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三百四十七 月色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宁慢慢转过头看着皇上。
皇上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沉寂。
“这就,足够了吗?”
皇上半晌只问了这句话。
方尚宫慢慢的点了头,话音象她前面说的话一样坚定不移。
“这就足够了。”
皇上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了句:“是吗?”
谢宁的手冷一阵,热一阵的。方尚宫讲的话不多,可是话中的意思却重的让她觉得难以担负。她一时间想到了自己前一次生二皇子时艰难的关头,一时间又想到了那只去过一次的金风园。
她记忆中的金风园凄清冰冷,在那里死去了太多人,明寿公主,贤妃,还有她的婶娘……那是一个阴谋与死亡笼罩的地方。
一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与皇上去见明寿公主的夜晚,高大松柏树长满了小路的两侧,密密的垂下的枝叶拂过轿辇的顶盖,发出悉簌细碎的声音,象是有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似远还近。
谢宁忽然想起,金风园中最荒僻的地方,就是东北角的料库,那处曾关押明寿公主的院落,名唤风入松。
方尚宫曾经被关的地方,莫非就是那里?
皇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掌灯。”
夏月领着宫人鱼贯而入,将室内的纱灯一盏盏点亮。从敞开的半扇窗子往外看,院子里的灯也次第点亮。院落中的石灯,廊下的宫灯。
被灯盏照亮的庭院,与刚才黑暗的宫殿,仿佛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光明回到了这间屋子里,看着方尚宫坐在那里安详如旧,皇上也平静而从容。仿佛只有她还陷在三十多年前的悲辛交加之中无法挣脱。
但即使是此时此刻,谢宁神思不属,心不在焉的这个时候,她仍然本能的捕捉到了方尚宫和皇上掩藏在平静下的异样。
明寿公主和方尚宫都说,太后差遣去的白尚宫将与此事相关的人都灭口了。
方尚宫却活了下来。
这一死一活,之间的出入怎么解释呢?
方尚宫怎么活下来的?能在皇后的控制下救下她、在她难以动弹时照料她的人又是谁?
皇上站起身,扶着谢宁慢慢卧下,又将薄被替她盖好。
“朕去去就来,等朕回来一起用晚膳。
谢宁点了点头。
目送皇上与方尚宫先后出去,谢宁紧紧闭上眼,随即又睁开。
她存疑的地方,皇上绝不会想不到。
望着因为刚才撩起又放下的帘帷,谢宁因为关切微微欠起身,但很快又因为疲惫而倒回枕头上。
从她躺的枕上可以看见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下弦月被天际的叠云半遮半掩着。
她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一时间竟然恍惚难辨这哭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
是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吗?
可她马上就清醒了。
这是三皇子在哭。这样的哭法,八成是又把襁褓尿湿了,让他觉得不舒服了。
饿的时候他的哭声更短促,更急切。
而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他一开始并不是在哭,而是不适的哼哼唧唧的,跟猫儿似的。
三皇子当然不会说话,但是谢宁是他的母亲,她了解他有时候就象了解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脉在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流淌着。
有人说母子连心,或许……
谢宁怔了下。
方尚宫,她对自己的孩子是生是死,身在何处全然一无所知吗?
乳母抱着三皇子走进来,过了片刻二皇子也跟着乳母范氏一起来了。
谢宁被这两个宝贝缠的顿时无暇去思索那艰深复杂的事了。
皇上沿着回廊往前走,方尚宫跟在后头。
这时候连白洪齐都没有在跟前伺候。
等到了小书房的门前,方尚宫发现白洪齐已经先一步到了这儿来打点伺候着。小书房里的灯盏都点亮了,窗子开着,帘栊半垂,连茶都已经沏好。
方尚宫迈过了门坎,站在靠右首的地方。
皇上伸开手,白洪齐上前伺候,将皇上的外面罩的纱袍解下,另取了一件淡灰青色麻纱长衫替他穿戴上,又将茶斟满,端了过来。
与从前不同的是,白洪齐没将茶直接递到皇上手边,而是先端给了方尚宫。
方尚宫比平时慢了一拍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小托盘接了过来,缓缓走上前,将茶奉与皇上。
白洪齐已经极识趣的退了出去,不但退出了小书房,甚至退到了廊阶之下,飞快的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
明明这时天气已经不热,晚风吹来了无尽凉意。
皇上看了方尚宫一眼,两人的目光一触,皇上的目光显得坦然而澄澈,方尚宫却是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立刻将头低下。
皇上将茶盏端了起来,随手放在一边。
“方尚宫。”
她垂得更低了一些:“奴婢在。”
皇上顿了一下,轻声说:“刚才你说,只想再见到你的孩子一面?”
方尚宫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有了片刻迟疑,然后才答:“是。”
皇上伸出手,将碧竹帘栊缓缓向上托起,露出天际被云层半掩住的下弦月。
“朕也曾经和你想的一样。朕只想知道那个人的生死,唯愿能见到她一面。”
他转过头来,容色中带着难以言喻的寂寥:“记不清有多少回朕就这样站在窗下,想着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眉毛什么样,鼻子又是什么样,她的声音是高还是低,她的眼睛是不是会同朕相象?”
方尚宫身子微微打晃,她抬起头来。
“多少次看着月亮时朕都在想,她或许还活着,就在这世上,和朕看着同样的月色。”皇上静静的问:“你觉得,她和朕现在,是不是在看着同样的月色?”
方尚宫手紧紧握着,嘴唇止不住的发抖。
他知道了。
方尚宫觉得眼睛刺痛,克制了许久的泪水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沿着她枯瘦苍白的脸颊往下流淌。
他知道了,那些话瞒不过他。
“皇上……”
“朕曾经想,只要能知道母亲的音讯,能够见她一面就不再有旁的奢望,可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还是太贪心,想要的远不止这些。”皇上嘴角微微扬起了一瞬,但这个笑容是如此短促,就象被疾风吹散了一样。
方尚宫再也忍不住,她抬起手来捂住了脸,失声痛哭。
第348章 三百四十八 蒸糕
“娘娘,晚膳得了,摆在哪里?”
“等一等,等皇上来了。”
谢宁特意重新洗了脸,挽了头发,还换了一件衣裳。
青荷迟疑了下,谢宁已经从镜子里看见了。
“怎么了?”
青荷不敢瞒,这事儿也瞒不住啊。
皇上不过来,主子现在不问等下也会问。
“皇上去寿康宫了。”
谢宁怔了一下,转过头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得有一刻钟了。”
谢宁转过头,还没有梳上去一半头发散下来披在身上。
皇上走时说了要一同用晚膳。
再说,还有方尚宫的事。
这个时候,皇上怎么会去寿康宫呢?
谢宁忽然站起身来,手撑在妆台上,袖子带翻了铜镜,东西被刮到了一片。
“主子?”青荷吓了一跳。
“寿康宫一定出事了。”
要么是谨妃,要么是玉玢公主,不然皇上不会在这时候过去。谨妃从前曾经借着公主的名义想要邀宠,几次之后皇上也再不理会她这一套。
谨妃病了多日了,玉玢公主的情形也一直不大好。
谢宁又问:“方尚宫呢?”
青荷心里一颤,连忙说:“方尚宫也过去了。”
她这么机敏的一个人,哪里看不出下午出了大事,这事还与方尚宫有关。
是什么事情青荷猜不出来,只盼着不是坏事。
看样子不是什么坏事,要是方尚宫真犯了什么事,就不会同皇上一块儿往寿康宫去了。
见谢宁不出声,青荷试探着问:“主子,摆膳吧?”
“等一等吧。”
若放在平时等就等了,可是主子现在身子虚得很。月子里的人哪里禁得住饿?
“那奴婢去吩咐一声,给您先盛碗茶汤来?”
谢宁有些茫然的点了点头。
汤喝了小半碗,谢宁什么味儿都没尝出来。汤碗撤下去后她才恍惚想起,那似乎是一碗甜汤。
玉瑶公主快走几步上了廊阶,在门边就轻声问夏月:“娘娘睡了吗?”
夏月摇了摇头。
玉瑶公主又问:“晚膳用了没有?”
夏月仍然摇头。
玉瑶公主绕过屏风进了屋子。因怕谢宁着了风,白天还开着的窗子已经闭了起来,床前的烛盏映着谢宁有些苍白的面颊,她身上搭着一件浅水蓝的色的氅衣,闭着眼睛靠在那里。
玉瑶公主放轻了脚步走到跟前,将滑下去的氅衣又往上提了提。这件氅衣不是新做的,半旧不新,颜色褪了大半,已经不能算是蓝色,成了浅浅的月白色。
谢宁睁开眼睛,烛光映在她的眼底,显得柔和温润。
“我吵醒娘娘了?”
“我没有睡着。”谢宁坐起身来,顺手替她理了一下头上有些歪斜的绢花:“用了晚膳没有?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玉瑶公主挨着她坐下来,握着谢宁的一只手,轻声说:“原本是想寻个项圈,没找着。娘娘还没有用晚膳吧?亏您还成天说我呢。”
谢宁问她:“要寻什么项圈?这会儿黑灯瞎火看不清楚,倘若不急着戴,明天再叫郭尚宫好生替你找一找。”
“也不着急。”玉瑶公主说:“就是晚膳也没怎么吃饱,想起上回吃的五色梅花样儿蒸糕。”
谢宁微笑着说:“你要想吃,就叫膳房给做。”
其实爱吃这蒸糕的是谢宁,玉瑶公主其实喜欢炸的、煎的东西,脆生生的,过了油的总是显得更香。
而谢宁口味清淡,这蒸糕是她喜欢的。
这孩子是见她没用晚膳,拐弯抹角的来体贴她。
蒸糕是连小蒸笼一起送来的,趁热吃口感格外软糯,一拿出来吹了风,外皮就要发紧发硬了,没有那种入口即化的享受。
蒸糕在碟子里摆成梅花状,每个花瓣的颜色都不一样,都是新鲜果子挤出汁来和着糯米粉做的,别看用料不算名贵,可宫里一般人是吃不上的,也就是永安宫这里,一应供给都比照着皇上来,膳房竭尽全力供奉着不敢怠慢。
玉瑶公主吃了一块山楂味儿的,谢宁也陪着吃了一块葡萄味儿的,一块则是梨子味儿的。
热腾腾的蒸糕绵密松软,不用嚼就能咽了。
吃了半碟蒸糕,玉瑶公主又翻出字贴来,说自己有个字怎么也写不好。
谢宁当初只跟着表兄表弟混了一阵子私塾,字识得不少,看闲书用得上。但要是让她写,那她就露怯了。当初她还是个小才人,因为字写的太惨不忍睹被皇上取笑,还给她布置了写字的功课。只是后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有孕之后人难免就懈怠了,到现在字写得还是差强人意。
现在大皇子的字已经很有风骨,写得比她要强了。玉瑶公主要超过她也是指日可待。
在这上头,她还真没什么可指点两个孩子的。
“这个我只怕也写不好,杨娘子没教么?”
