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吃虎的猪
天边泛起了鱼白,将大殿的大门从里面锁死之后,徐言灵巧地顺着屋顶爬了出去。
无人的大殿里,塑像背后用来铺路的大青砖少了一块,一颗透明的珠子正安静地躺在缺少青砖的豁口里,珠子正上方的穹顶深处,悬着一抹青影。
太阳慢吞吞地爬上了天边,有一缕朝阳落在殿顶的飞檐上,一股红绳正系在那里,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殷红如血。
天刚亮的时候,徐言的身影在大殿门外停留了瞬间,几天前挖来的那株山参被他留在了破旧的殿门前。
咯!咯!咯!
菜园里,被红绳封住了嘴巴的大公鸡终于得到了自由,昂首啼鸣,前院里渐渐出现了人声。
“小黑,我们该走喽。”
打开猪圈,刚刚解开大公鸡的嘴巴,徐言立刻抱起小黑猪,攀上院墙,将小黑猪抛到观外。
得到了自由的小猪摔了个跟头,爬起来打着欢儿跑向远处,呼噜呼噜的看起来精神十足。
跨坐在院墙上,徐言手里捏着一块被磨得扁平而锋利的石块,年幼的嘴角带着平和的浅笑,远远看去,乘云观的小道士依旧傻兮兮的,蠢蠢的让人想要发笑,然而没人知道,此刻的徐言,已然将心中的恶鬼,尽数放了出来。
休息了一晚,太清教的道人们纷纷走出卧房。
“陈师兄,我们当真要收那个小道士为同门?”一个身形肥胖的道人朝着疤脸道人问道:“他师父都死了,还能吃得那么香,我看那小子心智应该有点问题。”
“那是个憨子,临山镇的人都知道。”一侧,一个短打衣靠的壮汉正在活动着筋骨,嗤笑了一声:“昨天已经扫听过了,那小道士的确傻乎乎的,正常人谁喜欢吃人家的剩饭,他是道士,又不是乞丐。”
“蠢些好。”
陈姓的疤脸道人扯出一丝冷笑,自语道:“这天下的蠢人越多,为我们卖命的人才会越多,别忘了,我们太清教自谓正道之首,却没有钱宗势大,而鬼王门那些邪派更加不好对付,只有我们的人手越多,我们的势力才会越来越大。”
如今天下,分正邪两派,普国以正道为首,普国的邻国齐国则以邪派为主,两国本就不睦,多年来边境战事不断,正邪两派更是积怨颇深。
山神震怒,不过是蛊惑百姓的把戏,广收门徒才是壮大门派的手段,在疤脸道人看来,能为太清教卖命的人越多,太清教在普国一流门派的地位才会越发牢固,而江湖地位的牢固,更会直接影响到国师在大普朝堂上的威望。
临山镇之后便是另一处边境村镇了,疤脸道人开始盘算起下一步的打算,这时候,忽然有人惊呼了起来。
“人参!”
“还会动!”
会动的人参,终于惊动了这群太清教的高人,当第一个道士发现了大殿正门处出现了一株会动的人参之后,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了过去。
那的确是一株会动的人参,正在缓慢地向着殿门移动,等到道人们急急奔过去之后,会动的人参刚刚从殿门破旧的一角钻了进去。
“是灵参!至少百年火候!”
“有参灵的山参才会动,抓住它,这种宝贝万金难求!”
“逃进大殿了,谁把殿门锁死了?”
“昨天那个小道士呢,在没在里面!快开门!”
当当当!当当当!
砸门声,呼喊声,喝骂声,在这一刻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喧嚣,传出老远,跨坐在后院院墙上的徐言,在听到叫喊声传来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开始逐渐变冷。
师父还没走远才是,来得及……
“把门砸开!”
“去找块大圆木,快!快!”
“那小子是不是反锁在里面了,再不开门,打断你的狗腿!”
“弄坏了灵参,要你的命!”
“木头来了,全都过来!一次撞开!”
哐!
哐!
轰隆!
高大而破旧的殿门,终于被撞得坍塌碎裂,百十道身影急匆匆冲进了大殿,那可不是寻常的人参,而是有参灵的野参,一株就能买到万两白银,还是有价无市,对于这些习武之人来说更是大补之物。
人的习性就是如此,见到宝贝都会眼红,没人想要错过这个机会,于是这次抵达临山镇的百十来名太清教门人,尽数冲进了黑漆漆的大殿,也冲进了这处死亡的深渊。
嗖!
乘云观后院,墙头上的徐言在等待了几个呼吸,用力扔出了手中的石块,头也不回跳出观外,用出浑身的力气拔足狂奔。
锋利的石块划破了晨风,也划破了缠在飞檐上的那股红绳,阳光里,断裂的红线崩裂成数十根,犹如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抓到了!”
“至少万两官银,这次发财了!”
“小心,别让参灵逃了,快找红线!”
“雕像后边有红线,还有块青砖……”
有人发现了雕像头顶悬着的红线,与红线尽头垂落的青砖,当道人们的视线随着青砖飞速砸落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地面一处凹陷中,隐约有一颗奇异的珠子。
难道还有宝贝?
这种想法,是一百零三名太清教弟子这辈子最后的一个念想,瞬间之后,能撕裂空气的爆裂在他们眼前轰然来临。
轰隆隆!!!
震天的巨响,在宁静的小镇边缘出现,连大地都开始动摇了起来,一些早起的百姓看到了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景象。
位于临山镇边缘的乘云观,真的乘云而起了,又在半空中支离破碎,被一股可怕的力量炸成了漫天齑粉!
无论是三清塑像,还是四面院墙,又或是大殿中的一百零三名太清教高人,在这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中,全都变成了粉末,连一块完整的骨头都见不到了。
老道士说得没错,有些猪,是注定要吃虎的,而且一开口,便是百头猛虎!
小镇外,气喘吁吁的徐言止住脚步,对着无人的山岭大喊。
“师父!”
双手笼在嘴边的小道士,开怀又嘶哑的喊着:“慢些走!他们来送你了!”
远处的天空,有白云飘远,那云朵看起来好像一张苍老又和蔼的脸庞,徐言看不到师父的魂魄,但他能确定,师父正在那片白云中看着他笑,笑容里有无奈,也有开怀。
物有所值,这世间的任何事物,都有特定的价值所在,徐言用山腹中得到的宝贝雷珠,换来了一百零三条恶人的命,在他看来,这笔买卖值了。
呼噜,呼噜!
脚下,小黑猪欢快地供着徐言,口水长流,一看就是饿了,在那声巨响之后,整个小镇的所有家禽全都被吓得瑟瑟发抖,唯独小黑猪不怕,不但不怕,刚才跑了一大圈的小猪,居然向主人家讨食,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糟了,忘了我们的大饼了……”
徐言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他挠了挠脑袋无奈地说着,这下子,他和猪,全都要饿肚子了。
第17章 两架马车
小镇外,抱着小黑猪的小道士,望着天边的白云傻笑,至于有没有大饼吃,徐言从来不会多想。
他的目标是做一头吃饱睡,睡饱吃的猪,下顿是饿肚子还是屠刀临头,猪可不会多想。
想得多了,就不是猪了。
猛鬼已然出笼,不过又被囚禁了回去,或者说,是被徐言心里的那头猪给挤了回去,毕竟他的心不大,住着一头猪已经够挤了。
原本的道观,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幸好道观周围比较冷清,大清早的又没有什么路人,除了太清教的人死绝了之外,倒也没有伤及无辜,被落下的碎石头砸得头破血流的倒也有那么几个,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了。
巨大的响动,将临山镇的百姓彻底震惊了,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出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地龙翻身,一个个躲在床下或者水缸里,与那些家禽一样慑慑发抖。
面对天灾,百姓们只有深深的恐惧,当然,也有人认出了那种炸裂究竟代表着什么。
“神武炮!”
程家经过几天收拾,院子里已然备好了车马,那声巨响传来的时候,马儿全都被惊到,唏律律地叫着不断后退,而正厅中,则传来了老者的低吼。
“临山镇怎么可能出现神武炮?”正要准备出门的程昱,面色阴晴不定。
神武炮是大普军方都无法轻易动用的一种武器,受皇室控制,不但极其珍贵,更有着轰杀修行者的力量,是皇族真正的一份杀手锏,连齐普两国边境的常年交战都没有动用,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座小小的临山镇上?
即将启程的老人,压了压心中的浮躁,带着万分疑惑大步行出。
他要亲眼确认一番,刚才的响动究竟是不是神武炮的声音,几名家仆看到老人离开,立刻跟了上去。
启程在即,这些仆人变得更加谨慎,现在的程昱还是布衣,只要返回皇都,老人就是一朝宰相。
临山镇里,第一个走出屋门的竟是程昱,带着家仆,不久后老人来到了乘云观。
看着消失的道观与地面上巨大的深坑,老人沉吟不语,直到过了许久,一些胆子大的百姓也渐渐围拢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这场怪异的事故。
有人说山神发怒了,是被徐道远惹恼,这才降下雷霆毁了乘云观,也有人说是地龙翻身,正好将乘云观砸塌,还有人说地陷三丈这是天降祥瑞,坑就是窝,而窝就是家,老天爷在暗示临山镇的百姓家家户户平安……
林林总总的闲言碎语,听在程昱的耳中如同蚊蝇嗡鸣。
老人本就疑惑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走向住处,不久后,两架满载的马车离开了这处程昱居住了六年之久的小院,带着老人一家离开了临山镇。
“小黑,你饿么?”
镇外的官道上,小道士与小黑猪的身影并列而行,徐言摸着憋憋的肚子,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徐言没有再回临山镇,因为乘云观没有了,他的家也就没有了,与其在镇上讨食,还不如离开这处伤心地,他走的时候没人送行,也没人知道,或许铁柱他们还以为他这个小道士也如同那些太清教的道士一样被埋在了大坑的深处,这辈子都爬不出来了。
猪的确愚蒙愚蠢,但未必傻。
徐言的毕生目标就是做一头合格的猪,不过遇到这种大事,他还是十分决断的。
一百零三条人命在身,一旦被人知道,不但官府缉拿,太清教更不会放过他,还不趁着这个机会诈死,那就不是猪,而是蠢猪了。
呼噜,呼噜。
回应着徐言的小黑猪,迈着四条小短腿,肚子也在咕噜噜的叫,耸拉着两只大耳朵,看起来和它的主人一样没精神。
“小黑,你冷么?”
裹了裹道袍,徐言吸着鼻子,晨风微凉,单薄的道袍很难让人暖和起来。
呼噜,呼噜。
同样抽着鼻子的小黑猪,发出同命相连的呼噜声,两只小小的猪眼回头看了眼越来越远的临山镇,眼中有万般不舍。
如果自由的代价是饿肚子,小黑猪还是希望能活在猪圈里,至少不会挨饿。
“好饿啊……”小道士的低语随着一人一猪渐渐远去,绕过荒山,走向未知的远方。
有不怀好意的声音在山后隐隐传来:“小黑,想吃猪肉么?”
呼……噜!噜!噜!噜!
小黑猪不喜欢吃猪肉,不过兔肉它可吃得香甜。
晌午的时候,距离临山镇二十多里外的一片树林里,徐言正和小黑猪吃着一只刚刚猎到的野兔,就在路边树林架起篝火,兔肉被烤得金黄,看起来香脆无比。
“还是师父了解我。”一边吃着兔肉,徐言一边对小黑猪说道:“知道我最怕饿,这才从小让我练就飞石功夫,看吧,要是打不到猎物,我们俩就得饿肚皮了。”
呼噜!呼噜!
吃得满嘴流油的小黑猪兴高采烈地回应着,短短的尾巴拼命的摇,反正他们都是同类,也只有同类才最为理解对方。
如果让猪饿肚子,那才是最大的痛苦。
“驾!”
官道尽头,有马车驶来,两架,赶马人正扬鞭轻喝。
看了眼马车是从临山镇的方向而来,吃着兔子肉的徐言转了转身子,将后背对着官道。
一个寻常的小道士,在路边吃些野味,没人会在意。
马蹄的轰鸣渐渐远去,车上很重,应该载着人与行李,在马车经过身边的时候,徐言仍旧在好整以暇地吃着他的烤肉。
天大地大,肚子最大,以猪为目标的人,怎能少了吃呢。
“驭。”
不远的地方,两架马车先后停了下来,车夫的吆喝声,终于让徐言皱了皱眉。
“小道士,我家主人问你去哪儿,要不要捎你一程?”
第一驾马车的车夫高声喊了一句,徐言这才看出来对方有些眼熟,不等他辨认出对方是何人,一位面目和蔼的老人已经挑起了车帘。
看到老人正是程家的那位老爷子,徐言终于想起来车夫是程家的一位仆人。
临山镇就那么大,镇子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虽然是程家的仆人,也在镇子里见过多次的。
眨了眨眼睛,徐言略一思索,抱起小黑猪走向马车,在他怀里不断挣扎的小猪盯着身后的一块兔子肉呼呼直叫。
“程老爷子。”
徐言打了个稽首,倒也没有称呼对方为施主,他从小在临山镇长大,对这些乡亲大多称呼叔婶之类。
“徐言,你这是要去哪儿,上来吧,老夫载你一程。”
程昱微笑着说道,只字不提乘云观的异样,能在回京的路上看到徐言还活着,老人的心情这才好转了一些。
“爷爷,我们不与蠢猪同行!”
