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二百八十七 苦夏
皇上来永安宫的时候,离着殿门还有一段路,玉瑶公主迎面跑了来,匆匆行了礼,拉着皇上的袖子问:“父皇,我这样穿好看吗?”
皇上好悬没认出自己闺女来。
玉瑶公主穿了一身儿鸭蛋青圆领通袖书生袍,头发用一条银缀角发带束起,看起来还真就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皇子模样。
皇上又是意外,又是好笑:“这是你皇兄的衣裳吧?怎么穿到你身上去了?”
“是皇兄的,可他穿小了。”玉瑶公主觉得这一身儿格外新奇,穿上这个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同了。穿裙子的时候迈步有很多规矩,讲究太多。这一穿上裤子,起裙的别扭之后,玉瑶公主很快摸到了其中的门道,尝着了甜头。
太自在了!
她自打穿上这衣裳就没舍得脱,已经在谢宁面前晃了好半天了。更有意思的是二皇子。他现在能模糊的喊哥哥,姐姐还不会喊。玉瑶公主穿这么一身儿到了他面前,二皇子先是口齿不清的喊了声的的,可是抬头看清楚玉瑶公主的脸时就傻了。
不要觉得小孩子就不懂事,尤其二皇子还是个这么聪明的孩子,他记人,也记衣裳。可是现在衣裳和人对不上,可把他给愁坏了。喊完哥哥之后他皱着眉头,扯扯玉瑶公主的袖子,又瞪大眼看她的脸。
玉瑶公主赚了一声哥哥,别提多得意了,咯咯的笑个不停,哄着二皇子再喊:“叫哥哥,叫我哥哥呀。”
可二皇子也不是那么好骗的,头一声儿是因为没防备,后头玉瑶公主再怎么哄他也不喊了。
“你这身儿打扮倒是很象样,可就是刚才行的礼不对,一下就原形毕露了。”
玉瑶公主想起自己刚才行的还是福礼,有些不好意思,退后一步又学着大皇子平时的模样行了个揖礼:“孩儿给父皇请安。”
皇上笑着说:“免礼。这么打扮倒是很精神。”
皇上摸了摸她的头:“等天气凉快些,朕带你们去骑马,让内宫监的人给送几把弓来挑一挑,先学学射靶,等围猎的时候就可以射兔子了。”
“为什么非要射兔子?女儿还想射老虎呢。”
皇上笑着说:“好好,到时候朕等着看你射虎。”
玉瑶公主也知道自己人小力弱,射虎也就只能说说而已。她问:“父皇,女儿节我能出宫去玩吗?”
皇上笑着问她:“想去哪里玩?”
“女儿想去林家。”
皇上一口就答应了:“可以。”
皇上衣裳也没来及换,先去看了大皇子。
大皇子晚上用了一碗粥,这会儿又不困,想着今天生病耽误了功课,也不知道今天太傅都讲了什么?
他很想温习功课,可柳尚宫那一关却不好过。好说歹说商量了半天,柳尚宫才松了口,让他看一刻钟的书。
这一刻钟可真是宝贵,大皇子看得如饥似渴,一点儿都没听见有人进来。直到皇上伸手将书轻轻拿开,大皇子微微吃惊,抬头才看见皇上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前。
“才刚刚好,怎么就又做费神的事?”
大皇子赶忙想要起身,皇上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靠着,自己也在榻边坐了下来。
“儿子想着,今天生病落下了功课,明日再去说不定就跟不上太傅讲的进度了,所以想趁这会儿看看书……”
“书是永远读不完的。”在皇上心里,儿子的身子安康与否才是最要紧的。但是他也知道长子好学,平时在功课上不肯落于人后。他开蒙进学其实都比一般人晚,所以平时也比旁人加倍刻苦。现在一病又担心自己会落下进度,自然心中急切。
这种心情,皇上也有过。
不肯被别人比下去,离了书房自己偷偷用功,习字太过专注,第二天手腕酸的都抬不起来这种事都经历过。
身为皇子,自然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不肯被别人比下去。
“好学上进是好事。可你还记得不记得你第一天进书房时,朕同你说的话?”
“儿子记得。”
皇上翻了翻手上的书:“刚才在看这里?”
大皇子点点头。
“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
大皇子迅速答:“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皇上微微颔首:“意思也明白吗?”
“是。”大皇子轻声说:“儿子明白。”
看大皇子低下头,有些局促的样子,皇上也就点到即止,没有再说他。
响鼓不用重锤,对于顽劣成性的孩子,打板子都未必能叫他们长记性。但是对于大皇子这样敏感又懂事的孩子来说,轻轻一句责备提醒就足够了,说多了反而适得其反,反而让他心事更重。
“明天再歇一日吧,调养好身子再去书房,不用心急。”
皇上坐了一会儿,叫了柳尚宫过来,仔细问了大皇子的起居用药。柳尚宫有一句说一句,半点不敢敷衍。
在皇上面前柳尚宫格外心虚,毕竟大皇子的日常起居是她一手照管的,大皇子病倒,她没错也有错。
幸好皇上并未见责,又同大皇子说了几句话也就走了。
柳尚宫领人送到门口,目送皇上往后殿去了,这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谢宁就知道皇上现在这个时辰来,准是还没用膳,早就让人将晚膳摆好了。皇上去换了衣裳回来,散着裤脚,外头穿着一件葛麻混丝棉薄绫汗衫,比在长宁殿的时候还随意自在,坐下来端起汤来喝了一口。汤不凉不热,喝下去感觉十分滋润。皇上一口气将汤喝完,谢宁接过空碗来又给他盛了一碗。
皇上尝了一口凉凉酸酸的拌腐皮,笑着问:“玉瑶今天怎么穿成那样?”
“快别提了。”谢宁说:“郭尚宫找了几身儿应汿去年的衣裳送过去,她拿了衣裳就挨件的试,最后试了那件就不舍得脱了,折腾了好半晌呢。她一进来时臣妾也吓了一跳,还以为应汿下床活动了呢。再仔细一看不对,个头儿矮了一截嘛。还有泓儿,也没有看清楚,还喊了她一声哥哥呢。”
皇上也笑:“她的性子本来就活泛,这么一来更了不得。要是应汿和玉瑶两人能掉个个儿就好了。应汿就太文静,心思太细了。玉瑶就太任性,太顽皮了些。”
“臣妾小时候可比公主还会玩儿呢,爬树上房都干过,公主这真不算什么。”
皇上好奇的问:“你还爬树上房?跟朕说说,是怎么爬的啊?”
谢宁有些不好意思:“皇上怎么净打听这个?”
好歹她现在也是贵妃嘛,贵妃爬树,这传出去该笑死人了。
“又没有旁人,你只跟朕说,朕又不会给你张扬出去。”
青荷她们已经机灵的避出去了,谢宁左右看看,轻声说:“也没爬过几次……再说都是很小的时候了。”
“别避重就轻,仔细说。”
谢宁想了想:“印象最深的就是在林家老宅子的时候,祠堂附近有一段墙塌了,大表哥他们去学堂的时候不愿意绕路,就从那断墙处翻过去。我也跟着翻过……可惜过了年墙就被重新砌好了。”
“还有吗?”
谢宁笑了:“有啊。爬树也有过。记得那会儿是秋天的时候,快入冬了。当时有好几个孩子呢,数我最笨。爬了一截就上不去了,还是表哥表姐抓着手把我拉上去的。结果一爬得高,大人们离远就看见了,一吆喝,其他人吓得翻身跳下去都跑了,独我不敢跑,骑在树杈上一动不敢动,还是后来大舅母叫仆妇把我从上头抱下来的。”
过去的日子当然不止快乐,也有许多不如意的时候。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大多时候想起的都是好事,高兴的事。
皇上笑着说:“泓儿的脾性八成就象你,现在刚会走就坐不住,爬房上树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虽然说的是孩子淘气,可是皇上脸上却一副期待之色。
长子的病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二皇子倘若好动顽劣,皇上倒觉得这样才好。
谢宁现在格外怕热,稍微一动就是一头的汗。皇上陪着她在园子里走了一圈,看着她有些吃力的样子止不住的心疼。
谢宁本来就有些苦夏,现在是双身子,更受罪。听说旁人怀孕的时候,总是能养得珠圆玉润的,可谢宁身上就没怎么添肉,就更显得肚子的鼓涨突出。
谢宁每天早晚都会在园子里坚持多走几步,这也是李署令的嘱咐,多走动到临盆之际会有许多好处。
青荷手里的扇子被皇上接了过去,一下一下匀着劲儿给谢宁打扇。谢宁阖着眼昏昏欲睡,都没留意打扇的换了一个人。
近日她膳食进的少,连瓜果也没怎么吃。
偏偏赶上一年里头最热的日子了,幸好到分娩的时候天应该会凉爽起来,不然的话还有不少苦头要吃。
这天气着实是热,他们这些人住的下处和主子们的地方当然更是没法儿比。后窗虽然开开了,可离窗子不过三尺就是一墙严严实实的墙,屋里一丝风也没有。
第288章 二百八十八 佳节
想想以前,在后苑时他一个人独居半个院子,这种夏天里头也十分凉爽。尤其是傍晚时分,把南北窗一起打开,风从屋子里穿过。
可周禀辰一点儿都不后悔。
很久以前,他还和七八个人挤在一个通铺上,那样的屋子潮湿阴暗,只有很小的一扇窗,夏天的时候一起身,席子上面就留着一个清晰鲜明的印痕,那全是身上出的汗渍。
那时候最盼望从那屋子里搬出去,远离那卑琐的一切。
想来其实他没在那样的屋子里住多久,好象也就一年多不到两年吧,他拜了师傅,就从那屋里搬出来,住到了师傅的屋里。
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过去的事情来了。
其实搬离那间屋子的时候,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高兴。搬到师傅屋里之后,他几乎没有一夜是敢合眼的。师傅一动他就警醒过来,他那么精心的伺候,无论是端茶倒水还是捶腿揉腰,都丝毫不敢敷衍。白日里他也战战兢兢,唯恐被人算计,被旁人取代了他的位置。
好象打那个时候起,从前渴望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精美的食物他尝不出来是不是好吃,宽敞的屋子对他来说反而会夜不安枕。
有人说太监不算人,周禀辰第一次听的时候心里难受的很,可是后来他觉得人家说得对。
太监不光身体残缺,过的也不是人过的日子,天长日久,他觉得自己也不算个人……倒象……
象是什么呢?
他也说不上来。
就算将来能出宫,他也不知道出去了之后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周禀辰有时候看着胡荣他们,感觉就象看着年轻时的自己,眼神显得很温驯,但关不住胸中的野心。
他也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怎么会不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呢?
周禀辰洗漱过躺了下来。他心里装的事太多,每一桩都不能够马虎。
把这些事一一在心中过了一遍,周禀辰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了方尚宫那安详的面容。
他知道方尚宫一定隐瞒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重要到周禀辰不敢冒贸然吐露一个字,更不敢往那深处去猜想。
只是在心里这么转一转念头,他背上就又冒出了一层冷汗。
女儿节那天是个半阴天,可是宫里处处欢声笑语,这是一年里难得的宫人们能轻松快活的一日。玉瑶公主早早起身,一睁眼就看到帐子外头的小几上摆着一盘还戴着露珠的鲜花。
郭尚宫笑着领人过来服侍她梳洗,命人将新做的宫装展开来给玉瑶公主挑选。
好几件新衣,看得人眼花。
玉瑶公主指着那件粉紫色的说:“这件吧。”
郭尚宫有些意外,她本来以为玉瑶公主会挑那件大红色。这红色多正,多浓啊,玉瑶公主喜欢鲜艳的颜色,针工局的人在那件大红色的宫装上花费了更多的心思和力气,可是没想到玉瑶公主却没挑中。
郭尚宫轻声问:“公主不喜欢这件红的?”
玉瑶公主抿嘴一笑不说话。
郭尚宫也没有再多问,服侍玉瑶公主更衣。因为衣裳颜色与原定的不同,所以连头发也得重新梳过,发饰也要更换。
粉紫色这件也十分别致,蝶翼似的宽袖,层层叠叠的荷叶领,看起来恍如一只翩然飞来的蝴蝶一般。
郭尚宫替她系玉玦,抚平裙角,起身来退了两步,由衷的赞了一句:“公主天生丽质,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玉瑶公主转过身来,向着镜子走了两步。
一人来高的铜镜中清晰的映出了她的身形面容。
玉瑶公主摸了摸头上的蝴蝶花簪,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容。
她想,林敏晟会不会也夸她好看?
郭尚宫从那盘鲜花中挑出最出色的一朵,替玉瑶公主系在襟前。
谢宁一早起身也梳洗过了,她的面前同样也摆了一盘才从枝头剪下来的鲜花。半开的,含苞未放的,还有已经完全盛开的各种花朵挤挤簇簇堆在面前,美不胜收。
方尚宫含笑说:“主子挑一朵簪上吧?”
谢宁笑着说:“要挑花眼了。”
方尚宫朝前走了一步,在那一盘鲜花之中挑出了一朵深红色的碗口大小的牡丹:“主子看这朵如何?”
谢宁摇了摇头。
方尚宫挑这朵花的意思她明白。
今天要同后宫嫔妃们在清露池旁的清风台饮宴,方尚宫挑出的这朵花,宫里除了她,也没有别人能簪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头顶着这么硕大的一朵花,感觉挺别扭的。
方尚宫想了想,将这朵牡丹放下了,拿起旁边的一朵芍药:“这朵也不错。”
玉瑶公主正好从外头进来了,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她脆脆的声音在问:“娘娘可起来了?”
夏红在外头打起帘子请她进殿:“娘娘已经起身了,正在梳妆。”
玉瑶公主衣袂翩翩,恰似飞进来了一只蝴蝶。
谢宁拉着她手,点头说:“这衣裳是新做的吧?真是别致。”
玉瑶公主看着一盘子花,问:“娘娘也是要簪花吗?”
