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西南镇府使的番号被取消了,已不是燕北的正规军,因为在回回山下的秀丽江驻扎,西南镇府使改名为秀丽军,楚乔也被燕北的百姓们称为秀丽大人。秀丽军如今编制为九千人,今日是最后一次向前线军部押送粮草,眼看就要过新年了,战士们也该歇歇了。
天黑之前终于赶到了闽西山,燕北境内多平原,闽西山虽名为山,但是实则不过是一个不到百米的小山包。楚乔他们赶到的时候,贺萧已经带人扎好了帐篷煮好了饭菜,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肉汤,一日的疲劳终于去了几分。
夜里的燕北总是最美的,今日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圆,雪原白茫茫的一片。山那边是赤水的支流,如今已经冻结了,昨日路过马尾城的时候,城守大人硬要给楚乔送礼,推脱不过,只能从那一大车子里随便捡了一个盒子,如今打开,竟是一件上好的青貂风裘。这件大裘做工精良,全部以貂尾缝制,毛色锃亮,摸起来手感极佳,一看就是难得的上品之物。
大帐里点了四个火盆,很闷,楚乔披上大裘就走出了大帐。一路走到山脚下,但见天地间素白一片,唯有山顶上几株老梅,傲雪怒放,艳丽到了极致,掩映在一片茫茫之中,反倒让人心中多了几分凄凉。楚乔身影寥落,圆月清冷如水,幽幽的笼着她的身影。领路的老乡说这山顶上是燕北女神的神庙,是很多年前由燕北的祖先建造的,历经几百年风雨,犹自守望着燕北大地。
楚乔抬起脚,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道路上积雪甚深,每走一步都没入膝盖,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山顶。
这是一座完全以西兰石构建的石殿,并不是很大,有四人多高,东西各有一门,楚乔站在西门,入目所及,便是一尊高及屋顶的神像,几乎占据了殿内的大半土地。大殿已经十分残破,很多地方房顶都在露雪,殿内到处都是风干了的蜘蛛网,灰尘遍布,一片狼藉。唯有那神像,纤尘不染,巍峨耸立,女神的脸素淡若莲,看着她,楚乔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很多年前九幽台上的燕洵之母,眼神沉静,温柔若水,石刻的轮廓依稀可见那飘飞的裙角,而她的腹部,更是高高的隆起,显然是怀有身孕。
很小的时候,她曾听燕洵说过,燕北以女性为神,神分两面,一面是凌厉的武神,手握战斧,代表征服和杀戮。另一面是温柔的母神,身怀六甲,代表守护和繁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她正想走到另一面一观,足下一动,却登时听到东面也传来了一声轻微的脚步声。
大风横贯整个大殿,从西门而入,绕过神像由东门而出,楚乔的身影骤然静止,她眉头微微一皱,纤细的手指缓缓摸上了腰间的破月长剑,然而还没拔出,剑身突然一阵震动,恍若龙吟,在大殿之内低沉的响起。
楚乔心念一动,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她的脑海,她不由自主的稍稍移步,走到神像的左侧,然后轻轻的,轻轻的探出头去。
外面大雪纷飞,寒梅绽放,不经意的抬眸间,绰然身影竟如水波般在眼前浮现。
另一侧女武神的战斧之下,他穿着一身银灰色狐裘斗篷,风帽半掩,萧萧白衫,恰如当年的蕴雅风仪,眼若寒湖深寂,唇似朱丹点漆,仍旧是那样的卓尔不群,俊朗出众,穷尽世间词汇,也难以诉其一表。一阵风过,殿外的火梅漱漱而来,打在他的肩头,暗香萦绕,月光皎洁,霎时穿透了漫漫光阴,投射在这不经意的一瞬。
他似乎也有些愣,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她,四目相交的刹那,岁月如流水倒逝,记忆里的身影和眼前的容颜渐渐重叠,流年似水,命运无常,两人相对无言,竟然无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一只嫩黄的雏鸟唿扇着翅膀进来躲雪,扑朔朔的落在神像的肩膀上,豆子般漆黑的小眼睛机灵的打量着两人,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
男人望着她,目光穿透了大殿上深深的雾霭,眉心微微蹙起,想说什么,却终究无言。那些如温水般的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肩膀,扫过她修长的脖颈,扫过她纤瘦的脸颊,最终定格在惊讶的眼眸上,良久,他平静的收回目光,淡淡转身,背影萧萧冷寂,斗篷的毛尖扫过地上细碎的灰尘,掀起细小的尘埃,落在雪毡靴子上,脚步沉稳,向着殿外的莽莽雪原举步而去。
“这几日内陆会有大风雪,你走路小心些。”
诸葛玥刚走到门口,楚乔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很平静的,像是卞唐上好的龙井茶,温润细微,带着甘甜的气息。
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轻轻挑眉:“你不担心?”
楚乔很老实的点头:“担心,但我没得选择。”
少女无奈的耸了耸肩,做出一副很担心的样子,出口的话却带着早春的温和,诸葛玥的眼里闪过一抹暖意,语调仍旧平稳的说道:“你放心,我此次乔装进入燕北内陆与战事无关,不会损害到你们的利益。”
“那就好,”楚乔一笑:“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有。”诸葛玥很老实的点头。
楚乔一愣,没想到还真有,忙问道:“什么事?”
“不要举报我。”
楚乔瞠目,没想到诸葛玥也是会说笑的,她愣了半晌,才恍然道:“我怎么会?”
鸟儿突然欢畅的叫了一声,竟是直奔角落里的一处火盆而去,一阵肉香随之窜了出来,楚乔几步走过神像,只见大殿的一角竟放了一个红木雕花矮脚地席,地席上放了一只精致的铜盆,以小火烹调,浓汤滚滚,肉香四溢,几盘鲜肉蔬菜摆在一旁,一只银质的八角酒壶摆在其侧。
楚乔微微一笑,指着诸葛玥道:“你要走了吗?那这些东西就是我的了?”
诸葛玥想了想,竟然几步走到矮几前,拂袍而坐,淡淡道:“想得倒美。”
诸葛玥不愧是出身于世家大族,于金玉锦绣中长大成人,即便是出门在外,又处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仍旧不减他平素的行事做派。吃食无不极尽精巧,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一圈圈的卷在一起,蔬菜新鲜,上面甚至还有未干的水珠,也不知是如何保存的这么好,筷子是纯银所铸,上面雕刻着精致繁复的花纹,诸葛玥夹起一筷子羊肉,放在咕嘟着的铜盆里,肉片变色,随着水波上下翻滚,层层白气冒出,弥漫在两人之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吃这个,果然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杯子有整整一套,楚乔还记得诸葛玥的习惯,以前在青山院,就算他每次都是一个人吃饭,却总要码全套的餐具放在饭桌上,好像还有很多人和他一起吃一样。
她拿起酒壶,为他倒了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诸葛玥见了眉头微微一皱,问道:“你不是从不喝酒的吗?”
楚乔握杯的手微微一颤,他说的是,自己以前是从不喝酒的,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喜欢上这种迷惑人神智的东西了呢?她缓缓抬起目光,平静的看向他,端杯道:“借花献佛,我敬你一杯。”
诸葛玥眼眸深深,也不去端酒,静静的打量着她。
楚乔仰头饮下,淡然说道:“这一杯,是感谢你这些年来屡次的不杀之恩和援手之德。”
一年不见,楚乔似乎又长高了些,清秀的脸颊上两条细细的眉,眼睛很大,好似被拢上一层雾气一样让人看不通透。一杯酒摆在身前,诸葛玥也不喝,只是拿着筷子静静的往锅里添肉,眼睛也不抬的说道:“吃饭就吃饭,哪来的那么多话,唱戏文吗?”
楚乔皱眉道:“吃饭都是有开场白的。”
诸葛玥一晒:“应付帝都那些老头子已经够了,没力气在这里陪你说场面话。”
楚乔小声的嘟囔了一句,也拿起筷子夹肉来吃,诸葛玥见她动作太快,嘱咐道:“小心烫。”
话音刚落,楚乔就哎呦一声,显然被烫了嘴。诸葛玥见了斜斜的一挑眉,轻声吐出两个字:“活该。”
虽然烫了舌头,但是味道实在是好,两个人坐在那里,开始的时候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闲聊,渐渐的反而专注于吃,不一会一大锅羊肉就见了底,楚乔意犹未尽的拿筷子在锅里捞着,像只兔子一样将锅里的菜叶全都吃了。
“听说你升官了?恭喜恭喜。”
诸葛玥淡淡道:“还好,杀了万八千的燕北兵,换了点战功,听说你也升官了?”
“同喜,我拔了你们美林关的残余夏军,也对付了一官半职。”楚乔扫了他一眼,问道:“听说你当上了大夏的西线兵马都督,如今已不在赵彻之下?”
“承蒙皇上不弃,幺麽功劳,不敢恬为荣耀。”诸葛玥淡淡道:“听说西南镇府使被取消了番号,逐出燕北正规军编制,使用的武器规模都受到限制。”
第272章
“秀丽军如今隶属于地方治安系统,武器上受到限制那是理所应当。不过我听说魏阀加派了魏舒烨前来雁鸣关,似乎是在分你的权?”楚乔含笑抬眉。
“愿望总是良好的,能不能达到目的就是另外一回事。我倒是听说大同领袖乌道崖被禁足落日城,连今冬的阅兵都没有参加。”
“所有组织的内部都是有些小摩擦的,你自己不也是几次起落。更何况,有些东西听说是不准的,就比如我就听说赵飏目前在南线极力拉拢兵将,拖西线战事的后腿,也不知是真是假。”
“所谓三人成虎,果然不虚。听说你在燕北内陆改革建设,兴文教重商贸,连大夏的商人也跟你们偷偷做生意,果然不简单。”
“我不过是小打小闹,我却听说你在漕丘、金汇两战中大破燕北军,俘虏了第二军第八队的一万多人,不然的话,我们也许就可以趁着大夏北方生变的机会冲进大夏内腹了。”
“大夏建国三百余年,也不是说被人冲垮就被人冲垮的,我听说北方犬戎今冬饿死了成千上万的人,你就不担心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在北路和燕北开战吗?”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担心也没有用,莫不如做好准备。况且我也听说大夏东北山区的厉真人正摩拳擦掌的要学着燕北搞独立,你说他们会成事吗?”
“听说大同行会羽姑娘也被架空了。”
“听说上个月大夏长老会将一个空出来的席位给了河西慕容家,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听说燕北新研制出一种极为坚硬的材料,能够锻造出比铁刚坚韧的武器,可是出自你手?”
“听说真煌通过了第四十六号锁关文谍,限制市场上战斗物资的流通,还要对怀宋用兵,可是由你发起的?”
“听说你此行是要向燕北大本营押运粮草,此粮若是不到,大本营必然断炊。”
“听说你此行是为了探听燕北境内的商贸消息,打探和燕北有贸易往来的势力,一旦坐实,必然遭到大夏的清洗。”
“嗡……”
两声绵长的龙吟声顿时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放在地席上的两把宝剑嗡嗡作响,还在轻微的颤动着,似乎就连它们都能体会的到空气中那股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那只黄色的小鸟早就不知所踪,外面大雪扑朔落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坐,炭火噼啪燃着,滚滚的水花在铜盆里翻滚,殷红的辣子,像是战士们流下的鲜血。
到底是立场不同,到底是身处在敌对的身份,而刚刚的他们,似乎是在有意的放纵这种情绪的挥发,好来提醒自己:不是朋友,更不是其他,他们都有着各自的责任。
“听说,过完年之后,你就要和燕洵大婚了。”
诸葛玥终于拿起酒杯送到唇边,貌似不经意的淡淡吐出一句话。
楚乔也抬起头来,平息下了胸中紊乱的气息,轻声道:“我也听说,你早就和乐邢将军府上的小姐订了亲了。”
诸葛玥点了点头:“恩,婚期也不远了。”
“蒙将军已经年迈,乐邢将军在朝中势力稳固,你娶他的孩子,对你的仕途大有裨益。”
诸葛玥淡笑道:“下次见到你,也许就该称你为燕王妃了。”
楚乔摇头,正色道:“燕北已然宣布独立,准确来说,你应该称我为燕王后。”
诸葛玥一晒,独自饮酒,也不说话。风吹过两人之间,带着冰冷的寒意,楚乔看着诸葛玥,一切过往恍惚中穿梭而过,她愣愣的有些出神,握着杯,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见到那个人了。”
“谁?”楚乔问道。
“当初引我带兵去杀西南镇府使的人。”诸葛玥抬起头来,缓缓说道:“名叫程远,是如今燕北军的第一军主帅,接替了乌道崖的职位,目前已是除了燕洵之外的燕北第一实权人物了。”
楚乔默默的垂下目光,并没有说话,诸葛玥看着她,默想了半晌,点了点头,说道:“你退回燕北内陆是对的,燕北军内势力盘根错节,本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楚乔一笑:“恩,这一年我过的很好。”
“那就好,”诸葛玥朗朗一笑:“在其位谋其政,燕北军中势力纷杂,大同行会根深蒂固,若不是有我军威胁,燕洵早已被架空废黜,一两个有识之士良善之辈是没用的,夺权已成必然之局。你能明了这其中的缘由,对你大有好处。”
楚乔点头道:“我明白,任何目标的达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点挫折,还打不倒我。”
诸葛玥笑笑,狐裘斗篷簇拥着他略带青色的下巴,诸葛玥是俊美的,这份俊美之中,甚至还带着一点点的邪气,可是他此刻就这样坐在楚乔的面前,说着只有两人方能听懂的话,楚乔却突然觉得这个人了解自己很深,有些东西,燕洵不懂,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愿去正视,但是他却敏锐的可以通过蛛丝马迹来探知的一清二楚,包括她的梦想,她的信念,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她的烦恼等等等等。
这是个可怕的人,他拥有敏锐的战斗嗅觉,拥有超强的武艺身手,拥有艺术的权谋手段,拥有厚重的家族势力。然而,楚乔却始终看不清,这么多年来,她都不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燕洵想要报仇,想要踏平大夏争霸天下。赵彻想要皇位,想要富国强兵成为一代英主。李策也想要大夏,想要收复失地重振大唐雄风。而诸葛玥,他想要什么呢?没人知道,也没人看得清,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楚乔觉得自己渐渐似乎要陷进去了,他的目光好似一个漩涡,深深的望着她,表面风轻云淡,里面却是一团燃烧的火。
也许,也许他曾经说过他想要什么,在卞唐的烟雨江南中,他抱着她,压抑着自己的骄傲和愤怒低沉的说“我也需要你。”
这样的话,怎像是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的?然而,那些话终究成为了她的魔障,成为了一生也无法逾越的梦魇,成为了永远也无法回应的戏言。
“诸葛玥,战场上刀剑无眼,朝堂上也是风云莫测,你自己多保重。”
诸葛玥温和一笑,他少有露出这样温柔的表情,眼神望着大殿正中的那尊女神像,缓缓道:“那些,还伤不了我。”
每个人都有一个死穴,而他的,很快就要覆盖上别人的姓氏了,就此,他再也不会有死穴了。
诸葛玥站起身来,修长的身材站在月光之下有着超凡的俊美,整个人如同大理石的雕塑一般,脸颊上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他静静的仰着头,看着那尊高大的武神神像。女子秀美的面孔闪烁着凌厉逼人的英气,古老的时光细致的雕塑出她身上暗红色的铠甲,整块的红云石上有细细的图痕,好似有血丝在其中游走一般,她手握锋利的战斧,和孕育女神靠背而立,眼里射出尖锐凌厉的光芒,像是愤怒的火焰和刀子。
诸葛玥的神智一时间有些恍惚,他说不清自己第一眼看到这神像时的感受,恍惚间,他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如这坐化的武神一样,拥有坚定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从前的他,对于这些往往都是嗤之以鼻的,从小游走于家族门阀之中,见惯了尔虞我诈阴谋陷阱,人性本恶的信念早已深入心底,谋算和揣度已成了生活的必须,和吃饭睡觉一样习以为常。但是后来,渐渐的,他才明白,原来一个人并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人可以拥有很伟大的理想,而当这个人为这个理想而努力的时候,才是那个人最美的时刻。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样的坚定不移信誓旦旦,他从不相信命运,可是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想,也许天意是站在她那一边的,这样的人,也许连老天都不舍得辜负吧。
有些令他觉得痛恨甚至觉得羞耻的感情,早已种入了他的心,他厌恶自己的懦弱和疯狂,可是却无法抗拒心里那股日复一日越发灼热的念头。他已经搞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那时候的他们还那么小,她甚至还没有马腿高,怎会产生这样荒谬不堪的感情?
