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章 迫降
曹翰虽然不知他带领的这只小军队的突然出现,到底给执掌唐国最高权力的君臣四人带来了怎样的压力,他虽然出身国戚,但属于旁支,身份不高,更何况在纷乱的五代中原,就连皇族都被诛杀了四五波,何况他这军汉。一路打杀到眼下这个地位,最信的便是傍身这柄宝刀,自觉人生难得几回搏,反而没有什么顾忌。唯一念念不忘的,不是生死,而是功名富贵,对身边军校笑道:“吾辈生于乱世,南征北战,搏个马上封侯。如今轻兵直入,哪怕血溅宫前,不能五鼎食,也算是五鼎烹了。”
控鹤军校尉高翎乃是曹翰亲近之人,慨然道:“死在战阵之中,总好过到老颓唐,受人欺凌。”龙捷军校尉折从训也道:“跟随曹将军,乃我等荣幸。”他乃是西北边的党项折家的庶子,被选入禁军中别人隐隐约约对他有所排斥,反倒是名利心切的曹翰看重他折家的背景,对他曲意接纳,所以对曹翰甚是心服,西北汉子甚是血性,浑然不把自己这条性命当回事。
此刻已然下起了小雨,但对这群常年打仗的禁军来说,春雨的这点寒冷,还浇不凉功名利禄所激起的热血,大家伙儿都肃然挺立在雨中,适才有些惴惴不安的情绪,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都去了。
曹翰有些感慨,微微点点头,眼见前方的宫门缓缓打开,不由得握紧手中利刃,全身肌肉绷紧,心道:“终于来了。”
从高大的宫门中没有涌出大队的唐国禁军,而是几名披着蓑衣,身穿袍服的文官,曹翰皱了皱眉头,举手示意身后的宋军严加戒备。文官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像鸭子一样的步伐,偏偏还自以为很有威严,就这么慢吞吞的到了曹翰跟前,当先一人一身紫色朝服,华丽的纹样和腰间鱼袋显示着他高贵的身份。南唐国和宋国官员的朝服都源于先唐,所以曹翰一眼辨认出来的人就算不是宰相也是一品大员,心中计较,若果真是来劝降的,莫不如一刀杀了,临死也要拉个官大的垫背。
见三百宋军不避风雨,如同三百杆标枪一般挺直矗立雨中,徐弦就是一惊,原先还想宋军就在宫门守候,此刻想必早已人困马乏,东倒西歪,甚至开始抢掠宫门周围的民居了。这番令行禁止的森人气象更让他坚定了劝说李煜降宋之心。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刚刚披上的孔雀蓝翎毛金丝绒里蓑衣,再看字旁几个随员都披着蓑衣,徐弦心中一动,伸手便将自己身上的蓑衣解去,交与随员,然后才迈开鹅步向矗立雨中的宋军走去。
徐弦一步步走近这凶神恶煞的北朝军将,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心中暗自打鼓,怪不得多少有识之士都说南北勇怯不同,单单从这北朝军将身上散发出来的煞气上,朝中将领就无人能比。心中忐忑,脸上却加倍笑道:“江南罪臣徐弦,奉国主之命,前来询问当面是上国天朝哪位将军领军?”虽说曹翰的口信已经表明了自己身份,但这番正式见礼,还是要先行确认一下,徐弦自以为这便是老成谋国的做法,不会出一丝差错,不似初入仕途的愣头青,张口便来,某些时候,一刻叫错了人,或者进错了门,恐怕要后悔一辈子。
曹翰一愣,徐弦他是知道的,江南丞相,曾经出使汴梁,满腹诗书宋朝无人能敌,最后却折在一个沉默是金的小吏之手,成为汴梁人津津乐道的笑料。不过话虽如此,自那以后,提起徐弦的学识,宋国上下无不膺服。
曹翰虽然以智将自许,但心知玩心计自己远远不是徐弦这般满腹经纶又在官场打滚半生的人之敌,索性学了从前那汴梁小吏的故智,一双丹凤眼冷冷盯着徐弦,一言不发,听他有何下文。
徐弦被他盯得脊背冒汗,只得硬着头皮又道:“江南与大宋有父子之份,因为些许误会忤逆了天子,解说开去,还是亲如一家的。再请教将军尊姓大名?”
听他如此说,曹翰总算明白了,这个徐弦是来求和的,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单薄的三百兵士,一股兴奋直冲脑顶,几乎抑制不住要仰头哈哈哈大笑三声的冲动。幸好尚能强自按捺自己,盯着徐弦,冷冷沉声道:“吾乃大宋升州西南面行营先锋都指挥使,颍州团练使,曹翰。”
他这话说得傲慢无比,但徐弦听来却是心中一喜,因为他知道曹翰虽然官爵尚不如一些宿将元勋,在大宋军中实际地位颇高,南征军中仅次于曹彬、潘美,更深得晋王赵光义的赏识。若是说动曹翰,请他与曹彬转圜,估计国主和自己这般江南降臣的下场,不致太差吧。虽然心中一如既往的鄙薄曹翰毫不知礼,面对自己这个江南丞相,居然这么一脸戒备的大喇喇的站着,徐弦还是加倍地陪着小心,连韩信都受得胯下之辱,些许冷遇又算得什么,假以时日,老夫在汴梁亦能拜相,于是恭谨道:“国主闻听将军在此歇马,必然高兴,不知将军肯否随老臣入宫与国主一晤,也好让我江南君臣好生侍奉上国天使。”李煜虽然未叫他将宋将带入宫城,但曹翰地位颇高,若是让此人在宫外久待,恐怕他心生不耐之后,有雷霆万钧之怒,任谁都抵挡不住,到那时悔之晚矣,不如好言好语将他请进宫去,国主亲眼看到大宋的将军已经打到宫门之前,恐怕就不会再犹豫不决了。只是陈乔那里有些不好说话,管他呢,看此人已然抱定了城破殉国之志,自己何必和一个死人计较。
徐弦思无遗漏,便要带着曹翰往宫中走去。
曹翰兵仅三百,自忖留在宫门之外也无大用,若能行险说服唐国君臣请降,这南征第一功是跑不了的了,回朝之后陛下信重恐怕犹在曹彬潘美之上,他功名之心又起,随安排部属原地结阵待命,暂由朗州团练使尹崇珂统帅。自己按着腰间宝刀,缓步跟随在徐弦身后,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南唐禁宫的布置,只觉虽然地方不大,但富贵奢华处,比汴梁皇宫犹有过之,宫中不时经过一些肤色白皙,身段柔美的江南宫女,若是唐国降后能在此处肆意抢掠一番,也不枉大半年来的周折劳顿,想到此处,曹翰嘴角不禁浮现出丝丝笑意,让偷偷打量他的徐弦心中稍宽。
为防陈乔搅局,徐弦并未带曹翰去光政殿,而是在清晖殿外等候李煜。未几,宦官相请,徐弦便带着曹翰入内。李煜已经坐于主位,见徐弦领着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宋将进来,心中一阵厌恶,却不得不霭声道:“将军远来辛苦,赐坐。”仿佛曹翰不是破城而入,而是如往年般宋朝派来的使臣一般。
曹翰初见江南国主,也不行礼,大咧咧的坐下,不住打量着李煜,只见他头戴白玉貂蝉冠,身着紫袍,腰围玉带,足蹬明黄色方履,黑发重眸,粉面朱唇,风神俊秀,身材魁伟,端的生就一副好皮囊。
他这般注视颇为无礼,让李煜有些尴尬,徐弦干咳一声,拱手道:“曹将军,我主与天子有些误会,以致劳师远征,而今愿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如何行事为好?”
曹翰心中计较,唐国君臣有意求和,自己却不能表现的过于宽厚软弱,显得底气不足,于是傲然道:“我朝大军兵临城下,今日一破东城,些许顽抗之徒,只需片刻之间,化为齑粉。”顿了一顿,看李煜和徐弦二人都在注意听,并没有恼怒,心中更定三分,接着道:“尔等既不欲多伤人命,只需打开城门迎候大军入城,城内原有兵丁解甲弃械囚于营内,朝中重臣陪同江南国主,城门前肉袒出降。”
李煜和徐弦都面如土色,虽然明知投降便是这个结果,可这番话从曹翰口中说出又有不同。李煜颤声道:“李氏为天子牧守数十载,触怒天子,皆重光一人之过,与朝臣与吾之亲族并无干系。”他顿了一顿,又道:“朝中大臣,多有才俊,还请国朝择优录用,李氏宗室就在江南,可否留置金陵安养。”
曹翰不想这文质彬彬的江南国主还有些担待,冷冷地看着他道:“江南重臣与李氏国戚自当同赴汴梁,天子名察秋毫,断然不会胡乱怪罪。”
李煜又道:“昌德宫中颇有积蓄,吾愿全部输捐犒劳行营大军,曹将军可否向都部署曹大人进言,大军入城后无侵扰百官府邸,无伤金陵百姓。”
曹翰正欲开口,忽然外间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三人都转头看去,却是陈乔不顾内殿传诏刁衍的阻拦,强行闯来,步入殿内大声叫道:“陛下,胜败未定,不可轻易求和,寒了将士之心啊。”
徐弦眉头一皱,站起来斥道:“陈乔,枉你身为宰辅,不召而入,实在有失体统。”
陈乔抬头看他,咬牙切齿道:“吾恨未早些认清你这国贼!”转头对李煜躬身秉道:“请陛下速斩徐弦,以定军心。”
李煜见两个元老重臣戟指相骂,不知如何是好,曹翰却在旁冷冷抢道:“似陈乔这等不服王道的逆臣贼子,还请江南国主速速斩之,以示诚意。”
他见李煜低头不语,又道:“大军南下以来,多有负隅顽抗之徒,对王师有所杀伤,愿陛下将这些奸徒明正典刑,或交由我行营军法从事。”
不想片刻之间,曹翰又提出两个苛刻的条件。李煜大犯踌躇,陈乔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曹翰骂道:“无耻小儿,江南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不屈膝事敌。”
他这话却激怒了徐弦,他厉声道:“陈相,国主犹在,哪轮到你妄定战和!莫非你想做宋齐丘不成?”转头对内殿传诏刁衍道:“速速将陈乔带出去。”
陈乔对他怒目而视,看着举步上前的刁衍道:“鼠子敢尔!”他在朝中以耿直著称,此刻义愤填膺之下更增威势,刁衍吃他一喝,居然吓退两步,两边僵持下来。
李煜不想这般重大关头,重臣却自相吵闹,心中烦闷异常,笼在袖笼中的双手变幻了诸般静心佛法,犹自心烦意乱,他见曹翰脸上隐现不耐之色,便拱手道:“到让曹将军见笑了。”
曹翰斜眼看着江南君臣,心中倒有些佩服这老而弥坚的陈乔,冷笑道:“我倒无妨,只怕都部署大人等得心烦。”
李煜无奈地看看陈乔,眼神制止他出言不逊,柔声道:“那便劳烦曹大人先回禀都部署大人,吾不欲金陵生灵涂炭,都部署大人若怀悲天悯人之心,江南百姓必将为大人敬颂平安。”
曹翰等的便是这句话,点点头,大咧咧的起身道:“是降是战,给个痛快话吧。” ,!
七十二章 弃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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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和徐弦相互看了一眼,眼见宋人居然破城,兵到宫门,他心下已然失却战意,刚才那番话不过将投降说得婉转一些而已,这宋将不知是听不懂,还是要故意折辱。李煜叹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正待说话,门外突然传来数句粗豪话语:“你要战便战!“”吾等奉陪到底!”“鼠辈!”“明刀明枪放马一战!!”
殿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一股夹带雨点的冷风猛的灌了进来,激得就在屋内几人一阵寒战。卢绛、胡则、呙彦、陈德四大军方重将鱼贯而入,四人都身披铁甲,腰悬利刃,陈德和胡则身上尚有血迹斑斑,进来时脸上带着一股煞气,冲撞得殿中红烛明灭跳动不已,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合着四大节度使阴沉的脸色,让殿内的空气煞那间仿佛低了几度。
原来是四人各自派出向禁中传讯的亲兵都被宋兵隔绝在外,回禀之后,各节度使都觉得事关重大,而且此时城墙各处战况已经稳定,于是不约而同纷纷带领精锐牙军前来解围。宋军经历一夜激战也已经疲乏,失去偷袭之利,金陵城墙高大又岂是一日一夜之间可能攻打得下的,曹彬等宋军重将也大都将牙军等精锐撤下去休息,只留部分军队不断攻打,意在不使城中唐军休息。此刻宫门外虹桥之前的各部唐军精锐已有五千之众,将三百宋军团团围住,只等宫中决断,便要将其碎尸万段。
闻听宋军带兵大将曹翰为迫降而来,而且已经被徐丞相延请入内,众将俱都大急,生怕陛下在文臣的撺掇下贸然答应降宋,卢绛带头,陈德、胡则一齐说动呙彦,四人等不及宦官通秉求见,一同入内。
刚才那句“你要战便战”是武昌军节度使兼神卫军指挥使陈德脱口而出,“奉陪到底!”出自昭武节使兼凌波军指挥使卢绛之口,“鼠辈!”乃是宣州节度使兼天德军指挥使胡则怒骂,而要“明刀明枪放马一战”的则是禁军统御,成德节度使兼黑云都指挥使呙彦,这四大节度手握的精锐唐军五万余人,乃是保卫南唐的最后中坚,四人一齐发话愿战不降,份量之重可想而知。
眼看和议将成,不想这般武臣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出来搅局,张洎当即呵斥道:“汝等未奉召而入,带械面君,可是要造反作乱么?”他不提战降大事,先拿不臣的帽子扣住几员武将,只是想先压压他们的气焰。
徐弦见四将进来,本待出言斥责其君前跋扈,但见四人脸色不善,手按剑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中暗暗怀念皇甫继勋统领神卫军的时候,两人一起联手压制林肇仁等军方众将,皇甫继勋虽然气量狭小、怯懦而好财货,但世家子弟出身,自觉身娇命贵,战降这等大事上却少有固执,往往被自己数语说动,不比这几个亡命之徒一般的悍将难以对付。想到此节,不由心中暗暗叫苦:汝等等愿意找死,何苦拉着老夫,连带满城金陵百姓为汝等殉葬!
曹翰却是心中一突,唐军重将既然敢回宫面圣,想来东面城墙的战局已然稳住,自己这里确实情势不妙。陈乔却心头一喜,他第一时间派人出去通知各将回禀东城情况,又将宋军威胁宫门迫降的情形告知,总算在关键时候来了援手。
陈德虽然资历浅薄,地位不若其余三将,但口齿便给,素有智谋,又是第一个赶到东城墙缺口处指挥战斗的重将,于是先行拱手道:“陛下,宋人以火药将东城墙炸塌了一小段,妄图趁机抢城,将士们奋勇作战,已然将宋军逐出,正在日夜不停修补城墙。”
胡则也道:“臣等有罪,竟然让三百宋军渗入城中,以致惊扰了圣驾,吾已调集军兵将该部团团围住,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一个不留,如同宰鸡杀羊一般容易。”他话中点出入城的宋军只有三百人,渗透而已,并非是城破。而这些渗透进来的宋军不过是案上之肉罢了。
曹翰闻言一惊,想胡则行事居然如此狠辣,不由愤愤的瞪着他,胡则也毫不客气地回瞪。
呙彦又道:“一夜激战,宋军抢城不得,已然气沮。吾军如乘势杀出城去,马踏敌营,宋人必定伤亡惨重。”
卢绛也道:“凌波军愿与黑云都水陆并进,誓让宋人知晓吾江南不可轻侮。”
见金陵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将李煜说得又犹疑起来,曹翰大急,上前一步道:“李煜,你难道想要反悔不成?战和不定,首鼠两端,如此三番两次,大军一旦下城,必将全城官宦百姓尽数屠戮!”
“你敢,”胡则见他出言威胁,手按剑柄上前,怒道,“吾现在就将你剁成肉泥!”
曹翰也是光棍个性,眉头一拧,上前半步,按住腰刀横声道:“有种你试试?”
眼见双方剑拔弩张,把徐弦急得焦头烂额,连忙站到胡则和曹翰之间,满脸堆笑道:“二位将军且慢动怒,听我一言。”张洎也不待二人答话,先对胡则道:“胡将军,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且禁中是何等要地,怎可妄动刀兵!”
胡则早看他不惯,虎目一瞪正待反唇怒喝,却听李煜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为吾李氏一家一姓,连累江南兆万生灵遭此屠戮,罪业匪浅。”长身站立,以一国之尊,居然躬身对着曹翰行下一礼,低声道:“烦请曹将军回禀都部署大人,江南李氏忤逆天子,惊动大兵南来,重光愿与都门之前肉袒出降,所有罪业都是重光一人之过,还望将军们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约束卒伍,勿要伤害金陵百姓。”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居然如此,惊得陈乔、卢绛等人心胆俱裂,统兵四将甲胄在身不便跪拜,一时间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陈乔当即跪倒在地,以头触地道:“陛下,江南自有道统,百年基业,不可毁于一旦啊!”
李煜痛苦的闭上眼睛,沉声道:“天命不在李氏,奈何!”也不看跪在地上的徐弦和愣在旁边的军方众将,睁开眼睛单独对徐弦道:“徐相好生相送曹将军出城回应,再将昌德宫中拣选些上好金银玉帛之物,犒劳大军。另外,可与曹彬仔细商量出降事宜。此后一应安排,卿可便宜从事,不必事事秉孤。”
徐弦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低头秉道:“臣,遵旨!”
李煜下了这也许是身为江南君主的最后一道旨意,便转身缓步避入禁中,不知是无心再与群臣商议最后国是,还是自觉无面目再见群臣。
李煜退入禁中之后,徐弦自和曹翰告罪,也不再与陈乔等人纠缠,先送曹翰及其部署出城要紧,刚才听几个将领说唐军已然在宫门之外将宋军团团围住,若是一个约束不当,酿成血案,这番议和就是无功有过了,自己恐怕要被宋军杀了祭旗。
走到一半时,有宦官从后赶来,送上了李煜在书房中写好旨意,写明委托徐弦担当与宋军请降事宜,城中大小官吏军兵俱当听从徐弦安排。徐弦原本担心宫门外的众军强要验看圣旨,却碍着陈乔和众将在一旁,他自己也要爱惜羽毛,不好相逼李煜当场写下旨意,眼下李煜失魂落魄般回到宫中,片刻居然醒悟过来,叫宦官给自己送来便宜从事请降议和的圣旨,兼且赋予调度一应官吏军兵之权,不使自己作难。若不是时运不济,后主还真是一个明君啊,可惜了。徐弦心中暗想,一边唯唯诺诺的恭送曹翰走出宫门,当着众军的面宣示了旨意。
众军刚刚经历昨夜的苦战,好些盔甲上宋人的鲜血犹在,正憋足一口气,只待入宫请旨的指挥使们回来,便要将这股胆敢突入城中的宋军好生炮制一番,好为数月来战死的同袍报仇。谁知宫里突然走出这么一位大官,言道上意愿降,好些人兀自不信,徐弦边让几名副将和校尉当场验看了圣旨。
众将官看过圣旨之后俱都默默无语,听从徐弦调度众军让开一条大路,三百宋军在如此哀兵夹道的情形下也不敢过分显得兴高采烈,抬着被射死的两名同袍的尸体,跟随陈乔逶迤向南,从金陵南门出城而去。
大宋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彬整夜督战,原本在帐中酣睡,听闻突入城内不知生死的曹翰居然安然归来,一军无损。而南唐君臣在他威吓之下,居然降了!
