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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潇湘冬儿     11处特工皇妃txt下载     11处特工皇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6章

    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消息应该发出去了,尚慎也托付给了乌先生,至于秀丽军,跟着她已经没有前途,乌先生和羽姑娘是大同行会的骨干,被燕洵所忌,不便掌兵,只有托付给同样拥有燕氏血统并且身为女儿身的缳缳,她是燕北的翁主,又有火云军在手,应该可以给秀丽军一个好的前程。

    这个地方,也没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燕洵进来的时候,房间已经空了,一切如常,整齐干净。

    他恍惚间想起了当年他和赵淳儿定亲时的那一晚,一颗心突然就直直的冷了下去,不是没想到,只是却也抱着一丝希望,也许她想通了呢?也许她已经不怪自己了呢?毕竟他们在一起快十年了,她一直是那么包容他的,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是可以原谅他的。他曾放弃了西南镇府使,曾放弃了燕北,曾杀了她的部下,曾怀疑她排挤她,她不是都没有离开他吗?只是一个诸葛玥,只是一个诸葛玥而已,阿楚纵然对他有感恩之情,又怎及得上自己和她十年相守的情谊?

    他们也谢需要谈一谈,只要他开诚布公的将自己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她应该是可以理解他的。就算生气,也早晚会气消的,大不了再让她回来掌兵,如今大局已定,也没什么顾及的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驽定,这几日,他反复在心里安慰了自己几百遍,可是此刻,看着这整洁干净的屋子,他却猛然间心慌了,他急忙往外跑,行走间衣袖刮掉了书桌上的一块小东西,只听啪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传到耳朵里,燕洵低下头去,却见幽幽的灯火下,一枚纯白的玉石戒指掉在地上,已经被摔成很多瓣,幽幽的反射着烛光,微微有些刺眼。

    燕洵愣愣的站在那,看着那枚戒指,恍然间想起了阿楚当日的话:“如果诸葛玥死在燕北,我将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我将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永远……

    “月儿?”

    荆紫苏推开门,开心的跑进来喊道:“跟我出门看花灯去!”

    猛然看到呆愣在原地的燕洵,紫苏吓得急忙跪地叩首,好一阵没听到燕洵的声音,小心的抬起头来,却见男人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满脸落寞,好似浓浓的雾霭,挥之不散。

    楚乔走在街上,牵着马,穿着一身很普通的青色披风,四周都是欢乐的人群,彩灯高燃,衣衫鲜艳,小孩子们提着花灯来回奔跑。

    那些彩灯做的十分精巧,有长龙,有凤凰,有老虎,有鲤鱼,有白梅高树,有东海寿星,有小狗,有雏鸡,有乖巧的猫儿,也有可爱的兔子……

    天上放着焰火,整条街上都飘着浓烈的酒香,张灯结彩的,街边的小贩还在叫卖着,两旁都是成排的彩灯灯谜,远远的冰场上,有驾着旱船花灯的百姓在跳着年舞,唢呐喜气洋洋的吹奏着。

    那么多人从楚乔身边经过,没有人停下来看她一眼,人们手挽着手,丈夫牵着妻子,妻子挽着孩子,孩子回头招呼着奶奶,奶奶还要搀着苍老的爷爷,每个人都是有家有亲人的,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他们走出了贫穷的家门,来到热闹的街上,喜笑颜开的欢度这难得的节日。

    “阿楚,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些话我只说一次,你要听好。我要谢谢你,谢谢你在地狱里陪了我这么多年,谢谢你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没有遗弃我,谢谢你一直站在我身边,若是没有你,燕洵他什么也不是,他早就已经死在八年前的雪夜里了。阿楚,这些话我以后不会再说了,我会用一生来弥补,有些话,我们之间不必说,我们应该互相明白。阿楚是我燕洵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我会护着你,带你离开,我八年前牵了你的手,就再也没打算放开过。”

    “燕洵,我从没有家乡,是因为有你在,我就把你的家乡当做自己的家乡了。”

    “阿楚,相信我吧。”

    相信我吧,我会保护你,照顾你,不让你受到伤害,不让你受一丝委屈,相信我吧,我会让你快乐,相信我吧……

    眼泪一行行的从楚乔的眼里涌出,没有声音,就那么无声的滑落,滚过她尖尖的脸孔,滑过瘦瘦的下巴,冷风吹过来,像是薄薄的刀子,那么疼。她牵着马,缓缓的走。

    过往的一切在眼前凌乱的飘散,那个伟岸高大的身躯终于轰然碎裂,碎成很多块,轻飘飘的飞,像是轻盈的鹅毛。

    突然间,午夜的大钟被敲响,一群孩子猛然跑来,撞在她的身上,一个小女孩一下倒在地上,坐碎了手里的彩灯,那是一只小鱼,做的不是很像,白色的,红红的眼睛,看起来倒像是兔子,肚子上画了一个金元宝。孩子捧着坏了的灯开始哭,越哭越大声,楚乔愣愣的停住脚步,然后蹲下身子,伸手为她抹眼泪,从怀里掏出一定银子就要塞给她。

    就在这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突然传来,守岁的时辰过了,家家户户都燃起了炮竹,孩子一愣,傻傻的忘记了哭泣,捂住耳朵兴奋的大叫。

    楚乔却好似被隐形的巨人猛然打了一拳,脸上霎时间毫无血色。

    “你若是敢死,我就追杀你到阎王殿去!记住没有?”

    男人转过头来,剑眉竖起,恶声恶气的呵斥。

    她赌气的扬头:“你若是死了,我就放一百挂鞭炮,庆祝我再也不用念念不忘的记着要还你人情。”

    炮竹声越来越响,噼里啪啦的连成一串,楚乔突然间泪如泉涌,那些潜藏在记忆里被她努力压制的画面再一次如山洪般喷薄而出,撕心裂肺的疼痛瞬时间袭来,将她的冷静和自持击的灰飞烟灭。

    “你……你怎么啦?”

    孩子被她吓坏了,在鞭炮声中大声喊道:“你别哭了,我不用你赔还不行吗?”

    鞭炮声渐大,楚乔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于热闹喜庆的街头跪坐在地,捂住脸孔,放声大哭。

    薄雾漫过远处的秋草,在清晨的阳光下洒下一片飘渺的云气,展翅的鸟儿低低的掠过河塘,足尖点过绿萍,撩起一片涟漪,青葱马背隐没在茫茫青草之间,牧笛声从远处幽幽的传来,悠扬的如同三春的柳枝。

    如今已经入秋,一早一晚都很凉,回回的秋天总是极短的,似乎夏天的尾巴刚刚过去,冬天就迫不及待的来了,牧人们早晚都穿上了秋衣,马甲,长靴,女孩子穿着红的像火一样的马裙,转起来就像是一朵火云花,好看的晃眼。

    平安跟多吉赶着马群在秋兰坪上疯跑,菁菁骑着小红马跟在后面,大声喊道:“多吉!加油加油!”

    平安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已经长成了壮小伙,肌肉腱子油亮亮的,像是一只健壮的小豹子。跑了一圈之后被多吉远远的甩在后面,他生气的一甩鞭子,冲着菁菁就跑过来,怒声叫道:“臭丫头!谁你是哥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菁菁嘿嘿一笑,一双大眼睛弯弯的像是月亮,冲着平安做了个鬼脸,一抽小红马的屁股,就跑到了多吉的后面。

    多吉是回回山下牧民的儿子,长的却像是东陆读书人家的孩子,脸白白的,鼻梁高挺,眼睛温和,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见菁菁跑过来,只是停住马微微一笑,笑道:“菁菁快跑,我挡住他。”

    “多吉——”

    一声拉长了的调子远远的传来,多吉闻言踩着马镫挺直身子,遥遥的一招手,说道:“我阿妈叫我了,走,去我家。”

    “多吉妈一定做了酥油饼,快去快去,姐姐前几天还说多吉妈的酥油饼做的好吃呢。”

    菁菁开心的说道,多吉闻言笑道:“是吗?那你们走的时候记得给大人带上。”

    “还用你说,我早就跟你阿妈说了。”

    平安哈哈一笑,鞭子一甩一马当先的就冲了出去。

    “杜平安!你耍赖!”

    菁菁大叫一声,也挥起鞭子,小红马看着个小,跑的却是极快,一会的功夫,就已经追了上去。

    多吉笑着慢慢骑马在后面赶着马群,天蓝云白,远处有浓浓的麦香,就要到了收庄稼的时候了,回回一年最好的时间到了。

    晚上回去的时候,乡亲们将平安和菁菁的小马驹身上堆满了食物,有新打的野味,也有自家酿的马奶酒,还有多吉妈的酥油饼,小红马被压得玩命的摇着脑袋,多吉见了就套上马,赶了一辆马车,说要送他们回去,菁菁听了,开心的拍着手跳了起来。

    “平安,大人这几天睡的好吗?达烈大叔的药好用吗?”

    杜平安摇着头说道:“还那样,我昨晚半夜起来还见梅香烹茶,估计大人还没睡。”

    “姐姐这两天身子好多了,咳嗽都好几天没犯了。”

    菁菁抢着说道,笑眯眯的:“多吉你的药极好,我也吃了,一觉睡到天亮。”

第287章

    “你就算不吃药也是一觉睡到天亮。”

    平安切了一声,揭穿自己的妹妹道:“多吉拿来什么东西都是好的,连药你都要抢着吃,才十三就急着嫁人,真不知羞。”

    菁菁吐着舌头说道:“羞什么羞,姐姐跟我说过,喜欢什么人就要早早的说出来,免得将来后悔。等我长大了就要嫁给多吉,怕什么?”

    这一番话说的清脆伶俐,反而将俊朗的多吉闹了个大红脸。男孩子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我赶明个再送来两幅,你们要看着大人吃。”

    说罢,他转过头来对菁菁说道:“菁菁,药是不能乱吃的,大人早年有病根,又泡冰水受了寒,这才需要吃药,你身子好好的,吃药反而有害的,以后别乱吃了。”

    菁菁笑眯眯的一点头,似乎无论多吉说什么她都觉得是极对的,笑着说道:“我知道啦。”

    平安不屑的哼了一声,似乎很是瞧不起妹妹的软骨头。

    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总算上了山,回回山顶是当年燕世城王爷为白笙王妃建的纳达宫,如今已经空置。大人就住在半山腰的一处宅院里,远远望去,青砖淡瓦隐没在层层翠松之间,显得十分宁静古朴。但是千万不要以为这只是一处普通的宅院,因为稍不小心,就很可能在这里丢了性命。

    “什么人?”

    前方突然有人沉声的询问,平安一下跳下马车,几步跑上前去喊道:“何大哥吗?我是平安。”

    “平安啊,怎么才回来?”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从树丛中走出来,后面还跟了几名穿着普通的男人,手拿着钢叉,其中一人手上还提着一只野兔。

    “大人都问了好几遍了?今晚估计有山雨,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下去找你们了。”

    何大哥乐呵呵的走过来,看到多吉笑道:“多吉也来啦,你阿爸的伤好了吗?”

    “多亏何大哥接骨接的好,如今膀子已经能动了。”

    “老木拓就是不信邪,我早就说了那熊正带着崽子不能碰的。”

    几人一边闲聊一边往里走,一路上遇上了几队明哨暗哨,这些人以前都是秀丽军的战士,如今卸甲归田,大多都在山下成了家,只是平日还是轮着班的上山来执勤护卫。这一年来山上太平多了,诸葛家的死士越来越少,已经不像最初那么疯狂了。

    “大人刚吃了晚饭,正在后院歇着呢,你们回来就赶紧过去打个招呼,免得她担心。”

    “知道了,何大哥你真是越来越像多吉妈了。”菁菁撅着嘴说道,何大哥笑着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就带着人出去了。

    走到院子口,毫无意外的又看到贺萧,自从大人一年前受了一次伤之后,他就从外面搬进来,就住在大人的门口,整日整夜的看着,菁菁跟多吉说,她都从来没看到过贺萧睡觉,有一次她来找大人,见贺萧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就想悄悄的摸进去,谁知还没踏进院子就被贺萧一把揪起来告诉她大人睡觉了,有事明早再来。

    多吉以前是不信的,不过后来来的次数渐渐频繁了就发现,似乎真的从来没见过贺萧打盹,就算他在睡觉,只要有人稍微接近,也会立马醒过来。

    “贺统领!”

    见了贺萧,平安就规矩了许多,恭恭敬敬的叫道。

    贺萧点了点头,见了多吉,少见的露出一丝笑容来,问道:“多吉来了,你阿爸的伤好些了吗?”

    “已经能活动了,谢谢贺统领还惦记着。”

    贺萧温和的说道:“能动就好,大人今天还问呢,还嘱咐我去跟你阿爸说,让他别再冒险杀熊取胆了,大人的病已经好多了,你上次送来的药很有用。”

    “恩,那我回去跟我阿爸说。”

    贺萧点头道:“进去吧,你们两个小鬼头,出去就不知道早点回来,大人都问了好几次了。”

    菁菁做了个鬼脸,推开院门就跑了进去,平安和多吉跟在后面,天色已晚,月亮清凉凉的挂在天上,圆圆的一轮。山上清寒,比之下面的温度还要低上几分,一株白梅养在院子中央,还没下雪,就已经早早的开了,梅香四溢,一片清幽,在月光的照耀下,白的像是满树的雪一样。

    “姐姐!”

    还没进屋,菁菁就边跑边大声的喊道,房门被打开,梅香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见是他们,故意撂下脸来,伸出修长的手指使劲的点在菁菁的额头上,啐道:“臭丫头,这么晚也不知道回家,真长成了野丫头看谁还娶你。”

    “嘿嘿,我保证比梅姐你先出嫁!”

    菁菁捂着脑门笑嘻嘻的说,梅香笑骂道:“伶牙俐齿的贼丫头。”

    梅香是一年多前大人从悦贡城买下来的奴隶,她因为不想给一个老贵族当小老婆而逃跑,当时已经要被打死了,被大人救下来之后就跟着大人上了回回山,为人十分泼辣,却是忠心耿耿,跟随大人的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因为是女人,性格又好,已经成了贺萧之外跟大人最亲近的人了。

    “进来吧,大人等你们半天了。”

    关上门房,梅香就带着几人一路进去,这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十分挡风暖和,房间整洁,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却摆了几盆兰草。多吉的叔叔以前是乌先生的帐下兵,后来因为负伤才回了乡,是很有见识的一个人,多吉曾跟着他叔叔学过东边卞唐的诗词文书,对于花卉也多少认识些。可是那些花他仔细看了半天,却不认识几盆,不由得看的有些发愣。

    梅香见了呵呵笑道:“你肯定没见过,这些都是大人派人从大夏收罗来的,平时都养在花房里,如今天气冷了,才搬进来。大人说,这叫嫁接,不是正常能开出来的花品。”

    推开书房的门,就见一双清澈的眼睛淡淡的望过来,楚乔穿了一身棉白色的软衫,下面是一条亚麻色的罗裙,头上新簪了一朵绢制的白芙蓉,一看就是梅香的手笔。她见楚乔终日打扮的素净,就总是想方设法的想些别出心裁的装饰,楚乔为人和善,见她一番好意,也不忍拒绝,就随她折腾去了。

    “回来了。”

    见了他们,楚乔将手上的书卷放下,淡笑的伸出手来,菁菁连忙跑过来,拉住楚乔的手就顺势靠在她的怀里,撒娇的说道:“姐姐,菁菁想死你啦。”

    “哦?是吗?我还是以为你见了多吉就乐不思蜀了。”

    楚乔淡淡的开着玩笑,在别人面前,无论怎样说菁菁永远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唯独在她面前,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能将小丫头闹一个大大的红脸。

    平安笑着说道:“就得大人整治她。”

    当年楚乔离开军队之后,平安就带着妹妹一起跟上了山,只是他却始终坚持没有改口,仍和贺萧等人一般的称呼。

    多吉站在一旁,微微有些愣,平日里,他也算是一个极聪明的少年,见多识广,口齿伶俐,唯独在楚乔面前,却总是不自觉的低着头,似乎连看一眼都觉得是一种亵渎一般,可是却总是忍不住隔三差五就找机会上来看看,似乎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她住的房子也好。

    楚乔和菁菁说笑了几句,抬头看着多吉温言道:“你阿爸好些了吗?”