然而,这其后的多少个夜里,午夜梦回,却总是会记起孩子临走时的那个眼神,坚忍不拔的、凌厉不屈的,像是一只愤怒的小豹子,永远不会屈服在猎人的皮鞭之下。他想,他一定是被迷惑了,被迷惑了很多年,迷惑在那样坚定的信念之中,迷惑在那样锐利的眼神之内,还有她曾经很多次的跟他说过的那句话:“诸葛玥,你看着吧!”
于是他就这样的看着,一直的看着,看着她破茧成蝶,看着她登上绝顶,看着她满身疲惫,看着她一次次的跌倒又一次次的爬起,看着她站在别人的身侧,尽管受到了伤心不公,但却从无动摇,坚定如山。
第273章
这个世界,有谁会在你完全沦入炼狱中对你不离不弃?有谁会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同你相依为命?有谁会抛却性命的誓死追随?又有谁,会在受到冷落之后仍旧从不动摇的站在你的身边?
燕洵,你何其幸运,但你又是何其的不懂珍惜。
诸葛玥洒然一笑,转身就往外走去,外面大风呼啸,呼的一声吹起他的斗篷,衣角翩翩,他径直而去。得不到,莫不如洒脱放手,他诸葛玥的人生字典里,从无请求二字。
“诸葛玥!”楚乔突然大喊一声,诸葛玥身躯一震,就停了下来,少女急切的奔来,脚步踏在雪地上,深深的陷进去。
诸葛玥回过头去,微微皱起眉来:“还有事吗?”
楚乔将腰间的破月剑解下,然后平举在手中,递交给他,面色郑重的说道:“一路保重。”
诸葛玥看着她手上的剑,却并没有接过,更没有将腰间的残红剑归还的意思。楚乔微微有些尴尬,但是她仍旧固执的举着,眼神定定的看着他,就像是得不到糖果的孩子赌气的不吃饭一样。
“这是何意?”
楚乔咬着嘴唇,默想片刻,终于说道:“燕北和大夏的全面战争就要爆发,到时候难免沙场相遇,我不会手下容情,你也不必再顾及我了,我们……”
诸葛玥的表情突然就冷了下来,他低着头,微微蹙眉,楚乔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说话的声音也渐渐的小了下去。
“星儿,平心而论,若是沙场相见,你当真会砍下我的项上人头?”
诸葛玥的声音是低沉和舒缓的,这一句话,似乎不是由喉间发出,而是隔着厚重的心跳一同传了出来。楚乔的手心很凉,可是却有细密的汗水流下,她的嘴里很干,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不适,缓缓说道:“我不会杀你,但是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击败你。”
一阵低沉的笑声缓缓传来,诸葛玥低着头,轻轻摇了摇,他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楚乔手中的剑,倒提着一步一步的踏在雪地上,转身而去。
“可惜,我却不能。”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山顶上,大风呼啦啦的吹过,瞬时间就将那声音吹得支离破碎了。
非是不能,而是不愿,因为他总是知道,有些时候,对于他们来说,失败就等于死亡。
而他,又怎能剥夺她赖以生存的唯一筹码?
雪越下越大了,闽西山的东面,是一众普通商旅打扮的商队在安营扎寨,想来就是诸葛玥的人马。楚乔站在神庙门前,望着男人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漫天风雪之中,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冷,她独自走进去,拿起地席上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管流下去,带着辛辣的香醇。
仰头只见武神的双眼凌厉的望着她,像是在责备她的莽撞和不顾大局,而在另一面,母神眼波温柔,又似了解她的一切苦楚。她缓缓委顿在地,靠着高大的柱子坐下来,抱着膝,那么瘦,看起来宛若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生平第一次,她双手合十的闭上了眼睛,疲倦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中,静静的道:“未来的路在哪里?我已经看不清了。”
第二日启程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但见白茫茫的雪原上,一骑快马急促奔来,马上的女子一身银灰色狐裘斗篷,穿在她的身上略显宽大,她由东而来,看到楚乔的大队也不停歇,径直而来。
贺萧英挺的剑眉一竖,打马上前,沉声说道:“什么人?报上姓名!”
女子扭头看了他一眼,眼梢一挑粲然一笑,竟然更加用力的挥了两下鞭子冲上前来。贺萧眉头一皱,就上前去拦阻,却见那女子柳眉竖起,语调清脆的说道:“吉祥,踢他!”
她胯下的战马好似能听懂她的话一样,蓦然停住,长嘶一声,在贺萧靠近的刹那蓦然人立而起,两只前腿一下踢在贺萧战马的马腹上,贺萧战马哀鸣一声,噗通一声就倒在雪地上。
贺萧还算身手敏捷,在地上一个前滚翻就站住了身子,只是头盔脱落,头发上满是积雪,搞得甚是狼狈。
“你是什么人?”
男人恼羞成怒,大声叫道。谁知那女子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对着迎面而来的女子微微一笑,说道:“你就是楚乔?”
楚乔点了点头,沉目望去,只见女子眉清目秀,肌肤吹弹可破,眼波温润,面容柔和,乍一眼看去,素颜如雪,黑眸如星,好似婉约的水莲,清脆洁白,然而她的面孔上却隐隐透着几分英气,目光纯净,形成了她自己独特的气质,她爽朗大方的打量着楚乔,丝毫不忌讳自己也在被人家打量。然而,吸引楚乔注意的却不是她的长相,而是她身上披的这件斗篷,如果她记性不差的话,这件衣服昨天晚上还穿在诸葛玥的身上。
看到这里,她的眼梢微微一紧,眉心不经意间,就已缓缓的皱了起来。
“我家少爷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残红剑,端端正正的被包在一方剑袋之中,楚乔伸手接过,点头谢道:“多谢你,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我姓蒙,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告辞。”
说罢,姓蒙的女子一拽马缰,战马迅速掉头而去,徒留下气鼓鼓的贺萧大统领站在原地愤愤不平。
“大人,这女人是谁?”
周围护卫的,都是西南镇府使的精锐班底,都是最值得信任的手下,楚乔也不避讳,淡淡道:“想来,这就是这半年来威震夏燕战场的蒙枫少将了。”
“蒙枫?蒙阗的那个小孙女?”
楚乔没有说话,她低头将残红剑拔出来,锋利的剑锋隐隐可以照出她乌黑的眸子。已有两年未见此剑了,而这两年,她使用破月,也已经使的顺手了。
葛齐在一旁小声的问贺萧:“她是蒙阗的孙女?我看着怎么不像?说实在的,我瞧着,却有点像咱们白笙王妃。”
“可别乱说话!”贺萧忙解释道:“她是蒙将军收养的孤女,从小就当成男儿一样养着,还跟着蒙家的男儿们一起去了尚武堂读书呢。诸葛玥被提拔为兵马都督之后,她也被派往他的手下当差,这半年来在战场上极为活跃,怎么跑到这来了?大人,我们要不要追上去查问清楚?兴许有诈。”
楚乔没说话,而是静静的看着那把剑出神,贺萧叫了两声,她才回话,面色看起来很平静,淡淡的说:“今天的事,大家最好都当做没看见。”
此话一说,众人顿时了然,大军继续开拔。
而与此同时,蒙枫终于赶上了乔装而行的诸葛玥一行,她偷偷的脱下斗篷,交给诸葛玥的贴身侍卫,然后换好衣服神态自如的走到诸葛玥身边,说道:“东西送去了。”
诸葛玥好像没听着一样,径直就走了。蒙枫含笑的看着他的背影,脑袋却在使劲的分析着,一般不等人家说完话就走的人有两种,一是对此事根本不敢兴趣;二就是害怕被人看穿了内心的波动。她看着自己这个尚武堂的同窗,悠闲自得的吹着口哨,诸葛大都督在想什么,真是世人皆知啊。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三日之后,楚乔终于到了血葵河下的燕北军营。
卸下粮草之后,天已经黑了,楚乔被留饭,吃好之后,和一些同僚闲聊了几句,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一年不见,平安又长了一大头,俨然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乐呵呵的为她烧水,絮絮叨叨的说着话,十足亲热的模样。
燕洵并不在军中,如今比邻血葵河修筑了一座关口,名为龙吟关,和雁鸣关隔着一条河遥遥相望,燕北大军全都囤积在关口之后,他已经将军部大本营搬到了关上,平时很少来此地了。
在雪地里跋涉了好些日子,好久没能舒服的洗一个澡了。此刻躺在浴桶里,她舒服的只想睡过去,奈何还有公文要批复处理,只得迅速的洗了一个战斗澡,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灯下,细细的看了起来。
这一年来,大陆的形势对燕北来说是喜人的。先不说大夏的四分五裂,就连卞唐和怀宋也屡生波折,宋皇和唐皇相继驾崩,两国内政不稳,无暇他顾。在边境上也和大夏屡次发生冲突,极大的牵制了大夏对西北的兵力投入,给了燕北以缓冲的余地。而且据探子回报说,夏皇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整日依靠术士的丹药支撑,脾气暴躁,记性也不好,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大开杀戒。真煌城里人心惶惶,老臣们大多称病在家,朝中大小事务全都交给了长老会来督办,穆合氏和老巴图倒台之下,赫连氏又被铲草除根,如今的长老会已经名存实亡,岭南沐家退出京都,如今的长老会,实则就是魏光和诸葛穆青的角斗场,其余的,不过是陪衬罢了。
第274章
而魏阀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但是却是名不副实,因为人人都知道,魏阀嫡系的年轻一代中,只剩下一个优柔寡断的魏舒烨,而诸葛家,却有诸葛玥和诸葛怀两人在撑着大局,诸葛玥更是屡立战功,和赵彻并肩作战,一攻一守,将雁鸣关守得固若金汤。一年来,燕洵和赵彻打的难解难分,双方各有胜负,然而诸葛玥却未尝一败。就连燕洵,也曾在漕丘大败于他,损兵折将三千余人,险些被诸葛玥坐下的头号大将月七拔了帅旗。
说起漕丘一战,只能说是燕洵时运不济,从起兵到现在,他还从来没尝试过如此惨败。
原本的作战方略是在冀州,第一军大将程远和边仓各领兵三万从冀州水路和南山小道偷袭位于冀州的大夏粮草大本营。当时的诸葛玥还是军队的军需总调度,自然是坐镇冀州,奈何那一天,诸葛大少爷突然突发奇想,要去松原吃河蟹,路上又恰好遭遇了程远大将军的斥候探马,于是知悉了对方的动向。知道一切之后,诸葛玥并没有声张,而是请君入瓮的等待程远边仓的到来,随后一场大火烧死了燕北兵将三万余人,一万被俘,诸葛玥带着帐下不到八千的押粮兵,乔装燕北的战士,在燕北叛徒的带领下,一路大张旗鼓的穿城过镇,直入漕丘,燕洵的属下不查,直到诸葛玥的大军进了中军大营这些人才觉醒。
战斗发生的迅速,结束的也惊人,烧杀抢掠一番,诸葛玥的亲卫队拔了燕洵的大帐辕杆,若不是燕北禁卫军拼死守护,可能连军旗也被人家抢走了。
燕洵当日就在军中,然而混乱之中根本无法约束溃散的军队,此战被他引以为生平大耻,平时无人敢提。而诸葛玥也是因为此战,才从后勤的第二线被解放了出来,正式接掌了大夏的西线兵马。
如今看着这份战报,楚乔仔细推敲了许久,仍是觉得此战的漏洞太多。第一,诸葛玥这样做太过于冒险,万一当日他抓住斥候之后,程远等人稍稍有些觉醒,搞一个围歼,那么他那八千人是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六万人的包围圈的。第二,他带着如此稀少的兵马潜入燕北,还这般张扬,万一被人认出,那么定是九死一生的局面。第三,如果袭营当偷班的士兵警醒一些,或者发生混乱之后燕洵能及早的控制住局面,那么诸葛玥成事的可能性也非常小。最后,就是撤离的问题,直到现在,燕北也没人能找出诸葛玥撤离的路线,他们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任燕北的战士们在西北一代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将他们找出来。
如果是楚乔来打这场仗,她可能会有几十个方法来应对,但是不得不承认,她这一切也只是纸上谈兵。战斗的胜负,很多时候要取决于很多东西,比如士兵对长官的信任和忠诚,比如军队的士气,比如单兵的作战能力,再比如情报马匹武器等等。不可否认,诸葛玥的军队是实力非常强大的军队,以一敌十绝对不是虚言,但是这种战术,楚乔还是不敢苟同。但是,楚乔却相信一定还有什么是自己没看清的,他这样的人,不像是冲动的人。
不过胜利就是胜利,以这样近乎胡闹的方式,他在燕洵就在军中的情况下在燕北大营里杀人放火的走了一个过场。这一点对燕北的士气,是一个无以伦比的打击。
对付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能以正常的思路如思考。
夜色越发浓厚,连空气都是军队里所特有的味道,灯火照在楚乔的脸上,有半边消瘦的轮廓被投射在帐篷上,从外面看去,是一个清晰秀丽的影子。
已经有一年没有见过燕洵了,这一年来,除了正常的公文往来,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偶尔的书信也是公事公办的口吻。直到前阵子,一名燕洵小时候照料他的老嬷嬷突然来到回回山,找到楚乔,将燕洵吩咐她带来的东西一一放下,然后就是满口吉祥话的夸奖楚乔贤良淑德美貌如花,说了半天楚乔才弄懂,原来她是燕洵派来说亲来了。
说亲?
多么滑稽的一件事,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却要别人来磨着三寸不烂的舌头,而以他们两人的关系,竟然也到了需要说亲的地步了。
嬷嬷名义上是来说亲,其实只是来通知她一下而已。流水般的聘礼摆满了楚乔的房间,顺着走廊一直摆到院子里,全都是少见的奇珍,小孩拳头大的东珠、一人多高的成品珊瑚、吹一口气就能飞起来的蝉丝纱衣、翠兰西贡玉石整块雕琢的翡翠玉鞋、明朗山出产的鸡血石坠泪璎珞、南贡的比目七彩搪瓷彩、还有西域的奇珍异宝珍稀皮草等等,好似世间的瑰丽,一瞬间全都在眼前化开了,金光璀璨,刺得人睁不开双目。而且燕洵还放出话来,他会在落日山上修建一座纳达宫,作为她的居所,正如他的父亲一样。这时楚乔才知道,原来纳达二字于北地胡语之中,意为挚爱。
世人所能想象的一切奢华都摆在眼前,也许她该感动,也许她该热泪盈眶的激动谢恩,然而她的心底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欢呼雀跃。她坐在竹藤椅上,指尖苍白冰冷,心底苍茫一片,如果是一年前,她也许会高兴的跳起来吧,可是现在,她却总是觉得这些事燕洵对她的一种变相的安抚和补偿。
燕洵渐渐变了,变得让她认不出了,很多时候,她会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就算是燕洵胜了,也不过是燕氏取代赵氏,一个王朝取代另一个王朝,所有她曾经的设想都在朝着另一个轨道前行,而她,却还在无耻的欺骗着那些善良的百姓,鼓励他们重建家园,鼓励他们积极从军,鼓励他们奋勇杀敌,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血战沙场,以为自己是在为自己的后代子孙建立一个不一样的时代,然而到头来,也谢是白白牺牲,这些纯朴的百姓,他们是在打一场和他们完全没有关系的战争,而他们,却毫不知情。
每当想到这里,楚乔就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不知道梁书呆有没有来到燕北,若是他来了,会不会觉得楚乔欺骗了他呢?