突然听到这个天大的好信,曹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向曹翰提前派出的军使确认消息,又仔细考虑唐国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欺骗作伪之后,强自抑制住胸中激动,匆匆套上皮靴,也顾不得亲兵为他披上赵匡胤钦赐的锦衣,带领众将在大营辕门外相迎曹翰。
宋将中虽然有不少人嫉妒曹翰得了这天大的奇功的,但曹翰威名素著,勇冠三军且身为国戚,再加上此番立下不世奇功,恐怕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你去嫉恨、得罪一个自己永远都赶不上的人,不是自己嫌命长了吗,是以欢迎的场面显得颇为热烈。众将你一言我一语,仿似曹翰是武曲星转世,功业直追白衣收复二十万匈奴的大汉霍膘眺,匹马退胡骑的前朝郭子仪了。这伙人只顾奉承曹翰,到将曹彬和徐弦两人冷落一旁。
曹彬和徐弦客客气气的见礼,商议三日之后,李煜将率领百官群臣在南门之外肉袒出降,眼见帐中将领众星捧月似的围在曹翰身旁,脸色阴晴不定,徐弦看在眼里,心中若有所悟。
附:关于这个因为偶然性而投降的事件,不知道交代的够不够细,会否让读者朋友觉得有些突兀。之所以设计这个情节,是受了当年北宋被金军迫降于开封的启发,大宋与金的实力对比,比之此刻的南唐与宋,不可以相提并论,可偏偏这么一个泱泱大国,强敌逼迫之下,居然降了!而且还是以极其戏剧性的方式,所以说小说永远没有生活更加跌宕起伏,或者说,最好的历史小说,是历史本身。
顺一句,某个时期我们热议的中国足球的黑色五分钟,黑色三分钟,是否真的体现出某种劣根呢?为什么,不能战斗到最后一刻!
当年日军占领南京之役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仗打得好好的多,突然就这么崩了。近代中国最精锐的十数万国家军队,没有死在战场上,就这么被屠了,真是比小说更具有戏剧性,不过,却是悲剧,民族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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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章 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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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作为一个现代人对向来被奉为正朔的宋朝有天然的亲近感,但来到这时代的陈德亦深受南唐人的影响。在南唐人的眼中,北方中原政权奉行的都是穷兵黩武的暴政,对外卑躬屈膝,对内横征暴敛,什么时候府库吃紧了便征伐南方小国,烧杀抢掠一番。此时南方人看待北朝的观念与北朝人看待契丹一般。
正因为如此,陈德才会尽心尽力为南唐而战,谁知流了这么多鲜血之后,唐国居然以这么戏剧性的方式投降,让见惯传奇的陈德内心也有某种严重的挫败感,甚至怀疑起自己的人生目标。所谓历史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自己既然知道这个剧本往下该如何上演,那么就不要再做与老天相争的无聊事情,是否应该利用自己对历史的认知,赶快投靠赵光义,做个从龙之臣,远远好过在各地藩镇厮混。那王侁虽官职不高,但看来很得赵光义赏识,有他引荐,乃是别人做梦也盼不到的机会。
他脑子里这么浑浑噩噩的想着,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和卢绛、胡则等人分别,一个人跌跌撞撞的大街上走着。此时街面上已经不甚太平,但陈德顶盔贯甲,腰悬利刃,身后两名亲兵紧紧跟随,一般打家劫舍的无赖也不敢轻易招惹,远远见者就躲开他去。
忽然面前撞着一人,拉起他的手大声问道:“陈兄,你怎地还在此游逛?”不带他回答,又扯起陈德袖子将他向一旁拉去,边走边道:“适才陈相公子差人前来通秉,丞相有自尽殉国之念,我等速去劝他一劝。”
陈德抬头一看,正是与自己相熟的监察御史柳宜,咋闻陈乔要自尽殉国,让陈德脑袋一个激灵,便不由自主的被柳宜拉到了陈乔的府上。
陈家乃是江南有数的官宦世家,宅邸占地广大,陈德自从仕唐以来,虽蒙陈乔多方照顾提点,但文武殊途,为避旁人闲言闲语,今番还是第一遭拜访陈府。
柳宜家世与陈家相若,乃是通家之好,是以柳宜拉着上门,不待门房通报便昂然而入,踏入厅堂,方觉气氛怪异。
只见陈乔穿上了大朝之时才上身的丞相官服,腰缠玉带,足踏方履,端的十分宰相凤仪,面色自若端坐于厅堂之上,陈家子女罗列两旁,一一上前拜别,各个容色凄然,一家人都似没有看见柳宜进来一般。
柳宜却不管这套,大声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亏损,何况是性命呢,丞相三思!”
陈德也清醒过来,他素来敬重陈乔,自然不愿他就这般没意义的死,也在旁劝解道:“大厦虽倾,但为江南百姓计,为李氏皇恩计,丞相仍当留有用之身,与宋人周旋。”
陈乔抬起头看了看他二人,面色平静,徐徐道:“这般兵荒马乱之时,二位不顾凶险前来劝阻子乔,足感盛情。”说完正色对家人吩咐道:“柳御史、陈将军,乃是正人,尔等以后遇到不明之事,须得多向二位请教。”
柳宜听他话中有托孤之意,急道:“陈相,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万不可行此轻生之事啊。”
他这话其实隐隐有冒犯之意,但柳宜急上头来顾不得许多,陈乔也未必会怪罪于他。
但陈乔却似乎被他激起了情绪,慨然叹道:“你说的不错,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陈氏世受国恩,吾身历两朝,两朝陛下对乔皆有知遇之恩,然则乔无德无能,国家日益衰弱,吾却无能为力,眼看大厦将倾,只能徒呼奈何。如此无用之身,不如就此抛却,好叫世人知道我大唐并非主上失德,奸佞当朝而亡,还有忠臣。”
陈德在旁道:“陈相,世上无不亡之国,丞相何必何必如此自苦!”
柳宜又接道:“陈相难道当真忍心弃吾等于世上吗?”
陈乔听他说得直率,不由莞尔,沉默半晌,低声道:“陈将军是个实诚人,吾也不欺瞒与你。当年名将林肇仁在时,宋人不能南下而以反间计谋害,老夫心知他是清白的,却无法说动陛下保住林虎子的性命,身为丞相,不能为国家保全栋梁,老夫一该死也。身为丞相,蒙先皇与陛下信重,国家大事皆与吾商讨,却不能令局势好转,尸位素餐误了大事,老夫二该死也。陛下有自焚殉国之念,老夫不能劝谏君王苟且性命为降俘,又不可辜负先帝托孤之嘱托,三该死也。”
说完长期以来积郁在心中的块垒,陈乔的反而好似放下了包袱,温言道:“你二人一文一武,都是难得的人才,可惜大厦将倾,老夫无法再提携你们为江南尽力了。”
他有些惋惜的看了柳宜一眼,北朝军汉当国,赵普还闹出过取错国号的笑话,恬不知耻的自称“半部论语治天下”。虽然号称优待文人,但上位者皆是粗鲁人,似柳宜这般文才又怎能有人真正赏识,此人一生怕是埋没了。
看到陈德时却是眼神复杂,犹豫一会儿,开头道:“陈将军,吾看天下大势,北朝吞没江南之后,当用兵于北方,不是北汉便是契丹。正是武人崭露头角之时,前些日子吾听到传言说宋主亦曾夸赞将军之勇不在曹潘二将之下。若将军归宋,当有大好前程,只是与我等江南旧臣交往时须得小心在意,勿要落了他人口实。”
陈德见他自责甚深,却不以自己殉国而强求他人,叮嘱自己时隐有尊长嘱托爱护晚辈的风范,不由得鼻腔微酸,他脑中念头转动,又道:“虽然主上降宋,但宋主万一要追究江南忤逆天子之罪,若无丞相担当,岂不是要陛下受过了吗?”言下之意,就是要陈乔活下来,并且将江南不服从大宋的罪责全部揽到身上,解脱李煜。
陈乔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半晌才笑道:“陈将军好心计,不过全出于保全子乔之念,再行谢过了。我看主上殉国之念甚深,吾已无必要苟活于世上了。”
陈德急的想要大叫,像李煜这么热爱生命的人绝不会自尽的,却偏偏举不出证据来反驳陈乔,这个倔强的老人,用自己的心去衡量李煜的决心,绝对不肯相信李煜会在最后关头还是以臣俘的身份去汴梁,承受让后人唏嘘不已的悲惨命运。
见陈德似乎还想劝解自己,陈乔伸手制止了他说话,叹道:“江南养士数十年,怎么没有殉国的臣子!我意已决,你等不必再劝。”端起茶碗有送客之意。
柳宜和陈德这才讪讪离开陈府,两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回到府中,不待陈德吩咐,牙军营校尉李斯已安排心腹亲卫都在堂前听令,眼看虽然大厦将倾,自己这些部属们还是不弃不离,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信任和期望。陈德心中蓦然一动,在这乱世之中,最靠得住的,还是这些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的生死兄弟。
他强行抑制住负面情绪,用平静的口气道:“国主已经决定肉袒出降,兴许两三日内,宋军就会接管金陵。”
出乎陈德意料,南唐灭国的消息对出身中产人家的李斯等亲卫并没有太大的冲击,生活在五代,兴废更替的事情看得太多了,他们更关注自己这个团体的沉浮。
“大人,事已至此,我等如何应对?”李斯代表众亲卫问道。
他这一问,反而让陈德有些疑惑,随即释然,这是五代啊,国主降了,军队未必心甘情愿解甲,而是要在这般纷乱的形势中,争取最大的利益。倘若自己命令这些亲卫听从宋军发落,恐怕自己这一军也就散了。
望着一众亲卫期待的眼神,陈德快速考虑了一番,沉声道:“眼下敌我形势还未分明,尚需静观其变。汝等先分散潜居在我神卫军在城中的各处宅院,若是宋人遵守约定,对善待我唐国军兵百姓,吾等找个机会潜出城去。若是宋人四处烧杀抢掠甚或屠城,吾等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李斯,”
“末将在!”
“派兄弟密切关注城外宋军,和内城凌波军、天德军和黑云都。一有异动,立刻向我回禀。”
“得令。”李斯大声答道,正要转身出去安排,却被陈德叫住。
陈德环顾了在厅中的十数人,都是信得过的心腹,开口道:“动荡时期,局势瞬息万变,须得早有预案。你等说说,若是宋人果真屠城,我等如何应对?”
屠城?这是金陵城中南唐军民最回避的问题,因为大军一旦放弃城墙的依托,以唐国普遍的军兵素质,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北地宋军的敌手。换句话说,就算宋军屠城,大部分人要么拼命,要么引颈就戮而已。
李斯想了半晌,道:“敌强我弱,若不愿与城携亡,那就要想办法突出城去。”
“我军在城中仅百人,敌众我寡强弱悬殊,如何造势突围?以何处城门突围为好?”
“这?”李斯犹豫起来。
一旁的粟特都头石元光抱拳答道:“启禀大人,倘若宋军当真抢掠甚或屠城,我军可在城中四处放火,加剧混乱,而且要煽动天德、凌波、黑云诸军,称宋人要杀尽降卒,鼓动众军一起作乱,我军可趁机裹挟一部分士卒杀出城去。”
“金陵城墙高大,各城门都有瓮城遮护,如何杀出?周围遍布宋人大军,即便杀出,如何走脱得了?”亲卫都头范田反驳道。
“倘若当真要突围,就在宋军破城处突出去。”李斯插了一句,陈德听他所言与自己打算暗合,微微点头,李斯见他鼓励,又道:“倘若当真全城大索,各路宋军想必都会争先恐后的入城劫掠,城外定然空虚,我军一旦突出城防,便立刻甩脱那些裹挟的别军军士,轻兵东进常润与辛、萧二位将军率领的左右军会合。到那时,指挥使据有两州之地,雄兵在手,是战是和大有回旋余地。”
陈德点点头,众亲兵都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不枉多日来一番教导,便下令道:“李斯负责联络天德、凌波诸军校尉,万一有变,大家一起在城内反了,总好过四万蜀兵被诱杀在锦官城的下场。”
转头对石元光道:“元光带粟特都扮作行商,在宋军破城处附近找寻一处大宅,储备弓弩箭矢干粮等物,做突围前我军集结之用。”
这时,门外突然有亲卫来秉,说是宫里的宦官传旨,说国主相邀陈德入内议事。陈德心想既然已经决心投降,李煜与自己这个武将也无什么大事可商量的,总不会要自己的头去作见面礼吧。不耐的对亲卫道:“让他等一等。”然后又对范田道:“你带领手下兄弟在城中各处神卫军产业里面准备好硝石硫磺柴草,一旦有变,全城点火,务必要让金陵城乱得不可开交。”
“遵令!”各亲卫齐声答道,这便下去安排行事。陈德单单叫住李斯,问道:“通往宫中之地道进展如何?”
李斯面露难色,答道:“熟悉土工的兄弟估计,日夜不停的挖掘,尚需十日才能挖掘到宫墙之内。”
陈德有些失望,道:“那就来不及了,先让兄弟们停工吧,你先去安排随一下,然后随我觐见国主。”
注:五代十国的大时代里有殉国之臣,南唐并非失德而亡。冯道并不卑鄙,甚至很崇高。陈乔也是。乱离的年代就是将太平岁月的躯壳打碎,刀光剑影里折射出人心的多面。 ,!
七十四章 托孤
安排完应变诸事,陈德又亲自巡视了一遍留守金陵的百名亲卫,对每个人都说上了几句话,感觉虽然眼前局势不佳使得亲卫门心情都不轻松,但至令行禁止,可以放心,才带着李斯出府乘上宫中车马,跟随那宦官往宫城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打算如何趁乱将黄雯从宫中救出。
因为想着心事,陈德对待宫中宦官的态度有些简慢,和平常的殷勤亲热也大不相同,那素日有些得宠的宦官却也不以为意,反而加倍的恭敬,盖因人心皆知大乱降至,未来未来不短的一段日子能否活下去,大都取决于这些军爷的心情。前些日子盛传陈德与宋军有染,宫中也传的沸沸扬扬,他又有万余忠心敢战的部属在外,是以陈德乃是此时金陵城内最不敢开罪的有数几人。
透过车窗往外望去,大街上一片狼藉,金陵城中乱象比几个时辰之前有增无减,各处商铺大门紧闭,但仍有许多被散去的乱兵和城中无赖砸开,大街上分外湿滑,偶尔见到半匹被扯烂的绸缎泡在泥水里,想是抢掠商铺的乱民无意中掉落的。
此时天色已然破晓,昨夜的小雨已经停了,天空却重重阴霾,让人只觉得憋闷,喘不过气来。一些临街居住的百姓偶尔打开二楼的窗户,探头探脑的窥探一下外间形势,见到有车马驰过又飞快的将窗户关上,一家人躲在单薄的板墙后面瑟瑟发抖,祈祷佛祖保佑,乱军千万不要闯进来行凶,要抢也去抢别家去。有些不得不出门的行人形单影只,如同鬼城里游荡的亡魂一般。
走不了多久居然碰到一群乱兵,有的士卒认得马车上皇家的徽记,站到街边躲避,更多的士卒却嚷嚷着想要将这辆马车截下来,吓得那随行的太监脸色煞白。
李斯见众军似有不测之意,拍马赶到马车之前,大声喝道:“神卫军陈节度虎驾在此,汝等退后!”
神卫军与陈德在唐军中威名甚高,那些乱军一听是陈德的车驾,倒也不敢乱来,纷纷退避道街道两旁,更有不少曾经跟随陈德作战过的士卒眼望着陈德的车驾,眼中神色复杂。
陈德透过车窗,看着这些昨夜还在为大唐、为江南而浴血奋战的军卒,今晨却是一幅衣衫褴褛的乱军模样,心中一痛,喝令车夫停下,探身出去,站在车驾上,面向众军。
“陈节度,果真是他!”军卒群中响起了不少惊喜的声音,一些曾经跟随他参加常州与昨夜抢城之战的士卒纷纷跪在泥水中见礼。
陈德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兄弟们,吾乃神卫军指挥使陈德,相信许多兄弟都曾经与吾,与神卫军并肩作战,我们的刀剑,曾经叫宋人知道,江南人不是好惹的!”
这番话激起了不少士卒的共鸣,但想到国主已经请降,短暂的兴奋之后,士卒们又沉默下去。
陈德又道:“在这里,我想问众位一句,吾辈武夫,靠什么保境安民,靠什么保全家族亲眷,或者是,保全自己的性命!难道是宋军的善心和怜悯?难道是文臣们的一纸和议?不,在这乱世之中,只有手中的刀剑才是真正靠得住的!”
这时士卒们已经被陈德煽动起来,不少悍勇之辈开始吵嚷着谁要拿唐军士卒开刀,就要他好看。其实军卒们作乱一则是因为失去了将官的控制,更大程度上则是因为深藏在内心的恐惧感,就像许多现代的士兵得老兵综合症一样,解决的办法,要么是和平安逸的生活逐渐淡化对生死搏杀的记忆和恐惧,要么就是引导士兵将这种恐惧化为对力量的信任,前者慢但是彻底,后者却见效快。陈德在此时就是采用了后面一种方法。
他又道:“诸位都是军中同袍兄弟,当然更加知道,除了手中的刀剑,单打独斗吃亏的,只有大伙儿团结一心,令行禁止,才能在着乱世之中,搏个活路出来!国主虽然定下和议之策,如何安置我等,却没有定论。我等与宋人数番血战,仇恨匪浅,若是先行自乱阵脚,只怕将来大局底定,宋人就要拿我等开刀。如今之计,看那宋人如何相待我金陵唐军,他若是好好相待,那便算了,反正这花花江山也不是咱家的,他若是翻脸不认人,大伙儿齐心协力,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他这番话其实说得乃是含含糊糊萦绕在许多唐军军卒心中的念想,当即赢得了广泛的赞和,士卒们感觉陈德是真心为他们的生死考虑,又知道这不是个说大话的,实是个有能耐的将军,不少人心中隐隐生出归附之意。
陈德又道:“议和与宋军入城,大事就在两三日内,各位且招呼同袍先回营安歇,若是当真有人敢拿着刀架在我等脖上,德当与卢节度、胡节度一道,誓死与之周旋!”说完向众军招手致意。
这时的士卒哪里见过这等煽惑人心的宣讲,何况说话的不是那黄巾、黄巢那般,而是身负偌大功名的节度使,一些士卒轰然答应,剩下的也将信将疑,纷纷揣着半夜里抢掠来的散碎财务,三三两两结伴回军营去了。陈德这番让城内唐军准备应变的话语也被传遍。
见陈德劝走乱兵,陪同的宦官按着胸口叹道:“哎哟哟,吓死奴婢了,幸亏陈节度英明神武,你说这北方人还没进城呢,咱们江南人自己怎么倒先乱起来了。”
陈德洒然一笑,也不与他分说,转身回到车上,他便是这个性格,既然已经决定带领部属找出一条生路来,便不住的盘算合适的计策,直到外间宦官恭谨地声音打破思绪:“陈节度,到地方了,请您下车。”
陈德掀开车帘,不禁悚然一惊,原来车驾竟然未在宫门停留,径自穿越重重门户,停在光政殿前的广场之上,那宦官还蛮不好意思的向他解释:“陛下在后殿相侯,再往里各门都有门槛儿,车马通不过去,还请陈节度随奴婢走过去。”
陈德微微点点头,回头看李斯和两名亲卫竟然还按剑随侍卫在侧,心中暗暗摇了摇头,看来宫中已然方寸大乱,无缘无故让外臣车马入内,而且也还让随身亲卫携带武器。
迈步跟随宦官进入内殿,只见李煜、周后,连同上次祭奠昭惠后时的王族小孩李天和三人都在殿内相侯。李煜见他进来,居然起身相迎,周后也拉着李天和之手跟随在后。
陈德连忙紧走几步,告罪道:“路上遇到些许乱兵拦路骚扰,陈德应诏来迟,还请陛下恕罪!”就要拜倒下去。
李煜忙把他扶住,脸上有悲伤之色,叹道:“吾已舍弃祖宗基业,陛下二字以后休要再提。”说完盯着陈德打量起来,几乎让陈德觉得有些难堪,最后才又道:“天和,过来拜见陈将军,我江南李氏一脉能否延续香火,就要全托陈将军之手了!”