马车里,程林菀瞥了路边的徐言一眼,背过脸去,看样子还在鄙夷着徐言昨天在街上替太清教的人扫洒之事。
她却不知,让徐言开道的代价,是一百零三条太清教的道人性命。
第18章 同行
被人家说成蠢猪,徐言也不气恼,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样子显得有些尴尬无奈。
“辱人者,人恒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丫头,爷爷的教诲,你全忘了是么。”
程昱带着歉意地对着徐言笑了一下,回头训斥着自己的孙女,语气极为严厉,脸色更是低沉得可怕。
看到爷爷如此模样,程林菀终于被吓到了。
她从小离开父母与爷爷同住,为的就是得到爷爷的教导,爷爷虽然对她严厉,但是大多的时候还是无比的溺爱,她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像今天这种阴沉的面孔。
程昱此时的语气,分明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宰相在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怎能受得了。
泪珠儿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程林菀不敢哭出声,低下头哽咽地抽泣了起来。
这些天,宁静的小镇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程林菀的心绪早已随着那条通天路,随着太清教丑恶的嘴脸,随着早上的巨响而纷乱不堪。
尽管识文断字,尽管心藏锦绣,说到底,她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而已。
隔着车帘,徐言看到了程林菀的模样,他眨了眨眼,急忙解释:“不辱不辱,老爷子,您孙女说的是我家小黑。”
举起怀里的小黑猪,徐言嘿嘿笑道:“没人喜欢与猪同行,女孩子家最怕臭了,只有我们这些方外人才不知香臭,不怕香臭。”
“哈哈哈!”程昱笑了起来,道:“好一个不知香臭,不怕香臭,老夫今天算是受教了。”
“慈悲,慈悲。”
徐言同样笑着打稽首,马车里的女孩儿停住了抽泣,嘟起小嘴儿,不在理会窗外的小道士。
“乘云观已经不在了,准备去何处落脚?”程昱笑罢,神色一正,问道。
“天下人,自然去云游天下。”徐言同样正色说道,不过下一刻他的小脸就垮了下来:“找些道观挂单,应该饿不死才对。”
小小的道士,自然没有太多的道家风范,在程昱的眼里,面前的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老夫这些年与你师父谈经论道多次,你是徐道远的徒弟,如果没有去处,随老夫进京可好?”程昱说到这顿了一顿,微笑道:“至少饿不死你。”
程昱的确去过乘云观几次,不过与徐道远并无太深的交情,能说出这句话,代表着老人对于乘云观一老一小两个道士,的确有几分好感。
“好呀!”
徐言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惹得老人哈哈大笑了起来,埋在程昱心底的阴霾在此时也被散开了几分。
官道上,马车继续前行,徐言被留在了第一驾车内,而那头小黑猪则被他放在了第二驾专门装着行囊细软的马车上。
“徐言,清晨的时候,你可见到太清教那些道人在乘云观做些什么?”
路上,程昱看似随意地询问起早上乘云观的异样,那种巨响在他听来与神武炮的炸响极其相似,如果太清教的人当真得到了神武炮,那么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绝对是一场噩耗。
徐言坐在老人身边,对面坐着一位白发的妇人,那是程昱的老妻,妇人身旁坐着程林菀与两个程家的丫鬟。
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徐言想了一想,细细数来:“早上啊,那个疤脸道人在漱口,胖道人在吃面,还有几个在打拳,更多的还没睡醒,他们昨晚喝了不少酒,弄得大殿一股酒气……”
耐心地听完小道士的诉说,程昱的眉峰不着痕迹地动了动,问道:“有没有看到他们使用过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比如说,碗口大小,半丈长短的……管子?”
程昱所说的管子,其实是神武炮的炮管,徐言愣了愣,回想了许久终于肯定地摇了摇头。
“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刀剑倒是有,我很早就出去了。”
徐言的解答普普通通,而这种普通的回答,才显得最为真实,一个与朝堂毫无关联的小道士不会撒谎,只要不是神武炮所致,即便整个临山镇消失,那也不算什么大事。
掌家者,为妻儿奔波,掌朝者,为天下奔波。
眼界与心境的不同,徐言身旁的老人所看到的注定不是一家一户的安康,而是整整一国百姓的生死,一个朝代的未来。
徐言的解答,无法让老者翻涌的心绪彻底安静,神武炮没有出现在太清教之人的手里,对于程昱来说才是最好的消息,可是如今看来,乘云观被炸成齑粉的异象,却很难与地龙翻身联系在一处。
究竟是什么力量将乘云观炸成了飞灰?
闭目假寐,老者仍旧在思索着乘云观的事件,至于身边的小道士,程昱倒是从未怀疑。
临山镇隐居六载,徐言不到十岁的时候程昱就认得,他可不认为一个在临山镇土生土长的小道士,会与消失的乘云观和那百十多个太清教弟子有关。
“猪为什么没死?”
冷不丁的,一旁传来少女的质问,在这句本是随意的质问下,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咋一听还以为程林菀暗指徐言这头猪为什么没被埋在乘云观里,可是下一刻,车厢中的所有人都明白了过来。
徐言早早离开道观,躲过一劫,可是,他刚才还抱着那头小黑猪呢。
乘云观事件之后,不但徐言毫发无损,那头小黑猪为何一样毫发无伤?
眼底的深处有一丝危险的神色闪过,徐言眨了眨眼,挠头说道:“早上喂完猪,猪圈门忘关了,小黑跑得太快,好半天才追了回来,猪找到了,道观却没了。”
“猪救你一命,哼。”程林菀明显还没从气愤中恢复过来,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倒是只幸运的猪。”程昱笑道:“动物的直觉要比我们人类强大太多,预知危险的时间也比人类早很多,多亏了你的猪,徐言,能不杀生,还是不要杀生为好。”
少见的为一头猪说话,程昱的举动在家人看来都有些不解。
“老爷子放心。”徐言拍着心口说道:“就算饿死,我也不会吃小黑的!”
“饿死都不吃猪,那才是笨人。”白发的程老夫人和蔼地笑着插话:“徐言呐,你这位程家爷爷是在告诫你不要忘记恩情,可是啊,那毕竟是一头家禽,如果真有快饿死的那天,该吃,还是要吃的。”
老夫人的话说得没错,她也是最为理解程昱的人,如果真要饿死了还留着一头猪,那这个人也就真成为另一头猪了。
听到老夫人的教诲,徐言仍旧用力地摇着头,说什么也不肯吃他的小黑猪,笨笨的模样惹得这对老夫妻无奈地笑了起来,就连两个丫鬟都掩嘴偷笑,唯独程林菀仍旧噘着小嘴,一副再也不与徐言说话的架势。
漫漫长路,两架马车渐行渐远,远离了临山镇,也远离了人烟,这段漫长的旅途对于徐言来说,本该通往一场平静安逸的生活,然而命运的轨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向着未知的方向扭转。
第19章 天降横祸
颠簸的马车内,旅人们已经昏昏欲睡,山路蜿蜒,官道变成了山道。
两架马车已经奔波了整整两天,只要走过这片山脉,就能从返官道,随后一路通畅的直抵普国京都。
祁元山,马车所经之地的名字。
想要从普国边陲的临山镇赶往京都,祁元山是必经之地,在这片山脉的另一侧,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峡谷,那座峡谷,是分割普国与齐国的一份天然屏障。
祁元山是万恒山脉的分支,一些走生意的人家每当经过祁元山,都会战战兢兢,这几年来,据说经常有山匪出没,路经此地的富贵人家,因此消失了不知多少。
程家在六年前经过祁元山来到临山镇的时候,这里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荒山野岭,而六年后的今天,幽深的山岭深处,出现了无数双充满暴戾的眼睛。
唏律律!
马儿被死死勒住之后发出了惨鸣,车厢剧烈地前后一耸,巨大的惯性将车厢里的人们掀了起来,睡得香甜的徐言只觉得脑袋一疼,对面,程林菀更是被撞得尖叫了一声。
他们坐在对面,正好撞在了一起。
急停的马车,代表着情况的危机,程昱一边搀扶起老伴一边低声喝问:“何事?”
“大人,山贼劫路。”
驾车的马夫刚刚说了一句,利箭的破空声已经到了。
嗖!嗖!嗖!
车外没有惊呼,程家的下人不多,可全都是十分稳重,这些人跟着程昱多年了,是当初左相府的忠仆。
徐言的耳朵动了动,他听到了羽箭尾部颤动的声响。
那些箭没有杀人,而是全部插在了马车前的地上。
“万恒山,祁元岭!”
“元山寨,大王令!”
“人可过,财莫行!”
窗外的高呼并非什么童谣,而是匪人们的黑语,很显然,劫路的匪人不少,而且气势汹汹。
老人的眉峰紧紧蹙起,程昱的心里如同电光火石一般在思索着对策,片刻而已,他的脸色开始越发阴沉了起来。
因为两架马车的后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程昱一家,竟是被山匪彻底围住了。
叹了口气,程昱狠狠地捏了捏双手,随后走下马车。
此时的马车周围已经聚拢起不下三五百人,一个个手提钢刀面色不善,队伍前为首的,是一位身高八尺的大汉,脸上遍布着十几道刀疤,看起来扭曲狰狞,如同凶神恶煞一般。
程家的下人只有六七个,加上程昱夫妻与程林菀才将近十人,面对着数百山匪,与待宰的羔羊无异。
看了眼前后的匪人,程昱一指第二驾马车,道:“财物都在这里,归你们了,第一驾马车上都是老夫的家人,放行吧。”
老人一开口,第二驾马车的车夫与几个下人立刻跳下车来,护在第一驾马车周围。
财物不算什么,对于程昱来说,万金不过云烟而已,而且回到京城,左相又会缺钱么,能保得家人平安才最为重要。
“倒是个痛快的。”
为首的匪人狞笑了一声,一挥手,十多个山匪立刻奔向第二驾马车,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如同毒蛇般的眼神盯住了车门里的女孩儿。
“既然今天遇到了痛快人,我飞天蜈蚣也给你个痛快。”
冰冷的钢刀徒然抬起,指向车厢中的程林菀,外号飞天蜈蚣的山匪冷语道:“把她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老人的眼中有愤怒的火焰,程昱被气得浑身一颤,车厢里的老妇人死死地搂住自己的孙女,苍老的脸庞惨白一片。
劫财程家不怕,可对方要劫人,那就是天降横祸了。
“休想!”
仿佛从牙缝里吼出的声音,带着六年来的压抑,老人的目光开始平静了下来,笔直的腰背宛如苍松。
年过六旬的宰相,已经不会再惧怕生死了,他可以为了万千黎民的未来背上奸相的名声,他也可以任凭世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甚至可以去赴死,却唯独不能抛弃自己的家人,尤其是他看着长大的孙女。
锵!
钢刀出窍,程家的下人纷纷取出武器,亮出架势,一个个面色决然,有人暴喝:“我家主人乃是当朝左相,你等宵小胆敢妄为!”
这些仆人是程家的下人,也是左相府的忠仆,早将自己的命卖给了左相一家,一个个临危不惧。
“左相?”
一脸刀疤的匪首笑了起来,掂了掂手中的钢刀,喝道:“这年头什么名号都比不过手里的刀,有刀在手,你就是皇帝老儿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我们可是匪,既然你们是官,那就都给我去死吧!官家小姐的味道,我们兄弟今天尝定了!”
笑容猛地一冷,飞天蜈蚣廖九鸣怒吼道:“凡是亮刀的,给我统统杀掉!”
杀!!!
几十名悍匪在一位铁塔般的壮汉带领之下狂呼着扑了上去,对面只有十来个人,有武器的六七个,根本用不着所有的山匪齐出,五六十人就能将对手轻易解决了。
程家的下人们没有惊呼,也没有后退,面对潮水般扑来的匪徒,他们甚至连大喊声都没有,一个个只是在沉默中出刀,躲避,再出刀,每个人的身后,都在刻意地护住马车一角。
程昱已经被仆人们推回了车上,老人的脸色很不好,老夫人和程林菀更是面色惨白,十五岁的女孩儿小小的身体都在不停的颤抖。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变故,这种事关自己的名节与生死的变故。
车厢一侧,听着车外喊杀声的徐言始终默不作声,清秀的眉峰始终紧蹙。
很快,钢刀入肉的闷响开始出现,有受伤的匪人在喝骂大叫,有殷红的血水侵洒满了车窗,不久之后,车外的动静逐渐小了起来,徐言也随之站了起来。
在程家一家人诧异不解的目光里,小道士推开车门跳了出去。
车外,一地鲜红!
七名程家下人被砍死了六个,还剩下一个捂着伤口倒在血泊里,正脸色狰狞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再战。
这些程家下人都有些身手,怎奈敌人的数量太多了,他们倒也砍死了十多个山匪,最后依旧被人山与刀海淹没。
从车厢中走出的小道士,惹得那些杀红眼的山匪举起钢刀再次冲了过来,不等他们接近,徐言跳着脚大叫:“我是个过路的!我不认得这家人!施主们手下留情呀!”