她静静靠在案头,头抵在书卷上,有些累,烛火幽幽的闪烁着,不时的爆出一丝烛火,一切都是那样安静,她恍惚间,似乎就要睡去了。
燕洵已经站在帐外很久了,得知楚乔提前一天到,他连夜骑着禄带了二十多名侍卫就回到了大本营。在目前这种形势下,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很不狼的,如今想要他命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止是大夏和犬戎,甚至还包括燕北,包括他这些表面上忠心耿耿的臣子们。然而,想见她一面的心愿太过于迫切,让他难得的失去了一回狼,可是一路狂奔而来,站在她的帐前,他却不敢走进去了。
威慑天下的燕北之王,在燕北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就敢带着人马冲进大夏的腹地的燕洵,此刻他却畏惧于一座小小的帐篷,连走近都觉得是一种奢求。
尹嬷嬷回来说,阿楚听闻婚事,高兴的喜极而泣,跪在地上大声谢恩。他知道,那是老人家说出来哄他开心的,阿楚这样的人,怎会当着她们的面喜极而泣?怎会跪在地上对他谢恩?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几乎都可以想象的出她听到这一切时的表情,她一定会淡漠的坐在那里,听着老嬷嬷的喋喋不休,静静的不发一言,目光飘忽的望着你,好似在听,又好似没在听,然后在嬷嬷说完的时候轻轻的点一下头,说“我知道了。”
对,就是这样。
燕洵在脑海里模拟那个场景,身侧是还没来得及合上的书卷和文谍,桌子上有已然冷掉的茶水,她穿着家常的棉布衫,坐在椅子上,长发披散在两侧,漠然的好似一切都和她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虽然,那是他们的婚事,是他们在真煌的时候,就幻想过无数次的婚事。
燕洵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也歇道,却不愿意去正视。他想,他还是信任阿楚的,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背叛他,阿楚都不会。可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想将她留在军中,不想让她和西南镇府使过多的接触。世事总是会变,即便你没有这个想法,其他人,其他事,也会推着你,驾着你,驱赶着你去走这条路。他害怕有朝一日,立场将他和她摆在对立的位置,而当他们身后都站着一批支持者的时候,他们就无法退却了。
阿楚是一个出色的军事家,但却不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政治上有多么黑暗,她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而他要达成所愿,又要淌多少血河,累起多少人头铸成的高山。他并不后悔,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又不是逼良为娼,没人强迫他这样做,他甚至乐在其中,十分享受这种谋算和杀戮的过程,多年来心底堆积的怨恨和仇恨,像是虫子一般的日夜啃食着他,那些屈辱,是他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梦魇。然而,他只是希望,在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不要在旁边看着,不要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然后渐渐失去希望,渐渐走向绝望。
第275章
她现在也许生气,但是时间是会抹平一切,他有一生的时间可以去弥补和解释。
燕洵嘴角驽定的笑,等到他坐拥天下的那一天,她就会理解他今日所作的一切了。
大帐里的灯火倒映出一个清瘦的影子,眉眼轮廓,那般清晰。让他能分得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哪里是手。
月亮照在他的身上,黑色的大裘显得厚重压抑,男人身形萧索,背后是一片荒芜的白,远处有战士在唱着燕北长调,曲调悠扬婉转,似乎要转到天上去了。
燕洵缓缓伸出手来,月光的照耀之下,一抹淡淡的灰影,投射在帐篷之上。燕洵的手高高的抬起,近了,越来越近了,终于,灰影触碰到黑影的鼻尖、脸颊、额头,虚拟的光影在模拟着帐内女子的轮廓,像是情人的手。
他想要去触碰她的手,然而就在马上就要碰到的时候,一片乌云突然飘过来挡住了月亮,大地瞬时间沦入黑暗。燕洵尴尬的站在那里,伸着手,地上的积雪被风吹起,扬在他的大裘上,像是一座雕塑。
在军营待了三日,一直没有遇见燕洵,直到第四天,他才从关上下来,看到燕洵的时候,楚乔正在收拾行囊,燕洵就那么突兀的走进来,也没有士兵通报一声。刺目的光从他的背后射了进来,楚乔逆光看去,一时间被恍花了眼睛。
燕洵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衣衫上绣着墨金色的龙腾,眼若深潭,静静的望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光线太刺眼了,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上下飘忽着,楚乔看着燕洵,依稀间似乎还是很多年前的莺歌院,练功回来的少年满头大汗,总是喜欢悄无声息的站在她的背后等着她发现,那时的他们那般孤单,身边除了彼此没有旁人,不像现在,被千万人簇拥着,反而隔得越来越远。
楚乔站起身来,想要屈膝行礼,可是那“皇上”两字却怎么也无法叫出口来。燕洵走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她并没有躲闪,也没有抬头,身体被人用双臂缓缓的拥住,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稳健有力的心跳一声声的传来,让楚乔想起了北朔城上隆隆的战鼓。朝阳如血,大地洒金,大帐的帘子被风吹的起起伏伏,楚乔睁着眼睛,似乎能看到盛夏季节清脆的牧草。她的心已经远远的飘走了,走的远远地,唯独不在这。
“阿楚,要走了吗?”
燕洵低声问,却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他放开手,就看到她游移没有焦距的眼睛,像是一汪海子,黝黑的,看不透。
“阿楚?”
楚乔抬起头来,点了点头道:“恩,明天就走。”
“快过年了,留下吧。”
“不太好,还有些事需要我回去办。”
燕洵固执的说道:“事情交给别人去办吧,我想和你一起过一个年。”
“犬戎人在打美林关的主意,我不放心。”
“犬戎人也是要过年的,”燕洵看着她,好似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一样,固执的说:“你不必亲力亲为,我自会安排别人去料理。”
楚乔没有话说了,她低着头,看着光影在地面上投射出一个个小小的光圈,像是斑驳的格子。燕洵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他笑着说要带楚乔去犀灵城去过年,那是他新建起的城市,是如何如何的繁华,如何如何的热闹,他准备了舒适的宅院,还亲自为她布置了房间。他反复强调了那里的一种小吃,他说是他小时候吃过的,他收复了燕北之后,全国寻找那个做小吃的师傅,结果找到的时候他却已经死在战乱中了,好在他的儿子还活着,并且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如今就留在犀灵城的别院里。
他说了那么多的话,甚至有些罗嗦了。楚乔听了许久,突然抬起头来,静静的说:“燕洵,我不想留在这。”
燕洵突然就愣住了,舌头似乎打了结,滔滔不绝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着楚乔,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还在怪我?”
楚乔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无波。
“我只是不想留在这里和你一起********,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时候等你想通了,全都放下了,不再戒备怀疑了,我再来吧。”
燕洵站在那里,表情变得十分淡漠,他深深的看了楚乔一眼,然后转身就走了出去,步子迈的很大,一晃就已经看不到身影。
楚乔坐在床榻上,突然觉得很累,这样的冷战让她觉得毫无意义,可是此刻她却找不到另一条出路给自己。犬戎人还在关外挑衅,过了年就是春汛,她也要提早提防,还有初春的那场贸易对换,事情千头万绪,好在她还有事情可做。楚乔无奈的苦笑,继续收拾行装,这座军营太压抑了,她一刻也不愿多呆。
燕洵坐在中军大帐里,大将们分立两侧,帐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将士们垂头丧气,全没有一点新年将至的开心。
“如果开战的话,凭着手上的实力,我们第二军足以应付十万到十五万的夏军,如果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我们可以抵抗的住大夏的半数兵力连续两天的攻击。但是前提是对面的指挥官不能是诸葛玥,他前阵子在雀书谷全歼了我们两千多人,士兵们现在对他敬畏很深,我怕到时候士气低落,影响战局。”
另一人出列道:“有探子回报说,诸葛玥暂时不在军中,好像是回真煌去了,夏皇病危,他作为赵彻的同盟,理应支持赵彻上位,但是目前有传言说,夏皇已经内定了皇位继承人,赵彻榜上无名。”
“就要过年了,大夏军心不稳,诸葛玥还不在,我们若是趁着这个机会冲进雁鸣关,也不是没可能的,陛下,这是我们参谋部制定的作战计划图。”
燕洵冷冷的扫了一眼那张作战计划图,只见上面花花绿绿的画的花团锦簇,什么骑兵先行盾兵排后,罗嗦了半天也不过是正面硬攻,侧寅攻这类的战术。他皱着眉看着那个三十多岁的将领,冷冷道:“这就是你们参谋部通宵达旦十几天做出的作战计划?”
那人顿时一惊,额上冷汗津津,支吾道:“我们分析了两军的强弱对比,研究了……”
“行了。”燕洵粗暴的打断他,继续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要汇报?”
眼见燕洵心情如此不好,还有谁敢不识趣的继续说,不一会,大帐内的众人一一退下,只剩下燕洵一个人坐在那里,脸色很差的皱着眉。
然而不一会,一个人影突然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压低了声音说道:“幸不辱命,属下有重要情报要向陛下汇报。”
午后的光有些刺眼,晃着那人衣角上红艳艳的一朵红云,那曾经是西南镇府使的军旗标志,如今,已成了秀丽军的标识。
那一天燕洵没有吃晚饭,他连夜召集了自己的心腹,带着五千名禁军离开了大本营,甚至都没有和楚乔打一声招呼。
马蹄踏出营门的时候,楚乔放在书案上的残红剑突然发出嗡的一声闷响,楚乔疑惑的转过头去,却只能看到香炉里青烟袅袅的一束。
她隐约间觉得心脏跳得很厉害,砰砰砰砰的响,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冰凉的茶顺着滚烫的嗓子咽下去,却没能浇熄心底的那抹无端端的恐慌。
这是怎么了?她微微皱眉,外面大雪纷飞,天地萧索一片。
当燕洵收到消息赶到大坪的时候,战事早已结束,诸葛玥的人马人去楼空,徒留下一地的尸首和刀剑。多年来深受燕洵器重的暗杀团全军覆没,五百人无一生还,看着满地狼藉的尸首,燕洵只感觉太阳穴在突突的跳着,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裘站在雪地上,大地血红一片,他站在当中,满身肃杀之气,令人观之生畏。
“陛下,”程远微弓着身子站在他的身边,恭敬的说道:“要不要属下马上回去召集人手,人在我们的地盘上,还能让他逃出生天吗?”
燕洵目光深沉,眼望着那些还没来得及闭上眼睛的尸首,眼前仿佛可以想象的出刚刚那惨烈的一战。程远站在旁边,着急的问:“陛下?”
“马上召集人马。”
程远见燕洵采纳自己的意见,开心的连连点头,问道:“请问陛下要多少?”
“将整编的黑鹰军全部带过来。”
“啊?”即便城府深沉如程远,闻言也不由得大吃一惊,惊讶道:“陛下,黑鹰军刚刚休整招募结束,有二十多万人的,诸葛玥只带了不到三百人,这?用得着这么多人吗?”
燕洵淡淡的轻哼一声,目光射向白茫茫雪原里那看不见的敌人,阴郁的眼睛半眯着,冷冷道:“杀了他等于砍断了赵彻的半个脑袋,断了大夏的一条手臂,比杀了二十万夏军作用还要大。跟将士们说,见到诸葛玥,就地格杀,生死勿论,谁砍下他的脑袋,我就赏谁做将军。”
第276章
“是!”
程远厉声答应一声,转身策马而去。马蹄踏在雪原上,掀起白花花的雪浪。燕洵静静而立,很久后才轻声说道:“这一次,我要你插翅难飞。”
这一天,燕北东线战局上兵力调动十分活跃,刚刚整编的黑鹰军全军被程远将军带出去,借口野战拉练,实则却是向着燕北内陆而去。负责监控燕北军的大夏官员觉得奇怪,如实上报给了大夏的军机处,军机处的文官们分析了半天,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燕北内部极有可能发生了大风雪,平民伤亡很大,燕北不得已下不得不调动军队加以镇压救灾。对于这个结论,军机处的官员们报以了热情的掌声,即为燕洵倒了霉,又为东线少了一路大军的威胁而松了口气,并且及时的将这个喜讯上报给了大夏北伐军中军大营。然而赵彻的军务官却因为觉得此事实在无关痛痒,就算黑鹰军不在,以目前北伐军的实力,也是无法和第一第二联合军对抗的,大夏的作战计划早已定下,一切要等到明年开春,等北方和卞唐的战事平定下来。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将这份“无关紧要”的消息扣了下来,不想再去打扰已然十分辛苦的赵彻殿下。
很多时候,改变历史的往往就是这些无关痛痒的人的一个无关痛痒的念头,就比如现在,诸葛玥此行的唯一知情人赵彻失去了这个重要情报,也失去了及时发出通知和增兵掩护的机会了。
然而尽管这样,燕洵的计划却进行的并不顺利,一天之后,战报相继传回来,却让在座的诸位将军险些红了眼睛。
黑鹰军轻骑军第一大队第三中队五百人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轻骑军第四中队五百人遭人袭击,被乱箭射死,活像一个个人体筛子。
轻骑军第十七斥候队凭空失踪,参谋部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在这七百人全部在风雪中走丢了。
六个斥候小分队随后也凭空失踪,每队二十人,无一人发出讯号或者回来禀报。
弓弩队进了松露岭,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进去,就像同样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进去了就不出来了一样,因为进去找他们的两个步兵队也同样失踪了。
溃散,战败,覆灭,失踪……战报一条一条的传回来,燕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座的将领们也是人人如临大敌,一名老军官战战兢兢的说道:“要不,我们还是合兵在一处吧,这样分兵太危险了。”
“笑话!”阿精此刻也在大军之中,但是地位明显不如程远,远远的坐在军官们的队尾,闻言冷声道:“对方只有不到三百人,我们却有大军足足二十万,这样悬殊的比重还要合兵?”
那老将还试图辩解道:“可是对方战斗力强,人人以一敌百……”
“我也不赞成合兵。”程远说道:“内陆地广人稀,又是风雪天气,三百人随便往哪里一猫,我们就无计可施。让二十万大军合兵在一处,目标更大,对方更容易避开我们。陛下,属下建议围军中困,只要将各条路塞堵死,不怕他们不现身。”
“程大将军是忘了漕丘一战了吧,当时你也是这么说的。”阿精冷眼看了他一眼,嘲讽道:“在各条路塞上设路障,全军出动,连山路小道都不放过,当时将军可是信誓旦旦的说连只老鼠过去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的,可是一月之后,诸葛玥好好的坐在雁鸣关里吃饭睡觉,我们却累得像龟孙子一样。”
程远闻言面色一沉,却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燕洵。谁都知道漕丘一战是燕洵的禁忌,他程远虽然有责任,但是作为被突袭了营地的主帅燕洵,却更是责无旁贷。然而只见燕洵面不改色,好像没听到一样,眼若寒霜,波澜不惊。
呼的一声,阿精一韶铁铠甲,推开小几站起身来,上前两步对着燕洵沉声说道:“陛下,诸葛玥只有三百人,伤了我们三千多人不可能全身而退,但是我们却没看到一具大夏的尸首,这就说明所有的伤员都被他带走了。他们人数本就少,如今再加上伤员拖后腿,战斗力必当大打折扣,属下自请带着一千人亲自追击,定然完成任务。”
燕洵的目光如沧海暗波,静静的扫过阿精的脸孔,帐篷外面狂风卷着雪花在原野上肆虐着,却都寒不过燕洵的眼睛。他在细细的权衡着,如同一只心机深沉的狼王。
阿精?阿精能力堪当大用,之前对他的打压也稍稍磨平了他身上的棱角,他此时请战,无外乎是想证明自己而已。但是却也不得不提防,毕竟他和阿楚关系密切,而此事一旦被阿楚得知,又会发生什么变数?
大帐里很静,所有人都在注视着燕洵,等待着他的指示,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更漏里的细沙缓缓的落下,突然只听一声战马长鸣,阿精几步跑出去,只见二百多骑战马狂奔而至,领头的将领满身鲜血,大声叫道:“已将敌首擒获!”
霎时间,全帐震动,燕洵眉头紧锁,眼若镜湖封冻,暗里波涛翻涌,滚滚如潮。
天地间苍茫一片,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舞,一片素裹银白,轻骑军第一队五百人一同出发,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不到三百,可见战况如何惨烈。第一大队大队长陆河满身鲜血,肩头中箭,跳下马来单膝点地跪在地上,对着燕洵说道:“启禀陛下,臣幸不辱命,已将夏国西北兵马元帅诸葛玥擒拿。”
众人闻言齐声欢呼一声,这一年来在雁鸣关下,燕北大军已不知吃了诸葛玥多少亏,此人用兵如神、从不按理出牌,兼且胆大包天、座下猛将如云、兵士人人效死,打的燕北军十战九败,更何况此人更代表了大夏门阀对燕北的态度和对大夏的支持,身牵数方,此人一旦不在,战况登时就要大大扭转。
相比于其他人的开心,燕洵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他看着陆河,沉声说道:“将人带上来。”
“带上来!”
陆河回头吩咐了一声,立刻就有人将捆绑着的男子押了上来,此人一身紫貂长裘,衣衫华贵,但身上多处负伤,右腿上插着五六只劲箭,已然不能站立,见到燕洵,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冷淡,嘴角微微一笑,不屑的挑了挑嘴角,道:“燕世子,好久没见了。”
燕洵的眼角顿时紧抽,身影低沉阴郁,缓缓道:“月七?”