李天和紧紧挽着周后之手,容颜虽然幼稚,心智却是早慧,闻听李煜招呼,也不扭捏,当即走到陈德跟前,屈膝拜倒在地,口称:“小子李天和拜见陈将军。”
陈德连忙摇手道:“小王爷快请起,这如何使得!”一边说,一边侧过身子去不受这一拜。
李煜却将他拉着,强让李天和拜了三拜,方才又道:“陈卿,自古灭国,没有不斩草除根的。赵氏代周,口称优待,然则十余年来,周世宗三子柴熙谨、柴宗训、柴熙让先后暴亡,柴悔改不知所踪。周室待赵匡胤如何天下皆知,犹自下得去手,何况我等素来与之作对的各地诸侯。”
陈德默然,心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是赵宋极为优待后周宗室,倒不知周世宗的几个儿子都先后暴死这桩事。
李煜见陈德不说话,以为他心中犹豫,接着道:“当今之世,孤算是看明白了,一旦归降宋室,文臣们大都自身难保,要指望他们保全天和是强人所难了,武将大都鲁莽不文,做事不细。托付大事,唯有陈卿。”
陈德听他已然说得如此明白,只好躬身道:“陛下重托,德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煜有些欣慰的点点头,道:“孤就知道,没有看错人。”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天和这孩子身世也是可怜,好叫陈卿知晓,他不仅是李氏皇族,还是孤的亲生骨血,乃是先后昭惠所出。只因国势日蹙,为防着今日之事,这才寄养在王弟的家中,不过这番身世,孤也是最近才告诉他的。”
陈德闻言有些惊异,心道李煜早先料到有亡国这日,居然连最疼爱的儿子的后路也安排好了,低头仔细端详李天和的面容,确有三四分似李煜,又有两三分似周后。既然是李煜的亲生骨肉,那身份又有所不同,若是按照后世的垃圾剧本,这小孩也可称得上是自己的“少主”了,不过乱世皇族,恐怕还不如一个寻常大户人家的子嗣来的平安幸福。
注:《宋人轶事汇编》所记,太祖初自陈桥入城,周恭帝即衣白襴乘轿子出居天清寺,世宗节名,而寺其功德院也。太祖与诸将同入内,六宫迎拜。有二小儿丱角者,宫人抱之,亦拜,询之,乃世宗二子纪王、□王。顧诸将曰:‘此复何待?’左右即提去。惟潘美在后以手揑殿柱,低头不语。太祖曰:‘汝以为不可耶?’美曰:‘臣岂敢以为不可,但于理未安。’太祖即令追还,以其一人赐美,美即收之为子,而太祖后亦不复问。其后名惟正者,是也。……名夙者,乃其后也。夙有才,为名帅,其英明有自也。
作者评曰,在乱石之中保全故主血脉,不是文臣的孤忠能顶用的,还要靠武将的实力,如果潘美是文臣,他敢表这个态么?难道冯道、范质这些名臣对周世宗的感情还不如潘美?扉页,没有实力,徒呼奈何!所以李煜要托孤的话,陈德应该是最好的人选了。正史的记载也参考,他所信重的文臣们在汴梁期间许多都有意无意的为赵氏伤害着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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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章 焚书
见陈德并不推辞托孤之任,李煜宽慰地点头,对李天和笑道:“你不是想来讨厌孤给你找的老夫子吗,陈将军文武双全,以后就是你的老师。来,再给陈将军行拜师之礼。”
虽得到李煜的夸赞,李天和心知一旦跟随陈德离开,和李煜兴许再无相见之日,紧咬嘴唇,俯身拜倒。小周后算来是他的小姨,也是继母,也低声地抽噎着,心道,若不是姐姐不放心这个小孩,怕他受了新皇后的欺负,也断不至于在重病垂危之时将自己送入宫中。自己一直待天和犹如己出,不想这国破家亡之际,这般从未吃过苦头的稚龄童子,却要跟随他人独自承受江湖飘零。
行过拜师礼后,李煜慈爱地抚摸着李天和的头顶,对陈德道:“陈卿的才学孤是放心的。”
陈德点点头,沉思半晌,道:“教导小皇子之事,德一定尽心尽力,臣乃是武职,府中藏书甚少,闻听陛下建业文房乃天下藏书最多之所在,特请陛下恩准臣前往文房挑选一批书籍图册,携回府中。”
李煜见他忠于其事,也颇感欣慰,当即命宦官领着陈德去文房挑选书籍,自己和周后仍然留在殿中与李天和说话。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父母对子女之情,却是相同。眼下一旦分别,兴许就永无见面时日,千叮咛万嘱咐怎么说得完。
正如陈德所料,黄雯虽然进位保仪,但以建业文房藏书之丰,文物之盛,短时间内实难找着另外一人代替她掌管文房职务。
宦官向黄雯通秉了陈德前来挑选书籍的来意便退了出去,黄雯也指使随侍她的宫女前往外间领取日用杂物之后,二人才相拥在一起。待抬起头来时,女史的双目已然红肿,哽咽道:“昨夜听闻说宋军破城,担心将军的安危,心慌。”
陈德笑道:“我不是好好的嘛,放心,你郎君的命硬得很。”伸手拿着黄雯的纤腰,将她拢在身前,仔细端详她的脸庞,多日不见,又见清减,心头涌起阵阵怜意。
黄雯羞红了脸,低声道:“若你真有不测,我也只有相随于地下。”从陈德怀里站出身来,转身面向书架。
陈德强忍将佳人拥入怀里亲热一番的冲动,低声道:“陛下已然决定投降宋人,不日将要启程前往汴梁,这几日城中必然大乱,我打算趁乱将你接出宫去。”
黄雯“啊”了一声,纤手捂住小嘴,眼中透出惊喜的目光,螓首微点,旋即轻声道:“那我在这里等你。”
陈德微微点头,二人执手相看,半晌,才醒起还有挑选书籍之事,陈德不过是会背一些古人诗词而已,全依仗黄雯挑选了一些这时的典籍放入书囊。陈德则惬意地靠着文房书桌欣赏她窈窕的背影。
李天和经常出入禁中,也常到建业文房来查找图书,是以黄雯对李天和的学业进度颇为熟悉,不多时便挑选了一批书籍。
她一边挑书,用手抚摸这那些微微发黄的书页,一边叹道:“你多带一些出去吧,都是世间罕有的善本,我十岁便被送入这宫中,这些书籍图册陪伴我度过许多孤单的日子,陛下却要让我在宋人进城前将它们全部焚去,我心中当真难过。”
陈德摇摇头,叹道:“陛下连江山都舍得让给宋人了,居然还舍不得这些书籍文玩之物,当真可叹。”抬头看了看汗牛充栋的书籍图册,心下也颇觉可惜。
看他也有叹息之意,黄雯脑中闪念,左右看看四下无人,瞧着陈德,低声道:“我实是不忍亲手将它们焚毁,莫不如我将其中珍贵的书画图籍,一起整理出来,以小王爷读书的名义送到你府中,你再将它们好生收藏,等到天下太平的年份,再让它们重回世间。”
陈德见她目视这些书卷的神色颇为留恋,试想要让人亲手毁掉自己毕生最爱的物事也是一件十分残忍之事,点点头道:“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觉得好就好,我会让亲卫们在宫门口接受这些书籍。”
听陈德答应,黄雯笑靥绽放,高兴地在屋中连转了三圈,就差没有跳起来。陈德从前和她在一起时,都觉此女恬淡静美,却从未见到如此活泼的一面。
二人又缠绵许久,这才分别。
回到后殿,李煜夫妇连同李天和俱都双目红肿,显是都哭过一场。
陈德托词所需书籍甚多,已委托管理文房的黄保仪派人整理一番,好生装箱,由宫中宦官在今明晚间送到府上。拜别后主,领着李天和乘轿返回府中。众亲卫都见他领回来一个小孩,无人多问一句。
这日下午,徐弦从宋营中返回,将和曹彬商量好三日后李煜率领百官肉袒出降的事情禀告。恰在此时,丞相衙署来报,陈乔身穿朝服,居然在衙署中上吊自尽,衙署书吏害怕担当责任,已然将陈乔的尸首扣押,不准家人领回。
这两件事给予李煜相当大的打击,次日,他在书房中枯坐整日,郁郁不欢,连丞相衙署多次请旨如何处置陈乔尸体的事情都置之不理。整日水米不沾,周后亲自进呈御膳,也未见舒缓,众多宦官宫女也不敢相劝,至夜,忽然放声号哭数时辰未止,几乎昏厥,又命膳房进烈酒,喝得酩酊大醉。
次日醒来,李煜只觉得头痛欲裂,他心情烦闷已极,摇摇晃晃地四处走动,居然按照平常散心的习惯来到书房,保仪黄雯正带着几名宫女在整理书册,见李煜醉醺醺的进来,吓得立即伏在地上请安,李煜只挥挥手,让她们在殿外候着。
只有在这书房之中,在书香的国度里,李煜才感到自己是真正的帝王。浩如烟海的书籍,记载着华夏立国以来的文武之道,乃是他毕生心血所在。眼看就将连同这烟雨江南一样,不再为李氏所有。看着密密麻麻的书籍,他有些悔意,如果自己能将多一些心力放在武事和治国上,祖宗基业也许不至于如此沦落。
想到这里,他拿起了一只点着的蜡烛,轻轻将一册发黄的绢本点燃。火苗跳动着,燃烧得很快,
几乎瞬息之间,半个书架的黄绢善本都燃烧起来。
“文武之道,今日绝矣!”李煜心痛之中,又感到一丝痛快,“赵氏,你占了孤的江山,但这些文武之道,你,连同你的子孙后代,都永远没有机会得到了。”想到这里,悲喜交集之下,不禁放声狂笑起来:“哈哈哈”不顾书架和一些中古竹简也被引燃,带着哔哔剥剥的响声在猛烈的燃烧,反而而在书房中手舞足蹈,“文武之道,今日绝矣。哈哈哈,是汝等误了孤,还是孤误了汝等!”
黄雯和宫女闻听内间响声不对,又隐约看到书房中有火苗,全都吓得花容失色,一边叫来宦官灭火,一边连拉带拖得将李煜清楚了书房。
檀香的书架和各种古籍燃烧所散发出来的异香充斥着整个宫苑。李煜去怎么也不肯走远离去,也禁止所有人救火,而是带/#着沉痛的心情看着整个建业文房一点点化为灰烬。
周后闻讯赶来,一直陪着李煜沉默地看文房最后化为一片灰白的余烬。她没有出生劝解面色痛苦的李煜,因为她知道,这把火烧掉的,是曾经过去的美好。
夜里,东风将白天的烟尘缓缓吹散,校尉李斯在宫门口接收到赐给武昌军节度陈德的四十箱书籍画册。
/#这批书籍画册包括众多的钟王墨迹,有《江乡春夏景山水》、《山行摘瓜图》、《蕃王放簇帐》、《卢思道朔方行》、《月令风俗图》、《杨妃使雪衣女乱双陆图》、《猫》等名画,有李煜和大小周后合理收集补全的《霓裳羽衣曲》以及众多古代曲谱,文献、图籍、书画总共两千余卷。
这些东西并没有送回陈府,而是按照陈德的指示,全部堆积在了原本挖掘入宫的半截地道之中,为了防止雨后渗透的积水损坏这些无价之宝,陈德让李斯连夜用灰石和挖出的泥土回填地道,务必使地道内没有一丝空隙,最后还用石碾子夯实了入口的地面,李斯带领众亲卫一直干到次日午后方才完工。
两日来,城内局势愈加混乱,若不是宋军就在城外,恐怕金陵早已逃散成为一座空城,各营军心浮动,唯有黑云都世受过恩,全军尚且完整,还在坚持着宫城的守御,不过以陈德估计,宋军入城换防则必有空隙可以利用,到时带领亲卫从侧门闯进去当有十足把握。
第三日,李煜头戴白帽,赤足,袒露上身,背负荆条,双手捧着唐国玉垒,率领知左右内史殷崇义、徐铉、张泊等四十五人出降。曹彬命李煜回宫收拾行装,两日后登船赴开封,亲自向宋皇赵匡胤请罪。
宋兵随即开进金陵。
注:每到战乱年代,南方总比北方安定,而成为文物收藏的集中所在,而天下统一又常常以北征南,战乱导致了巨大的文化浩劫。历史上因此而产生的最大破坏有两次,一次是梁元帝焚书,一次就是李煜焚书。无数的文物典籍不再重现,无疑是我华夏文明之殇。下面引用一个据有反讽意味的真实掌故:
南朝梁元帝萧绎撰写的《金楼子》一书,不少篇是在收集先奏诸子、六朝名家的思想上的基础上加上萧绎本人的解释而撰成,弥足珍贵,被李煜搜求到并珍藏于建业文房。为此,他还百感交集,写下了《题金楼子后并序》,序曰:梁元帝谓:王仲宣昔在荆州,着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帝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尽今夜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慨之:“牙签万轴裹红绡,王粲书同付火烧。不于祖龙留面目,遗篇那得到今朝。”《全唐诗》卷8,中华书局1960年版。《全唐诗》在篇后补:“枫窗小牍云,此诗同书藏内库,今朝误作金朝,徽庙恶而抹之,后竟如谶入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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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章 斩姬
夜深沉,金陵城里一片死寂凄惨的景象,只有街头的无赖仿似老鼠一般四处乱钻。随着宋军已然接管城墙防卫,唐军退回各处军营听候处置。
城外的升州西面行营大帐之中却是热闹非凡,众将一边开怀畅饮,一边对各色环肥燕瘦的江南美女上下其手。底下的军卒除了上城墙戍守以及监视各处唐军大营的之外还未得到进入金陵的将领,一个个都眼巴巴的盼着早日入城开荤。将领们便优先享用了失败者送来的战利品。从汴梁到江南千里跋涉,陕口之战、采石之战、常州之战,多少北地健儿血沃江南,终于迎来了大胜。立下奇功的曹翰尤其被一众将领推杯换盏的劝酒,和潘美两个直喝得舌头发麻。
帐中随意堆积着徐弦奉命送来各类金银珠玉,帐顶高悬着散发柔和光芒的巨大夜明珠,此乃是从光政殿中取下的稀世重宝,此刻拿丝带随意挂在中军帐上,原本颇富韵味珠光,反而不及帐中熊熊燃烧的篝火那般明亮。
曹彬向来以廉洁自许,徐弦送来的珠宝他没有私取一件,只将南唐的国玺送给赵匡胤报捷的同时,选择了最好的两件宝物,一枝七尺高的血珊瑚和一块上品玉璧,用快马送到开封府晋王府上。此外江南各州县居民户籍、山川图册等赵匡胤喜好之物也命有司迅速准备,尽快送往开封。
而剩下的宝物,则全都堆积在此刻的庆功宴上,任凭南征众将自取。
为了笼络宋军众将,徐弦特意挑选了最好的宫中舞姬二十人送给曹彬,全都是名震当世的舞姬窅娘训练的,又得李煜亲手调教过的可人儿,此刻正在帐中轻歌曼舞。
只因女子月事寓意血光之灾,古时军中最忌女色。故有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尤歌舞的怨句,倒不唯独埋怨主将贪图享乐,更有指责其不顾将士生死之意。
自从南征以来,除了有数几个大将外,大半年来许多将领都没碰过女人,哪怕见到只老母猪都要多看两眼。一见这么多舞姬,众将哪里顾得怜香惜玉,不少将领原本瞧不起曹彬文质彬彬,也不避忌主将在座,随手将身边的舞姬拉入怀中肆意轻薄。这些女子原是李煜和周后亲自挑选的,样貌品性无不是上上之选,在宫中也颇有地位,还从未遇到这般羞辱,一个个不免惊得花容失色,将军们上下其手之际,偶尔还发出几声惊叫,更加刺激得这些半生厮杀的军汉们兽性大发,若不是挨着曹彬面子,只怕还有更过份的举动。曹翰和潘美更各自横抱绝色,也不理会曹彬尚在上座,径自回账去了。其它众将虽然不敢如他二人这般嚣张,却也肆无忌惮的毛手毛脚。
此情此景,比起南唐宫中优裕安稳的生活何似天上地下,舞姬们开始还强作欢颜,到得后来个个脸有悲戚之色,叫人垂怜,咿咿呀呀唱出的曲牌,早没有了欢快之意,只让人感到无尽哀怨。
曹彬冷冷地看着帐中众将,脸色越来越阴沉,忽然怒喝道:“来人,将这些江南舞姬全部推下去斩了!”
这道将令委实太过突兀,众将一时还未回过神来,有的还嬉皮笑脸朝怀里的美人儿身上啃去,痛得娇弱美人儿深蹙眉头,却又不敢反抗,惹得这班撕杀汉更加放肆地大笑起来。
见在旁侍卫的牙军没有立即执行军令,曹彬脸色更沉,对着牙军校尉匡嗣喝道:“还不动手,要不要我亲自来办?”
匡嗣忙不迭连声答应,当即带领牙兵将这些舞姬全数绑起,就连那些被被众将拉在怀里的也不放过,拽着头发强行来了起来,一共十八名江南舞姬,全都按倒在大帐正中,听候曹彬发落。
适才叫声喧天的帐中顿时安静下来,众将都望着曹彬,不知这位平日里斯斯文文的主将摆的又是哪门子谱。
曹彬冷冷眼神环视帐中,喝道:“汝等江南女子,既然来我王师献舞,为何又故作悲声,分明是心怀故主,不服王道。”他在军中威信不高,有意敲打众将,却偏偏投鼠忌器,此刻便存了杀鸡儆猴之意。
这番含糊话语扣下泼天大罪,叫那被如狼似虎的军士们按着跪倒在地的一众女子如何分辩了,一个个脑中只有空白一片,她们不过是被失败者送给胜利者的战利品而已,只能忍辱吞声,曲意逢迎的玩物。眼下遭逢的情势就连在想象之中也从未遇到,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又听这凶神恶煞的宋将道:“统统推下去斩了!以儆效尤!”十八名舞姬方才放声大哭起来!
至此众将才面面相觑,心知这位都部署大人是动了真怒。唯有右军护军王侁不动神色地将一杯浊酒一饮而尽,颇有些惋惜的目送这些绝色妖娆凄凄惨惨的被推出帐外,不多时,十八颗血淋淋的人头放在托盘中呈了上来,曹彬方才“哼”了一声,点点头。
见此情景,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一众悍将莫不噤若寒蝉,一个个闷声不吭的喝酒吃肉,直到曹彬起身离开,方才三三两两的回到帐中。从此以后,除了潘美、曹翰等根深蒂固的悍将,其余将领无不对曹彬忌惮三分,心知这位看似和善的都部署大人腹中自有利刃,也是个下得了狠手之人。
次日清晨,便有好事的将领将此事告知军中地位可以与曹彬相抗的曹翰、潘美二人。潘美不露声色,将昨日带回的歌姬留置营中。曹翰却即刻将有过一夕之欢的歌姬送回曹彬处,还笑道:“这歌姬乃是徐弦送来讨好都部署的,他爱斩便斩,干我何事?”