过路的?
冲杀而来的山匪们顿时脚步一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哄堂大笑。
“坐一辆马车,还是过路的,你骗鬼呢!”
“卖得好!哈哈哈哈,小子,你有前途啊!”
“这孙子太怕死了,尿裤子没,哈哈!”
面对着周围的嘲笑,徐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眼神慌乱地说道:“我、我是个游方道士,搭、搭段顺风路而已。”
说着,徐言好像想起了什么,指着身上的道袍,十分认真的说道:“真的,我真是个道士!”
“祁元山没有道观。”飞天蜈蚣撇了眼小道士,道:“这里只有元山寨。”
“道观山寨都一样,能吃饱肚子就成。”徐言嘿嘿傻笑了两声。
“想活命?不难!”飞天蜈蚣狞笑了起来,抬手扔出钢刀,指着那个还没死透,正在血泊里挣扎的程家下人说道:“杀了他,你就是我元山寨的人了。”
第20章 无声的提示
徐言的出面,并没有缓解程家面临的危机,他这种不顾颜面的自保,听得车厢中的程林菀几乎咬碎银牙。
程林菀恨徐言胆小如鼠,与狼为伍,可程昱的心里并没有丝毫怪罪小道士。
因为他不久前才告诫过徐言,杀一头救过自己的猪不好,能留则留,而那番告诫的言外之意是,如果即将饿死,猪,还是要用来吃的。
程老妇人的讲解,没想到两天之后当真成为了事实,只不过临死之际,徐言没有吃猪,而是要吃掉他们程家。
两位老人的目光互相望去,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种无奈,却没有丝毫的恨意。
他们程家已经必死无疑了,可是徐言当真只是个路人啊,没有程昱的相邀,人家这时候还在山林外烤着打来的野味,吃得香甜呢。
借着程家这头将死的猪,如果能保住一命,也算一场造化了。
“杀人?”
车外传来了小道士惊恐的声音:“我、我没杀过人啊!”
车中的两位老人缓缓闭起了双眼,程昱正襟危坐,腰背笔直,老妇人死死地搂着孙女,他们已经做好死去的准备了。
人生自古,唯死而终。
有低低的抽泣声响起,两个年幼的丫鬟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不敢哭出声来,一边死命地捂着嘴,一边留着眼泪,主人家一旦遇难,她们也是活不成的。
“没杀过?刀扎下去就成,简单得很!”
“杀了他,你就杀过人了,想要跟着我们元山寨好酒好肉,没有投名状可不行啊,小子,下手吧!”
“杀了他!杀了他!”
窗外的喧嚣仿佛越来越远,程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六年前的往事渐渐浮现在眼前。
当年的朝堂之上,也是如此喧嚣,喊叫着杀了他这位左相的御史言官更是如同蚊蝇,驱不散,也赶不尽。
只因为挑起一场两国****,兵戎相戈,他程昱是罪魁祸首。
奸相误国的名声,他背了整整六年,可是先皇的承诺,其实只有三年而已。
三年前,他就该恢复左相之位了,不知为何,那道晚了三年的圣旨,随着先皇的驾崩被埋没在尘埃当中,如今,才被送到他的手中。
已经晚了。
这六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蛮族铁骑踏遍了天南十六国中的半数河山,早已开始休养生息,齐普两国兵戎相见,原本的练兵目的变成了应付差事,扔下些军兵尸体了事,渺无人烟的祁元山,也成了匪寨贼窝……
双手死死地捏了起来,曾经的宰相忽然恨意大起。
他恨先皇走得太早,恨奸臣贼子霍乱朝纲,恨普国之人被多年的繁华所麻痹,恨军中再无善战之人,更恨那些所谓正道的太清教道人与窗外的山贼匪寇。
他恨自己太过心急,如果等上几天,据守边关的小儿子已经派遣军队赶往临山镇,接应他这位老父进京了。
太清教的道士让老人怒不可赦,前日清晨的那场异象,更加让这位老人焦急不堪,他要做的事太多,他要打压住国师的气焰,更要查清乘云观消失的真相,神武炮的存在太过重要,容不得他耽搁片刻,只不过如今,一切都已经晚了。
曾经的左相,即将成为人家的刀俎鱼肉。
“拿起刀。”
身形高瘦的汉子来到徐言身旁,脑袋后面编着九根细长的辫子,他是元山寨的三当家卢海,绰号九头蛇。
看着对方犹豫不决的模样,卢海用脚踩了踩血泊里的钢刀,龇牙笑道:“想要杀人,先要学会拿刀,只要拿得起刀,你就可以自称武者,小子,这天下最值钱的是人命,最不值钱的,也是人命。”
眼中凶芒闪动,九头蛇冷喝道:“你不杀他,我就杀了你!”
“武者……”徐言被对方狰狞的面孔吓到了,急忙哆哆嗦嗦地捡起大寨主扔来的钢刀,起身的时候还不忘问一句:“我、我现在是武者了?”
“没错!哈哈哈哈!”卢海狠狠地拍了拍徐言的肩头,用下巴点指着血泊里重伤的程家下人,道:“你已经是武者了,去,把他杀掉,你就是我元山寨的武者,今后吃香喝辣,在祁元山方圆百里之内可以为所欲为!”
三寨主的教唆,仿佛地狱里的魔鬼,徐言变得直愣愣的,刀尖在颤抖中指向了那个程家下人,对方却凛然不惧,带着充满怒火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徐言。
小道士杀人,这种好戏可不多见,路边的许多山匪逐渐围拢了过来,看着徐言一步步逼近对方。
濒死的家仆放弃了挣扎,在血泊里艰难地支撑着坐了起来,就那么盯着逼近的徐言,他要亲眼看着对方落刀,他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卑劣的少年人。
血痕模糊了双眼,他用力地擦了擦,隐约中,他好像看到小道士的嘴巴动了动,却没有听到丝毫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
噗!
刚刚在心头生出疑惑,肩头已经被钢刀插了进来。
“歪了歪了!”
“那里不要命,往心口扎,这个笨蛋。”
“你是猪啊,心在哪不知道吗,自己摸摸心口,对,就哪儿!”
一众匪人的大呼小喝,引来了更多匪人的围观,嘻嘻哈哈的看戏一样,就连一侧的大寨主飞天蜈蚣都觉得十分有趣,饶有兴致地看着小道士杀人。
廖久鸣身旁一位铁塔般的壮汉瓮声瓮气地说道:“大哥,那小子太蠢了,有老三教他都不会杀人,连他一块砍死得了。”
说话这位名为寒雷,是元山寨的二当家,绰号震天雷,鲁莽好战,刚才带人冲杀程家下人的就是这位,程家下人虽是仆人,倒也身手矫健,却大多被这位斩于刀下。
“交了投名状,他就是元山寨的人,我飞天蜈蚣何时说话不算话了。”廖九鸣说道:“只要他敢杀人就成。”
噗!
第二道血线飙溅,濒死的程家仆人这次身上又多了个洞,不是肩头了,而是腰腹。
“小子,你他娘真是猪么!”
一旁的三当家卢海被气得不轻,一脚踹过去,差点把徐言踢了个跟头,怒道:“第三刀再要扎不死人,我扎死你!杀了他,车里那丫头明天就是你的玩物,三爷我做主,送给你了。”
明天,那丫头就成死物了,卢海如此想着,把死人送给这个小道士,他绝对大方得很。
元山寨的山匪有上千人之多,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如果被掠来,下场可想而知,第二天一到,绝无生理可言。
“好、好!”
双手握刀,徐言大喊着第三次冲了过去,这一刀直接刺中了对方心口,力道却太小,入肉一寸,竟是一刀没有扎死对方。
两张同样狰狞的面孔几乎贴在了一起,濒死的程家下人这一次终于看清了对方无声的口型。
那该是在喊着一个字,徐言想要在无声无息中对他发出的提示……
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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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惊马
山路边,荒山下。
狼狈的小道士紧紧地握着钢刀,刀尖扎进了程家下人的心口,下一刻,周围的山匪们爆发出轰然叫好。
原本放弃了抵抗,想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杀死自己的程家下人,不知为何忽然拼尽全力,一把将钢刀抓住。
他一边用力地往后挪动着身体,一边恶狠狠地大喊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今天杀我,明天就有人杀你!等老子死了,变成恶鬼也会缠着你这凶徒,你修的是什么道?阎罗道还是恶鬼道!我呸!”
带血的唾沫直接喷在徐言身上,对方临死的喝骂再次引起山匪们的哄笑,眼睛都变得通红的小道士更是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拼命按着刀柄,却被对方的单手死死地卡住,两人就这么在生与死之间,不断的挪动,不断的后退,距离山路与山路上的马车越来越远。
马车里,闭目的老者在听到仆人的喝骂之后徒然睁开双眼,眼底有一丝诧异闪过,接着,就是一份渺茫的希望升腾。
程家的下人不会多嘴,这是左相府的规矩。
程家忠仆,哪怕是死,都不会发出如此恶毒的咒骂,如此怪异的谩骂与恶毒的诅咒,本不该出现在那些并不畏死的忠仆身上。
是死亡来临之际的恐惧,还有另有所指!
隔着薄薄的车帘,老人发现了挪移到更远处的人群,他看不到人群里的徐言,却看到了拦在马车前的匪人从原来的上百已经减少到寥寥十数人。
有的人在翘脚观望,有些山匪则因为看不清远处的闹剧,索性直接走向人群。
浑身是血的程家下人与那个蠢笨的小道士,在杀人于被杀这场好戏之下,彻底吸引住了所有匪人的注意。
生机!
程昱的心头豁然闪过一丝明悟,老人在此时将单手缓慢地探出车外,抓住了马匹的缰绳,他用力一抖,原本站定的马儿顿时开始前行,逐渐小跑了起来。
挡在车前的还剩下十多个匪人,稀稀落落地站着,全都笑嘻嘻地看着人群里的小道士,这时候忽然有人发现马车动了,愣了愣之后,那人立刻大喊:“站住!他们想跑!”
匪人的惊呼,引来了元山寨三位寨主的阴冷目光,几乎所有的匪徒都回过了头来,于此同时,徐言握刀的手突然加力。
噗!
血线再一次飙溅,喷了徐言一脸,抵在对方心口的刀尖,终于没入了胸腹,从程家下人的后背透了出来。
人临死的时候,面孔必然扭曲,尤其是被活生生的杀死。
程家下人的双眼已经没有了神采,临死依旧恶狠狠地盯着面前一脸慌乱的小道士,可是没人知道,他在临死那一刻,眼底的深处有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赞许。
临死的时候,他听到了两种声音,一种是徐言在无声中怒吼出的‘退’,另一种,是马鞭的响声。
是啊,只有他退得越远,才能将山匪引到自己身边,才能让那辆马车上的老人一家,在这必死之地中,寻到一份生机!
沉刀入腹的响动,将山匪们的目光再次拉了回来,不是他们想看,而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虽然山匪们都知道马车逃了,如果不尽快追上去,到嘴的肥肉就有飞走的可能,可是之前的好戏太过精彩,到了最后的结局,没人想要错过。
他们要看一看小道士杀人的过程,看看最后那一刀的力道。
“拦住他们!”
飞天蜈蚣的暴喝,终于惊醒了所有山匪,这群人离着马车并不太远,跑个几十步就能追上,尤其在马车前方还有十多人呢,个个挥动钢刀拦截。
一匹马而已,一人一刀都能剁个稀碎。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一脸鲜血的小道士,在人群中突然大喊了起来:“我是道士,要慈悲……我杀人了!啊!!!”
亲手杀掉一个活人的景象,终于让小道士发狂了起来,他拼命地大喊着,手里的钢刀随着他胡乱的舞动被扔了出去,方向不偏不正,正巧扎进了马臀。
噗!
唏律律!
仰起前蹄,挨了一刀的马儿眼中泛起了惊恐无比的神色,疼痛所带来的恐惧,终于让这匹马受惊了,于是刚刚扑上来的两个山匪被马蹄踹飞了出去,沙土扬起,拉着程昱一家的马车决尘而去。
惊马无敌!
传闻有大将军曾经以惊马破万敌,如果马匹受惊,所发挥出的力量几乎比平常要大出一倍。
原本不算快的速度,在钢刀飞来之后变成了风驰电掣,不但踹飞了拦路的山匪,惊马还将数人踏于蹄下,一个山匪更是被马车轮子压得肠穿肚裂。
混乱中冲出了一条血路,马车朝着远处飞驰而去,几个不甘心的山匪刚刚把手搭上车辕,就被甩出了老远,手里的钢刀都飞了出去。
马臀处,扎入一尺有余的钢刀没入了少半,没有伤及马腿,而是插在了臀尖处的筋肉里,如果有人仔细查看的话或许才会发觉,钢刀的深度与力度,都是在为了最大程度的惊了马匹,还能让马匹保留着所有力量飞奔而出。
精巧到极致的一刀!
这种力道与方位的拿捏,已经不是寻常武人能做得到了,那需要长年累月的习练才行。
马车已经冲出了包围,没人还会在意那柄刀的力道与位置了,元山寨的大当家在后方怒吼:“给我追上去,不要活口,一个不留!”