玉瑶公主抿嘴一笑:“最近教我们的是一位徐尚宫,教的比杨娘子要好。”
“换了师傅?几时的事?”谢宁这一生孩子坐月子,简直与世隔绝一样,外头的消息很难传到她的耳边来。
“就这几天的事。杨娘子回家去了,徐尚宫教得可好呢,讲书的时候从来不会冷冰冰硬梆梆的照本宣科,圣人言都被她讲的很风趣。”
看玉瑶公主的神情,是很喜欢这位徐尚宫的。
那就好。
玉瑶公主只要每天能高高兴兴的就好,至于悄无声息就被撤换的杨娘子,谢宁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替她担忧了。
杨娘子不是小孩子,杨老爷子舍出几十年的脸面给她争来了机会,但是她自己没能够保得住,这怪不得别人。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了动静。
玉瑶公主动作麻利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扒着窗缝往外看。
“娘娘,是父皇回来了。”
玉瑶公主象只欢快的小鸟儿一样迎了出去,不多时皇上与方尚宫一前一后的进来了。
玉瑶公主心里对父皇去寿康宫是很不乐意的。
在她心里,父皇是他们永安宫的,去寿康宫是不应该的。再说谨妃这人她一点儿都不喜欢,谢娘娘肯定也不喜欢。
皇上摸了一下玉瑶公主的头发,牵着她的手走进内室,轻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才同娘娘讨蒸糕吃来着,还一块儿看了字贴。”
玉瑶公主扬着小脸儿,眼睛亮晶晶的,一副表功的得意劲头,让皇上本来疲惫怅然的心情也被她熨暖了。
“好。”
谢宁一看皇上与方尚宫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别说用膳了,只怕水都没有喝上一口,来不及说别的,先吩咐摆膳。
玉瑶公主是早就吃过了,还又垫了点心,可这会儿舍不得走,挨着谢宁坐下来,看样子是想再跟着蹭一顿宵夜。
可是皇上却有些话是不能当着孩子说的,这一点不能通融,直接让郭尚宫把玉瑶公主带回去,还吩咐要让她早些歇息。
送走了玉瑶公主,皇上才对谢宁说:“谨妃刚才去了。”
谢宁尽管心里早有了预感,听到这话仍然难掩震惊。
“怎么会……”
尽管两人没什么交情,也知道谨妃近日都病着,可是一个人这样说没了就没了,一时间怎么都接受不来。
第349章 三百四十九 母女
时间若是倒回去到一个时辰之前,白洪齐正心惊胆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进了小书房去禀报,说寿康宫那位已经不行了。
他是真心不想进去。
可是这事儿不回又不行。
好歹寿康宫那位也是妃子,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一切总得看在公主的面子上。
白洪齐一进门就直接跪倒,额头杵着地,恨不得两眼蒙上,两耳堵上,好向皇上表示自己绝对没敢偷听偷看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皇上,寿康宫遣人来报,说是谨妃娘娘看着不好了。”
几天之前太医署的人就已经禀告过,说谨妃娘娘不大好。现在这个不好和那时说的不好,就不是一个意思了。
白洪齐说完这话也没敢起来,仍然鹌鹑似的伏在地下。
“知道了。”
白洪齐躬着腰一步一步退到门边,候了片刻,皇上先出来了,接着方尚宫也跟了出来。
白洪齐不敢瞅皇上,但是大着胆子瞅了一眼方尚宫。
方尚宫眼睛有些红,眼眶看着还有些湿润。
哭过就是哭过,虽然泪可以擦掉甚至可以扑点粉遮掩,但终究还是有些地方是没法掩饰的。
白大公公脖子一缩头一低,权当自己是根会喘气的木头,绝不在这二位跟前碍眼。
就是以后,对着方尚宫该如何称呼呢?假如她的身份真是自己猜想的那样……
白公公脚下险些一踉跄,幸好下盘够稳。不然肯定不止是出丑,说不定还会惹祸。
白公公自认为在宫里一待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见过了。他从一个打杂的小太监开始,一直做到现在长宁殿的首领大太监,自认这世上没什么事能令他动容。
他见过有人一日之间平步青云,也见过偌大的世家眨眼间倾塌。
但今天这事儿,这事儿他还是头一次遇上啊。
李署令刚刚申时就过寿康宫来了,听到皇上御驾到来时,领着太医署的几个人跪在门旁相迎。
“起来。谨妃究竟怎么样了?”
李署令低声回禀:“谨妃娘娘看来就是今晚的事了。”
皇上顿了片刻,又问:“公主呢?”
“怕吓着公主,没敢让公主近前探望。柳尚宫哄着公主顽了一会儿,早早用过晚膳就哄公主睡下了。”
李署令心里固然有些惶然,但是料想皇上不会因为此事降罪太医署,所以也没有十分担忧。
只是这份笃定在看到皇上的神情时,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
皇上看他的眼神,和平常不大一样。
等他再看到方尚宫也跟着一起来了寿康宫时,更是觉得奇怪。
这时候方尚宫怎么会到寿康宫来。
如果是照料玉玢公主,现成的一个柳尚宫在这里,完全照顾得了。如果说要操办谨妃的身后事,贵妃娘娘现在还在休养,由方尚宫代为主持安排……可是谨妃还没咽气呢,方尚宫此时过来又来早了。
方尚宫的神情也与平日有些不同。
这让李署令心里越发不安了。
皇上进去了之后,李署令瞅着空子,轻声问了句:“方尚宫怎么此时过来了?”
他想问的当然不止这一句。
方尚宫只说:“我来看一看玉玢公主。”
李署令一琢磨,谨妃眼看是熬不过今夜了,那公主自然也要另行安置,方尚宫八成就是为此而来。
虽然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可李署令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心里没底。
眼下的时间地方都不合适再多说什么,方尚宫跟着一个引路的人宫人,往玉玢公主的屋子去。
柳尚宫没有出来相迎,这倒不是她端着架子,她哪里敢对方尚宫端架子?只是玉玢公主这儿实在离不了人,柳尚宫怕自己这会儿起身出去玉玢公主又会惊醒。
方尚宫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床前,柳尚宫这才起身行礼。
“公主这几天怎么样?”
柳尚宫低声说:“吃的不多,睡得也不踏实,不过比上半个月强一些。”
“她今天没有闹着想见谨妃?”
“公主她和谨妃娘娘并不太亲近。”
方尚宫有些意外。
柳尚宫轻声解释:“我也是来到寿康宫之后才发现的。公主和一般孩子不大一样,太过安静了。哪怕连着几天都见不着谨妃娘娘,她好象也想不起来这事儿似的。”
以前光听说谨妃看公主好比眼珠子一样,恨不得时时刻刻的把公主放在眼前,所以理所当然就觉得公主必然也很黏着亲娘,只怕离了一刻都不成。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柳尚宫照顾了玉玢公主这么些时日,带公主去看谨妃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即使带过去了,公主显然对病床上的谨妃也并不怎么关切。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哪有不亲近母亲的?
柳尚宫还发现,除了自己到现在不大能走路,玉玢公主其他方面也比一般孩子也要差很远。除了不大会走,她说话也零星散碎根本不成句,反应很慢,喊她的名字时她都没有多大反应。
这样的孩子,让柳尚宫更加忧心了。
玉瑶公主初到永安宫的时候也不对劲,但那是一时的,现在不就已经好转了吗?但玉玢公主这样子,让柳尚宫不得不去想,或许玉玢公主的病比旁人想的还要严重。
据说公主出生的时候,谨妃是难产,挣扎了两天才生下孩子,很多人都说公主生出来不会哭,甚至自己不会喘气,脸憋的都发青了,差一点儿当时就没命。
难道玉玢公主当时憋的太久,所以……看起来比一般孩子显得痴傻?
当然这种猜测柳尚宫是不敢说出口的,可是照顾玉玢公主的时间越长,她就忍不住一直在心里琢磨这件事。
方尚宫站在床边,看着蜷着身子侧卧着的玉玢公主,很快就发觉她呼气比一般孩子要急促,看来睡的不是很安稳。
皇上正在谨妃的榻前站着,听太医院的人回话。
“谨妃娘娘已经三天水米难进了,起先灌汤药的时候还能自己咽,现在已经完全不会往下咽了。就在今早,娘娘忽然脸色发白,难以呼息,当时施了一次针,勉强算是又安定下来,只是……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第350章 三百五十 宫城
太医院的人肯定说的是实话。
可是这会儿皇上看着谨妃,气色却不象一个弥留之际的人。
她的脸色还好,甚至已经清醒过来。
是真正的清醒着,与医案上、与太医们描述的那个“癫狂”的模样全然不同。甚至见到皇上来了,她还有些慌乱的想把乱糟糟的头发理顺一些。
没有给她镜子,所以谨妃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她甚至对着皇上露出了一个自以为妩媚的笑容。
在那张枯瘦的脸上显露出来的笑容显得很诡异,甚至显得有几分狰狞。
这种反常的亢奋,脸上不正常的潮红,都绝不象是痊愈的征兆。
李署令也不会犯这样的大错,把在好转的人说成是即将不久于人世。
这是回光返照。
一旁伺候的宫人明白,李署令明白,皇上也明白。
只有谨妃自己不明白。
她只晓得自己病了,现在见到皇上来,以为皇上终于还是怜惜她,特意过来探望。
“臣妾病中失仪,还望皇上恕罪。”她有些慌乱,心里埋怨着宫女为何不先替她梳洗过,一面又赶紧说:“公主呢?公主也多日不见皇上了,快将公主带来。”
看在公主的面子上,皇上肯定不会真的怪罪她。即使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有公主在,皇上总会原谅她。
没见皇上都没有降她的位份吗?
看着谨妃那不加掩饰的带着些得意的模样,皇上并没有对这个女子生出反感。
她就要死了。
毕竟她是公主的母亲。
在这个时候,她过去曾做过什么,皇上已经都释然了。
其实谨妃,她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没有入宫,只是嫁入普通人家,她大概也只是爱传个闲话,对钱财吝啬,犯犯小错但无伤大雅的平凡妇人。
皇上隐约还记得一些谨妃从前的样子。
她小心翼翼的上茶的样子,说话时不敢抬头的样子,因为有孕得到封赏时惊喜无措的样子……
那些记忆久远而模糊,一一浮现又消散,谨妃最终变成了他眼前的模样。
病骨支离,歇斯底里。
“玉玢已经睡了,”皇上轻声说:“朕来看看你。”
谨妃又是惊慌,又是窃喜。她试探着伸出手拉着皇上的袖子,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上次的事情。
她先说自己是一时糊涂,都是身边人怂恿她。又改口说自己根本不知情,全是底下人瞒着她干的。她说她做噩梦梦见皇上让人来割她的舌头……
谨妃气喘吁吁,越说声音越低,身子发沉。
“臣妾已经知道错了,公主这些天没见着皇上,肯定很想皇上了。臣妾做错的事,皇上千万不要迁怒公主。每回皇上来,公主都高兴……”
谨妃还是十分嫉恨玉瑶公主,极力想替女儿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好话。
“朕知道。”
“臣妾近来身子不大好,对公主疏于照管。臣妾也知道皇上政务繁忙……也不敢有什么有什么非份之求,皇上倘若得空,早晚能想起来看一眼公主,臣妾就放心了。”
到后来她已经发不声音了,可是嘴唇还在不停的张合,眼神也渐渐涣散。
方尚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进来,站在皇上身旁,两人无声的目送谨妃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旁太医上前去摸了脉博,又试了鼻息,轻声禀告:“皇上,谨妃娘娘已经去了。”
皇上没有出声。
方尚宫弯下腰,伸手轻轻覆在谨妃的脸上,将她还圆睁的眼睛合上了。
这些年里她见了太多的死亡,多谨妃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不少。
可是不管经历多少回,她始终做不到面对死亡无动于衷。
等皇上和方尚宫走出寿康宫的宫门时,整座宫城都笼罩在沉沉的夜幕之下,远处的灯火显得那样渺茫冷漠,高高的宫墙挡住了夜风。
这座宫城和白天时巍峨辉煌的模样全然不同,夜幕下它就象是一头危险的猛兽,张开大口,无声吞噬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贤妃,淑妃,谨妃,还有许多许多死去的人,连真实名姓都不为人知。
方尚宫轻声提醒:“皇上,回去吧。”
是该回去了。
皇上一时间都没有发觉,他和方尚宫两人都将去永安宫称为回去。
皇上伸出手来扶着方尚宫的手臂:“天黑,小心脚下。”
方尚宫怔了一下,才有些仓促的点头:“是啊,是该小心。”
皇上在照料人方面实在没多少经验,不过方尚宫察觉到他的用心。起先几步他迈得太大,发现方尚宫有些跟不上,就放缓了步子。
方尚宫其实没有当过母亲,一天都没有。
虽然日夜都惦记着被迫分离的亲生骨肉,但是多后母子相认,皇上他……已经是皇上了。方尚宫一时间实在不知道如何与皇帝儿子相处,连话似乎都不大会说了。
皇上问:“玉玢怎么样了?”