曹彬听了,更加气愤难当,只因潘曹二将深得赵氏信重,虽然鲁莽了些,却放在军中隐隐有牵制他专权之意。所以没有完全把握将二人搬倒之前,只能将这份郁结憋在心里,不便表露出来。那耳目灵通,心思剔透,又好挑事的王侁见状,便主动上去,为他献了一计。
第二日,主将照常来帐前点卯,谁知帅位空空,主将不在。
众将前往探视时,才知曹彬前几日督促众军攻城劳累过度,居然病倒。
曹彬言道,眼看接管金陵在即,军中不可一日无主,便由他抱病留守大营,潘美曹翰分掌众将,曹翰率军入城接管宫禁,潘美掌管城防与监视投降各部唐军动向。
潘美曹翰得令后不禁大为兴奋,当即点起军兵,兴冲冲地开进城去。南征众将早不耐曹彬管束,巴不得早点入城放手抢掠一番,一时间各路大军争前恐后向城中涌去,肆意抢掠民财者有之,*妇女者有之,滥杀无辜者有之,金陵百姓算是遭了大难。
唐国诸军多有家眷在金陵的,见状无不愤愤不平,但既然已经投降,旁边还有宋军监视,也都只好呆在军营之中,眼睁睁看着父老亲族受罪。
曹翰领着一万精锐前去接收宫城,谁都知道那是整个金陵的财富和美女最多的地方,他手下将兵都心花怒放,暗叹自己好运气跟了曹先锋,那三百曾经随曹翰突入城中逼降李煜的宋军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之极。
陈德等的就是这一刻,外间烧杀抢掠的消息已经传入宫中,四处人心惶惶,已经有不少宦官宫女偷偷逃出宫来,除了黑云都看守的城楼大门,其它宫墙上开着方便进出的各处小门禁卫已形同虚设。因为除了日常在李煜身边的少部分人,出身世家子弟的侍卫们大都逃得不知所终。
见到遣散的宫人开始三三两两出宫,陈德便带李斯扮作宫中侍卫进去找寻黄雯。他原本还伪造了侍卫和黑云都的腰牌等物,谁知一路上居然无人查验。
行至建业文房,昔日文采风流所在,如今只剩道不尽的凄凉景象,四面临水处唯留一地瓦砾。
只见黄雯宛如镜花照水般独自等候在废墟之旁,只有一个宫女随侍在侧。想是黄雯已在此站立许久,那宫女脸现焦急神色,不住劝道:“保仪,文房已经没了,站多久也只是徒增伤心而已,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陈德见状,示意李斯一起用面巾捂住脸,快步走上前去。
那随侍的宫女见树丛中忽然冒出两个穿着侍卫服饰的蒙面大汉,吓得差点掉到水里去。在她惊声尖叫出来之前,被一记手刀砍在后颈,软软昏倒在地。
黄雯闻听身后动静,转过身来,陈德虽然蒙着面,她又如何认不出,美眸一闪,激动地似乎要流下眼泪。
陈德取下面巾,微笑道:“是在等我么?”
黄雯的喉头已经有些哽咽,强忍住泪水微笑着点头:“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陈德见她似乎要掉泪,便调笑道:“我若不来,你岂不是要一直等着,要变成望夫石了。”
黄雯摇摇头,咬着嘴唇道:“若等不到你,宋人入宫之时,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耳听佳人如此珍重,陈德眼望着那碧绿的一泓清水,胸中两分心疼,三分怜爱,只伸手将她柔胰紧紧握住。
由于李斯还在身侧,二人不好过分亲密,陈德便带着李斯将那被打昏的宫女搬入旁边花草之中,然后将她的衣衫剥下交与黄雯换上。三人扮作侍卫、宫女,与那些被周后遣散的宦官宫女一道混出宫去。
直到来到宫外那原本准备挖掘地道的私宅屋内,李斯识相地告退,二人才紧紧拥抱在一起,四目相对,多日来苦苦地相思等待,在这一刻全化做欢喜之情。
许久,二人才步出宅院。黄雯霞飞双靥,身上宫装已换做男子服饰,陈德则换了一身宋军的军服,和早已换上宋军军服的李斯一道,仿佛两个控鹤军的底层军官押解着一个金陵的平民的样子,一路回到早已准备好的一处神卫军产业,三人悬着心才放下来的。
而宋军先锋都指挥使曹翰率领万余宋军精锐清晨出发,一路抢掠,快到正午时分,方才来到宫门之前,大声呼喝守卫宫门的黑云都打开城门。
注1.曹彬斩姬见诸野史,但添加了作者的演绎。
注2.石崇为表示自己富有,有客人来,常令美人(婢妾)劝酒,如客人饮酒不尽,就认为劝酒不力,将美人斩杀。有一次王导与族兄王敦(后来在东晋时分别官至丞相和大将军)至石崇家,王害怕石崇怒杀美人,只好勉强饮酒。王敦则不同,他故意不饮,石崇于是接连杀了三个美人,王导劝王敦饮酒。王敦说:“他杀他家的人,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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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章 杀降
全副武装的宋军通过虹桥,将南唐皇城南门之前的广场挤得满满的。控鹤军校尉尉迟重舞动手中铁槊,指着城头戍守的黑云都军卒高声叫道:“我乃大宋南征行营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将军麾下,控鹤军校尉尉迟重,还不速速打开城门,赏你等一个全尸。”
他身后一众宋军将领无不哈哈大笑,尉迟重、高翎、折从训等几人笑得尤为大声,这番情景,和当日三百军卒战战兢兢面临唐军重重围困的情形有如天上地下。高翎更扬起手中鞭子,对城头长声道:“鼠辈,若不早点打开城门,吾等就要放把大火,烧了你这鸟城了!”
黑云都校尉马承彦愤愤的看着底下宋军的笑骂,却无可奈何,转头命令城头的唐军士卒收起旌旗,打开城门,准备撤出宫城,他自在南门城楼中等待宋军将领前来交接城防。
南门是禁宫正门,平称并不经常开打,门轴痛苦的发出呀呀的声音,才隙开一条门缝,等在外面的宋军便急不可耐的一拥而入,当先一名悍卒随手一刀鞘抽番一名正在开门的唐军士卒,嘴里骂咧咧道:“慢手慢脚的!”那被打的黑云都士卒平常也是眼高于顶,此刻却一点不敢还嘴,只低着头靠向墙角,还在用力帮着打开城门。宋军全部进入宫城之后,又将缓缓将城门关上。
将军们自重身份,直到城门完全打开,曹翰方才领着尉迟重、高翎、折从训等校尉骑马昂然而入,一名唐军黑云都士卒跪在马前秉道:“参见曹先锋使,我家将军在城楼相候,等待与将军交接宫城防务。”
“哦?”曹翰心中微感不快,唐军宫城守将居然没有在城门口相迎,祈求自己的饶恕,那日射死自己手下两个弟兄,难道这笔帐就这般算了不成?他没好气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傲然道:“你叫他到这里来见我!”
这黑云都士卒名叫丁不省,本是一个鲁莽人,因打仗勇猛而颇得校尉马承彦的喜爱。他常年在军中,只知听从校尉大人的命令,其它的浑然没放在心上。这番相请宋将乃是马承彦的将令,按照那黑云都的规矩,完不成将令,那只有提头回报。
虽然此番宋军势大,这丁不省却还是个直脾气,他抬头望着曹翰,强项道:“吾只听从吾家将军的军令,相请曹大人前往城楼一会。”
“只听你家将军之令么?”曹翰面皮一抽,微微有些发怒,伸手招过身后牙军,道:“将这个桀骜不驯,目无上官的降卒拉下去砍了!”转身对身旁的校尉尉迟重笑道:“我等且去城头会会这般摆谱的降将。”
众将紧随曹翰身后来到宫城南门城楼,只见马承彦带领一众黑云都军官都在成楼内相迎。马承彦尚且不知道他派去迎接曹翰的军使已给宋人杀了,只鞠躬沉声道:“黑云都校尉马承彦率禁宫南门都头以上军官相候曹先锋使,所有军书文档都已摆在案上,曹先锋使如需验看请便,若无他事我等便先行离去了。”
曹翰双目精光一闪,道:“且慢,汝主既然已经向南征行营投降,汝等自行解下兵刃铠甲,然后才可离去。”
兵刃乃是武人身家性命之所系,他话音刚落,马承彦身后都头王靓喝道:“休想!”其它黑云都军官也都对宋军怒目而视。
曹翰却神色自若,淡淡地道:“既然降了,就该有降军的样子,否则视同造反作乱,看你五千黑云都,是否能和二十万南征大军抗衡!”他身后众将则大都将手放在刀柄之上,随着准备和唐军军官动手,而尉迟重则轻轻后退一步,向城楼外面警戒的的曹翰亲兵打了个手势,宋军刀斧手见状纷纷涌上城楼之前。
主上已降,马承彦无法可想,一味强项只有枉送了性命,只得低头道:“便如曹将军所愿。”回头命道:“各营解甲弃兵,城楼下面徒手整队,准备开拔回营。”
黑云都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精锐,从未想过遭逢今日这般羞辱,马承彦说完也不顾和曹翰等人客套,径自带着一种唐军军官出去整队准备回营,却没看到曹翰眼中闪过的一瞥寒光。
戍守宫城南门的黑云都就在城楼下面的整队,正待离开之际,却发现城门被宋军进来之时关得死死的,甚至还有一队没有入城的宋军用擂车在外面堵住。马承彦心生不妙,抬头望着城楼之上的曹翰怒喝道:“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杀降?”
曹翰在城头好整以暇地答道:“好叫汝等知道,前次入城时汝等射死我两个兄弟,翰当时与众同袍盟誓,必将杀死此城楼全体唐军士卒,以报此仇!话已说得明白,汝等可做个明白鬼!”说完将手一挥。
曹翰拼着杀降之罪,也要解决这戍守禁宫的黑云都,倒也不全是意气之争。只因黑云都乃是天下有数的精锐,又对江南李氏极为忠心,适才大军威压下,以丁不省区区一个士卒也敢对自己这南征先锋使强项,可见其一军都是桀骜不驯之辈,实难收服。留下则是个祸患。而此时的宋军上下,征伐日久,行事直击后果,不择手段。而以杀伐决断的悍将曹翰、王全斌尤甚。
已然占据城楼有利位置的宋军弓弩手当即熟练的向瓮城中的唐军轮番放箭,一时箭如雨下,没过十轮,整个瓮城再无一个站立的黑云都士卒。瓮城里当真血流漂杵,校尉马承彦被几个忠心的士卒压在身下,仍不免被穿透力巨大的床弩射死,死状仰面朝天,虎目圆睁犹有怒意。
除此地外,其它三面城楼全都上演着相似的一幕,黑云都,这只江南第一的精锐之师,三千五百余名正在禁宫当值地精锐未能血染疆场,居然就这般轻易地被宋军屠杀。
屠杀降卒是何等大事,更何况宋军南征之前赵匡胤亲自交代要好生安抚江南百姓,是以曹翰刻意安排手下军卒看好了宫城周围,务必不要泄露一点风声。
然而,此事曹翰虽然做的隐秘,宋军毕竟只是客军,他们虽然没有放过一个活口。但换防之后黑云都士卒许久没有出城的情形却落入陈德早已在宫城外面安排的哨卫眼中。当陈德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将它传递给城中的各部唐军。
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因不愿与趾高气扬的宋军将领照面而幸免一劫,闻听手下子弟兵居然被宋军屠戮,顿时目眦尽裂,当即传令全军着甲,头盔和左臂均挂白麻。将营中尚存的肉粮以大锅煮熟,全军饱食一餐,准备与入城宋军决一死战。黑云都招募的军士大都是淮南习武世家,多有将门子弟父子兄弟数人都在军中服役,因为一直以来号称江南第一精锐,待遇更高别军数筹,都中兄弟同袍之谊极为亲厚。闻听同袍蒙难,未当值而留在营中的一千五百士卒哭声震天,不少人直接跑到呙彦面前请战,更有那行事狠辣之辈当即手刃留在营中联络的宋军官兵十数人,将之多为肉酱,以示和宋人势不两立之意。
宋军屠杀降卒的流言一传十,十传百,顿时在城中各处唐军营垒激起轩然大波。
”他奶奶的,黑云都已遭了宋兵全部屠杀。”
“宋人不让我等活了!”
“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吧。”
在旁监视宋军各部都发现唐军营垒内吵嚷成一片,不多时,便有气势汹汹的唐军向往外冲出。宋军当然不可能放任这些唐军出营,两方言语不和,当即开战。
若论兵力雄劲,士卒彪悍,南征宋军当然远胜金陵唐军。但自从唐军投降以后,双方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宋军以得胜之师自许,想的大多是如何在战后捞到最大的好处。而唐军则上下悲愤填膺,明知此战有死无生,无不拼命向前,占了哀兵必胜之利。况且还有不少宋军被安排在城墙等要紧之处守御,监视唐军营垒的兵力未免不足了。
凌波军大部本来就秦淮水畔扎下水寨,闻听宋军居然屠杀黑云都降卒,指挥使卢绛当即下令,全军起锚升帆,沿着秦淮水攻打下水门,准备由此往突围而去。水门机关甚多,才接管水门未久的宋军一时操作不熟,被凌波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天德军大部集中屯驻于石头城,指挥使胡则闻听宋军屠杀降卒一事,当即将前来接管石头城的宋军驱逐出去,然后紧闭城门,声言如果宋军行营对此事没有一个交代,天德军将誓死守城。
城中不知何时突然发生无数大火,伴随着不少散居在四周军营的唐军突破宋军监视后在城中乱窜,又与宋军在街道上发生了械斗。
曹翰未曾想到他屠杀守卫宫城的唐军士卒的行为犹如在火药桶里点燃了一根火柴,引爆了全城南唐降军的反抗。而负责城墙守御的潘美更是大惊失色,连忙调集所有城内宋军,除了严守四门外,入城清剿南唐叛军。更亲自率领三万余精锐直奔石头城与胡则对垒。
南唐军卒大都在胡则和卢绛手下,聚居于石头城和秦淮水寨,在城中各处的唐军士卒人数不是很多,但宋军则视入城平叛为最有油水的任务。一些不在潘、曹二将直接管辖下的宿将,都趁此机会带领自己下辖的军队入城要分一杯羹,金陵城中的局面顿时失去控制。
进入城内平叛的宋军并未急于寻找唐军主力,而是沿着大街小巷肆意的抢掠直至残杀。不少南唐官绅富商之家,只因未能及时满足宋军士卒的需求,就被全家杀尽,到得后来,城中宋军纯以杀人相戏。因南唐人虔诚信佛,不少善男信女躲避在佛寺中避难,而宋兵却不管不顾,直接进入寺院抢掠钱财,挑选妇女。宋兵还纵火焚烧梁朝时建造的高十余丈的升元寺阁,躲藏在阁中的上千名男女都在震天的哭叫声中死去。
注:史料
曹翰曾是周世宗柴荣的亲信,柴荣未当皇帝前,曹翰一直追随柴荣,深得柴荣的信任。柴荣当上皇帝后,也将他视为心腹,受到重用,南征北伐,多带在左右。世宗临终之际,打算升曹翰为宣徽使(大军区总司令),对他委以重任,可惜与王著一样,都被宰相范质所排挤,王著最终没能当成宰相,曹翰也最终没能当成宣徽使。
周世宗委以重任的人,自然不会被太祖所信任,曹翰虽然有将才,又屡立战功,但太祖一直不敢让他担任要害军职(如节度使)。况且,他还有一个恶习,跟王全斌很相似,就是非常喜欢杀降。
周世宗征伐淮南,曹翰就曾创造了杀降兵八百人的壮举,世宗知道后,非常不高兴,但考虑到他追随自己多年,又没有弄出什么乱子,最终没有治他的杀降之罪。
(编者按:曹翰此次杀降的理由极为牵强,就是他押解这八百降兵的同时还有四百副铠甲,他向世宗辩解说,万一这八百降兵夺取铠甲,就是一支足以作乱的力量。所以,杀了。以前看过的东西,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蜀中杀降
王全斌虽屡建奇功,但治军不严,嗜杀好贪。攻克后蜀之后,他“日夜饮宴,不恤军务,纵部下掠子女财货,蜀人苦之。”其军士酗酒持刀沿街抢劫商人,不久激起蜀人兵变,降军推举原蜀将全师雄为首领,号称“兴国军”。王全斌措置不当,更加激化了矛盾。全师雄率军攻克彭州,杀死都监李德荣,蜀地各方起兵响应。王全斌又屠尽成都降兵二万人,此举又激起更大的反感,西川十六州兵变此起彼伏。王全斌等屡战屡败,向京乞援。后赵光义、曹彬出击全师雄,乱众见状,抛戈弃械投降。全师雄奔投郫县,身上多处受创,力战而死。其叛乱一直到二年后才平定。乾德五年(967年),王全斌被控“破蜀时,豪夺子女玉帛及擅发府库、隐没财物诸不法事”;宋太祖念其战功赫赫,仅贬为崇义军节度使,留后察看。
开宝九年(976年),宋太祖灭南唐。四月,宋太祖召见王全斌:“联顷以江左未平,虑征南诸将不遵纪律,故抑卿数年,为朕立法。今已克金陵,还卿节钺。”授其为武宁军节度,同年六月,全斌去世。(编者按:好像不是为尊重生命才惩罚他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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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章 焚城
陈德率领五十亲卫淌着几乎淹没脚踝的血水在泥泞的小巷上前进。节度使阴沉着脸,他们时而会遭遇到小队的宋军,久经训练的亲卫门会在对方发出警号前迅速解决战斗,若是遇到太过众多的宋军,这些金陵烽火使衙门的前衙役们则利用对地形的熟悉绕开大队。
金陵城中不知何时又下起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垂泪却未能阻止眼下正在发生的惨剧。已经杀得性起的宋军再也管束不住,除了监视石头城天德军主力,以及在水西门与凌波军主力对峙作战的军队,其它宋军仿佛泼在泥地里的水一样被巨大的金陵城吸收了,他们不知疲倦地沿着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搜寻黄金白银、翡翠白玉、绫罗绸缎,当然,还有女人。整个金陵仿佛被掀翻在地的蜂巢,贪婪的熊吻伸出舌头要舔尽里面最后一滴蜜糖,哪管蜜蜂的死活。
一路上遇到不少唐军士卒,却没有陈德看得上眼的,涣散无能的士卒,只能成为他这只精锐小队的累赘,还有可能引来大队宋军的围堵。忽然前面传来震天的杀声,还有马蹄声,陈德眼神一闪,挥手带领亲卫们穿过一条淌满血水小巷循声前去。
大场面,千余身着黑甲,头盔和左臂缠白麻的骑兵正沿着御街驱赶着大群的宋兵。黑云都久在南方作战,对城市里驱逐步兵的骑兵作战可谓驾轻就熟,人手一只铁槊横在马上,一扫就是一大片宋兵哭爹喊娘,近了就抽出横刀猛砍步卒的头颅。黑云都所配备的横刀比一般步卒所用的还要沉重,几乎就是开了锋的短棍,哪怕步卒带着头盔,给这沉重的玩意敲上一下也非脑震荡不可。千余骑兵在宽大的御街上形成了一个圆形的骑兵集团,挡者披靡。
不过陈德很快就看出了不妥,宋军虽然看似狼狈,进退间却极有章法。步卒避免与骑兵正面冲突,却一直保持和骑兵的接触,耗费着马力。一些宋军弓箭手已经开始进入御街两侧的房屋,隔着窗户,端起强弩对准目标庞大的黑云都骑兵。
黑云都虽然左冲右突,实质上却没有杀死很多宋兵,反而被抽冷子射过来的箭矢射死射伤不少人,骑兵一旦掉到地上,就是被一拥而上的宋兵步卒斩成肉酱的下场。
陈德观察这战场的情况,背后做了一个手势,自己和五十亲卫偷偷进入靠近己方的房舍,挨家挨户解决宋军弓箭手。兴许是打了这麽久,都没有成建制的唐军步卒和骑兵配合作战,这些躲在房舍里的宋军极为放松,往往五六个弓箭手都没有一个刀盾手保护,当然大大方便了陈德等人下手,没有多久便三下五除二地干掉了百余弓弩手,但是宋军人数众多,仍然有越来越多的箭矢从御街两侧的房屋中射出来,落马的黑云都骑兵越来越多。
见此情景,陈德眉头微皱,凝神思索一会儿,回身命亲卫分为十队,先换上宋人步卒的服饰,将这一带御街两侧的房舍全部点燃,将那些宋军弓弩手都驱赶出来,然后再在此处会合。众亲卫领命而去。两旁的人家中原本储藏着日常用的灯油食油以及柴火等物,普通百姓此时哪敢阻止凶神恶煞的军爷放火,恰巧又有神卫军一处产业在附近,早先堆积的大量的木炭与火油正好派上用场。
未多时,烈焰熊熊而起,宋军弓弩手难以在燃烧地房屋中立足,纷纷躲避出来,一些领兵的校尉边跑便放声大骂,不知哪路不开眼的王八蛋,奸淫掠也就罢了,居然还放火玩,放火玩也就罢了,居然烧到老子头上,没看见老子正在办正事么。骂完了不忘往怀里摸索一下,刚才顺便抢来的十几两银子还在,捂得热乎乎的。
此刻正逢东风起来,这场连成一片的大火不比它处分散的火头,端的势不可挡,喷卷的火舌将御街两旁多以木制的建筑一栋栋卷了进去,事后升州西面行营上报汴梁,这场大火将三分之二金陵房舍烧为白地,就连禁宫也未幸免,全城百姓生还者不过十之二三。不过其中真相如何,几分天灾几分人祸,当事人各有说辞,也就成为千古迷案了。江南李氏数十年生聚的昌德宫,号称钱财玉帛堆积如山,汴梁赵氏原本指望此番降服江南可以纳为己有的金陵府库,谁知到头来竟然被一把火烧得一无所有。
虽然大火烧乱了宋兵的阵势,但骑兵胯下战马更是怕火,这些南唐多年来重金从吐蕃、西蜀购进的高原健马纷纷咴咴长嘶,原地乱转,不肯顺着主人的意愿,冲进火场去追逐败逃的宋兵。正在此时,陈德现身在街道一旁,大声喝道:“神卫军陈德在此,前面是黑云都哪位将军当面?”