呼啦啦,人头攒动,脚步纷杂。
山匪们是追上去了,用两条腿追的,他们没有马。
二三两位寨主此时也被气炸了肺,二当家寒雷甩开大步,好像一座小山一样冲了出去,刚开始的速度倒是与那惊马不相上下,可是很快就被甩出了老远,三当家卢海倒是狡猾,他没有追上去,而是直奔第二辆马车。
人力很难追上马匹,尽管那三位寨主身手不凡,可也追不上惊马,不过第二驾马车就不同了,只要驾驭这辆马车追上去,等到惊马力竭,应该能追得到。
“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卢海刚刚来到马车旁,就看到一身是血的小道士不知何时跑到了马车上,一边翻找着什么一边痴语着:“小黑,小黑你在哪儿!我杀人了,我好害怕!小黑快来救我!”
小黑?
卢海一愣,心说小黑是什么东西。
哗啦,哗啦!
在这位三当家愣神的功夫,随着徐言的胡乱翻找,一些白银在车上洒了下来,看到白花花的银子,许多山匪早就忘了追什么马车,一个个眼珠乱转。
掉下车来的可不仅是白银,还有一些碎金叶子,接着是一幅幅山水画与字帖,还有价值不菲的玉器,一块白玉制成的砚台在路边摔得稀碎,带着泉香的浓墨更是洒了一车一地。
或许寻常的山匪没什么见识,元山寨的大当家可是眼界不低,飞天蜈蚣看着徐言脚下一张被踩烂的字帖与那一地必然名贵无比的白玉砚台粉末,心头一抽一抽,恨得他大叫了起来:“老三!把那小子给我拦住!别让他在扔了!”
追上一群老弱妇孺不过是取乐一时,如果这些名贵的家什被那小子全给毁掉,就真要白忙一场了。
那可都是钱啊,真金白银才是这群山匪的立足之道。
第22章 卖自己
马车旁,几步冲过来的三当家,一把将徐言从车里拽了出来,恶狠狠地喝道:“你找死是不是!”
其实不用大当家吩咐,卢海已经被路边的碎砚台与一地字帖心疼得不轻了,他倒是看不出那些字帖的好坏,不过车上的老头如果当真是当朝左相,携带的东西岂能不值钱。
刚想狠狠地踹出一脚,卢海就发觉一道水线奔着面门袭来,他来不及躲避,被喷了一脸。
“什么暗器!”
拿手一抹脸,他这才看清对面的小道士竟然抱着一头小黑猪,脸上的水还带着一股腥臭。
这位九头蛇竟是被喷了一脸猪尿。
“老子砍死你!”
大怒之下,卢海豁然举起钢刀,一层十分暗淡的光晕在那柄钢刀上浮现,别人看不到,徐言却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对方钢刀上的光晕,徐言心头一沉,那种光晕他曾经见过,此时无法多想,抱着小黑急忙后退,急急说道:“猪、猪尿清火解毒,可以入药的,我杀了人,我也是元山寨的人!”
猪尿能不能清火卢海可不管,可是对方那句‘我也是元山寨的人’,终于让他的动作一顿,运转丹田方可调动而起的一缕真气被他缓缓收回。
周围几百号山匪看着呢,他是三当家,对自己人都能言而无信,今后的威望何在?
强压怒火,卢海恨恨地瞪着徐言,这时候飞天蜈蚣廖九鸣也到了近前,哈哈笑道:“老三,你也有栽在别人手里的时候啊,哈哈。”
“大哥,那是头猪。”
卢海盯着小道士,也不知是在骂徐言是猪,还是在骂徐言怀里的小黑猪,或许这位也学会了一语双关。
骂了一句,他也翻身登上马车,不在理会徐言,与飞天蜈蚣一起查看着今天的战利品,不大会的功夫,那些追赶第一驾马车的山匪也陆续归来,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
和马跑,他们真是跑不过。
两位当家人在马车上查看,其余的喽啰不敢放肆,盯着地上的金银直流口水,一个鼻歪眼邪的山匪围向徐言,笑骂这个新加入的同伴太笨,还有两个瘦小的山匪盯着徐言怀里的小黑猪,看样子是准备拿这头猪打打牙祭。
“大哥!追不上啊!”
这时候二当家寒雷迈着大步来到近前,满脸怒容,看到这位如此神态,周围的喽啰纷纷退远了几步。
这位震天雷脾气极为暴躁,往往一言不合抡拳就砸,元山寨几乎有一半的喽啰全都被他揍过,整座元山寨也就大当家能压得住他。
“真是气死我了!”
寒雷转了一圈,找不到什么解气的东西,抡起碗口大小的拳头,一拳打在了拉车的马头上,那匹大马连吭都没吭,直接被砸翻在地,四蹄无力地乱蹬,眼见是活不成了。
马这一倒,马车差点跟着翻了,廖九鸣与卢海先后跳出车外,两人无奈地看着寒雷,也没心思查看战利品了。
“大哥,那老头难道当真是当朝左相?”卢海道出了自己的一份担忧:“如果他真是左相,我们祁元山,会不会危险了?”
“怕什么!”廖九鸣嘿嘿一声冷笑,道:“官兵而已,又不是没会过,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骄奢淫逸,手下的兵丁更是胆小如鼠,这几年被我们做掉的捕快难道还少么,即便有大军围剿,祁元山易守难攻,山头众多,打不过我们走就是了,一座山寨而已,他们还能在这里设立驻地?”
山匪难剿,尤其是存在着三位高手的元山寨,依仗地势,除非有十倍于山匪的官兵围山,否则的话,元山寨就永远不会消失。
“官兵捕快倒是没什么,大哥,如果边军出动呢。”卢海皱眉说道。
大普百年繁华,四季如春的天气更是使得这座水乡泽国富甲一方,不但普朝高官骄奢淫逸,连官兵也一样腐烂不堪,能战之人十不足一,皇帝阅兵的时候到是好看,银枪骏马,一个个威武不凡,可真要拉出去对敌,就只剩丢盔卸甲了。
那是在繁华中逐渐演化而来的没落。
大普的确在繁华中腐朽,官兵的战力也在多年马放南山之下变得越来越弱,然而边军的存在,依旧不容小觑。
大普边军,是真正见过血的军队,比各路官兵要强出太多,尤其祁元山另一侧的祁渊峡,就驻扎着大普边军。
“祁渊峡的镇西军……”
廖九鸣遍布刀疤的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他哼了一声,道:“不必多虑,如果边军胆敢剿我元山寨,齐国就有机会乘虚而入,他们不敢妄动的,走,回山!”
大当家一声招呼,几百号山匪顿时轰然应诺,推着马车折返山林,抱着小黑猪的徐言被几个山匪围在中间,想逃是逃不掉了,只好跟着走向了山中,脸上带着好奇与慌乱,心头则充满了苦意。
半山腰,徐言扭头看了眼远方的山路,嘴角有一丝苦笑掠过。
还好,那位老人一家,应该算是平安了。
卖别人不好,尤其是出卖自己的童年玩伴,尽管程林菀一路上始终没给徐言好脸色,但他们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既然徐言不想让玩伴落入这群山匪野兽之手,他就只好卖自己了……
抱着小黑猪,看起来傻乎乎的小道士踉跄着走在一群山匪中间,一身血迹显得狼狈不堪,时而抽抽鼻子,看起来蠢得和怀里的小猪一样,一块山石没看到,差点被绊了个跟头,惹得周围的山匪哈哈大笑。
廖九鸣听到笑声,回头扫了眼邋遢的小道士,嗤笑了一声不再理会,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位元山寨的大当家甚至连对方的模样都记不起来,那些山匪们更是认为寨子里来了个免费的苦力,一些脏活累活终于不用自己动手了。
然而元山寨的匪人所不知道的是,他们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傻乎乎的小道士,还是一头猪,一头专门吃虎的猪!
山岭的远处,百里之外,带着一路血迹的惊马,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失血过多,终于让这匹惊马恢复了平静。
车厢里,被颠簸得浑身骨头都要散开的程家人,一个个非但没有痛苦的低吟,反而兴奋得不知所以,两个丫鬟甚至相拥而泣。
鬼门关里走一遭的感觉,没人想体会第二次。
“老爷,那些匪人没有追来吧,这匹马好像跑不动了。”白发的程老夫人攀着车窗向后观望,此时驾车的正是程昱。
“他们没有马,百里一过,追不上的。”轻轻甩了一鞭,程昱的声音始终平静:“翻过这座山,再有两天的路程就到永宁镇了,镇里有驿站,到时候才能更换车马。”
“爷爷,赵叔被徐言杀了!他杀人了!”
直到此时还在心惊肉跳的程林菀,终于想起之前那血腥的一幕,马车较高,在程昱催马的同时,她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徐言刺下去的刀锋。
程林菀口中的赵叔,就是被徐言一刀捅死的那位程家下人。
第23章 风震黄鹂
十五岁的女孩,程林菀虽然与普通的女孩一样有些贪玩,倒是配得上大家闺秀之名。
在爷爷的教诲之下,她不但熟读诗书女训,还懂得德容言功,对于人情世故依旧青涩,但也明白一个道理。
杀人,是要偿命的。
“爷爷,徐言杀人了!他和那些贼人是一伙的!”
第一句没有得到回应,程林菀在车厢中再次喊了起来,车前的老人,眉峰动了动。
唏律律!
山路不平,马失前蹄之下,马车轰然倒地,流血过多的马匹鼓着眼睛,无力地挣扎着,却起不来了。
被甩到路边的老人爬起身来急忙赶到近前,一个个将车里的妇人全都拉了出来,看到只有老妻的脸上被擦伤,其他人安然无恙,程昱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徐言,没有杀人。”
老人看着自己的孙女,说出一句怪异的话语,听得程林菀一愣。
“我亲眼看到的,他杀了赵叔!”
女孩拧着秀眉,万般不解地顶撞着老人,如果是道听途说她不会如此,可刚刚发生的一幕,是她亲眼所见。
“丫头,你来看。”
程昱不在解释,而是指着马臀的钢刀,道:“刀入一尺,臀尖肥肉,不伤筋,不碰骨,如此一刀,你认为是无意,还是有意呢?”
爷爷的问题,让女孩更加迷惑了起来,在这位严厉又和蔼的长辈面前,她不敢撒谎,只好摇了摇头。
“你也去过老坟山吧。”
程昱的这句话,听的女孩儿心头一跳,程林菀捏着衣角,小声答道:“去过,就一次。”
爷爷不许她进山,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但是少年人的好奇,使得女孩儿也偷偷与一群伙伴去过了老坟山,只是没敢去第二次。
“你见过徐言的石头吧,他打得可准?”程昱又问。
“很准的。”程林菀想起徐言的飞石,暂时忘记了之前的杀人一幕,眨了眨大眼睛说道:“有一次我看到树上有黄鹂,让徐言打下来,不许伤了鸟儿,他真的给打了下来,而且鸟儿还活蹦乱跳,我养了好多天呢。”
“爷爷记得那只黄鹂。”程昱微笑了起来,道:“你知道为何鸟儿被打落树下,还能毫发无损么?”
最后的问题,老人没有等待女孩回答,而是缓缓的讲解了起来:“是因为风,有飞石以极快的速度在黄鹂眼前掠过,形成的一阵烈风,将黄鹂双眼刺痛,鸟儿闭上眼,是无法飞行的,它站立不稳,只有掉下树来。”
看着张着小嘴,一脸不可置信的孙女,程昱笑道:“那只黄鹂,是被风震落,而非中石摔落,这一刀,你认为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老人不在指向马匹身上的钢刀,他询问的好像是刺穿马臀的一刀,又好像是刺入仆人心口的那一刀。
“有意的……”
仿佛在瞬间明悟了什么,小小的女孩儿捂住了嘴,眼里有恐惧,也有泪光。
“是啊,有意的,他们是在尽力让老夫一家脱困啊。”
老人平静的目光闪烁起精芒,彷如自语般低声呢喃:“徐道远的徒弟,又岂能是凡夫俗子……”
“那、那徐言被山匪抓走了,他会不会死?”
程林菀的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当她真正得知事情的真相,对于之前自己的冷漠感到万分愧疚,那个笨笨的小道士,原来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在用尽全力,想要为自己一家拼出一线生机。
他到底做到了,可是,他也深陷匪窟。
老人没有回答孙女的疑问,因为他也看不出徐言的命运,不过那样一个看似愚蒙,实则聪慧过人的孩子,即便身处匪寨,也应该能活下去才对。
车辕边,翻找出一些随身行囊的老妇人,看着那对祖孙的模样苦笑了起来,她知道在这人世间,有些道理,能看得透,有些,则看不透。
失去了马车的一家人,不久后登上了矮山,远处,一马平川。
驾!
轰隆隆!
山侧,有铁蹄狂奔而来,百骑铁卫,一个个铁甲钢盔,胯下马掌中枪,威风凛凛。
战马的动静令得程家人再次一惊,待到看清来人的装束,程昱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带着家人走下矮山,向那队骑兵迎了过去。
百人铁骑,为首之人在距离老者十丈开外一勒缰绳,高大的战马唏律律人力而起,他身后的百骑更是动作如一,前一刻还是战马奔驰,下一刻竟完全定在了原地。
“爹!”