这话顿时勾起了方尚宫的心事。
“这孩子身子实在太弱了。”方尚宫曾经照料过大皇子的,这两个孩子都是先天不足的弱症,一年到头汤药不断。可是大皇子生母早丧,他是在宏徽宫一个人长大的,身边的下人觉得他年纪小不懂事,难免欺主怠慢,大皇子初来永安宫时,那情形就够糟了。
可玉玢公主是跟着亲生母亲生活的,皇上为了她还将韩氏晋封为妃,又将偌大一座寿康宫赐给她们母女居住。可以说玉玢公主是众星捧月长大的,可是身子居然比大皇子还弱。
另外,方尚宫发现玉玢公主的心智也有点不对。不象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就连不到两周岁的二皇子都比她要强得多,她简直象是才落地的婴儿一样,对世事全然不懂,不会同人说话,除了吃和一些简单的游戏,对事物也漠不关心毫无反应。
听了方尚宫的形容,皇上更加沉默了。
母子相认的喜悦还未来及细细品尝,就被谨妃的死亡以及玉玢公主的病给冲淡了。
从寿康宫到永安宫路程很短,可是方尚宫深一脚浅一脚,走的跌跌撞撞的,回到永安宫的时候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可是看到永安宫里熟悉的庭院和灯火,皇上与方尚宫两人不约而同都暗中松了一口气,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第351章 三百五十一 团圆
说话功夫膳桌已经摆上了。
这顿晚膳比平时迟了许久,说是宵夜只怕还更合适一些。
膳房很机灵,原先做好的那一桌早已经弃了,不管花了多少材料和力气准备的,既然主子现在不吃,那这些就都没用了,总不能让主子吃回过锅的不新鲜的吧?
所以现在摆的这一桌全是新做的。
平时皇上在永安宫用膳,常常是一桌满座的人,除了皇上与贵妃,还有大皇子二皇子和玉瑶公主。皇上的口味和贵妃娘娘的差不离,大皇子吃的清淡,但清淡不是素汤寡水,膳房的人挖空心思,既要做得补养,又要吃着不觉得油腻腥膻。玉瑶公主爱个酸甜味儿,二皇子是乳牙没长齐的小娃娃,也需要另外准备。
不过这会儿只供奉皇上和贵妃,就简单得多了。贵妃生过三皇子还未满月,汤水是少不得的。说起来,膳房的人提起贵妃娘娘总得夸一句好伺候,体贴下情。宫里头嫔妃多,贵妃的恩宠是独一份儿的。换了旁人在她这个位置,早就抖起威风来了。可贵妃娘娘要个点心、点个菜,从来也不折腾人不作践东西,可不象以前寿康宫似的,专要吃什么雀舌羹,百果烩之类的,好象不折腾人显不出身份似的。
其实谁不知道啊?贵妃是有底蕴的官宦之家出来的,谨妃却是商户女,封了妃张扬的不知如何是好,一股穷人乍富的狂劲儿。
眼下只有皇上同贵妃用晚膳,但是膳桌摆好之后,谢宁吩咐放了三副碗筷。
青荷起先以为是给玉瑶公主备的,虽说公主用过了,但是小姑娘家难免嘴馋,想再吃两口点心也未可知。
可是等皇上和方尚宫打寿康宫回来之后,玉瑶公主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反而方尚宫留在了屋里。
青荷站在门边伺候,屋里没有侍膳太监,也没有其他伺候的人。
她看见谢宁扶着方尚宫,让她坐了下来。
青荷的心跳和呼吸都停了一刻。
她不是没和主子同桌用过饭。在萦香阁的时候就有过,不是一次。方尚宫来了之后,她们也曾经坐在一张桌子上,那时候主子还不是贵妃……
可是现在不一样。
主子已经不是那时候可以和她们言笑无忌的小才人了。
更重要的是,皇上也在啊!
方尚宫的身份,哪怕主子再敬重她,她也不可能和皇上同桌用膳。
那这是为什么?
主子竟然扶着方尚宫坐下?
而方尚宫竟然真的坐下了?
她是眼花了?还是发了白日梦?
青荷紧紧攥着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这样的话她怕自己会不受控制的发出什么异响来,会惊动了屋里的三个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
青荷这会儿心惊肉跳,说起来,倒是与不久前白洪齐白公公的心情颇为相似。
青荷自然没有眼花,也不是做了白日梦。
谢宁扶着方尚宫,轻声说:“都这个时辰了,也不指望坐下来好好用膳,权且垫一垫肚子,到明天事情就多起来了。”
谢宁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谨妃这一去,料理后事就得忙多半个月。逝者已矣,更要紧的是安排照料玉玢公主。
方尚宫看了看桌上的三副碗筷,又看了看膳桌旁摆的三张椅子。
看样子不但皇上猜出来了,连贵妃也将个中内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皇上在一旁看着,方尚宫扶着桌角腿有些发软,颤巍巍的坐了下来。
而皇上就坐在了她的左手边,谢宁则坐在了她的右手边,方尚宫左右看看,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坐了居中的主位。
与皇上同席,坐主位的只可能是两种人。
一种就是先帝、太后。
一种是曾经教导过皇上的两位老太傅,曾在宫宴上被皇上请到上座,但两位老太傅坚辞不就,最后主位一席是空着的。这件事情已经传为美谈了,但凡提起来,人人都要赞皇上尊师重道。
换做平时,这位位置打死她也不能做。
可是今天方尚宫已经没有那个心力去想太多了。
皇上突如其来的逼问,母子多年来不能相认的隔膜……还有,谨妃的死。
方尚宫看着谨妃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有许多次缠绵病榻,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
如果那时候她稍稍松懈一下,不再努力挣扎着想活下去,这世上也许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
这么一出神,谢宁的话她就只听见半句:“……吩咐膳房做了送来的。”
方尚宫回过神来,才知道谢宁说的是摆在膳桌中间的那一钵汤。
“这是?”
“这是团圆汤。”谢宁轻声说:“以前在宫外的时候吃过。以前随舅舅在任上,那里的人过年、过中秋这样的大日子,爱吃这道汤,不论贫富,家家都要熬上一锅。”
方尚宫起先以为是鱼、羊肉一起熬炖的那道团圆汤,仔细看却发现不是。
这汤和那道充满富贵气象的团圆汤不是一回事,要形容的话,说是一道粥才更合适。
莲子、红枣、红豆这些材料容易辨认,汤里除了这几样还有别的配料,煮出来的这汤看起来倒是很象腊八时吃的腊八粥。
皇上亲手盛了一碗汤,先端给了方尚宫。
接过来闻一闻,那种甜糯浓郁的香,也象腊八粥。
不过各地风俗不同,大概在人们不常听说的地方,这道粥羹另有一个名字叫团圆汤。
三人面前都摆了一碗,方尚宫舀了一匙尝了尝味。
豆沙的味道很浓,甜甜的稠稠的,吃在嘴里热烫烫的,一咽下去,好象一下子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方尚宫把这一碗团圆汤吃完,也想明白了为什么谢宁会吩咐膳房单做这么奇怪的一道汤。
团圆汤,全家团圆时家家都要吃的,应节,应景。
她看了一眼皇上。
皇上面前的汤碗也快见底了。他吃的很慢,很仔细,仿佛每一口都要细细品味。
团圆汤就应该是这个味道的。
甜丝丝的,暖乎乎的,吃下去全身熨帖舒坦,心里也安定,之前身上所积聚的沉郁和冰冷似乎都被这一碗汤给驱散了。
第352章 三百五十二 歇息
这顿晚膳用的很沉默,但并不沉闷。
彼此心绪都很乱,需要时间来慢慢涤清整理。
方尚宫吃着甜糯的团圆汤,只觉得过往多年吃的苦,受的罪,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都被这甜汤一口一口的冲淡了,融化了。
贵妃当真聪慧啊。
方尚宫那番说辞,不但没瞒过皇上,也没瞒过贵妃啊。要不然,她怎么会特意吩咐准备了这道大有深意的团圆汤呢?
方尚宫喝着汤,想起了一开始时候的事。
那时候贵妃不过还是刚得宠,并没有出奇之处。她也并没有存心要在贵妃身上使力。只能说,人和人之间是讲缘份的,她一见贵妃觉得合眼缘,可亲,可交。后来她留在贵妃身旁,却是存了一份私心的。贵妃有孕了,那是她儿子的亲骨肉。宫里多年来没有一个健康的男婴出生,没有后嗣,皇上的位置始终不稳。
她尽心的照顾谢宁,为她挡下了不少的明刀暗箭。
然后终于有了二皇子。
本来想着孩子生下来,她也就可以功成身退了,可皇上把大皇子和玉瑶公主也带到了永安宫来,放在了贵妃的身边。那时候两个孩子一个弱,一个痴,她一看见,就再也放不下了。
时至今日,她已经离不开永安宫了。虽然与皇上没有相认,但是时时都能相见,能亲手安排皇上在永安宫的膳食起居,甚至给皇上递茶的时候,那时候还不知道真相的皇上都对她那么和颜悦色,不时的嘱咐一句:“方尚宫有年纪了,这些活计不用亲自做,吩咐宫人内侍们就行了。”
当时听到这话的时候方尚宫毫无异状,端茶的手晃都没晃。
可是晚上回了自己屋里,夜寂无人时,皇上那句话在她心里反反复复过了无数遍,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湿了枕头。
那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那被幽禁的数月,她在艰难困苦之中,唯一陪伴她的只有腹中骨肉,却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硬生生的被迫分离。
后来的数十年,她无数次安慰自己,虽然母子不能相认,但是知道皇上平安康健的长大,她于愿已足。她曾经听到有人这么说,相濡以沫那是困顿待毙之局,各自都好,留住性命,才能期许将来。
这个孩子她是留不住的,她其实一直都明白。
她能活着,孩子也能活着,已经是有贵人暗中相助,上苍护祐了。
方尚宫从来没想过,还能有与皇上相认的一天。当年经手此事的人已经都不在人世了,皇上又曾经遇到过不止一次想借着“亲生母亲”的名义图谋不转的人,她拿不出任何任何凭据向皇上证明她就是那个诞下他的人。
一想到也许她的亲生之子会用质疑、警惕甚至是敌视的目光看着她,方尚宫就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紧。
但是皇上居然不要任何明证,就这样相信了她。
不但皇上,连贵妃都相信她。
方尚宫把一碗团圆汤吃完了。
谢宁吃着这团圆汤,心里也是百感杂集。
她心里从前一直想不通的事情,总算是全明白了。
方尚宫对权势并不热心,她一心只扑在了皇子与公主身上,照看得……真是如同己出。
那不是什么忠心,也不是为了攀附、表功,那是打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关爱。
现在她明白了,那不是视如己出。也许这世上真有圣人可以幼吾幼及人之幼,但方尚宫不是圣人,她的确是在幼吾幼而非人之幼。
一个做祖母的人怎么会不真心关爱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
而皇上想的什么,在座两个女人都看不出来。
如果皇上的心思那么容易从脸上看出来,那皇上也未免太没有城府了。
等到这一顿晚膳终于用完,方尚宫站起身来,说话之前她先顿了一下。
做了多年的奴婢,开口之前言必称奴婢这习惯已经深的刻入了她的骨头里,她也是嘴都张开了,又硬把那两个字咽了回去。
现在真相都已经挑明了,她再那样自称显然不相宜的。
“时候不早了,娘娘身子尚虚弱,该早些歇息才是。”
谢宁看得出来方尚宫的意思。
事出突然,大家是该好好的静一静。
“那方尚宫也好生歇息。”又提高声音吩一句:“青荷,让人点灯笼,好生送方尚宫回去。”
皇上往前迈了半步,看起来似乎也想往外送的样子,但是青荷很快走了进来,行礼应答之后要送方尚宫出去。
皇上站在那儿目送方尚宫出了门,过了片刻才出声,朝谢宁说:“晚膳很好,这汤,也好。”
谢宁站到了皇上身边。
她看得出来皇上心绪不宁,也知道他是舍不得方尚宫这就走的。虽然还同住在一座宫中,甚至明天一早就又能见着面,但是……他们不是普通的母子,而是被人力硬生生分离三十来年的亲人啊。
“方……方尚宫说的没有错,你今天实在太过劳累了,该早点歇息。”
谢宁还没有出月子,皇上是不能在她这里留宿的,以往都是另居别殿,但今天皇上实在舍不得走。他心里闷了好多话无人可说,谢宁现在身子虚,可皇上仍然本能的想伴着她,离她近一些。
“朕就在这屋里歇吧。”
谢宁有些意外,她想了想说:“皇上在外间睡吧。”
外间也有床榻,不过一直空置,现放铺盖也来得及。皇上其实对于日常起居并不挑剔,这个谢宁从第一次被召去伴驾的时候就知道了。那天她和皇上一起用了晚膳,一国之君的晚膳就是简简单单几道菜。平时衣饰也从来不爱繁复讲究。所以虽然外间的那床榻让皇上睡是有些勉强,可皇上自己却肯定不会计较。
皇上想着的却是想和谢宁同睡一榻。
虽然总有人说产后的女子不洁,但是皇上心里却是一点儿都不在乎的。
有什么不洁呢?她是他的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吃了那样多的苦。皇上只怜惜她身子虚弱,从来也没有想过有什么污秽不洁。那种什么生产之血会冲了龙气的说法,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第353章 三百五十三 同榻
整座宫城里,不,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谁能管住皇上?
