字,其实也与五弟妹不合呢。”
崔翎撇了撇嘴,小声地反驳,“我只是怕麻烦而已。”
苏子画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就到这里,五弟妹先回去吧。”
崔翎忙应声说是,临走时还不忘趁着苏子画背过身去的空隙,毫不留情地捏了捏瑀哥儿的小脸,无声地用口型跟他说,“我先走啦,空的时候来找我玩!”
瑀哥儿望着她欢快离开的背影,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想,无婶婶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三岁小儿一般幼稚,他的脸总被这样蹂躏很疼的诶,再说,对一个小男子汉这样,很伤自尊啊。
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讨厌她这样,甚至还有点隐隐的欢喜……
瑀哥儿小脸一红,忙垂下头奋力读书,“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
崔翎回了泰安院,便跟老太君回禀了明日要去赴宴一事。
老太君斜斜倚靠在榻上。
天气渐冷了,她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了一个炭炉,熏得屋子里暖烘烘的。
她看起来倒并不似苏子画那样担心紧张,倒还笑眯眯地安慰崔翎,“那些小姐们年龄都与你相仿,或还有比你小一些的,都是差不多的小丫头片子,你怕什么?”
崔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孙媳妇儿只是怕做得不好,丢了府里的脸。”
这句话倒是发自肺腑的。
自从来了袁家,她吃得好穿得好睡得好,家里的嫂嫂们也好,就连说话时常有些阴阳怪气的二嫂,到底也没有对她说过半句重话,这让她感受到了与娘家安宁伯府截然不同的融洽和谐。
来时她母亲过去的旧人宋嬷嬷曾提醒过她,说袁家有五个儿子,她上头有四位嫂嫂,妯娌之间难有真心实意的,多是趋利而往,袁家那样富贵,想来后宅的腌臜事多了去了。
宋嬷嬷要她千万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她刚嫁过来时,也曾经想过要躲得远远的,将自己保护好的。
但彼此相处了一月,发现四位嫂嫂虽各有脾性,却都是难得的善心人,对她这个什么都不懂又很莽撞的弟媳妇,算得上包容之至,与宋嬷嬷口中所言的那些恶大嫂,可是完全搭不上边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发自内心的善意很容易传递,并且感染别人。
大嫂如母亲般的慈爱,二嫂的刀子嘴豆腐心,三嫂的和气,四嫂如师长般的谆谆善诱,再加上祖母这儿源源不断的珍馐美食,就算是冰山都能融化了呢,何况是崔翎这样内心极度缺爱的女子?
崔翎觉得她那层伪装的外壳渐渐在破碎,她坚定了十五年的心,慢慢地在发生转变。
她想要融入袁家,视镇国将军府为家,真正地成为袁家的一份子。
老太君轻轻地摸了摸崔翎的额发,“外头的传言你听见了?”
崔翎点了点头,鼓着嘴说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有的传言,那些人连见都没有见过我,就乱编排,倘若我是个心眼小的,一定得被这些话气哭。”
她睁着一双大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老太君,“看在孙媳妇这样难受的份上,祖母能不能把借给康王妃的那位唐师傅给要回来?刘师傅说,唐师傅做得一手精绝的江南菜,孙媳妇想……孙媳妇想尝尝嘛。”
唐师傅原是镇国将军府重金从江南礼聘回来的名厨,两月前,康王妃从江南老家来了几个亲戚,因吃不惯盛京的饭菜,康王妃便从袁家借走了唐师傅。
如今,康王妃的亲戚走就回去了,却一直都没有将唐师傅还过来。
唐师傅想念镇国将军府的环境,便托人给刘师傅带了口讯,希望老太君能将他要回来。
刘师傅再有技艺,也不过只是个厨子,老太君面前,他很难开这个口,便求到了崔翎面前。
崔翎平生最爱的便是美食珍馐,刘师傅更擅长宫廷大菜,口味还是以盛京这边为主,可她前世出生在江南水乡,时常怀念梦里的那种饭菜滋味,所以一听唐师傅是江南菜系的大手,便主动地应承下了这事。
老太君拿手指点了点崔翎的额头,“你呀!”