身着重甲的男子蹬蹬蹬来到程昱近前,一把搀住老人,上下查看。
“怎么提前离开临山镇了,马车呢,为何步行?娘!”看到老妇人脸上的擦伤,男子惊呼了一声:“您受伤了,难道是遇到了歹人!”
“我儿别急,娘和你爹爹无事。”老妇人看到自己的三儿子,笑得合不拢嘴。
“三叔!”程林菀敲了敲来人的铁甲,显得新奇不已,她这是头回看到三叔着甲的模样,很威风。
来人名为程羽,是程昱的第三子,也是程林菀的亲三叔。
“遇到些匪人,已经无碍了。”程昱看了眼儿子,就将目光望向远处仍旧立马而待的百骑,眼中难得的出现一丝赞许。
那是大普边军中的精锐,如果普国所有的军队都有如此气魄与实力,那就好了。
老人如此想着,他的儿子可不干了,程羽浓眉一拧,怒道:“何人胆敢劫我程家,爹,对方什么来头,孩儿替您出这口恶气!”
常年镇守边关的程羽,带着一身兵痞气息,平常他可不敢在老人面前如此语气,此时听到家人遇到山匪草寇,顿时怒不可赦。
“元山寨。”
程昱皱了皱眉,道:“边关为重,如有将军手令方可调动边军,程羽,要以大局为重。”
老人的言下之意,是告诫程羽不要擅自发兵,因为他这个三儿子只是镇西军的副将,如果没有主帅命令擅动边军,形同谋反,此时程羽带着百骑来迎接,已经是逾越兵权了。
“爹您放心,有机会的话我会讨来令符,孩儿会亲手屠了那元山寨。”程羽冷冰冰的说道。
程昱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正,道:“你记住,如果在元山寨里看到一个叫徐言的小道士,万万莫要伤他,我们能逃出升天,全是那小道士的功劳,他是你爹的救命恩人。”
“徐言?”程羽愣了愣,道:“孩儿记得了,元山寨不足为虑,如今还是父亲进京为重,孩儿有军令在身无法远离祁渊峡,这百骑会护卫父亲进京。”
“边关铁骑,非战事不离驻地,这是铁律。”程昱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语气沉重:“带他们回去,给我留下几匹马就行,永宁镇不算太远,到了驿站自然会有人护送我进京。”
“车马驿站那群饭桶有什么用!”程羽一听顿时急了:“越是靠近京城,太清教的势力越大,国师那个老匹……”
“闭嘴!”程昱脸色一沉,喝斥道:“你不是言官,休要妄论重臣,守好你的边关就是了。”
一摆袍袖,老人带着家眷当先前行,远处的百骑已经有人腾出了数匹战马。
面对倔强的老爹,程羽也是无可奈何,略一沉吟,他眼珠一转,对着部下喝道:“喂,你们谁还有探亲假的,都用了吧,”
将军发话,部下立刻心领神会,百骑中有一多半的军士纷纷下马卸甲,大叫着自己的探亲假还没用呢,这就告假回家,在大普,军人每年都有固定的半月探亲假,如果逾时不归,是要挨军棍的。
半月时间,差不多能护送程昱抵达京城了,不过回来之后,这四五十军汉全都得被打上一顿。
镇西军的精锐,没有怕挨揍的,一群军汉只带着随身的刀剑,嘻嘻哈哈地来到老人面前,有人道:“老爷子,您进京啊,巧了,我们也进京探亲,您在前边走,我们在后边跟着,顺路,嘿嘿顺路。”
程昱瞪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哼了一声,这次倒是没说别的。
他并不是迂腐不化之人,三儿子看似鲁莽,然而这一手借题发挥倒是深得官场之人的精髓。
望着远去的老人与挥手向自己告别的侄女,程羽狠狠地咬了咬牙,低语道:“连我程羽的老子都敢劫,元山寨,哼!等到这次两军交战结束,看我不将你们踏成飞灰!”
“顺路?”深山中的匪寨之内,捂着肚子的徐言万般无奈地对着身旁的山匪说道:“我去茅厕啊施主,这你都顺路啊?”
第24章 顺路人
徐言的确很无奈,因为跟他顺路的这位,不仅吃饭顺路,喝水顺路,连上茅厕都顺路,基本可以说成是形影不离了。
哪是顺路,分明是在监视他罢了。
“兄弟,你是刚来的,我们元山寨有规矩,每一位刚来的兄弟都有一位顺路人,你放心,三个月之后,我就不跟你顺路了。”细眉长眼的山匪摊了摊手,道:“你当我爱闻茅厕味啊,上支下排,迫不得已啊,担待着吧。”
元山寨派来监视徐言的山匪名叫张河,二十多岁不到三十的模样,负责后厨一块。
在山寨里不分什么大厨还是切墩儿,反正后厨就那么几个厨子,到了饭点大家伙一起动手,三位寨主的吃食一定要用心,至于其他山匪,那就随意了,怎么省事怎么来,跟喂猪差不多就是了。
分派个厨子监视徐言,可不是元山寨为了照顾他这个小道士的伙食特意拨出来的,而是徐言就被分派在后厨,负责打杂而已。
“茅厕为污秽之地,污能引煞,久存煞地而伤神,我们道家是不建议久留茅厕的,出恭的时间最好在一刻钟之内,太久的话不但影响人的神魂,还容易生疮。”
蹲茅坑的徐言,对着旁边满脸苦相的张河讲解着道家养生的理念,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熏的,张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给憋死。
捏着鼻子,张河无奈地说道:“猪都不爱来茅坑,用不着你提醒,快点吧,我都要熏死了,快开饭了,今天吃饺子,你负责包就行。”
元山寨很大,三位寨主分别住在相隔不远的三座院落里,说是院落,院前不过是一层栅栏,山寨四周用篱笆围的寨墙看起来更是寒酸。
不是这些山匪穷,自从五年前占山为王,元山匪患在十里八乡可都如雷贯耳,被他们做掉的富贵人家数不胜数。
如此简陋的山寨,是因为他们不会占据一个地方太久,如今的山寨,是年前刚刚搬过来的,之前的元山寨距离这里足有三十多里山路。
祁元山不是单独的一座山,而是连绵的一片山脉。
这篇万恒山脉的分支山脉南北相隔数百里之远,在这片山脉的另一侧,则驻守着数以万计的大普边军,镇西军的名头,廖九鸣说着不惧,实际上自从他来到祁元山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边军的动静。
寻常的捕快官兵他不怕,可是真要边军来围剿,他会立刻遁逃,所以元山寨的建造始终简陋,而且一两年就会换个地方。
元山寨的后厨在寨子的大后方,再往后就是山林了,被安排在这里,徐言也算到了个清净地。
可是清净地,往往也是是非地。
白天的收获颇丰,几位寨主决定庆祝一番,分拨下几十坛烈酒,更吩咐后厨准备些好吃的,好好慰劳慰劳这帮弟兄。
好吃自然是饺子,十来个厨子忙碌了小半天,一盆盆冒着热气的饺子被纷纷送往寨子各处,后厨里,累得满头大汗的徐言笨拙地捏着饺子,别人包出来五六个,他连一个还没包出来了,弄得满头满脸的全是面粉。
“小子,以前没吃过饺子啊,包得这么慢。”五大三粗的胖厨子撇了眼小道士,嗤笑道:“是不是你们道观太穷,吃不起肉啊。”
“出家人还能吃肉么?小子,是不是你爹娘把你卖给道观了,放心,来了我们元山寨,只要拿得起刀,就有肉吃有酒喝!”
另一个瘦高的厨子一边剁馅子一边在一旁打趣,哐哐哐的,刀法倒是不错。
“我、我没有爹娘,是师父在河边捡来的。”徐言有些腼腆地说道,声音不大。
“原来是个野种。”胖厨子骂了一句,一团白面被他揉得飞快:“野种好,世人不要你,你就杀光世人,这样才解气,懂吗小子,看谁不顺眼一刀下去,管保他朝你叫爹喊娘。”
“吴老大说得对,一刀下去,那就哭爹喊娘了,哈哈哈哈!”几个厨子在一旁大笑了起来,看着后厨老大蛊惑那个笨笨的小道士倒也有趣。
“杀、杀人才有肉吃,有酒喝么?”徐言畏畏缩缩地问了一句,这时候,旁边的一锅饺子已经好了,趁热几个厨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了起来。
外面送得差不多了,他们也饿了。
“就这个世道,你不杀人,就注定穷困潦倒,吃肉喝酒?做梦去吧!”吴大厨抓起两个饺子一口吞了进去,囫囵说道:“这就是个吃人的世道,想活命,拿刀拼!”
胖脸上的狰狞,显示出胖厨子的恶毒,他要将面前这个小道士彻底变成一个悍匪,因为元山寨的人越多,日子才会更加好过。
“杀人就能喝酒,杀人就能吃肉……”仿佛当真信了对方的蛊惑,徐言捏饺子的手都越发用力了起来,他狠狠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这世界就是吃人的世界,想要活命就要吃人肉,把人剁碎了,包成饺子,做成肉汤,一口一个,一口一碗!”
噗!
一个刚刚喝了一口饺子汤的厨子一口喷了出来,其他正嚼着肉馅的厨子也是越嚼越不是味儿,他们越听越恶心,有两个已经把嘴里的饺子全都吐了出来。
“你是猪啊!教你杀人,谁他娘教你吃人肉了!”
胖大厨强忍着恶心把嘴里的饺子咽了下去,挥手道:“去去去,滚一边去,你个猪脑子,恶心死我了。”
对一个半大孩子,没人会在意,几个厨子喝骂了几句也就各自聊起了别的,有人在议论长宁镇青楼里的花姐儿,也有人谈论起今天的买卖和那逃走的老人一家,对于飞出的钢刀与惊马,根本没人联想到一处。
也难怪,谁会想到一个十几岁的小道士,竟然会那种百步穿杨般的精巧技法。
被赶到一边的徐言挠了挠脑袋,仍旧仔细地包着他的饺子,身旁的张河也不理他,自顾自的忙碌着,后来看到徐言包饺子的速度不快,捏得到是仔细好看,跟一个个元宝一样,于是张河端起徐言包的那锅饺子,招呼了胖大厨一声,送去了三位寨主的院里。
三位当家人吃得自然要比喽啰们好,即便全都是饺子,也得先挑卖相好的送去。
半天的忙碌,整座元山寨的人全都酒足饭饱,后厨也被分到了一坛子烈酒,不过没有徐言的份,那胖大厨捧着酒坛不撒手,谁要也不行。
在元山寨,只要拳头够大,就能高人一头,在这里是没有什么规矩与秩序可言的,武力,才代表一切。
傍晚时分,徐言被安排在张河的房间,既然张河负责监视他,是徐言的顺路人,三个月之内,两人是别想分开了。
张河的房间不大,倒也收拾得干净,反正徐言瘦小,睡觉占不了多大地方,不过张河仍旧担心地问了句:“你睡觉不打鼾吧?我最恨打呼噜的人了。”
“不打不打。”徐言急忙摆手:“我磨牙,从来不打鼾。”
第25章 水井与女人
打呼噜其实也没什么,只要打的均匀,听惯了也就能睡得着了,磨牙可不一样,那是冷不丁的一阵嘎吱吱咬牙切齿,听惯了还好,听不惯还以为大半夜的有人在挠木板呢。
磨牙还不如打鼾,张河愁眉苦脸地暗骂了一句,自己怎么这么倒霉,监视一头猪三个月。
这百十来天他是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行啊,磨就磨吧,你冲北头睡,离着我远点。”张河指了指床尾,一脸苦相。
“成,睡哪儿都成。”徐言倒是十分满意自己也有住处,刚要褪去鞋袜,他看了看一身的面粉,问道:“顺路施主,洗手的地方在哪儿啊。”
“我叫张河,什么顺路施主,往北走,有口井,自己打水就能洗了。”
张河已经躺好了,不耐烦地说着,他又坐了起来。
对方要洗手,他可得跟着,真要是这小道士跑了,回头几位当家的非得把他揍个半死,两人出屋的时候,张河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徐言满是面粉的手,问道:“你没洗手?”
“没有啊,我刚来,没找到清水。”徐言老实地回答。
“你刚上完茅厕,没洗手就去包饺子?”张河终于找到了对方的把柄,得意地说道:“你死定了,你包的饺子都被三位当家的吃了,这要是让人知道,嘿嘿。”
张河的言下之意,这要让人知道你上完茅厕不洗手就给三位当家人包饺子,非得让寨主扒层皮不可,今后这个把柄就算落下了,什么倒夜壶之类的自己主动点。
看到张河不怀好意的笑容,徐言被吓得一缩脖子,小声道:“我包的饺子是给自己吃的,是你把饺子送给三位当家的。”
夜风凉飕飕的,张河只觉得后背一凉,急忙四处扫了眼,压低声音:“算我倒霉,这事别再提了知道不,谁也别说,要不我俩全都没好!”