    多吉恭恭敬敬的说:“已经好多了,劳大人记着。”

    “就要秋收了,这段日子你家的事全是你阿妈在忙活,我已经跟贺萧说了,秋收的时候会派人去帮忙,你回去跟你阿妈说一声,什么时候收麦子就打声招呼。”

    “是,多谢大人关心。”

    “今晚估计会有山雨,你就别下山了,和平安住一晚吧。梅香给你们热了饭,先下去吃点。”

    几人连忙点头,纷纷踢踢踏踏的出了门。

    不出半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气温突然下降了许多,梅香给他们多添了一床被子,加了一个火盆在屋里,平安嗜睡,不一会就呼呼的睡了过去,多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披起衣服就起了身,推开门悄悄的走了出去。

    平安的房间紧挨着菁菁,多吉经过的时候还听到小丫头嘟嘟囔囔的梦痴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再往前,就是一处水阁,回回山上多温泉,这一处就是,暖气融融的,上面建了一个精巧的亭子,掩映在月光之下,显得一片迷离。水阁对面,就是大人的卧房,几株峥嵘的老梅被罩在回廊下,免去了被雨水浇打的命运,幽香四溢。

    多吉很喜欢这里,每一次他都喜欢在很晚的时候来,这样大人就会留他住一晚,然后他就能在平安睡下之后偷偷出来看一会了。

    大人来到秋兰坪已经有两年了,自从大人来到此地,秋兰坪就被免除了兵役和春秋两税,皇帝更是派兵在周围几番扫荡,将附近的山贼流寇一扫而空,南北两处更设了屯兵营,秋兰坪这一片更是安宁富裕了,连个偷鸡摸狗的都找不到。原本这一代并不是居住区,只有几户牧民住在这,渐渐的,百姓们越聚越多,尚慎的百姓们移居了十分之一,不远处的秋兰城越来越热闹,短短两年,已成了燕北有名的重城之一了。

第288章

    大家都是真心爱戴大人的,那些年,她带兵守赤渡,守北朔,带着尚慎的百姓们开荒修道通商开市,兴修水利,传授农耕炼铁之道,建造兵工厂,开办学校商号,做了很多好事。虽然后来她不当官了,但是还是保了一方百姓,让尚慎的百姓们过上了富裕安宁的日子,曾经燕北最为混乱的尚慎郡,如今已经是燕北的第一富裕之地了。

    提起大人,整个尚慎没有一个人不竖大拇指的,都说那是女神转世,专门保护燕北而来的。

    只有阿妈,那天说起大人的病,阿妈幽幽的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说到底,还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娃子啊!”

    是啊!

    阿妈不说,他似乎都忘了,大人今年还不满二十岁,也只是比他大四岁而已。听人家说,大人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皇上一起进大夏皇宫了,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带着兵攻城掠地转战南北了,而他十六岁在干什么?骑马?放羊?挤羊奶?

    多吉有些灰心,很老成的叹了口气,声音刚落,却听前面有人问道:“是多吉吗?”

    多吉一抬头,正好看到大人披着一件白色的斗篷站在梅树下,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璀璨的让人不敢逼视。

    “大……大人。”

    多吉有些窘迫,脸红通通的,好像是偷东西被抓到的小贼。

    大人会怎么想,她会不会以后都不让自己来了?自己站在她的房前望了这么久,她会不会生气?

    情窦初开的少年乱七八糟的想着,却听楚乔轻轻问道:“你睡不着吗?”

    “啊?”多吉傻楞楞的,连忙点头:“恩,睡、睡不着。”

    “饿吗?”

    “啊?”

    “过来。”

    多吉傻乎乎的跟在楚乔身后,走进了水阁,楚乔穿着软底的绣鞋,身姿清瘦,眉目温润如远山青黛,伸出素白的手将另三面窗子都关上,只开着一扇。水阁中央放着一方小桌,上面放着几个精致的食盒,打开之后,幽香四溢,全是精致好看的点心和小菜。

    “是梅香姐做的吗?”

    多吉紧张的没话找话问,却见楚乔缓缓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是我自己做的,没想到吧。”

    多吉一时间有些愣住了,他从没见过大人这样笑,虽然她向来是温和的,可是他却总是觉得她不开心,即便脸上明明是笑着,眼睛里似乎也有化不开的雾霭,看不见真正的喜悦。阿妈说,那是因为心里的伤心太多了,就像是折了翅的鹰,就算是活着,也不会开心,因为它已经不再是鹰了。

    可是现在,大人离他那么近,他看见了她真心的笑,狡黠的,像是一只小狐狸,眼睛弯弯的,有调皮的光,还有些吹嘘的得意。他傻傻的连忙点头,却已经忘了她问什么,只能顺着她的口气赞叹道:“是吗?啊!真了不起!”

    楚乔心情不错,见他的样子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笑道:“傻小子。”

    多吉有些郁闷,他十六了,阿爸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娶了阿妈了,不是小孩子了。

    “坐下来,尝尝。”

    多吉听话的坐下来,拿起一块糕点,左右看了一圈,却舍不得下口。这糕点做的十分精致,看起来像是一朵梅花,以白糖糕做成,中心还有几丝红枣丝做花心。

    “吃啊!”

    楚乔催促他,少年紧张的一口吞下去,噎的够呛,楚乔连忙给他倒了杯茶,多吉灌了一大口,才将那糕点吞下去。

    “好吃吗?”

    楚乔问,多吉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委委屈屈的憋着嘴:“没尝出来。”

    “呵呵,”楚乔笑起来,将整盘都推过去,说道:“都给你。”

    多吉开始一块一块的吃起来,不时的赞叹道:“大人,您太厉害了,还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您是跟谁学的啊?”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跟御膳房的老师傅学的,多吉很有口福啊,大夏的皇帝平时也吃这些的。”

    “啊?”多吉一愣,他今晚似乎比平时傻了许多,总是傻乎乎的。

    外面的水池突然发出咕嘟一声,风吹进来,吹开了另一扇窗户,楚乔站起身去关窗子,却见房根底下的老梅已经长的有房子高了,不由得也愣住了,伸在半空的手愣愣的就停了下来,一行行的月光照射在她的手腕上,斑斑驳驳,影影绰绰。

    一转眼,已经过去两年了,昔日新种的梅树也已经有屋檐高了。

    岁月真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它从不会因为任何喜悦和悲伤而停住脚步,当它匆匆离去之后,任何曾经激烈的情绪,都会在磨合下渐渐冷却下来。

    那天晚上,她离开了云碧城,一直走了半个月,终于到了北朔,然后在一个清晨,她顺着冷冷清清的北朔大街走出北朔城门的时候,却看到了成千上万的燕北百姓。

    他们有北朔城的本土居民,更有的从远远的内陆赶来,尚慎、落日山、蓝城、赤渡、回回、美林,百姓们知道了她要离去的消息,一言不发的结伴而来,一路上她曾遇到过很多这样的队伍,可是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曾打扰她,只是一路这样悄悄的跟着,直到此时,才聚集在北朔城门口,静静的看着她,送她最后一程。

    人群里有白发耄耋的老人,有年幼稚弱的孩子,有蓝眼睛的关外人,也有东陆前来做生意的商人,有曾经和她并肩抗击过大夏军队的赤渡民兵,更有在她的保护下死里逃生的北朔百姓,有参与过她修路通商的尚慎百姓,更有回回山下那些牧马放羊的牧民。

    这些人一大早就出了城,静静的分列驰道两侧,让出一条空道来,见她出来,全都齐刷刷的向她望来。

    楚乔至今也无法忘记那些眼神,有不舍,有难过,有挽留,有伤心,有担忧,有害怕,可是他们将这千万种眼神全都化成了缄默,就连三四岁的孩子都一声不出,只是安静的望着她,安静的望着她。

    那一刻,她难过的想要哭。

    她知道她身上的责任,一年来,她走遍了燕北大地,她将和平的思想传遍了燕北的每一个角落,她带领着他们建设家园,在战火的后方努力的恢复生产,他们是全心全意的信任拥护着她。这个被压迫了几百年的民族,将对自由的渴望和对美好生活的希望全都放在了她的身上,而如今,她就要离开了,就要背弃她对他们的承诺,她要离开他们,再也不去过问她曾经用尽全力去争取的梦想了。

    贺萧带着秀丽军的九千官兵站在前面,全副武装,打好了行囊,一副要随她远行的样子。

    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她只能愣愣的站在那里,像是石铸的雕像。

    突然间,一双小小的软软的手抱住了她的腰,她低下头去,只见竟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一言不发的望着她,倔强的仰着头,眼泪含在眼圈里,就是不掉下来。平安从后面跑过来,想要拉开自己的妹妹,却怎么也拉不开。

    平安那时候在当兵,第一次被燕洵派往燕北内陆的时候小菁菁就跟着她,那时候已经跟她生活了一年多了。

    “姐姐,”菁菁终于还是哭了出来,眼泪一行行的流下来:“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我了吗?”

    孩子开始哭,渐渐的,有别人开始跟着哭了起来,百姓们一排排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是谁最先跪下去,渐渐的大片大片的百姓们跪在地上,七老八十的老人家哭的老泪纵横,反复的问:“大人,你不要我们了吗?”

    “大人,你不在,我又要被抓去做奴隶了。”

    “大人,您要去哪啊?我跟您一起去行吗?”

    冷风呼呼的吹来,吹起地上的皑皑积雪,远行的楚乔松开了马缰,仰起头来,眼睛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眼泪一行行的顺着眼角流下,落在浓密的鬓发里。

    沉甸甸的责任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但是却无力逃脱,他太了解她,于是只要施展一个小小的手段,就能将她吃的死死的。

    那一天,她似乎流光了一生所有的眼泪,站在苍茫茫的雪地上,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握在手里的风筝,连线都没有,想逃都不知道该逃到哪里去。

    她就这样窝囊的留了下来,住在回回山的半山腰上,一住,就是两年。

    两年间,她眼睁睁的看着他,看着他征兵纳税,看着他攻城掠地,看着他施行比大夏还要苛刻的兵役制度,看着他一步步的铲除异己,坐稳了燕北的铁桶江山。

    她有时候在想,生命真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总是能在绝望的时候给你希望,让你继续坚持下来,然后再在你马上就要靠近希望的时候,一盆冷水浇熄你所有的梦想。

    燕洵终究还是成功了,大夏在他的打压下抬不起头来。

    诸葛玥死后,诸葛阀虽然急忙撇清自己,将诸葛玥逐出族谱扫出家门,连尸体都没葬进家族陵地。但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受到了牵连,在长老会中的地位大不如前,诸葛怀也遭贬斥,一降再降,诸葛穆青虽然仍在试图挽回,积极扶植家族的旁系子弟,但是效果却明显不好。

第289章

    乐邢将军的女儿乐婉怡也急急忙忙的悔了婚,亲自写了万言血书,上表给夏皇,说诸葛家财大势大,仗势欺人,诸葛玥人品下流,贪图她的美色,自己是在如何不愿意的情况下,被他以家族权势相威胁,逼迫自己和他订婚。如今他犯下如此天理不容的罪行,就算做遗孀,也是对帝国对皇上的不尊和侮辱,她宁愿出家为尼,也不愿意嫁与如此下流无耻之人为妻。

    乐婉怡一心向佛之决心如此恳切,决心如此坚定,一时间在真煌帝都传为佳话,虽然最后没能如愿以偿的落发为尼,但是也成功和万恶的罪臣划清了界限,保持了自己的品格之高洁。

    当然,作为诸葛玥的直接上司,赵彻也逃不过被贬的命运。这个几起几落的皇子再次被贬东北边关,去一个不毛之地监管一项完全没有必要的军事工事建设,就此远离了大夏的政坛。

    最让人无法想象的是十四皇子赵飏竟会和魏阀结盟,在魏光的支持下,赵飏一跃成为大夏首屈一指的实权皇子,被封为周王,魏舒烨也水涨船高,统领了雁鸣关的军事大权。

    大夏的权力机构重新洗牌一遍,但是明眼人却不难发现,以前那种霸气已经渐渐远离大夏了,面对燕北的铁骑强兵,他们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虽然魏舒烨也算是颇有军事才华,奈何燕洵技高一筹,又有国内的政治干扰,渐渐的改攻为守,这一年来,已经越来越明显的露出疲态了。

    如今西蒙四分,卞唐李策已经坐稳了皇位,怀宋长公主纳兰红叶主政,燕洵虎踞西北,和大夏隔江相望,再无一家独大之势。

    然而尽管这样,燕洵却始终不敢轻易攻破大夏,因为在贺兰山的西南方,一个新的政权很突然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无人知道那个政权的来历,甚至无人知道他们的实际人数情况,只是通过过往的商旅和派出去的斥候隐约知道,那个政权的领导者自称为“青海王”。

    青海,地处贺兰山以南,翠微山以西,传闻中,那是一片荒无人烟并且酷热贫瘠的地带,野兽横行,寸草不生。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是大陆各大政权对犯人的流放之地,传闻到了那里的人几乎没有人能生存下来的,不是沦为野兽的口食,就是生了各种怪病病死。是以,一直以来,流放青海总是死亡的代言词,甚至有人宁愿死在西蒙,也不愿意踏入青海半步,多年来,自杀在翠微关的犯人已经不知几何。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毒虫遍布、凶兽横行、寸草不生的地方,却突然间流星一般的生出一个政权。

    七七八年七月十七,燕洵亲自坐镇,指挥大军七万,攻打雁鸣关南门,眼看就要成功,西南后方却突然出现敌人的踪影。他们身手矫健,战斗彪悍,行动如风,迅猛若狼,像是刀子般插入燕北军的左翼,粉碎了燕北军的攻势,然而就在燕洵急忙掉转马头去还击的时候,他们却空气般的消失了。

    直到很久之后,斥候兵才在翠微关找到了他们的踪影,而如今,翠微关的已经被一个名为“青海王”的人占领了。

    这对燕北来说,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噩耗。因为翠微关位于贺兰山附近,在赤水以西,这就说明,除了美林关外的犬戎人,燕北的后方又出现一个叫做青海王的敌人。而且比犬戎人更糟的是,美林关是掌握是燕北手里的,而翠微关,却是人家青海王的。

    这就说明,人家青海王想什么时候进燕北转转,就什么时候进燕北转转,你根本拿人家没有一点办法。而且翠微关是地处贺兰山和翠微山的交界处,以东是一片平原,没有任何天然屏障,根本无险可守,想要阻挡青海的敌人,就只能沿着翠微关建立起一条长约几千公里的长城。

    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但是好在,那个青海王自从那一次,再也没有出来,似乎他当天就是闲着没事出门溜达一圈,来告诉燕洵有他这么个邻居的存在一样。然而燕洵却不敢麻痹大意,一边不断的派人前往青海探听情报,几次前往翠微关,希望和青海王接洽,一边在西南设置防御屏障,安排屯兵。如此,才给了大夏一个喘息之机。

    这些事情,都是贺萧他们陆续告诉她的,这两年来,楚乔很少下山,除了两年前出去办事,再也没有离开过。

    咕嘟嘟的声响突然传来,多吉疑惑的低头去看,却是一个小锅正在小火炉上咕嘟着,楚乔见了,连忙走过去,带上大大的手套将锅端起来,回头说道:“吃完就回去睡吧,我先走了。”

    多吉看着楚乔的身影渐渐离去,却不是向着自己的房间,而是绕到了后面的松园,也不跟着,只是将几块剩下的糕点包起来,舍不得吃的握在手里。

    风吹过松林,一片沙沙的想,一路走到一座青石碑前,将小锅放下,打开之后,却是一锅红油辣子涮羊肉。

    石碑前有青石小桌和凳子,已经被人摩挲的十分光滑,一看就是经常坐人。石碑很是简单古朴,上面只刻了五个大字:“诸葛玥之墓”。

    是的,两年前,她曾带着三百名精锐的秀丽军,前往大夏抢回了诸葛玥的尸体。

    那时她接到消息,诸葛家终于还是将诸葛玥逐出家门,并且不许他的尸骨葬在家族陵地,而是经受了鞭刑,随意的丢在了城南的乱葬岗里。

    过程其实很顺利,根本就没有人看顾那具已然无用了的尸首,当楚乔赶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野狗扯碎,面目全非,若不是因为死后受了鞭刑,她几乎无法将那些残破的尸骨拼凑起来。不得已下,她不得不将他火葬,然后带着骨灰返回燕北。

    在真煌的时候,她终于听说了那位婉怡小姐之事,生平第一次她是如此的不冷静,对这无耻之人恨的咬牙切齿。

    婉怡小姐为了全自己的向佛之心,那段日子正在每日往返于佛寺和家之间,楚乔带人拦截了她的车驾,亲手为她落了发,泄愤般的剃成了秃子。之后看着她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的嘴脸,却突然间觉得兴致索然,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意识到诸葛玥真的已经不在了,他变成了自己手中这个罐子里的飞灰,被人侮辱,被人作践,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践踏他的尊严,而自己,除了痛揍那人一顿之外什么也做不了,无法救他,无法让他的家族承认他,无法还他声誉,甚至无法保他一个全尸。

    她说不清自己当时的心情,似乎觉得世间一切登时变得灰白,她带着人返回尚慎,再也不下山一步,终日守着这个不大的院子,将自己的时间全部埋葬在这里。

    “诸葛玥,你现在躺在下面一定觉得很爽吧,我听贺萧说,你们大夏在雁鸣关下又打了个败仗,魏舒烨根本就不是燕洵的对手,没有你,大夏吃了很大的亏。你这人表面上老是装成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其实我知道,你是最记仇的,你现在一定在想:一群王八蛋,活该!没有老子,你们全都白给。”