反正夏月和夏红两个一声没吭就把皇上的铺盖放在了谢宁这些日子安歇的床塌上,细心体贴的准备了浴水,然后就跟两个没长眼睛没长耳朵更没长嘴巴的木头人一样退到屏风外头去。
皇上泡在浴桶里的时候谢宁也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了。她确实有些精神不济,但躺下来之后一时又睡不着。听到那边水声响,料想皇上是洗好了,想欠起身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全身僵的象石头。
皇上已经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水气和皂角的清香,就这么躺在床榻外侧。
皇上伸过手臂揽着她,一直象飘在半空中的惶惶不安的两个人的心终于凑到了一起,相互依偎着,从对方身上得到安静与坚持的力量。
本来睡不着,还想再说几句,虽然要说什么自己也还没理出头绪。可是不知道怎么,这一刻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就想什么也不管的好好睡一觉。
两人几乎都是几个呼吸间就都睡着了。
外头守的着夏月可不敢放心的睡,把两张椅子拉近些,一张坐着,一张用来垫着脚,以免值守一夜之后脚肿的都挤不进鞋。
这会儿青荷进来了。
夏月机灵的翻身坐起,还往前迎了两步,放轻了声音说:“青荷姐姐怎么过来了?今晚我上夜,你只管放心歇一晚去。”
“皇上和娘娘歇下了?”
夏月听得懂她话里的意思,轻声应:“歇下了。”
青荷有些担心,但听着内室并没有动静,想来二位主子没有什么亲热之举,这才松了口气。
“青荷姐姐也太操心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难道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那些人闲着没事做,背地里不定嚼什么蛆。他们或不敢非议皇上,可是对咱娘娘就未必了。”
这话要说肯定很难听。
娘娘有孕的时候皇上也没有召幸过旁的宫嫔,现在娘娘生完孩子还没有满一月,按制皇上当然不能留宿在娘娘这儿,哪怕两人什么也没干也不行。
外头那些人会怎么说呢?会说娘娘奇妒无比,时时都要霸着皇上?会说她是不是狐狸精转世一天也离不得男人?
可在夏月看来,永安宫现在不说是铁板一块,也没有谁会蠢得在这会儿起异心把宫里的事儿往外捅。延福宫慎妃倒了,寿康宫谨妃死了,放眼望去,后宫之中贵妃真是一时风头无二。
再说了,宫规是什么?宫规是给奴婢,给下面的人守的规矩,可不是为了拘束皇上用的。皇上想在哪里歇那只能看皇上乐意不乐意,旁人可管不着。
“那……你夜里多警醒些,可千万别睡沉了。”
“青荷姐姐放心,要说旁的我不成,要说警醒咱们几个人里还没谁胜过我呢。”
青荷心里搁着事儿,又不能对人说,憋得难受,又格外的好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第二天没有大朝会,皇上居然难得的也偷了懒,醒了之后也没有立时起身,反而和谢宁一起又相拥着多赖了一会儿床。
外头太阳都升起来了,照得屋里亮堂堂的,谢宁也醒了。
她醒来就发觉自己不象往日似的是一个人在床上。
这太难得了。
虽然她得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但是却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皇上总是比她醒的早,有时赶大朝会,不到五更天就起来。谢宁不止一次的在想,头一个定下上朝时辰的究竟是哪位皇帝呢?反正本朝很多制度都是沿袭自前朝的,而前朝又是从更早之前的朝代一直沿用旧制的。
记不清有多少个清晨,她醒来时床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要起来服侍皇上,可皇上总是不愿意让她这么早就陪着起身,所以总体贴的不吵醒她。
阳光透过锦纱窗照进屋里来,又亮堂又柔和,皇上的脸庞这时候看起来格外英挺俊美,谢宁一手支着头,看的目不转睛。
正看得出神,皇上的眼睛就睁开了,似笑非笑的瞥了她一眼。
被逮个正着,谢宁也没有不好意思。
“皇上几时醒的?”
“被你这么看着,睡再熟也要醒了。”
谢宁就趴在枕头上笑。
皇上看着她只觉得心疼。
旁人都说妇人产育之后总会变得丰腴一些,可谢宁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却仍然看着清巧纤瘦。
总之是劳心劳力太过的缘故。永安宫里这么好几个孩子,她个个都放在心上,还有繁杂的宫务,更有宫里那么多明枪暗箭要躲要防。
换了谁能过得没心没肺,心宽体胖呢?
这一刻两人都没有提起昨天与方尚宫相认的事,也没有提起寿康宫的事,甚至没有提起几个孩子。
这一刻的安宁闲逸,只属于他们俩,两个人不约而同都不想打破。
所以书上才说,偷得浮生半日闲,皇上和贵妃都不是闲人,从睁眼到闭眼全是事,这一点闲可不就是偷来的吗?
“皇上看着臣妾做什么?”这回轮到皇上专注的打量谢宁了,她被看的有些不自在起来,摸了一下脸:“臣妾这几日总觉得镜子照的不清晰,是不是脸上有了斑疵?”
女人有孕时脸上容易生斑,谢宁见过大表嫂,她就是在鼻翼、两颊都生出了斑痕,虽然生产之后好象褪了些,可毕竟还有痕迹,得用粉盖一盖。
“是么?好象还真有,只是看不清,待朕再看看。”
谢宁吓了一跳。
真长出斑来了?
虽然说有太医天天跟着调养,可是铜镜子里照的人总是看着有些昏黄,虽然她自己没有发现,不齐是她看的不清楚,可今天屋里这么亮,皇上也离得近,兴许就能看出来了。
皇上见她信以为真,忍着笑往前凑近,捧着她的脸说:“让朕仔细看看。”
谢宁有点儿别扭,不大想配合。
长斑又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治不下去怎么办呢?
皇上的脸庞离她越来越近了,近到两人的鼻子都马上要顶在一块儿了。
谢宁有点磕巴的说:“皇上看清了吗?”
“嗯,朕看清了,还是光洁如初……”
初字还没有说出来,皇上就势结结实实的吻住了她的唇。
第354章 三百五十四 囤积
谢宁起身的时候脸红红的,要不是因为她这还未满一月……可就说不好今天什么时候才能起来了。
再说,今天感觉和以往不一样。平时晚起也没觉得怎么样,反正宫里又没有婆婆妯娌这样的人要应付。
现在不同了。
谢宁突然,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多了一位婆婆。
如果太后还活着,那宫里现在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旁的不说,起码每天早起请安是少不了。
方尚宫不是太后,可谢宁还是觉得很是心虚。
还好方尚宫这会儿也没有过来,不然谢宁真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了。
想一想,方尚宫过去几年甚至做过近身服侍她的活计,谁家婆婆会这样巨细无靡的了解儿媳妇的私隐?
谢宁感觉这事儿一揭破,自己可没脸见方尚宫了。
昨天来不及想到这些,现在美美睡了一个懒觉之后,谢宁终于想到这件糟糕的事情了。
以前总是听人说,嫁人之后受婆婆磋磨,就连大表姐这么豪爽豁达的性子,回娘家时都抱怨过婆婆不讲道理难以讨好。
谢宁原来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与这样的生活无缘呢。
还有更多麻烦事等着。
谨妃死了,现在就得着手操办丧仪。玉玢公主还留在寿康宫里,她身体弱,就算想给她换个地方也急不得,就怕一换屋子她不适应反而会加重病情。
白洪齐已经从寿康宫回来了。
皇上能偶尔偷闲,白公公却偷不起,也不想偷。他从来都会记得所有要紧的事情,很看不起偷懒耍滑游手好闲的人。
白公公打小家里就穷,长相也不出众,进宫之后好多次被人训斥蠢笨。可他比别人都用心,都勤快。他这么多年来步步高升的经历也足以说明一件事,人笨些不怕,怕的是懒。那些能把名字记在书上的大人物可能笨拙,可能凶狠,可能是个病弱短命的人,但这些人里从来没有一个懒鬼。
尤其在宫里这种地方,人绝对懒不起。稍一松懈,可能就会被别人踩下去,或是抓住什么要命的把柄。
昨天夜里谨妃咽气之后,内宫监的人就过来为她收拾入殓了,现在已经停灵清宁殿。公主身边的人手又加了一半,太医就留在了寿康宫中待命,以防公主夜里再发病。
除了人,还有东西。
谨妃曾经服过的药,穿过的衣裳,屋里曾经点的香……零零碎碎的一应东西全都封存待查,这也是宫里老规矩了,但凡要紧的主子没了,这总要盘查一遍,哪怕只是走个过场。
这里面猫腻不少。
白洪齐就收到了内宫监的人给他递的单子。
谨妃虽然才晋升为妃没两年,可是因为一直养着公主,皇上一直以来没少赏赐。可公主年纪小,身体又弱,她是能穿绫罗呢还是能戴宝石珠玉呢?
谨妃又是个格外小气的人,很少给下面的人打赏,甚至经常苛扣身边的宫人和太监。
结果内宫监的人所获不赀。
谨妃的库房里装的满满当当,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些珍贵的补药因为存放时间太长已经失去药效,好多首饰没有被佩戴过,变得暗沉沉的毫无光泽。库里最多的就是布匹锦缎,有些已经朽坏了。
倘若是值钱的东西不舍得用白白放坏,这种事倒不鲜见。问题是谨妃这儿连不值钱的东西也不少。
比如给下等宫人、太监们穿用的蓝布、粗布、这些大概是宫里最多的东西了。那些人干的是最粗重的活计,衣裳坏的也快,这些料子每季都会发放到各宫,是算在主子们的份例里头的,可主子们显然不会穿这样的料子,全是按数发下去给下头人。
结果谨妃那里居然还囤了这么多的粗布。
这让内宫监的人都骇笑不解。
囤锦缎首饰古董不稀奇,这些都是贵重东西。可是囤粗布的主子,他们可只见过这么一位,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东西又不值钱,她也不可能自己穿,再放这些布坏的快,存着除了占地方就再没有一点儿用处了。
吃喝穿用,不管有用没用,她都要囤着,把库房塞得满满当当,自己都未必记得库里都存了什么。
谨妃虽然出身商户人家,可是听说打小也没有受过穷挨过饿的,怎么会养出这么一副铁公鸡的脾气来?
这么一说,连膳房的人都要插上一句话。谨妃在吃食上头也比旁人奇怪。若是遇见一样什么合口的、好吃的东西,她总象是怕吃不够一样,会让膳房多送。比如有一回膳房学了新面点法子,进了一盘青菜菌子豆腐包子,谨妃尝了说喜欢,就让人再多做两盘送去。其实她又吃不了,白放着也是放坏了,难道她怕明儿就大旱、蝗灾,宫里都要打饥荒不成?
内宫监的人料理这些,必然会从中揩油,这事儿瞒不过白洪齐,所以给他也备了一份儿大大的好处。
皇上问了句:“方尚宫呢?”
青荷昨天夜里没有睡好,可看上去仍然一如既往的从容。
她庆幸是自己先察知了一些内情,不是青梅那个鲁莽的丫头。要换作是她,肯定会沉不住气,现在大概就手足无措,压根儿说不出话来了。
“回皇上,方尚宫早起照看了大皇子和玉瑶公主的早膳,又往寿康宫去了一趟,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呢。”
听起来方尚宫做的都是平时会做的事情,一点儿异样都没有。
可是没异样才不对啊。
昨天发生了那么大事,她与皇上被迫分离多年后终于母子相认了,方尚宫心里肯定也是天翻地覆一样。
谢宁的目光转向了皇上。
“朕先去长宁殿。”
谢宁这一刻简直要不争气的开口求皇上别走。
皇上一走,等下方尚宫回来,不就只有她们俩了吗?