她无奈地说道,“好好好,祖母这就让杜嬷嬷亲自去康王府走一趟,将唐师傅要回来!”
崔翎万分欢喜,见屋子里也没有旁人,便情不自禁地搂住老太君,在老太君的脸上迅速地“吧唧”了一下,“谢谢祖母!祖母您真好!”
老太君微微一愣,随即也笑了开来,“你这孩子,真是……祖母也拿你没办法啊。”
她心里却想,小五媳妇真是和悦儿太像了,悦儿在家时,也喜欢高兴时这么往她脸上“吧唧”一下,还非说这是表达她对祖母最高的喜爱和敬意。
老太君一想到袁悦儿,目光便微微垂下来,她暗自叹息一声,西北这仗也不知何时才能打完,若是当真要打三年五载,悦儿难道也要在宫里待个三年五载?
伴君如伴虎,果然袁家早几年就该急流勇退的,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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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能耐
镇南侯府白四小姐的生辰宴设在晌午。
说是筵席,其实就是邀了平素交好的姐妹们一块聚聚,等明年开了春,白四小姐就要入主东宫为太子正妃,她出宫难,姐妹们要进宫见她,也不是易事。
是以,在娘家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对白四小姐来说,不止弥足珍贵,还意义非凡。
未来太子妃珍之重之的请筵,能接到请柬的自然觉得荣光,这随礼便也都捡贵重的来。
崔翎跟着苏子画踏进白四小姐的珍珑轩时,便被八仙桌上琳琅满目的珍宝晃花了眼。
她心里一慌,便忙拉了拉苏子画的袖子,“四嫂……”
苏子画凑在她耳边低声问,“五弟妹,怎么了?”
崔翎咬了咬唇,万分不好意思地说道,“祖母让我随自己的心意给白四小姐挑选个生辰礼,听说白四小姐和我年龄相仿,我想着喜好应该差不离,便就取了几件江南来的小玩意,有一拉会动的玩偶,还有木头制的水车。”
她微微一顿,带着求救般的眼神望过去,“我没有想到大家都送这些……”
珍珑轩正屋的桌几上,层次地摆着许多礼盒,有的已经被拆开,小丫头们正在整理,露出明晃晃的珍珠翡翠黄金制的各色珠钗,看品相,观色泽,都是上品,价值不菲。
在这些珍宝面前,她匣子里装着的这些竹木制作的小玩意小摆设,简直就不能看。
崔翎有些沮丧,这是她头一次鼓起勇气出门社交,谁料到竟会出这样的差错……
苏子画闻言不由笑了起来,她刚想安抚五弟妹低落的情绪,却听屋中传出温软动人的少女话声,“是袁四嫂来了吗?”
白四小姐一身檀色镶银丝暗刻牡丹吐蕊的裙衫,头上簪着八宝云花点翠,肤白如玉,眉眼似星,红唇若樱桃一点,正袅袅婷婷从屋中出来。
她笑着迎上前来,“刚才还在念叨四嫂呢,总算是到了。这位……”
白四小姐眼中不由带着几点惊叹,“这位便是袁家五嫂吗?好标致的人儿!”
苏子画笑着接过梅蕊手中的紫檀木匣子,取出一对白玉坠了红珠的小簪子交到白四小姐手中,“我亲自画的图样,请了珍宝斋的徐师傅做的,这样子极配你,家常簪着挺好看的。”
她转脸去看崔翎,只见五弟妹整个人半缩在她身后,悄悄地已将装着礼物的匣子往背后藏。
苏子画很是无奈,她从崔翎手上径直将匣子递给白四小姐,“这是我家五弟妹精心挑选的几样江南的摆设,木竹制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但难得精巧别致,盛京这里鲜少得见,拿去玩吧。”
白四小姐好奇地打开匣子,见是巧夺天工的玩偶,不由便笑了起来,“这个我在建宁侯府朱家姐姐那见过,想问她要来着,她舍不得给。”
她满怀着欢喜将这些制作精良的小玩意这里摸摸,那里玩玩,摆弄了好久,直到里屋有人来催,这才将东西装了起来,交给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先藏起来。
白四小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周家姐姐,罗家妹妹,还有石家妹妹几个都是贪玩的,若是叫她们瞧见了这样的好东西,定是要和我抢的。”
客人看上的东西,主人家不好不给,她又是即将进东宫当太子妃的,若是连这点东西都舍不得,没得让人说她小气。
白四小姐很喜欢这些小东西,这让崔翎有些不敢相信。
就光这八仙桌上摆着的珠环珍钗,先不去论材质本身的价值,就说外形精致,做工精细,都算得是美轮美奂的,便是她这素日不怎么爱珠宝打扮的女子,看了都觉得喜欢,更何况是别人?