谢宁点头说:“正好你帮我挑一朵吧。”
玉瑶公主乐孜孜的应了一声,果然上前来挑。
她挑中的是一朵粉嘟嘟的扶桑花。
谢宁笑着说:“来,你帮我簪上吧。”
玉瑶公主笑着踮起脚,小心翼翼的将那朵扶桑花簪在了谢宁的云鬓边。
粉的花,乌云似的头发。玉瑶公主想不出来要怎么说,可是她觉得,这花本来虽然好看,可是簪在娘娘头上之后,就更好看了。
二皇子被乳母抱了过来,他现在不爱让人抱,非得要自己往前挪步。走的还不那么稳当就急性子想跑,那跌跌撞撞的样子看得身后跟着的一帮伺候他的人揪心不已,生怕这位小祖宗磕破一点儿油皮,她们全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二皇子一看见母亲和姐姐,跑的更快了。玉瑶公主生怕他跌了,连忙往前迎了几步,二皇子咯咯笑着抓着她的裙子。
玉瑶公主陪着弟弟玩了一会儿你捉我逃的游戏,谢宁靠在那儿笑着看他们折腾,别看二皇子小,精力体力都不差,玉瑶公主都气喘吁吁了,他倒是越玩越精神。
谢宁朝玉瑶公主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来,替她将头发衣裳理一理,擦了汗:“别同他闹了,等下还要去清风台。”
玉瑶公主应了一声。
娘娘不爱薰香,玉瑶公主靠近的时候,却能闻到她指间带着一点淡淡的荷花的清香。
多半早起娘娘让人采了荷花来插瓶。
宫人们头上都簪了花,腕上、衣襟上系着彩线所编的丝绦,妆饰一新,脸上带着笑容。
这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宫人们能快活的日子。往清风台去的路上,玉瑶公主看见池边的树上拴着不少彩绳。
甘熙云陪在她身边,小声同她说:“这些彩绳说是为了向织女求聪慧和手艺,其实多半都是为了求赐美满姻缘的。”
玉瑶公主好奇的问:“你怎么知道?”
“在鄄州的时候我听人说的啊。说要是把彩绳、香囊、针线这些挂在桃树上,就有求姻缘的意思。”
玉瑶问她:“你求了什么?”
甘熙云怔了下,轻声说:“我求的是国泰民安。”
玉瑶公主眨眨眼:“你没有求姻缘吗?”
她这话并不带什么挪揄取笑的意思,甘熙云也知道公主还没到那个年纪,问这句话多半也是好奇。
她没有求姻缘。
其实预备好香囊,对着空白的纸条她愣了好一会儿,都不知道要写什么。
求家人平安吗?她连家都没有了,那些人也算不得家人。
求富贵,求姻缘吗?
要真有那么灵验,求什么得什么,那人间哪来这么多不如意的事?
所以甘熙云最后写的确实是国泰民安四个字,让宫女代她系在了树上。
到了清风台,谢宁牵着玉瑶公主的手缓步走进殿门。
殿中已经没有安坐不动的人,连慎妃和谨妃在内,所有人都起身见礼。
殿中人不分品阶高低,俱都簪了花。花香脂粉香头油香混在一起,这一片混浊的气味儿可不让人觉得愉快。
谢宁得有好久没出来应酬,今天也是只打算坐一坐露个面就回去。
来了之后她才发现今天难得的是谨妃居然也把玉玢公主带来了。
隔了好久没见,玉玢公主倒还是谢宁记忆中的模样。
一样瘦小,一样病容满面。哪怕谨妃给女儿穿戴打扮的再精致华美,也无法堆出好气色来。
看谢宁打量玉玢公主,谨妃与有荣焉,略提高一些声音说:“玉玢这些天身子好多了呢,正好今天女儿节,也带她出来散散心。说不定等秋天凉爽的时候,就能同玉瑶公主一块儿去云光楼念书了。”
这话说出来,旁边当然有人附和赞同。谨妃听着别人这样说,脸上更觉得有光。
可其实照高婕妤她们来看,玉玢公主这模样真称不上精神。实在不能怪大家心眼儿窄,贵妃身边现有一个明证坐着哪。玉瑶公主那玉雪可爱,伶俐聪慧的模样儿,再跟玉玢公主这病恹恹的样子一比,谁也不能昧着心说玉玢公主这样能算是好。
就连谨妃自己,刚夸过自己女儿,再一看玉瑶公主的模样,也觉得心里一沉,象被什么东西压上,堵上了一样,连喘气儿都不如刚才那么顺当。
第289章 二百八十九 出宫
玉瑶公主对饮宴毫无兴趣,也没那个耐心应付旁人的试探和讨好。
她还是头一回到清露池边来。天阴着,湖面上起了雾。现在正是绿树葱郁的时候,可是现在从高处的清风台往远处望,绿树丛中有星星点点的彩色,红的紫的黄的,都是宫人和嫔妃们系上去的彩绦和香囊。远远望去就象绿叶间绽开的花朵。
每个花朵般的香囊里都装着一个人的心愿。
原来人人都有心愿要求。
人可真贪心。
就连她自己也是一样。
她祈愿父皇平安,希望皇兄身子康健,长命百岁。希望娘娘顺顺当当生下孩子,不管是弟弟或妹妹都好。
算一算,她的心愿也不少啊。
甘熙云同她坐得近,两人小声聊天,夹杂在丝竹曲乐声中,也没有人注意得到。
“你做什么老揉搓手腕?”
甘熙云小声说:“这几天写字写得太多。”
“杨师傅罚你了?”
可是她俩一同上课,甘熙云要被罚,她肯定会知道的。
“不是。是有好些宫人,想把心愿写在纸上,可是又不识字不会写,我替云光楼洒扫的小宫女写了之后……”
玉瑶公主已经明白了,口子一开,那其他人就大着胆子过来求恳她帮忙了。
一个两个没什么,十个八个大概也还应付得来,可单是云光楼伺候的宫女就有几十,甘熙云到底写了多少张啊?
“活该,下次别这么瞎好心。”
“虽然说写的累,可是一年也就这么一回,她们有家回不得,见不着亲人的面,一年到头劳作不休,女儿节一年就这么一回。”
虽然她帮不了别的,能帮她们把心里的祈愿写下来,让她们高兴一天也是好的。
玉瑶公主对这饮宴十分不耐烦,她已经同大皇子说好了,赶在午时之前就出宫,等宫门落钥之前赶回来。
连甘熙云都对这趟出宫格外期待。
说起来,她来京城也有半年了,可是倘若问她京城是什么样,她却是茫然无知。从进京她就进了宫,宫墙外的一切她都没有见过。
今天能有机会出宫一趟,就象她说的,一年只有那么一次机会。更何况这次出宫是皇上首肯,白公公安排的,随同大皇子和公主殿下一同出宫,去的还是贵妃娘娘的舅舅家,自然无须有太多顾忌。
玉瑶公主早坐不住了,硬是按捺住性子待了多半个时辰,看了几场教坊司精心排演的歌舞,凑到谢宁跟前同她说话。
谢宁早知道她坐不住。
她如玉瑶公主这般大的时候,女儿节的时候玩的可要高兴多了。
“去吧,记得早去早回,要听你皇兄的话,可别乱跑。”
对玉瑶公主来说,谢宁真不担心她惹祸。就她也惹不出什么皇上抹不平的祸事。只担心她磕着绊着摔着她自己,更担心她把自己弄丢了。年年女儿节都听说有姑娘被拐了去,却没有听说有几个被拐了还能再寻回来的。
京城自然比别处要好得多,每到这样热闹的节庆之时,街头巷尾都有巡检司加派的人手,大的坊市街口还有水龙队候命。可即使是这样安排周详,谢宁还是不太放心。
要说大皇子出宫去,谢宁是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玉瑶公主就不成了,她是个姑娘家,她还没有大皇子那么听话。
玉瑶公主心里要乐开花了,脸上还要绷着,和甘熙云两人手拉手的往外走。
谨妃扭头看了一眼,她早知道玉瑶公主念书的时候自己寻了个伴读,而另一个伴读则是明微公主之女乔书棠。
这让谨妃心里很不痛快。
明微公主从以前起就会看风向,攀高枝儿。淑妃在时她巴结着淑妃,淑妃一倒她又利索的掉个头巴结上了贵妃,儿子女儿都送进宫来做伴读。
谨妃可不会承认自己是吃不着葡萄才说葡萄酸的。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却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的念头盘距。
明微公主为什么不来巴结她呢?
就算玉玢过两年也开始读书了,到时候也不能象玉瑶公主这样有公主之女做伴读,到底是比不上了。
她却也不想想,乔书棠比玉瑶公主已经大着几岁了,给她做伴读凑凑和和还说得过去。可玉玢公主才多大?等她进书房念书?那会儿乔书棠怕得预备着定亲出嫁了,还当门子的伴读?
玉瑶公主没从正门出去,她出了右边侧门,就看见前面有个中年太监带着几个教坊司的伶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手里抱着琵琶,那身打扮上红下绿,说得好听象出水莲花,说得难听些,真也就俗艳二字可以形容。
看见玉瑶公主她们过来,领头的太监连忙打躬问安:“见过公主。”他身后跟的伶人们也纷纷行礼问安。
玉瑶公主停下脚步,看了那抱琵琶的女子一眼。
教坊司玉瑶公主不熟,她熟悉的只有王默言一个人。但这几个人里却有一个她认得的。
是和王默言关系很相熟的那个赵苓。
王默言一直教授大皇子音律,虽然他现在不常往永安宫来了,玉瑶公主心里还是忍不住要把他划成永安宫的“自己人”。连带着,对于和王默言走的近的赵苓,玉瑶公主也不象对别人那样视若无睹。
她看了这几个伶人一眼。
除了领他们过来的这个中年太监,另外几个伶人都是一身跳舞的装束。
甘熙云看出来的更多一些。
那几个跳舞的伶人都更加年轻貌美,但这个抱琵琶的伶人却显然已经不年轻了。教坊司这种地方十来岁才是正当年,过了二十就不新鲜了,更不要说这个赵苓看起来说不定都有三十岁了。
她紧紧抱着那把琵琶,太过用力,手指都有些发白了。
可能今天这个演奏的机会对她来说已经不易得了。
玉瑶公主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点了下头:“赵娘子今天要弹什么曲?”
赵苓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好象傻了一样没有答话。那个中年太监微微转头瞥了她一眼,赵苓旁边一个臂上缠着红绸披帛伶人大着胆子应答:“回禀公主殿下,赵娘子等下要弹的是双鸾曲。”
玉瑶公主没理会她,吩咐那个太监说:“天气太热,她们候场的时候让人送些凉茶蔬果吃。”
太监忙不迭的应着,又恭维玉瑶说:“公主真是心善。”
玉瑶是不太懂这些,但是以前她听娘娘这么吩咐过。
换了旁人她才顾不上说这些,急着想出宫呢。说这么一句也是看在王默言的面子上。
甘熙云也认得王默言,她进宫后听人提过赵苓,但这还是头一回见着真人。
云光楼伺候的宫人们不象在别处伺候的那么小心,这里的管束相对来说宽松得多。
她们之中就有人暗中对王默言有些意思,对赵苓很是不忿。说王默言对她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可她仗着两人十来年相处的情分,非霸着人不放。她也不想想,王默言已经蒙皇上破格拔擢,脱了宫籍,现在大小也是个官身了。倘若王默言真对她有意思,还不想办法给她脱了籍?两人要是成了家,她就不用象现在一样,还要老皮老脸的跟一帮小姑娘挤着一起献艺登台。
宫人们能接触到的男人太少了,生活也太枯燥压抑,对一点点男女间的事情都不遗余力的谈论不休。
玉瑶公主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咱们先去换衣裳,皇兄多半已经在等着了。”
甘熙云抿嘴一笑,也跟着加快了脚步。
玉瑶公主换上了一身男装,和大皇子站在一起看来真象是兄弟两个。哥哥儒雅,弟弟俊秀。甘熙云也换了一身儿衣裳,出去玩自然不能和在宫里穿的一样。
一切准备停当,大皇子陪着两个姑娘经文昌门出了宫,一路没停往林家去了。
车走的并不快,街上比平时多了不少车与人。会过女儿节的可不止小姑娘,甚至已经满脸褶子一笑就变成一大朵菊花的白发老妪也不鲜见。甘熙云看见两个有年纪的女人挽着篮子,头上戴着红花,脸上搽着红红的胭脂,但是她们的笑容并不象面容一样苍老,正相反,她们和身旁来来往往的年轻姑娘们笑得一样欢快。
甘熙云忽然想起了留在家乡的袁妈妈,她是甘熙云生母的奶娘,甘熙云小时候也是她照顾的。临上京前,甘熙云把她托给伯母了。
袁妈妈就是那么一个整天都笑眯眯的人。不管生活再不如意,她也似乎总能从这苦水里品出别人不知道的甜意来。以前过女儿节的时候,她给甘熙云头上戴花……袁妈妈有年纪了,心里有时糊涂有时明白,她有时候说着说着话,就把甘熙云当成了她曾经照料过的另一个小姑娘,甘熙云的母亲。
甘熙云喜欢听她说那些絮絮唠唠的话,即使袁妈妈说的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她也听的津津有味。
还有一个人和她一起怀念早逝的母亲,并不是所有人都已经将她遗忘了。
第290章 二百九十 手工
“林敏晟。”
玉瑶公主笑着朝他用力挥手,急不可待,在车还没有停稳的时候,就掀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
这动作让车上车下的人都吓了一跳。
大皇子紧紧盯着她,直到确认她站稳了并没有摔跤,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夫人比大皇子还紧张。
反倒是林敏晟和玉瑶公主两人啥担心也没有。
林敏晟愣了一下。
两个人的通信很频繁,在信里称呼、说话都很随意。可是真人活生生站在面前了,林敏晟却结巴了一下才称呼:“公主。”
玉瑶朝他摆手:“你直接唤我名字就行了。你说的那竹片水车在哪儿?”