她怎么称呼才对?该如何面对方尚宫呢?
到底这话她没说出来。
皇上近来也实在太忙了,现在又添了谨妃的事。再说这会儿皇上也肯定是心情激荡。
皇上才去了不多时,方尚宫就回来了。
外头宫人禀报:“方尚宫来了,有事要禀告娘娘。”
谢宁深吸口气,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说:“请方尚宫进来吧。”
第355章 三百五十五 想念
“方尚宫坐。”谢宁吩咐青荷说:“端茶来。”
她身边可没傻瓜,青荷和夏月两个是凭什么坐稳现在的位置?难道是凭她们长得美?
青荷端上来的是养生茶。谢宁现在还不能喝一般的茶,方尚宫则是从两年前就不喝茶了,李署令给她开的调养方子与茶冲克,所以方尚宫平日里喝白水的时候居多。
方尚宫并没有推辞,在右手边椅子坐了下来。
即使没有揭破这一重关系时,谢宁也对她十分客气敬重,很少有让她站着回话的时候,平时也不用她在跟前服侍。
“玉玢公主有柳尚宫先照看着,暂时且无妨。清宁殿那边已经布置妥当……”
谢宁听的心不在焉,心思全没放在这上头。
妃子的丧仪是有定例的,前面已经有过淑妃、贤妃之丧,到了谨妃这儿,谢宁对于这些早就心中有数。
可这种心中有数还不如不要。
每经历一次,总觉得身体里似乎某个部分也跟着死亡了一次。
又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消失在这世上,再也不会相见。
方尚宫说完话,谢宁也没有开口,只是相互看了一眼。
谢宁忽然发现,方尚宫也和她一样无措。
一大早起来照看了大皇子和玉瑶公主,方尚宫就去了寿康宫,且一直到皇上起驾离开永安宫她才回来。
其实方尚宫也不知所措,她可能并不是有意避开,但确实一早她就躲开了和皇上见面的机会。
一想通方尚宫也为此事为难,谢宁顿时觉得自己心里没那么别扭了。
“这么多年,您怎么忍得住?”谢宁实在好奇。
如果换成她呢?
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却不能够相认,这种折磨会把人逼疯吧?
方尚宫轻声说:“也忍不住啊。夜里睡不着,尤其下雨的晚上,头疼的象要裂开似的。”
“其实我见过皇上,还不止一次。有一次是在御园,皇上走过去的时候,我就离得不远。还有一次靠近东宫的桥亭处,皇上脚步匆匆。”
那两次是无意中遇见的,方尚宫想见皇上总是能找着机会的。皇上八岁那年冬天得了风寒,病势汹汹,近一个月都没好。方尚宫就揽了一个去送衣裳的活计。她那会儿没指望能见着皇上,想着皇上病着肯定不能见风。但可巧那天太阳好,皇上坐在廊下能晒到的地方,太阳很好,他眯着眼象在瞌睡,薄被一直盖到他的下巴处,只露出一张稚弱的脸在外头。
方尚宫当时险些失态,两只脚象钉在了地上一样挪不动,在身体里积聚了太久的想念快要把她整个人撑得爆裂开来。
无数次她梦见自己不见的孩子,在梦里他总是一个婴儿的样子,裹在襁褓里,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即使这张脸她也从来没有看清过。
谢宁没出声。
她心里有个念头忽然浮现出来。这么一冒出来,就再也赶不走了。
她想,方尚宫早年不去找皇上,可以说是怕被旁人发现,比如太后,以及太后身后那庞大复杂势力。
可是后来太后死了,皇后也死了啊。扪心自问,若是谢宁与方尚宫易地而处,她能忍得住吗?
大概总还有旁的苦衷。
总觉得现在和方尚宫说话的时候,感觉有点怪。
明明是很熟悉的人,谢宁之前甚至对方尚宫倚为心腹。可一夜之间她们的关系就全变了,现在对面坐的这人,既熟悉,又陌生,这相处之间让人如何拿捏分寸呢?
其实谢宁倒是有许多话想说。
她想同方尚宫道谢,谢她过去几年里那样尽心尽力的护着自己,照顾自己。要是没有她,也许二皇子和三皇子都不能平安降世,她或许也早就没命了。
可是又一想,她现在更应该因为过去的怠慢向方尚宫道歉才是。
人人都道为人子,为人媳该孝敬婆母,谁见过婆婆反过来为奴为婢伺候儿媳妇的?
她这么尴尬别扭,脸色变来变去,方尚宫哪里会看不出来?
她十分识趣的起身说:“寿康宫那边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置,我先过去看着,免得下头人胆子大起来,行事太没分寸。”
谢宁点点头,知道方尚宫说的是什么。
淑妃当时没了,她的东西论理说有很大一部分是要留给玉瑶公主的。但是实际到了公主手里的不足五分之一,有人说甚至也就只有十分之一。当然,淑妃掌理后宫数年,即使是她十分之一的私房依旧是相当可观。眼下看不出来,等玉瑶公主将来要出嫁时,那嫁妆一定丰厚到令人侧目。
到玉玢公主这里,她平时比起其他皇子公主来,并不怎么同皇上亲近,宫里那些人,油锅里的钱都要想法捞出来揣自己兜里,这么一位小公主,又病弱,不懂事,那些人还不可劲儿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谢宁想了想,叫了夏红进来,吩咐她随方尚宫一同去寿康宫。夏红与夏月两个人都算得上机灵能干。夏月更沉稳,夏红则更加手脚麻利,平素也十分勤快。
谢宁特意多吩她一句:“你好好跟着方尚宫,可别让她气着、累着。”
夏红连忙应了一声,这才随方尚宫出去了。
方尚宫确实挂心寿康宫。
人都说十个指头伸出来也有长短,玉玢公主这孩子确实让人揪心。身子不好这条先不提,方尚宫就怕这孩子心智也有毛病。以前太医们来来去去的诊脉治病,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一茬。
方尚宫打心底里盼着玉玢公主这是年纪小,谨妃又不会教,所以才显得比别的孩子差。等将来长大些,懂事些,慢慢就会好的。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这孩子真的有什么缺陷……这身上的病还能治,心上的病怎么治呢?
说来说去,还是太后、皇后造的孽。先有大皇子,后有玉玢公主……要不是贵妃运气好,二皇子只怕也难得保全。
方尚宫想到这儿,脚步忽然顿了一下。
都说大皇子是当时的皇后所害,可是等到谨妃怀上玉玢公主时,皇后已然不在人世。后来这几次三番下手的人不可能是皇后。
慎妃的心计手腕何其毒辣,承恩侯府出来的女人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第356章 三百五十六 活命
马尚宫和其他伺候谨妃的宫人都被拘在寿康宫后头的一排屋子里。那些不紧要的宫人太监们数人挤在一间里,马尚宫单自己一间。
对这种与他人不同的殊遇,马尚宫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情。
被单挑出来放在一间屋里关着,只能说明旁人想从她身上挖出更多东西来。
虽然说现今不兴殉葬了,但那也要分人。一般的粗使太监宫女会放出去,也可能调至别处当差。稍稍近身一点的,八成要被发去守皇陵。守皇陵是个什么样的差事马尚宫心知肚明,那就是数着日子等死。纵然能活,也不过是比死人多口气罢了。至于她自己,只怕连想去守皇陵都不可得。她在宫里待的久,在谨妃身边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只怕谨妃这边一落葬,自己也就要步她的后尘了。
马尚宫昨夜里拿了一根自己早年得的簪子打点,她也不敢奢求什么富贵荣华了,只要能保住一条命就于愿足矣。
等听到外面开锁的动静,马尚宫连忘站起身来,扯了扯裙子,想把衣裳抻平些,又赶紧把头发拢了拢。
门从外头推开来,阳光照进屋来刺得马尚宫一时睁不开眼,同时扑进屋里的还有一股冷风,冻得她打个了寒战,不自禁的夹紧了两腿。
从被关进来之后她就没有小解过,这会儿被冷风一吹,感觉就憋不住了。
可是等眼睛那一下子刺痛过去,习惯了这光亮,站在门前那人让马尚宫吓得把这一股尿意又憋了回去。
站在门口那人穿着一件素青绸子面儿夹衣,外头还罩着一件深石紫色背心,腰微微佝偻,身边一个穿绿的宫人搀着她。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马尚宫从前还心心念念想和她掰一掰腕子,想把她拉下来自己取而代之的方尚宫。
马尚宫自己心里发虚,一双腿止不住的打颤,她这会儿又惊又怕,看着方尚宫慢慢挪步进来,在屋里坐下了,膝盖一软,竟然就在这个她从前不服气的人面前跪了下来。
她这么一跪自己也愣了神儿,跪都跪了,这个头已经低下来了,难道还装没事人一样再爬起来?那岂不白跪了?而且现在是自己求着人家高抬贵手给生路,又给不出旁的好处了,跪一跪又怎么了?