但她仔细地揣度过白四小姐的神色,白四是真的欢喜,这种欢喜写在她的眉间眼角,半分不掺假意,想来倒是真心喜欢这些东西的。
崔翎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方才的拘谨也便松弛下来,“白四小姐若喜欢,我那还有一些。”
去年她父亲崔成楷去了一趟江南,带回来好几箱东西,绫罗绸缎珍翠首饰并珍本古籍都不少,她不爱读书,也不怎么喜欢打扮,就只拿了一箱子民间市井的小玩意,有七巧板,九连环,还有扯线的木偶,会走路的竹青蛙和会叫的木鸟。
这些小东西,她不愿意留给继母生的两个妹子,也不肯让别房的姐妹占了便宜,所以便通通带到了袁家来。
尽管她不肯承认,但事实上,因为是崔成楷送给她的,所以她平素十分珍爱。
白四小姐一边迎着苏子画和崔翎进屋,一边对崔翎说道,“那敢情好,改日我一定要去贵府上拜访,到时候袁五婶可别忘了今儿这话哦。”
她顿了顿,笑着说道,“我闺名唤作容华,袁五嫂若是不嫌弃,便叫我一声容姐儿罢。”
容姐儿是小名,白容华肯让崔翎这样叫她,这是认可了她的意思。
崔翎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善意,心里一阵暖洋洋的。
她不由有些鄙视自己,都是经历过一世的人了,上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过,连死都死得那么壮烈,本该宠辱不惊,闲庭信步坐看云卷云舒才对。
这才是一个有内涵有素养有故事的穿.越女应该有的水准。
但她现在,竟然被素昧平生头一回见面的小姑娘一点善意而感动了。
虽然这样说有点没出息,但她想,这大概是因为……她的生活中已经许久没有亮色了。
在母亲过世之后,她一度以为这个陌生的年代是张冰凉冷漠的大网,只是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里,却不留给她半点温情。
所以,当她肯敞开心扉时,所有的真诚和善意,都能温暖她冰冷了太久的心。
崔翎想,是时候该抛弃过去,展望未来,重新做人了呢!
珍珑轩后面临着湖水,最东面有半间屋子建在水上,白容华单给它取了名叫做珍珑水榭。
素日与她交好的平远侯府周二小姐,建宁侯府朱五小姐,钟鼎伯府罗三小姐,还有沐阳伯府的石六小姐,都已经到了,或聚在一块闲聊,或靠着北窗而坐远眺湖上风景。
白容华笑着说道,“袁家四嫂和五嫂到了!”
石六小姐从窗上跳了下来,好奇地走到崔翎面前,“你就是袁五嫂?前儿我四哥收到了袁五哥的信,还嘱咐我闲暇无聊时多去镇国将军府上找五嫂子聊天呢。”
她亲昵地拉住崔翎的手,啧啧赞叹道,“袁家五嫂你生得真美,我就说嘛,一定是娶了天仙似的美人儿,袁五哥身在千里之外,才会还心心念念记挂着的!”
崔翎一阵惊愕,随即便在心内哀嚎起来,袁五郎虽然不在,但她不管走到哪,做什么,却随处都有他的影子。
这回倒好,除了家里的祖母和嫂嫂,竟然还写信拜托别人要找她聊天!
他真是……真是好大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