其它士卒正在安抚马匹之际,两匹骏马三两步跑到陈德身前,原本神骏马儿身上也是汗水夹杂着泥水和血水,疲态毕露,收不住马蹄,马鼻子喷出的白气几乎要到陈德脸上,当先骑士身上下插了不下七八只箭,马儿大腿上没有马铠遮护的地方也有几只拗断的箭,掀开铁质面罩,赫然是黑云都指挥使呙彦。
只见他汗流满面,神色有些黯然,向陈德抱拳道:“这场火是陈将军手下放的吧,黑云都上下足感盛情!”
陈德摆手道:“事已至此,我等同舟共济,何须客套。”近看呙彦额头上一个大包,右侧大腿用白布紧紧裹住,丝丝血迹从中浸出,想是刚才和宋军混战时受的伤。
呙彦向陈德道过谢后,不待细细裹好伤口,又道:“北兵欺人太甚,吾这便率兵再去拼杀一番。”回头对部属骑兵叫道:“宋人屠我同袍,辱我父老,黑云男子,敢战否!”
黑云都骑兵高举铁槊齐声呼喊:“敢战!敢战!”连带胯下的战马也放声长嘶,气势逼人。
适才战况激烈,千余骑兵仅存不足八百,个个身上带着伤,却犹自战意饱满,在这烈焰熊熊的火场之中犹如地狱里的恶鬼现世一般的吓人。
陈德心中暗叹,黑云都不负江南第一精锐之名,虽然困兽犹斗,这番气势,却直追当年项羽二十八骑士三破汉阵的威势!但他正欲借重黑云都精锐破围而去,怎肯这般放弃。当即抓住呙彦坐骑的缰绳道:“呙将军,何不保全这千余黑云子弟,与宋人再做周旋!”
若是犹有生路可走,呙彦怎会率领骑兵在御街上与宋人步卒鏖战,不过存的是让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莫要轻视江南之意。见陈德如此说,又知他素来足智多谋,好出奇计,便低头问道:“主上出降,四面城门皆以被宋人占领,二十万大军将我五万金陵唐军分割开来,大事难道还有可为?”
陈德肯定的点点头,道:“扭转乾坤虽然暂不可能,但保住黑云都数百种子以待来日,尚有机会。”他望了望周围,附近不见一个活着的宋兵,便压低声线对呙彦道:“宋人破城处城墙已经倒塌,现存的工事还是兄弟我亲自督促士卒修筑的,其中有一段非常薄弱,不能阻挡黑云都这等着甲骑兵强行突击。吾早已在那缺口附近储备了不少强弩,硝石、硫磺等攻打城墙的之物,还有千人三日的干粮。”
“此事当真?”眼见有一线生机,呙彦不由大喜过望。
陈德点头道:“当真,吾正欲寻找一支劲旅一起突围,苍天有眼,居然遇到呙将军这只强兵。”见呙彦犹有一丝犹豫,陈德又道:“事不宜迟,宋人知道此处有大队黑云骑兵,必然调集重兵围困。”
呙彦凝神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道:“也罢,我黑云都还剩这八百兄弟的性命,就算是陈节度救的!”当即吩咐属下牵过数十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让陈德和他的亲卫骑乘,两家合作一处,风驰电掣般往东城墙缺口处赶去,这只近千人的骑兵集团奔跑起来威势无匹,城中的宋军游兵散勇根本无法阻拦,而大队宋军一时之间也难以赶来。
来到粟特校尉石元光预先安排作为军队集结的大宅之前,身着控鹤军步卒服饰的校尉李斯迎了上来,秉道:“兄弟们都已经在这里,还从城内各处集合了五百多敢战的别军士卒。”
陈德朝李斯身后望去,黄雯也换上了一身控鹤军的服饰,被数名亲卫保护在中间,他朝那她所在的方向微笑着点点头,方才对李斯道:“城中已然大乱,事不宜迟,立即整队,和黑云都一起突出城去。”
“遵令!”李斯大声答道,回身安排。
原本安静的宅院顿时躁动起来,石元光等神卫军出身的亲卫半数紧紧簇拥在陈德周围。另外一半暂时充作底层军官统领着五百余别军士卒,这些人抬着强弩和拼装好的木砲,这些东西连同其他物资都是石元光早先藏在这座大宅的一间巨大的暗室仓库之中。粟特人经商游走四方,最怕的就是遇到地头上的强人抢掠,是以对隐藏货物有独到的心得。
陈德先率领精锐步卒隐蔽在离东城墙那处缺口不远的一处街角后面。待石元光督促稍弱一些的士卒在后面架好木砲后,陈德命令将点燃的硝石硫磺等物一股脑儿全部投射到了缺口处的宋军工事上。趁着宋军工事笼罩在一阵烟雾里的当口,李斯率领手持强弩的士卒立刻从街口奔出两百步,对着工事方面一阵射击,弩射刚停。陈德便怒喝一声,带着最为敢战的一百二十名步卒冲上了宋军的工事,和缺口工事中的宋军战作一团。
趁陈德带着刀盾兵缠住宋军,从后面赶来的李斯和石元光则带领大部分步卒拼命将城墙缺口处最薄弱的一段工事拆除掉,因为这些工事本就是这些人督促士卒修筑的,所以拆起来也驾轻就熟。随着拆开了一条足以让五匹马并排通过的缺口,呙彦大声呼喝黑云骑兵从缺口猛冲过去,马儿爬上城墙坍塌形成的瓦砾堆后,居高临下一纵跃下,到了城下面的平地后更放蹄奔跑,守城的宋军只有望尘莫及。而陈德、李斯等神卫军,连同一些别军步卒也纷纷爬上黑云都多余出来的战马,合作一股千余规模的骑兵,居然冲破了已经被宋人占领的金陵城防,一直往东而去。
未攀上马背,或者不会骑马的南唐军步卒,也都纷纷从缺口处冲出,跌跌撞撞的朝城外跑去,其间被城头的宋军用弩箭射死多人,但仍有许多逃出了城墙弩射的范围。这耗时甚短的突围战,共计杀死宋军二百余人,唐军自身则战死四百多人,其中大部是步卒在奔向城外的时候,被城头的宋军用弩箭从背后射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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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章 黑云
战马开始气喘吁吁,眼看后方宋军并未追来,呙彦便命黑云都骑兵放慢坐骑,缓缓前进,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宋兵拦截,众人心情开始放松下来,又因金陵失陷,主上蒙尘而有些低落。
陈德双手控缰,两腿夹紧马腹,紧紧跟随黑云都骑兵往前奔驰。黄雯虽然出身将门,依稀记得小时候父亲曾经带着她骑马,但自从入宫之后便只坐过车辇,只好和陈德宫乘一匹上选健马,此刻依偎在陈德怀中,一双素手紧紧拉住鞍前高桥,劲风拂面,直吹得粉面通红,心中却暗暗欢喜。
李天和虽然学过骑马,但兵战凶威,陈德不放心他一人独乘,便着意挑选了一匹好马,让李斯带着他,好在少年身形尚未长大,李斯也非魁梧大汉,所以战马负担也不甚重。李天和虽然自幼长在深宫,两股内侧已经被磨得皮开肉绽,但身遭大变之下性情却变得分外坚忍,紧咬嘴唇毫不叫疼。
一千余骑疾驰出金陵东六里左右,清溪蜿蜒在前,清溪是此时金陵城东最大的河流,发源于钟山西南麓,汇合山南溪水形成前湖,向南流入秦淮河。因为清溪浅而清澈,两岸有茂林修竹之秀,浅草萋萋之美,从东吴时代开始,江南的贵族士大夫在清溪两岸大兴土木,修筑了无数的园林别墅。此处河道多曲,称九曲青溪,一栋栋美仑美奂的典雅建筑错落于河州之间,恍若天上。
清溪一带位置虽然处于金陵城东边,不是宋人围攻金陵的主战场,但“九曲清溪”多富户,自从宋军围攻金陵以来,乙亥年以来,宋人军需吃紧,打草谷的分队几乎每隔几天就要越过金陵外围来此处劫掠一番,此处居民未避兵祸逃亡一空。因此处与宋军鸡笼山大营隔着金陵城防,宋军不敢在此驻屯,为防唐军凭借清溪水系抵抗,宋人索性一股脑儿将清溪一带的房舍烧个精光。是以此刻映入呙彦、陈德等逃亡者眼中的清溪一是一派残垣断壁的劫后景象。
就在众人催动马匹,准备涉水渡过清溪的时候,金陵城西北方有大队宋军骑兵追来,呙彦立刻命令足有百人的一队黑云骑兵就地停留,迟滞宋军追击。那带队的黑云都校尉想也不想便大声答着拨转马头,一众骑士纷纷翻身下马,牵着马寻找有利的出击位置,抓紧时间歇养马力。
追来的宋军骑兵统兵官乃是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此番曹彬称病,却以防守大营为借口将南下的六千骑兵留于营中,一听有南唐骑军作乱突围,便令董遵诲即刻带领三营云骑军前来追杀。这些云骑子弟正因不能入城劫掠而满腹怨愤,此刻听闻有机会出营无不欢欣鼓舞,都打着早点解决南唐人然后就地捞点油水的主意。董遵诲老于军旅,见军心可用,便带领着这千名云骑出发,急急往东面追逐。
发现突围而出的南唐骑兵踪影后,董遵诲不由见猎心喜,催动胯下战马赶上前去,一千五百云骑军紧随其后。
抵近清溪时,留下断后的黑云都骑兵放下铁质的面罩,向十倍于己,云骑发动了冲锋,黑云骑兵人马多着重铁甲,持铁槊,为了防止两军相接时的冲击力将人撞下马背,腰腿力道不足的骑兵将双足用革带紧紧绑在马上,即便战死犹尸身自立于马上。而宋军骑兵则多着革甲,用厚背长马刀,边郡良家子弟从军的骑兵更善于骑射游斗,近战的冲击力反倒不如黑云都。
正面冲锋的黑云都骑兵威势惊人,冲锋线遮蔽着清溪水最为平缓而易于涉水的一段河段,宋军无法绕行,而正面迎击则要付出极大代价,只得将一千余骑向两边分开,避开黑云骑兵正面的锋芒,五百余骑利用较为马力充足,铠甲轻便的优势,不与黑云都骑兵硬碰,而是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游走在黑云都骑兵两侧和后方的宋人骑兵先用弓弩将黑云骑兵坐骑射倒,待黑云骑兵落地后,四五骑一拥而上马踏刀砍。不到半个时辰,百余黑云都骑兵尽数被杀,而宋人云骑只损失了大约二十多闪避不及的骑兵。
另一队八百余人的云骑军则不疾不徐的远远掇在大队黑云骑兵身后,这轻装云骑马力大胜已经鏖战半日的黑云都,故任凭呙彦、陈德怎样鞭打马匹,都无法将之甩开,反而有少数大胆的边郡云骑快马加鞭的赶上前来释放冷箭,不时将落后的黑云骑兵杀死。
两队骑兵一前一后奔驰十数里,来到了此时尚称蒋山的钟山脚下,眼看天色渐晚,古时有“逢林莫入”的说法,南唐诸人以为只要进入莽莽苍苍的山区,宋人很难在夜里追踪下去,也算暂时脱离了险境。望着的蒋山山麓,陈德脸上露出一丝轻松,伸手拍了拍偎依在怀里的黄雯,让她看看前面的苍翠青绿的山景,同时注意抓牢马鞍,不要被颠簸下来。黑云都指挥使呙彦则在心中暗暗为适才义无反顾地去迟滞宋人追兵的同袍感到惋惜。
谁知正当众人心情放松之际,大队的宋军忽然从山脚的树荫底下冒了出来,结成宽大的阵势阻住去路,阵前旌旗飞舞,阵中居然升起的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彬的将旗。
后有骑兵追逐,前方的宋军大阵足有一万步军,南唐诸人脑海无不被阴霾笼罩。剩下的八百余骑紧紧靠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互相驱逐心头的绝望。
呙彦看了看前方宋军宽大厚实的阵型,叹了口气,转头对陈德道:“陈将军,我黑云都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却不计前嫌相救我等。呙某是粗鲁人,就算逃得性命,也无济大事。此番拼却了性命,保你等逃脱出去,黑云都不负国恩。”他是天子亲军统御,熟知宫闱秘辛,说话间眼神若有若无瞥着被李斯护在马前的李天和,想是猜测到了李煜托孤之意。此番愿意舍命相助陈德脱险,也是要留下江南李氏一线血脉的思量。
陈德看着前方厚厚的宋军阵型,无奈的点点头,苦笑道:“呙将军何必如此,某先谢过了,只是宋军势大,吾等恐怕难得逃出一人。”
呙彦却傲然道:“黑云都成军以来,无不破之阵,今日虽只余八百壮士,却也叫陈将军看看,黑云长剑并非浪得虚名。”说完眼神有些黯然,想是回忆起当年黑云长剑纵横江淮的风光,又道:“请陈将军在此为我监视尾随我军的宋人骑兵,我将率麾下壮士三次冲击宋阵,必定将之击破,第三次冲击时陈将军可率神卫军诸位紧随我后,黑云长剑将返身阻敌,你等趁机进入大山之中,宋人必不能追及。”
陈德见他如此说,只得点头。
呙彦看陈德的坐骑已浑身淌汗,口鼻喷着白气,有些可惜的摇摇头,又看着陈德怀中的女子,他到不认得黄雯,居然道:“大丈夫行事当有所取舍,一马承两人,必然后力不济,何惜一女子而坏大事。”
他这话甚是突兀,黄雯顿时脸色煞白,花容失色,陈德却勃然作色道:“大丈夫连一女子都不能保全,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若不是记着呙彦要率黑云都舍身为自己打开通路,当场便要与他翻脸。
呙彦有些不可思议的摇摇头,不管陈德态度,拨马对跟随在他身后的黑云骑兵大声道:“宋人以诡计破我江南,以致今日之败。我黑云长剑威震天下,三千同袍,却被宋人屠戮。诸君,可愿随我击破敌阵,死得其所,轰轰烈烈,方不堕黑云长剑的威名。敢战否!”
黑云都余下众人皆是骑术枪术精绝的悍卒,眼看受敌前后夹击,又知宋军屠戮降卒,早已萌生死战到底之志,当即齐声高呼:“敢战,敢战!”