    楚乔一边用筷子搅着锅里的羊肉,一边缓缓的说道,她低着头,头发从脸颊旁垂下来,皮肤雪白的,月光透过松枝照在上面,一道一道的光晕,斑驳的冰冷。

    “我昨晚又没梦到你,你说你是不是没死啊?要不怎么这么没良心,连个梦都不入。你是不是还在那生闷气?气没人为你报仇?不过你的人缘也真是太差了,仅有的那么几个忠心的还整天的操刀来砍我,不过也多亏了他们几个笨,若是去砍燕洵,估计就没活路了。”

    锅渐渐不热了,羊油都凝固在了一起,她喃喃的继续说道:“我昨天又给你烧纸钱了,你收到了吧,你以前对我挺好,我没什么报答你的,就只能在你死后给你烧点钱用。你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就被惯坏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若是到那边没有钱可怎么生活?不过也没事,你是带着那么多小弟一起走的,就算到了阴间,也可以继续作威作福。”

    “诸葛玥,你知道墨儿去了哪吗?我派人去真煌好几次了,都查不到他的下落,说是失踪了,不会是被你老爸咔嚓掉了吧?墨儿还那么小,身世那么可怜,你在那边留意着点,若是见到他就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满世界的去找。”

    一阵风吹来,树上的积水全都扑朔朔的掉进锅里,楚乔恍若未觉,她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如何的难过和伤心,只是静静的说着,声音很低很低,在这寂静的夜里却别样的清晰。

    “诸葛玥,其实我昨天晚上没睡着,我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看了一晚上,我反复的想那天的事,其实我应该是有机会救你的,第一我当时应该让贺萧断后,我和你一起走,然后分兵二十个方向,我们却不离开,偷偷返回悦贡,等待风声过后再想办法逃走。第二在千丈湖上我应该带军从后方冲击大军的右翼,那里都是弓弩手,跑马两个来回就能冲散,这样你就有离开湖心开阔地带的机会和时间。第三,我当时怎么能去求燕洵呢?我应该直接劫持他,我笑呵呵的过去,他是不会怀疑的,我当时脑子进水了吗?还有,最后你怎么能推我上去呢,我手上有匕首,我们应该在水下游几百米,然后破冰出去,虽然水很冷,但是一时半会也冻不死的吧,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还坚持了好长时间呢,何况我们都是练过武的人。”

第290章

    楚乔懊恼的嘟囔着:“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夜里很静,甚至能听到山下人家的狗叫,所有人都睡下了,只有她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坐在这里,楚乔说了半天了,突然站起身来使劲的敲了敲诸葛玥的墓碑,大声说道:“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没听到啊?”

    清脆的回声回荡在松林里,楚乔说完之后就有些愣住了,她半蹲在墓前,神色一黯,她低下头,头发从两侧垂下来,看不见脸孔。

    她的声音闷闷的,小声的说:“我明明有那么多办法,可是却为什么没能救下你呢?”

    夜凉如水,微风吹起她的衣裳,她就那样靠在墓碑上,好久也不动,像是凝固了一样,秋天的松树枝叶有些微微的泛黄,风过处,唰唰的响。

    好似很多年前一样,他们也曾这样靠在一起,夜那么黑,四周都是敌人,他们背靠着背的并肩作战,默契的好像是一个人一样。

    “诸葛玥,这就是我们的命……”

    楚乔低声的说,天上飞过一群乌鸦,娃娃的叫着,刮过上空,渐渐去的远了。

    楚乔曾以为,生命就会一直这样进行下去,然而第二天一早,一个消息晴天霹雳一样的袭来,登时打碎了她生活最后的宁静。

    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大同行会叛乱的消息像是滚烫的油,一下子就在回回的阴雨天气里炸出了噼啪的火花。

    楚乔看着多吉的叔叔,看着这个肩头染血四十多岁的男人,皱着眉思索的这耸人听闻的字句。

    “大人,请你下山吧,你若是不去,大同必定彻底覆灭!”

    楚乔静静的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大同行会造反的消息是早上秋兰城守军刚刚来通报了的,可是紧随其后,多吉叔就跑来告诉她燕洵要彻底铲除大同行会,已经解除了羽姑娘和乌先生的兵权,并且擒住了夏执、希睿等大同将领,大同的根据地望城已被夷为一片废墟,现在陛下还要假意招还缳缳郡主的火云军,想要将郡主也铲草除根。

    对于这样的话,楚乔是不愿意相信的,狼也在告诫着她,不能这样草率的听信不确定的谣言。

    燕洵虽然手段狠辣,但是并不是没有头脑,在这个时候,铲除大同行会或许还情有可原,除掉乌先生和羽姑娘也勉强可以接受,但是为什么要除掉缳缳?缳缳可是他的亲妹妹,虽然是大同的信徒,由大同抚养长大,但是也未必就会因为大同而和自己的哥哥反目成仇。

    “你先下山吧。”

    “大人!”多吉叔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砰砰的磕头道:“求大人救救大同吧,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了。”

    磕头的声音那么大,一会的功夫就已经鲜血淋漓,楚乔皱着眉看着他,终于还是静静的转过身去,走进了屋子,房门缓缓的关上,徒留男人绝望的眼神悲伤的望着她。

    对于大同行会,楚乔原本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除了乌先生和羽姑娘两位,其余的她向来很少打交道。她曾经以为他们只是一群擅权的居心叵测之徒,可是后来渐渐发现其实并不全是如此,大部分的大同行会会员,都是一些执着的信徒和战士,他们就好比中国古代的墨家信徒一般,善战,多学,且心地良善。

    这样的人,若是好好利用引导,应该是能派上大用场的,杀?燕洵不会。

    楚乔这样想着,强压下心头的不安,静静的等待着后续的消息。

    然而,事情完全脱离了楚乔的预想,不出两日,战火就在燕北内地相继爆发,诸多行会都被军队围剿,大同的领导者们遭到了灭顶的灾难,杀戮来的这样快,快到之前他们甚至没能听到一丝消息,一切都像是一场酝酿许久的洪水,轰然没顶,谁都来不及做出一点应急的反应。

    第二天晚上,求救的使者再一次登上回回山,一行二十人,最后活着上山的只有一人,马上的骑士浑身浴血,一条手臂只有一点皮肉还连在肩膀上,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掉下来。

    他看着楚乔,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只手费力的解开衣襟的扣子,已被汗水和血污染红的内衫一片污浊,可是仍可看清上面以鲜血写成的清瘦字体:阿楚,帮帮我们,仲羽。

    楚乔沉默了半晌,然后对着那名骑兵深深的鞠躬:“辛苦你了。”

    骑兵看着她,面无表情,眼睛发直,好像没听到一样。

    楚乔站直了身子,冰冷的夜风吹过她纤瘦的身体,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沉声说道:“贺萧,备马,下山!”

    骑兵的眼睛陡然现出一丝光彩,随后,他大头朝下的倒在地上,背脊上插着一支利箭,深深的没入背心,无人可以想象他是怎样支撑着爬上回回的。

    只带了二十名护卫,楚乔披上披风和雨披,就冲入了茫茫无边的夜色之中。冷雨不断的冲刷着她的眼睛,不祥的预感渐渐将她吞没,她已经不愿意再去想,战马狂奔,夜色浓郁,路途显得那般遥远。

    羽姑娘的三千护卫团如今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人人身负重伤,但是看到楚乔等人策马前来的那一刻,他们仍旧如同猛兽般的从地上一跃而起,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瓢泼大雨中,羽姑娘躺在一个茅草屋里,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睡觉,似乎是听到了人声,缓缓的睁开双眼,苍白的脸色略显乌青,看见是楚乔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静静的笑道:“你来了。”

    一只利箭洞穿了她的心口,虽然已经草草的包扎,但是没有伤药,无人敢将箭矢拔出。

    多吉见了眼睛一红,他抽着鼻子说道:“我去找达烈大叔。”说罢,开门就走了出去。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楚乔半跪在地上,以她的眼力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羽姑娘的伤势有多么的严重,她咽下心底的酸楚,轻声说道:“姑娘,出了什么事?”

    羽姑娘深吸一口气,轻轻的咳了两声,脸上浮起几丝不健康的红润。

    “长庆赋税严苛,当地的百姓造了反,会里的几个会首都有参与,事情败露,已然无法回转了。”

    “你也参与了?”楚乔眉头紧紧皱起,沉声说道:“你们怎么这样糊涂?参与百姓造反,等于直接造反?燕洵他本就不信任大同,你们为何会如此大意?”

    “呵呵,”羽姑娘轻轻一笑,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她的目光那般飘渺,似乎是看着楚乔,却似乎已经越过她看到了很远,她静静的说:“你没有看到,长庆去年遭了雪灾,今年春天牧草又不好,牲口大批大批的死去,如今已经有地方在吃孩子了,这个时候,还要抢去他们过冬的最后一点粮食,就等于要他们的命。”

    “陛下在备战,要在入冬之前攻下翠微关,于是就征兵征粮,百姓们全都死了。我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是我不得不去做。”

    楚乔咬紧嘴唇,鼻子酸楚,紧紧的握住羽姑娘的手,说不出话来。

    “阿楚,你是个好孩子,只是生活的太辛苦,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世上并不是一切事情都能按照你的希望前行,很多时候,我们纵然努力了,但是却并不一定会如愿,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时光在等着你。”

    羽姑娘温柔的笑,眼角的鱼尾纹像是柔和的风,笼着眼眸中的两潭清水,声音像是从九天之外飘来,楚乔半跪在干草上,手捂着她的胸口,潺潺的鲜血无声无息的涌出,染红了楚乔洁白的长袍。她紧咬着下唇,眼泪盈在眼圈,抿紧唇角,脸色凄惶的苍白。

    “羽姑娘,你坚持住,多吉去找大夫了。”

    “不成了……”

    羽姑娘轻轻的摇了摇头,脸色好似雪峰上的白雪,清瘦的肩膀手臂一片冰冷,她仰着头,视线投向破旧的屋顶,外面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她恍惚间似乎想起了很多事情。生命的最后一刻,时光在她的眼前飞速而过,一忽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在卧龙山上,相思枫红,落英缤纷,她站在初秋的枫林中,望着那一袭青衫萧萧黑发如墨的身影。

    她似乎还能记起那时的阳光,暖暖的照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母亲温柔的手。一旁的石桌上放着一只古琴,几片枫叶落在上面,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影子,留下忽明忽暗的光晕,他自漫天枫红中回过头来,笑容温软,目光如水,柔和的望着她,冲她伸出手,温言的说:“阿羽,怎么起得这样早?”

    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其实并不喜欢所谓的权术之道,并不喜欢兵法和韬略,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希望能有一个家,可以如寻常女子般学习女红和诗词,长大后嫁一个体贴的丈夫,春起摘花戴,寒夜听雨声,一生平顺安然,什么救世度人,手掌乾坤,从来就不是她的梦想。

第291章

    然而,他却是有大志向大抱负的,他心怀苍生,看不过这世间的种种不公,上山求学也只是为了学习济世救人的屠龙之术。于是,他学兵法,她便钻研权术,他学实业,她便研习商道,他学体察民声,她便揣摩上意,他宽厚待人,她便严苛驭下。她废寝忘食的修习兵家诡道和谋算权术,只为他朝有一日可以追随他的脚步与他共同进退。

    师傅洞悉世事,只一眼就知晓了她的心思,非但没有阻止,反而倾囊相授,只是在她下山的时候将一封书信悄悄放在她的行囊之中,很久之后她才发现,打开之后却只有一个字:痴。

    一忽十五载,她戎马一生,呕心沥血,历经多少生死波折。好在,他一直在她的身边,无论外面是狂风骤雨还是冷雪冰霜,他们始终站在一处,岁月流逝,沧桑巨变,世间万物都已容颜不复,为了权力,父子成仇,亲人反目,爱人背弃,唯有他们,始终不改初衷,坚守心底信念,不曾有半分动摇。

    然而,有些潜藏在心底的话却从未吐出口,十几年了,他们就这样聚聚散散,她总是觉得以后还是有机会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们在忙碌,在奔波,在为心中的梦想而执着。然而却从未想过,也许有一天,真的就不再有机会了。那些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那些深深压抑了近二十年的感情,那些如早春桑陌般婉转沉静的心绪,终于,永远的失去了倾吐的机会。

    “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低的说:“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一张温和舒淡的脸孔突然模糊的出现在眼前,羽姑娘轻轻的笑,伤口的鲜血像是蜿蜒的溪水,渗透布帛,缓缓流泻而出。她费力的伸出手,似乎想去触碰那张模糊的脸孔,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正当年少,她因为逃跑而被主人在街上责罚,打的体无完肤,却强忍着不哭出来。他跟着师傅经过桥头,突然蹲下身来递给她一瓶伤药,然后皱着眉说:“早晚各一次,好好养伤。”

    “其实,我一生的快乐,也许就是能够好好的睡上一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没有战争,没有杀戮,没有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门外大雪纷飞,狂风翻涌,我爱的人躺在我的身边安静的睡,不动,不说话。可惜,我永远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笑容在唇角绽放,羽姑娘疲惫的说:“阿楚,我想要睡一会,道崖若是到了,记得叫醒我。”

    楚乔紧咬下唇,拼命的点头,羽姑娘放心的闭上眼睛,眉眼间全是满满的疲惫和困倦,她低声的说:“我就睡一小会,我太累了,就睡一小会。”

    长长的睫毛在如莲的素颜上投下淡淡的剪影,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再也听不到了,手指滑落,沉重的垂下,落在楚乔的臂弯。

    门外的风忽然变大,夹着冷雨吹卷进来,小小茅屋里,楚乔的身躯渐渐僵硬,她低着头,一滴眼泪唰的落下,砸在羽姑娘冰冷的脸颊上,蜿蜒而下,滚落在地上的血泊里,轻柔的化开,融进血水之中。

    “大人!”

    贺萧突然不顾一切的冲进来,看到死去的羽姑娘,饱经风霜的男人猛然愣在当场。

    楚乔缓缓抬起眼眸,静静的看着他,声音沙哑的问:“什么事?”

    贺萧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乌先生到了。”

    见到乌先生的时候,天仍在下雨,楚乔披着雨披,在贺萧等人的护卫下来到了秋兰坪的边缘,一片漆黑苍茫的旷野上,战士们点着浇了桐油的火把,整条驰道上全是被雨水泡的发白的尸体,贺旗撑着一把大伞站在一棵胡杨树下,乌先生就跪在那里,面朝着楚乔等人来路的方向,背上插着三只利箭,其中一只透背穿过来,正好刺中心脏。他面色苍白,嘴角蜿蜒的流下一道殷红,气息全无,却犹自睁着眼睛,好似在凝望着什么,虽死仍旧不倒,目光切切,眉头紧锁。

    “我们赶到的时候,乌先生已经去了。”

    贺萧的声音在耳边低沉的响起,夜那么黑,黑的看不到一点光亮。楚乔挺直背脊,坐在马背上,眼睛干涩涩的,流不出眼泪来。

    一声痛苦的哭嚎突然从背后穿来,那是多吉的叔叔,曾经在乌先生的帐下当兵。受伤之后,乌先生体恤他,让他返乡,还给了他生活养家的钱,此刻,那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像是一头红了眼睛的狼一样,踉跄的奔过去,跪在大雨里,放声大哭。

    “这个世界,还有另一种东西凌驾于爱情和自由之上,值得你为之付出一切去守护,我大同的理想,已经留在尚慎高原上了。”

    依稀间,楚乔甚至听到乌先生一年前在回回山上说出的那番话,夜风呼呼的吹,大雨倾盆而下,楚乔闭上眼睛仰起头来,冰冷的雨浇在她的脸孔上,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

    羽姑娘,你要等一等,你等的人来了,这一世你们太累了,下一世,不要再扛那么多的责任,你们要在一起,好好的生活,什么都别去想了。

    沉重的马蹄声突然传来,远远的地平线之下,大批的人马呼啸而来,人数大约有三千多人马,全都是清一色的骑兵,马蹄如滚滚闷雷,雷霆般的卷来,冷雨敲打在玄黑的铁甲上,发出森然的铿锵声。

    “楚大人!”为首的男子大声叫道,黑夜里看不到他的脸孔,只能通过声音判断他还很年轻:“我奉陛下之命前来保护大人安全,如今大同叛党阴谋造反,请大人随我前往秋兰军营暂避。”

    “是你们!”多吉的叔叔突然跳起来,红的眼睛大声喝道:“是你们杀了先生!我跟你们拼啦!”

    话音刚落,四十多岁的汉子猛的冲上前去,一把拔出腰间的马刀,狂吼着如同一只发疯的狼。

    “回来!”