“燕世子好记性,难怪能使出那么多卑鄙阴险的招数来对付我家少爷,原来是有一颗这么好的脑袋。”月七嘿嘿一笑,一道刀疤血淋淋的横在脸上,皮开肉绽,已然没有了昔日的英俊和倜傥,笑容如鬼魅邪物一般。
燕洵不为所动,冷冷道:“诸葛玥在哪里?”
月七哈哈一笑,好似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反问道:“燕世子是不是疯了?竟然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拖下去,斩了。”
燕洵冷然转过身去,沉声吩咐道。禁卫军顿时上前将月七制住,只听月七的声音轻快的在背后响起,带着不在乎的笑,好似要去吃饭一样的轻松自在:“燕洵,你不是军人,不过是惯耍阴谋诡计的小人罢了,你不是我家少爷的对手,我会晚走一步,在黄泉路上等着你的。”
“是吗?”燕洵的声音冷冽而低沉,好似蒙尘的钟鼓,缓缓回过头来,眼梢如刀:“那你就等着吧。”
“妹妹你慢慢走,前头山沟沟,哥哥前山等一等,等你来会呦……”
大雪纷飞,月七被拖得远了,歌声犹自在风里回荡。燕洵站在风雪中,脸若寒霜,渐渐被拢上了一层风雪。
“陛下,”陆河紧张的说道:“属下有罪,属下一时大意竟被他给骗了,不过属下已经知道诸葛狗贼的去向,属下现在就去追。”
燕洵眼梢一瞟,看着他腰间的佩剑道:“给我。”
陆河更是大惊,连忙解下腰间宝剑交给燕洵,满头大汗的说道:“这是那小子的佩剑,属下,属下正准备交给陛下的。”
剑身四尺,通体玄青,剑身上隐隐有微微红纹,看起来如血一般,正是诸葛玥的贴身佩剑破月,对于这把剑,燕洵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
“孙才,你马上带着这把剑去拦截楚大人,她此刻应该在回尚慎的路上。就说诸葛玥率兵袭击悦贡的粮草,正好遇到我在悦贡,禁卫军本部受损,我身受剑伤,如今已被围困,让她马上带兵支援悦贡城。记住,你要从南赫山绕道,做出从悦贡逃出偶遇的假象,明白吗?”
年轻的将领顿时跪在地上,沉声说道:“属下明白。”
“念卿,你立刻赶往悦贡城,带着我的口谕给悦贡守军,告诉他们必须在一日之内做出频繁调兵,以待围困的模样。”
“是,属下立刻就去。”
第277章
“程远,你马上召集黑鹰军,兵分五路赶往悦贡,跟在楚大人身后,偃旗息鼓,做出追击的架势,但不要正面接兵,明白吗?”
“明白。”
“齐治,你随念卿一起前往悦贡,沿途吩咐各个州县,要他们关闭城门,派出兵勇,设防堵截。”
“是。”
“霍安!”
“属下在。”一名身穿着秀丽军军装的兵勇站在一旁,低着头,看不清眉眼,恭顺道:“请吩咐。”
“你马上跟着陆河,见到诸葛玥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说。”
霍安跪在地上,声音低沉的说道:“属下明白,定不负圣上所托。”
几路大军相继离去,燕洵犹自站在原地,缓缓道:“阿精。”
阿精连忙上前一步,兴奋的说道:“属下在,圣上吩咐吧。”
“你去怀宋一趟吧,去查看一下明年春运的军粮。”
阿精顿时一呆,不可置信的扬声道:“现在?”
“对,”燕洵转过身来,眼神凌厉,嘴角冷然,一字一顿的说道:“现在。”
风一阵紧过一阵,燕洵身穿一身黑色长裘站立在冷风之中,丝毫不为所动,天上太阳被阴云覆盖,四下里昏黄惨白一片,隆冬萧瑟,大战将至。
今晚有大暴雪,楚乔刚刚安营扎寨,就听正北方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贺萧领兵上前,不一会就带回一名年轻的将领。那人满身血污,头发散乱,见到楚乔如遇亲人,一下扑倒在她面前,大声叫道:“太好了!楚大人您在这,请你快带兵去救陛下吧,再晚一会就来不及了!”
“哐啷!”一声,楚乔手中的残红剑顿时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上前一步冷然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夏国诸葛狗贼偷偷潜入燕北,放火烧了悦贡城的过冬粮草,正好陛下就在附近,不知情下只带了两千人马就去救援悦贡,不想被诸葛狗贼围困,尚数剑,已然不能上马。如今大夏五万大军包围悦贡,陛下就在城中,属下带着三百人冒死突围报讯,中途全都死了,只有我一个逃出来。”
楚乔眉头紧锁,沉声说道:“大夏五万大军怎么会悄无声息的进入燕北?你给我说清楚!”
年轻的汉子满脸灰尘,红着眼睛悲愤叫道:“属下也不知道,他们好像从天上蹦下来的一样,那个诸葛玥剑法精妙,一剑就穿透了陛下的前胸,若不是阿精护卫拼死救护,此刻已然不幸。那个叫月七的将领三次冲击城门,将兄弟们全杀了……”
孙才一边说着一边流下泪来,拿起腰间的长剑,奉上道:“对了,这就是诸葛狗贼的宝剑,他就是用这剑刺中的陛下,被陛下的肩胛骨卡住了,才没拔下去。”
楚乔顿时呆住了,她缓缓接过长剑,只见剑身古朴,通体血痕,赫然正是破月。她狠狠的握着剑,强烈抑制住自己想要颤抖的**,眼神好似呈了雪,几乎要化开雪水来。
诸葛玥,他怎么会?他亲口对自己说过此次非为战事而来,又怎么会去烧毁悦贡的粮草暗杀燕洵?
可若不是,这又是什么,这破月剑身上,又是沾了谁的血?
“大人!您快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孙才跪在地上,砰砰的磕着头祈求着。楚乔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脉俱寒,燕洵此次若是有事,岂不是被她所害?她利落的翻身上马,对着部下们冷然说道:“全军拔营!去悦贡!”
大军迅速开拔,不一会就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上。很快,又有别的马队的马蹄覆盖上了那片混乱的雪原,这一个晚上,终究不是一个适合安睡的夜晚。
当霍安见到诸葛玥的时候,已然是凌晨,在明西山谷里,原本的三百人如今只剩下二百不到,但却仍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战斗力。明西山谷谷口狭窄,易守难攻,谷内野物丰富,丝毫不必担心粮草,而只要他们拖过三日,赵彻必然会发觉雁鸣关下的燕北军人数减少,到时候趁机开战,燕洵就不得不回援,而那时候他诸葛玥也就有了逃跑的良机。
只是打眼一看,霍安就明白了燕洵此计的高明之处,如此地势和兵容,即便强攻,也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
“诸葛将军,我是楚大人的部下,秀丽军统领霍安,有要事要向您转告。”
诸葛玥衣衫整洁,仍旧是那副精明冷淡的模样,即便是逃亡之中,也不带半点慌乱。他淡淡的看了霍安一眼,缓缓道:“如果我没记错,秀丽军的统领应该是贺萧。”
“贺萧大人已然战死,如今由我来接替他的职务。”霍安目光平静,面色不变的沉声说道。
诸葛玥闻言眉梢轻轻一挑,却并没有追问,而是双目淡淡的看着他,内含的机锋却如刀子一样射在他的身上,似乎想从他身上挖一个洞。霍安稳定心神,镇定的说道:“我家大人说将军的行藏已经暴露,不管将军你有什么事,请马上离开。她已在贺兰山为你安排了一条密道,你若是相信她,就可以取道卞唐逃离燕北。你若是有别的出路,也请尽快离开,因为陛下已经派出大军来包围你,再不走恐怕就没机会了。”
“你家大人出了什么事?贺萧统领为什么会战死?”
霍安面色微微一变,默想了半晌说道:“我家大人只交代我说方才的那些话,至于其他的,请恕我不能奉告。”
说罢转身欲走,诸葛玥道:“站住。”
霍安却仍不停步,只听嗡的一声锐响,一名年轻剑士一把抽出长剑,剑势凌厉快捷的架在他的脖子上,冷然道:“没听到我家少爷在叫你吗?”
霍安转头看过去,却是一个才十**岁的年轻人,眼神带着剑者独有的寒意。
“月九,别胡来。”
诸葛玥沉声说道,年轻剑士低着头退后,霍安转过头来看向诸葛玥平静的眼神,缓缓道:“将军,我的部下里出现了叛徒,害了你,也害了大人,陛下要大人来杀你,大人不肯,还派兵阻截陛下派来追杀你的队伍,已然和军队闹翻,如今,我也没脸回去见大人祈求大人的宽恕,只希望将军能够听我家大人的话,赶快离开,不然我们西南镇府使的九千将士们就白白牺牲了,我家大人,也白白牺牲了。”
说罢,霍安一把抽出利剑,对着脖子就抹了去,诸葛玥手疾眼快,一剑架开,却还是没来得及,只见一道血痕横在男人的脖颈上,鲜血直流。
蒙枫顿时蹲下身去,一会抬起头来说道:“不必担心,死不了。”
诸葛玥面色阴沉,望着虚无的雪原久久没有说话。他的部下们都望着他,其中一人说道:“将军,此人所言不可全信。”
诸葛玥点了点头,说道:“探。”
“是!”
天明时分,一名斥候飞奔回来,沉声说道:“将军,已经探明,有百姓见到楚大人的军队正火速赶往悦贡城,速度很快,一个时辰前刚刚过去,属下仔细查看过马蹄,他们非常惊慌,蹄印极乱,但是目前还没有接到全燕北通缉楚大人的檄文。”
诸葛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大脑却在高速的运转着。
不一会,又一名探马回来,说道:“将军,已经探明,黑鹰军由程远率领,兵分五路,全都跟在楚姑娘的身后在缉拿她,人数大约在十万以上。”
“少爷,悦贡沿途的各郡县都增兵出来设了路障,民兵到处稽查,悦贡城也频繁调兵,情况不妙。”
“将军,燕洵也往悦贡去了。”
大风呼呼的吹着,天地间萧索一片,白雪皑皑,银装素白。诸葛玥一身灰色狐裘,长身而立,突然走到战马前,低声但却有力的说道:“去悦贡。”
“将军!”蒙枫一把抓住诸葛玥的马缰,拦在他的身前,沉声说道:“你不能去。”
诸葛玥淡淡抬眸,却并没有说话。蒙枫太了解他这个眼神的含义了,难得一本正经的沉声说道:“此事疑点颇多,再说就算是真的,以我们目前的实力也不该轻举妄动。”
“是啊,将军,”诸葛玥的副将名叫沈汝,是他曾经的一名喂马家奴,却天赋极高明的军事素养,一路被他脱了奴籍,提拔至军队副统领。沈汝沉声说道:“属下也觉得此事极为蹊跷,如果是秘密行动,为何这么轻易就能被我们探听到情报?而且时间配合的这样契合?”
月九皱了皱眉:“少爷,属下也觉得事有可疑。”
“将军,此事太过于巧合,如果是真的,那这个霍安是怎么找到的我们,如果他能找到,那是不是说明楚乔一直在跟踪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也觉得按照原定计划马上撤离才是上策。”
“你们说的都对。”诸葛玥点了点头,缓缓说道,众人顿时喜笑颜开,心道他总算是听进去了,可是很快,诸葛玥皱着眉很认真的向他们看来,沉声说道:“但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第278章
众人顿时呆愣,是啊,如果是真的,那么看燕洵这个架势,楚乔岂不是必死无疑?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那该怎么办?
诸葛玥没有等待众人的回答,而是自顾自的翻身跳上了马背,众人一惊,又是齐齐上前去拦阻。蒙枫苦口婆心的劝道:“将军,我觉得这件事十有**是假,是燕洵故意引你上钩……”
“十有**是假,那另外的十之一二呢?”
蒙枫顿时目瞪口呆。
“难道就为了这十之一二,就值得你冒生命的危险?”
诸葛玥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摇了摇头,轻声道:“总还是不能完全肯定……”
他没继续说下去,也没说不能完全肯定什么,男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有几丝飘渺,他静静的仰起头,看着远方飞扬的大雪,突然扬起嘴角,冷笑道:“况且,他燕洵想要我诸葛玥的命,也没那么容易。”
“月九,”诸葛玥目光冰冷,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狠辣:“通知月大,计划二可是开始了。”
计划二?月九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可是转瞬,他却顿时精神一震,应了一声,利落上马。
马蹄声渐渐离去,诸葛玥坐在马背上,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波澜不惊,却有暗流缓缓涌过。他考虑着所有的一切,设想着最坏的结局,突然间他仿佛看到了茫茫雪原上有人在对着他遥遥招手。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是不是,是不是就会有一丝希望?她为了自己不惜和燕洵翻脸,是不是证明他在她心中,并不是毫无地位?
诸葛玥不无阴暗的想着,随即默默摇头失笑,他的死穴,又被别人按住了。
马蹄飞扬,遥遥的向着悦贡城,太阳升起来,却被阴云遮住,天地间都是昏黑的。悦贡,燕北的粮草大城,今日迎来了历史上的又一个喧嚣。
这一天,整个燕北都弥漫在漫天的风雪之中,百年不遇的风暴像是发狂的疯子,在原野上打着转的肆虐狂吼着,雪积三尺多厚,打在脸上像是细小的石块,生生的疼。战马都被皮革裹住了肚子和眼睛,却仍旧在惊慌失措的顾盼,战士们披着皮裘顶着风帽,被风吹的睁不开眼睛,只能在雪原上艰难的步行跋涉。
行至茉莉江,楚乔突然命令全军停步,孙才着急的上前来询问,却只看到一个冰冷的背脊。年轻的女将军站在一处被风的雪坡上,眺望着远处的茫茫雪海,远方飞鸟惊乱,雪雾迷洒,久久伫立不语。
走下来的时候,孙才恼怒的推开一旁拉住他的战士,上前愤怒的说道:“楚大人,你到底在干什么?军情如火,陛下生死危亡之际,你却还有心思在这里看风景?”
楚乔的目光淡淡的从他的身上掠过,像是隆冬的冰凌,寒澈澈的刺入人心底最脆弱的不安。
少女还很年轻,可是不知为什么,所有认识她的人站在她的面前都会不自觉的忽略掉她的年龄,无法控制的颤抖和恐慌。尽管天气这样冷,但是孙才的额头还是有汗水缓缓渗出,刚刚察觉到有一丝不妥,楚乔就已经下令道:“把他绑起来。”
没有一秒钟的犹豫,秀丽军的战士们迅速上前,几下就将孙才捆绑个结实。年轻的军官挣扎的大叫:“你们干什么?楚大人,你要造反了吗?”
楚乔冷冷的看着他,眼神锐利的刺入,透过他表面的震惊和愤怒,毫不费力的看到了潜在的惊慌和担忧。她的心渐渐有些发寒,像是冰层下流动着的水,森冷冷的。
“贺萧,把随身带的所有炸药都拿出来,将茉莉江炸开,留下三百人坚守,明早之前,若是有一个人从对面冲过来,你们就不必来见我了。”
“是!”
贺萧冷然答道,楚乔翻身爬上马背,对着属下说道:“我们走。”
“楚大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
楚乔缓缓回过头来,冷冷的看了孙才一眼,很平静的说道:“我当然知道。”
“你在阻止我们的人援救陛下,你这是谋逆!”
楚乔微嘲,淡淡一笑:“孙大人,是你们太天真,还是我楚乔在你们的眼里真的就这么蠢?你说悦贡城只逃出你一个人,那为什么现在后方有五路大军在追着我们?我是顺道返回尚慎,提前一天上路这才来得及到此,那么那些本部的黑鹰军为什么这么快也赶到这里?你说诸葛玥带着五万大军神不知鬼不觉的袭击了悦贡的粮草,围困了陛下,那么你来告诉我,如今已到年关,陛下不好好的在本部里呆着,跑到这千里之外来做什么?”
孙才被问得哑口无言,瞪大了眼睛一声不吭。楚乔冷笑一声,目光越发寒冷,语调阴森的说道:“孙大人,如若今日的事是我错怪了你,那么他日我定当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你磕头赔罪。但是如果是你有意欺骗与我,小心你的脑袋。”
“走!”