呙彦满意地点点头:“我与诸君约,三次冲锋,必击破宋军步阵,以证我黑云长剑之名!”说完放下头盔上的铁质面罩,策马驰到众军之前,黑云都八百骑军在他身后排列稀疏的八列。
陈德则和尚余的七十几名亲卫翻身下马,拉开弩箭,一边歇养马力,一边警戒后面远远跟随的宋军。
随着稀疏的骑阵缓缓接近,宋军步卒大阵开始朝天发射弩箭,黑云都人马皆着重甲,这般远处抛射的箭雨实际造成的损失并不大,久经沙场的重骑兵保持坐骑小跑的速度,快要接敌时才忽然靠拢,紧紧跟随在一马当先,同时不断地在观察宋人步阵薄弱之处的呙彦马后。
虽然当面弩箭密集而强劲,造成不断有黑云都骑兵落马,但这段短短的距离一冲而过,大家跟着呙彦的节奏端平铁质骑槊,密集的楔形骑阵带着巨大的冲力深深的撞进宋军步阵之中。
注1.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正义,卒,子律反。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原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乡。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正义期遇山东,分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羽处。括地志云:“九头山在滁州全椒县西北九十六里。江表传云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一日九战,因名。”於是项王大呼□正义火故反。驰下,汉军皆披靡,□正义上披彼反。靡,言精体低垂。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正义言人马俱惊,开张易旧处,乃至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注2.吴三桂在奔赴北京的半路上得知自己的父亲已被大顺军刑囚,自己的爱侣被李自成的部将霸占,此等辱父夺妻之耻,是一个男人所不能容忍的事情。吴三桂也是有血性的男人,而且手握十万“关宁铁骑”,知道自己的父亲被虐待,自己的老婆被霸占,如果此时他还能无动于衷,可就真不是一个男人了。因此,吴三桂不由怒发冲冠,高声大呼大丈夫不能自保家室何以为人?于是他立即率领大军回师山海关,遂令全军为崇祯皇帝披白举孝,并且打开了山海关的关门,向多尔衮投降,这使满清数十万的八旗劲旅像洪水猛兽般地迅速吞没了大明的万里江山,从此吴三桂的身上就有了人人恨之入骨的汉奸卖国贼的印记,他的一生也被牢牢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问题是,哪个男人会投降给奸占自己女人的另一个男人?如果真的有,史书上又会怎么写他呢?有的事情,做看客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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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章 死决
重骑兵黑云长剑举世无匹的冲击力使宋军步阵凹陷下去一个大坑,呙彦却并不指望这一次就能将宋人的步阵击破,微微偏转马头,侧端铁槊扫荡宋军,全体黑云骑兵紧随他的马头,在宋人军阵最薄弱处扫出一个弧形,虽然过程中有上百骑兵落马身亡,却使宋军前阵士卒切实感到黑云长剑的可怕,阵脚不免出现松动。
在宋人军阵不远处兜回战马,见平素舍不得用的坐骑开始吐着舌头呼呼吐白气,显出疲态,却毫不怜惜,双腿猛夹马腹,再次率队朝宋人军阵冲去,此番冲击却只带了将近六成的骑士出击,剩下两百余最精锐的名骑士只在远处观望。
适才第一波冲击,通过在宋人军阵前面横跑,呙彦等黑云都骑将对宋军军阵实际上最薄弱之处已经有大概了解,此番便狠狠的以一个楔形骑阵冲撞进去,呙彦自带着最精悍的牙军骑兵充作箭头,一往无前的朝前杀去,大有不将宋军步阵冲透不罢休的架势。
虽然成列的步军对阻遏骑兵的冲击有巨大的优势,但像黑云都这般重骑兵不计伤亡的决死冲击,却不是这时代的步卒承受的住的。当面一层又一层的宋军步卒开始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唯有依靠重重血肉之躯一点点的吸收骑军冲阵的动能。
就在黑云都骑军速度渐渐缓慢下来之时,那早先观战的两百黑云都骑兵沿着同袍冲出来的血肉胡同再次冲敌阵,而前阵骑兵则让出箭头位置,在两翼骑兵的保护下,两股百余人左右骑兵成功互换了箭头位置,重甲的黑云骑兵当真只用三次冲击便击破宋军步阵,而陈德等神卫军则仅仅跟随在后冲入的两百黑云骑兵身后,仅仅付出十数人的阵亡便冲过了宋军的拦截。
陈德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看,浑身带伤的呙彦一边随意折断插入甲胄缝隙的箭尾,一边整顿着尚余的三百余名黑云骑兵准被再次向宋军大阵发起冲击,他心下不免一酸,暗暗发誓,终有一天要重建黑云都,以黑云长剑之名,威慑八方。
陈德没有看清的是,呙彦的眼睛中了流矢,血流满面,若不是箭势已衰,几乎要贯穿后脑。未免影响军心,呙彦当即吃痛将箭头从眼眶中拔了出来,宋人惯用带倒钩的箭头,一把之下便将眼珠扯了出来,连着筋脉软软搭在左颊。这呙彦也是血勇,当即强忍疼痛,抽出随身匕首将眼珠割断,随手丢到嘴里,生生咽了下去。钻心的疼痛反而使得他浑身疲乏尽去,望着远处,正在整队袭来的宋军步卒,连同正快速超越步卒追过来的云骑军,都似乎笼罩在一团血雾之中。一杆大旗书写“大宋南征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正在急速摇动,各部宋军在这面军旗的催促下都快速的向逃脱的唐军逼近。
呙彦环视左右,黑云骑兵大都身上带伤,胯下战马也疲惫不堪,可人人都神色坚定望向他,一名牙军从怀里掏出黑云都的旗帜,套在铁槊的枪头下面,立于呙彦身后,高擎的大旗迎风猎猎,红的也跟血染也似。
感觉温热的活气似乎一点点从自己胸腔里流失,呙彦用力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憋住一口气,把最后的力量留在身上,仅存的右眼狠狠盯着那面耀武扬威的旗帜,大声喊道:“杀曹彬啊!”双腿猛夹马腹。他胯下那良驹与主人心意相通,也迸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箭一般朝前窜去,三百重骑也纷纷打马紧随在呙彦身后,向宋军的将旗发起了最后冲击。
只见鼓起最后一丝力量和勇气的黑云骑兵前赴后继的冲向宋军大阵,还未接触到步卒,先遭受到云骑军的拦截,因黑云都冲锋的方向是直取主将,盔甲较为单薄的云骑军无法避让,只能硬碰硬的阻住黑云骑兵去路。双方骑兵一错而过之际,往往云骑被铁槊捅下马背,而黑云骑兵只在马上晃上一下,饶是这般,前番饱占了黑云骑便宜的云骑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亦未留住一心向前的重骑兵。
然而疲乏加上人数单薄,冲出云骑军堵截的黑云骑已不足百骑。宋军中军大阵里的曹彬轻蔑的看着不顾马力将尽仍拼命向前的黑云骑,哂道:“真乃莽夫!可惜了这帮热血男儿!”挥手命令早已集结地长枪手和牌子手上前,强弩在后待发。
其时宋军中有花装和纯队之说,花装即一队军中配置各色军器,而纯队则指一队军中只配长矛,强弩等一般兵刃。关于花装和纯队何种更有利于战力的发挥之争论一直持续到蒙元灭宋,而随各将领喜好不同。曹彬此番带来的所部原来尽是花装,是以黑云都第一次冲锋时并未遭遇到严整的枪阵与盾阵,但曹彬这等久经沙场的名将如何不知以步制骑之法,先前不过是过于轻敌而已,此番见识了黑云重骑强悍的冲击力后,迅速调集克制骑兵的步卒向前组成纯队。远远望去,纷乱一时的宋军步阵已然变成矛丛箭羽的铜墙铁壁。
而呙彦所率领仅存的黑云骑对面前严阵以待的步阵恍若未见,丝毫未做任何闪避的动作便直愣愣地向这宋人中军大旗冲去。冲近约两百步距离时,只听一声弦响,无数劲箭迎面射来,高速奔跑的健马当即倒下一般,有的骑兵被射中头胸腹等要害当即死亡,战马未死,犹自驮着尸身向前冲锋,铁槊却掉到地上。
冲近约百步距离时又是一声弦响,这番箭雨劲准兼备,几乎所有的黑云骑兵身上都被射的刺猬也似,冲在最前方的黑云都指挥使呙彦人马被射中不下百箭,当即扑到在地,黑云都的掌骑牙兵也被射死,大旗坠地,但最后几骑仍然不停向前奔突,最后连人带马一起摔在宋军的矛丛盾墙上,巨大的将宋人步阵前方几名步卒砸得连连后退。
有道是英雄重英雄,正当众宋将为这江南硕果仅存的骑兵而叹息时,忽然阵前一名满身箭矢的黑云骑兵从倒毙的马背上跃起,用尽全力将一截断矛向宋人将旗去,去势劲急的断矛恰巧击中旗杆,正迎风招展的“大宋南征升州西面行营都部署曹”的将旗坠地,令曹彬神色一沉,那名黑云骑自然被前阵宋卒戳得血肉模糊。见名满天下的黑云骑的确强悍无比,曹彬心下暗暗也觉得曹翰先下手将其屠掉大部也不失为可取之法。他转头看看西面烟火冲天的金陵,对身边观战的王侁道:“不想以潘曹二将之勇,居然弹压不住这群降卒。”
王侁微微一笑:“这二人有勇无谋,杀降在先,焚金陵在后,罪当诛杀,将军虽然不免受池鱼之殃,但此后满朝武将之中,再无人可与将军比肩耳!”他这话说得非常小声,仅曹彬可闻。放手方潘曹肆意妄为,违背陛下圣意必受严惩,而曹彬虽然有失察之责,但所受责罚将远远小于两人,当下大宋军方三员深受赵官家宠幸的大将以曹彬、潘美、曹翰三人为首,潘美和曹翰失宠,则曹彬从此坐稳武将之首的位置。
曹彬哈哈大笑,当即一边吩咐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率一千骑兵继续追杀唐军溃散,一边引领大军折返金陵。
但行至城中,曹彬却渐渐有些笑不出来,昔日花团锦簇一般的金陵,尽然处处残垣断壁,十室九空。凌波军在卢绛带领下,不记伤亡的攻城半日,已然突破下水门向东南方向逃走,留守大营的龙捷军副指挥使张恒率领千五骑军衔尾追击,现在还无消息。当下城中战况最烈的当属在石头城军营的攻城战。
胡则所领的天德军士卒大部分都是金陵左近人氏,目睹家园遭毁,耳闻同袍被屠,早已绝了逃生之意。尽管潘美命人拆毁民房,天德军军营外垒砌了数座高大的土山,拆下城头抛石机和床弩安置其上,对准天德军军营不断轰击,同时命令空鹤、虎捷诸军校尉率领士卒不计损伤的蚁附攻城,仍然不能突破天德军的防守,反而使士卒死伤惨重,层层叠叠的尸体几乎垒得和军营的寨墙一样高,而宋军步卒则踏着同袍的尸体向上仰攻,和天德军的守城军士奋力拼杀。
见此情形,校尉匡嗣向曹彬建言道:“都部署,末将揣测贼军营中定然没有存粮,莫不如行围困之策,待其饿毙。”
曹彬却横眉厉声道:“前番潘曹二人处置失当激起军变,如今本将亲临,倘若迁延时日无法平乱,叫本将如何向官家交代。”这匡嗣乃是他的心腹牙校,所以说话也少了几分顾忌。眼见金陵损失如此之惨,即便仅仅是池鱼之殃,也不免大大影响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想到此处曹彬神色阴沉,又道:“你速去传告潘美,倘若今日拿不下石头城,便换其它人来,他此后便可安坐营中,等待陛下旨意便可。”
这番军令传下,潘美不由大怒,但自己与曹翰约束部下不利,激起唐军变乱,金陵焚毁的罪名非小,为今之计只有在平乱中多力功勋,凭借陛下往日的宠幸,再加上自己和晋王乃是儿女亲家,不怕没有复起之日。他当即命令在自己所率的三万空鹤、虎捷上军中拣选精锐为敢死登城,号称一旦攻下天德军营,营中金银等物诸人自取。其时士卒彪悍,他所辖的军队因为防守城墙,后来又被调来和天德军交战,到没有尝到很多抢掠的甜头,此番重赏之下有勇夫,不久便征募了五千敢死劲卒,潘美亲自率领,个个身着两层重甲,箭射不透,冒着己方普天盖地的床弩箭和石弹便朝天德军营垒冲去。
至天黑时分,潘美派军使来报曹彬,天德军军营已经攻下,指挥使胡则战死于乱军中,尸首已被剁得血肉模糊,营中清点出两万多天德军士卒的尸体,另有千余士卒从军营后山跳崖,尸首四处散落,找寻不见。
眼见全城平定,曹彬方才松了一口气,又听营中军卒抱怨,出力实打实和唐军作战之军反而所得甚少,还不如那些在城中劫掠的士卒,眼见无法处置,曹彬只得通过匡嗣私下告知各军,可以私下在金陵收集军粮,但一日一夜后中军将张贴安民告示,全军回营休整。各部见都部署知情识趣,莫不大呼万岁,金陵百姓却又多遭了一重劫难。
注:《史记》李广传中的骑军冲阵
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虏易与耳!”军士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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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章 射虎
黑云都誓死阻截为陈德等人逃生争取到宝贵的时间,天色渐渐阴沉,进入蒋山山麓的数十骑逐渐摆脱了衔尾追击的宋国云骑。
虽然战马在夜里走山路容易失蹄,但陈德等人丝毫不敢停下来歇息,各人打起火把,牵着战马在山路上摸索着前行,饿了就往嘴里简单塞两把炒面,咬一口肉干,渴了遇到山泉就啜饮几口。山路湿滑,为防止失足跌落山涧数十人全用布带捆住腰间连成一串,饶是如此,仍然摔死了三匹马,还有两匹马崴了蹄子,也只好推落山涧。
黄雯也用带子将自己和陈德连在一起,被粗革马鞍磨出道道血痕一双素手紧紧扯着陈德的衣襟,在黑暗中跟着行路,她双脚打了血泡,每走一步路都疼得钻心,却强忍着不呼痛,努力不使陈德分心照顾自己,以致拖累行军的速度。
夜里山林显得格外静,偶尔只闻飞禽走兽扑楞楞的在道旁的树丛里发出声响,却瞧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是被惊动的野兔,也许是潜伏林中的猛虎。
行走至一处山湾林密处,忽然马儿怎么都不愿再向前行,士卒拉都拉不走,反而不住后退,众人正惊疑间,曾经跟随商队行过许多远路的石广元面带忧色,紧走几步对陈德道:“指挥使,马儿不肯走,必定是前面有什么猛兽伺伏,我等要不要就地宿营,点起篝火放出哨卫,待天明十分再往前走。”
陈德思索片刻,道:“不行,此刻我等离宋人追兵尚近,姑且再向前赶路一个时辰。”他话音刚落,山林里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虎啸,震得近处的树叶扑簌作响,紧跟着又有几声虎啸相和,声震四野。单单啸声传来,不少战马吃这一吓,浑身发抖,有的居然连屎尿都流了出来。
众亲兵也无暇顾及战马,全都抽出随身的腰刀、短槊,聚成数个集团,陈德将黄雯护在身后,取下马鞍背后的强弩张弦上箭,对准漆黑的林间,防止猛虎窜出来伤人。这林中猛虎可不比后世动物园中的大猫,绝对是这个时代的山中之王,数量也多,民间多有被老虎叼走牲畜,乃至吃人的传闻。时人对虎的恐惧心理已经根深蒂固,就连久经沙场的陈的亲兵们也有不少冷汗直流,腿肚发软的。
虎啸声过后,整个山涧忽然静得怕人,只闻风声吹动浓密的树叶哗哗作响,声音似海浪拍打礁石一般时疏时密。火把的光焰不能照远,还被凌厉的山风吹得明灭不定,更显得密林深处暗影重重,不少士卒甚至隐隐约约看到草深林密处似有灼灼目光在窥视这惊疑不定的众人。
过了一会儿,山风转小,草丛间犹有悉碎之声,众人仿佛听见自己自己的心跳在砰砰作响,忽然,不远处发出噼啪一声,仿佛走兽不小心踏断林间枯枝的声响,树丛摇曳处依稀看见黄黑相间虎斑在林中隐然一现,不少士卒当即高呼:“老虎,老虎扑来了!”七八支弩箭一起朝那方向发射。手握兵刃的士卒紧紧靠在一起,预备应付猛兽中箭后的反噬。
谁知射出的弩箭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没有激起任何反应,反而在其它方向又发出数声响动。其时众人手中强弩都已发射,陈德与其它持箭的士卒当即抛弩换强弓,不住的朝那方向放箭。老虎乃是极为灵敏的猛兽,在此月黑风高之夜猝然遭遇,众人都未存将之射杀的侥幸心思,只盼这狂风暴雨一般的乱箭能将它远远驱离。
良久,除了风声林声之外,再无其它异动,陈德料想猛虎已被惊走,经过这般折腾众人也都无心赶路,便命李斯安排就地宿营,依着林中这条猎人走兽踩出来的小径清理出一片空地,在四周点起旺盛的篝火,石元光还将布带拴着刀剑等物系于周围树林稀疏之处,一旦有野兽由经过可以发出响动,起到预先示警之用,另有十名亲卫被指派做第一班值夜,众人方才和衣躺下。
黄雯身着控鹤军步卒的衣饰,侧身躺在陈德旁边,她自十岁以上便被送入宫,还从未与男子同宿,心下害羞,是以背对着陈德,面朝外间林中。因为地方不大,两人避忌有旁边诸多士卒,均没有说话,万籁俱寂之际,彼此的心跳似乎都听得清清楚楚,黄雯开始还有些脸上发烧,渐渐心神宁静,只觉平安喜乐,不久便睡眼惺忪。
正当她半睡半醒之际,忽见山风吹开林密处一丛深草,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伏于不远处的灌木从中,状若潜行。黄雯当即发出一声惊呼,全未睡着的陈德心知不妙,随手操起放置身旁的强弩一跃而起,朝那猛虎潜伏的方向扣动扳机后,又拿起强弓,用尽全身力气把硬弓拉如满月,朝那方向连射数箭。众亲卫也被惊醒,众人一片喧哗,有的拿起弩箭胡乱放箭。只觉不远处的密林犹如择人而噬的猛兽之口一般,令人胆寒。
等待片刻,见林中再无响动,陈德沉声下令道:“明日还要赶路,不当值的士卒躺下睡觉。”见众人依令而行,方才扶着黄雯重新卧倒,轻声在她耳畔宽慰道:“那猛虎已被赶跑,早些休息,明日才有气力赶路。”
黄雯轻声“嗯”了一声,合身卧倒,这回却面朝这陈德了,她不敢直视陈德,只星眸微闭,身上微微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
过了一会儿,陈德见她的眼睫毛还在不住抖动,想是还未入睡,便轻声问:“睡不着么?”
黄雯睁开眼,看见陈德的脸与自己相距不过两寸,二人口鼻中喷出的气息相通,心下不由得大羞,重新把眼闭上,点点头。
陈德道:“你往常都住在宫中,未曾赶过这般夜路,睡不着也是寻常,我有一个法子,细细的在心中数数,大约数不到五百下,就会入梦了。”
黄雯听他温柔话语,心头微甜,展颜一笑,便依着他的话闭目数数,陈德也和上眼睛,一边盘算着如何逃避宋军追杀,如何整顿常润二州的军队,这上万人众如何在这乱世中生存,千头万绪的思虑纷至沓来,随即又带来沉沉疲惫之意,不知不觉间,已然沉沉睡去。
清晨时分,众人在山鸟的啁啾中醒来,才发现衣衫已被夜露浸湿。黄雯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躺在陈德怀里,二人仿似搂抱着过了一宿,不由娇呼一声坐起身来,感觉自己身上他的余温尚在,又是羞涩,又是甜蜜。惊醒的陈德犹自揉着惺忪睡眼不明所以,睁眼只见美人晕生双颊,不由一呆。
既然天色放明,也就不担心野兽偷袭,众人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在周围林中拣拾昨夜施放的箭支。有士卒在附近林中发现状若桃花的老虎足迹,发出阵阵惊叹,众人晓得自己已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不是战马警醒,早做预备,恐怕就要被猛虎叼走数人。
正收拾间,忽听不远处士卒大声惊呼,众人不明所以,都手持兵器赶过去看,却见粟特校尉石元光指着一块黄白相间的岩石,一枝箭半入石中,留着半截尾羽在外面,石头旁边还有几只折断的箭支,李斯拾起几支地上的箭观看记号,又凑过去细读插在石中的箭尾铭文,都是“神卫指挥陈”五个篆字。原来是昨夜黄雯将这块黄白相间的岩石误认为虎,陈德情急之下施放的弓箭。
这箭没石中的传说从来只见诸史书,众人皆以为以讹传讹之误,如今真个见到,众人无不拜服,李斯自己拿过强弩硬弓,在五十步外对着石头射了好几箭,都被坚石折断,后来又撺掇陈德自己再用弓弩对着那大石射出几箭,也不能射入石中,众人惊异赞叹下,只能将那没入石中的神奇一箭归为天意。后来民间愚夫愚妇传说,陈德初起时,曾于江南山中射杀白虎精,虎身化为顽石,白虎乃军中神兽,又主西方,此乃陈德以兵事而起,当据有西方之兆。
令陈德高兴的是,受着这神奇的一箭之赐,包括牙军校尉李斯、粟特都头石元光在内亲卫上下均暗暗有些指挥使乃是天命所归之人的念头,这念头越想越深,与众人的功名利禄之心互相激荡,仿似野草丛生一般不可遏止。众人受着神秘而未知的憧憬的鼓舞,居然忘却身上疲乏,为了节省马力,不少士卒还把马身上挂着的箭囊刀剑等物背在自己身上。数十人的小队以贩运私货走过山路的石元光为向导,在群山中穿行,途经勾容县、青龙山,沿途摔死三匹马,累死两匹,四日后终于走出了山区,尾随的宋军已经不见踪影,众人才倍道兼行往常润而去。
注:《李广列传》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⑥,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广所居郡闻有虎,尝自射之。及居右北平射虎,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作者:读史记,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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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章 问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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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进入润州地界,陈德一行便碰到了辛古派驻在州境的斥候,闻听指挥使来到,左军军卒无不大喜,一边飞马报告左军主将、润州团练使辛古,一边打扫驿站款待陈德等人。自从金陵逃出以来将近十日,陈德才第一次吃上熟米饭,洗上热水澡。
金陵生变以来,这些时日辛古一直派出斥候往西打探消息,甚至还有一支精锐小队换做宋军服饰冒险进入金陵,却还未归来。驻守常州的右军主将萧九也一直和辛古通报消息,询问有无指挥使下落,将为军之胆,辛古萧九自量有担当方面之力,却无统揽全局之才,眼看宋军消化完在金陵的胜利成果后,不日将要挥师东进,将尚未归降的州县一一铲平。正在神卫军上下都忧心忡忡之际,忽然传来陈德等人安然脱险的消息,辛古大喜过望,一边将消息通知常州萧九,让他到润州来面见陈德,一边飞马赶往州境驿站与陈德相会。
这日陈德还未安歇,亲卫便禀报大将辛古前来参见,陈德连忙起身相迎,二人均欢喜非常。陈德告知辛古李氏已降,金陵军民惨遭宋人屠戮,神卫军上下务必厉兵秣马,准备应付宋军随之而来的打击。
辛古则向陈德报告了近来神卫左军的情况,这些日子以来辛古一直在整训军队,左军目前已经扩充为十二营,包括四个长枪营,四个弓弩营,两个刀盾营,一个辎重营和一个骑兵营,因为辛古是契丹人,对于不设骑兵的军队感到不可思议,所以虽然江南少马,还是倾尽全力找寻来二十头骡子,十三头驴,五匹劣马,让五百军士轮流操练骑术。
此外,秉承陈德的指示,左军加快发展兄弟会,目前包括辛古在内已有成员一百零七人,皆是赤诚敢死的悍将劲卒,隐身在各营之内,是以即便辛古之粗疏,对左军内大小事宜都了如指掌。要知道五代时军队已经出现了职业化的趋势,虽然士卒敢战,但为利益驱使经常发生兵变,将领往往控制不了军队,赵宋到得后来也只有靠兵将不知的方法来压制武人。
陈德在军中建立兄弟会作为核心组织,既拉拢了军中最为骨干也最有野心的一批悍将劲卒,又通过他们掌握住了其它大部分军卒的动向,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得到了极大加强,尝到其中好处,身为一军统制的辛古心下也对指挥使想出的这一高招极为钦佩。
次日清晨,萧九带着五十亲卫也赶来参见陈德。由于他驻守的常州久经战乱,人烟反而不如润州繁盛,因此右军目前仅十营兵力,包括三个长枪营,五个弓弩营,一个刀盾营和一个辎重营。萧九在发展兄弟会成员方面较为谨慎,非经考验可靠者绝不选入,因此右军中的兄弟会成员目前只得七十三人。东路吴越军自从在常州之战遭到陈德的惨重打击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绝足不敢到常州挑衅。
见左右二军都操练精强,陈德欣慰不已,随后带着亲卫前往常州、润州检阅军队,亲自召见了辛古、萧九发展的兄弟会成员,从中挑选了二十八人充实亲卫,又在左右军中挑选了四百多人,重新将亲卫扩充为五百之数。
为了应付宋军即将到来的攻击,陈德下令右军主力向润州集中,左右军开始协同作战的演练。
宋军攻陷金陵后,并未急于向尚未投降的南唐展开攻势,而是稳妥地先把李煜和周后,包括重要的南唐朝臣通过运河送往开封汴梁,然后传檄各州县,限定原有南唐的文官武将须在一月内投降。因为常润二州兵力雄劲,旬日来,前来劝降的宋人使臣来了两三拨,但言辞间颇为无礼,直接要求神卫军万余士卒全部解甲归降,陈德等重要将领需亲自到驻扎金陵的升州西面行营告罪,等待发落。否则大军一到,便将负隅顽抗之辈碾为齑粉。
对宋使的这番作为,陈德和辛古、萧九等神卫军上下都颇感蹊跷,既然是劝降,哪有这般蛮横的,即便是打着先抚后杀的主意,也不能如此一开始就做出如此模样。既然摸不清宋国方面的真实态度,陈德索性专心演练军队,搜集军粮,所谓能战方能言和,自己实力强横,方能应付各种莫测之祸。
这日正在较场操练长枪营反制骑兵之术,李斯来报有宋使前来,陈德脸色一沉,道:“若是大言不惭,一味威吓之辈,就先晾他两天再说。”
李斯却面有难色,附耳过来道:“来的是将军旧识。”
“哪个?”因为沙场上杀声震天,陈德大声问道。
“以前住在将军府上的王侁。”李斯忙解释道,因为王侁曾经在陈德府中囚禁多日,陈德对他甚为客气,二人关系变得亦敌亦友,再后来王侁居然说动皇甫继勋造反,却间接促成陈德掌握神卫军,是以长期以来跟随陈德身边的锦帆军旧部对王侁到没有什么恶感。
“此人,”陈德微一沉吟,他官职提升后,对大宋朝堂也做过一番研究,越发觉得王侁不是个简单人物,不可等闲视之,于是跟在校场上的辛古交代一声,带着李斯来到会客的花厅。
只见王侁随手捧着一只细化盏,正在耐心吹去漂在表面的茶叶沫,抬头看到陈德进来,笑道:“陈兄别来无恙?”