    楚乔失声尖叫,几乎在同时,十多只利箭嗖的一声穿透了多吉叔叔的胸膛,他依靠惯性踉跄的跑了几步,终于砰的一声倒下去,鲜血飞溅而出,在夜色下染下妖艳的红。

    “阿叔!”

    少年的尖叫猛然传来,楚乔眉头紧锁,极目望去,只听对方的阵营中传来了孩子的声音,赫然正是多吉平安和菁菁三人。

    “叛党行事太过嚣张,还请大人马上随我回去。”

    贺萧等二十多人缓缓拔出战刀,策马上前护卫在楚乔周围,冷然的和对面的大军对持着,多吉的叫骂声像是冷然的利箭,寸寸扎在楚乔的心上,她皱着眉沉默许久,终于砰的一声,抛下宝剑,任三尺青锋,跌落在肮脏的淤泥里。楚乔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荆紫苏,秋兰城西兵营的营房内,荆紫苏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提着大大的食盒,身姿较当初分别时稍显丰满,面色红润,小腹高高的隆起,一看就是怀了身孕。

    “月儿?”

    荆紫苏的小心的叫了一声,将已经冷掉的饭菜换下,端上新的热饭热菜,都是楚乔平日爱吃的食物,四菜一汤,做的很清淡。

    “你吃点吧,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楚乔转过头来,微微蹙眉,沉声说道:“燕洵逼你来游说我?”

    “没有,”紫苏连忙摇头,紧张的说道:“仕朋,是我的丈夫。”

    唐仕朋,秋兰城兵戍长,就是之前将楚乔逼到此地的军官,也是杀了乌先生埋伏了羽姑娘的直接凶手。

    楚乔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她看着荆紫苏,久久没有说话。

    “月儿,你、你吃一点吧。”荆紫苏小心翼翼的说,都不敢抬起头来看她,急忙说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亲手做的。”

    “乌先生被杀了,你事先知道吗?”

    荆紫苏站在那里,低着头,紧张的攥着手里的手帕,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鸟,声音低低的说:“我、我知道。”

    “羽姑娘也死了,你也知道吗?”

    荆紫苏轻轻的点了点头。

    “你丈夫抓了平安和菁菁用来威胁我就范,你知道吗?”

    “月儿?”荆紫苏抬起头来,满脸祈求的望着她,眼眶通红,泪眼朦胧,几乎要落下泪来。

    “现在他们就要去杀别人了,边仓、希睿、夏执、阿都、缳缳、小和,都难逃一死,你知道吗?”

    荆紫苏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捂着脸,挺着大肚子站在楚乔面前,泣不成声。

    楚乔看着她,依稀间视线变得模糊,为了她们,她屡次舍生冒死,而这两年因为她和燕洵之间关系僵硬,她们甚至从未来回回看她一眼,哪怕是生孩子,也没有给她去一封书信。

    这些人,毕竟是她名义上的亲人,是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们。

    “你走吧。”

    楚乔转过身去,不再看一眼。荆紫苏小心的拽住她的衣角,轻声的唤她:“月儿……”

第292章

    她不为所动,却听荆紫苏难过的哭道:“月儿,我能怎么样呢?我能怎么样呢?我只是一个女人啊!”

    是啊,她能期望她怎么样?背叛丈夫,背叛家庭,前来通风报讯?这一切对以夫为天的荆紫苏来说,何尝不是天方夜谭?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有愤怒?还是会有不甘和心寒?她知道,如果是她们出事,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帮助她们,所以,就期待着别人也会如此对她?

    “月儿,你为何这样固执呢?陛下对你那么好,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金银财宝荣华富贵都摆在你的面前,陛下为了你,多年不娶,他这样对你,你还不满足吗?你还奢求什么呢?他毕竟是皇上啊!”

    若是以前,楚乔也许会发自内心的冷笑出声,可是现在,她连笑都笑不出了。

    是啊,金银财宝,富贵荣华,只要她肯点头,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燕北国母,就是燕北皇帝的唯一宠妻,过上锦衣玉食的奢华生活。作为一个女人,她还奢求什么呢?她在伤心难过退隐山林的时候,殊不知别人都在笑话着她的不识好歹,而这些人之中,甚至还包括了她的姐姐。

    但是,那些都不是她所要的,正如燕洵所说,她从不曾真正了解他,可是燕洵,相交十余年,你又何时真正了解我?

    你错就错在,将我当成了荆紫苏之类的女子,而我楚乔,却绝非这样的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楚乔淡淡的甩开了荆紫苏的手,径直走进了里屋,再也不回头看上一眼。

    过了一会,房间的门被打开,荆紫苏静静的走了出去,落锁的声音尤其显得响亮,咔嚓一声,像是锁住了楚乔的思想。楚乔坐在床榻上,脚下是一笼沉香,淡淡的香气自铜盖的间隙间飘散而出,像是一行浮云。她静静的靠在床柱上,脑子里混乱的想起了很多东西,心越来越冷,渐渐的失去了温度,这两年来她一直控制自己不去想的事情纷涌着冒出头来,乌先生和羽姑娘的影子交相重叠在眼前,让她的指尖冰冷的颤抖。

    哀莫大于心死,而如今,她终于彻底的绝望了。

    一连三天,楚乔都被困在这座牢笼之中,和外面完全隔绝了消息,她想,羽姑娘当时可能是错了,她误以为楚乔可以阻止这一切,却根本就不了解燕洵。他从小就是那样坚定执着的一个人,他想要做的事,无人可以阻止,哪怕是她。如今,大局已定,她只需等待一个结果就可以了。

    燕洵自小便是乌先生的弟子,后来又拜在羽姑娘的门下学习兵法,他的武功剑法皆是出自楚乔之手,如今,他青出于蓝,那些陈年旧事,终于被他一脚踢开了。

    第三天晚上,楚乔如往常般坐在床榻上静静出神,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声,噼啪的落锁,荆紫苏惊慌失措的跑了进来,手拿着远行的披风和包袱,大步的跑进来说道:“月儿,快、快走!”

    楚乔猛的站起身来,皱眉问道:“唐仕朋要你放了我?”

    荆紫苏面色苍白,愣愣的站在原地,听到丈夫的名字猛然一呆,楚乔顿时了然,沉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不会放过你的。”

    “月儿、快、快走吧。”荆紫苏将衣服塞到她的手里,失措的说:“快点。”

    “不行,我若是走了,会害了贺萧他们。”

    “你的人冲进城了,他们已经冲进大牢将贺统领和平安他们都抢出去了。”

    “什么?”楚乔一惊,连忙说道:“秀丽军来了?”

    “恩,”荆紫苏点头急忙道:“你快走吧,仕朋马上就要来了。”

    荆紫苏手脚麻利的为她穿好衣裳,披上披风,向来柔弱的脸孔首次现出一丝刚强。楚乔一把抓住她的手,沉声问道:“紫苏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他会如何对你?”

    荆紫苏顿时愣住了,几天下来,她的脸孔明显的消瘦许多,大大的眼睛显得十分惊慌,过了许久,她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只是觉得,乌先生是好人,羽姑娘也是好人,月儿你,也是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的。”

    楚乔眼角一酸,这个一生受人欺辱,随波逐流的柔弱女子,在生死紧要关头,竟然只凭她自己的心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她的理由很简单,好人不应该没有好报,可是紫苏姐你可知道,这个世界上好人大多数都是没有好报的,魑魅横行,魍魉安世,好人早就活不下去了。

    看着她单纯清澈的眉眼,楚乔只觉得恍若有一座山压在了肩上,让她透不过气,她深深的呼吸,坚定的说道:“你跟我走。”

    “不行,”荆紫苏摇了摇头:“我毕竟是他的妻子,还怀了身孕,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快走吧。”

    楚乔沉声说道:“你必须跟我走。”

    “不,月儿,我是仕朋的妻子,我不会离开他的,这就是我的家啊!”

    此时此刻,荆紫苏的眼睛难得的露出几分执着和坚定,楚乔明白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信念和执着,荆紫苏也不例外。她点了点头,穿好衣服,缓缓说道:“紫苏姐,我走了,你要保重,我办完事会回来找你的。”

    “恩,我再有四个月就要生宝宝了,你是他小姨,到时候一定要来看看。”

    荆紫苏手捂着肚子,羞涩一笑,慈母般的温柔像是暖春的朝阳。楚乔握着她的手,沉声说道:“等着我。”

    说罢,凌厉的转身离去。

    九千秀丽军呼啸而来,城里的百姓亲自为他们开门引路,整个秋兰城西兵营将军府都沦入了一片喊杀火海之中,唐仕朋骑在马背上,大骂着指挥着溃散的部队。就在这时,一名下属突然跑来报告到:“将军!楚乔跑了,在马厩打伤了看守,夺马出城了。”

    “什么?”唐仕朋大怒道:“那么多人守着怎么会跑了?”

    “是夫人,夫人拿着你的令牌骗来了钥匙。”

    “贱人!”唐仕朋勃然大怒,冷喝道:“坏我大事!”

    “将军!”

    又一名传讯兵策马而来,还没跳下马背就大声喊道:“兰房走水了,夫人还在里面呢,需要赶快调动水龙局灭火!”

    “将军!”另一名传讯兵急忙奔来叫道:“楚大人带着秀丽军从南城门逃跑了,我们已经整顿队伍,要不要追击?”

    唐仕朋眉头紧锁,默想片刻,沉着果敢的说道:“追!”

    “将军,那夫人怎么办?”

    唐仕朋沉声怒道:“楚乔若是跑了,整个秋兰城一个也活不了,全军听我号令,追!”

    大军呼啸着驰骋,冲出了南城门。此时此刻,兰房一片通红,火舌高高的燃起,渐渐吞没了整间房子,荆紫苏缩在角落里,看着满眼的通红害怕的浑身颤抖,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在满是漆黑灰尘的脸上滚出一道白亮的痕迹,她手捂着肚子,紧咬着牙,一遍一遍催眠般的嘟囔着:“宝宝不怕,你爹爹马上就来救我们了。”

    门外狂风呼啸,越发的助涨了火势,整个秋兰城的军人都追出城去,一些百姓看到火光冲进了将军府,对着兰房的大火微微发呆。

    “啊!着火了,里面有没有人啊?”

    将军府的下人上前说道:“楚大人被秀丽军救走了,里面没人。”

    “那不管了,一帮王八蛋,烧个精光才好。”

    百姓们陆陆续续的离开,唯剩火苗噼啪的响着,烟尘弥漫,荆紫苏艰难的咳嗽着,火舌已经蔓延过来,她害怕的闭上眼睛,却仍旧捂着肚子不断的说:“宝宝不怕,你爹爹马上就来救我们了。”

    一根横梁轰的一声落下来,掩去了所有的声音,到处都是黑灰,整个将军府和西兵营都沦陷在这一场大火之中。楚乔策马奔跑在旷野上,远远的回过头去,只见秋兰城的方向一片红光,火焰烧红了半边天,像是战士临死前流出的血。

    “大人,”

    贺萧走上前来:“快走吧。”

    “恩。”楚乔点了点头,将不祥的预感强压下去,夜路难行,他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要走。

    天地萧索,狂风卷地,漫长的夜刚刚开始,仍旧没有过去。夜幕深沉,云层低厚,黑压压的一片,风呼呼的在吹,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放!”

    低沉的声音一遍遍的下达着单调的攻击命令,山谷中被围困的军人越来越稀少,鲜血蔓延,无数的箭矢射向穿着红色军装的军人们,战场上响起了一片令人绝望的喊杀声。尖锐的鸣钟高声奏响,求救的信号发出了二十多发,此处已是火雷塬南坡,距北朔城跑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北朔的守军仍旧没有出来救他们,难道北朔城被人包围了?这伙来路不明的敌人又是谁?

    “究竟是谁?”

    小和肩头插着一支利箭,鲜血溪流般自他的体内流出,身旁的战友一个个好似初秋的麦子,相继倒下,他的眼睛已经通红,他不明白,他明明是接到陛下命令回到北朔接受嘉奖的,为什么会突然遭到不明敌人的伏击?

第293章

    小和望着眼前疯狂的一切,如同陷入了一个最恐怖的噩梦中一样,局势如同巨石从山巅滚落,无人能够阻止,凡是试图伸出双手的人都将被碾成肉酱。

    他们至今仍旧没有同敌人交上手,因为是在燕北本土,又是前来受封,所以根本就没有携带任何远程攻击的利器,没有盾牌,没有弓箭,他们这五千人被困在这个低洼的山谷里,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弓箭如同长了眼睛一样射来,他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挡无可挡,所有试图冲锋的战士都被弓箭牢牢的钉在了地表,鲜血肆虐的流淌,尸体堆成了小山,战士们在嘶声狂吼:

    “对面是谁?为什么攻击我们?”

    “为什么没有人来援救我们?北朔的守军在哪里?”

    “他们使用的是连弓弩,是我们自己的军队!”

    “究竟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小和眼睛通红,他的副将持刀挡在他的身前,一遍遍的大叫道:“保护将军!保护将军!”然后话还没说完,一只利箭轰然穿透了他的咽喉,他的声音顿时如同漏气的风箱,鲜血狂喷而出,洒在了小和的脸上,他一把抱住了副将的身体,三十多岁的壮汉惊恐的睁大眼睛,双手使劲的攥着小和的披风,鲜血从他的嘴里不断的涌出,声音破碎断断续续的说道:“是谁……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残缺不全的尸体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在小和的脚下渐渐堆积成一片尸海,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三更天的时候,开始下雨,大雨浇在地上,和血泥糅杂在一处,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的抵抗,以战友的尸体铸成战壕高墙,来抵挡对方那凌厉的弓箭。

    到处都是惨叫声,到处都是怒骂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的攻势突然一缓,漫天的箭雨都消失不见了,但是他们仍旧静静的包围着,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像是一片沉默的石头。

    火云军第二大队几乎死绝,活着的人也只是比死人多一口气,他们已经无力再去冲锋,粗重的呼吸声像是苟延残喘的野狗。

    静,太静,死亡一般的静。

    突然,低沉的机括声缓缓响起,战士们惊恐的睁大眼睛,猛然抬头,却见铺天盖地的远距离强弓弩箭呼啸而来,长度好似一根根锋利的长矛,嗖的一声就穿透了那些以血肉之躯堆积的战壕。

    “啊!”

    “狗娘养的,老子……”

    惨烈的叫骂声再一次响起,然而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小和身上插着三四只利箭,浑身鲜血淋漓,俊朗的脸孔已经辨不出本来面目,他挥剑厮杀着,一只利箭猛然袭来,唰的一声就穿透了他的肩膀,将他死死的钉在了火云军的战旗上。

    “将军!”

    一名士兵见了,踉跄的冲上来,然而眼看他就要冲到小和身边,一只利箭猛的从他的后心穿透,士兵的瞳孔顿时放大,他似乎有些不解的低下头去,伸手去摸了摸透体而过的利箭上带着的肠子和鲜血,眉头微微皱起,像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他跪下去,被弓箭撑住,就那样死在小和的面前。

    年轻的将军泪如泉涌,他嘶声狂吼,像是狰狞的狮子。

    “保护将军!”

    战士们蜂拥冲上来,对面的敌人注意到这边的动向,箭雨集中的射来。

    一名小和从未见过的士兵回头对他一笑,清澈的眼神里带着无忧无虑的清亮,他笑着说:“你们救大人,我先走一步了。”

    然后他转身就对着迎面而来箭雨冲了上去,数不清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胸膛脑袋,他像是一个箭靶一样,就那样站在原地,宁死不倒。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心头升起,小和嘶吼着猛然奔上前,身体强硬的穿透长长的箭矢。

    年轻的将军疯狂的挥剑急冲,弓箭不断的射在他的身上,他犹自冲击不停,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被震动了,有士兵微愣着住了手,眼睁睁的看着那名浑身浴血的军人狂吼而至。

    然后就在这时,一柄战刀突然飞掠而出,只听唰的一声,就砍在了小和的腿上。小和身躯一个踉跄,轰然单膝跪了下去,他望着已然不远的敌人阵营,眼睛里现出血一样的红光。那是怎样的眼神,充满了绝望的不甘和疯狂的愤怒,他的视线如刀子般扫过那些黑衣黑甲的士兵,突然间,一口鲜血从他的嘴里喷出,年轻的将军以惊人的毅力再次站起身来,狂吼着冲过来,大声叫道:“究竟是谁?是谁要杀我们?”