大军呼啸而过,马蹄敲打在雪原上,像是隆隆的战鼓。不一会,后方就传来震天的雷鸣声,炸药虽然制作粗糙,但是足够份量的炸药放在一起,还是足以炸开那些冰层的,茉莉江是赤水的支流,水深浪急,没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休想冻实,有三百名弓弩手在此,黑鹰军就别想轻易过河。不管前面的情况是怎么样,总要去看一看的。
楚乔下定决心,微微眯起眼睛,眼锋锐利,像是一只看到了猎物的豹子。
“大人!”贺萧策马追上前来,并骑奔在楚乔的身边,多年的患难与共,让他们既是主仆,又亲密如战友,俊朗的将军沉声问道:“前面是出了什么事?”
寒风呼呼的吹着,从两人之间狠狠的刮过去,雪粒打在脸上,十分的疼。楚乔沉默良久,终于沉声说道:“也许,是程远谋反了。”
贺萧转念一想,将前后事情串联在一起,果然有几分可能,但是破口骂道:“早就知道那孙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楚乔没有说话,她眼神直直的望着前方,使劲的甩了一下鞭子喝令战马,但愿,但愿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去猜想另外一种可能。
不会的,不会的。
燕洵他,总不会这样负我。
“驾!”
楚乔厉喝一声,将满腔的担忧都深深的压下去,战马放足狂奔,驰骋在茫茫雪原上,像是一股漆黑的风暴,太阳渐渐被阴云遮住,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恍若黑夜。
诸葛玥的出现是毫无预兆的,按照原计划,引楚乔前来,派兵随后追击,悦贡积极调兵,都不过是做出的假象迷惑诸葛玥而已,最终的目的就是将诸葛玥引出明西山谷,再派两万弓弩手于谷前射杀,战事会在明西山谷前结束,绝不会波及到燕北内陆,更不用说波及到悦贡这样的重城了。
所以,当诸葛玥突然出现在悦贡城里的时候,全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惊慌,只因为燕洵已经带着悦贡最后的军队前往明西山谷前设伏了。
悦贡城最终还是被诸葛玥一把火烧了,在燕洵得到消息火速赶回来之际,诸葛玥一身青色大裘,站在城外一箭之地的歇马坡上,当着燕洵的面亲手将一只火箭射在了高高的城门上。得到攻击讯号之后,三百发火箭齐发,射在全城被浇了桐油的悦贡城中,老天也助了诸葛玥一臂之力,大风肆虐之下,不仅仅是城中的粮草,连带整个城市,都在这场大火中化为一片焦土。
燕洵所帅的两万大军目嗤欲裂,这些人中有一半都是悦贡的本土军官,见到家园被毁,父母妻儿生死不知,悲愤下勃然大怒,还没待燕洵下令就汹涌呼啸着冲了上去。战事发生的十分仓促,没有列队没有阵型,完全是疯狂的冲杀,凭着一股哀兵之痛,燕北战士的速度快的惊人,像是一群嘶吼着的饿狼。然而,还没等他们靠近,三百名月卫的利箭就刺穿了他们的胸膛,箭矢如破天之雨雾,呼啸袭来,任何血肉之躯都无法和这股力量抗衡,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之后,两军中央已再无一个站立的活人。
北风吹过鲜血淋漓的战场,滚滚的风声之中似乎还能听到垂死的人粗重的呼吸,燕洵站在另一侧,在刚刚悦贡守军冲上去的时候他没有阻拦,实际上他也根本就来不及阻拦,所以他坐视这一万守军死于乱箭之下,像是一批无人理会的秋草。此时此刻,燕洵的贴身禁卫站在他的背后,像是一片黝黑沉默的林子,仍旧是一万人,无声无息,静静的默立着,对着同胞的死亡无动于衷。
这是继卞唐之后燕洵和诸葛玥的第一次见面,虽然战争持续了一整年,大小交锋无数,诸葛玥还曾带兵冲击过燕洵的大帐,但是他们始终没有碰面。如今,目光如闪电般在半空中沉默的交汇,没有什么锋利的火花,一切都像潜藏在暗涌之下的礁石,静静的,悄无声息的,沉重的碰撞在一起,水面微微翻滚,内里却是暗流涌动,外人不足以看出那隐藏在其中的锐利和锋芒,只有深谙内情的人,才能领悟这是怎样的一种摄人胆魄。
第279章
从少时的真煌城外,到长大后的屡次交锋,这双同样精彩艳绝手掌一方权势的男人,在权利的立场上,他们相对而立泾渭分明,在军事的能力上,他们手段惊艳势均力敌,在政治的角逐上,他们誓为仇敌无法调和,而阴差阳错的是,他们竟然爱上了同一个女人,这样的宿命和际遇,让他们这一生都无法坐下来平心静气的欣赏对方的优点和才华,只要碰撞,必然是流着滚烫的血,分个胜败输赢,打个你死我活。
诸葛玥看到燕洵的时候,长久高悬的心突然就放下了,刚刚走出明西山谷,他就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区别只是此事究竟是燕洵一人主导,还是有楚乔参与其中?是燕洵渗透了西南镇府使,还是楚乔亲自暴露了她的行踪?战场上转瞬生死变幻莫测,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这些事情对于别人来说也许早已无关痛痒,但是对于他,却无法置之于度外。他可以很肯定的认为楚乔不是那种人,可以很自信的觉得自己在她心里绝不是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乙,然而他却无法衡量燕洵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法去评估当自己和燕洵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她的眼睛会担忧的看向哪一方。
诸葛玥自嘲的冷笑,就算她不会为了自己背叛燕洵,但是也不会为了燕洵来杀掉自己。这样,也许就可以了。
燕洵看到诸葛玥的时候,却远没有诸葛玥这般镇定,内心的厌恶和憎恨如藤蔓一般滋生爬起。正是眼前的这个人,让自己失去了第一次逃离真煌的机会,受了八年猪狗不如的囚禁之苦,在自己匍匐于地宛若猪狗般垂首苟存的时候,他在享受着帝国门阀贵族的荣耀,锦衣玉食鲜衣怒马,在自己忍辱偷生受尽别人欺凌的时候,他在漠然而视冷眼旁观,在自己家破人亡零落成泥的时候,他的家族一跃而起,踏着满地的白骨血腥,成为了帝国新的声音,在他好不容易创下这巍峨基业之后,又是他亲手毁灭了他不败的神话,给了他重重一击。
而且,还有阿楚……
想到这里,燕洵心底的烈火就熊熊的燃烧了起来,长久压抑着的愤恨和怒火好似喷薄的火山,一发不可收拾。
时至傍晚,夕阳西下,东边的地平线下,隐约可见黑色朦胧的轮廓,那是燕北的战马,隔着千山万水,也可以嗅到空气里战马吞吐的气息。灰尘弥漫,足足有三四万人。
诸葛玥静立不动,燕洵也没有说话,战争到了他们的面前,侮辱咒骂会显得太过幼稚。燕洵部下的一名士兵策马奔出阵营,来到诸葛玥队伍之前,高声叫道:“不要放箭!”
月卫们静悄悄的,以漠然的眼神望着这个颇有胆色的士兵,士兵紧张的舔了下嘴唇,开始了战前滔滔不绝的讲演,内容十分老套,无非就是一些大夏残暴不仁,燕北兴的乃是正义之师,尔等擅闯我们的土地,侵犯我们的领土,对于此等挑衅我军誓不会妥协,我们的援兵就在前面,如果你们想要一个逃生的机会,就马上放下兵器投降,跪地求饶云云。
劝降兵讲的口干舌燥,义正言辞,然而他的对面却没能给予他半点回应,见他说完了,诸葛玥轻轻的挥了挥手,毫无感情的说道:“干掉他。”
立即,乱箭齐发,英勇的演说家被射成了马蜂窝,身躯直挺挺的倒下去,脚却还套在马镫上,战马受惊,向后跑去,将那人一路拖拽,鲜血染红了一路。
燕北的军人们终于暴怒,愤怒的声音弥漫全场,上万人齐刷刷的拔出战刀,雪亮的刀锋像是狰狞的海洋,一下覆盖住了众人的眼睛。
男人们互相对望,目光穿越了亘古的时空,终于,战斗的号角被隆隆吹响,土灰色的尘土将大军掩盖,有人高呼一声,战马瞬间拔蹄,高耸的枪林刀海肆虐的冲向对方,战争轰然开始,来的没有一点预兆。
夕阳西陲,天色渐暗,诸葛玥的骑兵队人数虽少,但是好似一柄锐利的宝剑,他们弩箭无双,箭无虚发,可以一边冲击一边射箭射完了之后还可以随后补上一刀,他们全都是武艺精湛的高手,无一是普通的士兵,三百人所向披靡,穿营破阵如履平地,丝毫不为对方的人数所惊倒。
而燕洵的部队,也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人数众多,兵甲齐备,每一个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经验丰富,气势如虹。
战斗在刚一开始就显露出可怕的残忍度,鲜血飞溅,断臂齐飞,战马以头相撞,四蹄在半空相交,庞大的列阵汹涌推进,如同山洪海啸般势不可挡,震得人脊背发寒,头皮发麻。
天空黑沉沉的一片,云层压的极低,几乎要贴在脑门上,大雪好似灰色的鹅毛,卷在寒风里猎猎的飞着。以粗布和皮毡搭建的简易帐篷里,燕洵正在静静的坐着。火把发出微弱的劈啪声,战士们都很惶恐,眼神越发不安,战马也发出一声声令人心烦的嘶鸣,焦躁的刨着蹄子,空气沉闷,充满了恐惧和压抑的气息。
已经足足有半个时辰了,以一万大军来对抗那不到三百人的孤军弱旅,这样悬殊的比例根本就不是一场正常的战争,就算诸葛玥惊才艳绝,也不该撑到此时。月卫的弓箭早已射光,战刀都已经崩了口子,很多人都已经身受重伤,骑兵的战马全都被射死,再也无法发挥机动的灵活性,只能围聚在一起,背靠着背和上万人拼着长矛战刀。
燕北军已将他们团团包围,近身的肉搏激烈的惨不忍睹,被鲜血染红了的雪原上,燕北军的前头部队和诸葛玥的人马混战到了一处,两股浪头正面撞击在一起,战刀雪亮,冲杀之间,有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像是滚烫的岩浆洒在雪泥沃土之上。
风声呼啸,杀声震天,战马的嘶鸣声和战士们重伤倒下时发出的惨叫声混在一起,场面如同被煮沸了的沸水,什么计策,什么韬略,都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此时此刻,人人都好似疯了一样,红着眼睛向对方挥出刀剑,断裂的肢体、喷溅的鲜血、砍掉的脑袋,像是一排排秋草一样倒下去。杀人者立刻被人所杀,临死的人却仍旧不忘抱住敌人的大腿为自己的战友赢得攻击的时间,战斗惨烈到无法想象的地步。
燕北军纵然人数上占了上风,但是却始终冲不散月卫那小小的一团阵营,外围的战士们倒下去了,里面的立刻扑上来,他们摇摇欲坠的挥刀站在那里,看似马上就要在一轮接着一轮的战役中倒下去了,却仍旧顽强的挺立着,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败而不溃,哪怕周围的战友都已经倒下,唯有自己一个人,犹自各自为战,单个拼杀不息。哪怕血肉模糊,哪怕肢体断裂,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仍旧会拼着挨上一刀也要张嘴撕下敌人一块肉来!
这些人,都是从小跟随诸葛玥的亲随,作为诸葛家的长房之子,打从四岁开始家族就为他请了几十个武艺师傅,更配备了五百名贴身死士月卫,十几年来他们跟随着诸葛玥转战南北,历经上百场战争杀戮,从无退缩胆怯,今日,他们更是在燕北军人的面前再一次展示出了所谓帝国花天酒地的“公子哥窝囊废”的热血忠诚。
燕洵的新任禁卫长聂古挥刀厉喝:“杀!杀掉他们!”
月九满身鲜血,一剑刺穿一名燕北军的喉管,脸上再无高手淡定沉着的风范,一把抹去了脸上的血水,高声道:“兄弟们!冲出一条血路来!”
到处都是尸首,到处都是战刀,尸体多的已经站不住脚了,战士们一边挥刀一边将绊脚的尸体踢到一边,杀声和惨叫声震耳欲聋,血泥滚着肉酱洒了一地。
一名燕北军一刀砍断一名月卫的大腿,那名年轻的月卫非但没叫一声,反而一刀穿透了燕北军的胸膛,燕北的战士在倒下去之前死命抱住月卫的腰,两个重伤垂死的人滚在地上,像是两只野狗一样的撕咬着对方,好像他们之间有着可怕的深仇大恨,然而还没等他们咬死对方,十多匹战马奔来,马上的士兵仍旧在拼杀,下面的两人却被马蹄踩碎了脑骨,脑浆喷射出来,溅到了战马的蹄子上,两个战士互相搂抱着死在一起,看起来好似亲密无间的朋友。
战场围绕着三百名月卫形成了一个赤红色的可怕漩涡,双方的阵型完全混乱,外面的燕北军冲不进来,就在外围打马吼叫着,不时的冲上去补充阵亡的同伴。就在这时,西北角的月卫突然被冲开了一个口子,聂古欢呼一声,战士们高举着血淋淋的马刀就跟在他的后面,如狼似虎般的嚎叫起来。
第280章
“保护将军!”
月九厉喝一声,年轻的脸孔一片血红,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月卫们眼睛同时红了,齐齐转身欲冲,却被身边的敌人缠住了脚步。
聂古高声叫道:“冲!杀了诸葛狗贼!”
“唰——!”
话音刚落,一道白亮的刀光猛然袭来,聂古的脖颈间顿时被划了一道血线,下一秒,年轻禁卫长的头颅高高的飞起,身躯一挺,砰的一声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诸葛玥持刀而立,一身青色长裘越发衬得脸孔光洁如玉,嘴唇殷红,鼻梁高挺,幽深的眼睛好似深潭,炯炯有神的看着狼藉的战场,一滴血珠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蜿蜒的滑过脸侧的轮廓。在他的背后,是上万的累累伏尸,更远处,是冒着黑烟的古老城池,再往后,是炮火连天的燕北大地和满目疮痍的大夏国土。
战争在肆虐,百姓在哀嚎,西蒙在震荡,天地在流血,他持刀站在狰狞的血泊之中,纵然一身杀戮,却犹自傲然如巍峨雪山。
“将军!”
“好样的!”
如雷的欢呼声紧随其后,诸葛玥站在血泊中央,声音清亮如鸣钟,高声叫道:“一个也不准死!全都跟我冲!”
“遵命!”
战士们齐声高呼,诸葛玥冲上人前,身先士卒,亲自带队,身手敏捷到令人眼花缭乱,刀锋卷着白雪,如同滚滚白浪,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月卫最后残存的一百多人士气大振,喊杀声震耳欲聋,纵横燕北所向无敌的燕北军在这股疯狂的气势下也不由得却步了,战事顿时胶着了起来。后方的军官们气的破口大骂,可是任凭他们怎样叫骂,那处被尸体隆起来的高地就是无法被攻下,无论投入多少兵力,那看起来如雨中树叶一般的一百多人,却仍旧如不死的机器一般在挥刀劈砍着。
燕洵的脸色不变,眼睛却渐渐眯了起来,诸葛玥终于出来了,他站在厮杀的最前线,青裘雪刀,身姿如矫健的蟠龙,恍惚间,燕洵似乎在他的身上看到了闪烁的金光,如九五之绚烂,灿灿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一丝阴冷从眼底滑过,燕洵声音低沉,缓缓说道:“拿弓箭来。”
侍卫连忙回身去拿燕洵的黄金大弓,金光璀璨,炫目耀眼,燕洵穿着一身漆黑的长裘,眉眼早无当年的清澈和温和,此刻的他,好似一尊乱世战火中的杀神,周身乌黑都是被血浸染而成。指腹缓缓摩挲着弩箭,四指并拢,拇指扣紧,摸箭,搭弓,弯弩,命运的绳索在这一刻回旋倒转,昔日的画面再一次于脑海中奔腾而过,燕洵双臂发力,弩箭如同弓背的熟虾。
大风呼呼的吹着,吹过那纷飞的战火和渐渐冷却的尸体,天上的乌云翻滚着,雪花漫天飞舞飘零,远处有奔腾的马蹄渐渐由后方逼近,燕洵眼角如霜,背脊挺拔,站在万军围绕之中,以绝对的优势和姿态,轰然松开了握箭的手指!
金光璀璨的弩箭,嗖然离弦,向着那战场之上矫健的身体,猛然而去!