算盘打空,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张河心里暗骂了一句。
多好的把柄啊,要不是他自己手欠,面前这个傻兮兮的小道士以后就能对他唯命是从了。
元山寨一千多人,除了三位当家的之外,还有十来个小头领,张河在元山寨的地位可不高,他始终想着往上爬一爬,却始终没什么机会。
如今连收一个憨子当手下的机会都没了。
嘀嘀咕咕之间,两人来到了井口,张河打着哈欠在一边等着,徐言则打了半桶清水净了净手。
弯腰的小道士,眼神并没有看着清水,而是望向远处一个晃动的黑影。
那不是鬼魂,是活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在徐言与张河接近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走远了。
大半夜的逗留在水井旁边,远去的女人让徐言觉得有些好奇,不过也仅仅是好奇而已,他还要想办法如何离开这处匪寨。
道士是要住在道观里的,徐言可不想当真成为山匪。
回到住处,徐言和衣而眠,闭着眼睛思索着今天发生的事情,从遇到山匪开始,到最后在匪寨里包饺子,从刀尖穿过程家下人的心口,到没入马匹后臀,甚至是周围山匪高呼叫好的混乱,与那三位匪首当时的表情与脸色。
每一个细节,都在徐言的脑海中反复推敲了多次,直到他确定自己没有丝毫的破绽,这才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小小的道士,在入睡前最后的思绪,是程家下人临死前的凶狠表情,与那双血红眼睛里的一丝赞叹之色。
徐言不是第一次杀人了,乘云观的太清教道士全都死于他手,这次是他第一次拿刀杀人,杀的,还是一个与自己无冤无仇的邻居,不过徐言的心里没有任何的愧疚。
那一刀不砍下去,对方也活不成了,用一个必死之人来救下程家老小,这笔买卖不但徐言认为值了,那位程家下人也认为自己赚大了。
徐言的确想要当一头猪,因为猪不但不怕鬼,还能把他那份惊人的心智彻底隐藏起来。
师父从小就对他说过,这世上的聪明人太多太多,而越是聪明的人,就越会被聪明误。
徐道远说得没错,老道士已经被自己的聪明误了一生,所以徐言从来不会在人前表现出精明的一面。
东方泛白,又是新的一天,从此之后,徐言只有无奈的留在了元山寨,寸步不离的顺路人张河,让他没有丝毫逃离这处匪寨的机会。
看来近期是无法离开元山寨了,徐言在心头叹了口气,看了眼身边的张河,继续开始新一天的劳作。
在后厨帮忙,除了早晚两顿饭之外,还要劈材烧水,收拾碗筷,元山寨的后厨养着不少家禽,喂鸡喂鸭的活计更是被胖厨子一股脑交给了徐言。
白来的苦力,不用白不用。
至于这些活计,徐言倒是轻车熟路,反正他在道观也要干活的,在元山寨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
勤快的小道士,为匪寨后厨带来了不少方便,劈柴烧水之类的杂活那些厨子也不用干了,尤其是张河,在发现徐言十分勤快之后,连他那份活也全都交给了徐言。
猪圈外,嗑着南瓜子的张河一边瞧着徐言喂猪,一边瞥着猪圈里新来的那头小黑猪说道:“趁小杀了的好,今儿晚上就吃这头野猪崽子了,等它长大了,多大的猪圈都困不住。”
“它不是野猪,是家猪。”徐言十分肯定的说道:“我们道观里养的,我怕饿,临走偷了出来。”
“呦,还是个贼呢。”张河疑惑地看着小黑猪,道:“家猪有黑的么,我怎么没听说过。”
“黑猪,肉可香了。”徐言一边喂猪一边讲道:“再养几个月就能出栏,几百斤的分量足够很多人吃了,现在它还小,吃掉不合适。”
“倒也在理儿,徐言,会功夫么。”张河抻了个懒腰,无精打采地问着,看见小道士摇头,他这才来了精神,讲解了起来:“在我们元山寨,不会功夫可不行,别看你杀了人,那也是个快死的,真要和人动手,你这副小身板铁定会吃亏的,尤其在大普武林界,只有炼出真气才算得上硬把式。”
“真气?”徐言挠了挠头,道:“什么是真气?”
徐言可不是在装傻,而是他当真没听过真气之说,临山镇是边陲小镇,住的都是寻常百姓,可没有几个会武的,老道士虽然讲过许多武人甚至是修行者的神奇故事,却从来没对他讲解过真气的由来。
“真气就是先天真气啊,丹田里修炼出来的。”张河指了指自己的小腹,道:“修出一口先天真气,才能登堂入室,成为真正的先天武者,修不出来,就算你招式再多,身法再妙,遇到先天武者一样甘拜下风。”
“真气很厉害么?”徐言一边忙碌着手边的活计,一边与这位顺路人闲聊了起来。
“岂止是厉害!”张河吐了口瓜子皮,道:“看到我们三位当家的没有,那三位就是先天武者,像我这样的,人家一个能打十个二十个。”
“顺路施主没有先天真气么。”徐言无比向往地说着。
“什么顺路施主,太难听了,你叫我张施主也行,叫张哥也罢,都比什么顺路施主强。”张河摆摆手,接着讲诉起他所知道的武者与先天之间的区别。
第26章 六脉之说
有一种说法,叫做‘提刀行天下,六脉人上人’。
提得起刀枪的,就可自称武者武夫,而冲开六脉的,才能被冠以先天之名。
与张河的闲聊中,徐言得知了六脉之说。
督脉、任脉、冲脉、阴脉、阳脉、合脉,这六脉对于习武之人的重要就好比农户眼中的粮食,帝王眼中的社稷,冲开一脉,可修出一口先天真气,六脉全开,方可挤身修行者的行列。
张河并不了解修行者的隐秘,对于六脉之说倒是十分清楚,据他所言,元山寨的大当家飞天蜈蚣是二脉先天武者,二当家寒雷与三当家卢海则是一脉先天武者。
武者修六脉,冲开的脉门越多,实力会越强,差了一脉,即便二当家与三当家联手,也是打不过飞天蜈蚣的。
六脉之说,听得徐言十分好奇,边忙着手边的活计,他问道:“顺路施主冲开几脉了,是不是六脉齐开就会成为修行者了?”
“我可差着远呢,半脉都没冲开,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当厨子了。”张河撇了撇嘴,道:“想要成为修行者,其实也不必六脉全都冲开,据说有一种修行者炼制的丹药,十分珍贵,吃下之后能让先天武者轻易破开最后的三脉,只要能冲开前三脉,只要能弄到那种丹药,就能达到六脉全开的地步。”
“一粒丹药就能冲开一半的脉门?”徐言眨了眨眼睛,道:“那不是作弊么?”
“作弊?那叫实力!”
张河哼了声,道:“你当那丹药便宜啊,你有多少钱都买不来,有了直接破开后三脉的丹药,傻子才会去辛辛苦苦冲击剩下的脉门,一粒丹药入肚,直接成为修行者,这才叫实力,就像那些有钱人一样,人家三妻四妾,山珍海味,你就得老哥儿一个,整天肯馍吃糠,懂吗。”
张河说得理直气壮,徐言在一旁直点头,看到有人认可自己的观点,张河倒也得意了起来,说道:“等过一阵子,我带你去个发财的好地方……”
“有什么发财的好地方,让我也见识见识成么。”
不等张河说完,一侧传来女子的声音,声音甜腻妩媚,听得人骨头发酥。
那是位穿着一身蓝裙的女子,挎着小小的菜篮子,高挽着发鬓,看年纪不到三十,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人未到,一股暗香当先袭来,一双凤眼暗含风韵,仿佛看谁都是在脉脉传情。
“呦,夫人您来啦。”看到走来的女子,张河急忙躬了躬腰,根本没敢看人家正脸,道:“没什么发财的好地方,我说的其实是祁渊峡。”
“祁渊峡里一地死人的,死人饭很好吃么。”女子看了眼徐言,柳眉动了动,扭着腰肢来到近前,好奇地问道:“山寨里怎么多了个小道士,谁要做法式么?”
“他是新入伙的兄弟,递了投名状了。”张河解释道:“他叫徐言,我是他的顺路人。”
“小小年纪就敢杀人,真是没看出来。”女子对着徐言笑了笑,道:“小道士,会超度么,过阵子是我弟弟的祭日。”
徐言点了点头,道:“会,师父教过我。”
“那就好,帮姐姐这个忙,亏待不了你就是了。”
女子说罢,在一旁的菜地里抓了几把青菜,弯腰的时候身段被衣裙撑得绷紧,显得玲珑有致,张河偷偷看了一眼,暗自咽了下口水。
不多时,摘了一小筐青菜的女子对着两人巧颜一笑,扭着腰肢走远了。
“那是大当家的压寨夫人,叫梅三娘,夫人喜欢吃素,每天都自己来摘菜,人家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吃不惯我们这些厨子弄的饭食。”
干巴巴地望着远去的背影,张河径自说着,回头看到徐言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没好气地说道:“别看了,你可是道士,要是让大当家发现有人敢盯着夫人,眼珠子非得给你挖出来不可。”
徐言嘿嘿傻笑了一声,问道:“夫人的弟弟是怎么死的,元山寨里的伙食挺好啊,饿不死人才对。”
一听徐言提及梅三娘的弟弟,张河的脸色就是一变,左右看看没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夫人据说是在五年前被掠来的,她弟弟当时还小,看到有人抢他姐姐就破口大骂,被大当家一刀给宰了,以后别问这个,记住了,夫人忌讳。”
被掠来的女人,弟弟都被杀了,本该与元山寨不共戴天,却成了压寨夫人,这五年来也不知这位梅三娘是怎么活的。
扫了眼远处的身影,徐言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张河聊着,他可不是喜欢看女人的身段,而是那位压寨夫人的背影,和那天半夜在水井边看到的背影一模一样。
深夜出现在水井旁的压寨夫人,这一点倒是让徐言有些好奇。
在元山寨里,没有太多稀奇事,一群山匪隔三差五的会在山外设下埋伏,劫掠些过路之人,有时候会骂骂咧咧地回来,那是没遇到肥羊,或许只是杀掉些寻常百姓,有时候则欢欢喜喜,推着大车赶着马匹。
无论劫到穷人还是富人,元山寨的山匪们只要从山外回来,刀头必然见血。
说得是劫财,实际上每一次出山,这群匪人都是要杀人的,尤其是那位二当家寒雷,出一次山就带回来一身的杀气,也不知死在他手里的冤魂有多少。
别人看不到冤魂,徐言能看到,他能看到寒雷铁塔一样壮硕的身躯周围,不时会有一道道黑影围绕,只不过那些冤魂太过弱小,被寒雷身上的杀气一冲,就消失不见了。
近年来,元山匪患,越发成为周围村民们的梦魇,人们提及元山匪,甚至能止住孩童啼哭。
元山匪很凶,不过山寨里的小道士却很傻,这是一众匪徒经过两月相处而得出的答案。
能吃能睡,睡觉还磨牙,加入元山寨的小道士在旁人眼里就是一头蠢猪,好在这头猪干活倒是不偷懒,两月以来,徐言到也没受什么欺负。
在元山寨住了两个月,徐言彻底看清了这处匪窝的凶残,却无力改变什么。
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飞石的功夫了得,又能打死几个山匪呢,真要和这些悍匪翻脸动手,恐怕徐言直接会被人家砍成几十段,然后拿去喂狗。
他毕竟是不会武艺的。
虽然不会武艺,徐言却对当时三当家卢海想要杀他的那一剑十分感兴趣。
倒不是卢海的剑法如何了得,让徐言在意的,是对方剑身上那层薄薄的光晕,也就是张河口中的先天真气。
这股真气,别人是看不到的,不过徐言看得清清楚楚,如果是其他的怪异景象,即便他看到也不会在意,可是当他第一次看到真气的时候,徐言的心头显得有些震撼,也有些好奇。
因为他在全力打出飞石的时候,他出手的石头上,也存在着一层暗淡的流光,而且比三当家卢海剑体上的光晕要明亮许多。
难道自己也有真气存在?
徐言挠了挠脑袋,想不通自己飞石上的流光是怎么来的,他倒是能拿得起刀,可是连半点招式都不会。
想不通的事,徐言从来不会多想,忍耐了两月有余,他终于能看到一些曙光了,再有不到一月,张河就不会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下山路的早已经勘察过多次,只要没人监视,趁着半夜逃出这座匪寨应该不难。
就在徐言默默等待着三月之期结束的时候,祁元山的另一侧,齐普两国的大军,如同约定好了一样,在巨大的峡谷中终于碰撞在一处,震天的喊杀声甚至能传到元山寨来。
第27章 死人饭
听到喊杀声的时候,徐言正在帮着几个厨子准备早饭。
“到日子了?”胖大厨舀起一勺子稀粥,喝得正香。
“好像提前了吧,我记得上次交战应该没到半年。”另一个厨子听到喊杀声非但不惊,反而显得十分高兴:“管他呢,等到三天一过,我们又能小发一笔了,嘿嘿,不吃死人饭,天天穷光蛋呐。”
“杀吧,让那群边军杀得两败俱伤最好,死得人越多,我们才越能发财啊。”胖大厨狞笑了起来。
隐隐约约的喊杀声是从山脉的另一端传来,后厨能听到一些,山寨里可就听不清了,不过两国边军发生大战的消息,明显让元山匪显得兴奋了起来。
不多时,从后厨流出去的消息传遍了元山寨,时而能听到一些开心的大笑声传来。
“死人饭?”徐言在砍柴的时候问着身旁的张河:“怎么吃,好吃么?”