    铺天盖地的箭矢同时射去,将小和牢牢的钉死在地上,看不清头脸,看不清面容,天地间一片低沉的震荡,冷雨倾盆而下,浇在那些冷却的尸体上,鲜血顺着雨水蜿蜒的流去,闷雷滚过天际,终于,再也没有一个站立的尸体。

    “烧了。”

    低沉的命令声缓缓响起,战士们提着木桶就跑上前去,松油一桶一桶的浇在刚刚死去的战士们身上,和腥臭的血混合在一处,有令人作呕的味道。火把被抛上去,大火呼啦一声的燃起,激烈的雨丝毫不能熄灭其分毫。黑衣战士们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大火吞噬掉一切不甘的思想。

    是的,杀戮不能消灭思想,但是却可以消灭思想的载体。

    雨夜仍旧漆黑阴冷,战士们转身向着北朔城而去,再也无人有兴趣对身后的一切看上一眼。

    天边的启明星冉冉升起,传讯兵疾奔而至,大声说道:“缳缳郡主已经带兵赶到了城门前,陛下命令将军马上带兵前去。”

    杀戮还未结束,一切仍在继续。“大人!前面有人,大约三百多,可能是北朔的斥候,全都是脚程极快的战马,要不要暂且躲避?”

    楚乔皱起眉头,大雨刚刚停,黑压压的云彩缓缓消散,天地间全都苍白如牛乳的雾气,她皱着眉望去,双眼锐利,如同天空展翅的白鹰。

    “大人!是火云军,后面有大批追兵,看样子足足有五千多人!”

    探马急速奔回,楚乔眉梢一挑,当机立断:“贺萧,马上带人去援救缳缳郡主,阻挡后面的追兵。”

    “是!”

    贺萧答应一声,整顿了四千兵马挥鞭而去。

    楚乔带兵跟在后面,马蹄踩在泥泞的赤道上,隐约可见泥水中的丝丝残红。

    两军迅速交叉,惨败的火云军被簇拥着,隔得老远,楚乔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缳缳那匹通体火红的战马,她急速的打马上前,却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眼。

    缳缳衣衫破碎,火红的披风上鲜血淋漓,肺部插着一支利箭,身上受了几处刀伤,正躺在一名三十多岁的女将的怀里,微弱的呼吸着。

    “怎么回事?”

    楚乔一下跳下战马,半跪在泥水里,皱着眉看着缳缳可怕的伤势,回头大叫道:“军医!军医在哪?”

    “楚大人!”

    女将见了她,眼泪顿时涌出,她哭着说道:“皇上要杀我们郡主,小和将军已经阵亡,郡主也遭了埋伏……”

    “小和……”

    一个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肺叶的震动,一口血猛的从缳缳的嘴里吐出,女将见了大惊失色,用手使劲的按住她的伤口,却怎么也堵不住那鲜红的液体。

    “小和……”

    缳缳痛苦的皱紧了眉头,她低低的叫,脸色苍白,已然神智不清。

    恍惚间,她似乎在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梦,她依稀间看到了小和快乐爽朗的笑脸,看到了十里烽火,看到了小和背着她跋涉在苍茫的雪原上,不停的给背上哭泣的她讲着笑话,一遍遍的安慰她说:“缳缳,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谁敢来杀你,我就咬死他。”

    “小和,小和……”

    眼泪从缳缳染血的眼角大滴大滴的溢出,随着她沉重的呼吸,鲜血如同止不住的泉水一般冒出来。她于昏迷中悲声的哭泣,小和死了,小和死了,小和被他杀死了!

    “郡主!郡主!”女将抱着她大哭,声音呜咽,如同死了崽子的母兽。

    ……

    “缳缳,你说打完了仗咱们干什么去啊?”

    “打完了仗?那我哥哥是皇帝,那我就是公主了,到时候我就可以全天下的选驸马,找最有才华的男人做我的丈夫,哈哈!”

    “花痴!没良心的,找你的男人去吧!”

    尖锐的疼痛一丝丝的袭来,心肺似乎被人狠狠的捏住了,她呼吸不上来,血沫堵塞了她的喉管,她张大了嘴,却只吐出更多的血来。她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迷茫的四望,看到了苍茫的天,艳红的花,还有天下洁白的鹰。

    燕北,燕北……

    我一生在为你奋斗,可是为什么,你却抛弃我了呢?

    年轻的少女不解的皱起了眉头,她缓缓的转头,然后看到了楚乔,她的神智蓦然一凌,她费力的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楚乔强忍着泪意,急忙握住她的手,哽噎的说:“缳缳,你要挺住,大夫会救你的。”

第294章

    缳缳握着楚乔的手,那么用力那么用力,突然间,她猛地低下头,恶狠狠的咬在楚乔的手腕上,鲜血瞬时间弥漫的牙齿之间,两侧的下属们惊恐的叫着,楚乔麻木的望着她,却只看到缳缳眼底那铺天盖地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

    缳缳撕心裂肺的嘶吼,满口鲜血,眼睛通红,厉声冲她叫道:“为什么要杀我们?为什么要杀我们?”

    “郡主!郡主!那是楚大人啊!”

    女将抱着她,大声的叫,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缳缳目嗤欲裂,疯狂的嚷:“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杀我们?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楚乔愣愣的看着她,手腕上的伤口尖锐的疼,她的脸色一片苍白,隐约想起第一次见到缳缳时的样子。少女依偎在她的身旁,很慷慨的将马王送给她,挥舞着小拳头说打胜了仗就要楚乔陪她去卞唐,指着名叫阿图的马说要阿图作证,模样娇憨,爽朗的如同燕北高原上常年游弋的风。

    “我恨你们!”

    一口鲜血猛的喷洒而出,缳缳大哭出声,声音越来越低,低声的哭唤:“小和,小和……”

    小和,缳缳想要嫁给你,可是你去哪了呢?

    小和,我想来找你了,你要慢点走,我的腿受伤了,你要背着我。

    小和,我还没吃早饭,你做烤羊腿给我吃好吗?

    小和,小和,小和……

    缳缳的声音终于消逝,她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火红的裙子像是妖艳的花。她今年还那么年轻,只有二十岁,年轻的眼睛永远是亮晶晶的,肤色白的像是马奶,她就这样睡过去,永远的长眠在她为之付出了一生的土地上。

    楚乔的心已然麻木欲死,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将她割的碎尸万段,她咬着嘴唇站在那里,看着缳缳的尸首,整个人像是被投入冰渊之中。

    燕洵,你都干了什么?

    “大人!”

    贺萧沉着的走过来,面无表情的沉声说道:“他到了。”

    已然不愿再称一声陛下,楚乔微微转头,大军如潮水般的让开一条路,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对面那雄壮若海的军队身上,像是一片漆黑的海洋。年轻的帝王被军队簇拥在中央,一身金线纹龙墨黑袍,墨发束起,眼若寒霜,鼻梁高挺,半眯着眼睛,目光幽幽的望过来。

    两年了,她终于又见到了他,可是为什么,楚乔却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这样的陌生,他的相貌,他的身份,他的行为,他的气息,无一不是陌生的,恍然间,她陡然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已是燕北的皇帝,再也不是真煌城内那个一无所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少年了。

    “阿楚,”

    低沉的声音从寂静的荒原上传来,伴随着冷冽的风,吹进了楚乔的耳里。

    燕洵望着她,眼神如古井深潭,两年的时光在两人之间穿梭而过,世事推移,他们终于再一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合里。

    也许,无关命运,无关世事,他们心内对人性的执着,对生命的态度,早已注定他们有朝一日会走上这样对立的道路,燕洵的心突然变成一片空荡荡的旷野,有大风呼啦啦的在里面吹着,他看着楚乔,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一吞没,只是以帝王的威仪缓缓问道:“你又要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与我为敌吗?”

    不相干的人?

    楚乔的嘴角升起淡淡的冷笑和嘲讽。

    没有乌先生,你如何能在被囚禁真煌的时候就得到燕北财力的全力支持,八年来谋定而动,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

    没有羽姑娘,你如何能逃出真煌城,从那个冰冷的牢房中一跃而出,坐拥燕北大地,成为如今权倾天下的一方王者?

    而缳缳,那是你在这世上最后一个血亲,她多年信赖你跟随你,是你最亲的妹妹。

    是不是有朝一日,我楚乔站在你的面前,也是变成这样不相干的人?

    冷笑,除了冷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作何反应,她像是一个被人撕碎了心脏的娃娃,目光冰冷的望着他,望着这个自己曾经用尽了全部心血去爱去拥护的男人,只觉得前尘往事如同一场大梦般水月镜花不切实际。

    她用自己的忠诚和爱,换来了如今的局面,那个曾经信誓旦旦发誓要一生爱她护她的男人,如今已经将屠刀举在了她的头上。监视、怀疑、利用、排挤,这就是他给她的全部报答,他抛出所谓的富贵荣华,像赏赐一只狗一样的诱惑她,却不知道在她的眼里,那些不过是粪土草芥而已。她为之奋斗追求的事业和信仰,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一个不屑一顾的迷梦,是他用来蒙蔽那些愚昧无知百姓的借口和骗局。

    皇帝又怎样?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又怎样?在她眼里,他永远只是一个曾经倾心以对如今却将自己完全辜负的男人。

    他怪她移情别恋心有他属,却不知道,若是没有他的逼迫和设计,她永远会是爱他敬他的阿楚,永不会负心的将眼睛望向别处,是他亲手一步步的将她抛出去,逼她认清他的嘴脸和面目,又何来背叛一说?

    燕洵,我用十年的时间认清了你,也认清了我自己,前尘过往,都已如东风飘散,对你,我再无半点眷顾,唯剩下,数不尽的痛心和悔恨。

    “阿楚,你忘了你曾经的誓言吗?”

    燕洵的声音冷冽的在耳边响起,楚乔冷冷的笑,不屑的扬起眉梢,淡淡道:“既然你已经背弃了我们曾经的梦想,那我为什么还要坚守我对你的誓言?”

    恍若一只利箭猛然刺入燕洵的心口,冷风嗖嗖的吹进去,带起丝丝的疼痛。

    终于,她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曾经,即便有不甘有怨愤,但是她却永远都将这些情绪藏在心中,沉默的面对他的一切,如今,天地萧索,一片凄迷,她终于当着他的面,说出了这样的话。

    “燕洵,从今以后,你们分道扬镳,再无半点瓜葛,你是死是活,是成王还是败寇,都与我再无一丝关系。同样,我的事,也再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大风呼啦一声吹来,扬起楚乔翻飞的衣角,少女面色冷然,俏脸如霜,眼神好似雪峰之上的皑皑积雪,冷漠的反射着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更将一切不该有的情绪,远远的隔绝在千里之外。

    那一刻,燕洵恍然发觉,也许他就要永远的失去她了。这个念头让他无法控制的心慌,他语调低沉的说道:“阿楚,你这般绝情?”

    “燕洵,不要再说情字。”楚乔淡漠的望着他,平静的说道:“你不配。”

    时光那般急促,岁月的沧桑在眼神交汇中激荡出命运的火花。十一年,足以让一株树木成才,让一个时代覆没,让一个帝王崛起,时间那般无情,如同冷冽的刀子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所有过往,在记忆的脑海里刮下一道幽深的鸿沟。

    曾几何时,他们于绝望中携手,于黑暗中肝胆与共,像是两只失去家园的小兽,背靠背的站在一起,将锋利的爪子挥向所有曾经试图伤害他们的人。

    终于,他们肩并肩的从那个牢笼里杀出一条血路来,在这个跌宕的乱世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和地位,可是,命运的大浪却将他们越冲越远,再回首,一切都已然被染上了血色的光芒。

    如果在最初他们就可以预见今日的结局,那么他们将会如何选择,还是继续靠在一起,一同奋战拼杀吗?同甘苦,共患难,以沫相濡之后,难道只是为了让他们今日对对方举起刀剑吗?

    苍穹上扫过苍白的战鹰,那翅膀狰狞的漫过天际,遮住了金灿灿的太阳。

    两万玄铁战甲的禁卫军缓缓的抽刀出鞘,九千严阵以待的秀丽军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们,长风从平地上卷起,恍若低沉吟唱的古老祭调。

    天地肃杀一片,飞鸟也不忍再看,呼啦一声煽动翅膀齐齐离去,唯剩下狰狞的秃鹫盘旋在上空,似乎在等待着血腥过后的一场盛宴。

    燕北,你终究不是我的安眠之所,我为了你奔走奋斗,耗尽的心血,却最终只是将你从一个火坑推进了另一个火坑。

    大风呼啸而来,吹起了少女额前的碎发,一切都变得飘渺且模糊,天地那般大,何必将视线凝聚在一处?心是冷的,那还有什么人能伤害到你?

    阿楚,我会保护你啊……

    曾几何时,有人在她的耳边低声呢喃?

    阿楚,相信我吧……

    她闭上双眼,忍住最后一滴泪,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苍穹寥落,苍鹰飞掠,十年光阴转瞬,谁在其中艰难跋涉,谁又在冥冥中睁着眼睛在冷眼旁观?

    燕洵,再见。

    乌云遮盖着太阳,日头阴霾,惨白的阳光无力的照在北风呼啸的战场上。

    时间过得无比漫长,初秋的风带着燕北特有的寒气,横扫过苍茫的原野,从凌晨到正午,从正午到黄昏,鲜血流满了整片火雷塬,艳红的火云花放肆的怒放,张扬的舞蹈着染血的花瓣,好似朵朵妖红。数不清早上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生命,此刻如同断了根的麦子,大片大片的躺在冰冷的土地上。

第295章

    土地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鹰鹫在天空上盘旋着,随时都会俯冲下来享用这一场难得的盛宴,尸骸堆满了平原,伤病们躺在小山一样高的尸海中哀声悲嚎,声音像是失去了家园的孤狼,发出悲伤的泣吼,但是更多的,却是连惨叫都已经叫不出了,只能像是死狗一样的躺在地上,偶尔被寻找伤员的医护兵踢上一脚,才会发出一声哼哼,表示自己还活着。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细雨如牛毛,冰凉凉的浇在身上。战壕的尸首上还着着火,雨丝打在上面,激起一层嘶嘶的白雾。

    程远踩着尸体走过来,多年的征战给他略显阴柔的面孔披上了一层血色坚韧的光芒,他的大腿被流箭射伤了,用白布粗糙的绑上,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夕阳下,一处不高的土坡上,玄衣的男人直直的站在一株杨树下,燕北的鹰旗在他的头顶轻轻的飘荡着,枯黄的干草在他的脚下飞舞着,不时的打着旋。他的眼底空茫一片,似乎是正在看着什么,可是那眼神却好似越过战场,越过血光,越过了天边的浮云……

    程远突然有些愣,他静静的站在原地,没有走上前去。

    “程远吗?上来吧。”

    燕洵并没有转过头来,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舒和的淡定,程远弓着身走上去,单膝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启禀皇上,秀丽军已经从东南方的玄羽军团防线突围而出,玄羽将军是刚刚赶到的二线兵团,仓促成阵挡不住楚大人的攻击面,秀丽军的骑兵绕过了禁卫军的正面攻击,直接插入玄羽将军的军队之中,等我们想要拦阻的时候已经晚了,修陆军从左翼逃窜,目前已经往西北余道方向去了。”

    燕洵静静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程远舔了舔发干的唇皮,继续说道:“末将已经传信给高将军和陆将军,命他们在余道关拦截,第一军团也会分出三万守军,在大西北境内分批狙击,龙吟关也做好了战斗准备,通往卞唐的南疆水路也被我们严密监控把守,就算秀丽军背生双翼,我们也能将他们射下来。”

    燕洵仍旧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好似对眼前耳边的一切都毫无所闻,程远有些紧张,小声的试探着问道:“皇上?”

    “你继续说。”

    “我军伤亡惨重,第三团第七团全军覆没,第四团第八团第十一团的军团长阵亡,部下战士也死伤过半,杜若临将军率领的第十三军团拒绝作战,如今上层军官已经被看押管制起来了,但是下层官兵仍旧不肯听从调配,他们在这里不但起不到作用,我们还要分出兵力看守他们……”

    燕洵闻言微微转过头来,轻轻的挑起眉梢,沉声说道:“拒绝作战?”

    “是、是的,”程远吞下原本的话,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方式说道:“第十三军团的官兵,全是来自尚慎高原。”

    冷风吹过,细雨打在燕洵的鼻梁上,他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皇上,再次阻截住秀丽军只是时间问题,但是末将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燕洵面无表情:“说。”

    “是,如果我军成功包围楚大人,那么请问皇上,我们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进攻?是全力突击,还是迂回围困,是击杀,还是生擒?还请皇上明示。”

    耳侧的风突然大了起来,他静静的站在那里,寒风吹过他的身体,吹起瑟瑟翻飞的袍袖,远处的战场仍旧有小股的火苗,一整日的激战夺去了战士们的锐气,此刻,他们疲惫、委顿、衣衫破烂。整整两万禁卫军,还有后增援的三路万军团,虽然有一路中途退出战事,但是还是在秀丽军的面前大吃败仗。楚乔率领着九千秀丽军,像是一只刀子一样的刮破了他的包围圈,缳缳三万火云军没有做到的事,她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燕洵不得不承认,在军事上,阿楚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她对战局的把握和控制,她在军队中的威信和地位,连自己都是不能比拟的。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的沉重像是海浪一样一层一层的覆盖上来。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她终于还是逃了,在自己没有感情用事没有儿女情长的情况下击败了自己,逃出生天?还是该难过她终于彻底的离开自己,再也不会回过头来?