她一开口说话,林敏晟那种微微别扭的感觉也就烟消云散了。那个信上的人,与面前的人,就这样自然而然的重叠在了一起。
高兴时墨点子甩的纸上到处都是,不高兴时笔锋好象要把纸戳破一样……面前这位有些陌生的公主,就是他熟悉的那个人。
“我带你去看,在园子里的池子边,你一准儿喜欢。”
好在玉瑶公主还没有忘了向林夫人问好。若按品阶来说,林夫人只是区区三品诰命,反而得向大皇子他们兄妹行礼问安。可是大皇子和玉瑶公主都知道,贵妃娘娘对这位舅母素来敬重爱戴,林夫人又十分慈爱和气,大皇子领着妹妹向林夫人执晚辈礼,林夫人赶忙亲手相扶,连声说不敢当。
这回玉瑶公主没闹出穿男装行福礼的笑话来,她和大皇子一样揖礼请安,做的似模似样的。
行完礼她就急不可耐的催促林敏晟:“走走,我们去看水车。”
大皇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向林夫人笑笑。
可林夫人反而觉得轻松多了。
虽然皇子与公主进宫的时候常见,彼此也十分客气。但是进宫去跟在自家接靠墙这些天皇贵胄这能是一回事儿吗?真让这二位小祖宗在自家碰破块油皮,林家上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玉瑶公主当然不知道在皇上应诺她可以来林家之后,这一条街已经被巡检司的人来回筛查过几回了。而且从昨天晚上起这条街就已经被封街了。
林家虽然迁来不久,与左邻右舍关系还算得上不错。今天之后,林夫人想着,应该跟人赔个不是,怎么说这些天因为林家,让大半条街的人日常起居出行都被耽误了。
看到林敏晟说的那架水车时,连大皇子都吃了一惊。
这架竖在后院水池边的竹制水车并不是给孩子做的玩意儿,除了个头比正经水车小,其他的不管是架构还是做工都与大皇子前些天看到的工部呈上来的水车图样一般无二。
“这水车?”
林敏晟笑着说:“这个是我按着父亲书房里的图样做的。”
大皇子吃了一惊:“你自己做的?”
“不全是。”林敏晟不大好意思:“好些活儿不是我做的,象锯,砍,磨这些都是旁人做的。”
那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这其中得花多大功夫,大皇子想象得出来。
玉瑶公主问:“你的手好了吗?”
之前林敏晟写来的信上说,因为做这架水车,手掌手指都被锋利的竹篾划伤过。别看这水车只有半人高,架构也不算多复杂,可林敏晟的年纪摆在这里,他又没有专去学过篾匠木匠的手艺,能做出这样一架水车来肯定吃了很多苦头。
“好得差不多了。”林敏晟把手摊开给他看,伤确实都愈合了,不过也留下了很明显的伤痕。
玉瑶公主凑近前仔细看,轻轻用手指碰了一下他的伤痕:“还疼吗?”
林敏晟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来由的结巴了一下:“不疼了。”
“我给你带了药。”玉瑶公主把特意从永安宫带来的药瓶拿出来。这种药止疼生肌特别好,据说用的材料很是珍贵,太医署一年做不了几瓶,永安宫里有两瓶,玉瑶公主就拿了一瓶出来。
“不用不用,我真的好了。”
“你留着,下回再伤了用。”
林敏晟觉得她说得有理,就收下了。
大皇子觉得妹妹这样说话有点不太妥当,给别人送礼物,往往都是附带着美好祝愿的。哪有给人送伤药还告诉人,你以后还会受伤的?
尽管大皇子知道,如果林敏晟继续这样热衷于做手工,那他再受伤是必然且迟早会发生的事。可是实话不中听,人们常常是不会坦白将实话说出来的。
想到这儿大皇子怔了下。
是的,人们常常把实话藏起来不说,或是用一些好听的,但却不实在的话来粉饰太平。
可是……会这样做的,都是大人,而孩子们常常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玉瑶这样想,所以她就这样说了。林敏晟觉得她说得对,有道理,他也赞同。
他们都没有想到这样有什么不妥。
大皇子忽然觉得心里有点空,有点难过。
他一天一天在长大,得到了许多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也失去了不少。
他失去了那些一旦没有了,就再也找不回来的宝贵东西。
林敏晟乐呵呵的跟大皇子兄妹俩讲他做这架水车的时候失败了多少次,现在竖在这里缓缓转动的这一架,其实是他拼组起来的第三架了,即使是这一架,也有瑕疵。
不过他不说,宫里来的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兄妹两人都看不出来这水车有什么毛病。
“看这里,”林敏晟指着水车转动中露出的榫头:“这个其实尺寸其实做错了,但是一开始没发现,都要装好了才发现不对,我就偷了个懒没再改,这里抹的是胶,怕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出问题。”
玉瑶公主看来很喜欢这架水车,以往如果她喜欢什么东西,多半只要她一开口,甚至不用开口,这样东西多半就会归属她所有。
但是她没开口讨要这架水车,只是看得很仔细。
水车很有意思,但是林敏晟为了做水车吃了这么多苦,费了这么大劲,一定很珍视它。当然玉瑶公主没想的这么复杂,她只是觉得这水车放在这里就很合适,不用再给它换地方了。
把它拿到宫里,好象也没地方放。
永安宫的小池塘边景致错落,摆不开这水车了,难道放到外头让人当西洋景看吗?
看过水车,林敏晟招待两位客人去吃点心。
“咱们到亭子上去吃,亭子上凉快。”
跟同大皇子一起来的小太监犹豫了一下。
亭子在小假山上,假山并不高,也不陡,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
所以小太监把劝阻的话又咽了回去。
除了林家这位公子,他还没见大皇子和公主同谁这么轻松自在的相处过呢。哪怕是大皇子的那两位伴读,乔公子和程公子两位,对大皇子也没这么亲近,相处之中,他们总是不失恭敬的。
难道小主子们喜欢别人跟他们没大没小?
小太监在心里呸了自己一声。
无礼那也可得分人。
这可是贵妃娘娘的亲戚家,那和寻常人家能一样吗?寻常人敢这么无礼试试?
从亭子上可以看到围墙外头的街道。
这才是林敏晟在家里头最喜欢亭子的原因。
进了京之后,他最大的感觉就是憋屈。
屋子小,院子也小。想骑马只能去城外,射箭只能在后院扎个靶子。虽然人比过去生活的地方多得多,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往来却不多,高高的围墙把人圈了起来,林敏晟有好长一段日子适应不来。
要不然他这么一个坐不住的人,要让他与公主固定且频繁的写信往来几乎不大可能。就是因为现在不如以前自由了,所以他才空出了许多没事儿干的空暇,可以多写那么多字。
还有就是……他把写信当练字了。进京之后祖父和父亲没再放纵他,硬压着脖子也得让他好生上进念书。而且林敏晟自己也发现,他的字写的还不如玉瑶公主这个小姑娘好。
就算林敏晟不算是一个好学上进的孩子,可是被女孩子比下去……这实在有些说不出口啊。
所以这半年他的学业不说是突飞猛进,也算是进步神速了,不说他爹娘,连林伯鞠和林夫人都对长孙一下子变得这么懂事好学而欣慰不已。
“后面那条街上本来人不多,不过今天例外。”
虽然身为一名小小男子汉,女儿节和林敏晟是没关系的。但是家里和街上的变化他当然不会忽略。
林夫人今天都簪了一朵长寿花呢,林敏晟的母亲也簪了一朵卷心海棠,她们脸上的笑容都显得比平时轻快。
被林敏晟这么一说,大皇子兄妹俩都往墙外面街道那边望去。
宅子的这一边墙外是一条不算宽的路,铺着整齐的青石板,不远处还可以看到一座石桥。
这条路也就丈余宽,平时并不算热闹,但今天却不一样,来来往往的人,在路边叫卖的小贩,提着篮子卖饼、卖梨,卖花的人正用他们独特的吆喝声招徕着生意。
这景象对大皇子,对玉瑶公主,甚至对跟随着他们的甘熙云和小太监们都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引力。
这是他们平时看不到,听不到的。如此鲜活,如此真实的平常人的生活。
玉瑶公主的问题特别多,层出不穷,有时问得林敏晟都答不上来。
可是大皇子却一点儿不觉得妹妹聒噪,因为她问的,大多也都是他好奇的,想知道的。
第291章 二百九十一 下雨
虽然他们能看到的街景只有这么一段,但这一段已经足够热闹了。
挑担子卖馄饨的小贩在挑子上系了一个梆子,摊子上没有生意的时候,他就时不时的敲着梆子,用慢悠悠的调子喊:“馄饨嘞——”
梆子敲的节奏很固定,敲一下,停顿,再敲两下,然后唤一声。
旁边离他不远有个吹糖人的,他摊子上有面小锣,镯虽然小,敲击的声音却很脆,也可以传得很远。他和卖馄饨的并不冲突,两人吆喝声错开的,高低参差,听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大皇子看的很着迷。
“我们可以出去看看。”林敏晟提议。
大皇子有那么一刻心动了。
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过去了不一定有现在这样看得清楚。”
父皇同意他们兄妹出来,来的还是林家。他得看好妹妹,不能对不住父皇的信任。也不能给林家多添麻烦,玉瑶公主可能不明白,大皇子却深知道其中轻重。要是他们真在林家出了点岔子,那太可太对不起人家。
虽然他们不能出去,但是却可以打发林家下人出去跑腿,把他们能看见的,能想起的东西都买了一份来。
他们在亭子里甚至可以很清楚的看见穿着灰色衣裳的林家的下人在街上穿梭,买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几乎把每个摊子都光顾了一遍。
等他们回来时,亭子里的石桌都摆不下这些东西了。
连馄饨也用食盒提回来了,买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
虽然没有人敢上来拦阻,大皇子也没让玉瑶公主真吃外面小摊子上卖的吃食。他说:“汤太烫了,端走吧。”
林家的仆妇如蒙大赦,赶紧将馄饨撤了下去。
哪里敢给这两位小祖宗吃这种街头的粗食?今天林家的厨房茶房可都有宫里来的人看着哪,害得厨子蒸点心的时候被热气烫了手,干了几十年的活儿突然表现得象头一回进厨房的新手一样。
除了吃食,其他东西就没有多少忌讳了。玉瑶公主喜欢那半篮子花。打发出去跑腿的人不知道这几位想要的是篮子里的哪种花,干脆把剩下的半篮花连同篮子一起拎回来了。里面有扎成束,香气扑鼻的栀子,还有边缘已经开始有点儿发蔫的木芙蓉,还有玉瑶公主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一些野草闲花,花不大,也不艳丽,但是开得蓬勃鲜活,尤其是一把一把的挤在一块儿,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欢喜。
玉瑶公主挑了挑,把栀子花挑出来,小心的用帕子包起。
“我带回去给娘娘看。”
宫里当然不会缺了栀子花,但是这是宫外头街上买的,和宫里的可不一样啊。
大皇子笑着,看着手上的硬纸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套三色套印的画片儿,绘的是就是牛郎织女的故事。虽然颜色单调俗艳,上头的人物也有些走形,但是这东西对于大皇子来说还是很新奇的。
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有竹子做的笔筒,笔筒上还刻出了一副山水画的图纹,刻纹里染上了颜色。有油纸伞,伞上绘着河水和垂柳。甚至还有一对银包铜的梅花钗,可以说是五花八门。
当然还有一些小玩意儿,泥哨子,风车,小葫芦,面捏的仙女、将军和胖娃娃……
被这些东西包围着,好象他们也到那条街上去逛了一回。
甘熙云对这些是不陌生的。去年的女儿节,她还同堂姐妹们一起在鄄州城府衙周围逛了一会儿集市,去了鄄州城西的寺庙上香,在庙里吃了素斋。晚上她们还坐了一会儿船,尽管只坐了短短的一顿饭功夫。
这会儿天已经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年年女儿节时都是如此,要么下雨,不下雨也是阴着天,民间都传说这是牛郎织女相会,洒泪成雨。
一下雨,外面街上就冷清多了,做买卖的小贩走了许多,在雨里撑开的一张张纸伞就象一朵一朵静静绽开的花。
连大皇子都有些舍不得走了。
在这里待着特别自在,根本没注意到时间过的有多快。
身边的小太监眼见着这天就跟要黑了似的,雨也要下大了,大着胆子上前轻声提醒了一句:“殿下,已经申时了。”
殿下脾气好,哪怕是说了他不爱听的话,他也不会拿身边的撒脾气使性子。
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可是感觉才刚刚出来,真不舍得这么就走。
虽然在这儿也是在一间院子里头待着,并没有真的到外头去。可是感觉就是不一样。
大皇子提醒了玉瑶一句:“咱们该回去了,时辰不早了。”
如果不是下雨,再待一会儿也无妨。可看天色雨难保不会越下越大,到时候路更难走。要是真迟归了,会给很多人增添麻烦。
他怕妹妹不舍得走。
要是她撒娇撒赖不走,自己怎么劝她呢?