“看运气,谁运气好,谁就吃得香。”张河嘿嘿一笑,道:“前些日子跟你说的好地方,就是祁渊峡了,这次齐普两国边军好像开打得早了点,我以为等到三个月之后,没成想两个多月就开始了。”
看了看面前这个老实又能干活的小道士,张河犹豫了一下,道:“算了,带你去吧,到地方别乱跑,跟着我走,事先说好了,你要是找到什么值钱货,得分我一半,按理说加入山寨不到三个月的新人,是不许离开祁元山的,谁让我看你顺眼呢。”
“行啊。”徐言用力地点着头,道:“有好东西一定分给顺路施主。”
天天的顺路施主叫着,听得张河都习惯了,无奈地摆了摆手,自己忙别的去了,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是寸步不离,到了两个月之后,他也懒得成天盯着一个傻兮兮的小道士了。
在他看来,这种能吃能睡的傻货就算跑了也好,起码给元山寨省些粮食。
三天的时间不长,在后山时而传来的喊杀声中,徐言依旧吃得香甜,睡得香甜。
既然以猪为目标,自然要和猪一样了。
三天一过,天还没亮张河就与徐言当先出发了,翻过元山寨所在的山头,两人没入了幽深的山林深处,不多时,元山寨里的匪人三五成群地离开了寨子,进发的方向都是后山。
山脉的西侧,存在着一片巨大的峡谷,峡谷两侧是千丈高峰,前后更是超过了五十里之遥。
峡谷东侧的山脉叫做祁元山,而西侧的山脉却不是这个名字,叫做临渊山,这片巨大的峡谷,被称之为祁渊峡。
祁渊峡不但是万恒山脉的一个豁口,也是南北两座国度的边境所在。
普国位于祁渊峡以南,齐国则位于祁渊峡以北。
巨大的峡谷,是齐普两国之间唯一的通道,两国也在祁渊峡的南北驻扎着数量庞大的边军,不单为了镇守国门,也为了威慑对方。
齐普两国可不算什么友邦,如果有机会的话,谁都想在对方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江山社稷,自然是越大越好,两国历代的帝王没少发生过冲突甚至是恶战,虽然近几十年来齐普两国不在发生战乱,可是六年前,随着大普左相的一道命令,位于祁渊峡的两国边军再次发生了大规模的冲突,而且这份冲突一直持续到如今。
六年来,每隔半年左右,两国边军都会在祁渊峡会战,数万人的征战,使得这片巨大的峡谷成了埋骨之地,不知多少边军身死,而齐普两国之间的关系也开始逐渐恶化。
有些奇怪的是,无论每次征战谁败谁胜,双方全都十分默契地在三天后收兵,不会进犯对方的丝毫领地,更不会冲开边关踏入敌国疆域。
祁渊峡顶端的山头上,徐言与张河正趴在石头上往下观望。
既然是死人饭,自然是人死了之后才行,如今的祁渊峡里,正在上演着最后的两军交锋,那些边军活着的时候,元山匪可不敢下去。
高达千丈的山顶,以徐言的目力来看,峡谷里都是密密麻麻的黑点,就像两伙蚂蚁在打架,可即便如此,战场上一片片倒下的身影,也犹如收割的麦田一般,看得人惊心动魄。
“两国交战啊,这才叫生死厮杀。”张河趴在石头上频频咂嘴:“要是让这群煞星冲进元山寨,恐怕我们一个也活不成,边军铁骑,比那些饭桶官兵捕快强太多了。”
“齐普两国经常打仗么?”徐言在一边好奇地问。
“差不多半年一次吧,从没断过,自少从我来到元山寨之后,每隔半年都会来一趟祁渊峡。”张河随口说着。
“为什么打仗呢?”徐言又问。
“听说是六年前左相的一道命令,没听说过奸相误国这个说法么,说的就是普国左相。”
“奸相怎么误国了?”
“奸相……我哪儿知道他怎么误的国。”张河没好气地说道:“来元山寨之前,我就是个账房先生,跟着主家落的难!”
“账房施主,难道你也杀人了?”
“杀了一个管家,不杀他我就得死,人到了那一步,谁还顾得了别人,什么账房施主,你还是叫我顺路施主吧,听惯了……”
随着山顶两人的谈论,峡谷里,征战了三天的大军终于双双退兵了,从上方看去,峡谷中的蚂蚁群仿佛被人从中间切了一刀一样,活人分别退到了峡谷之外,而死人,则永远留在了这片埋骨之地。
“打完了,咱们再等等,怎么也得晌午在下去。”
看着不远处有元山匪已经开始往山下爬了,张河倒是显得谨慎,这片山头虽然陡峭,倒也不是下不去谷底,一条崎岖陡峭的山路早被元山匪们在这些年踩了出来。
“下边的尸体可都是边军,有没死透的,离着近了给你一刀,你也就归西了,那帮杀才在明知自己必死的时候,看到活人跟看到血食一样。”
张河翻了个身,舒舒服服地躺在石头上,道:“心急吃不到热豆腐,被热豆腐烫到无所谓,被烫死可就憋屈了。”
能有如此见识,看来这位应该是吃过亏。
两国边军早已退出了峡谷,三五成群的元山匪好像一个个幽灵一样从山脚摸向战场,不断翻找着尸体上的值钱东西,有人找到一些碎银子,有人扒下来半套盔甲,也有人得到一柄锋利的钢刀。
张河口中的死人饭,就是在这群死去的边军身上找好处。
每隔半年的一场两国边军大战,每一次都有至少数千人葬身祁渊峡,边军倒也打扫战场,都是简单的收拾一番也就了事了,没人会将尸体全都搬回去。
这里毕竟是边境重地,双方全都不敢大意,宁愿扔下那些尸体喂狼,也不会留给对手丝毫的机会。
第28章 帮个忙
“慈悲,慈悲……”
晌午的时候,徐言已经站在了峡谷里,看着遍地的尸体与这片被鲜血染得发红的大地,小小的道士,眉峰紧蹙。
上千具尸体,死像更是惨烈至极,有人肠穿肚烂,有人直接被枭首,还有人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森白的骨头茬子上缠着五脏六腑。
如果是寻常的少年,看到这副惨烈的景象非得被吓死不可,就算来过多次的张河,真正站在死人堆里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是惨白惨白。
徐言却仅仅是皱着眉,脸色不变。
在修道之人眼里,世人不过是一副皮囊,最后都会归于虚无,化成一捧黄土,在猪的眼里,就更没有生死之念了。
如果总记着生啊死的,猪还能吃肥么。
徐言毕竟不是真正的猪,看到眼前的无数尸体,他的心头也是震撼至极,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又何况他这个道士呢。
一旁的张河干呕了一声,眯缝着眼睛开始在尸体中翻找了起来。
动作慢了可不行,元山寨那么多人呢,这顿死人饭至少有大半的元山匪都会过来,落在人后可就什么都得不到了,如果到了黄昏,他们这些人是必须要退走的,因为随着黑夜来临的,是无数被血腥引来的野兽。
“快点徐言,在不动手可就没得吃了!”
张河喊了一嗓子,开始自顾自地翻找了起来,他说的没得吃,是没了好处的意思。
死人是多,元山寨的活人也不少。
对于张河的提醒,徐言无动于衷,他轻轻叹了口气,缓步走进战场的中心,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空地,抖道袍盘膝而坐。
徐言不想翻动那些尸体,不是他害怕,而是他所看到的景致,与那些元山匪不同。
在他眼里,庞大的战场上,有无数冤魂在翻飞涌动!
除了冤魂之外,一片薄薄的灰雾覆盖着整个峡谷,那是煞气,被大战所引动而来,从那些战死的悍卒身上凝聚而出的凶煞之气。
煞气伤神,只要不是久留战场,这种程度的煞气还无法伤到那些杀人如麻的元山匪,更伤不到以心养猪的小道士。
徐言不怕那些煞气,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忽视掉漫天飞舞的冤魂。
他只是有些不忍罢了。
刚刚盘坐下来,离着徐言不远处,有一具残破的尸体动了一下,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从泥土中抬了起来。
对方的盔甲全是血迹,看不出是普国还是齐国的人,半个身子几乎被砍断了,仅有着一丝血肉相连,这位应该是昏死了过去,半天之后才被剧痛又给疼醒了过来,而且眼见是活不成了。
再高明的神医,也救不回这种半个身子都要断了的伤者。
血脸抬起来之后,狰狞得犹如恶鬼,大口喘着气,左右看了看,忽然盯住了不远处的小道士。
“小兄弟……帮个忙!”
那人几乎是咬牙说了一句:“送老哥一程!”
遍布尸体的战场,濒死的边军犹如地府中爬出来的恶鬼,胸口剧烈的起伏预示着他的生命即将耗尽,而这种清醒时候的死去,最为让人痛苦。
他想要找人来上一刀,那样会痛快许多。
“帮!帮!忙!”
牙齿崩裂的脆响中,血脸军士咬碎了牙关,他没有呼喊,而是带着期望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小道士。
“好!”
徐言从新站了起来,弯腰拾起一柄残破的钢刀,他弯腰的时候,远处的张河正好将目光望来。
“这种场面都没被吓个半死,心够狠的啊,说什么道家人,方外人,没心没肺才对,多捞点好处吧,你捡到的东西可有我一半呢……哇!”
噗!
张河的怪叫,引得近处的元山匪全都直起身子,看看发生了什么异样,顺着张河充满惊恐的目光,许多元山匪都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战场中心的小道士,将一把破刀插进了一个没死干净的军兵心口,而那个军兵正冲他挑着大拇指。
“谢,了……”
血脸军士最后只说出了这一句,就彻底咽气了,徐言紧蹙的眉宇间,有一抹无奈的苦涩。
他又杀了一个人,却是出于心中的不忍。
人世间的道理就这么奇怪,有时候救人者成了害人的,而杀人的,又成了慈悲心。
几十个元山匪全都看到了小道士捅死那个军士的一幕,人们的心里忽然掠过一股寒意。
杀人如麻的元山匪,在看到财宝或者女人的时候才会真正变成杀人的魔王,即便战场上有些半死的军兵,元山匪大多时候都是绕过去,像小道士这么补刀的,而且补得如此干净利索的,实在少见。
丢了残刀,徐言从新盘膝而坐,打稽首整衣襟,低声轻吟。
“天清地平,日晶月明,万灵朝拱,普化十方。酿阳酝阴,司命九芒,跨凤超升,万古乘光……”
当元山匪忙着在死人身上捞好处的时候,小道士竟然在这片惨烈的战场上超度了起来,徐言的声音不大,听起来十分安宁,天空中徘徊的冤魂,仿佛也开始安静了下来。
“刚宰了一个就来超度,你怎么不活着度……”被小道士的举动吓了一跳的张河,在远处嘟囔着:“他是猪还是狼,有这么狠的么,宰人都不带眨眼睛的,幸亏这阵子没得罪他,这要晚上给我来一刀……”
缩了缩脖子,张河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两月前他也看到了徐言杀掉那个下人,可当时的小道士哆哆嗦嗦,杀了人自己都差点被吓疯了,那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映,这回倒好,杀人之后还给人家超度,这也太诡异了。
还好就快三个月了,张河心想等到监视的任务结束,他绝对离着那个小道士远远的。
搜索尸体的时间只有大半天,随着尸体被翻动,战场的血腥气息变得更重了起来。
天光渐暗,远处出现了狼啸。
三五成群的元山匪开始退出战场,顺着原路爬上高山,不多时,战场上已经没剩几个活人了。
张河这次的收获不错,收刮到几两碎银子,还有一把不错的钢刀,他看了看天,朝着远处喊道:“徐言,走啦!狼群要来了!”
招呼了一声,张河转身就走,这半天混在死人堆里,他已经恶心的不行了,看都没看徐言,当先跑向山脚。
半天的超度,徐言咏念的经文已然结束,清秀的眉峰动了动,他睁开了眼。
峡谷尽头,落日西垂,天边有火红的云彩,地面上,依旧遍布着暗淡的煞气。
深吸了一口气,徐言站起身来。
他也该走了,半天的咏经超度,也算告慰了一番战死的亡灵。
小小的身影刚要迈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徐言的眉峰猛地一挑,他感到左眼出现一股刺痛,好像有人用刀在扎他的眼睛一样。
低低地吼了一声,徐言下意识地要去捂住眼睛,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左眼中仿佛出现了一个无底的漩涡,整个峡谷的暗淡煞气更如同江河入海一样,狂涌而来!