千万双眼睛霎时间全都凝固其上,在正午昏黄阳光的光晕之下,命运的箭****而出,向着诸葛玥的胸膛,恍若嗜血的饿狼。
诸葛玥挥刀砍翻了一名燕北军士,猩红的血喷在他的手背上,像是滚烫的油。不用去看,只是用耳朵去听,那箭矢穿透烈烈北风的声响就传到了耳鼓之上,身躯如同迅猛绝伦的闪电,凭着感觉急速躲闪,箭锋锐利,顺着他的手臂狠擦而过,带起厚厚的衣料和大片血皮。然而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另一箭已经转瞬而来。
连珠弩,燕北楚乔的成名绝技!在国宴雪夜上,在西北战场上,他曾多次领教过楚乔的这一手箭技,早已不再陌生。然而此刻此箭出自燕洵之手,却别有一番味道,精妙也许不足,但是力道却远远过之。
一连七箭,箭箭直向要害,诸葛玥如同游龙惊盘,一一躲过,终于身躯一震,于狂风骤雨的利箭之中站起身来。目光对视只是一秒,快如闪电,却好似走过了两人对决为敌的一生。
刹那间,诸葛玥身躯如满月,轮圆臂弯,挥刀掷来,雪亮的刀锋如同白亮的电闪,雷霆般轰然还击。
短促的惊呼声在身后不远处响起,刀锋所指的男人嘴角微微一弯,带出一个令人无法察觉的笑意。他并没有躲闪,甚至面无一丝惊慌之色,反而拿起最后一只黄金之箭,蓦然拉弓,凌厉的****而去。
天地似乎都在一时间安静的无声了,两人之间隔着千军万马,沉默对视,用尽全力发出最后的一击,无人躲闪避让,只等命运对他们的一生做出最后的宣判。
“陛下小心!”
“将军!”
惊呼声尚来不及穿透耳膜,一声战马的长嘶声时响起,雪亮的剑芒如同暗夜里闪耀的辰星,利箭刺透茫茫雪雾,由燕洵的身后呼啸而来,在诸葛玥的战刀刺穿燕洵心脏的最后一刹那,赫然击中了战刀的刀背!
那只是普通的一柄战刀,怎敌这光华浮动的旷世神兵。两股力量交加在一处,战刀轰然碎裂,宝剑却犹自保持着之前的速度前行,燕洵的利箭穿过诸葛玥的手掌射在他的胸口,紧随其后,宝剑猛然插入箭矢的尾部,竖直而下,一剑刺入了诸葛玥的胸膛,鲜血蜿蜒而下,流过剑身斜斜的血浪纹路,一直流到尾端的那两个小小的古篆之上,猩红滚烫之间,隐约可见“破月”二字。
诸葛玥的口中顿时爆出一股大大的血花,身躯踉跄退后,却强忍着没倒下去,月卫们目嗤欲裂的冲上前来,护卫在他的四周,月九眼睛通红,跪在他的身前目洒滚滚热泪,年轻的剑客猛的回过头来,满眼疯狂的愤恨和暴怒,遥遥的看向大雪中那一队漆黑的战甲。
楚乔坐在马背上,身侧是两千秀丽军,马蹄踩在雪原上,发出隆隆的声响。她的瞳孔大睁,终于看清了那皑皑风雪中的一张脸,整个人如坠冰渊,手脚四肢冷的麻木,心脏似乎被人掏出来扔到了冰天雪地之中。
燕洵淡淡一笑,伸手弹去了衣襟上掉落的一粒雪花,缓步走上前来对着楚乔伸出手,温言道:“你来了。”
诸葛玥周身鲜血,胸前的创口可怕的狰狞着,他的眼睛里好似有滚滚黑潮在翻滚着,事实再一次血淋淋的击溃了他的骄傲和自持,他的眉梢眼角一片冷峭,眼睁睁的看着,强压住喉间的那抹血腥。
诸葛玥,你还要自轻自贱到什么地步?
男人冷笑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如地狱恶鬼,喃喃道:“终究,还是我诸葛玥自己一厢情愿。”
冰冷的目光射在楚乔的身上,楚乔只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了起来,她不能动,不能说话,呼吸沉重的坐在马背上,她已然看不见燕洵那虚伪带笑的脸孔,已然看不见那小山一般高的累累伏尸,已然看不见冒着黑烟的悦贡古城,已然看不见天地间的滚滚风雪,唯有诸葛玥,唯有他青裘之上的猩红鲜血,像是刺目剜心的利箭,赫然正中了她的胸口脊梁。
岁月似乎在一瞬间倒逝九年,九年前,在真煌外的皑皑雪原上,她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和燕洵站在一起,以仇恨的眼睛望着当年那个孤傲冷寂的孩子。九年之后,命运再一次给了她同等的机会,然而她却仍旧是毫无犹豫的将剑锋对准了他。
风雪依旧,物似人非。天地间瞬间变得苍茫而辽阔,唯剩滚滚风声,卷起漫天飞雪,洒在那张已然在睡梦中熟悉的容颜之上。
手指弯曲,狠狠的握紧了拳头,指甲插入掌心血肉之中,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月九眼睛通红,看清她的脸孔,愤然怒骂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女人,我们少爷为救你而来,你却下此毒手,今日过后,但凡月卫还有一人仍在,誓要你为今日之举付出代价!”
“大言不惭。”燕洵目光淡淡的飘过,语调清寂的说道:“去,踩死他们。”
“是!”
禁卫齐声应喝,转身就要冲上前去,就在这时,雪原之下陡然传来一阵轰然的奔腾轰鸣之声,上千匹战马呼啸而来,马背上的汉子衣衫各异,有商人、有牧民、有街头小贩、有儒衫书生、甚至还有穿着燕北官服的官员。他们策马狂奔而至,挥舞着各式战刀,不一会的功夫,就团团聚拢在诸葛玥的身后。
“少爷!”
一名四十多岁的汉子冲上前来,他穿着燕北正五品的文官官服,手拿厚背大刀,跳下马来,猛如风虎,一边冲杀一边大声叫道:“月大来迟,阿九保护少爷离开!兄弟们跟我冲啊!”
早在九年前,燕世城死于火雷塬,燕洵被困帝都,年少的诸葛玥就精心编织了这张网。不过当年他是预料不到今日的局面的,他只是小心的安插人手,潜伏在燕北境内,以图他日各大门阀对燕北这块肥肉展开争夺的时候助自己一臂之力。然后燕洵回归,燕北叛变,这些人就成了诸葛玥在燕北的耳目和手掌,上一次漕丘袭营之后,也是靠着这些人才能得以安然脱身。
第281章
大战瞬间开始,鲜血飞溅,杀声震耳欲聋,刀光耀眼夺目。
贺萧小心的靠上前来,低声问道:“大人,我们要不要为陛下助战?”
楚乔神情恍惚的看着战场,脑海中万千思绪一一飞腾,诸葛玥的脸,燕洵的脸,一一闪现,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软弱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愤怒、痛心、悔恨、心酸,说不清的思绪将她团团包围,蒙住了她的眼睛和口鼻耳朵,很累很累,累得想要倒地就睡,即刻死去。
“大人?大人?”贺萧的声音在耳边清晰的响起,越发显得迫切。
楚乔身躯一震,登时恍过神来,她一把拔出贺萧的战刀,跳下战马就冲上前去,高声呼道:“都跟我来!”
秀丽军的战士们紧随其后,战意沸腾如滚烫的水,然而就在他们马上就要攻向夏兵之际,楚乔却一刀劈在了一名燕北军人的胸膛上,鲜血飞溅上她秀丽的脸颊,少女身姿挺拔,如同坚定的巨石高树。
一个、两个、百个、千个、渐渐的,全场的士兵都安静了下来,楚乔一言不发的攻击所有靠近她的燕北士兵,好似疯魔了一般。诸葛玥的亲随目光游移的盯着她,和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燕北的士兵们也惊异的看着她,不敢靠上前来,就连秀丽军的战士们,也一个个呆愣原地,不知该作何举动。
“阿楚,你在干什么?”
燕洵自人后走上前来,目光阴暗如深泉,定定的盯着她,声音低沉的缓缓说道。
楚乔没有说话,她只是手握着战刀,站在原地定定的望着他,望着这个她倾尽了全部心力去追随的男人,只觉得人生恍若一场浮华之梦,自己身缠丝线,好似傀儡,却久久懵懂不知。
几名燕北军人小心的试探着上前,谁知还没靠近,楚乔的战刀顿时飞掠,清亮的刀光之中,一颗人头飞上高空,在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之中,无头的尸体噗通一声倒在雪地上,抽搐着,像是没死的野狗。
没有夸张华丽的招式,没有虚张声势的呼喊,她沉着冷静的将刀锋对准自己的战友,站在茫茫雪原上,身姿单薄,身边没有一个人。
“楚乔!你在干什么?”
燕洵的声音越发低沉,一边的月大见了,立刻吩咐属下马上撤离,燕洵眼梢一寒,燕北的士兵顿时又再追上去,楚乔身形利落,几个起落就挡在最前面,燕北军人们早已杀红了眼,见她对着自己人挥刀,也不管不顾的对她拼杀了起来。贺萧见了顿时大怒,捡起一把战刀怒喝道:“弟兄们!保护大人!”
战场上一片混乱,已经分不出敌我,楚乔杀红了眼,自己人的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她的手在剧烈的颤抖,身体却一步没退。马蹄渐远,昏迷的诸葛玥被人抬走,漆黑的战鹰在高空上挣扎的叫嚣着,冷风如同冷冽的刀子,寸寸刮在她的肌肤上。
广阔的平原上,血淋淋的尸骸铺满了整片大地,厮杀仍旧在继续,空气里充满了潮湿冰冷的绝望和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渐渐安静了下来,她拄刀站立,脚下是鲜红的血腥,燕洵站在她的对面,目光幽幽的看着她,恍惚间,她突然觉得对面那人是那样的陌生,好似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问,拖着疲惫的身子,她踉跄的转过身去,只想离开。
“站住。”
低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燕洵缓步上前,士兵们潮水般的退却,只有贺萧持刀站在她的身前,虎视眈眈的注视着渐渐靠近的燕北之王。
“你让开。”
燕洵冷冷的对贺萧说道,年轻的将领抬起头来,丝毫无惧的望着他,以沉默来回应他的命令。
唰的一声,燕洵一把拔出腰间的剑,几乎就在同时,楚乔挥刀而上,多年来的默契让她不用睁开眼睛就能挡隔开他的招式,一阵激烈的火花顿时在刀剑间闪现,亮的炫目。
燕洵冷冷的笑:“怎么?你竟然也能为了他对我拔刀吗?我还以为普天之下唯有诸葛玥能令你办到此事。”
楚乔抬起头来,黝黑的双眸望向燕洵,看着他熟悉的眉眼,冷酷的唇角,恍然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记忆中那个温和英俊的少年重合在一起,这一刻,燕洵终于从她的记忆中脱离出来,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现实是如此的鲜血淋漓,她多年执着的执念轰然坍塌,如同碎裂的琉璃,千片万瓣,再也无法拼合。
“燕洵,你骗我。”
燕洵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之色,淡淡道:“不骗你,如何引他上当?”
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楚乔苦笑,眼睛依然干涩,眼泪却流不出来,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绝望和疲惫,她不解的望着他,摇了摇头:“燕洵,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她的声音凄惶如同无枝可依的小鸟,再不是那个驰骋沙场的长胜将军,再不是那个惊才艳绝的绝世将领,再不是那个凌厉果敢的秀丽大人,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被欺骗了的女子,多年倾心所付,皆化作汤汤之水,付诸东流。
燕洵沉声道:“阿楚,你说我变了,其实何尝不是你变了?大夏将领偷偷潜入燕北,这样重要的军情你都不向我禀报,还要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对我拔剑,我身为燕北之王,杀一个大夏军人有何不妥,若不是早料到你的反应,我又何必大费周章的蒙蔽欺骗与你?燕北和我,在你的心里难道都及不上一个诸葛玥吗?”
楚乔身躯一震,愣愣的望着他,许久许久,突然神经质的惨笑出声。
“燕洵,如果燕北有朝一日对宋开战,你会设计引你怀宋的盟友前来,然后将她杀了吗?”
燕洵顿时一愣,他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燕洵,你怪我对你不尽不实,可是你告诉我,你相信我吗?”
燕洵眉心微微锁起,沉声说道:“我让你回到燕北内陆,不参与战事,是为你好。”
“屠杀我的战友和军队,逼迫我离开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事业,驱逐我远离权力中心,远离我一手开辟的战场,怀疑我,不信任我,监视我,利用我,这,都是为我好?”
楚乔的眼睛亮的怕人,狂风呼啸中,她的声音像是冷冽的刀子,尖锐的射向无边的暗夜,一年来压抑的不甘和悲伤如同潮水般翻滚而出。
“阿楚,你是我的女人,为何不可以好好的留在后方?像别的女人那样等着我凯旋?”
楚乔一愣,随即恍然失笑,她身躯颤抖,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手捂着胸口,苦涩的味道徘徊在舌尖,恍然的摇头道:“原来,你想要的是这样的女人。”
少女的眼睛那般亮,像是璀璨的星子,她定定的看着燕洵,声音低沉沙哑,问:“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来找我?”
“燕洵,你可以杀诸葛玥,但是你不该利用我,更不该以我和他的感情设这个骗局。”
燕洵的眼神中陡然闪过沉重的失望,他沉声说道:“程远早就告诉过我,你和诸葛玥关系匪浅,可惜我却一直太过自信,今天你终于自己承认了。”
楚乔听到这句话,几乎想要放声大笑,程远?他现在宁愿相信那个无耻无义的小人也不愿意相信她?她为他出生入死,鞠躬尽瘁,耗尽心血,多年追随在马后鞍前,最终,还比不上一个终日献媚的小人?她曾经以为他只是一时被迷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可是现在,她却渐渐绝望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全的政客,什么理想,什么信念,什么要带着她回到燕北过好日子,都比不过他的皇图野心,为了他的霸业,他可以为自己找一切合适的理由,可以相信一切对自己有利的借口,可以铲除一切阻挡在他前进道路上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师长、朋友、战友、部下、爱人……
再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楚乔冷冷的转过头去,就要离开,可是手臂却被燕洵一把抓住,男人终于卸下了脸上的冷漠和帝王威仪,怒声喝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去找他吗?你爱上他了吗?”
楚乔默默转过身来,看着燕洵熟悉的轮廓,依稀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赤水湖畔的青衣少年,她缓缓的摇了摇头,低声说道:“燕洵,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我只知道我在意你,我关心你,我不能忍受别人伤害你,我以你的梦想为梦想,我追随着你的步伐在前进,我做一切事都要首先考虑你,你快乐,我就开心,你失落,我就难过,我可以原谅你的错误、你的失败,可以帮你弥补你犯下的一切问题,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看到你心愿得偿,我流落异乡,无亲无故,多少年来,你就是我生存的全部意义,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282章
燕洵闻言顿时动容,他的手心变得很烫,紧紧的抓住楚乔的手臂,微微有些激动的颤抖。
然而楚乔随即说道:“可是我现在却疑惑了,我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我到底有没有看清你?燕洵,你已经成了权力的奴隶,从回到燕北开始,你就开始怀疑,你怀疑我,怀疑乌先生,怀疑羽姑娘,怀疑西南镇府使,怀疑大同行会,怀疑一切在权利上对你有威胁的人。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忠诚,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乌先生对你的拥护,你只是害怕,觉得我们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所以你千方百计的给自己找借口,将我们排挤在外。你的怨恨,你的担忧,都不过是为你的私心而生,为你的清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今天就算没有诸葛玥,也会是别人,你总是会给我找各种各样的罪过。燕洵,我不是怪你杀诸葛玥,我只是怪你的手段太卑劣,你不该这样践踏我对你的忠心,践踏我们之间的感情,更不该对我使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楚乔爬上战马,临行前深深的看了燕洵一眼,郑重的说道:“如你所愿,我现在要去找他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他死在燕北,这一生我都不会再原谅你。”
大风呼啸一声,吹起楚乔翻飞的大裘,少女低喝一声,战马瞬间奔腾而起,秀丽军的战士们跟在她的身后,雪雾狂飞,和漫天风雪卷在一处。
燕洵站在原地,面色冷寂,久久的站立,宛若一座石碑。
他觉得,内心有一处突然迸裂了,依稀间似乎可以听到破碎的声响,肆意的杀气奔腾的流泻而出,染红了他墨黑的眼睛。
有人悄悄的走到他的身后,小声的问道:“陛下,程将军派出斥候来,说被楚大人拦在了茉莉江对岸,我们现在怎么办?”