陈德大咧咧的坐到交椅上,他直接从校场上赶过来,浑身顶盔贯甲,一屁股坐下去将竹制的交椅压得咯咯作响,听得王侁直皱眉头,陈德却满意的笑道:“王侁此来,莫不是为他人做说客吧?”
王侁轻轻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有人让我来看看神卫军有几分成色,不过我却是来劝你赶快远走高飞的。”
“哦?”陈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王兄玩笑了,依你之见,我军万余虎贲,在江南是难有立足之地了?”
“正是!”王侁当即点头,面色严肃,又道:“陈兄可是觉得手握重兵,据两州之地,可以待价而沽?”
陈德也不答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他二人甚是熟悉,心知王侁有话要讲,他也不着急。
“但你错杀了曹祖萌,此人乃曹彬亲侄,落了曹彬的面子,而且锋芒太盛,招人嫉恨。”王侁看着面无表情的陈德,徐徐说道:“曹彬现在对你是欲除之而后快,不过因为陛下和晋王对你有所耳闻,亦有所留意,才不得不假意招降一番,不管你降还是不降,他都会找个由头将你除去,你的部属,能用则留,不能用则去之。”
“竟有此事?”陈德微微一怔,未想到自己和曹彬居然无意中结下如此深仇大恨,随即不以为然道:“江南民心不向大宋,曹彬要吃掉吾神卫军,也非易事。”
王侁却摇头道:“陈兄,你是将才,但对于这民心向背的见识,却大谬。”他见陈德不说话,又接道:“天下大势,久乱则思安,如今江南百姓虽然怨恨王师,但只要几道安民告示,从此天下太平,陈兄难道真的以为升斗小民为为前朝舍身忘死么?就算是那些钱财遭了抢掠,亲族遭了屠戮的百姓,也只会怨天尤人,绝不会跟着陈兄你和王师作对的。再者,南兵软弱,如何是大宋禁军之敌。陈兄虽然练出了一支劲旅,但吾之见,至多不过万人之旅,南下王师二十余万,待其它地方平定之后,以全力击之,陈兄有几分胜算?”
见陈德脸现犹疑之色,王侁又道:“吾知陈兄善用奇兵制胜,但兵事向来以正合,以奇胜,只要南征行营全用正兵,步步压制,陈兄有再多韬略都是无用,就算你逃到那征伐不易的险地,以雄兵自守,只要我朝在江南委派官员,根深蒂固之后,江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民力和财富便可为我所用,到时陈兄能以一隅而抗天下否?”
他这番话讲的入情入理,特别是后面的推论,仿佛王侁看到过后世郑氏退保台湾,最终还是被灭的下场一般。陈德出了一身冷汗,脸上却不动声色,沉声道:“王兄,你不辞辛苦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与我论辩的吧!”
王侁见他语塞,却还是嘴硬,不由莞尔,旋即正色道:“日前在陈兄府上多受照顾,吾来此,便是出几条计策,相救陈兄。”
“有何出路?”
“吾有上中下三策。”
看着王侁皮笑肉不笑,穿上道袍就可以装神仙的欠揍表情,陈德强忍住狠狠抽他的怒意,咬着牙狠狠道:“德洗耳恭听。”
“上策是,陈兄当率麾下精锐走常州,下江阴,登船出海,沿着海岸线一直向北航行,在辽境登陆,吾与辽国汉人将门,以及眼下深受辽君信重的韩家有些交情,有他们庇护,大宋官家能耐你何?”
陈德听了他的话,面无表情,心头却暗骂,这不是让老子做汉奸吗,遗臭万年的事情,还上策,这叫挖坑埋你没商量。
“中策是,陈兄出自北汉吐浑军,听闻吐浑军指挥使卫将军对你颇为赏识,如果你能率领部属北归太原,以你眼下的名望和卫氏的力荐,北汉君主为收军心民气,也得容纳下你,将来我朝陛下必然亲征太原,到那时你再归降陛下,可以避过眼下曹彬对你的算计。不过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而且此策道路艰险,变数颇大,所以只能算是中策。”
“嗯,听起来不错,那下策呢?”
“下策是,当下南方诸州无不军力薄弱,鲜有能当将军兵锋者,将军可率麾下健儿南下安南,当下安南李氏王朝不服王道,将军正可一举平定,以此建立基业。只是安南地方偏狭,将军一去,恐怕再无重返中原的机会,所以只能算是下策。”
王侁面色沉静的说完这上中下三策,让陈德对他的印象全然改观,他心中已有决定,却一直盯着王侁的眼睛,沉声逼问道:“你刚才说的理由我不信,再问一次,你为什要帮我?若是你的回答不能让我满意,为防走漏消息,我会立刻将你诛杀,然后挑选一策行事。”
王侁见他说得蛮横,不由抚掌大笑,伸手做了一个手势,然后看着陈德笑道:“你手下也有不少我教中子弟,这个记号你应该见过吧。”
这手势状若火焰,乃是祆教徒祈祷火神所用的,陈德见石元光做过,不由奇道:“你居然是祆教中人?”
王侁缓缓将手收回袖中,幽然答道:“我怎么就不能是圣教中人?”不待陈德追问,索性向陈德做了一番解释。
原来祆教本是源于中亚的一种宗教,传入中土以来,信徒日益众多,但与佛道儒三家都有所冲突。最激烈的一次便是前朝安禄山之乱,实则有不少胡汉祆教徒加入了安禄山军中,虽然安禄山在中原名声甚臭,而且兵败身死,但至今幽燕等地胡汉人仍然奉安禄山史思明为教中圣人。
王家很早以来就信奉祆教,王朴辅佐周世宗建功立业,就曾大量借重各地祆教教徒之力,否则世宗北伐时,也不会有那么多城邑望风而降,这里面其实有不少祆教教众的功劳。当然世宗也满足了祆教徒的一些要求,他并不特别推崇儒道,甚至还主持过一次灭佛。
祆教教众自从安史之乱后遭到惨重打压,原本希望世宗能统一天下后自己能够光明正大的信奉,甚至使祆教能够和儒道佛三家并列乃至超过,可惜天不假年,世宗居然在北征辽国的时候暴死。这天下,居然糊里糊涂地落到了和祆教没半分关系的赵家手里。
注1:所谓祆教,后来演变为明教,在推翻元朝统治中出过大力的。
琐罗亚斯德教(zoroastrianism)是在基督教诞生之前中东最有影响的宗教,是古代波斯帝国的国教,也是中亚等地的宗教。曾被伊斯兰教徒贬称为“拜火教”,在中国称为“祆(音同「掀」)教”(注意不要把“祆”写错成为“袄”)。
琐罗亚斯德(前628年-前551年)是该教的创始人,他出身于波斯帝国建立前的一个波斯游牧部落贵族骑士家庭,20岁时弃家隐居,30岁时受到神的启示,他改革传统的多神教,创立琐罗亚斯德教,但受到传统教祭司的迫害,直到42岁时,大夏的宰相娶他女儿为妻,将他引见国王,此后,琐罗亚斯德教才在大夏迅速传播。77岁时,在一次战争中,在神庙里被杀身亡。
该教认为阿胡拉·玛兹达(意为“智慧之主”)是最高主神,是全知全能的宇宙创造者,它具有光明、生命、创造等德行,也是天则、秩序和真理的化身。玛兹达创造了物质世界,也创造了火,即“无限的光明”,因此琐罗亚斯德教把拜火作为他们的神圣职责。
琐罗亚斯德教是一种二元论的宗教,犹太教以及后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受它很大的影响,琐罗亚斯德教的神“密特拉”也进入到罗马帝国的宗教中。目前在伊朗偏僻山区和印度孟买一带的帕西人(parsi)中仍有很大的影响。
作者:祆教是个根红苗正的正规宗教,和异端邪说不是一回事的哈。
注2:周世宗灭佛
后周显德二年(955)五月,后周世宗诏天下寺院,非敕赐寺额者皆废之,所有功德佛像及僧尼并于当留寺院中,今后不得再造寺院。禁私度僧尼,凡欲出家者,须先取得祖父母、父母、伯叔同意,方许出家。唯两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东北)、京兆府(今陕西西安)、青州(今山东益都)置戒坛。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带铃、挂灯、毁破身体等。有如所犯,所在严断,递配边远,勒令还俗。重者准格律处分。令两京及诸州每年造僧帐两本,一本奏闻,一本申祠部。有死亡还俗随时开落。当年废寺院三万o三百三十六座,存二千六百九十座。有僧四万二千四百四十四,尼一万八千七百五十六。此即佛教史上著名的周世宗灭佛。至九月,周世宗又以县官久不铸钱,而民间多销毁铜钱造器皿及铸佛象,于初一,敕立监采铜铸钱,除县官法物、军器及寺观钟磬钹铎之外,民间铜器、佛像,限五十日内全部送官,官给价值;过期匿而不送,五斤以上死罪,一斤以下徒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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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章 转战
听完王侁解释,陈德心中已信了七分,虽然五代末年的儒生士大夫已经被摧残得几乎全无气节,但还不至于冒充祆教教徒这种大违圣人敬鬼神而远之教诲的事情来欺瞒他。如果王侁真的要包藏祸心,最好的劝降方法莫过于抬出晋王延揽的金字招牌,赵光义现在已是开封府尹,很有不少从龙之士看出兄终弟及的趋势,聚集在他身边。
但看着王侁一副期待的表情,陈德却道:“我虽然收留了一些祆教弟子,但我并不是信奉祆教的,你帮我,有可能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
王侁却洒然笑道:“倘若你见佛就拜之人,我也不会高看你一眼。圣教中兴,半由人力,半由天定。至少,以你脾性,不会对我教中弟子大开杀戒吧。”
陈德点头道:“我始终相信,武力不能剥夺他人的信仰,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抗。”他看了看面有得色的王侁,又道:“我不白受人之恩,开出你的条件吧。”
王侁嘻嘻一笑,拿起茶碗来喝了一口,悠然道:“就是你刚才那句话,倘若有天你能主宰大局,圣教座下弟子能够光明正大的行走世上,不因自己的信仰而遭受欺压杀戮。”
陈德点头道:“这个自然。”
王侁见他答应得轻松,反而皱了皱眉,沉声道:“陈兄,你可知道,儒道佛三家对圣教都嗤之以鼻,大宋官府亦蔑称为魔教,你现下答应得容易,将来你身边的从龙之士,恐怕会天天撺掇你拿圣教弟子开刀,到时你可要记得今日之诺。”
陈德不由莞尔,自己来自现代,宗教信仰自由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祆教又是源远流长有来历的,不似其它异端邪说,想不到这想当然的一口答应,到叫王侁看轻了自己,也罢,趁机敲他一番。
于是陈德故作沉思状,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说:“如果今后和将来贵教大力相助吾成就大业,权衡利弊之下,吾当然不会受那班腐儒的蛊惑了。”说完眼神灼灼的看着王侁,听他开价。
王侁对他知之甚稔,心中想,这番言行,才是那个白用了康曲达干五十个勇士,还顺手敲诈五千斤镔铁的陈德,他心中一定,微微笑道:“将军不日便要转战南北,各处军机消息想必是急需的,我祆教弟子遍布天下,可为将军耳目,若是攻略城池,我教中弟子可以为将军散流言,开城门,保全将军麾下勇士。”
陈德心中一凛,未想到祆教的势力在中原都已如此之大,怪不得正史上元末时,由祆教发展而出的明教能够挑动天下作乱,最终推翻元朝,不过正如王侁今日所料一样,各路英雄大多只是利用依托祆教起事,朱元璋成事后虽然立国号为明,但祆教却日益衰微,想是反而更加受到朝廷和儒道佛三家的压制打击之故,金大爷在倚天中的描述也不是空穴来风。
自己虽然赞同信仰自由的,但也不能放任祆教在自己的地盘上秘密结社,上策莫过于给与其公开进行宗教活动的权利,但严厉打压其秘密组织,这股力量宛如双刃之剑,一不小心就会割伤自己啊。陈德心中暗暗打算着,一边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道:“我知王兄担忧的是什么,不过你看我军中,尽是出身寒微的厮杀汉子,心思简单,这些人便是我起家的本钱,只要贵教不要去接触这些人,挖我的墙角,我便答应你,相助贵教光名正大地重返世间。”
王侁点点头,陈德的要求不能不说合理,对宗教的威力,他比陈德更加清楚,陈德禁止他在军中传教,乃是必要的自保条件,若非如此,如果有一天祆教鼓动士卒作乱,恐怕陈德亦控制不住。
见王侁答应,陈德心知他所求甚重,寻思着再加上一些条件,脑中忽然闪念,心想和李煜总算君臣一场,便帮他一把吧,又道:“还有一事,周后你是见过的。听闻晋王性好渔色,我担心他见了周后美貌,将之霸占,吾与李煜总算是君臣一场,不忍见他受此折辱,你能否想个法子,在李氏北上汴梁的途中将周后救下,暂且收留,将来送到我处。”
王侁见他沉思半响居然又提出这么个条件,不由面色古怪,答道:“晋王律己甚严,礼贤下士,你从哪里听说他性好渔色的?”见陈德不置可否,无奈地点头道:“周氏虽然贵为江南国后,不过一介女子而已,途中做点手脚,谎称她失足落水,又或是郁郁而终之类倒也不难。只是陈兄你,未免也太好色了吧?不过英雄本色,汉高魏武均是好色之人。”说完干笑两声看着陈德,心想当初自己就曾看见他和宫女私通,谁知居然还看上了周后,当真是色胆包天,人无完人啊。
陈德见王侁用惋惜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哭笑不得,这种事情解释就是掩饰,便洒脱地抱拳道:“如此多谢王兄。”他见王侁对晋王赵光义似乎很信任,又多嘴了一句:“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晋王今日作为,安知不是做出来让人看的?”见王侁似乎不以为意,也醒到自己失言,便说笑着把话岔开去。
二人又计议将来如何联络,陈德如何假借王侁名义调动各地的祆教弟子等事,直到次日清晨,王侁才告辞离去,临别前告知陈德,宋军升州西面行营大概会在一个月后整顿完毕,到那时会以狮子搏兔之势扫荡江南尚未降服的各州县,陈德要走的话就要抓紧时机赶快行动了。
送走王侁后,陈德立即召集辛古、萧九及校尉以上军官议事,这些人都是兄弟会成员,陈德将王侁所提计策和宋军月后将要进剿的消息告知众人,但略去了有关祆教一节,他注意观察被吸收入兄弟会的先教教徒石元光的神色,但见他神色自若,心中暗暗思忖,王侁说康曲达干和他自己并没有直接联系,只是都信奉祆教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陈德军中上层如辛古、萧九等均不是江南人氏,所以对长途转进并无意见,中层军官的利益已经牢牢地和陈德绑在一起,黑云都全军覆没殷鉴不远,二十万北朝禁军的战力不是一万神卫军独立抵挡得住的,众将所虑着,唯有底层士卒故土难离,加上长途行军会有很多水土不服的情状发生。
陈德待众将把长途行军所将会遇到的困难都说完后,先定下了取才去王侁所现之中策的决断,即全军从陆路走,通过宋军防御薄弱的州县相机转进到北汉。陈德估计北汉未必敢将新投效的军队安置要地,很有可能是指派一处山高皇帝远的军州戍守,担着名义,自筹粮饷,这也是五代时朝廷羁縻外系军队的一大特色。
然后让辛古左军为先锋,准备各种必要的攻打小城寨所需的器械,萧九右军负责后卫和两翼掩护,还负责全军后勤辎重的准备,各营校尉当日回去甄别士卒,父子均在军中的,儿子回去,兄弟均在军中的,弟弟回去,此外不愿随大军转进的,发给五十贯安家钱,由李斯带着伪装神卫军主力仍在润州,待大军开拔十日后,遣散士卒听任其自行返乡。如此整顿之下,裁汰了四千士卒,愿意跟随陈德千里转进的士卒达七千人,其中两千多人是数代从军的,出了军营无处可去,一千多人是金陵左近人氏,家园已毁,还有两千多人觉得神卫军军饷高,军中生活远比农家好,上下一心,因此自愿跟着营伍,见多识广不说,运气好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一切准备停当,趁着一个月黑之夜,七千江南子弟马裹蹄,人衔枚,偷偷出了润州大营,营中仅留下等待遣散的四千士卒,每天出操,巡城,买双份的粮食,混淆视听。十日后,这些留守大营带遣散的士卒也趁夜换上百姓的服饰,毁坏了军器自行离去,当地治安则由李斯带领着五十牙兵和原有的州署衙役维持。半月后,当宋人大军来犯前,李斯烧毁常润二州的所有民籍田亩簿册,带着五十亲卫飘然远去,扮作行商择近路直奔太原。宋人占领江南后,原打算按照原有民籍田亩征税,但李斯这一把火将原先记录全部毁去,没了凭据,地方士绅乡民花样百出的隐瞒户籍和田亩数量,接管的官员仓促间定出的税额,远远低于从前,因此此后数十年常润两州百姓感念李斯焚簿之德,颇有一些为他供奉长生牌位的,这是后话。
陈德率领神卫军主力出常润,小心翼翼的绕过宋国大军盘踞的金陵附近地去,来到被反出金陵的凌波军指挥使卢绛占据的宣州。陈德秘密带着亲卫与卢绛相见一面,道明过境借路之意,二人劫后重逢,感念旧识胡则已然殉国,分外唏嘘,得知陈德打算投奔北汉后,卢绛不但没有勉强他和自己一起坚持江南,反而让次子卢钟杰率一千凌波军精锐相随陈德。
陈德心知卢绛这也是为家族留一条后路,也许江南卢氏不保,卢钟杰这一支却可以在北方开枝散叶,为家族延续香火。
离开宣州后,陈德率神卫军沿着长江南岸走池州、江州,专门选择那些新近才投降宋国,上下官吏都是南唐旧人的州府,这些地方他只要不去攻州掠府,在县以下的市镇中收集军粮补给,地方官员要么干脆报称匪患,要么拖个好几天才上报。
直到鄂州,神卫军方才渡过长江,与留守鄂州的宋军见了一仗,宋军主力大都东进征唐,留守的军队见识了神卫军的强悍战力后,无不紧闭城门,而神卫军则在收集补给后迅速离去。
此后行军都在宋境之内,在祆教弟子和斥候的指示下,神卫军一路避免与千人以上的宋军接触,沿汉水进至邓州,因靠近汴梁,为防宋军惊觉,掉头向西,走尽量选取山区行军,走京州、华州、同州、在延州渡过黄河,进入北汉地界。
长途行军餐风饮露,其中艰辛难以言表,尽管陈德在沿途不吝金钱向居民购买粮食、蔬菜、肉类、药物等补给,还强拉了数十个郎中随军,渡过黄河之时,出发时的八千江南子弟仅剩下不足四千。过河之后,即遇到了吐浑军派来接应的军使,陈德率领幸存将士面对黄河,祭奠未能活着一路倒毙途中的同袍,全军将士悲喜交集之下,居然号啕大哭,状如炸营。黄河咆哮之下,不少活下来的兄弟互相歃血为盟,对天盟誓同生死共富贵。
然而,这一路艰辛也带来莫大好处,兄弟会成员已经发展到四百多人,其它军卒也都以身为营中人,死为营中鬼自许,就算王侁毁约偷偷发展教徒,这些士卒恐怕也难以背军入教。全军士卒历经风霜琢磨,耐劳敢战之处尤胜往昔。
作者:剑花烟雨江南的章节写到这里结束了,铁马秋风塞北的章节就要开始,戚继光有句名言,天下豪杰争长短可起兵于南,古今英雄争长短当用兵于北。感谢大家的支持。
对有关长征有疑问的朋友,可以看一下作品相关,元吉限于笔力和精力,尽可能给大家好的阅读体验,再次多谢支持。
注:焚籍惠民
刘茂忠
开宝中,令坚为吉州刺史,茂忠为袁州刺史,金陵破,后主归京师,两人者相约,一以主存亡易节,誓死报国,前二年,令坚寐,则梦人斗,大呼二寤,乃聚侍婢歌舞,喧笑达旦,始能寐,至是若与人搏击于帐中者,逾时而卒,茂忠度不能独奋,遂降,将行,悉燔州县军兴科敛文籍,所留田税簿而已,袁人德之 ,!