可是玉瑶公主只是短短的黯然了一下,就点头应了:“好。”
林家下人将伞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护送他们出去,车就等在门口。甘熙云将伞尽力往玉瑶公主那儿斜过去,唯恐她被雨打湿了。
大皇子的担心确实有道理,他们出了林家之后,回宫的路走到一半雨就大了起来。车顶有挡雨的车盖,雨点打在车盖上,声音越来越响,也越来越密。
车在朱雀街的街口亿停了一下,跟车的侍卫凑近车帘大声说:“殿下,皇上派了人来迎。”
大皇子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外头雨下得紧,来人穿着一身挡雨的油布衣,看不清面目,这样的大雨也没办法把话说清楚,那人匆匆在外头行了个礼,车驾就继续向前。
大皇子转过头来对玉瑶公主说:“多半是下雨,父皇也不放心。”
幸好他们没有在林家再多停留。
玉瑶公主看看他袖子上刚才被溅上的雨珠,摸出自己的帕子递了过来。
大皇子接了她的帕子并没有用,微笑着说:“今天赶的不巧了,下回有机会咱们再来。”
第292章 二百九十二 意外
雨越下越大,天色也越来越阴沉。进宫门的时候,门洞内已经点起了灯笼。
因为车帘挡得严实,外面的雨固然不能落进车里,但风也进不来,车里闷得很。
大皇子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身体本来就弱,今天出来了这么大半天,又在车里闷了一路,在路上的时候还能撑得住,看到车驾进了宫门,心里那么一松,就再也支撑不住了。
大皇子靠在车壁上,他抬起手,慢慢将车帘掀起来一角。
外面微凉的潮湿的风从车帘缝隙中吹过来,可风吹在脸上也没觉得凉爽。
这种昏沉的感觉大皇子绝不陌生。
差不多每一回都是这样,他就没有办法如同旁人,如同一般人一样起居坐卧,读书稍劳神费耗力一些,心事多一些,或是象今天这样,在外头的时间长一些,身体就受不了。
恍惚间大皇子听到玉瑶公主在唤他,他也想答应一声,但是整个人都被一股力量往下扯,眼睛睁不开,嘴也张不开。
这身子太不争气了。
什么时候他也能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是象现在一样……总是给旁人添麻烦,本来今天出门,玉瑶公主还挺高兴的……他这么一病,又折腾的人仰马翻,这个节是彻底过不好了。还有父皇,谢娘娘……
大皇子心里头还有那么一点儿明白,并没有完全昏厥过去,他就是觉得七窍都被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湿透的纸,外头的声音能模糊的听到一些,能感觉到自己被人背下了车,甚至还能听到一片混沌中的雷声。
感觉自己躺下来了,身旁有人在走动,轻声说话,还听到玉瑶公主在唤他。
他真想应一声,告诉妹妹,他没什么事儿。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象只有短暂的片刻,在被喂了一次药之后,大皇子终于努力睁开了眼。
就如同前一次他发热之后醒来时一样,玉瑶公主又趴在床边,寸步不离的守着他。
上一回玉瑶就觉得他生病是她的缘故,为此愧疚不已,虽然确实也有她的原因,可根子还出在他自己身上。
今天的事,保不齐她又要往自己身上扯。
大皇子正盘算着怎么安慰她,忽然间发现自己躺的地方不太对。
这不是永安宫,不是他自己的屋子。
这里是长宁殿。
大皇子这半年常来,皇上有时就会让他来长宁殿用午膳,问一问他的功课。因为怜惜体恤他的身体不好,有几回还让他在这儿歇中觉。
长宁殿偏殿的这张榻他曾经躺过的,当然不会不认得。
为什么没有送他回永安宫呢?
玉瑶公主抬起头来,看到大皇子醒来她眼睛一亮,可脸上带着的惊惶忧急是掩饰不住的。
这不象是单单为他担忧的神情。
大皇子声音很沉稳:“不要急,我这不是没事了吗?多半是刚才闷在车里不透气,有点儿中暑。这里是长宁殿?”
玉瑶公主点了点头。
“怎么把我安置这里了?父皇呢?”
如果说是因为他晕过去了,为了不耽误事才就近安置,长宁殿也不是最近的一处。
“我还没见着父皇。”玉瑶公主声音很低,也很快:“是孟公公,安置我们在这里暂时歇息。刚才段医丞来过,他刚刚出去了。”
“是么?”
大皇子本来就心思敏感,把他们安置在长宁殿不可能是白洪齐能做主的事,只会是父皇的意思。
为什么不让他们回永安宫?
大皇子迅速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他和玉瑶公主对望了一眼,兄妹俩在这一刻恰好想到一起去了。
“娘娘她……”
自从入伏以来,贵妃娘娘身子是越来越重了。两个孩子有时候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沉重的肚子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
难道娘娘要生孩子了吗?
可明明离要生的日子还差着三四十天呢。
玉瑶公主心细,更何况这件事现在是永安宫的头等大事,产室也布置出来了,方尚宫她们天天数日子,玉瑶公主不用刻意留心也不会弄错贵妃临盆的日子。
不到日子怎么会就要生呢?贵妃娘娘她该不会……
玉瑶公主赶紧把这个念头抛开。
“孟公公再来的话,问一问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大皇子的话特别灵验,话音才落,孟全福就进来了,看到大皇子已经醒了,连忙去外头请了段医丞进来。
段医丞这个人呢,本事是有的。本朝很多规制都承袭自前朝,连皇宫都是前朝盖好了,到了本朝修缮修缮接着住的。太医们很多都世家出身,祖辈都干这一行。
要论资历,段医丞家里可比李署令来头大得多了。李署令用行话来说是草头郎中出身,拜了一位有来头的师傅,所以年纪轻轻才能进入太医局,可是能执掌太医局那全凭他自己的本事。段医丞呢,虽然有父祖荫庇,有一大堆叔伯姻亲关系,奈何这个人医术精湛,却在为人处世上头死活不开窍,人家当面暗示他也好,讽刺他也好,他都听不出来。甚至就算一件事你明明白白告诉了他,他连听三遍也未必能听出来你告诉他这件事有什么重要,也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样的判断和选择。
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太医局这种地方混出头的,所以他二十年了也就混上了一个医丞,还是不管人也不管事儿的那一种。不是别人有意排挤他,架空他,而是不管交给他负责什么人或事情,他都管不好。管不好他也不会直接同旁人说,而是会心虚的躲躲闪闪,避重就轻,找借口给自己开脱,反而更耽误事。
时日一长,大家都知道他有几分真材实料了。
但是如果说起医术、医案上的事情,他立马两眼放光,能滔滔不绝说上个三天三夜。
所以后来李署令举荐,他开始专门负责给大皇子调理身体。
这差事轻省,又不用和别人多打交道,正合段医丞的脾性。
外头大雨倾盆,段医丞进来时衣襟下摆打湿了半截,肩膀上和头巾都湿了。
大皇子靠坐在床头微微颔首,客气的说:“有劳段医丞费心了。”
“哪里,哪里,这是下官份内的事。”
段医丞看来有些狼狈,他刚才在外头已经尽量把脚上的泥蹭掉了,也头上身上的雨水掸过。不过进到殿里来,脸上又是油又是汗又是雨的,他不得不撩起袖子来用力的将脸抹了一把,过来替大皇子把脉。
其实大皇子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底子差。对旁人来说无关紧要的事,对他来说就能要命了。
段医丞又把过一次脉之后,正色告诫他:“殿下还是要多休养两天,书房这几天最好是别再去了。”
照料大皇子这么一段时日段医丞也明白,大皇子看起来没什么脾气,其实是个很要强的人。
可是要强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本钱啊,。象大皇子这样,生下来就坐拥一般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荣华富贵,何必还要跟其他人去争那点儿东西?争不好,那就不是要强,变成了逞强了。
可是想想大皇子孱弱的身体,段医丞不禁又要感叹一句,老天还是公平的,总不会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一个人。
“段医丞,贵妃现在怎么样了?”
段医丞没料到大皇子突然问这么一句,微一迟疑,大皇子和玉瑶公主马上都看出来了。
段医丞确实不是跟人斗心计的材料,就连大皇子和玉瑶公主这样两个半大孩子他都骗不过。
“贵妃娘娘,挺好的,殿下也知道,娘娘的事儿下官可够不上。”
大皇子和玉瑶公主看着他不出声。
段医丞又心虚气短了,对着两个孩子他都没法子应对,汗一下子又出来了,好象有汗进了眼睛,腌得难受。
大皇子还能沉得住气,玉瑶公主已经忍不住了,她站起身来:“你跟我说,娘娘怎么样了?你不说我就自己出去,我看看谁敢关着我不让我去永安宫?”
段医丞急的都要结巴了,让他劝,他没那本事。让他拦,他也没那胆子。可是要对这俩小祖宗说实话,他更慌了。一来这事儿孟公公叮嘱过他还是要嘴紧些,二来他确实对永安宫现在的情形知道的也不那么清楚。
段医丞不怎么灵活的脑袋就这么卡住了。
玉瑶公主其实没有打算往外冲出去。
长宁殿不比别的地方,她也不敢在这里放肆。就算她出去了,那些人不放她走她能怎么办?
但是段医丞想不到这一点啊,他急的脖子都红了,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急的迈开两步站到了门边挡住了出去的路,又急着向大皇子说:“殿下,殿下您快劝劝公主啊。”
大皇子看出来了,玉瑶是虚张声势,但段医丞是真被唬着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焦急,声音尽量平和的说:“段医丞,我和妹妹也是担心父皇和娘娘。你能说就同我们两句,免得我们俩心焦。”说到这里,大皇子还无师自通的咳嗽了两声,一手捂着额头:“我觉得有些头晕……”
段医丞都快让他们俩逼的上吊了。
大皇子要有个什么闪失他也担不起啊。
孟全福领着膳房送膳来的太监站在外头都听到了,简直让段医丞气的要笑出来。
这人能在太医局混到现在没被人生吞活剥了也是一件奇事,连两个毛孩子都能治住他。
孟全福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禀告说:“殿下,晚膳送来了。”
大皇子怔了下,玉瑶公主也有些意外。
段医丞难得的机灵了一回,孟全福领人进屋摆膳的时候,他瞅着空子就夺门而逃,那架势简直象后面有虎狼在追咬他一般。
第293章 二百九十三 惊悸
难道段医丞以为跑了就一劳永逸了?
孟全福掐着手心才让自己没骂出声来。
这人真是蠢的不一般。
他能跑出这屋,还能跑出长宁殿?跑得了一时,还能跑得了一世?大皇子只要发一句话,肯定段医丞还得乖乖回来。
这人打的什么主意孟全福多半猜着了。他是看孟全福正好来了,所以借这个机会自己跑了,大皇子和玉瑶公主倘若有什么事想问的,就会逮着孟全福问了。孟全福要是扛不住小主子们的为难把实情说了,那回头皇上要怪罪,那也是怪孟全福,怪罪不到他姓段的头上。
孟全福领着人将膳桌摆好,大皇子病着,没有胃口,给他预备的就是两道小菜外加一碗清粥。玉瑶公主那里要丰盛一些,可她也吃不下。
玉瑶公主接过侍膳太监盛好的清粥,又将碗放下了。
“孟公公,永安宫没有出什么事吧?”
对孟全福,虚张声势又或是一唱一和的招数都不好使,孟全福可不是没见过世面好哄骗的段医丞。可就算是段医丞,他俩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话来啊。
孟全福看面相很忠厚,但这是个聪明人。
看这二位殿下都不动筷子,原由孟全福自然是心知肚明。
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不会令人生厌的笑意,轻声说:“二位殿下不用不担心,贵妃娘娘没有大碍,只是动了胎气,有李署令李大人在旁照看着呢,不会有事儿的。”
大皇子和玉瑶公主对于动了胎气这话并没有完全相信。而且,动了胎气这种事情他们都不太懂,虽然听起来不象很严重,可是若不严重怎么会将他们另行安置在长宁殿呢?
孟全福看他们的神色就知道他们未必明白,也未必就信了。
他不比段医丞那个棒槌,他对这二位小主子的脾气都了解得多一些,对今天的事情也知道的多一些。
孟全福轻声解释:“今天清风台的宴会上出了些乱子,娘娘受了些惊吓,不过二位殿下也知道,娘娘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人,遇事绝不会大惊小怪,轻易就乱了方寸,所以娘娘真的没大碍。二位殿下肯定明白,小的哪里敢在二位面前扯谎呢?就算扯谎,要不了一天就会揭穿了啊,到时候不说二位殿下,就是皇上、娘娘那里也饶不得我啊。”
这倒是。
大皇子确实不觉得孟全福有当面扯谎的胆子。
对于孟全福这样的人来说,就算不说真话,也不敢这样明晃晃红口白牙的说假话。
这么说娘娘确实应该是没有大碍。
大皇子信了有八成,心这才慢慢放了下来。
玉瑶公主很疑惑。
她走的时候,清风台还好好儿的啊。贵妃娘娘同那些嫔妃们还在看歌舞,赏湖景。她走时娘娘还说,再坐一刻也就回永安宫去了。
当时明明一切如常,怎么出的乱子?
孟全福说,就是清风台宴上出的乱子。
再说,娘娘确实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很少见她为什么事真的动容。虽然平时娘娘总是带着笑容,很和气,让人很想亲近。可是玉瑶公主心里隐隐明白,娘娘和皇上其实有些地方很象。
她很沉得住气,她不会轻易被什么小事吓着的。
虽然玉瑶公主没有明白的这样想过,但是她心底深处是明白的。
“出了什么乱子?”
孟全福这回是真的沉吟了。
他的迟疑让大皇子和玉瑶公主都明白了。
这乱子一定不小。
不然,娘娘不会吓着,吓病。而孟全福现在闭口不言,他顾忌什么?这乱子一定很大。
大皇子想着,也许从孟全福嘴里是掏不出话来了。
硬要逼他说,也只是为难他,事后他可能会受责难,甚至被迁怒。
大皇子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正相反,比起一般的权贵子弟、比起他那些南苑书房的同桌,他都更通情达理,更能设身处地替他人着想。
哪怕他的两位伴读,在对待下人的时候都没有这一分柔软心肠。
宫里的主子们很少将宫人、太监当做同自己一样的人看待,更不要说替他们考虑一二。
过去孤独生活的经历,让他想事情的时候总是要想的更多一些。
孟全福权衡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今天清风台有人丧命。”
他不说,更多是怕吓着这二位小主子。
可是只要想一想,就知道这样事情并不会轻易就将他们唬住。不当面看见,一条两条人命没了其实没有多大份量。
果然大皇子和玉瑶公主听到消息之后只露出些微意外。
两人谁也没有被吓着。
大皇子又问了一次:“娘娘真的没有大碍?”
孟全福点头保证:“娘娘真的没大碍。”
玉瑶公主也没吓着,她只是突然间想到一件事。
这事同她刚刚听到的消息未必有牵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一跳出来之后,就象在她的心里扎了根似的,怎么也赶不走。
“死的是谁?”玉瑶公主突然出声问:“是不是……赵娘子?”
孟全福这一下露出的错愕和震惊不是假装的。
公主怎么会知道的?
从他们回来到现在,一直在长宁殿里,接触的人是有限的。而且长宁殿可以说是白洪齐的地盘,尤其又在这个时候,不会有沙子渗进来,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口风不严,对他们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就在刚刚,两个人还什么都不知道,一唱一和的在逼问段医丞那呆货。也就是说在孟全福进来之前,他们俩还对这事一无所知。
可怎么从他说了一句话之后,玉瑶公主就准确说出一个人名?
猜也猜不了这么准吧?
难道公主她事先就知道什么内情了?
玉瑶公主也不用他回答了,从孟全福的神情之中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没有错,她没有猜错。
孟全福不能以下犯上去问公主,但是大皇子却可以。
“你怎么知道?赵娘子又是哪一个?”