第29章 眼中星纹
超度了一番战死的亡灵,徐言刚想离开战场,没想到发生了让他心惊肉跳的一幕。
无边的煞气全都奔着他冲来,没入他的左眼,刺痛的感觉非但没少,反而越发剧烈了起来。
眼睛里仿佛有烈焰在燃烧,徐言踉跄着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他此时所看到的天空,变得无比诡异,一半殷红,一半晴朗,左眼中遍布血色,右眼则茫然无措。
要瞎了么……
强忍剧痛的徐言在昏死过去之前,只想到了这么一种可能。
自己的左眼,恐怕真的要瞎了。
瞎了也好,至少看不到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一缕夕阳随着升起的月亮消失在天边,峡谷中一片昏暗。
惨白的月色洒来,昏暗的峡谷变成了清冷的修罗场,被浓重的血腥所引来的野兽,开始逐渐蚕食着战场上的尸体。
它们是战场上最好的清洁工,腐肉如果久存,会变成瘟疫,而瘟疫,则会毁灭城镇甚至是国度。
没人在意昏死在战场的小道士,元山匪早已走得一个没剩,他们是山匪,早已将同情这两个字从心头抹去了,更不会去查看一个刚刚加入山寨的半大孩子,即便是张河,在爬到山顶之后发现徐言还没跟来,也没有再下山的打算,而是当先返回了山寨。
人命不值钱,尤其在这些匪人眼里。
半年一次的死人饭,捞足好处的大有人在,被那些濒死的士兵突然击杀的也不是没有,这些元山匪们还要回去交差,将自己的所得分出一半来交给三位当家人,谁都在算计着自己的收获,一个小道士的死活,没人管的。
元山寨距离镇西军的驻地不算太过遥远,飞天蜈蚣既然敢把山寨建在祁元山,这半年一次的死人饭才是他看中的东西,不但能得到银两,最主要的是,他能从边军征战之后的战场上得到大量的武器甚至是盔甲。
劫杀过往的行商,是得不到武器的,这也是廖九鸣为何要占据祁元山的真正缘由。
入夜之后,峡谷里到处能听到野兽咀嚼的响动,面对如此多的血食,狼虎甚至能互不干扰,有成群的秃鹫落了满地,一**的狼群更是包围了整个峡谷,返回山顶的小路彻底被一群野兽堵死。
昏死在战场中心的小道士,犹如昏睡在一片尸山兽海之中。
峡谷中的煞气已经消失不见了,全都吸入了徐言的左眼,这种异象,是徐言这些年来从没有遇到过的。
他昏死的时间不算长,一个多时辰之后,小道士已经转醒。
左眼依旧有些刺痛,不过比之前的剧痛要轻了许多,刚一清醒,徐言立刻捂住自己的眼睛,许久才渐渐睁开。
眼前模糊不堪,好像隔着一层轻纱,徐言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尸体堆里。
眼睛看来是没瞎,不过这不重要,如今让徐言担忧的,是他如何从觅食的兽群里穿行过去,吃着血食的野兽一旦发现他这个活人,恐怕立刻就会围杀而来。
眨了眨眼睛,望向夜空的徐言仿佛看到了一颗离着自己很近很近的星星,那不是天上的星星,而是他眼里出现的星纹。
在徐言清醒过来的那一刻,他的左眼里,的确出现了一道星纹的轮廓,很淡,却十分真实,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道暗淡的星纹也渐渐隐没了下去,最后无踪无迹。
徐言想不通为何战场上庞大的煞气会被吸进自己的眼睛里,既然想不通,他只能归纳到自己天生怪异的眼瞳了。
他能看到许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能看到这些幽灵鬼怪的眼睛,正是徐言的左眼。
在很小的时候,徐言还无法视而不见,他试过始终捂着左眼,也试着做过一个眼罩,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甚至用道观里的铁签刺过自己的左眼。
他想挖下去那只让他恐惧的眼睛,但是始终没有成功。
并非他没敢下手,铁签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左眼,却如同刺在一块铁块上,竟然连一丝一毫的疤痕都没有留下,根本就扎不动!
左眼的异样,徐言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今天这种左眼主动吸纳气息的怪事,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轻轻地爬了起来,徐言开始查看返回祁元山的路线。
留在这里,恐怕天还没亮,他自己就得被兽群给吃掉,因为峡谷两侧,还在不断有野兽汇聚而来,死人的确不少,可如果兽群太多,一样是不够吃的。
原本就是万恒山脉的分支,这处祁渊峡位于祁元与临渊两座山脉之间,野兽必然繁多。
明亮的月色越发暗淡了下来,天空中有乌云涌来。
不能再等了。
徐言紧蹙着眉峰,开始向着祁元山的山脚缓慢的移动,两只手里各自掐着两块石头,再等下去,等野兽吃完外围的尸体,再想走就更难了。
几十丈开外的地方,一群野狼正在啃死着血肉,在狼群中,身形硕大的狼王猛地抬起头,两只狼耳朵动了动。
狼的敏锐,让这头狼王发现了徐言的踪迹,一声凶狠的狼嚎在月亮即将被乌云遮住的时候响彻峡谷。
嗷呜!
狼王的嚎叫,惊动了所有的野兽,于是一双双或大或小,却全都幽深血红的兽眼同时盯了过来。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徐言右手中的石子已经飞了出去,直接将狼王打了个趔趄,狼头都被差点打穿,在飞石飞出的同时,徐言更是身形一矮,双腿撑地。
他需要亡命的奔跑了,只有逃过兽群的追杀,爬上登山的小路,才算逃过一劫。
徐言的飞石的确精湛,就算面对几只狼王他也不惧,可现在他是孤身一人,又深处兽海中心,想要逃到山脚,只能看运气了。
四周瞬间变得黑暗了下来,月光的消失,让徐言的奔逃变得更加不易。
或许连老天都不想帮助他这个小道士,徐言在心头苦笑了一声。
四周的黑暗无法影响徐言那只左眼的视觉,可是黑暗却能让野兽们更加容易藏身,在月光消失的同时,徐言能看到一些庞大的身影在远处徘徊。
峡谷中的血腥不但能引来无数野兽,也能引来栖息在深山中的妖物。
分辨出登山的方位,小道士准备拔足狂奔,而这个时候,在祁元山的山路上,有一道更小的黑影冲了下来,四蹄狂奔,如风似电,冲到山脚之后一头撞进了一波狼群之中,随后就是野狼们哀嚎着四散奔逃。
有呼噜呼噜的吃食声响起,一具具残破的尸体几乎在眨眼间消失不见,不大会儿的功夫,一片尸体竟被那团黑黑小小的东西吞了个精光!
第30章 古怪的左眼
逃命中的徐言时而静止不动,时而狂奔如风,左窜右绕,在尽力避开兽群的同时朝着山脚接近。
毕竟是一个大活人,刚开始的时候还没有多少野兽察觉到活物,毕竟周围全是野兽,可是渐渐的,有些虎豹之类的凶兽已经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几头身形巨大的黑虎开始围拢了过来。
疾行之中,徐言脚步一顿,身形一矮,随后一动也不动了起来。
他终于听到了一种怪异又有些熟悉的响动,好像小黑猪在吃食一样,不容他多想,围拢而来的猛虎已然出现在徐言的视线之内,徐言能清楚的看到黑虎眼中的一圈血轮,于是他再次身影暴起,向着不远处的山脚狂奔。
血食不但引来了野兽,还引来了妖物,与老坟山深处的那头狼妖类似,这些眼中带有血轮的黑虎全都是可怕的妖物,如果被围住,徐言的下场可想而知。
距离山脚越来越近了,然而围拢而来的虎妖,让徐言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徐言的身形的确灵活,多年来习练飞石功夫,他的体力更是惊人,可是身后追来的毕竟不是野兽,而是连先天武者都要畏惧的妖物,看到有活物逃走,几头黑虎顿时飞扑而去,与徐言的距离越来越近。
紧捏的石头即将出手,徐言不想坐以待毙,如果全力施展飞石功夫,崩飞两头猛虎应该不成问题,就在他想要在疾行中打出飞石的同时,身后扑来的几头黑虎忽然停住了脚步,不但不在追来,反而扭头就逃。
十几丈开外,呼噜呼噜的声音越发清晰了起来。
徐言知道那不是猪在吃食,而是猛禽在快速的啃食着尸体,混乱的战场上他看不清趴在尸体堆里的是什么,脚下却不曾停顿,几步跃出,终于抵达了山脚下的小路,随后攀爬而上,头也不回登上了高山。
只能妖虎不再追来,徐言就能逃出生天。
在徐言攀山的时候,有那么一瞬的功夫,呼噜呼噜的吞噬声停止了片刻,尸海中有一道眼神望来,那眼神没有什么凶芒与杀意,反倒有些亲切,随后呼噜呼噜的吞食声就继续大起,在传出那种怪异而恐怖的声音周围,没有一头野兽或者妖物敢靠近。
山顶,躺在青石上喘着粗气的小道士自嘲地笑了笑。
左眼发生的怪异,差点让他命丧兽腹,看来自己的左眼不但能看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着他并不知道的隐秘。
眼睛里会有什么呢?
徐言想了很久也想不出自己的眼睛里会存在着什么东西,不过还好,这次只是有惊无险,他也该回元山寨了。
一次大好的逃走机会,徐言并没有打算就此离开。
因为他的小黑猪还在山寨里呢,与猪相依为命的小道士,舍不得丢下自己的伙伴,而且再过十几天,他来元山寨就三个月了,到时候没人监视,他可以轻易逃走。
一群山匪,不会追杀一个身无分文的小道士。
返回元山寨的时候,乌云渐渐退去,一轮明月又出现在天边,山林中显得一片清冷。
一边辨认着方向,徐言一边思索着左眼的怪异,走着走着,他返回元山寨的路线已经与来的时候不同了。
毕竟是第一次走这片山林,迷路倒是不至于,只是返回的路线变得远了一些。
不过是多走些山路而已,对于成天挑水干活的小道士而言,这点疲惫并不算什么。
顶着一轮明月,徐言的脚步变得轻快了起来,左眼的烦恼,渐渐被他抛诸脑后,这也是当猪的好处,无烦无恼。
穿行在山林中,徐言走山路的速度可不慢,只是走着走着,徐言的脚步开始缓慢了起来,最后停在了一片翠绿的草丛近前。
眼前的草丛有些古怪,翠绿的颜色与其他的荒草不同,让人看了仿佛有一股生机勃勃的感觉,然而在旁人眼中的生机,换到徐言眼里可就不一样了。
他看到了一股股瘴气,在翠绿的草丛深处隐没。
荒山可不是恶水,附近没有水源,而瘴气一般都存在于沼泽地带,根本不会出现在一片草丛里,如果草丛出现瘴气只能说明一点。
有大量的毒虫栖息在这片绿草之下!
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徐言在草丛边缘翻找了起来,当他掀开一块石头的时候,一条黑头红腹,足有一尺多长的大蜈蚣正要逃走。
一把按住蜈蚣的脑袋,徐言用两根手指钳住蜈蚣的脖子,轻而易举将其抓了起来,提到眼前,自语着:“好大的一条天龙啊,晒干了可是一味好药材。”
抓着蜈蚣的手纹丝不动,任凭大蜈蚣的毒螯乱挥,也扎不到徐言的手。
蜈蚣也叫天龙,的确是一味药材,而且蜈蚣越大,药性就越强,乘云观的老道士懂得医理,临山镇的百姓如果有个头疼脑热,都会去找徐道远给瞧瞧,徐言跟着师傅多年,谈不上什么名医,但是大多的医理他也是懂的,蜈蚣更是没少抓。
把大蜈蚣收进随身带着的小布袋,徐言看了看这片碧绿的草丛,挠头道:“这么多惺蜈草,不会是有人故意种的吧。”
惺蜈草也是药材中的一种,徐言认得,这种药草有一个特性,能散发出一股极淡的腥闻,人几乎闻不到,野兽也不喜欢,却能吸引蜈蚣蝎子之类的毒虫,一般如果在进山的时候看到惺蜈草,徐言都会在惺蜈草周围翻找一番,必定能抓到一条蜈蚣或者毒蝎。
惺蜈草不值钱,蜈蚣和毒蝎子如果晒干了,是能卖些钱的。
抓条蜈蚣只是顺手而为,让徐言心中疑惑的,是这片看起来十分整齐的惺蜈草丛,他在老坟山的深处没少见过野生的惺蜈草,大多都是东一挫西一片的,而且不会太多,像这种一大片整整齐齐的惺蜈草,如果说不是有人故意种出来的,徐言是不信的。
难道元山寨里也有人懂得医理?
挠了挠头,徐言在元山寨住了两个多月,那群山匪除了好勇斗狠之外,没发现有大夫存在。
草丛的深处一定还有更多的蜈蚣毒蝎,不过徐言不想在抓了,这东西都是剧毒,被咬上一口很麻烦的。
离开惺蜈草丛,徐言赶了几里山路,终于回到了元山寨,独自来到菜园子里,走向猪圈。
他要给小黑猪讲一讲今天发生的怪事。
这是他的习惯,每当看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徐言都喜欢给小黑猪讲上半天,他认为小黑一定能听得懂。
因为他们是同类。
已经后半夜了,这种时辰,猪早就睡得死死的,元山寨里养着不少家猪,呼噜噜的鼾声在菜园里不绝于耳。
来到猪圈近前,借着月光徐言寻找着小黑的身影,其他都是家猪,只有小黑一头野猪,十分容易辨认。
扫视了几次猪圈,徐言的眉峰渐渐锁了起来,眼中隐隐有狰狞的神色浮现,双手开始捏紧,他心头那只被锁死的魔鬼,再一次出现了松动的迹象,这种暴戾的感觉,只有师父死去的时候出现过,相隔两月而已,竟然再一次出现在徐言的心里,而原因也只有一个。
他的小黑,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