倒是方尚宫说:“起来说话,这象个什么样子。”
她身边那宫人马尚宫也认识,是永安宫得用的大宫女,见她真的来扶,哪里敢受,忙说着:“姑娘别脏了手,我自己起来。”
马尚宫没想到这会儿方尚宫过来。但是再一琢磨,贵妃产下三皇子还未满月,当然不能理事。那么事情自然着落在周禀辰和方尚宫两人身上了。
看起来方尚宫近来身子又不好了,需要劳心劳力的事只怕大多由周禀辰接手,所以方尚宫才到了她这里来。
马尚宫头皮有点麻。
她曾经肖想过方尚宫手中所掌握的权势,甚至为了这事儿还有过谋划和行动。这会儿当面对着,自然她心里发虚。
可眼下没有余暇让她迟疑,马尚宫能在宫里一路摸爬滚打直到今天,也是个有心计有决断的人物了。眼下不管来提谁,她只有这么一次活命机会,必须抓住了。
方尚宫有些咳嗽,她身子不好,这个宫里差不多人人都知道。马尚宫也是听见她咳嗽的时候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上一回胡宫人说的事情来。
外头有个小太监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夏红倒了一盅服侍方尚宫喝了,见她顺了气,这才稍稍放心。要是只看脸色,方尚宫的气色居然还可以说不错。可是她脸上的一抹红可不是红润,而是因为咳嗽内热泛起的潮红。
如果胡宫人没说谎,那方尚宫的真实身份说不定是……
马尚宫吞了一口唾沫,可不敢再往下想了。
“有话就说吧。”
马尚宫应道:“是,是。是一件过去的事情,其实我也只知道皮毛,手里又没有凭据……”
方尚宫静静听着不发一言。
“没服侍谨妃娘娘之前,我曾经在东宫当过两年差。太后、皇后先后薨逝,当时不少人说皇后染疾是因为太后病中时,她一直在榻前服侍,劳累体虚,因此才过了病气,没有几个月人也就去了。”马尚宫深吸口气:“可是奴婢觉得不是那样。”
这话细想想,其实有些讲不通。太后得的又不是会过人的疫病,再说当时在太后身边侍疾的人多了去了,皇后虽然既是侄女儿又兼儿媳两重身份,伺候的人差事又不用她亲力亲为,说是侍疾,夜里她也不和太后同住一室,平时也就尝个药端个茶,根本累不着。
皇后的身子一贯保养的不错,其他伺候太后的人都没病,偏她就病了,还一病不起,这其间说不定就另有蹊跷。
方尚宫仍然没有出声。
“慎妃当时一直在太后、皇后身边服侍着,比旁人都要细心、尽心。所以后来皇上给她升了顺仪,想来也是为了褒赏她当时的辛劳。只是……只是……”马尚宫手里并没有什么凭据,且这么多年时过境迁,宫中早已经人事全非:“我曾经偶然看见慎妃为太后准备替换的衣衫,已经浆洗好的衣裳,她特意展开来在熏炉上熏过。当时我想着,天冷,这内衫先熏过再穿,暖融融的不会冰着人,慎妃确实体贴,到底是承恩公府出来的,和其他人比就是尽心。后来太后没了,皇后又病到,慎妃自己已经累的人都脱了形,还是天天不拉的伺候皇后。可那时候天已经不冷了,慎妃还是不假他人之手,殷勤的将皇后每次要替换的内衫都事先熏过。”
那会儿马尚宫觉得有点不对。天冷时将衣裳熏暖还说得过去,天已经暖了,为什么慎妃还那么坚持仔细的要将衣裳都熏过呢?所以后来马尚宫就多留个心眼,看慎妃在熏过衣裳之后,将熏炉里的残灰都倒进了马桶里头,这下旁人可就一点痕迹也捉摸不着了,毕竟同那种秽物一搅和,谁还耐烦去细看?躲还躲不及。就算有心想查探,倒都倒进去了,那也已经无从查起了。
看到这事儿之后,马尚宫心里就算没存疑也要觉得不对劲了。旁人燃香熏香的也多,事后有把香灰埋掉的,有直接倒在僻静处或是扫尘时一同扫净的,倒进马桶里的还真是从来没遇见过。
第357章 三百五十七 攀爬
马尚宫当时又慌又怕。
她怕被施氏发现了。如果施氏真有本事连太后和皇后也害了,那弄死她一个小小的宫人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她足够小心,并没有被发现。隔了几个月,皇后的丧事都办完了之后,马尚宫发现一直平安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提心吊胆几个月,发现自己没有性命之忧,马尚宫的心思又活络起来。她感觉自己手里握住了一个有力的把柄。
可仔细一想,马尚宫又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
太后和皇后病中有这么多太医、尚宫们前前后后的伺候着,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们病的有蹊跷吗?既然别人都没发现,她手上又没有任何凭据,空口白话谁会信她?到时候别没博着好处,反而送了自己的小命儿。
她也只看到的熏衣裳的小事,太后和皇后去了之后,日常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要么烧了,要么随葬了。就算去查,天长日久的大概也查不出东西来。
施氏竟然有那本事把太后、皇后都害了吗?马尚宫其实也有些将信将疑。
再说,施氏原是皇后的陪嫁丫头,在宫里头,太后和皇后才是她的靠山。要不是皇后提携,她能伺候皇上顺顺当当的从奴婢变成主子吗?要不是太后顾念着香火情分,她能得着延福宫那么好的住处,不用为月例、不用为生活发愁?所以说施氏也没有道理要对太后和皇后下手啊,难道有人会自毁长城?简直岂有此理。没了太后与皇后照拂,她在宫里未必有以前过得舒坦。
马尚宫本来早就下定决心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跟谁都不会多说一句。但是后来的事情越来越让人心里发慌。没了太后和皇后,施氏仍旧过得顺顺当当的,甚至一路高升,晋封为妃。
慎妃着实不简单。
如果太后和皇后还在,慎妃可能出头吗?妃子是想也不想要了,做到顺仪也就到头了。这么一想,太后和皇后的死对慎妃来说,其实是扫去了两块绊脚石。
仔细想想,慎妃得晋升顺仪是在太后和皇后死后,因为侍疾勤谨,自己还病了一场,因此得封的。晋封为妃是在明寿公主谋逆事败之后,据说她事先就告发了明寿公主有不轨之心,所以这一回也是因功得封。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难道只是凑巧?
马尚宫越想越心寒,这个总在旁人身死事败后能得到好处的人,这个一直被别人说是恭谨柔婉的女子,她的真实面目究竟是什么样子?
家生奴婢出身,比一般宫女还要低一等,可是她的心却比旁人都大。
做到妃子她就满足了吗?不会的。
她可能还想往更高处走。
那么这一回,谁又会充当她攀高登顶的踏脚石呢?
每一次她似乎运气都特别好,会挡她前路的人地位都高过她,怎么看也不是会输的模样,然而结果如何一目了然。
现在挡在她前头的,就唯有贵妃了。
马尚宫现在别无他法,只能寄望自己比别人多掌握的一点儿秘密,能给自己换来一条生路。
方尚宫一直在听她说,只在中间问过两句话,除此以外就没有打断过她的话。
马尚宫把自己知道的旁的消息也倒了不少出来。不光是慎妃的,还有谨妃的事,堪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甚至没有先同方尚宫讲好交易的条件。
马尚宫是明白人,她知道自己现在是砧上鱼肉,方尚宫的一句话就可以定她的生死。以为自己知道的秘密是奇货可居,甚至想借此多索要些好处,那叫贪心不足,多少人都死在这上头。
倘若方尚宫觉得她识相,讲出来的东西多少值得一听,那不用她说,也会留下她的命。要是她先讲条件,结果人家认为她肚里掏出来的货色不值这价,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马尚宫舔了舔干裂的唇皮,偷偷看了方尚宫一眼。
胡宫人的死,还有她所说的话,此时在马尚宫心里来回不停的晃着。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方尚宫难道会是……
胡宫人有可能是信口开河的,人喝多了,说的话可没有准儿,说不定就是借着酒劲儿吹牛。
但胡宫人却死了。
她的死恰恰让马尚宫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一想到眼前人可能会是自己心里猜想的那身份,马尚宫的头更深的低了下去,恨不得五体投地。
有谁能想得到呢。
方尚宫站起身来,夏红急忙搀扶着她出去了。
从头到尾方尚宫也没有给马尚宫一句准话,没有应承她什么。等门重新落锁,马尚宫腿软的站不住,拖着步子蹭到角落里,背抵着墙坐下来。
是死是活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她心里隐隐还有一个念头。
就算这次还是逃不出命,可起码她最后还能见着方尚宫这么一位大人物,倒也不亏了。
谨妃病逝,宫中的妃嫔们一早得了消息,纷纷把孝衣翻出来换上。
说起来,往年几年里头这孝衣总穿不着,可是这两年孝衣素服可是派了大用场了,三五不时的就要穿戴一回。
高婕妤对着镜子,拨弄了一下鬓边银丝素纱绢花,又理了理孝衣的领子。
她平时爱着浓妆华服,很少穿的这么素净。
丹霞替她簪上一只白玉簪,又拿起一面小巧的菱花靶镜从旁照着,让高婕妤能从身前铜镜的映照里,把这一身儿打扮看得更仔细。
“主子看,这样还合适吧?”
高婕妤左右看看,漫不经心的点了下头。
从听到谨妃的死讯,高婕妤就一直没怎么说话,没精打彩,神情郁郁,看样子心情很不好。
丹霞暗自纳闷。
高婕妤和谨妃虽说没什么新仇旧怨,但是关系也算不上融洽。因为谨妃晋封后气焰高涨,目中无人,高婕妤背地里没少骂她。
现在谨妃死了,按说也是拔去了一根刺,该松快,高兴才是,高婕妤为什么看上去反倒显得伤心起来了?
其实高婕妤为什么难过,这原因很复杂,连她自己一时都说不清楚。
第358章 三百五十八 旧人
从清宁殿里出来,高婕妤总觉得自己一身一头都染上了清宁殿里的气味儿。烧纸钱,点的香,那烟熏火燎的气味儿,因为天气不够热,谨妃停灵在清宁殿里也用了大量的冰和香料,所以殿内比外头冷的多,那股子浓郁的气味儿虽然说是香气,但是却让人呛得难受。
那是一种能渗进人骨头缝里的阴冷。
高婕妤一出来就连连做了好几次深吸气,然后又使劲儿往外呼,好象这样就可以把充斥在鼻子、喉咙里的烟气,怪异的香气都呼出去一样。
内宫监的人再会偷工减料,在这种丧葬大事上也不敢做的过分,那些香料应该都是好香料,但是一想到这些香料是为了保存尸首用的,高婕妤就觉得自己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是尸首的气息。
前几回来清宁殿她并没有这样不舒坦。
高婕妤和谨妃没什么交情,两人话不投机,高婕妤脾气不好,谨妃也不是个大度开朗的性子。
可是毕竟是相识一场。
过去的旧识,一个接一个的离世。高婕妤不知道下一个是谁。一想到自己熟悉的人终有一天全不在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还抱着过去的回忆孤零零活着,高婕妤就不寒而栗。
今天谨妃死了还有她来吊唁,他日谁会来灵前祭奠怀念自己?
丹霞有些担忧的问:“主子是不是身上不舒坦?”
高婕妤脸色苍白,这样的日子当然谁也不会在脸上涂脂抹粉,所以脸色好坏一眼就看出来了。
“没事。”
高婕妤回头看了一眼清宁殿。殿门上的牌匾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青烟里。
这地方她真不想再来了。
宫里的妃嫔死了之后也不是个个都有资格在清宁殿停灵的,象后苑那些没有自己宫室的低品阶的小才人之流,死了就是死了,当天就会运出去埋了。
高婕妤想,无论她是否喜欢,这地方以后该来还是得来。
要等到一个结束,那得等到她自己躺在里头被别人祭奠的时候。
这么一想高婕妤又忍不住回了一次头。
这一回她觉得清宁殿那黑洞洞的殿门就象要把她吸进去一样,她扶着丹霞的手紧走几步,象是这样就能逃避未知的噩运与不知何时就会来到的死亡。
“主子,咱们回吧?您好好儿歇歇,今天这大半天可够煎熬的。”
高婕妤点了点头:“回去吧。让人备热水,我得好好洗洗。”
她想赶紧把那气味儿洗掉。
丹霞扶着高婕妤上了步辇,两个太监将步辇抬了起来稳当当的往前走。
风比刚才紧了,高婕妤抬手掩住鬓边,想着这几天可能都起风。京城春秋天的风都很大,明天要再来时,穿件连帽的斗篷。要不然的话清宁殿里这么阴冷,她又来回吹风,只怕谨妃的丧事儿没办完她该病到了。
高婕妤抬头看见前面有人过去。
“是什么人?”
丹霞说:“看着好象是玉瑶公主。”
“她这是往……寿康宫去的吗?”
丹霞也拿不准,只说:“回永安宫也是这条路。”
高婕妤脚在步辇上微微一顿:“慢慢跟着,看看。”
抬步辇的太监顺从的转了个方向。
玉瑶公主确实是去寿康宫了,高婕妤他们看见玉瑶公主领着人进了寿康宫的宫门。
寿康宫玉瑶公主也就来过那么一两回,印象中这里的人总是显得格外惊惶畏缩。
眼前的寿康宫比她记忆中更寥落凄凉,地下的落叶和一些零碎被打扫的人漏下了。玉瑶公主不知道寿康宫的大部分人全被拘禁起来了,还以为是因为谨妃一去,他们群龙无首连活儿也不好好干了。
玉瑶公主其实不是专程过来的,只是走到这附近时,想到到了玉玢公主。
对这个妹妹玉瑶公主一点儿也不熟悉,两人甚至没有说过什么话。玉玢太小,又病,谨妃还一向护犊子,不让人靠近她女儿。
玉瑶公主也不承认自己其实嫉妒过这个妹妹。
因为她母亲淑妃早就没了,而玉玢却还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
可现在玉玢也成了没娘的孩子,她与当时玉瑶公主丧母时年纪差不多。
甘熙云轻声劝她:“要是贵妃娘娘知道公主过来一定会担心的。”
按人们一般常说的,有刚刚咽气的人,这地方不干净,大人都要少来,更别说玉瑶公主年纪还不算大。
“我又不去谨妃的地方。”玉瑶公主随口问一个在前面墙根跪着的太监:“玉玢公主还住原来的屋子里头吗?”
那小太监赶紧回话说还在。
他们才到门口,柳尚宫已经从里头迎出来。她行礼的时候脸上也带着惊讶:“殿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娘娘可知道吗?”
“我从云光楼回来,过来看看玉玢妹妹。”玉瑶公主举手投足间倒是很有做姐姐的模样:“她在屋里呢?”