玉瑶公主转头看了他一眼:“就是那个赵娘子。”
他们认得的人有限,玉瑶公主这么一说,大皇子也知道是谁了。
“怎么是她?”
这人怎么会牵扯进这种事?那王供奉呢?
关心则乱,大皇子心里顿时被这个消息搅的不安起来。
哪怕没有关系,出了这样的事,他与赵苓一向又比旁人亲厚,一定会被牵涉进来的。
孟全福察颜观色,安慰说:“殿下不用太过担心,有皇上在,事情必定都妥妥当当的。”
他话说的很含糊,但大皇子心里确实是一松。
在他心里,父皇确实是无所不能的。
孟全福不失时机把粥碗递到大皇子手中:“殿下先用膳吧。”
他得伺候好这二位小主子,然后去跟他师父回话。
大皇子尝了一口粥,粥里的肉粒都已经要煮化了,香而不腻,这样下着雨的天气里吃一点微咸的粥羹确实让人觉得舒服。
大皇子吃了两口,忍不住要想,不知道这会儿父皇和贵妃娘娘用晚膳了没有。
现在正好是平时传膳的时辰了。
正如大皇子猜测的那样,虽然今天出了那样的意外,永安宫里人人噤若寒蝉,晚膳还是掐着平时的时辰送了来。
谢宁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有点缺乏血色,方尚宫扶她靠坐着,递过来半杯温水,谢宁喝了两口,眉头又皱了起来。
“主子?”方尚宫关切的轻声问:“身子不舒坦吗?”
“没有。”
那股难受劲儿已经过去了。
可是身子没事,不代表心里也踏实了。
不管睁开眼闭上眼,血色四溅的那一幕都一直在她眼前重现,飞迸的血珠溅在了她的眼角处,那一块皮肤她擦了又擦,可是那种灼痛沉痛的感觉一直鲜明的留在那里。
谢宁并非没有目睹过死亡,和小舅舅那次远行,在霰霞关附近,她也亲眼看到过有人在她面前被活活砍杀。
可那时候她并没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当时吓呆了,也可能是因为情势太危急连害怕的功夫都没有。
现在却不一样。
过了这么久养尊处优,平静无波的生活,突然间有人在她面前那样惨死,她真的做不到无动于衷。
周禀辰调配得力,今天夏红和夏月两人都跟着她贴身伺候,她入口的东西更是经过了重重盘查,可以说是把她护得密不透风,连一根头发也不可能被伤着。
可是谁能想到会有人在她面前寻死呢?
还是她认识的,熟悉的人。
方尚宫知道她这是吓着了,李署令也是这样说的,惊悸汗眩,神气不守。
方尚宫完全想象得到贵妃这得惊成什么样。
当时她没在场,可是当时目睹的人都受了很大的惊吓,青梅回来时面无人色,结结巴巴的跟胡荣说:“白,白的,红的……是不是脑
浆子都撞出来了?”
这种场面让一个怀胎八月即将临盆的人看见,没吓掉魂真是老天保佑。
谢宁早就已经过了害喜那个时候,但是她现在不要说吃东西,连喝水都难以抑制的想要作呕。心怦怦的跳,好象比平时要快,也要重得多。
第294章 二百九十四 家常
“应汿和玉瑶呢?”
“应该还是在长宁殿。”方尚宫说:“看现在的时辰,他们差不多正在用晚膳。”
谢宁将杯子递还给方尚宫:“应汿还好吧?”
“没有大碍,大皇子只是有些中暑,歇息之后已经好多了。”
这会儿他们应该也在用膳。
两个孩子八成也吓坏了吧?伺候的人不敢跟他们说实话,但是越不是不说,孩子们心里胡乱猜测着,说不定担忧更甚。
“主子再歇一会儿吧。两位殿下那儿您不用担心,皇上特意吩咐了让人好生伺候着,不会出岔子的。要不然,打发胡荣过去看一眼?您有什么话对两位殿下说?”
“跟他们说我没事,让应汿好生歇着,也别让玉瑶为我担心。”
方尚宫出去传话,打发胡荣过去跑腿,还让他把今天贡上来的葡萄和梨带一份到长宁殿去。
谢宁现在身子负担重,根本不能平卧,只能侧躺着。算起来午膳她也没有吃什么。
方尚宫有些忧心。
一般人饿两顿可能不算什么,可是有身子的人这样可不成。
还是得琢磨一下,弄点什么吃食来,不拘什么都成,只要主子能吃得下去就好。
皇上走了进来,挥了一挥手,方尚宫躬身退了出去。
皇上坐在榻边,看着蜷腿侧卧在那里的谢宁。
谢宁没有睡着,她心里不踏实,闭上眼更会胡思乱想。
皇上坐下来,她就发觉了,慢慢扭过头看他。
皇上替她将脸颊边散着的一绺头发拨开,轻声问:“身上觉得怎么样?”
“还好。”
要让她说哪儿不舒坦,她也说不上来,哪哪儿都不自在,可是要说起来,也没有哪一处确实的有什么明显病痛。
“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吩咐膳房去做。”
谢宁先是摇头,可是仔细想了想,又说:“倒是有一样想吃的。”
皇上一下就高兴起来了:“想吃什么?”
其实谢宁什么也不想吃,可是她知道,她这多半天除了几口水什么也没有下肚,皇上也和她一样,说不定连说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如果她不吃,他肯定也不会想吃。
“想吃鸡蛋饼。”
皇上显然有些错愕。
“什么?”
谢宁抿了下唇:“臣妾以前在家的时候,有一回晚上睡不着觉,看了半晌书肚子又饿了,不好再把厨娘叫起来,丫头找了几个鸡蛋来,我们就在小茶炉子上把鸡蛋摊了成饼吃,油只有一点点,差点儿煎糊了,摊鸡蛋的时候还忘了放盐,等到吃的时候才想起来,只好找些细盐来撒在上面……”
皇上忍不住问:“好吃吗?”
“盐撒的不匀,有的地方咸,有的地方就没有盐味儿。不过饿的时候什么都觉得好吃,一共摊了两个饼,臣妾吃了大半个,剩下的两个丫鬟分了。”
皇上说:“那就吩咐膳房给你做。”
可是在心底里,皇上却琢磨着,她这不是想吃那听着就味道奇怪的鸡蛋饼,应该是想家,想家里人了。
今天已经来不及,皇上想着等下吩咐白洪齐,明天一早就将林夫人接进宫来。
说起夜里偷偷吃东西,皇上也记起一件以前的小事,拿出来说与谢宁听。
“朕以前还在书房念书的时候,有一阵子因为迷恋弓马骑射,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全抛诸脑后了,每天一睁开眼想的就是弓箭,晚上躺下来闭上眼了,手指还曲曲伸伸的在比划。等到月中要旬考了,朕可慌神了。”
谢宁笑了,这种事儿并不新鲜,她记得大表兄他们也都是如此,倘若平时松懈了,马虎应付了功课,等到旬考之前必定要慌神的,急着临时抱佛脚,捧着书不撒手。
有这时候着急后悔的,早干嘛去了啊?
“那皇上当时旬考怎么过关的?”
“也是连着几天晚上偷偷用功来着,指望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好歹面旬考时能糊弄过去,不至于被太傅揪住就好。”皇上往前回想:“那时候白洪齐也陪着朕一宿一宿的熬,怕朕熬坏了身子,也从膳房找些吃的来。朕记得有天晚上他端了一盅牛乳来,朕在读书没顾得上喝,一直放在案头。那会儿也是个三伏天,热的很,坐在屋里一动不动都汗流浃背。”
谢宁原先精神不振,可是听皇上讲述过去的事,越听越是认真起来。
“后来呢?”
“后来?”皇上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的说:“那牛乳朕就全忘了,白洪齐想着牛乳是好东西,白糟践了可惜,于是他就给喝了。结果第二天他就闹肚子,又不敢声张,半天功夫整个人都要拉虚脱了。”
谢宁吃了一惊。
皇上说的这真是白洪齐?
威风八面行事周密的白公公还曾有这样犯傻出糗的时候?
“难不成是牛乳搁坏了?”
皇上摇了摇头:“谁知道呢?朕又没尝,不知道那牛乳是不是搁坏了。不过太医倒是说过,牛乳这种东西虽然滋养,却有人天生就受用不了,一喝必定腹泄,他说不定就是那种体质。”
这个谢宁倒是也听说过。
白公公到底是体质不好,还是因为一时贪嘴喝了变质的牛乳才导致腹泄的,这疑惑在皇上心里也存了许多年了。可是白公公现在也是有体面的人了,皇上也不能再拿过去这样的事情去问他。
皇上说起这件过去的小事,一来确实是偶然想起来,二来也是想让谢宁分分心。想点别的事情,心绪应该会渐渐平定。
说话功夫膳房的人已经将鸡蛋饼送来了。
难得这鸡蛋饼做的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御膳房的人可没卖弄技艺,也没有象平时那样精雕细琢的恨不能用十几种佐料工序来折腾这鸡蛋饼。
就是很简单的把鸡蛋打匀了,洒了点细盐,少少的在锅里抹了油煎出来的,两面煎的金黄,圆圆的盛在玉白的盘子里端了来。
除了鸡蛋饼,还有两样凉拌的小菜,一道粥。皇上亲手端着鸡蛋饼喂到谢宁嘴边。
谢宁咬了一口。
还好,这回没有那种反胃的感觉。
“皇上也吃吧。”
两人分着吃了这么一张鸡蛋饼,谢宁还喝了半碗粥。方尚宫探头看了一眼,一颗心终于算是放回了肚子里。
能吃下东西就好。
第295章 二百九十五 横财
刚才皇上一点儿没觉得饿,但是喝了两口粥,尝了一口鸡蛋饼,皇上这才感觉到腹内空空。
谢宁吃的不多,大半的饼和粥,连带着两样清爽的小菜都叫皇上一扫而净了。
膳桌被搬出去,窗子开了半扇,外头雨还下得正紧。
谢宁微微侧转头往外看。
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似乎在赵苓触柱身亡之后,雨就淅淅沥沥的下起来,象是一团乱线,怎么都撕扯不开。
虽然她和赵苓算是相识,可是并没有深交。她甚至不知道赵苓的出身来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进的教坊。
皇上拿起放在榻边的香囊,香囊里头也放了一张纸。
原来打算就挂在院子里的树梢上,结果……看这天气,也不用挂了。
皇上轻声问:“你在里头写了什么?”
谢宁想把香囊拿回来,皇上站起身来:“这个系在帐子边也可以吧?”
“皇上还懂这个?”
“以前看明微曾经把这个系在帐角。”
那时候明微处境很不好,她不想张扬,所以就把香囊挂在帐子的一角。别人问起的时候,她只说是怕下雨将香囊打落了。
“要挂在哪边?朕帮你系上。”
谢宁想了想:“挂东首吧。”
皇上身量高,要是宫人想把这个挂上去,少不得脚下得垫个圆凳,没准儿一个不够,还得多叠一个才行。
可皇上甚至不用惦起脚,就将香囊系在朝东的帐子一角。
“这样成吗?”
“挺好的。”谢宁轻声说,看那个刚系上去还在微微晃去的香囊,一时有些出神。
“其实……臣妾小时候一点儿都不信祈福。因为写进去的,没有一样真的能应验。”谢宁露出了笑容:“那时候偷偷跟表兄学了写字,在香囊里写,希望父亲能回来,写的时候特别虔诚,可是……后来我知道,他不是去了远处,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后来又有一回,我在上头写希望母亲病体早愈,无病无恙长命百岁。那天好象也下着大雨,没错,是下着大雨,裁纸的时候,纸页有些泛潮,墨也有点洇。我把那个系在门梁上……”
皇上记得,谢宁的母亲也早早就病逝了。
“有人说许的愿不灵,那是神仙没有看到。要么,就是心不诚。所以后来我都不写了,反正写了,也没有用,反而更失望。”
皇上坐到她身旁,握着谢宁的手,和她一起看着那个挂好的香囊。
“那为什么现在又写了?”
“大概是因为……”
因为她现在觉得可以希冀幸福。
谢宁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么巧,皇上也转过头来看她。
谢宁觉得她没有说的话,皇上其实已经听到了。
她失去了许多,曾经她抱怨过苍天不公。可是随着年岁渐长,阅历递增,她渐渐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活得顺心遂意,十全十美。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要活下去的。
“皇上不用去忙?”
“这么急着赶朕走?让朕再偷会儿闲。”
这会儿皇上最缺的就是空闲,谢宁不会不明白。
“你先歇着吧,朕等你睡了就走。”
谢宁躺了下来,她还是侧卧着的。皇上和衣躺在外头,犹豫了片刻之后,轻轻将手掌贴在她隆起的肚子上。
“今天动过吗?”
“动过的……刚才晚膳时还动过。”谢宁想,多半是肚子里的小家伙也觉得饿了吧?平时她用膳时辰是很固定的。所以晚膳端上来时,虽然她没食欲,可是肚子里小家伙却狠狠踢腾几下,仿佛已经饿急了,催着她赶紧进食。
果然她吃了些鸡蛋饼,喝了半碗粥之后,肚子就消停下来了。
这么一想,谢宁觉得很是对不起他。
虽然还不知道小家伙是男是女,可是今天,他可能也受了惊吓,还被饿了两顿没正经吃上饭。
谢宁的手也轻轻覆在自己的肚子上。
圆鼓鼓的,很沉重。
在清风台,赵苓忽然挥起琵琶将身边的太监击倒时,琴板砸破发出尖锐高亢的声音,然后她朝着正位这边扑过来。谢宁在那一刻做了什么?
她当时……
就象现在一样,护住了肚子。
来不及思索,完全是本能的动作。
谢宁睁开眼,转过头看了一眼皇上。
烛影昏黄,皇上眼睛闭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竖纹。
眉毛很黑,也很浓,鼻梁挺拔,嘴唇不薄不厚……
大皇子生的和皇上不是很相象,他的面相更清秀、文瘦一些。也许是因为年纪还小,也许可能是他长相更肖似生母。
皇上也眼开了眼,正好将她逮个正着。
“还不睡?”