寒风吹过燕洵的衣角,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他的父母的脸,还有九幽台前那些衣衫华丽的王国贵族……
“通知程远,马上带兵绕到闽西山下,一定要在赤水冰湖上将诸葛玥拦截。”
那人微微犹豫,问道:“若是,楚大人也赶到了呢?”
燕洵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刀锋一般的光,许久,低沉的声音缓缓吐出几个冷冽的字:“不惜任何代价,务必将诸葛玥击杀。”
战鹰凄厉的鸣叫了一声,阴沉沉的天幕下,一片嗜血的红光。
惨烈的厮杀声从前方传来,贺萧眼睛通红的跑回来,大声叫道:“大人,程远的大军阻挡在闽西山下,陛下的军队已经过去了,诸葛将军就在千丈湖上。”
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天地间到处都是野兽般苍凉的嘶吼,楚乔抿紧了嘴唇,低头看向满身鲜血的贺萧,缓缓说道:“贺萧,可否为我杀出一条路来?”
“大人,”贺萧面容坚韧的单膝跪下去,语调铿锵的缓缓说道:“我们的命都是您的,请您放心去吧,西南镇府使两千战士,决不让大人失望。”
强大的感动蓦然间从心口升起,看着贺萧身后那些目光坚韧的士兵,楚乔只觉得心底好似被滚烫的油煮沸。
她只是曾经救过他们一命,还是因为害怕燕洵会为此失去民心,可是他们却从此无怨无悔的追随着她,几次救她于绝地,只要她下令,无论是对是错,他们从来都毫不犹豫的执行。他们是她的部下,是她的战刀,是她最忠诚的亲人,无论她做了什么,他们从不会背弃她,永远坚定的站在她的身后,将刀锋对准一切对她不利的敌人。
这份恩情,太过于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楚乔跳下马背,握住贺萧的手,强忍住眼底的泪意,发自肺腑的缓缓说道:“贺萧,谢谢你。”
“大人,对我们而言,您的安危,比整个西蒙大陆都要重要,天地覆灭,江山倾倒,只要大人仍在,我们就有信心继续坚持下去。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们,请您保重。”
楚乔沉默的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从那些不善言辞的战士们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她坚定的望向了闽西山的方向,雪峰高处,耸立着一座巍峨的圣庙,在圣卯中,两座女神背靠着背站在一处,悠远的目光凝望着整个燕北大地,像是两盏神圣的明灯。
楚乔翻身跳上战马,语调坚韧的抱拳说道:“诸位!拜托了!”
士兵们齐声高呼:“大人保重!”
苍凉的风吹起他们翻飞的大裘,楚乔厉喝一声,战马瞬间扬踢而去,贺萧带着士兵们紧随其后,一往无前的冲向那片苍茫的雪地。
“呜呜”的号角声回荡在大地上,程远率领着黑鹰军站在千丈湖外的堤坝上,将诸葛玥不到一万人的部队团团围住,密密麻麻的弓箭如同爆发的火山,闪电般的射向湖心冰层上的队伍。
那些弩箭都经过了楚乔的加工和改良,力量强大的恐怖,月大率领着月卫们聚拢在主帅的身边,站在最前面的人转瞬间就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惨叫声和哀鸣声传遍大地,月九挥剑欲冲上来,嘶声叫战,程远根本不屑一顾,只是不断的下达着射击的命令。
月卫们的身体如同倾倒的稻草,一排一排的倒下去,面对这样的力量他们根本就没有还击之力,但是尽管如此,战士们还是不断的狂奔过来,没有盾牌,没有掩护,就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们的主帅赢得生存的时间。
鲜血染红了湖心的雪地,蜿蜒的布满整片冰原。因为霍安的报讯,使得黑鹰军二十万早早的埋伏于此地,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而演变为一场血淋淋的屠杀,箭雨如蝗虫般飞来,锐利的破空声充溢了整个空间,力量的悬殊对比和地理位置上的劣势让月卫们彻底失去了还击的能力,死亡潮水般的袭来,尸体渐渐堆积成一座小山,未死的人倒在地上发出惨烈的呻*吟,渐渐的,里面的身影被暴露出来,影影栋栋,清晰可见。
程远微微舔了下嘴唇,他略略回头,悄悄的看向站在人群之中的燕洵。
滔天战功即在眼前,纵横西北大陆的大夏兵马元帅就要死在自己的手上,程远激动的手心微微冒汗。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尖锐的战马嘶鸣声陡然传来,东南一角出现一个溃败的缺口,响亮的警钟响彻耳际,有人冲进来,手持战刀,一身墨甲,赫然真是秀丽军的装束。
“西南镇府使!”
军队中,有人惊呼一声,程远的目光顿时冷冽下来,狠狠道:“又是他们!”
就在他马上要下令命令手下的弓弩手去对付秀丽军的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燕洵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前来,缓缓沉声道:“将他们围住,不要斩尽杀绝。”
程远心下一动,连忙躬身道:“遵命。”
“住手!”
清冷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众人惊异的抬起头来,只见东南方的上空,一骑战马蓦然扬踢,从正在交战的士兵们的头顶飞跃而过,轰然落入战场之上,少女身姿凌厉的跳下马背,大步跑到两军之中大声喊道:“住手!”
黑鹰军的战士谁不认识她,害怕射伤她,一时间齐齐停住了手,纷纷惊惧的转头向燕洵看去。
“燕洵!住手!”
楚乔站在中央,双目定定的望着他,大声喊道。
燕洵目光阴沉,过了许久,缓缓说道:“阿楚,让开!”
楚乔缓缓张开双臂,目光清冽的望着他,沉声说道:“你先杀了我吧。”
“星儿,让开。”
低沉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乔猛的转过身去,却见诸葛玥站在一片血泊之中,胸前的伤口被白布包扎,却仍旧有赤红色的液体不断渗透而出,他望着她,目光那般平和,没有赴死的慷慨,没有被袭的愤怒,仍旧是冷清清的,孤傲的站在他的残兵弱旅之中,无畏的望着燕北的军人。
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固执的摇了摇头,低声的说:“我对不起你。”
天与地都笼罩在茫茫无际的无边飞雪里,茫茫的白映衬着惨烈的红,像是炫目妖艳的花,冷冽的开在冰原上。
风声在她的耳后响起,箭矢刺透了连绵的雪雾,她仓皇的回过头去,终于看到了燕洵于她身后挽弓的臂膀,黄金之箭急速而来,依稀间甚至可以听到破空的声响,她无处躲闪,无法阻止,冷风吹透了她的衣衫,整颗心都是锥心的冰冷,她眼睁睁的看着他射出这一往无回的命运,像是宿命的手,狠狠的抓在了那个漫天风雪之中的身影。
画面缓慢的灼伤了她的眼睛,箭矢擦过她的脖颈,带着一道妖异的血痕,正中诸葛玥刚刚包扎好的胸膛,一朵血花瞬时间喷涌而出,在半空中爆裂出夺目的光彩,那血珠之上的滚烫温度甚至能触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呼吸瞬时间停滞了,她愣愣的站在那里,望着诸葛玥在寒风中孤绝的身影,血色弥漫上她的双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绯红。
第283章
身后再次传来机弩的声响。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燕洵铁青色的脸孔,男人的手像是锋利的刀,定定的举在胸前,似乎马上就要用力的挥下。
再也顾不得任何,什么尊严,什么骄傲,都比不上此刻那铺天盖地的惊恐和害怕,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他疯狂的叩首,不消两下,额头就已然满是鲜血,她泪流满面的悲声大叫,双手张开在半空徒劳的阻挡着。
“燕洵,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燕洵,求求你……”
燕洵望着她,望着她鲜血淋漓的额头,心底是刀子般划过的钝痛。
这个女人,是在他孤独绝望一无所有的时候唯一誓死跟随的战友,是在帝都那个牢笼里陪伴他八年的阿楚,他曾经发誓要守护她一生,给予她幸福安乐的生活,实现她心中的愿望和梦想。可惜,往日的誓言终究要被他自己亲手推翻了。
他嘴角微微牵起,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就好比很多年前那般,她于外面回来,看到伏在书案上写字的他,他抬起头来,对着站在门口的少女微微一笑,灯下的笑颜温柔如三春暖水。
阿楚,其实我从未改变,只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
而如今,我却要以这样的方式将我的信念我的抱负一一告诉你了。
“放!”
世界突然间变得那般安静,风雪似乎也止息了,她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唯有苍穹上飞过的鸟儿扑扇着翅膀,从他们的头顶掠过,轻飘飘的,那样自由。
两万黑鹰军骑在马背上,同时发箭,密密麻麻的弓箭像是云朵一样遮住了阳光,天空瞬间沦入黑夜,金属的瀑布滑过半空从天而降,箭尾拴着长长的绳索,箭头闪烁着锋利的倒钩,向着诸葛玥的方向,****而去。
“保护将军!”月大满身箭矢,一条腿已然被砍断,却好似猛虎一般一跃而起,扑到在诸葛玥的身前。残余的月卫周身鲜血淋漓,即便是只剩下一根手指,也在全力的爬着。
箭矢并未射中他们,而是好像一只只铁手,深深的插入坚硬的冰层,倒钩刺入冰面,死死的抓住。燕洵一声令下,两万匹战马蓦然转身,齐齐人立长嘶,千万条马鞭急挥而下,战马迅速扬踢,嘶鸣着向远处奔去。
箭尾的绳索瞬间绷直,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坚硬的冰层顿时瓦解,冰面碎裂,寒冷的水轰然间蔓延而上,楚乔绝望的转过头去,透过眼帘的血污,眼睁睁的看着诸葛玥的身影一闪,跌落寒冷的冰水之中,赤水的坚冰刺入肌肤,带着妖艳的惨红,他的眼睛望着她,那般平静,没有怨恨,没有仇视,没有欣喜,没有绝望。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看着她一次次的远离,看着她一次次的背弃,看着她一次次的站在他的对面,手持弓弩刀剑砍向他的额头。
她是他心底一道常年不能愈合的伤,伤口里养着蛊,已然溃烂、**、深入骨髓血肉,非死亡不能治愈。
时间那般急促,快的抓不到一个尾巴,楚乔惊恐的睁大双眼,跪伏在地,大滴的眼泪无声的滚落,她颓然爬上前两步,像是一个仓皇失措的玩偶,无能为力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的目光交织在一处,缓缓的移动、下沉,冷风如同呼啸的野兽,横扫过地上的白雪,在他们之间扬起大片惨白的雪雾,好似一朵朵亡灵的白幡。
寒冷的水一瞬间就覆盖住他的身影,再也看不到那双清冷淡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那孤高微扬的下颔,就连那乌黑的头发都一闪而没,消失在这冰天雪地的万丈冰湖之下。
楚乔张大了嘴,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冷风灌入她的喉管,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咳,她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大步跑去,噗通一声就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好冷,冷的像是锋利的冰刺,狠狠的刺入她的脚掌和小腿,刺入了她的腰身和脖颈,她弓身就钻进去,奋力的游,睁大了双眼在水里翻找着,阳光从头顶照入幽深的水下,眼前不断的飘过挣扎的影子,有血腥的味道回荡在水波之间。
不是,不是,仍旧不是,她绝望的大哭,眼泪流下来,和冰水鲜血混在一处,脸色铁青,身体渐渐僵硬,动作也不再灵敏,她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腰,有人再拉着她向上。
不要,她不要上去,她拔出腰间的匕首,回头就要去砍断那条不知在什么时候缠住她的绳索。然而就在这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按住她的手腕,那般有力,比水还要冷,决绝的制止住了她的动作。
灵犀般的回首,清俊的容颜猛然映入眼帘,乌黑的眼,惨白的唇,高挺的鼻,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手握着她的手,用力的将她往上推,鲜血从他的伤口中不断溢出,涌入了楚乔的口鼻,她喜极而泣,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手掌死死的拉住他,想要将他一同拉上去。
抢过她的匕首,诸葛玥拉过她的手,手指摩挲过她的手心,一遍一遍的凌乱书写: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跟我一起!”
她张开嘴虚无的喊,却只能吐出一串破碎的气泡。
他缓缓的摇头,继续写:
“活下去。”
她的眼泪疯狂的掉下来,拼命的摇头,死死的拽住他。
跟我一起!跟我一起!跟我一起活下去!
我不要一个人上去,我不要一生活在对你的亏欠之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我不要!
腰上的力量不断的将她拖拽上去,她已经被冻僵,只有手指仍旧在死死的抓住他。从来不知,原来他的死会让她这样心慌,从来不知,原来他已在不知不觉间这样深入她心,从来不知,原来所谓的仇恨不过是她为自己找的一个不去正视的借口,从来不知,看到他的离去她竟会如此的心若刀割身如凌迟。
诸葛玥诸葛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如此残忍,不要让我一生背负一生痛苦,如果我无力偿还,那就让我用性命陪着你一同赴死,也好过活在这个已然让我绝望了的世界!
光线越来越盛,她无声的痛哭,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只能看到他温和的眼睛,手指绝望的扣着他的臂弯,所有无法出口的话语都透过那奋力的指腹传递过去,她仍旧在拼命的摇头,在绝望的恳求。恍惚间,她是那样的后悔,后悔为什么她要对燕洵说出那些藏在心底一年多的话?为什么要激怒他?为什么不可以早一点低声下气的请求?如果这样,诸葛玥也许就不会死。
痛苦和恐惧如同无止尽的深渊,将她渐渐的吞没,她抓着他,不肯放手。
诸葛玥仍旧是如此英俊,生平第一次,他如此温柔的望着一个人,多年的夙愿如同一个短暂可怜的梦,在一瞬间得到了浅浅的回应,他用力的划水,轻轻向上,伸出双臂拥住她单薄的背脊,然后,在她的嘴角处,留下一个温柔冰冷的吻。
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混在水中沾在诸葛玥的唇角上,绝望似乎在一时间将她的心脏刺破了,冷水呼啦啦的涌进来,填满了她心底的隧洞。
她的身体已然完全僵硬,腰腹上的力量不断袭来,她缓缓向上,缓缓向上,手臂渐渐拉直,诸葛玥一点一点的掰开她紧握着他的手指,两只手终于分开、交错、越来越远,楚乔颓然伸着手臂,看着他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清澈的目光被水波淹没,温暖的嘴唇苍白若纸,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
心底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天光射入水中,她看不见周遭的一切,唯剩他的眼睛,温柔和坚定的望着她,似乎仍旧在一遍遍的诉说: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别忘了,你还有很多心愿。
曾几何时,她也曾这样对别人说过,可是蓦然回首,却恍然发觉竟有另外一双眼睛,默默的注视在她的背后。
破水而出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一瞬间那般恍惚。燕洵紧张的抱着她,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完全听不到了,她的一切都死在了下面的那个冰湖中,如今走出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血肉了。
雪原上的风静静的吹着,天上飞过苍白的鸟,太阳就要落山了,风雪已经停住了,日头像是血一样的红,在落日山的方向投下万丈红光,真好看,真漂亮。
可是这一切,他终究再也看不到了。
她突然开始心慌,身体瞬时间神迹般的有了力量,让她不顾一切的一把推开燕洵,踉跄的向着破冰处奔跑。燕洵大惊,几步追上来紧紧抱住她,她离那个碎口只有不到五步远,却被死死的抱住,一步也不能上前。她的绝望和心痛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的跪在地上,悲声的嚷:“出来啊!你出来啊!”
第284章
一口鲜血蓦然间喷洒而出,落在燕洵的手腕上,她绝望的哭倒在地,身体好似秋风中的树叶,剧烈的颤抖着。
“阿楚!”
燕洵在耳边叫着她的名字,她却觉得那声音一时间是那般的刺耳。她猛地回过头去,止住悲泣,目光清冷的望着他。
那是怎样的眼神?