    有一种讽刺的滋味在心间升起,让他不自觉的想要冷笑,他淡淡的看着程远,突然开口道:“程远,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劝我说你不堪大用,我却还是要重用你吗?”

    程远闻言顿时一惊,连忙双膝跪地,磕头道:“圣上厚爱,末将万死不足以报答。”

    “因为你很像是以前的我。”

    程远猛的抬起头来,震惊的看着燕洵,却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的父母亲人全部都在战火中死去了,你的妻子和妹妹被大夏的军队抓去做军妓,你哥哥也是大同的将领,却死在了内部的暗杀之下。”

    程远的眼睛渐渐变得通红,他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说,嘴唇青白一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如同我一样,我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燕洵抬起头,望着夕阳血红的床穿透天边的阴云,洒下一片惨红,他嘴角轻轻弯起,静静说道:“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心愿,但是总要先活下去,如果死了,那就什么心愿都完不成了。”

    程远的眼角突然一阵滚烫,泪意湿润了他的视线,被整个燕北骂做卑鄙小人的程将军紧紧的握住拳头,深深的垂下头去。

    天上飞过苍白的大鸟,从燕洵的视线中划过,燕洵看着它,目光悠远,像是长长的线,失去了维系的目标,终于再也找不到凝聚的焦点。他沉默了许久,才沉声说道:“秀丽军战力太盛,不宜正面阻其锋芒,开放边境,透消息给赵飏和魏舒烨,快要入冬了,就让阿楚来为我们打开大夏这个胶着的战场吧。”

    程远微微一惊,即便以他的深沉,也难掩脸上的震惊之色,好久,才小声说道:“大夏如今囤积在雁鸣关下的全是重甲兵,楚大人率领的全是轻骑兵,末将怕大夏仓促间无法阻住楚大人的去路。”

    “那就拖住她的脚步。”

    燕洵转过身去,向着巍峨的北朔城走去,漆黑的战马跟在他的身边,夕阳照在他的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像是草原上终年游弋的风。

    “通知北朔、尚慎、回回的百姓,就说他们的秀丽大人,就要离开燕北了。”

    大风吹起他翻飞的衣角,腰间的宝剑泽泽的反射着血红的光,男人的脚步那么沉重,一步一步,缓缓走进了那座漆黑巍峨的牢笼,冥冥中,似乎有黄金的枷锁将他整个人锁住了。黑烟在远方冉冉升起,惨叫哀嚎声不断的传来,死一般的沉默笼罩在火雷塬的上空。

    阿楚,我曾说过,所有人都可以背叛我,你不可以,因为你就是我唯一的光源,是照耀我漆黑天空的太阳。

    如今,我的太阳熄灭了。

    四面楚歌,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逃生无门的时候,你可会想起我吗?

    阿楚,我在你的背后看着你。

    战斗来的毫无预兆,燕北各路大军对他们的到来保持了一种透明的状态,楚乔开始还抱着天真的幻想,以为是燕洵不忍心对她下手,终究放她离开。然而,在龙吟关外,看到那些背着包袱拖着儿女的百姓们的时候,她的心突然跌进了万丈冰潭,彻底的绝望死寂。

    晨光中,密密麻麻的人流如同一条长龙,有人推着大车,装满了大箱小箱,锅碗瓢盆都在叮叮当当的作响,有人挥舞着鞭子,驱赶着自家的牛群羊群,妇女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坐在石头上袒露着半边胸膛,在冷风中给孩子喂奶,还有人挑着扁担,里面放满了番薯和玉米,每走一段路就要坐下来吃上一顿。

    疲惫、辛苦、仓皇,各种不同的表情源源不断的出现在百姓们的脸上,但是当他们看到秀丽军的旗帜的时候,全都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百姓们蜂拥上前,对着军队大声喊道:“大人到啦!大人在这呢?”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拉着小孙子挤在前面,孩子的小脸被冻得通红,他们对楚乔大声叫道:“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是啊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不管去哪,俺都跟定大人了,可不能让大人自己走了。”

    “大人,您走怎么不事先说一声啊,俺的庄稼还没收呢,幸好俺走得快,要不都追不上了。”

    秀丽军的战士们静静的站在空旷的原野上,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都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看向楚乔,少女一身青色披风,身姿挺拔的坐在马背上,像是一杆锐利的标枪。她的表情很沉着,不见丝毫震惊和惊慌,于是战士们纷纷放下心来:不用担心,大人神机妙算,一定早就计划好了。

第296章

    “大人。”

    贺萧策马赶上前来,在她的耳边轻声唤着。

    楚乔缓缓的转过头去,贺萧离她这样近,近到让他察觉到了她目光中一瞬间的恍惚和迷茫,他的心里突然升出一丝难过和痛惜,多年的相处,让他不再如当初那样执着盲目的相信着眼前这个少女的能力,两年来,他看到了那么多,他看到了她的消沉,看到了她的哭泣,看到了她的软弱,看到了她的迷茫,她不是传说中那个战无不胜的神话,更多时候,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固执的傻傻的承受了太多的责任和压力,就连流泪,都要躲在没人的角落里。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他对她的忠诚,反而让他生出了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愫。像亲人,像兄长,像部下,更像知己。

    他伸出手,不轻不重的握了一下她的肩膀,沉声说道:“大人,贺萧在这了。”

    是啊,贺萧还在这,秀丽军还在这,她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可是很快,雁鸣关的方向就仰起了大片崛起的烟尘,斥候急忙奔回来,急忙汇报道:“大人,前方二十里处,赵飏亲帅十万大军,正在火速前来,只要我们离开龙吟关口,必遭伏击。”

    这一刻,楚乔几乎想要大笑出声。

    燕洵,燕洵,你好精明的手段!

    开关让路,不费一兵不足;以百姓拖延,摧毁她骑兵的高速机动优势;借大夏之手,阻断她的前路。就算大夏对这个消息有所怀疑,但是也不能放任楚乔这样的燕北军事头目带着秀丽军进入大夏境内,哪怕明知燕洵另有目的,此战也都必不可免。

    他精准的摸透了尚慎回回百姓们的心思,摸透了她楚乔的心思,更摸透了赵飏的心思。

    也许在小规模的战场上,她还可以通过战术的运用和高明的指挥手段胜他一场两场,但是说道谋算人心,巧妙的运用各方势力,她远远不及燕洵的如海心机。

    百姓们也发现了东边翻飞的烟尘,有低低的恐慌在人群中散开,尽管大家还是信心满满的想“大人在这呢,不用害怕”,但是想起大夏的铁血军队,还有秀丽军不满五千人的编制,他们不由得开始犹豫了起来。

    贺萧已然返回龙吟关下,有战士大声喊道:“城上守军,请开城门,放百姓们进去!”

    连喊了三遍,才有人拉着长调慢悠悠的说道:“皇上有令,若要进城,就请秀丽军的战士们先进城。”

    “大夏军队转瞬即来,请先让百姓入城!”

    “皇上有令,请秀丽军的战士们先进城!”

    单调的回音一遍遍的响起,大风呼啦一声吹起,扬起遍地的尘土草屑,楚乔仰着头,看着龙吟关上飘荡着的黑鹰战旗,紧紧的握住了拳头。

    “大人?”

    有士兵在旁低声的叫。

    “大人!”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

    “大人,怎么办?”

    百姓中开始有人惊慌的嚷,孩子们被那森冷的气息所摄,惊慌的大哭,数不清的声音在耳边嘈杂的问:

    “大人,怎么办?”

    “大人,敌人就要来了。”

    “大人,进城去吧,避一避也好。”

    “大人,回去跟陛下道个歉吧,他会原谅你的。”

    “大人,我们誓死一战,下命令吧!”

    “大人,大人,大人……”

    燕洵,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楚乔对着虚无的天空冷冷的笑,心底的最后一丝柔软也被现实击的粉碎。

    你希望看到什么?看到我孤立无援?看到我四面楚歌?看到我成了丧家之犬,无奈下夹着尾巴仓皇逃回燕北对着你摇尾乞怜吗?

    燕洵,你太小看我了。

    “将士们,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你们都看到了。”

    楚乔坐在马上,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以低沉的嗓音缓缓说道:

    “我们的王,燕北的皇帝,他抛弃了曾经的誓言,背弃了我们当日对着燕北大地、对着回回雪山许下的承诺,长庆的百姓们尸骨未寒,忠于皇帝的屠刀就举在了大同的脖颈上。乌先生死了,羽姑娘死了,缳缳郡主死了,小和将军死了,边仓将军、希睿将军、阿都少将,一个个的死在大帝国狂热梦想的野心份子的手上。如今,刀锋悬在了我们的头顶,战士们,在你们的面前,是大夏的十万大军,他们厉兵秣马摩拳擦掌,正等着我们送上门去,在我们的身后,是已然变质的燕北大军,他们正站好了姿势,准备好口水,等着吐在我们的头顶,然后嘲笑我们是没用的懦夫。在我们的身边,是被国家欺骗抛弃了的父老乡亲,战士们,我们该何去何从?”

    冷冽的回声静静的回荡在荒原上,没有人说话,他们都仰着头,目光灼灼的看着楚乔。

    楚乔突然跳下马背,手指着士兵们大声喝道,声音尖锐凌厉,好似赫赫战鹰:

    “是回头当独裁者的走狗,受背叛誓言的叛徒的嘲笑?还是放弃我们的亲人,独自逃命?抑或是冲向前面二十倍于我们的敌人,赢得一个军人应有的尊严和荣光?”

    楚乔仰头大吼道:“战士们!你们想活命吗?”

    “想!”

    不管是军人还是百姓全都异口同声的厉吼,声音穿透云层,惊散了上空盘旋的飞鸟。

    “你们想当叛徒吗?”

    “不想!”

    “在死亡和当叛徒中选一样,你们选择什么?”

    人们高声狂呼:“誓死不背叛大同!”

    楚乔迎风而立,高声呼道:“战士们,乡亲们,跟随我,服从我,听从我的号令,如果要死,就让我们用自己的鲜血来诠释大同的最后一次荣光!头可断,血可流,我们的信念永不熄灭!燕北万岁!大同万岁!我们的自由万岁!”

    山呼海喝同时响起,千万双手举在半空:“大人万岁!”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很早,才九月就降了雪,轻飘飘的一层,像是春季里牧草中开出的小朵白花。

    夏军又一次的退了下去,这已经是他们围困的第三天,想象中的大规模冲击并未如期而至,赵飏很谨慎的围住了龙吟关口,阻挡着楚乔将欲前行的脚步,他此刻的想法想必十分复杂,即害怕是燕北设下的一个圈套,又害怕真的是燕楚反目错失了这个杀掉楚乔的机会,毕竟这两年来燕洵楚乔不和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赵飏不可能一无所查。

    夜里,大风横过,楚乔站在一处高高的土坡上,遥望满目疮痍的战场,夜里的熏风扬起她妖娆的长发,像是一群随风飞舞的蝶。

    战争已经绵延了三年整,龙吟关修筑的比雁鸣关还要高上几丈,两军中央的大片荒原一片萧萧,秋草高极半腰,白色的霜雪落在草屑上,秋风过处,秫秫作响,好似一片雪白的海浪,在月光的照射下幽幽的反射着银白的光,美的晃眼。一群乌鸦从头顶飞过,掠起细小的雪雾,一只乌鸦的利爪轻飘飘的低扫过草丛,轻而易举的拾起一物,幽白闪烁,转瞬逝去。

    尽管只是一眼,楚乔却已经看出那是何物,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眼前的白色草浪,一丝悲凉和厌恶从心底缓缓升起,这万千摇曳的触手之下,又埋葬了多少年轻的白骨?

    战争,像是嗜人的巨口,鲜血淋漓的吞噬了无数鲜活的生命,乱世苍凉的风横穿过破碎家庭的屋檐,留下呜呜的声响,像是孤魂于九泉之下发出的悲声呜咽。而她,是否也是这灭世刀锋之侧的一名侩子手呢?

    “阿楚……”黑暗中,依稀间仿若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轻唤:“阿楚啊……”

    那是过去两千多个黑夜里曾听到的声音,少年依偎在她的身边,为她拉被子,轻声的问:“阿楚啊,冷吗?”

    当年冷风萧瑟,力透窗纸,外面冷月如霜,洒地苍白。

    飞鸟横渡,暮雪千里。

    或许,人的一生就是一局看不透的棋盘,前路迷茫,四面碰壁,你不知道该在哪里落子,该在哪里收手,既然开始棋局,就要奋力的进行下去,可是最终,也许你曾全力的奋斗,却离胜利越来越远了。

    她缓缓闭上双眼,万水千山从脑海中穿越,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那么多人的脸孔,正直温和的乌先生,淡定睿智的羽姑娘,活泼伶俐的缳缳,善良敦厚的小和,为了示警而死去的薛致远,为保军旗被斩杀的文阳,还有风汀、慕容,挥舞着战刀独自一人冲进敌营被万箭射杀的乌丹俞,活着的和死去的秀丽军战士,不计其数的尚慎回回北朔百姓,甚至还有自杀谢罪的曹孟桐,还有那些迂腐的大同长老……

    孤军弱旅,没有粮草没有补给,天寒地冻,带着成千上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敌人的铁蹄渐渐的失去耐性,孩子被饿的哇哇大哭,寒冬将至,大雪即将覆盖这一片苍茫的土地。

    楚乔仰起头看着虚无的天空,隐约似乎看到了另一双眼睛,那双已经永远沦入深潭冰海的眼睛,静静的望着她,卸去了曾经的激烈愤怒冷峭讥讽,只余一汪看透的平和,一遍遍的说:活下去……

第297章

    我知道的。

    楚乔微微牵起嘴角,对着虚无的天空轻轻的笑,轻声的说:“我总会坚持下去的。”

    她回过头去,看着连绵起伏的营地,静静的说:“我总会保护你们的。”

    白苍历七七八年秋,在龙吟关下,夏军完成了史上第一次合围,近十三万兵马从四面八方将龙吟关围了个水泄不通,各类远距离攻击器具源源不断的运送而来,可以预见,一场实力对比悬殊的战役即将展开。

    虽然这一次赵飏面对的仍旧是当年在赤渡和北朔两地两次将他打败的楚乔,但是他这一次却并不担心,一来龙吟关距雁鸣关很近,他又备好了充足的预备军团,一旦发现是圈套,他可以很从容的回到城池。二来,楚乔此次没有城池可以坚守,没有利箭可以使用,以五千轻骑兵编制的秀丽军和一群老弱病残在平原上来和他的十万重甲大军正面冲击,简直是自寻死路。三来,昨日燕北的探子终于传回了消息,就在七天前,燕洵和楚乔曾在北朔城外大打出手,死伤上万,如今燕北的大同骨干死伤殆尽,只剩下楚乔一人,如果这样的战况还是一个圈套的话,那么他只能说,燕洵实在是太狠辣高明了,不是常人能够抵挡的。

    九月十八清晨,天刚蒙蒙亮,大雾弥漫,一阵铿锵的擂鼓和军号声陡然响起,像是划破长空的闪电,猛然刺入了秀丽军和百姓们最脆弱的心脏。

    清晨的阳光穿过白雾,在苍茫的旷野上洒下金灿灿的影子,大夏的铁灰色铠甲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洋,一点一点蔓延上平原的尽头,沉重的脚步踩在大地上,震耳欲聋的声响仿若要从脚底板钻上脊梁,百姓们发出了一阵惊慌的尖叫,他们紧紧的靠在一起,畏缩的看着对面的浩瀚,自己这一小堆人和对面的人群比起来简直像是一粒微尘。

    “天啊!”

    有人在低声的感叹:“那是什么,是雪崩了吗?”

    “预备!”

    一阵尖锐的声音突然从对面的阵营响起,紧随其后,一排排步兵穿过前排的骑兵,半跪在地上,做好了冲击的准备。

    “掷!”

    “嗖!”

    长矛穿透了长空,画着半圆从天而降,一群飞鸟刚巧路过,顿时被密密麻麻的矛雨刺透,鲜血从半空中洒下,羽毛纷飞,百姓们的嘴刚刚惊恐的长大,还没来得及发出害怕的尖叫,就见漫天矛雨当空刺来。

    刺耳的哀嚎声顿时冲入云霄,像是一场绝望的哀歌,飞耸入云,战马齐声狂鸣,嘶吼如同中伏的野兽。

    “全军列队!冲击!”