“在想泓儿,不知他睡了没有。”
“刚才还听着他的声音,现在八成是睡了。”皇上象哄娃娃一样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你睡你的,别操心他们。”
谢宁本来以为会不着,可是她很快就真的睡着了。
皇上拍抚她的动作慢慢变得更轻,更缓,最后停下来。
谢宁的面容显得那样安详温柔。
都说皇上身边最不缺美人,再美的容颜,一年半载下来也该看腻了。可是在谢宁身上,皇上就怎么都不会腻。
白洪齐匆匆迈着大步走到门廊前头,将手里的的伞递给小太监,掸了掸身上淋着的雨。
胡荣迎了上来,递了一块松软的长手巾给他:“白公公,您擦一把。”
白洪齐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来把头脸一通狠擦,把手巾再递还给胡荣。
“皇上呢?”
“才用过晚膳,歇了一会儿,现在在小书房。”
白洪齐片刻不敢耽误,急匆匆的沿着回廊往小书房去。雨没有那么大,可风还紧,回廊上铺的水磨石方砖都被扫进来的雨水打湿了。
白洪齐进去的时候,皇上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半旧葛袍的太监。他腰深深的躬着,整个人看来颤巍巍的风吹就能倒的样子。
白洪齐低头站在一旁,一眼也不多看。
皇上吩咐了一句话之后就命那人退下,白洪齐注意到那人出去的时候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脚步声响,没有衣裳悉簌的动静。似乎眼前只是一花,人就没有了,象是飘过去了一抹影子。
白洪齐知道自己能查到的东西人家八成也都能查到。自己查不到的东西,人家也能查到。
白洪齐查到的东西,从表面上真是十分简单。
赵苓早年也是官家女儿,因为父亲任上亏空,胡乱收人银钱枉顾律法,一家都被牵累。赵苓没入教坊的时候不到十岁。她在教坊待了这么些年,也红过,就是一点私房都没攒下来,得的银钱都贴补了寡母和不成气的哥嫂一家。赵家人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搬离原来赁居的地方,四邻都不知道他们一家人的去向。
但就在搬走之前,赵家人突然阔绰起来,赵苓嫂子的头上插上了金簪,孩子身上穿了绸布衣,还从馆子里叫菜,大鱼大肉的让人往家里送,看起来象是突然发了笔横财的样子。
第296章 二百九十六 夜雨
都在一条街上住着,谁家不知道谁家?赵家一家子好吃懒做又好面子,一家连老带小都死死捆在赵苓身上,指着她吃指着她穿,在人前还耻于提起她教坊司女伶的身份。
所以赵家一有钱,街坊四邻都猜那猜不是正路来的。要么又从赵苓身上刮了一笔,要么就是干了什么不能让旁人知道的事儿。
还没风光两天,赵家一家人忽然莫名的没了踪影。据说头一天还看见他们,第二天一早起来就人去屋空。邻居们说他们那钱肯定来路不正,现在应该是躲出去了,因为家里重要的细软全收拾走了。要是遭了什么祸,哪来得及收拾得这么齐全?
白洪齐出去一趟当然不止办了这么一件差,林林总总大小七八件事情,就算白洪齐再有能为,这些事儿少不得也要林林总总说上一刻钟。
白洪齐平时在皇上面前回话时不说全神贯注,起码不会走神走的厉害。
可是今天不一样。
他总是难以抑制的去想刚才离开的那个太监。
白洪齐伺候皇上多年,知道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有的事他还能说出来,有的事却只能烂在肚子里。
但是有的事,连白洪齐都仅有耳闻,不了解其中内情。
就象刚才出去的那个太监。
他是老是少?长什么模样?平时皇上不召他来时,他在哪里窝着?说不定他其实是自己见过的人,认识的人。
这些人办的差事都是不见天日的。
这些人是谁,由谁统领,他们平时都在何处存身,这些事情,只有皇上一个人能知道。由上一任天子传至皇上手中掌握,将来,会再传给皇子择定的太子。
先帝虽然干尽了荒唐事,好歹这一件没有出岔子。
白洪齐所知道的,也只有一个笼统的称呼。
这些人的领头人,叫做仓阳侯。
可是没人知道仓阳侯是谁。
外面隐隐传来闷雷之声,皇上没发话,白洪齐把话说完了,不敢多添多劝一个字。
皇上望着敞开的长窗,纱帘被雨滴浅湿,上面深浅不一的留下了一团团水渍。
“这场雨太不巧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白洪齐摸不清皇上的意思,小心的应了一句:“雨确实又紧了。”
宝明轩的东厢,刘才人正在灯下做针线活儿。
听着外头雷声震震,她勉强又缝了两针,低头看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缝成这样的,都拧成一团了。
她手里的料子不多,这么糟蹋了一块绸布还颇为心疼。别人都说宫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是刘才人的日子过的十分拮据。以前周禀辰在时,后苑这些人没少在背地里咒他,说他刻薄霸道,下辈子投胎一准儿要变个畜生。还有人偷偷说,太监身上缺了一块补不起来,下辈子还得缺这一块,生生世世都是当太监的命。
可是周禀辰走了换了一个陆公公来,结果日子过的比从前越发不如了。这下众人又开始念起周禀辰的好来,他也扣,但没有扣的这么狠。
刘才人今天去了清风台。去之前她还为衣饰的事儿发愁。今年入夏时统共做了两身儿新衣,不得不把去年的旧衣翻出来替换凑数,新衣平日舍不得穿,怕蹭脏、穿旧了,特意留在了今天。
她还想,能不能找机会在贵妃面前说两句好话?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清风台今天又出了事。
这宫里真是不太平,尤其是这两年,每每逢到年关、节庆,总会出点事儿。
刘才人坐得靠后,前面的动静看得不分明,但是却听得清清楚楚楚。
怪事儿年年有,今天居然有人在贵妃面前一头撞死了。
刘才人心里一直对贵妃不忿,可是今天的事儿她一点儿都没顾上兴灾乐祸。
要说以前她对贵妃也有诸多不满,可是现在她半个字的怨言也不敢有。
从贵妃生下二皇子之后就一直受宠不衰,现在她怀胎八月,倘若她受了伤或是受了惊,肚子里的孩子倘若有个万一,只怕大人也要跟着不保。刘才人虽然从没受过恩宠,更不懂怀孕生子的事。可她曾经听人说过,什么七活八不活,贵妃倘若这个时候早产,十有八九大人和孩子都有危险,刘才人记得家中有个远房亲戚好象就是这么没的,一尸两命。
真出了这样的事,只怕皇上一怒,今天在清风台的人都脱不了干系。
刘才人心乱如麻,乱线没有拆解开,倒是把绸布戳破了两个口子。
她把布提起来看了看,只怕是没法儿再用了,回头试着绣两朵花遮一遮,还能当个帕子。
孙采女也听说今天的事了,从中午就关着房门,生怕惹祸上身。要是旁的事,两人还能一起说说话商量一二,可今天这事儿太邪乎了。
那伶人为什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赶在宴庆的时候寻死?而且她死哪儿不好,非得往贵妃跟前冲?这不明摆着是冲着贵妃去的吗?
刘才人坐在那儿胡思乱想,就听着外头雨声中有人问:“刘姐姐睡了吗?”
刘才人愣了一下,这才应了声:“没有睡呢。”
宫女过去开了门,外头的人赶紧一步迈了进来,将伞收在门边。
来的是赵才人。
宝明轩就这么大点地方,却住了刘才人、孙采女和赵才人三个,再加上各自身边伺候的人,真是挤得象鸡笼一样。住的这么密,就不可能人什么事儿瞒得住人。
赵才人怎么会这时辰过来?都快要到就寝的时辰了。
赵才人身上也被雨溅湿了,刘才人起身相迎,两人相互见礼,刘才人招呼她坐下,又亲手斟了杯茶递与她。
“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茶。”
“刘姐姐同我还客气什么。”赵才人忙欠起身,接过茶盅之后才重新坐下。
她比刘才人进宫晚着三年,是她们这一拨进宫的人里生的拔尖的。可她们没有赶上好时候,进宫时正赶上贵妃得宠,将其他人全压得黯然无光。
白可惜了这么一张脸蛋儿。
赵才人看着宫女都出去了,没有人在跟前,才探过身凑近了些,轻声说:“刘姐姐,不知道贵妃娘娘现在怎么样了?”
刘才人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当时贵妃是被两个宫女扶出去的,出门就上了轿辇,她们这里消息闭塞,想知道贵妃到底怎么样了,只能等,等到明天天亮了,才有可能去打听消息。
第297章 二百九十七 恐惧
“咱们别乱猜,也别瞎打听,反正明天会有准信儿的。”
对着赵才人,刘才人一开始心里是不舒服的。赵才人更年轻,更美貌,正是那当季的鲜花儿。而刘才人,虽然觉得自己也不算老,可是往这些后进宫的人跟前一站,就觉得自己象是腌过的菜瓜一样,干干瘪瘪的,远没有人家的水灵。
但是再鲜嫩水灵又怎么样呢?一样不得宠。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有些情分。
白天出的事叫人心慌,外头这雷打更让人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个人作伴陪着坐坐,多少还能踏实点。
两人还没喝上一口茶,外头又有动静。
孙采女也过来了。
白天出了这样的事,孙采女一个人在屋里也是坐立不安的,听着打雷也怕。宫女说看见赵才人进了刘才人的屋,她也干脆过来了。
三个人凑一起,似乎人多也壮了胆。刘才人取了一副棋子出来,三个人里倒有两个不会下棋,也就猜棋子消磨时间。
赵才人聪明,孙采女细心,就刘才人笨一些。可三个人的心思其实都没放在玩上,白天的事轮番的在心里转,还是赵才人更年轻些,心里存不住事。又猜错一次,把输的铜钱数出来交给其他两人之后,还是按捺不住,吞吞吐吐的说:“今天这事儿,不会牵连到咱们身上吧?”
刘才人说:“别自己吓自己,咱们离得有八丈远,关咱们什么事。”
在宫里待的日子久了,再蠢的人也能学会看风向。刘才人知道今天这事儿不简单,但是那些事同她们这些小才人有什么干系?神仙打架,她们离得远远的就行了,只要没做什么专心事,就不用害怕祸事从天而降。
赵才人摇摇头,神情中带着惶恐不安。
孙采女心细,看出她的担忧另有原因,轻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也不是……”赵才人连忙否认。
刘才人也感觉到有点不对了,她一时间有些后悔,别赵才人真跟这事儿有什么牵扯吧?那要是连累自己怎么办?今晚是不是就不该让她进门?
赵才人也是着实太慌了。她在宫里待了这么些时日,也经历过了这么些事,生怕自己哪天糊里糊涂的就丢了性命。只自己没命也就算了,就怕还会牵连家里人。宫里的日子没有盼头,有少人都是熬日子,可是敢自戕的却没有几个。自尽是大罪,家人也会受连累的。
“刘姐姐,孙姐姐,我绝对没有干过什么不该干的事儿。”她有些为难的说:“就是……就是我听见了几句话……”
“什么话?同今天的事情有关系?”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赵才人说:“你们还记得吧?刚开春的时候,唐才人时常出门做客,好几回都叫了我一同去。”
唐才人频频出门,三五不时的往三位妃子娘娘的处所跑,为的是什么谁都知道。可是贵妃不沾惹这种事,也没有招揽提携人的意思。谨妃慎妃她们自己要见皇上一面都难,哪有机会施舍给别人?跑也不过是白跑。赵才人没有唐才人那么热切,跟着去了几回就不去了。
唐才人这事刘才人孙采女她们当然都知道,跑的那么勤快,还能有谁不知道?不少人暗地里笑她,说寿康宫,延福宫的门坎都让她磨平三寸了。
“今天回来的时候,白美人喝了两杯冷酒头晕,我正好在跟前就扶了一把,”其实赵才人觉得白美人可能不是酒劲儿上头,而是被活活撞死一个人的场面吓着了,只是不好明说吓着,就借口说是喝多了。赵才人接着说:“我就听见唐才人在后头说了句,说为什么要撞不在旁人面前撞,要在她面前撞?这中间是有缘故的,后头还说了两句,我也听的不是很清楚……”
刘才人吓了一跳,连孙采女都变了脸色。
“你可不能跟着乱说。”
“我知道,我哪里敢乱说。可是唐才人她为什么这样说呢?后头两句我没听清,可是好象听到她还提到王供奉……”
刘才人一急,伸手就把她嘴捂上了。
“快别说了。”刘才人吓的心好象都不会跳了,缓过一口气来,才压低声音说:“这话你别跟我们说,不,跟谁也不能说。就当没听到,赶紧忘了,忘的越干净越好。”
赵才人何尝不害怕,要不是因为害怕想找人壮胆出出主意她也不过来了。
“我当然不会乱说,这不是只有咱们三个人嘛。”
孙采女心更细一些,悄声问:“她说那话的时候还有什么人在跟前?说的话只有你听到了吗?”
赵才人想了想,摇头说:“我就记得我扶着白美人,前后我都没怎么留心看。”
当时她心里也慌。好好的一场节宴突然有人惨死当场,她心里怦怦乱跳,出去的时候能走的稳当就不错了,哪里顾得上注意自己身前身后都有什么人?
不过当时离席时,她前后的人多半都是同她身份品阶相当的人,应该都是后苑这里住的小才人们。唐才人说的那话好象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能听到,旁人当然也能听到。
唐才人又不傻,她难道就不知道这话会被人听到?还是她故意这样说的?
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这话她们不敢再提,可是不代表心里不想啊。
唐才人这话不能细想,越想越叫人惊骇惶恐。
撞死的赵苓,时常出入永安宫的王供奉,还有贵妃……
这难道是暗示……
刘才人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了。
唐才人这话不管是她自己要说的,还是她听别人说了自己顺嘴也跟着说的,用心都太险恶了。
把贵妃和一个乐师供奉扯到一起,再加上今天的人命,二女一男,这不是明晃晃给贵妃的名节抹黑?这绝非什么捕风捉影的小事,要知道贵妃现在还怀着身孕就快要临盆了,暗指贵妃不贞,岂不是连她腹内的孩子都身份存疑了!
这可不是小事,真要闹出来,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
唐才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怎么能就说出这样的话来?