愤怒,憎恨,失望,悲伤,一一滑过,最终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绝望和痛心。她望着他,眼泪一行行的流下,多年的希望全部破碎,所有的坚持和梦想化作飞灰。
燕洵之前的担忧害怕和心疼,终于在这清冷如雪的目光冷却下来了,他讪讪的松开手,站起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大地吹起冷冽的风,将苍白的颜色一点一点的蒙上了她的双眼,她的神智渐渐飞走,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幽幽深湖下的那双黑眸。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冥冥中,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绝望的闭上双眼,委顿于地,就此沦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惟愿大梦一场,再也不要醒来。
寒风依旧,雪花被卷起,缓缓覆盖住那破碎的冰面,天地萧索,咫尺黄泉。
楚乔其实一直都是醒着的,她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她知道有人在她周围走动,有人在轻声的唤她,有人在悲切的哭泣,有人在喂她吃药,还有人在默默的看着她,不靠近,也不说话。
她全都知道,可是她不愿意醒来,她一直在昏昏沉沉的睡着,一颗心像是冰冷的枯柴,干瘪的失去了养分。她在反复的做着一个梦,梦里面冰冷一片,她漂浮在漆黑的冰湖里,四周那样冷,有碎冰不断的轻触她的肌肤,诸葛玥面朝着她,一点一点的沉下去,有幽幽的光闪烁在他的身后,映的他的脸色那样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明亮,犹若星子,辨不出喜怒,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她,静静地缓缓的一点点的,沉沦。
生平第一次,楚乔是如此的脆弱,她疲惫的想要就此睡过去,生命已然无可留恋,曾经那些让她为之疯狂执着的梦想瞬间被人敲得粉碎瓦解,她不想去想,无力去想,甚至没有勇气睁开眼睛面对现实的一切,她想要逃避,软弱的以为不睁开双眼一切就没有发生,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会痛会难过会受伤更会绝望。她拒绝吃饭,拒绝喝药,滴水不进。
直到有一天,门外突然一片喧哗嘈杂,有人在大声咒骂她,无数怨毒的话语凌厉的飞出来,一句一句的刺入她的心底,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她仓皇的睁眼,从床上爬下来,却只来得及看到朱成被穿透的身体。
年轻并且不会武艺的管家满身伤口,衣衫破碎满面血污,像个发狂的疯子一样,一条手臂已然被斩断,却还在试图疯狂的冲进来,鲜血蜿蜒的洒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他的眼睛通红,一边大骂一边用仅存的手去攻击旁边的侍卫。侍卫们并没有下狠手,他们只是阻止他靠近屋子,一遍遍的将他击倒,然后再冷漠的看着他一遍遍的狼狈爬起。
“你这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女人!”
朱成在嘶声狂吼,他浑身上下全是疮口和冻疮,很多地方化了脓,一看就是在雪地里长久潜伏留下的伤势。
紫苏抱着她,努力的想要以颤抖的手蒙住她的眼睛,然而楚乔站的笔直,她像是一杆锐利的枪,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看着朱成不断的被人击倒,再不断的爬起,一次次的向她冲来。
“住手。”
楚乔缓缓的低声说。
“住手!”
她突然大声叫道,踉跄的推开荆紫苏就跑出去,外面的风那样冷,像是冷冽的刀子,她发狂的跑,用力推开前面拦阻的侍卫,大声的叫:“都住手!”
“我杀了你!”
朱成大叫一声,笨拙的挥刀就冲上来,楚乔傻傻的站在原地,此时此刻,她似乎再也不是那个身手矫健的现代特工了,她站在原地,对着迎面的一刀不闪不避,眼睁睁的看着那柄战刀当头斩来。
然而,就在剑锋刺破她衣衫的一刹那,一只利箭当空而来,精准的穿透了朱成的心脏,鲜血从年轻管家的嘴里喷射而出,全部洒在了楚乔的脸颊上。男人的身体一震,瞳孔瞬间放大,他的膝盖一软,砰然跪在地上,楚乔一把扶住他,只见男人用充满厌恶痛恨的眼神望着她,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将一口带血的浓痰吐在楚乔的脸上,冷冷的骂:
“贱人!”
“砰”的一声,朱成倒在地上,灰尘飞起,像是长着翅膀的小虫沾在楚乔的染血的脸颊,她缓缓的抬起头来,却只看到燕洵冷漠的脸孔。
将弓箭放下,燕洵面色阴郁的走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沉声说道:“我已经昭告天下,说是你设下的圈套引诸葛玥前来,并将他杀死。这个人是跟随诸葛玥一同来到燕北的,所以来的快了些,我估计再有几天,诸葛家的刺杀死士就会一批批的前来了,不过我派了大批人手保护你,你不必担心。”
楚乔看着燕洵,她恍惚间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姓甚名谁,她努力的想,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却觉得头发疯的疼,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金灿灿的,她睁不开眼。
侍卫们拖走了朱成的尸体,鲜血蜿蜒的淌了一路,那双怨毒的眼睛却仍旧睁着,恶狠狠的看着她,似乎想将她吞到肚子里去。
燕洵很快就带人离开了,院子里安静下来,下人们挑来大桶的水,哗的一声泼在地上,一遍遍的洗刷着地上的鲜血,楚乔站在那里不动,没有人敢来吵她,荆紫苏小心的靠上前来,颤巍巍的去拉她的衣角,轻声的叫:“月儿?月儿?”
风吹在她的身上,身体都是寒澈澈的冰冷,紫苏轻摇着她的手臂,声音里渐渐带了哭腔。
门外突然传来年轻男子愤怒的怒骂声,阿精喝骂着那些拦阻他的侍卫,大步冲进来,看到楚乔的样子,鼻子顿时一酸。他也不管周围还有下人,一把将楚乔扛起来就往屋里走,外面那么冷,楚乔却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单衣,侍女们惊慌失措的冲上来为她搓手搓脸的取暖,她呆愣愣的任人摆弄,像是已经死了一样。
“姑娘,你别这样。”
阿精红着眼睛对她说:“不怪陛下,一切都是程远那个奸佞小人在谗言惑主,姑娘,你要坚强一些。”
阿精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远,像是从遥远的天那边传来的,楚乔微微转头,疑惑的看着他,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的沉声问道:“贺萧呢?”
楚乔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沙哑,像是破碎的风箱,阿精微微一愣,好像没听明白她的话一样,傻傻的问道:“啊?什么?”
“贺萧呢?秀丽军的士兵呢?他们怎么样?有事吗?”
“没事没事,”阿精连忙答道:“他们什么事都没有,现在就在卫武所里,他们想来看你,只是你还在养病,陛下不许外人来打扰。”
“哦。”楚乔默默的点了点头,神情十分平静,她又再问道:“诸葛玥的人马,全都死了吗?”
“全都死了,尸体都被打捞上来了,大部分都在,有些太深了,没捞到,不过想来也不活了。”
“诸葛玥呢?他,捞到了吗?”
阿精微微舔了舔嘴唇,见楚乔表情平静,沉声说道:“已经捞到了,被岳将军护送着还给大夏了,赵彻亲自来接的。因为是全尸,我们还换取了诸葛家一百万金的赎金。”
楚乔仍旧是木然的表情,她的眼睛发直,只是不住的点头,阿精紧张的说道:“姑娘,你放心,没人毁坏他的尸体,送回去的时候还是好好地,陛下还给准备了上好的棺木……”
“人都死了,还要棺木做什么。”
楚乔淡淡的说道,随即站起身来,她已经六七日没吃东西了,只是在开始的时候被灌了点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险些摔倒。紫苏想去扶她,却被她推开了,她颤颤巍巍的来到书案前,拿起纸笔,似乎想要写字。
“我给你磨墨。”紫苏连忙跑上前来,为她研磨。
屋子的门此刻还是正开着的,风吹进来,卷的满书案的书册哗哗乱翻,紫苏着急的吩咐丫头:“快把门关上啊!”
再低下头的时候,却见楚乔已经写好了,她将书信折好交给阿精,平静的说道:“麻烦你把这封信交给贺萧,让他按照上面的吩咐去做,一定要阻止诸葛家的杀手进燕北。”
阿精愣愣的接过,却见楚乔挥手极快的又写了一封,交给他道:“这封信交给乌先生,告诉他,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达成信念的方式却有很多种,我已在尚慎洒下了种子,现在我把那里交给他了。”
随后,楚乔提笔又写了封信。
第285章
“这封信交给缳缳,跟她说,一切拜托她了。”
阿精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直爽的男人傻楞楞的问:“姑娘,你不是要寻短见吧?”
楚乔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仍旧是那么清亮,可是阿精却觉得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的,是不一样了,以前姑娘纵然冷静淡定,但是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你会真切的感受到她的情绪和她的喜怒哀乐。而现在,即使她看着你,你也感觉不到她的视线。她的眼神望着你,却似乎也穿透了你,越过身体,越过房屋,越过院墙,越过天边的流云远月……
“不会。”
楚乔淡淡的说了一句,然后转过头,对紫苏说:“我饿了,拿点东西来吃。”
荆紫苏顿时就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高兴的答应了一声,飞快的跑了出去。
饭菜是一直准备好温着的,紫苏带着下人们手脚麻利的摆了一大桌,站在楚乔的旁边兴奋的说道:“这个是陛下派人送来的,你大病初愈,吃这个最好。这个是于大夫开的药膳,补脾胃的,你几天没吃东西,不能吃太荤腥的,这是我亲手熬得鸡汤,用文火喂了十一个时辰了,你快尝尝……”
渐渐的,紫苏的声音一点点的低下去了,她手足无措的看着楚乔,只见她端着饭碗,只是机械性的一口一口的将米饭扒进嘴里,大口大口的咀嚼吞咽,很快就吃了一碗,然后自己起身又盛了一碗,坐下来继续吃。
她的吃相很吓人,像是饿了很久的乞丐一样,拼命的往嘴里扒,荆紫苏被吓坏了,颤巍巍的想去拉住她,却见楚乔埋着头根本就不理会。紫苏咬住嘴唇,眼泪一点一点的落下来,她使劲的拉住楚乔的胳膊,悲声哭道:“月儿,你难受就哭一声吧,别这样憋着,会憋坏的,你难受就哭一声吧!”
楚乔一言不发,仍旧在吃饭,她机械性的嚼着,似乎想将心里面的那些痛苦和压抑一同嚼碎咽下去。
屋子里很静,只有紫苏的抽泣声,阿精拿着三封信,只觉得自己手指冰凉,他想要说什么,却顿时触碰到楚乔寒澈澈的眼神,女子冷冷的抬起头来,淡淡说道:“你走吧。”
阿精离去的时候,楚乔已经在吃药了,大夫们一批批的走进来,背着大大的药箱,院子里似乎又有了生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阿精却觉得更冷了。
刚出了门,就看到站在胡杨树下的燕洵,云碧这个地方名字虽好,但是却是个贫困的穷乡僻壤,穷山恶水的,每年都有大雪灾,在这里生活的百姓,总是填不饱肚子,于是每年都在逃荒,时间长了,除了一些年迈的老人家,就只剩下这些胡杨树了。
见他出来,燕洵也没有回头,将手里的几封信递过去,燕洵一一拆开,仔细的看,三封信都不长,燕洵却看了足足有大半个时辰。最后,他将信原封放好,交给阿精道:“按照她说的去做。”
阿精面孔通红,好像做了贼被人发现一样,他沉默了半晌,终于沉声说道:“陛下,姑娘会不会想不开自尽啊?我听她像是在交代遗言一样。”
燕洵面色不变,给了阿精和楚乔一样的答案:“不会。”
“那……”阿精又问道:“为什么要让姑娘背上谋杀诸葛玥的这个罪名呢?诸葛家的死士会疯狂的报复不说,姑娘也会很您的呀?”
“恨我?”燕洵声调上扬,闻言沉声一笑,淡淡的说:“那也比死了好。”
阿精微微一愣,恍惚间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完全明白,他又问道:“陛下,我们随便拿一具尸体去骗大夏骗诸葛家,不会有事吗?我们收了他们的赎金的。”
燕洵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手来,指着前面茫茫的雪原,缓缓说道:“阿精,你知道燕北地图上为什么不标注云碧这个地方吗?”
阿精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问到这个,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因为这里没有用,”燕洵语调低沉,冷淡的说道:“这里太小,怪石嶙峋,无法耕种,也不能做牧场,寸草不生,赤水不流经这,千丈湖离这也很远,气候恶劣,一到冬天就有雪灾,地理位置偏僻,连犬戎人攻入关都不来这边劫掠,无论是军事上还是经济上,都是燕北的负担,没有半点作用,所以连地图上都不标注这里了。”
他冷冷的笑了一声,声音那般低沉,缓缓的转过头来:“如今的诸葛玥对于诸葛家,就是云碧对于燕北,存在只是耻辱和负担。对于一个轻率冒进、肆意妄为,并且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对一个女人的迷恋上的帝国将军,你以为等待他的下场是什么?诸葛家的人和他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谁会给他收尸呢?”
阿精恍然大悟,说道:“哦,难怪陛下要用姑娘做幌子,原来是志在诸葛家。”
燕洵面无表情的看着远方,缓缓道:“诸葛玥的死只是个开始,诸葛阀、赵彻、乐邢将军、还有当初举荐他的蒙阗,都会受到此事的波及,大夏不是正在乱吗?赵齐已死,赵嵩又是个扶不起来的,魏阀和赵飏的势力太软了,我不妨帮他们一把,只有大夏内部不稳,我的江山才能坐得稳当。”
阿精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他站在那里,风吹着他的脸孔,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呆。
“阿精,别总和程远较劲了。”燕洵看着他,皱着眉淡淡道:“你已经不是一个民间组织的刺客杀手了,燕北东征在即,你是我的心腹。玩政治,就要有一个玩政治的手段和态度,很多人是需要被牺牲的,如果你看不开这一点,那么你永远只能像大同行会那些不切实际的妄想者一样,做一辈子的黄粱美梦,却一辈子都品尝不到权力的味道。”
燕洵转过头来,不去看阿精呆滞的表情,有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狮子虽然凶猛有用,但是难以控制,有些时候,他其实只是需要一群狗。
至于阿楚,她总会明白的,杀诸葛玥势在必行,以她的名义设这个圈套也是无奈之举,一来诸葛玥此人难以易与,若非非常手段实难掌控,二来,他也的确需要这件事情的后续效应,等到大夏因为此事分崩离析的时候,她自然会明白,他才是对的。
至于她对诸葛玥的感情,燕洵嗤之以鼻,当年他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害怕,难道还会害怕一个死人?她现在只是像往常一样,发发脾气难过两天罢了,时间会冲淡一切,而他,有的是时间。
阿精沉默着,想了想,突然开口问道:“陛下,姑娘很伤心的,你不进去看看她吗?”
“没时间了,我今晚要去关上,赵彻来这够久的了,该让他回家去看看了。”
燕洵说完就离去了,阿精站在原地,看着燕洵骑上马,在禁卫的护送下越走越远,恍惚间,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圣金宫里他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自己当时劝他一切要以大局为重,他转过头来反问自己“若无阿楚,我要燕北何用?”
那句话他记得清清楚楚,直到今天尚在耳边回荡,可是现在,陛下是不是已经将这句话给忘了?或许他没有忘,燕北始终没被他放在眼里,他的心太大,智慧也太高,他的眼睛,是望着整个天下的。
阿精低着头,已然不知是非对错,也许从他跟随他的那一天起,就已然注定会有今日了。
他转身向卫武所走去,以往挺拔的背脊不知为何竟有些弯曲,好似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再也无法挺直的行走了。
楚乔整整休息了五天,精神终于完全恢复了过来,紫苏整日的陪着她说话,说她们小时候的事,说她从来没见过的父母亲人。紫苏嫁人了,夫婿是一个军官,昨日还见她接到了一封信,看那喜上眉梢的样子,似乎很是满足。
这几天楚乔很正常,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平时不睡觉的时候,她还在院子里做些拉伸运动,她之前大病一场,脸颊瘦的脱了像,现在渐渐好起来,只是面色仍旧是苍白的。荆紫苏很是奇怪,晚上的时候偷偷去看,却发现她虽然躺在那里,却根本没闭上眼睛,常常是睁眼到天明,一夜无眠。
今天是新年,关上的战役三天前就已经结束,圣金宫急下八面金牌招赵彻回京,赵彻无奈下,只得撤兵,燕洵趁机攻打雁鸣关,虽然没能攻下,但是大夏也付出了五万多的伤亡,也算是新年前给燕北的一份大礼了。
燕洵提前一天赶了回来,云碧突然间作为燕北皇帝过年的所在,地方官员都激动的好似被打了鸡血,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荆紫苏早上的时候拿来了新的衣裳,是大红的,上面绣着百朵百合,看起来吉祥喜庆。楚乔却看着不舒服,觉得那颜色像血一样,一点点的蔓延过来,指尖都不愿意去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