“在,在,殿下请进来吧。不过玉玢公主才吃了药睡了。”
玉玢睡在榻上,因为窗子都关着,帘子也只挂起了一半,屋里显得很暗。
她太瘦小了,一眼看过去榻上就象没有人,被子平平的就象是摊开在那里,一点儿起伏也看不出来。
玉瑶公主放轻脚步走到近前。玉玢公主比她印象中还瘦,一动不动的躺在那儿。
她起来不象睡着……
就象,就象没有呼吸,没有生命的假人。
玉瑶公主心中涌上一股恐惧。
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怕什么。
象是为了掩饰这一瞬间的惊恐,玉瑶公主很快从床前退开了。她把顺手带来的两个镂空香球递给柳尚宫:“替妹妹收着吧,等她醒了给她玩。”
柳尚宫接过来替玉玢公主道了谢,不敢留玉瑶公主在这里多待,赶紧送这位小祖宗出去。
要是玉瑶公主在寿康宫染了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柳尚宫心里现在正发虚呢。
原来说好照看玉玢公主是暂时的,她还是要回大皇子那边去。可现在谨妃一死,什么事都不确定了。现在寿康宫里的人没剩几个,柳尚宫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第359章 三百五十九 报应
周禀辰也算是经过风浪,刀尖上打过滚的人物了,可听着方尚宫说了这番话,还是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那可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太后、皇后两人啊。
周禀辰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承恩公府和明寿公主都不依不饶的,非要追查这二人的死因。
太后虽然年老,可是一向注重保养,身体并不算弱。而皇后那就更不用说了,还很年轻,怎么会两人都因为风寒之类的小病就一病不起了?
当时不是没查,连太医署负责替太后、皇后诊治的太医都被牵连了那几位进去,要不是皇上后来发了话,只怕整个太医院和大半个后宫都要被一锅端了。明寿公是个草包,手底下的人为了奉迎她,同时也是为了露脸显本事,一味的滥用大刑,曾经伺候过太后、皇后的宫人单是用刑就死了十来个,其余的也是只求速死,顺着施刑人的口风让说什么说什么,胡乱攀咬,有几位太妃也因此被牵扯了进去。
只是当时他们那些人没有一个怀疑慎妃。
慎妃一惯温驯懦弱,又是承恩公府的家生奴婢,人人都知道她无宠,是靠着太后和皇后才能在宫里站住脚的,有谁会怀疑她呢?
马尚宫这话虽然没有凭据,可是方尚宫和周禀辰都信了七八分。
“承恩公府那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都是从前朝宫里流传下来的。太后当年用这些整治了不少后宫嫔妃,皇后应该也用过,淑妃当年头次有孕的时候,到六七个月小产。还有后来的一位齐美人,小产后血崩,人直接没了。”
结果这些东西后来居然用到了她们自己的身上,慎妃也出身承恩公府,有机会拿到这些东西。她既然一直伺候皇后,后来又在太后身边端茶递水的,她下手比旁人都隐蔽,那指定是一毒一个准。
周禀辰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太后和皇后恐怕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或者到了那个时候她们也知道自己多半是中了暗算,可只怕做了鬼也猜不着是谁害的她们。
这算不算报应不爽?她们整治旁人的招数最后落到自己的身上。
就连威风一世的明寿公主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慎妃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出卖。
不过慎妃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着实让人想不到。
“只可惜隔的年头久了,当时伺候太后、皇后的宫人太监、还有其他人,膳房的,太医署的,有点儿干系的都差不多被一网打尽了,想再找个活口问一问都难。慎妃那儿已经搜过一次了,她倒真是谨慎,一点儿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方尚宫并不意外:“除了那种叫断息的香料,当年我记得还听人说过两味前朝的秘药,都十分阴毒。这些药配制起来并不容易,其中有的配料已经在世上绝迹了。上一回贵妃手炉的事情之后,断息估计也用没了。承恩公府已经大不如前,慎妃也没有那么大本事再让人给她配制传递这些东西。也有可能是慎妃当时看到事情败露,怕淑妃那边再把她给牵连进去,自己把余下的东西都处置了。”
周禀辰点点头:“这事儿虽然没凭没据的,也总得禀告皇上一声吧?”
这话里多少带了一点试探的意味。
方尚宫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周禀辰一直知道方尚宫是个有来历的人,多年前一开始替方尚宫照料打点的人并不是周禀辰,而是他师傅。周禀辰那时候只是个刚入宫的小太监,只能干些跑腿打杂的活计。后来他拜了师傅之后,隔了几年他师傅才渐渐把一些事情交给他办。周禀辰机灵,嘴紧,不该打听的事情绝不胡乱打听。
旁的人、事,他师傅都慢慢教给了他,唯独方尚宫这件事情,他师傅到死也没说,硬是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了。师傅没了之后,周禀辰的处境比以前也难了许多。以前事事都有师傅挡在前头,教着、护着。没了师傅,这些明枪暗箭全得自己扛。周禀辰也是到了那时候才知道师傅从前对自己有多好。
那几年方尚宫也提点过他一两次,而周禀辰在站稳脚跟之后,对一直待在针工局的方尚宫也多有照应。
两人这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
周禀辰也没想到那一回往萦香阁荐人,方尚宫会愿意出头,从针工局里一个默默无闻的尚宫变成永安宫大权在握的人物。
从今往后,方尚宫的身份只怕又要变上一变了。
周禀辰极力回想,自己过去有没有对方尚宫怠慢的地方?想不出来他也不敢掉以轻心,现在在方尚宫面前更加不敢稍有松懈,说不定过了今天,方尚宫就要成为这宫里的地位最高的第一人了。
按说皇后是一国之母吧?可皇后不照样要对皇上恭谨听从?太后才是后宫女人们最顶尖儿的那一个。
周禀辰这会儿已经在琢磨着,自己与方尚宫的关系可以说是最亲近的吧?要是到时候方尚宫摇身一变成了太后,要让自己过去服侍,那他是去还是不去呢?
伺候太后是不错,可是一般太后宫中都是养老闲差。再说,太后们指不定哪天说没就没了,到时候自己若是还年富力强的,难道就甘心从此沉寂?不管是去守陵还是能蒙皇上开恩回乡养老,这可都不是周禀辰想过的日子。
他更想一直伺候贵妃。
贵妃有圣宠,有两个儿子,再进一步就是皇后了,到时候自己这个永安宫的总管在宫里还不是横着走?再风光个二三十年都不成问题。
周禀辰意识到了自己的沉默,很自然的转了话题:“才刚公主也去了一回寿康宫。”
他话里的公主当然说的是玉瑶公主。在永安宫众人称呼没这么严谨,一说起公主自然知道说的是谁。
玉瑶这是又想起了淑妃吧?
和玉玢公主不同,玉瑶公主是个聪明机灵的孩子。玉玢公主对谨妃的死一无所觉,但是玉瑶公主不一样。
回头嘱咐郭尚宫一声,这几日对玉瑶要多留心,如果能开解一二是最好的。
第360章 三百六十 对比
青梅笑盈盈的说:“公主来啦?”一面说一面打起帘子来。
玉瑶公主顺口问:“娘娘在做什么呢?小弟弟在吗?”
“三皇子殿下睡了,娘娘没有睡,公主来的正巧。”
谢宁正坐在榻边看着熟睡的三皇子,侧头向玉瑶一笑,招了招手:“来。”
玉瑶公主走到近前,三皇子睡的正香,小鼻子呼吸间一动一动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玉瑶公主看了看胖嘟嘟的三皇子,又看了下谢宁。
一个月之前谢宁还圆鼓鼓的肚子现在已经变成平平的了。虽然亲眼目睹了前后变化,玉瑶公主对这么大一个胖娃娃是怎么从娘娘肚子里生出来仍然是一头雾水。她偷偷问过甘熙云,甘熙云只是笑,然后小声说她也不太懂,反正长大了就会懂了。
虽然两人都半懂不懂的,也知道这事儿不是现在她们能问的。
玉瑶公主只是觉得娘娘真是不容易,要把这么一个胖嘟嘟的小家伙装在肚子里那么久,拿出来的一定也很费力气。
谢宁让人拿点心进来,又问她:“今天可有功课?晚膳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要写十张大字,抄一篇书。”但是公主的功课就是这么回事儿,又不是皇子们,书房师傅们盯得紧,她的功课爱做就做,不爱做的话回头跟徐尚宫说一声,徐尚宫是个十分识趣的人,倘若公主功课未做,她自己就把理由给找好了。诸如:公主必定是累了吧?身子要紧,功课以后慢慢来不用急。又或者说,这篇字公主已经会了,那写不写的也不打紧。
徐尚宫知道前一个杨娘子是被赶走的,听说她居然不安份,想往皇上面前凑,而且她性子拘泥死板,行事又过分严厉,公主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所以徐尚宫样样都顺着公主的心意来,看公主爱听什么她就多讲些什么,不爱听的话她一个字也不多说。
朝堂上做官的头一个要诀就是要揣摩上意,更何况后宫里她们这些人伺候公主呢?
从前杨娘子那样的玉瑶公主不喜欢她,现在徐尚宫如此善解人意,玉瑶打心底里也不会敬重她。
天气好,窗纱被日头映成了半透明的淡金色。窗台上摆着两盆菊花,都不是什么名贵异种,可是开得很泼辣,花朵挤挤挨挨的,把叶子遮得都快看不见了。
谢宁看出玉瑶公主有心事。
没有等她问,玉瑶自己说:“我才刚去了一趟寿康宫。”
谢宁就明白了,轻声问她:“玉玢公主怎么样?”
“我去的时候她也睡着了没醒。”
还有句话她不好意思说。
虽然玉玢公主年岁大,三皇子年岁小,可她怎么觉得玉玢公主喘气那劲头儿还不如才刚出生的三皇子呢,让人觉得有气无力的。有个词前些日子才在书上看过,叫气若游丝。玉玢公主那就算不是游丝,也比游丝强不到哪里去。看着她的时候让人害怕,她会不会下一刻突然就不动了,不喘气了。
谢宁摸了摸玉瑶的头。
皇上没有说,不过谢宁知道皇上没有打算将玉玢公主也带到永安宫来。谢宁这才刚刚添了三皇子,自己身子还弱,本来就有几个孩子让她操心了。
玉玢公主应该会交给宫中其他嫔妃抚养照看。
大致人选谢宁心中也有数。太过年轻的没有机会,这一条就将李昭容、陈婕妤她们挡在外头了,剩下的也那么寥寥几人。
玉瑶靠坐在谢宁身边,头轻轻倚在谢宁怀里。
谨妃的死,玉玢公主的孤苦病弱,让她心里莫名的难受。
可那难受劲儿是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同时她又有一种隐约的庆幸。
玉玢和她一样丧母,但是玉玢身边只有个柳尚宫。不象自己,自己生活在永安宫里。有贵妃娘娘,有皇兄,有弟弟,还能时时见着父皇,一起同桌用膳,父皇闲暇时还指点她写字,听她背书。
有些东西她早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有多么宝贵了,可是看到玉玢公主的样子,从寿康宫走了这一趟回来,她才意识到她所拥有的一切是多么珍贵,多么奢侈。
在她意识到的那一刻,她又感到惶恐。
拥有的太多,太丰盛,她害怕失去。
也许玉瑶公主自己都没发现她在害怕着失去眼前的一切。
谢宁即使细心,也不可能察觉到玉瑶公主心里这样复杂的感觉。她只觉得玉瑶公主是因为今天的事情受到了触动,多半是感怀自己的身世,或许是想起了她的生母。
“晚膳让他们做水晶包子好不好?”谢宁想着玉瑶公主爱吃这个:“再做个什锦豆腐怎么样?”