三个人不敢再说什么,匆匆就这么散了。刘才人洗漱了躺了下来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翻来覆去好一会儿,出去倒水的宫女回来了,小心翼翼的说:“才人睡了吗?”
刘才人欠起身来问:“什么事?”
“刚才小五子说看见有人打墙外头过去。”
都已经三更了,宫门早已经下钥,各宫各处也都锁门闭户,现在还能在外头行走的会是什么人?
刘才人怔了一下才问:“去了哪里?”
“看样子是去后头驻泉轩。”
刘才人这下真是睡意全无。
驻泉轩就是白美人的地方,后来又安置了两个人住进去,其中之一就是唐才人。
“别去乱打听,赶紧关好了门早些睡。”
屋里灯熄了,刘才人心里更慌了,听着外头雨声松一阵紧一阵,心里也是忽高忽低的,一时盼着这天快点亮,一时又怕起来,希望这天亮的越晚越好。
第298章 二百九十八 恐惧
睡下后没多久谢宁就起来一回,皇上紧跟着就醒了,扶她坐起身,谢宁现在肚子大了,低头都看不到自己的脚。皇上弯下腰,将脚踏上摆的齐整的软底鞋子拿过来替她套在脚上。
握着谢宁的脚时,皇上感觉到她的脚比以前胖了。
不,不是胖,应该是浮肿。
李署令才说过,他记得。
谢宁下地一趟再回来,依旧是皇上替她褪了鞋子,扶她躺好,自己才又躺下。
谢宁有些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间,觉得好象有件什么事儿自己疏忽了。
啊,想起来了,是鞋子。
刚才替她穿鞋和脱鞋的不是宫女,是皇上。
她慢慢的往外侧挪动,轻轻将脸颊贴在皇上的肩头。
皇上还没睡着,察觉到她这一点点小动作,嘴角微微上扬。他就这么躺着一动也没有动,直到听见谢宁重新睡着,身畔传来他熟悉的规矩的呼吸声。
有好些次,他一个人独宿长宁殿,迟迟不能入睡,总是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只是少了这么一个人而已。
陪伴着他,在他身边安然入睡的人。
驻泉轩东厢里,白美人紧紧抱着枕头,和自己的宫女挤在床头,两人一动都不敢动。
刚才驻泉轩来了人,白美人躲在屋里没敢露面,就听见西厢那边有些响动,仿佛还听见唐才人一声叫喊,夹杂在雨声中也听不清楚。
白美人生怕惹祸上身,肚里不知道骂了唐才人多少句祸害精,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唐才人天天往外跑,对同院住的白美人毫不客气,对地位比她还要低的魏采女那就更不用说了。白美人也懒得去管她。
早知道有今日,该早早将这个祸害请出去才是。
白天出了那么一件事,晚上就有人闯进门来,八成是唐才人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
驻泉轩住了三个人,就算自己现在大声辩白自己全不知道唐才人的事,别人也不会相信她啊。
白美人吓得簌簌发抖,生怕下一刻那些人就会破门而入,将她也抓了去了。
就象有人用手扼住了她的脖子一样,白美人耳朵里嗡嗡直响,死死屏住了呼吸,脚蹬着床板想再往后躲。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的宫女小鹤大着胆子直起身,扒着窗缝往外看了一眼,悄声说:“主子,好象走了。”
白美人根本没有听见。
宫女借着一点微弱的灯亮,看到雨还哗哗的下个不停,院子里已经空无一人,院门已经掩上了。
“主子,他们走了。”
这一句白美人才听见,却不敢相信。
“真的?”
“真走了,门都关上了。”小鹤比白美人强多了,虽然说腿也压的有点麻,脚也发软,还是大着胆子下地,走到门边去。
白美人在后头低声唤她:“别开门。”
万一那些人还没走呢?
其实她心里也不是不明白,这扇门其实防不住人,人家真要进来,这扇门什么也挡不住。
可是人总是这样的,有一道屏障就多一层安心。门关着,似乎就能将危险挡一挡,她的安全就能多一分。
“主子,我不开门,就看一眼。”
再看这一次小鹤可以确定了,人确实是走了。
她这么探头张望的时候,魏采女那边屋门也开了一条缝,有人探头悄悄往外看。
虽然屋里都没亮灯,可这样的动静谁能睡得着?白美人这边吓掉了魂,魏采女那边也是一样的。
“主子,真走了。”小鹤近前来轻声回话:“西厢一个人都没留下,不过咱们和魏采女那边都没有事。”
这回白美人终于信了。
她缓缓松开已经被勒变形的枕头,一懈了劲儿,全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淌了满脸,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敢这么抽噎着倒气儿,肩膀一抖一抖的。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白美人心里很明白,这件事没有牵连她们,这是皇上的宽仁,不然的话,她们的命又值什么钱?
可躲过了这次,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呢?没了唐才人,再来个什么李才人王才人,不知天高地厚惹出祸事来,下一次她们就不一定有这次的幸运了。
这样忧心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她想起自己没进宫的时候,她娘也舍不得她,送她上车时她娘也哭的快背过气了。
当时她也害怕,可是心里还憧憬着进了宫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过不完的好日子。到时候她成了娘娘,自然还能与家里人再见面。
现在想,要是当初没进宫就好了。
后半宿白美人她们也没睡实,快四更时才将将合了一会儿眼,一听着外面在点动静马上又惊醒过来,以为又有人闯进来了。等清醒了,听清楚了,不是进了人,是墙外头有人抡着大扫帚开始扫地了。
白美人嗓子哑了,喉咙也肿了,问小鹤:“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五更了。”
白美人躺不住,心里还是不踏实,坐起身来看,外面雨已经转小,雨丝细如牛毛,被风一吹,飘飘洒洒落了人一身。
小鹤撑着伞罩在她头顶,白美人站在阶前往西厢看。
一夜之间西厢的人消失得一干二净,看上去就象这里从来没住过人一样。
不多时魏采女也起身了,看见白美人站在这里,脚步顿了一下,过来行礼问安。
她是和唐才人一拨进宫的,两人都被安置到白美人这一处住。她性子软懦,平时说话都不敢高声大气。昨天一晚上担惊受怕,早上起来发现眼睛有些肿,还用浸了冷水的手巾按了一会儿眼睛才出来。
结果这会儿一碰面,发现白美人也是神情憔悴,眼睛里带着红丝,显然夜里也是没有睡好。
两人心里想着同一件事,但是都不敢说起来。
不但她们两人,连往来的宫女太监,也没有一个提起突然消失的唐才人,就象世上从来没有她这么个人一样。他们被什么人带走了,是死是活,到底因为什么,没人敢多说一个字,甚至来往行走的人都不敢多看西厢一眼,仿佛多看一眼,他们就会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被危险吞没。
第299章 二百九十九 问话
玉瑶公主穿过长长的廊道往后殿方向走。
因为阴雨,廊下描彩填漆,明丽鲜艳的廊画也显得模糊不清,那些山水,花树,人像,影影绰绰象是蒙在了雾里。
玉瑶公主加快了脚步,宫人见她过来,一面通报着:“公主来了,”一面替她把帘子打起来。
玉瑶公主熟门熟路的进了寝殿,捧着水盆的夏红正从屏风后头出来,见到玉瑶公主,侧身避到一边,微微屈膝行礼。
谢宁倚在床头,方尚宫正站在一旁轻声同她说话。看到玉瑶公主进来,方尚宫笑着相迎:“公主来了?”
玉瑶公主在床边坐下来,仔细的打量过谢宁的气色,小心翼翼的轻声问:“娘娘好些了吗?”
“我好多了。”谢宁问她:“你昨天出宫去玩的高兴吗?”
玉瑶公主点头说:“高兴。我们在亭子里头能看见外头街上,那些来来去去的人,还有做好些做买卖的,他们吆喝的可有意思了,敲着小锣、梆子,拖着腔叫卖……”
谢宁听她说得高兴,自己也跟着微笑起来。
她是没有亲眼看见那情形,但是她想象得出来。
以前过女儿节,她可是跟表姐、表嫂她们去街上逛过的。街上有多热闹,那些小贩小买卖人是什么样子,那些琳琅满目的货品都是什么样,她一清二楚。
记得进宫前一年过女儿节时,她还在巷子边买了好些鲜花和绢花,从中挑了一朵簪在头上。不知道是不是花儿太香,后来引了一只蜂子,就在她的身前身后打转,表姐怕她被蜂子蛰了,赶紧把她头上的花给拔了扔远。
想起来就象昨天的事。
玉瑶公主让人把昨天买的东西装了一箱子带来,这会儿打开来一样一样拿给谢宁看。里头还有一个用薄棉纸包着的面人儿,打开来看,捏的应该是仙女。衣饰很华丽,就是装在箱子里头,压的有些变了形。
“昨天我和林敏晟说,这个面人儿捏的有点象娘娘。”玉瑶献宝一样把面人儿递到谢宁面前:“娘娘看象不象?”
谢宁没看出哪点儿象,方尚宫也没看出来。可是既然玉瑶公主这么说,大概真有什么地方相像,只是大人和孩子眼光有偏差,所以谢宁她们看不出来。
“是象。”方尚宫夸得一点儿都不心虚:“瞧这乌黢黢的头发,瞧这白生生的脸儿,活脱美人胚子,真有些象主子呢。”
这话真不是假话,谢宁的头发确实是乌黑的,脸儿也是真白皙。
玉瑶公主听着就笑了。
谢宁吩咐说:“把这个面人先放窗子边,等皇上来了也让皇上看看。”
这活计玉瑶公主抢着就干了,都不用宫旁边的人来接手。
“今天杨师傅教什么了?”
“列女传。”玉瑶公主眉头紧皱:“我不爱听。”
谢宁欠起身,认真告诉她:“不可以这样说话。”
谢宁也不喜欢读列女传这样的书,但是你心里不喜欢可以,说出来就是错了。
玉瑶公主明白过来,低下头说:“我知道了。”
但谢宁也想着,杨家娘子做了女师也有半年功夫了,可玉瑶公主始终和她不对脾气。
她进宫的那天谢宁见过她,说过几句话,这位杨家娘子守了近十年的望门寡,妆扮与性情看起来一样的冰冷。据说她在家中穿着更加素净,是因为进宫怕犯了忌讳这才改了装束。据郭尚宫她们说,从来没见杨这位杨女师笑过,对谁都冷冰冰的。
着实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
如果玉瑶公主实在不喜欢她,那上学就成了一种折磨,她肯定会日复一日的对课业心生抵触,上学等于受罪。
换个先生是件很容易的事,不用皇上发话,谢宁自己掌理宫务,要换掉杨娘子就是一句话的事。不,甚至她不用发话,只要对她的不喜流露一二,自然有无数人心领神会,会冲上去将杨娘子吃得片甲不存。
所以到了贵妃这个位置上,谢宁的言行要加倍谨慎,也许她的一句无心之言,就会给人错误的暗示,从而毁掉一件事,或者是一个人。
女子在这世上立足本来就艰难,未嫁即丧夫,守寡多年的杨娘子比别人更艰难。换掉她容易,再为玉瑶公主寻一位女师也不难,但被换掉的杨娘子还有活路吗?
谢宁想,最好还是能提点她一二。杨娘子少有才名,应该不是个蠢人。如果公主不喜欢她,那她这个女师的位置就很不稳当。如果能稍微改变一下现在的行事风格,也许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如若不能改变,那么再谈以后的事情也不迟。
这件事得尽快办,最好在她临盆之前。不然的话,生孩子加上产后必须休养的时间,那可能会直接拖到冬天去,事情可能会越拖越糟糕。
其实玉瑶公主早早回来,不想去听课只是一部分缘由。
她知道昨天贵妃娘娘又遇着了是非,很不放心,从一早起来就心心念念的想过来看望。现在看着娘娘果然没有什么大碍,还能说能笑,才能稍稍放心,等下见了哥哥也好说话。
她回了自己屋里换了衣裳和沾了些许泥污的鞋子,看着郭尚宫领着两个宫人正在熨烫洗过的衣裳。天气不好,衣裳不能晾在外头,阴干的衣裳总有一股子气味儿,熨过之后气味能够去掉,再熏上一点香,才好搁在箱子里。
玉瑶公主喝了半杯果子露,郭尚宫也不必时刻看着人熨衣裳,到玉瑶公主跟前来,轻声问:“公主后晌还出去吗?”
玉瑶公主摇摇头,示意她坐下。
“昨天清风台究竟出了什么事?”
郭尚宫迟疑了一下:“奴婢昨天没有跟去清风台伺候……”
玉瑶公主看着她不说话,郭尚宫硬着头皮又推托了一句:“奴婢晚间事情也多,真没有顾上去打听。”
玉瑶公主微笑着说:“那就知道什么说什么。”
郭尚宫眼见确实推托不过去,只好说:“奴婢真的所知有限。只知道是那个弹琵琶的赵娘子,先前看着好端端的,可是轮着她们近前献曲的时候,她却忽然象是发了疯一样用琵琶击打身旁的太监和其他琴师,接着就朝娘娘冲过来,一头撞死在阶前了。”
玉瑶还记得赵苓,只是印象不深。
“她为什么要寻短见?”
这话问得郭尚宫只能苦笑。
公主毕竟年纪还小,要是再长个几岁,就不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了。
谁不想活?能活下去谁愿意寻死?
那自然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求生不能,所以只能选择一死。
“那王供奉呢?”玉瑶公主对赵苓的死活没那么关心,可是王供奉不一样。昨天皇兄还说,这事只怕会牵连到王供奉。
郭尚宫摇头:“这个奴婢真的不知道。”
这话不是假话。她这两天没踏出永安宫的宫门一步,也不敢乱打听。这样的事躲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自己主动撞上去?
第300章 三百
柳尚宫领着人里外忙活收拾东西,又吩咐人赶紧把药煎上。
这药今天已经是煎第一回了,煎的前一回因为大皇子没有回来,煎完已经又倒掉了。不要说什么药凉了拿去再热热的话,永安宫是缺这点儿药材还是缺这点儿炭火?药嘛,自然是要现煎现服的。倘若这一副药也等不到大皇子回来,那就再煎第三副。
等到快正午的时候,大皇子这才回来。
柳尚宫赶紧领着人接进去,可是没回自己屋,大皇子就说:“我去给娘娘请个安。”
柳尚宫赶紧说:“那奴婢伺候您过去。”
她可真想接让人把大皇子抬回屋去,可是大皇子的脾气她伺候了一年多了也算摸清七八分了。大皇子脾气好不好?好,公认的好。但是脾气好不代表没有主见,大皇子是外柔内刚的品性,他要拿定主意想做什么事儿,别人再劝再拦也是没用的。
大皇子到后殿门前的时候迎面遇着方尚宫从里头出来,一见他着实意外:“殿下怎么过来了?”