    腥风血雨中,楚乔坐在马背上,举起手中的银色战刀,一马当先的冲出去,五千秀丽军见了,以整齐的姿态义无反顾的跟在了她的身后,没有一个人犹豫,没有一个人踟蹰,哪怕年轻的战士们脸上也流露出一丝丝害怕和胆怯,但是他们并没有退缩怯战。

    贺萧护卫在楚乔身边,厉声喝道:“兄弟们,不能让他们靠近百姓一步!”

    “拼啦!”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随之而起,叫嚷的让人热血沸腾。

    对面是一片汪洋大海,他们这么五千人冲过去,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恍若自杀般的义无反顾。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绝望惨叫的燕北百姓,龙吟关上看着热闹的燕北大军,大夏的精锐士兵将领,包括赵飏。没有人能够想到,楚乔只有这么一点人,竟然敢这样正面主动冲击赵飏的十万大军,对面的刀枪如海,像是森冷的地域鬼地。恍然间,所有人都想明白了,此处一片平原,楚乔无险可守,让夏兵冲到关下只会将百姓们拖进战场,她如此的选择,就是要保全身后的无辜妇孺。

    赵飏微微震动,他的目光变得有一丝恍惚,看着挥舞着战刀越来越近的秀丽军,看着一马当先的青裘少女,他的血液渐渐的滚烫起来。

    “将士们!你们的勇气,还不及一个女人吗?”

    大夏的统帅高声叫道,黑色的海洋顿时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全军出击!给我冲!”

    “杀敌!”整齐的冲锋号猛然响起,铁灰色的战袍随风而舞,战士们扬踢猛冲,好似愤怒的海洋冲破了大堤,撕开了一个汹涌的口子,铺天盖地的呼啸而来。

    “散开!列阵!”

    楚乔发出军令,然而,秀丽军所谓的列阵竟然只是迎着大夏的军队拉成了一道长长的横排,那队伍那般长,五千人肩并着肩,蜿蜒连绵,将整个龙吟关都护在身后,战士们穿着黑色的战甲,肩头绣着火红的红云旗标,在阳光下有着璀璨的光辉,他们双手斜举着战刀横在身前,以双腿控马,看着对面烟尘翻滚的马阵,面色平静的像是一片沉默的石头。

    这简直是疯狂的自杀!

    大夏的兵马越来越近,尘土漫迷,烟尘扬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可以闻得到马鼻子喷出来的气息。终于,“轰”的一声,两军猛然冲击在一处,狂风暴雨骤然崛起,血肉与白刃轰然碰撞,武器的抨击声响彻耳际,攻击的浪潮一波一波的袭来,刀光剑影,鲜血飞溅,脆弱的防线好似被巨石猛砸,凌乱的断肢和鲜血就是闷声余波之后的剩余品。

    近身的搏斗犀利的如同恐怖的黑夜,血腥弥漫了战士们的眼睛,一层层的尸体在地上堆积起来,耳朵在嗡嗡的响,马蹄声、嘶喊声、惨叫声、怒骂声、冲锋声,在耳侧奏成一首交响曲。战刀交击在一起,发出烈火一样的光芒,伤者已然不会呻*吟,战斗让他们忘记了身体的疼痛,地上一片狼藉滑腻,鲜血和断肢糅杂在一起,还有昨夜薄雪的雪水,像是一碗红色的泥浆。战刀缺了口,长矛被折断,眼睛被血糊住了,看不清前面的路途和身影,所有的思绪只余下一个信念,杀,杀,杀!不停的拼砍,不停的击杀,直到身体的身后一口气,临行前少女的话不断的回荡在战士们的耳朵里:敌人从谁的防线突破了,谁就要秀丽军的罪人!

    没有武器了,那就扑上去,咬断敌人的脖子,没有战马了,那就抓住他们的马腿,将他们也一起拖下来。

    战斗进行的残忍激烈的让人发指,贺萧脱下累赘的铠甲,挥刀砍断了一名夏兵的半边脑袋,赤红色的鲜血和白花花的脑浆喷了他一脸,男人毫不在意的继续找下一个目标,夏兵被他这样悍不畏死的样子吓坏了,他们畏缩的退后,想要离开他的阵线。

    秀丽军的单兵攻击能力强的变态,他们一个人站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台永不会疲倦的机器一样。胸膛被穿透了,大腿被刺中了,手臂被砍伤了,他们还可以毫无顾忌的流着血拼杀,一个士兵的肚子被穿透了,肠子像是棉花一样在裤腰上耷拉着,但是还在嘶吼着冲上前来。

    夏军们被震撼了,那不是人,是的,他们已经不是人了,他们是一群疯子,是一群魔鬼。赵飏恨的咬牙切齿,又是这样,又是这样,似乎每次都是如此,他不明白,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那些将士如此悍不畏死?拥有如此猛将悍兵,是所有的将军最可望不可即的梦想,金钱做不到,权势做不到,威慑做不到,而她,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

    军鼓一声声的响起,一个又一个的军团沉默的冲了上去,走进那片血泊战场,平原上鲜血横流,泥泞的土地已经吸收不了那源源不断的养分,鲜血在地上汇成一个个细小的溪流,蜿蜒的盘踞在人类的脚下。大夏的军官们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对面真的是铜墙铁壁,也该被撞出一个缺口了,为什么那道防线明明看似随时随地都在摇摇欲坠,可是却偏偏仍旧没有倒下?

    三个先锋重甲骑兵队已经全军覆没,五个步兵团也被打残了,在那道防线之前,死去的尸首堆积了三尺多高,像是一道低矮的城墙,从清晨到正午,战斗始终没有完结的倾向,而那道防线却从最开始的摇摇欲坠变得越发坚固。赵飏知道,是夏军怯战了,面对这样疯狂自杀般的攻击,就连他都觉得太阳穴在突突的跳。

    天空阴沉沉的,太阳一点点的被乌云吞没,似乎也不忍再见下面这绝望的杀戮。

    赵飏甚至在想,难道这就是燕北的诡计?他们是故意派出这样的精锐力量来使自己麻痹大意,脱离关口,然后摧毁自己的重甲军队?可是若是这样,为什么直到现在还不见他们关内的人前来支援呢?

    赵飏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战意却在一层一层的消退着,面对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秀丽军,赵飏渐渐有些害怕了。就算自己胜利了,又能得到什么?五千名秀丽军的尸体吗?这不是一场轻而易举就能攻下的战役,杀掉楚乔,铲除燕北最棘手的敌人,这个想法,此时已经变得不再那么狂热了。

第298章

    阳光退却的最后一刻,大夏的退军号终于缓缓响起,夏军们齐声欢呼,然后如潮水一般的退去。

    而秀丽军,也不再有人有力气继续追击了,几乎在夏军回到自己外围阵营的那一刻,秀丽军的战士们集体轰然倒下,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的堤坝。

    赵飏果断迅速的发现了这一战况,所以他马上调转马头,命令传讯官再次吹响冲锋号,自己一个人朝着和士兵们相反的方向策马奔去,大声叫道:“战士们,跟我冲!”

    夏兵们惊慌的回过头去,却发现刚刚如铜墙铁壁般拦阻自己的阵线已经不在了,一些聪明的兵痞子老油条们顿时了然,秀丽军面对二十倍于己的敌人,早已成了强弩之末,此刻,看到自己撤退,他们终于倒下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

    于是,大军齐齐掉转马头,跟在赵飏身后,再一次冲击而去。

    “全军,集合!”

    冷冷的北风中,一个清冷平静的嗓音缓缓响起,并不如何大,可是却清晰的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然后,就在夏军所有人不可置信的揉着眼睛的时候,在那座尸体城墙之后,一些摇摇晃晃如同幽灵般的身影一个个的爬了起来。他们衣衫破烂,脸色苍白,参差不齐,手里的战刀都崩了口子,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步走上前,站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肩并着肩,一个、两个、三个、十个、百个、千个……

    一切恍若清晨影像的复制品,满身血污的战士们重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列成长阵,看起来好像吹一口气就能倒下去。可是当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突然间挺得笔直,像是一片石头做的林子,那座防线再一次坚固的犹如高山,贺萧站在人前,猛的挥出战刀,上千条嗓子齐声厉吼:“为自由而战!”

    好似平地里滚起一个惊雷,所有的一切都被震撼了,不用军号,不用战鼓,夏军们不由自主的全都停了下来,人们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可怕的绝望:“我们是不会胜利的。”

    不知道是谁最先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即,这个思绪通过眼神迅速传遍全军,对着那些衣衫破碎满身鲜血的敌人,大夏的军人们几乎同时生出了可怕的畏惧和强烈的尊敬。

    赵飏站在队伍最前方,面沉如水,他望着那个已然一身血红的少女,看着她如同一只标枪的身影,由衷的敬佩轰然而出。终于,赵飏跳下马背,摘下头盔,在大夏十万大军的面前,在活着的和死去的五千秀丽军面前,在数万燕北百姓面前,在龙吟关内千万双眼睛的面前,深深的,深深的,弯下了他高贵的腰!

    大夏的军人们也随之重复了这个动作,他们面对着曾经这队自己最为不耻的叛徒军队,深深鞠躬,然后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重复了敌人的冲锋号:“为自由而战!”

    夏军轰然离去,天地间一片萧索和低沉,秋风横掠过染血的草原,一切都像是一场大梦般不切实际。

    战士们无人再倒下,他们仍旧站在原地,似乎是害怕大夏会再一次掉头杀回来一样。

    楚乔拖着沉重的战刀,身姿笔挺的缓缓上前,她的脚步沉重,面色苍白如雪,鲜血染红了她的青色大裘,也不知是她的血还是别人的。士兵们都看着她,似乎不相信夏军就这样退了一样,她站在那里,风吹过她额前凌乱的长发,扫过她秀丽的眉眼和面孔,她的声音已然沙哑,眼眶微微发红,她如同赵飏一般,对着自己的军队深深的鞠躬,一字一顿的沉声说道:“战士们,你们胜利了。”

    一声破碎的哭泣声突然自后方传来,好似决堤的海洋,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是被他们护在身后的百姓,此刻,终于泪流满面的冲上前来。

    秀丽军在贺萧的带领下齐齐对她弯腰回礼,铿锵的嗓子汇成一个声音:“大人辛苦了。”

    “你们,辛苦了。”

    天上乌云蔽日,楚乔站起身来,两行清泪,静静的流下。

    夏军没有再冲杀上来,但是也并没有打开包围圈任他们离去,冷酷的围困战终于展开,这一刻,赵飏已经相信了消息的准确性,楚乔的确和燕洵闹翻,他们要离开燕北,龙吟关的大门,不会为他们敞开。除了往南走南疆通往卞唐的水路,就只能从自己的防线通过,而燕洵,已经将南疆水路完全封死了。

    他坚信这一切,准确无误。

    九月二十日,开始下雪,大雪在初期并不大,但是却接连下了两天。秀丽军中的口粮已经吃的差不多了,若不是一些百姓还带了些粮食,可能早已挨饿,军中的帐篷已经全都分给老弱妇孺,每个帐篷里都挤了三十多个人,但是仍旧有老人孩子不断的在夜里被冻死,军中已经没有伤药,受伤的战士们甚至得不到一口温水,楚乔只能无力的看着寒冷和伤势夺走了在大夏军队前都能巍然不倒的战士们的生命,却没有一点办法。

    每当看着士兵们一个个死去,看着年幼的孩子在冷风中哭泣挨饿,她就恨不得马上冲回龙吟关,对着燕洵磕头谢罪,求他救救这些无辜的人。

    她无奈的笑,只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燕洵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她弱点的人,他也许早就算好了这一点,她不怕大夏,不怕战争,不怕杀戮,不怕死去,唯一害怕的,却是爱她的人为她白白的牺牲。

    这两天,她带兵发起了四次冲击,却全都无功而返,赵飏秉承了一副坚守的姿态,既不出来迎战,也不理会他们的攻击,每次冲上去,就是一轮密密麻麻的箭雨,留下几十具无辜的尸体。

    九月二十二日晚,天降暴雪,气温陡然下降,冷风刺骨的吹来,只是半个晚上,就有五十多名伤员和八十多名百姓被冻死。百姓们终于有人受不住了,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突然离开军队就向龙吟关跑去叫门,仿若是一场洪水,紧随其后,更多的人们离开了秀丽军的帐篷,他们顶着冷风大哭着,踉跄的奔向龙吟关。

    生死关头,人们心底对死亡的恐惧终于战胜了他们的良心,抛下了这只一直拼死保护他们的队伍,向着自己的故乡奔去。

    秀丽军的战士们静静的站在一旁,没有人出声,没有人阻止,他们沉默的看着这群痛哭崩溃了的人群,面无表情的让他们离去。

    那名花甲的老人哭泣着跑到楚乔面前,怀里抱着已然气息微弱的孩子,满面羞愧的对着楚乔,想说什么,却终究只能发出几声短促的哭泣。

    那孩子的面色已经一片青白,楚乔知道,再不取暖,他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她的嗓子好像被什么噎住了,她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痛恨他们的背信弃义。

    身为军人,却不能保护拥护自己的人民,只能看着他们无辜的死去,她无话可说,她不忍再去看老人那愧疚的眼神,因为她心底的愧疚更甚,她只能沉默的低下头去,无言的表达着她的情绪。

    对不起。

    龙吟关上,渐渐亮起一片璀璨的灯火,关口之下,无数的老人、孩子、妇女,踉跄的奔来,人们在大声的喊着开门开门,那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害怕,说到底,他们终究是一些普通的平民百姓,他们的愿望只是活着,偶尔还会生出一点奢望,那就是更好一点的活着。

    大雪越来越大,天地间苍白一片,城头的军官大声叫道:“不要靠近!退后!退后!”

    可是没人理会他,他的声音已经被嘈杂的人群淹没了,百姓们痛哭着铺在城门上,用力的拍着,大声喊道:“开门!打开门!我们是燕北的百姓,为什么不开门?”

    哭声穿透云霄,龙吟关的战士们被镇住了,他们全都清晰的看到了两天前的那一场战役,此时此刻,再没有一个人愿意将武器对准那些自己曾经的战友,如今,看到这些百姓,他们更是呆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行使自己作为一个守军的责任。

    “开门啊!”

    百姓们疯狂的撞击城门,有人摔倒了,后面的人不管不顾的上前,将那人踩成了一团肉酱。

    痛哭声和惨叫声回荡在旷野上,天地一片萧索的冰冷,大雪纷飞的坠落,苍茫一片。

    “退后!不然我们就放箭了!”

    城头的军官在高声呼喊。

    “不要放箭!我们是普通百姓啊!”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那名最先跑出去的妇女跪在地上,高高的举起手中已经不再哭闹的襁褓婴孩,痛哭道:“你们可以不救我!但是求求你们,请救救我的孩子!”

    “开门啊!开门啊!放我们进去!”

    “楚大人!”城头守军高声喊道:“回来吧!你不进来,我们是不能开城门的,陛下有令,只要你肯回来,一切既往不咎!”

第299章

    “楚大人!一切既往不咎!”

    上百名城守军一同高喊,声音像是一道滚雷,滚滚的扫过苍茫的平原。

    百姓们像是找到了救星一样,有人突然转身朝着秀丽军的方向跪了下去,人们在痛哭:

    “大人!回去吧!”

    “大人!救救我们,回去吧!”

    “大人!回去跟陛下认错吧!”

    “大人!”那名妇女从人后奔出来,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上,怀里的孩子被撞了一下,突然撕心裂肺的大哭起来,声音尖锐的,比大夏的军刀还要刺人:“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大人,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天地这般冷,漆黑一片,秀丽军沉默的站立,望着他们的主帅。

    楚乔的心似乎被撕扯成了千片万片,她紧紧的咬着下唇,血腥的味道弥漫在嘴里,她的手一片冰冷,指尖都在轻微的战栗。

    燕洵,燕洵,你早就算到了,是吗?

    你早就料到了这一切,此刻,你是不是在北朔门外的火雷塬上,静静等着我回去对你磕头认罪?

    耳边的惨叫声一**的传来,成千上万的百姓跪在她的脚下,他们的头磕在地上,对着她放声大哭。就在前几天,他们还高举着拳头对她宣誓效忠,大声高呼着“自由万岁”的口号,可是现在,他们却在恳求她,恳求她回去跟燕洵认罪。

    现实是如此的冷酷,却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她的眼睛干涩一片,已然流不出泪来,苦涩的味道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命运将她逼到了绝望的深渊,似乎每走一步,都会被撞得头破血流。

    “大人。”

    贺萧走过来,坚定的站在她的身后,担忧的望着她,那眼神里,隐约可见如海的心疼和怜悯。

    “大人……”

    他想要劝她,可是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切都是那般荒诞和滑稽,世界那般大,可是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贺萧,”

    楚乔低低的叹息,感觉身体里的血液似乎一时间都被冻死了,她绝望的想要就地死去,却还强撑着发出简短的号令:“传令全军,我们……”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秀丽军的战士们迅速回头,只见大夏的战旗狰狞而至,赵飏率领着大军,再一次折杀回来!