玉瑶公主点头,还说:“还要八宝鸡。”
“好,再添一道八宝鸡。”
哄着玉瑶公主说了好一会儿话,她走了之后三皇子也醒了,小家伙脾气比他哥哥要好,给他换尿布的时候不哭不闹的,就是哼唧几声。二皇子那时候可不是这样,他可不爱人碰他,一到这时候就使劲儿的蹬腿,还扯开嗓子大哭。
大概是刚才睡饱了的缘故,重新包好又喂过了奶,三皇子也没有立马闭上眼睛再呼呼大睡。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人看,谢宁蹭蹭他的小脸儿,三皇子居然一咧嘴,冲她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
虽然听人说没满月的孩子其实不会笑,即使笑那也是无意的,可是谢宁还是又惊又喜,看着三皇子的小模样眼都不舍得眨一眼,脸上也泛起了格外温柔的笑容。
皇上来时恰是傍晚时分,今天一天事情琐碎繁多,皇上回来时心事重重,脚步也显得比平时要沉重。还没等进殿门,皇上就听见里面传来二皇子的笑声。
殿内已经掌灯,暖融融的光亮和孩子欢快的声音,将他身上那层无形的重负都驱散了。
大皇子拉着弟弟的手从殿内迎出来,向皇上行礼问安。二皇子的礼数同兄长一比就显得极其敷衍,草草的拱了下手,就朝皇上身上扑过来,字正腔圆又声音洪亮的喊:“父皇父皇。”
第361章 三百六十一 不解
皇上一见着他,连仅剩的一点不快也都烟消云散了。一抱起来就觉得这孩子沉沉的压手,一天比一天结实。
这让皇上心情更好了。
“好象更重了。”皇上顺口问:“今天都吃了什么?”
皇上本来只是顺口一问,不无玩笑的意味。但是二皇子想了想,认真的扳着手指数了起来。
“吃了鱼脯、葡萄、柿子、翡翠糕、栗子、脆果子……”说了好几样之后,二皇子露出微微苦恼的神情,看来并不止这几样,只是更多他想不起来了。
皇上也吃了一惊。
他知道二皇子嘴馋,胃口也好,可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胃口好到这个地步。这还都不是正经膳食,只是正餐之间的零嘴点心而已。要再加上他没想起来的,再加上三顿正餐,那这孩子一天到底吃了多少东西?
皇家不可能吃不起,二皇子吃的这些零杂琐碎,但可不是龙肝凤髓之类的奢侈东西。皇上只是担心二皇子吃这么多东西,太杂了,也太多了,怕他会积食。
一旁乳母连忙解释:“虽然样子多,但是每样只是尝了一丁点儿。”
伺候的人也不敢乱给皇子东西吃,可二皇子确实胃口比一般孩子好,乳母看他吃栗子的时候实在不放心,怕他积食,特意摸过他的肚子。结果二皇子肚子一点儿都不胀,也不知道之前吃的东西都什么时候克化完了。正因为如此乳母才敢放心让他多吃了些零嘴,要不然真吃出事来她第一个要被问罪的。
用过晚膳之后皇上去了小书房,而方尚宫过来了一趟,递了两张清单给谢宁。一张是寿康宫库房里抄出来的东西,一张则是延福宫的。
谢宁只大略看了一眼,仍旧递还给方尚宫说:“这个还是您收着吧,想必这些天事情多,要是事事都等我来拿主意,只怕耽误了正事。有什么不紧要的事情,您看着吩咐下头人去办就行了。”
方尚宫应了一声,轻声说:“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安置玉玢公主呢?”
换做从前,方尚宫这一问谢宁并不会多想。可是现在不同了,方尚宫可是皇子、公主们的亲祖母,她的确有资格过问,也比旁人都更有理由过问。
谢宁并没有隐瞒:“看皇上的意思,应该会交给曹顺容或是高婕妤照看。”
方尚宫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高婕妤和曹顺容毕竟在宫中多年,性格比较老成。两相比较,方尚宫觉得曹顺容比高婕妤更合适一些。高婕妤性格急躁,争胜心强。曹顺容性子比起她来更柔顺一些,细致一些,要照料一个病弱的孩子,曹顺容总比高婕妤更合适一点。
说完了这些话,看方尚宫似乎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谢宁轻声问:“方尚宫还有什么话想说,只管直说无妨。”
方尚宫同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
难道方尚宫不放心将玉玢公主交给旁人?
还是,方尚宫有什么话不方便当面和皇上说,需要她从中间调停一二?
对这种全新的关系,她在适应,皇上在适应,方尚宫同样也在适应。
象以前一样是不可能的,但以后该如何,这事儿得摸索着办。
皇上回来歇息时已过二更了,对他来说这已经算是提前了,不过平时这个时候谢宁都已经早早歇息了,今天却还撑着等着他回来。
皇上去洗漱了之后回来躺在谢宁身边,手轻轻盖在她的肚子上。
“可还疼不疼?”
“不怎么觉得了。”谢宁恢复的很好,生完三皇子第二天她就下榻走动了,虽然到现在还未满一月之期,可是李署令都说她恢复得好,药都已经停了,只以膳食补养即可。
皇上揽着她在怀里,谢宁身子僵了一下,轻声说:“皇上,臣妾还不能……”
“朕知道,”皇上知道她想偏了,忍着笑意说:“朕就是想抱一抱你,没想做别的。”
谢宁有些不大好意思。
她心里也会有些不安。
她有孕、分娩,这中间好长时间是不能侍初寝的。可皇上在这些日子里并没有召幸过旁人,这事放在一般人身上都已经是很难得了,更何况他是皇上,坐拥六宫,富有四海,外头人说她专宠、擅妒,林夫人为这事儿十分不安。
熄了灯之后,帐子也放了下来,帐子里外象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在外面他是皇上,她是妃子,她需要对他循规守礼,事事要谨言慎行。可是放下帐子之后,她就象是忘记了他的身份一样,也不记得除了她之外皇上还有其他妃嫔。
她恍然觉得他和她就是一对平凡的有情人,就象普通人家的夫妻一样亲近。
“今天怎么睡的这样晚?是不是有事?”
谢宁枕着皇上的肩膀,试探着问:“方尚宫的事,皇上怎么打算的?”
“如果不是谨妃突然没了,朕是打算即刻替母亲正名的。”
正名的意思,皇上不用细说,谢宁当然懂得。
“皇上是说,会明发圣旨,给方尚宫封诰?”
皇上的生母,即使不在人世,也可追封为太后的,更何况方尚宫还在人世,母子还能相聚,这对皇上来说是意外之喜,也是天大的喜事。“那是自然。”
话一出品,皇上就觉得谢宁问得有些奇怪。
“怎么,你觉得这样不妥?”
谢宁忙说:“不是觉得这样不妥……是方尚宫自己的意思,她不想皇上为这事大张旗鼓……”
皇上有些讶异,微欠起身:“这是母亲自己的意思?”
不仅皇上意外,谢宁也觉得很意外。
在谢宁看来,既然母子相认了,那么皇上向天下公开承认生母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方尚宫含辛茹苦多年,这也算是一朝苦尽甘来,这是老天给她的补偿,以后的日子正应该好好享一享清福,得到她该有的报偿才是。
可方尚宫就是那样同她说的。
“我是为了今天能够得享什么荣华富贵,才拼死挣命的活到今天吗?能同皇上相认,这辈子我已经别无所求了,何必再为此事节外生枝?我生性不喜张扬,皇上现在前朝十分稳当,后宫也没有那么多烦心的事情,这时候再突然多出一个太后来,不仅外头民间会多出无数闲言碎语,就是宫中只怕也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除了这些,还有别的话,但是意思都是一样。
听方尚宫的意思,竟然是一切维持现状最好。
谢宁能看得出来,这些是方尚宫的真心话,绝不是为了向皇上邀功,更不是耍什么以退为进的手段。
她是真心不在乎什么太后的尊荣,不在乎那些她应得的荣华富贵。对这些,她甚至流露出了一种避之唯恐不及的厌弃。
皇上被这番话闹得睡意全无。
“母亲真是这样说?”
不是他不相信谢宁的话,而是这话……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方尚宫确实是这样说的。”谢宁觉得自己这件在中间传话的差事实在不好办。
因为方尚宫的话让她都纳闷,又怎么能去说服皇上呢?
“母亲不在乎名利那些身外之物,这个朕明白,也可以理解。可是……”
可是难道方尚宫就不想光明正大同皇上母子相认吗?不想听他大声唤一声母亲,不想与自己的孙子、孙女们儿祖孙和乐融融的欢聚一堂?
如果继续隐瞒身份生活下去,不管她心中有多少关切和亲情,她永远都只能以一个外人,一个奴婢的身份待在宫中。
这……这究竟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家人不要,太后不做,非要将自己当成外人,当成奴婢?
皇上疑惑的问:“是不是母亲心中还是对于曾经的事情难以释怀?”
如果真是因为过去经历太过惨痛,一时间心中扭不过来也是有的。
可谢宁说:“看方尚宫的样子十分冷静从容,这主意她大概早就已经拿定了,绝不是一时冲动。”
但这事就是说不通啊。
皇上又想到了一个可能,在黑暗中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母亲是不是受了什么人要胁?”
方尚宫这么些年来过的不顺当,也计就有什么把柄落在旁人手中。如果一旦她的真实身份张扬开来,反而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所以她才拒绝公开身份?
谢宁觉得不象。
她不觉得有谁能要胁得了方尚宫。方尚宫人品是绝无问题的,不可能有什么要命的短处被别人掌握。纵然有,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权势,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才说:“朕知道了……这事儿朕会同母亲当面问个清楚,也免得你夹在中间为难。”
谢宁忙说:“臣妾并不是觉得为难。”
只是这件事情她也希望能够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毕竟是皇上与方尚宫母子间的事,她在中间传话又隔了一层。如果他们母子能够坐下来当面将话说清楚,解开误会,相互体谅,这是最好不过的。
为这事儿谢宁晚上也没怎么睡好,夜里做了好几个梦,醒了两次,每次都是发现天还没亮又只好闭上眼睛昏昏沉沉的再度睡去。其中一个梦似乎就是她想去一个地方,但是在无数回廊宫道间打转绕圈,却怎么也到不了自己要去的地方,既惶急,又焦躁,在梦中疲于奔命,醒来后还觉得身上又酸又重很不舒坦。
刚生过孩子那几天她出汗极多,这些日子本来已经渐渐少了,但因为这一晚多梦忧虑,早起发现又出了不少汗,青荷连忙取了新的里衣来服侍她换上。
皇上今日有大朝会,早早就起身走了。谢宁醒来没有见着他,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一天她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总在琢磨着方尚宫究竟有什么苦衷,连对她、对皇上都不能明说。
谢宁知道皇上对生母有多么重视,要不是时机不对,真是恨不得立刻就昭告天下,给方尚宫恢复身份。
方尚宫是蒙先帝宠幸之人,是皇上的亲生母亲,可是多年来一直过着忍气吞声坎坷艰难的日子。
谢宁端着碗的手顿住了。
她本来心思也不在用膳上头,一碗粥喝了几口就晾在那里,现在都已经变凉不能再入口了,可她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
方尚宫对皇上的一片慈母之心是毫不掺假的。
可是,如果方尚宫真成了太后,那么也就成了先帝名义上的妻子,将来有朝一日要安葬入陵之时,虽然先帝陵寝不便再开启,方尚宫也应该会葬在先帝陵墓之旁,生是天家的人,死是天家的鬼。
这对旁人来说应该是莫大的荣幸。
可方尚宫恐怕一点儿也不稀罕这些。
不但不稀罕,方尚宫几乎从来不提起先帝,不提起自己是如何意外被宠幸的,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对先帝有什么牵挂思念之意。
之前谢宁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可是现在她忽然想到。
方尚宫的拒绝,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她不想余生做为先帝的女人而活,也不想死后还被绑住,甚至永生永世不能解脱?
这只是谢宁的一个猜测,甚至是一个不怎么靠谱的猜测。可是说来也奇怪,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好象在她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了一样,怎么也拔不掉,赶不走。
说真的,先帝确实不是什么良人。方尚宫当年是贺妃的宫女,她是怎么被先帝意外宠幸的?而且在此之后,先帝也没有给她名份,就象是把这个人完全忘记了,全然不闻不问,就如她在他的生命中从来不曾存在一样。
对这样的人,要想生出情意来也确实很难。可以说先帝就是方尚宫灾难的根源,如果不是他,她不会陷入生死两难的境地,后来一系列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以方尚宫后来的遭遇来看,她对先帝何止没有情意,只怕曾经咬牙切齿的憎恨他诅咒他也说不定。
谢宁一面觉得自己的猜测离谱,一面又忍不住顺着这个方向给自己的猜想添枝加叶。
如果是因为先帝的缘故,可先帝早已经驾崩,有再多憎怨也该了解了。方尚宫不是那种偏执的人,不会死死揪住这样的事情不放吧?
那,还会有什么别的原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