大皇子歇了一晚,虽然说今天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可是单从脸上是看不出来的。
“方尚宫,娘娘可好?”
“娘娘好。”方尚宫本打算出去,大皇子一来,她抬手打了一下帘子,然后顺势跟着又进来了。
谢宁刚刚用了半碗汤羹,虽然说昨天她受了大惊吓,回来后状况看着很是让人揪心,但是今天和大皇子两人碰了面,大皇子气色还不如她呢。
谢宁看着大皇子的表情带着不赞同。
大皇子也难得的露出局促的神情。
柳尚宫都不太记得上一回大皇子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是因为什么事情了。
感觉这位小主子,就是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有主子的气度。
但这是在贵妃面前,柳尚宫一想又释怀了。
并非因为贵妃的地位尊贵,而是大皇子真是把贵妃当做亲近的长辈。
那一声声“娘娘”,有时候唤得柳尚宫都恍惚起来,恍惚觉得这就象亲母子一样。
这自然不可能的,以贵妃的年纪且不可能生下这么大的儿子来。
“身子怎么样了?”
大皇子老老实实地说:“没大碍了。”
“你今天不会又去书房了吧?”
这话大皇子连忙否认了:“没有过去,父皇让人去书房给我告了三日的假,不让过去。”
要不是皇上发话,保不齐他今天还想撑着去。
谢宁真不知道说他什么。
大皇子身子孱弱,性子要强。说句不太好听的话,他读书的劲头就象是有今天没明天一样,仿佛浪费一寸光阴都再抓不回来。
谢宁招了一下手:“坐下。”
大皇子在榻前锦墩上坐了下来。
“出宫去玩的可开心?”
大皇子还预备着再听训,可是谢宁却问了这句话。
大皇子认真的点头:“开心,我们从高处往下看时,那一段街巷就象一长轴画,画上的人情百态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
现在说起来他还有些神往。
那些墙外的人过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日子,没有大富大贵,但是平实丰富。
每个人都是鲜活的,不同的,和宫中完全不一样。
“以后出去的机会还有的。”谢宁说:“也许等你再大些,还能去更远的地方。”
大皇子进门之前满是担忧,有许多的话想问。可现在看着谢宁温和从容的模样,那些话又觉得不必问了。
“快回去歇着吧,这两天哪儿也不许去,不许你背书,也不许写字,就好好的调养身体。”
大皇子应了一声:“弟弟呢?”
“他啊,”谢宁笑了:“你们兄弟真是心有灵犀,他刚才在这里还问了一句话呢。”
二皇子问,哥哥呢?
谢宁吩咐了一声,乳娘很快把二皇子带了进来。
二皇子不肯让人抱着,自己摇摇晃晃的走了进来。
他现在走路比从前总算稳当一些,跌了几回之后改了急躁的毛病,知道步子得慢慢的迈,两只脚要是都离地,那就要摔跟头了。
就是说话还难的很,还说不清楚,含含糊糊,一个、两个字的往外蹦。
一看到大皇子坐在那里,二皇子就又犯了老毛病,急不可耐往前要跑起来。
大皇子可不敢大意,忙伸开两手,正好将这个胖胖软软的小家伙接了个正着。
说是小家伙,可二皇子现在吃的白胖,份量着实不轻了。大皇子幸亏是坐着,要是站着,保不齐就让他给扑倒了也说不定。
可这么揽着他二皇子并不满意,他拉着大皇子的衣襟,吭哧吭哧想往他的腿上爬。
不管这兄弟俩是怎么想,可没人真敢让二皇子把他哥哥当树来爬。大皇子身子弱,又才中了暑,可经不起这番折腾。
乳娘连忙过来,连哄带骗想把二皇子带过去,可二皇子不知道是不是拗劲儿上来了,扯着大皇子的衣裳不肯松手。
乳娘也没有办法,又不能硬去抱他,这小祖宗人不大脾气不小,真对他使蛮的他说不定会使劲儿闹腾的。
要说还是方尚宫有办法,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哄开了。
柳尚宫候在殿外,听着殿内传来二皇子咯咯的笑声,又响亮又清脆,即使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这笑声也让人觉得格外提神,比什么声音都好听。
大皇子陪二皇子玩了一会儿数手指,小哥俩才恋恋不舍的分开。大皇子身子还虚,带孩子又着实不轻松,就这会儿功夫额头上又出了一层汗,谢宁唤了柳尚宫进去多吩咐了两句,就赶紧让大皇子回去歇息。
柳尚宫松了口气,出了殿门就亦步亦趋跟在大皇子身后。要是能够,她倒想让人把大皇子抬回去,能让大皇子多省一分力气是一分,却不防大皇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殿下?”柳尚宫有点儿慌神,生怕大皇子是哪里不舒坦。
大皇子并不是象柳尚宫担忧的那样再次病发,他只停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柳尚宫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了上去。
第301章 三百零一 召见
白洪齐站在阶前抬头望了一眼,檐角处还是在往下淌水,象珠子断了线一样。
这雨下得人心里直发闷。
白洪齐没叫小太监替他撑伞,自己将伞接了过来,匆匆往外走。这几天宫里头出了事,太监和宫人们进出走动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撞在主子们的气头儿上。
白洪齐天天的往永安宫跑,从长宁殿到永安宫的这条路已经熟到闭着眼都不会摸错的地步了。按说传话的差事用不着他亲自跑一趟,可是既然皇上差人到永安宫来,回去肯定还要问一问贵妃的情形。随便打发个人来,只怕见不着贵妃的面,回去了说话也说不清楚,不如他自己来说的清楚,也更放心。
下雨,本来愿意出来的人就少,白洪齐走了一路,居然一回人也没遇上。到了永安宫门前,守门的小太监远远就看见他过来了,连忙殷勤的迎上来,接伞的接伞,还有人忙着替他掸身上沾的雨水。
谁不知道白大公公的权势?哪有人敢怠慢他。
白洪齐进了永安宫,倒觉得这里一如往日,仿佛一点儿都没受宫里近日来阴霾压抑的影响。宫女们脸上还有笑容,有两个小太监正把摆在门里花盆往外搬,大约是想叫花在外头受一受雨水滋润。
青荷迎上来问好:“白公公好,怎么这会儿过来?雨下的正紧呢。”
白洪齐对她也客客气气:“皇上打发来看看贵妃主子。”
青荷进屋去回禀,出来之后说:“我们主子刚好睡醒了,白公公请进。”边说话边打帘子请白洪齐进去。
殿里有一股暖暖的甜甜的香气,闻着应该是什么点心汤羹的香气。刚从外头雨里进来,闻着这香气让人心里都跟着松散舒坦起来。
白洪齐忍不住干咽了一口唾沫,迈步进殿。
谢宁坐在榻边,二皇子正扯着帐子垂下的长穗较劲,看见有人进来,扭过头来看他。
白洪齐上前行礼问安,问过贵妃安,也笑呵呵的朝二皇子说:“给二殿下请安。”
二皇子现在已经懂点事了,能懂白洪齐这话是对他说的,咧开嘴一笑,口水顿时就淌了出来。
一旁乳娘连忙替他擦了。
白洪齐觉得两天没见,二殿下仿佛又长大了一点儿。那胖胖的脸和手,引得人真想捏一把。
白洪齐定定神,先把正经差事办了。
“皇上问娘娘午膳用过没有,用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谢宁一笑。
皇上特意打发人来就问她这样的小事……要是传出去,不知道旁人会怎么说呢。
或许会说皇上小题大做?
也或许会说她恃宠生骄?
可是现在谢宁只觉得心里软软的人,象是要化成一滩水。
她不觉得这是小题大做。
他肯定也不觉得她会恃宠生骄。
一旁方尚宫替她一一回答,谢宁反问白洪齐:“皇上今天午膳都用了什么?“
白洪齐笑着说:“皇上中午用的汤面。”
至于皇上忙不忙这就不必问了,皇上哪一天不忙?政务是永远也处置不完的。
“白公公来的正巧,替我给皇上带样东西回去。”
白洪齐忙说:“您只管吩咐。”
谢宁要带的不是旁的东西,是一样点心。方尚宫十分周到,将点心放入提盒中盖好盖好,另外还单预备了一小包给白洪齐。点心热腾腾才出笼,隔着纸包热气也透出来,摸上去略有些烫手。
白洪齐有些意外。
旁人巴结他的事儿他遇着的多了,可以说天天都有,根本不新鲜。
但是在永安宫,这就不多了。尤其是塞给他的不是金银珠宝什么的,竟然只是几块点心,这就更少了。
一时间白洪齐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而且他还有点防备。
方尚宫难道注意到他进门时咽口水那个小动作了?还是她另有门道,打听着他到现在根本还没吃着中午这一顿饭?别说饭了,连水都只匆匆的喝了一口,怕没有功夫去小解,都没敢再多喝第二口。
方尚宫只是说:“这是膳房新进的细点,以前没做过,你也尝个鲜,瞧瞧他们做的怎么样,也指点一二。”
这话说得堂堂皇皇,白洪齐笑着点头:“那我就尝尝。”
“我看你这两天脸色也不怎么好,要是能腾出空来,让李署令替你也看看,开个方子调养调养。”
白洪齐愣了下。
巴结奉承话他听多了,满京城数一数,想走白总管门路的人排起队来足能绕京城一圈儿了,但是方尚宫这话不是为着巴结他。
以方尚宫现在的身份,靠着贵妃她已经不需要去巴结奉承谁了。更何况有拿几块点心巴结人的吗?
白洪齐就把点心收下来了。
方尚宫多送了几步,顺便问:“前天那事儿查的有眉目了吗?”
这事儿白洪齐也不瞒她:“宫里头皇上让人旁人在查,但这事儿还有宫外头的牵连。”
方尚宫站住脚,多问了一句:“还牵扯到宫外?”
反正即使现在不告诉她,周禀辰也不是省油的灯,最多晚个三两天方尚宫也会知道了,白洪齐乐得卖她个人情:“撞死的赵苓家人已经找着了,可惜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我只知道最后拿到一个活口。我这里能得着的消息,周禀辰那儿也能打听着。”
方尚宫点点头,知道白洪齐说话有一句是一句,他可能会出于一些顾忌而闭口不言,但绝不至于扯谎骗她。
“王供奉这些日子都没见,他怎么样了?这事牵连着他了吗?”方尚宫对王默言是没有多关切,但是大皇子和玉瑶公主都放心不下,方尚宫心里也有点纳闷,不管死活,总得打听个准信儿才行。
“王供奉不是告病嘛。”
“这都多半个月了。”
“人没大碍,这事儿应该牵连不到他身上。”
白洪齐不便多说,反正方尚宫那里也能从别处打听着消息。王默言的病来的也很巧,病了这么半个月,恰好把这件事情给避开了,由不得人不心心疑窦。
送走白洪齐,方尚宫在茶房坐了一坐喝了半杯茶润喉,小太监来回话说杨娘子来了。
方尚宫站起身来,抹了抹鬓说:“知道了。”
夏月怕她坐了一会儿猛站起来头晕,特意在旁扶了一把,轻声说:“也不知主子何必这么抬举杨娘子?有什么事儿差个人过去吩咐告诫她一声不就结了?”
“读书人当然比一般人不同,那要尊贵得多。”方尚宫说:“你看平时皇上对太傅何等客气?不说太傅,就算对学士、韩林、侍读们也没有轻慢过。皇上都如此,何况我们主子。”
道理虽然是这样,夏月明白归明白,可她着实看不上杨娘子。说是要敬重读书人,但是杨娘子和外面有功名在身的学士、才子们能比吗?尤其是杨娘子实在不会做人,进宫几个月,教了玉瑶公主也有半年,连云光楼那边带公主身边的人,就没个说她好的。
“那杨娘子听说人情世故上面实在不成,连郭尚宫也说……”
“什么?”
夏月说:“说同她不是一路人。”
郭尚宫也算个周到伶俐的人了,平时上上下下没有她打点不好的人。连她都这么说,看来杨娘子确实不好打交道。
“主子是存心仁厚,才想见她一面同她说几句话,她要是不领情……”
夏月心领神会。
要是杨娘子能明白过来就好,不能明白,就不用费事了,谁耐烦抬举一个棒槌。宫里再缺什么,唯独不缺人。没了她杨娘子,可用得人还多的是呢。
方尚宫只是在杨娘子奉诏入宫的时候见过她一回,这阵子事情多,也没再见过她。这回一个照面儿,就忍不住想皱眉头。
杨娘子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莲色对襟素绫衫,下面则是蓝灰裙子,头发挽了个道髻,神情也显得冷冰冰的,看上去就是拒于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她平时在云光楼穿什么方尚宫不管,但是到永安宫来,还穿成这样,就让人看不过眼了。
杨娘子进宫来可不是白干活儿的,贵妃掌理宫务,衣食住行上头哪一点儿都没有亏待了她。这会儿既然是贵妃召见,她就不能穿的鲜亮点儿?这一身打扮让人看着倒以为贵妃亏待了她一样。再说了,贵妃怀着身孕即将临盆,穿的这么素简直就是触霉头来的。
还有那一脸的冰冷,跟谁欠了她钱似的。
看她这穿戴,就知道这个人性子八成很拗。
也是,不拗的人,能守得住寡吗?
听说当年她未婚夫死了之后,杨家原是想再给她寻门亲的,是她自己不肯。
通报过之后,杨娘子进了门,先向谢宁行礼。
谢宁轻声说:“免礼,杨娘子且坐下说话。”
夏月上茶的时候,就听见杨娘子正一板一眼的说,公主聪颖,只是没有耐性儿。
对着这么个人,别说公主没耐性,连夏月都觉得自己没多少耐性。八成主子同她说了什么话也是白说,别指望她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