    “传令全军!跟我抵抗夏敌!”

    生平第一次,楚乔觉得大夏的军队竟是这般的可爱。她不知道自己这么想对不对,她只是像个鸵鸟一样的想要逃离此地,大夏攻来了,一切都不能再顾及,她必须回头作战!但是她还是在心底悄悄的感谢老天没让她在此时做出那个痛彻心扉的决定,虽然为此,她可能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殿下!全军已经做好了攻击准备。”

    “不必了!”赵飏淡淡说道:“我们只是转一圈就走。”

    “啊?”他的部下微微一愣,问道:“为什么?”

    赵飏久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深沉的望着浓浓的黑夜,许久,才低声说道:“不能让她回到燕北。”

    这样来回的拼杀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大夏像是将龙吟关当成了一个游乐场一样,没一会就要来转上一圈。直到太阳驱散了漫长的黑夜,大雪停止的时候,终于吹响了撤军的号角。

    楚乔带着疲惫的军队回到营地,却看到了数不清百姓们沉默的眼睛,一排排尸体整齐的摆在军队的前面,那些昨日还鲜活的生命,此刻好似一条条离水的鱼,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大雪覆盖住了他们的眉眼脸孔,积起一个个小小的雪坡。

    见战场平息,渐渐的,有人离开军营,缓缓离去,人流渐渐扩大,从溪涧变成泉水,从泉水变成小河,再从小河变成一片黑压压的汪洋大海,他们没有走向龙吟关,没有走向燕北,而是向着大夏的雁鸣关,缓缓而去。

    “回来!”

    平安站在楚乔身边,突然大声叫道,他试图去拉扯那些人们,却被人家推了个大马趴,他趴在地上大声的叫:“都回来!别去!”

    可是没有人理他。

    人们渐渐远去,他们走到了赵飏的军队之前,高举着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反复的强调着自己只是平民。

    赵飏的军队中有队伍走出来,让他们跪下,成千上万的百姓齐刷刷的跪了下去,他们高举着双手,慌乱的磕着头,远远的,压抑的痛哭声和夏兵得意的大笑声传了过来,秀丽军的战士们愣愣的站在原地,有人在默默的流泪,但是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该说什么?鼓励那些手无寸铁的人去跟敌人厮杀,还是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将他们救出去?

    大雪再一次从天而降,楚乔的心冰冷的好似冰层下的顽石,她的目光空蒙,战旗飞舞,红云如火,天地萧索一片,七七八年的冬天,欢迎光临。

    九月二十五,风急,大雪如棉。

    地宫内外都被大雪掩盖,露在地面上的乾陵也早早的挂起来了纯白的灯笼,行走的宫人侍女都穿着麻布白衣,帷幔纷飞,白纱招卷,轻轻扫过地面上的微尘。

    殿内并没有掌灯,只有一行行白烛静静的燃着,发出惨白的光,汇成一道道深深的烛影。

    偌大的灵堂之上,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的坐在暗影里,灯火好似穿不透他身侧的黑暗,只留下一片昏昏的光圈,看不清眉目,只见旁边的小几上,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他是从来不喜饮酒的,可是如今,他已经在乾陵里整整呆了三日了。

    三日,乾陵大殿上酒浆弥漫,空坛堆山,可是为何却不曾有一丝醉意?

    门外狂风横扫,大雪纷飞,殿内烛影深深,幽静沉寂,他静静独坐,可是耳边却仿若听到了边关的隆隆战鼓,听到战士们举着马刀冲进冷风中厮杀劈砍,听到百姓们于冷风中呼唤故乡的惨叫悲嚎,鲜血蜿蜒的弥漫上来,淹没了龙吟关的巍巍城墙,淹没了燕北的萧萧牧草,更淹没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丝温情。

    是的,他不曾醉,他一直是如此清醒的,清醒的看到了自己的沉沦和沦陷。

    恍惚间,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夜,圣金宫的小房子里,蚊虫盘旋,闷热的让人无法忍受。有一天晚上,阿楚回来的很晚,那几天,膳房的嬷嬷们总是喜欢使唤她,他就站在莺歌院的门口,披了衣裳等着。夜里的月亮那么圆,明黄色的一轮,蚊子盘旋在他的头顶,他却觉得心底很平静,他等得累了,就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个铜枝,在石戳上打磨。

    阿楚已经长大了,要绾发了,他在为她做一个簪子。

    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教训他为何不早睡,而是神神秘秘的从背后拿出一件晶莹漂亮的冰碗放到他的手里,这是大块的冰,雕成盆状的小碗,两侧刻着繁复的琉璃花纹,中间呈着碎冰沫和各色瓜果,凉丝丝的,像是燕北冬天的白雪。

    他当时捧着冰碗,依稀间想起了当年父母在世的时候,母亲总是会在夏日为他们亲手雕刻这样的冰碗,他总是喜欢的不行,就使劲的捧着,二姐抢也抢不下来。可是越是握的紧,冰碗化的越快,很快就变成了一摊虚无的水。

    他抬起头,透过冰碗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女孩子,当年阿楚只有十岁,很矮很矮,她仰着头笑眯眯的看着他,穿着蓝色的粗布卦小衣,眉心如大夏宫女般簪了朵红色的小花,脸蛋很瘦,但却浮起一丝红红的红晕,因为一直捧着冰碗,她的手被冻得通红,使劲的握着小拳头,她的眼睛那般明亮,天上的圆月也无法比拟,瞬时间就穿透了他所有的忧伤和缅怀,直直的刺入他的心底,驱散了漫天的乌云。

    当时燕洵就发誓,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这一生都对这个女孩子好,永远不让别人欺负她,他要让她像公主一样的生活,每一个心愿,每一个念头,都要为她实现。

    时间转瞬而过,岁月像是无情的手,轻而易举的淹没了他们曾经的那些回忆和誓言。他有时候觉得,他的人生或许就是那只融化了的冰碗,家园、父母、兄长、姐妹、恩师、战友、爱人,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渐渐远离了他,越是想要用力的抓住,他们离去的越快,终究如那摊冰水一样,洒在地上,消失不见。

    他抬起头来,面前是他父母亲人的衣冠冢,高高的灵堂,巍峨的陵寝,占地千顷,里面埋葬的却只是几件生平的遗物和衣裳,他们的头颅,至今还在大夏圣庙的罪臣殿里搁置着,而身体,早就在乱世的战火中给野狼果腹了。

    他拿起酒盏,辛辣的烈酒自他的喉间滑下,像是滚烫的碳,有低沉的风吹进宽阔的大殿,帷幔在轻轻的摇曳,像是戏台上女子轻舞的水袖,缠缠绵绵。燕洵的视线仍旧是清明的,他容颜清俊,略带微微戚色,脸颊消瘦,眼底好似有重重的雾霭,仔细看去,那双鬓之间,似乎隐藏了几屡银丝,在幽幽的烛火之下,萤光闪闪,略带几分沧桑。

第300章

    不过是两年之间,他就已经是如此疲累了,他的一生似乎都在一条歧途上行走,每一步都有无穷无尽的岔路,渐渐的,身边的人各自上路,虽是同时结伴出发,却是各自有着各自的方向。

    “父亲。”

    止水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两个字,像是一块石块,轻轻的打碎了平静的湖面。

    “父亲,你欺骗了我。”

    燕洵仰着头,看着灵台之上的画像,父亲面目当前,栩栩如生,他看着自己儿时最崇拜的亲人,静静的说:

    “你说燕北是人间乐土,是普天之下最自由富庶的地方,你说你所做的一切,是在为后世子孙开辟千年万载的不世之功业,可是你错了,你错的离谱,你将燕北毁了,将自己毁了,也将燕氏一脉都毁了。在真煌的那八年,我是沉浸在对你的信任和幻想中才生存过来的,可是当我九死一生回到燕北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失望。”

    燕洵面无表情,大殿幽深沉寂,他静静的望着他的父亲,沉声说道:“四面都是悬崖峭壁,到处都是冷血寒霜,父亲你却偏安一隅在夹缝中修筑自己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你可知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所以皇帝不容你,天下不容你,就连你的部下也背叛了你,只因为你没有那样强大的力量,做不到那连帝王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父亲,我杀了乌先生和羽姑娘,只因他们仍旧在秉承你的遗志,成为了我前进路途上的绊脚石,我给过他们机会,可惜他们不愿意珍惜。我杀了缳缳,只因大同想要拥立她为主,只要她还在,大同就死心不灭。我杀了你的那些老部将,只因他们目光短浅,却还占据着重权高位。我杀了很多人,可是我却离我的梦想更近了。”

    燕洵仰头饮下一杯烈酒,又倒了一杯,平举身前浇在地上,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父亲,我必不会像你一样。”

    燕洵长身而立,转身离去,衣衫的下摆扫过大殿上细小的尘埃,他的每一步都是那样坚定,步伐矫健,沉着冷静,烛火照在他的背影上,在地上拉了那么长那么长的影子,在他的身后,是燕北历代忠烈的灵位,有他的父母兄长,也有他的列祖列宗,更有对燕北做出贡献的忠臣将领,有乌先生、羽姑娘、小和、缳缳、边仓、希睿、阿都、甚至还有为保北朔而亡的秀丽军将领,乌丹俞、风汀……

    那么多双眼睛,在烛光深处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一点一点走出大殿,一点一点离开这座死者的安眠之所。

    他的步伐是那么的稳健,没有一丝犹豫和后悔。

    迎面的风冷冷的吹来,燕洵的眼睛漆黑如墨,他想起了离开真煌的那一晚,阿楚义无反顾的回去营救被围困在帝都之内的西南镇府使全体官兵,也许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预见了今日的结局。他们有各自不同的理想和信仰,无法调和,所以必然会渐行渐远,走上不同的道路。

    任何梦想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他付出的代价,就是再也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无力的感觉一丝丝的蔓延上来,他却不动声色的将一切狠狠的压了下去。

    阿楚,当你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这一生注定不能跟随与我,你是注定要行走在光明之中的,我却终生脱离不了这尸山血海,我无法伴你高飞,所以便想要折断你的翅膀将你留在身侧,如今,我终于还是要失败了。

    “阿楚……”

    低沉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缓缓响起,像是冷冽北风中穿梭的一丝白气,男人站在大殿的门口,森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有着诡异的苍白,他缓缓的闭上眼睛,表情那般平静,眉心却淡淡蹙起,隆起一汪如同雾霭般的沉寂。

    “阿楚啊……你还回来吗……”

    冷月如霜,云层轻飘飘的掩住半边,回回高绝,飞鸟难度,他站在山巅之上,目光飘渺的扫过整片燕北大地,他静静的想:也许,她是不会回来了。

    “陛下!”

    阿精一把推开了侍卫的阻拦,踉跄奔来跪在地上,激动的说道:“陛下,救救姑娘吧,龙吟大雪封门,大夏围困已有多日,姑娘快要撑不住了。”

    燕洵没有说话,他望着眼前巍峨的群山,似乎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陛下,姑娘跟随您多年,出生入死,坚忍不拔,她的功绩,是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陛下,您真的忍心杀掉她吗?您忘了您曾经说的话了吗?”

    阿精眼睛通红,不断的磕着头,沉声说道:“陛下,求求你,开开恩吧,求求你了……”

    “阿精,”燕洵突然开口问道,似乎此时才发现他的存在一般,疑惑的皱起眉来:“我该如何救她?”

    阿精闻言顿时大喜,连忙说道:“开放龙吟城门,派兵出城帮助……”

    阿精还没说完,燕洵就微微皱眉道:“你觉得,就算开放了龙吟关,她会回来吗?”

    阿精顿时一愣,默想了半晌,才喃喃道:“那、那就撤销通往卞唐的南疆水路防线,打开唐水关,放姑娘南下。”

    “南下?”燕洵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听不出半丝波澜,他轻轻的反问:“那她是不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阿精目瞪口呆,再也说不出话来,燕洵嘴角牵起,竟然微微一笑,轻声道:“那是不是说,我将会永远的失去她了。”

    夜里那般冷,阿精只觉得周身上下都在冒着寒气,想了许久,他突然自原地跳起来,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我去劝姑娘回来!”

    燕洵没有阻拦他,甚至没有看他,他仍旧静静的站在那,乌云遮住了月亮,又要下雪了,阿楚她,是不是坚持不了了,傻丫头,为何不回来呢?他皱眉的想,像是一个单纯的小伙子一样,他自欺欺人的抛却了所有的政治因素,恍若他们还是小时候吵架闹脾气一样,生气的想,为什么不回来呢?外面那样冷。

    人生若只是初见,阿楚,你还会选择和我纠缠在一起吗?你可料到自己今日的局面呢?你对我的恨,又有多深呢?

    “陛下,”一个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程远跪在那里,仍旧是一贯的谦恭:“开放水路关口,放楚大人南去吧。”

    燕洵微微一愣,转过头去,看着程远道:“怎么?你也来为她求情吗?”

    “属下不是为楚大人求情。”

    程远平静的说道:“属下是在为陛下求情。”

    他一个头深深的磕在地上,语调低沉的缓缓说:“陛下,放自己一条生路吧。”

    燕洵的心,似乎突然间就被刺中了,生生的疼。

    “楚大人若是死在陛下的手上,陛下一生都不会快乐的,你也曾说过,无论有什么梦想,都要先活着,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希望,如果死了,那就再也来不及了。”

    燕洵沉默了许久,风吹起他的衣衫,那么冷,他没有穿大裘,站在高高的山巅上,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鹰。

    “程远,为什么你要说这些话,你和阿楚不是有过节吗?”

    “属下和楚大人没有过节,属下之前得罪楚大人,只是无心之失,后来想要至她于死地,也是想要自保活命,如今楚大人已经威胁不到属下,属下也不想看着她死。”

    “最重要的是,”程远抬起头来,双目炯炯的望着燕洵,沉声说道:“我不希望陛下的心被牵绊住,这天地间,只有陛下一人能让我达成心愿,也只有陛下一人能让我真正的追随和臣服,我对陛下的忠诚绝不更改,哪怕陛下十恶不赦,被天地所弃,我也愿意追随陛下直到鲜血成灰,陛下要杀光全天下的人,我会第一个举起战刀,陛下要用尸体填平东海,我第一个砍掉自己的头。我半生飘零,为人所不齿,只因我找不到真正值得我去信仰的东西,如今,我找到了,陛下的希望,就是我的信仰,所以,我不希望陛下一生生活在悔恨之中。”

    “陛下,放她走吧。”

    燕洵的思绪突然那般辽阔,短短的一瞬间,他记起了这十年来所有的过往,最终却都汇聚成一个画面,幼小的孩子从血泊中爬起,用充满仇恨的眼睛望着年少的他,他的心在那一刻微微一痛,然后手指轻偏,顺着孩子的脖颈,擦略而过,大风吹起了孩子额前的乱发,就此,他永远的记住了那双不屈的眼睛。

    终究……

    终究……

    他缓缓的闭上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自己从那段记忆中抽离,所有的情爱都被他斩断,血淋淋的疼。

    “传令邱将军,打开南疆水路,放他们……”

    “陛下!”

    一声尖叫突然传来,传讯兵踉跄的顺着石阶爬上山来,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边疆急奏!边疆急奏!”

    燕洵和程远同时转过头去,就见那传讯兵满面惊慌,砰的一声跪在地上,打开信件大声报道:“南疆唐水关副将齐少谦奏报:九月十六日,南疆唐水关遭到不明敌人的袭击,敌军来历不明,突然出现在燕北境内,阻断了消息往来,一连攻下了十三个郡县,唐水关主帅邱将军阵亡,唐水关少将以上军衔官员除了微臣全部战死,兵力伤亡达三万余人。昨天下午,唐水关被攻破,我们与敌人展开巷战,这是属下的最后一个信使最后一匹战马,但愿可以冲出去将消息禀报陛下。微臣会坚守岗位,即便力战而死,也不堕我燕北军威,唐水关五万将士有负陛下所托,于此叩首涕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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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处特工皇妃介绍:
楚乔——“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信仰。”诸葛玥——“当我转过身之后,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出了这扇门,一切都将陷入血肉白骨与烈火之中,骨肉离散,挚爱分离,家破人亡,霸业倾覆,但是我还要义无反顾的走下去。我要让这个天下苍生所有的鲜血来让你知道,我真正在乎的是什么。”燕洵——“我以为,这样的生活永远不会结束,就像是燕北高原上中年游弋的风,龙脊山上常年不化的雪,但是我错了,我的眼睛被黄金的枷锁蒙住了,我看不见歌舞升平之后隐藏着的吞并天下的野心、伏尸百万的杀戮、诡异莫测的权谋,现在,我就要走进黄金的牢笼里,带着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姐妹兄弟们的血,但是我要对燕北的天空发誓,我现在走了,我总有一天会回来。\r\n11处特工皇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11处特工皇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11处特工皇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