八十四章 夜宴
大宋开宝九年,年逾五十的赵匡胤在集英殿设宴款待“来朝”的前江南国主,违命候李煜。
丁香、龙脑、桂花、橄榄等各种香料和花瓣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宫殿,几案上堆满荔枝、龙眼各色干果,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等雕花蜜饯玲珑剔透叫人不忍下箸,一道道宫庭美食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奶房签、三脆羹、羊舌签、萌芽肚胘、肫掌签、鹌子羹、肚胘脍、鸳鸯炸肚流水一般送上前来,香气四溢。
不过能催动赵匡胤食欲与兴趣的不是这些天天都能见到的美食,而是呆呆的坐在下首的李煜。
“李卿,汴梁安住,朕为卿备下的侯府还习惯否?”赵匡胤有些骄傲地看着低头喝酒的李煜。
金陵被一把大火焚毁,未能取得计划中的南唐积储,开封府库中存粮吃紧,原来计划在去年秋天讨伐北汉的计划只得推迟了。这李煜看样子斯斯文文的,却没想到有这般玉石俱焚的勇气。
虽然王侁在密奏中将曹彬称病,潘美曹翰二将纵兵抢掠,烧毁金陵之事交待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北汉未灭,正是用人之际,对南征诸将只能斥责了事。
看着这文文弱弱的李煜,赵匡胤就怒从心起,都是民脂民膏,汝家保不住还要逞强,最后一把火焚之,当真该杀。不过当了这些年皇帝,赵匡胤也知道对李煜越好,就越能体现自己的宽厚仁慈,才强忍住怒意,还时不时宴请他,不过话里话外的敲打奚落是少不了的。
此时距离金陵陷落已快一年,周后在赴金陵途中投河自尽,押送李煜的曹彬停船命军卒河工在冰冷的河水里捞出尸体,由仵作验明身亡后交由地方官府焚化,如今只剩一捧香灰而已。
来到汴梁后,李煜常常自责最后还是没有在城破当日殉国而死,江南抵抗北朝,可谓壮烈,金陵城破,陈乔殉国、胡则殉国、裴约殉国、呙彦殉国,宋人让自己写信招降昭武节度使卢绛,结果出尔反尔,将卢绛诛杀,卢家长子同时殉难,二子不知所终,三子据说与一些凌波军旧部沦落为洞庭水寇。就连周后一介女子,也不欲受辱而自尽,而自己却苟活了下来,是以日日借酒消愁,只当自己已然不在这世上。
一队队身姿曼妙的舞娘宛如花间蝴蝶一般穿梭于中庭,李煜只恍然未见,只端着酒杯发愣,甚至没有听清赵匡胤的问话,引起大宋皇帝以鼻音不满地重重哼了一声,对面陪坐的晋王光义更是眼中闪过一末寒光。
李煜这才从霓裳羽衣的追思中惊醒过,有些仓皇而不明所以的仰头看着赵匡胤。
“竟是这么个软蛋糊涂虫,”赵匡胤心里不满地嘟囔,脸上却仍然和颜悦色道:“李卿,这些舞姬皆是江南进贡的,曲舞也都来自江南,可以为卿聊解思乡之意。”
李煜闻言大惊失色,连忙离座叩首道:“罪臣曾经忤逆陛下,现在早已痛改前非,安居汴梁,绝无异心,还望圣意垂怜。”
他这般仓皇样子,落在一旁陪坐的江南臣子徐弦、张洎,还有那些李煜曾经指点训练的江南舞姬,哪怕再没心肝的人见此情景都心中恻然。
赵匡胤却不想把气氛搞得如此糟糕,他请李煜等人不过是做个陪客,高兴了逗逗,不高兴了拍拍,今天还有些要紧话要点拨某人,便不和他计较,想到这里温颜抬手道:“李卿快请起,你在汴梁的言行,朕都看在眼里,安心住下去则可,所需诸般物事,可以向朕禀明,也可以向晋王光义、滕王德秀索要。”
赵光义脸色微微一变,和赵匡胤长子、滕王德秀一起拱手点头。
李煜唯唯称是,赵匡胤点点头,转过话头道:“听闻卿本来无意继承江南一方,只因长兄弘毅早亡,才以嫡长子接掌国祚。”
李煜不知他为何发问,点头恭敬道:“正是。”
赵匡胤温颜点头道:“立嫡立长乃百王不易之制,卿谦谦君子,有季札让国之风,朕甚嘉许。”说完举杯示意,与李煜共饮一杯,两旁陪坐的晋王赵光义、滕王赵德秀、秦惠王赵德芳,以及南唐降臣徐弦、张洎一起举杯陪饮。
晋王光义听到“季札让国”四字之时,脸色微变,虽然从容自若的举起杯子将酒喝了,手却狠狠的捏着酒杯,原本白皙瘦长的手指上骨节暴起。
十几日后,正是隆冬十月,开封城中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赵匡胤忆起贫贱时与幼弟光义赏雪之乐,便传召光义入宫一起饮酒赏雪,兄弟不欲外人打扰,乐融融地暖酒烤肉,半酣时,武人出身的光胤随手拿起玉斧在雪地挥舞,高声笑道:“自古以来,以白身而帝王,汉高第一,吾可追随其后。这大好江山得来,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赵光义在旁吟诗相和,二人均酣醉一场,夜深,赵光胤于梦中被痛醒,直觉腹如刀绞,他心思之巧不让文臣,不然也不会黄袍加身,一思量便大概推究出前因后果,命人立刻传召长子滕王赵德秀进宫即位,等待许久,德秀未至,宫人禀报晋王光义前来觐见。赵匡胤是过来人,见此情形哪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传旨屏退众人,轻纱烛影之中只留兄弟二人见这最后一面。
赵光义早已安排心腹控制了禁宫大内甚至整个汴梁,数年谋划等的便是这一夜,闻召便匆匆赶到兄长寝殿之中。此时赵光胤已是面如金纸,见到光义前来不由怒喝:“汝做的好啊!”他行伍出身,又做了多年天子,虽然已在弥留之际,话语间自有非凡威势,光义心虚,侧过头去不敢与他直视。
见光义如此形状,赵匡胤更坐实心中猜测,原本湛然的眼睛顿时失去光芒,抬头看他道:“吾知汝素有大志,果不其然,汝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便已逝去。
“阿兄!”眼见兄长驾崩,赵光义双膝跪地放声大恸。
次日,晋王赵光义继承大统。新君即位,朝中大臣皆有封赏,连降国之君李煜,也由违命候进位陇西郡公,只是实际待遇却更差,赵光义看不惯他,连善待降臣的样子都懒得做。朝中重臣商议,敬先皇庙号太祖,谥号英武圣文神德皇帝,改元太平兴国。
大宋朝廷忙着操办太祖丧事与新君登基之事,一直担心宋国皇帝兴兵攻打的太原君臣也松了一口气,如何处置滞留在汉境长达三个月之久的陈德所部,摆上了北汉君臣的议事日程。
大汉天广运三年,丞相郭无为、大内都点检宦官卫德贵、宣徽使范超受大汉国主相召入宫议事。
晋阳宫城乃是数十代君王营建而成,十分高大雄伟,周长达四千五百二十步,高四丈八尺,城墙以米浆泥土夯筑而成,兵刃斫刺难入,宫城城墙上每隔百步有木质箭楼上安置着威力巨大的床弩,每个箭楼上都高挑着连成数串的灯笼,将宫城城墙内外照得恍如白昼,箭楼之间不断的有禁军士卒来回巡视,戒备极其严密。
上代汉皇乃是被刺客所杀,现在晋阳宫禁分外森严,众汉皇亲信大臣在城门口也得让禁军士卒检视一番,方能移步入内。
汉皇刘继元身形不高,显得颇为敦实,嘴唇和下巴上留着浓密的棕色胡须,眼眶深陷,目光犀利如鹰隼一般,一见众位大臣在殿中落座,便开声道:“领侍卫亲军都虞侯,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又来上书,为投效的陈德说项。诸卿可有计议?”
原来吐浑军指挥使卫倜自从出使南方受伤归来后,伤势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日渐严重,虽然强撑着等到陈德等人率军来投,但没有多久便与世长辞。因为北汉上下都担忧宋庭扫灭南唐后兵锋北转,害怕如果明目张胆的收留南唐大将会激怒宋庭,但如果将陈德等人交给宋庭又寒了将士之心,失了锐气,君臣上下计议不决,便让陈德和他的四千士卒暂时停留边境,照着四千人头按月接济粮食衣物等补给。
哪想大臣们各怀心思,这一耽搁便是三个月之久,卫倜已然不在,更无人为陈德等人出头,唯有建雄军节度使刘继业不断上书,请求朝廷妥善安置陈德等人,不管是北拒胡人,西防党项还是东抗大宋,北汉军力捉襟见肘,太需要这只精兵了。
“国主万万不可收留此等叛降之臣,激怒宋室来伐啊!”丞相郭无为大声谏言,他向来主张对宋议和,岂能同意此等触怒天朝的行动。
大内都点检宦官卫德贵本来对陈德所部如何安排持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他与郭无为明争暗斗多年,郭无为反对什么,卫德贵必定支持,反之亦然。因此阴测测道:“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郭相要陷陛下于不义,令天下英雄对大汉寒心么?”
郭无为被他抢白,勃然作色,正待发怒,向来游走于郭无为与卫德贵之间,从不表明态度的侍卫亲军都虞候范超却拱手道:“陈德原是故卫倜将军麾下吐浑军都虞侯,吐浑军均是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卫将军故去后,失了压制,已经赶走了好几任朝廷任命指挥使。眼下朝廷无力讨伐,陈德所部千里行军,汰弱留强,皆是精悍之卒,不如命他接任吐浑军指挥使,若是他压服不了吐浑军那帮悍卒,是他没本事,就算他能收服吐浑军,也总好过让那帮亡命之徒自己推举军指挥使。”
“糊涂,陈德勇过潘曹,所率士卒皆是精悍猛士,再让他收服吐浑,将来谁能制之?”丞相郭无为双目圆睁,大声反对。
卫德贵难得被范超支持一回,哪能不投桃报李,嗤笑一声道:“丞相此言谬矣,吐浑军虽然强悍,不过三千骑兵,那陈德所率部属也不过四千,总共才得七千兵马,能做得什么大乱,再说了,岚州地方贫瘠,北接契丹,西接府州折氏和夏州党项拓跋氏,乃四战之地,啃沙土,打苦仗,只怕哪个月粮饷不济都会激起兵变,他拿什么叛乱?”
刘继元闻言微微点头,他不甘心投降赵宋,陈德这样的悍将劲卒,他是从心底里想收为己用的,只不过一直怕触怒大宋而犹豫而已。眼下宋人国殇,新君即位不动刀兵,倒是个吃下这股实力的好时机。当即摆手制止了还待说话的丞相郭无为,传旨命陈德前来太原晋见,他要亲自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顺便见一见这个据说连曹彬侄儿都敢杀掉的莽夫。
注1:《宋史》卷一百一十三记载,北宋仁宗天圣(1023--1031)之后,一级大宴在集英殿举行,二级宴会在紫宸殿举行,三级小宴在垂拱殿举行。和其它割据政权不同,有资格争正朔的南唐其实是宋国的心腹大患,另一个有资格争正朔的政权是北汉,所以款待李煜在集英殿应该是合适的。
注2:季札让国
吴王诸樊一直到过世之前,都还念念不忘弟弟季札。他留下遗训,让后人将王位依次传给几位弟弟,这样最终就能传到幼弟季札的手里,以满先王寿梦生前的遗愿。继位的吴王夷昧临终前,要把王位传给季札,但被季札再一次拒绝了。为了表明自己坚定的决心,他再度归隐而去。孔子曾经说过:「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司马迁赞美季札是一位「见微而知清浊」的仁德之人。
笔者以为季札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流传下来许多有关他人品的小故事大家有兴趣可以查查看。赵匡胤不欲伤兄弟之义,皆夜宴的机会,以前代吴越贤人季札让国来点醒赵光义不要觊觎皇位,结果反而激起光义不满,利用其在开封和宫中的势力杀兄夺位,斧声烛影遂成千古疑案。
注3:《湘山野录》中记斧声烛影
是夕果晴,星斗明灿,上心方喜。俄而阴霾四起,天气陡变,雪雹骤降,移仗下阁。急传宫钥开端门,召开封王(即太祖赵光义)。延入大寝,酌酒对饮。宦官、宫妾悉屏之,但遥见烛影下,太宗时或避席,有不可胜之状。饮讫,禁漏三鼓,殿雪已数寸,帝引拄斧截雪,顾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带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周庐者寂无所闻,帝已崩矣。太宗受遗诏于柩前即位。逮晓登明堂,宣遗诏罢,声恸,引近臣环玉衣以瞻圣体,玉色温莹如出汤沐。
注4:前书中称刘继业为杨业、杨继业的说法,乃是常人对杨业的称呼,杨业本来已是名将,虽然朝廷赐他国姓,但底下的军卒还是按照老叫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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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章 晋阳
晋阳,始建于公元前五百年,即使是唐代,它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古城。
作为屏蔽中原的雄城,,一千五百年来,每一个朝代都对将它的城墙加高加长,惟有如此,中原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晋阳的城墙,初起时周长四里,高四丈,墙厚一丈,七百年后,西晋并州刺史将它扩为周长二十七里的大城,南北朝时成为北齐的都城,北齐皇室在晋阳修筑了无数的宫殿楼宇,着实将它变成了一座辉煌的都市。晋阳从此成为帝王基业,李渊据此反隋,唐代晋阳被定为北都,又称北京,与东都洛阳、西京长安齐名,名将李勣再次扩建晋阳,在汾河之东修筑了和西岸老城同样大小的姊妹城,双城隔河相望,互为犄角。武后又将两座城池连为一体,最终修筑成展现在陈德眼前这座东西长十二里,南北宽八里,周长四十余里,汾河穿城而过,有城门二十四座的雄城。
当晋阳高大的城头浮现在地平线上方,陈德着实被惊呆了。
“晋阳用武之地,足食足兵,真乃天授的帝王基业啊。”策马在旁的牙军校尉李斯感叹道,想起大唐名臣刘文静劝高祖李渊起兵反隋,重要理由便是晋阳城高大险要,三晋士卒彪悍,粮食充足。世事难两全,险要的城池往往土地贫瘠,人民稀少,而土地肥沃,人民众多之地往往又难以据守,偏偏晋阳竟然数美兼具,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雄城。
陈德带着左军统御辛古、牙军校尉李斯一起前来觐见汉国皇帝刘继元,随行只有二十亲卫。为求继任吐浑军指挥使,陈德早派李斯到晋阳打点重臣,特别向宣徽使范超和大内都点检卫德贵各行贿十万贯。刘继元传下的圣旨虽然只让他到晋阳觐见听命,其它语焉不详,可范卫二人早派家将向他通报了汉皇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的消息。
“可笑这帮奸贼居然还指望借大人之手收拾我吐浑子弟,却没想兄弟们都盼着大人早日往岚州相见。”燕四郎是陈德早在蜀中时便见过的,卫倜去世前派他带着五十吐浑牙兵在黄河岸边等候陈德等人的消息,陈德东渡黄河后,燕四郎一见面便向他禀报了卫倜希望陈德接掌吐浑军的遗愿。
卫倜故去前,召集军中宿将,交代将指挥使大位传与陈德。这一年多来,陈德率部在江南连挫潘美、曹彬,更阵斩钱王,声名远播。因为卫倜早任命他为吐浑都虞侯,是以听到这些战绩之时,曾随卫倜出使蜀中的吐浑军军将也深感与有荣焉,更羡慕辛古因为追随陈德,仅仅一年多便由契丹人都头而官至副指挥使。吐浑军中本多胡人和胡汉杂种,尽是粗鄙不文之辈,不服管束的满地都是,但自认能做军指挥使的倒还没有,众军将见陈德并不以辛古是异族而疏远,又是出身本军的,因此面对卫倜的遗命,都俯首听命。卫倜故去后,几个校尉各自约束本部,商量决定派出和陈德相识的燕四郎前往相迎滞留在隰州边境黄河岸边永和关的新指挥使。
初来乍到,陈德不欲以擅掌吐浑军触怒汉皇,方派李斯带着金银到晋阳上下打点,其间吐浑军赶走了好几任朝廷任命的指挥使,直到近日终于得到了将要接任的消息。
看到晋阳城头的时候其实离城门还有段距离,天色尚早,众人也不急着进城,放缓坐骑,陈德开始悠闲地打量起官道上匆匆来往的人群。
晋中尚武,民风彪悍,女子尚节,街来来往往的多是男子,挎着腰刀着军服的士卒随处可见,虽然衣衫简陋,面目粗豪,许多人拇指和食指之间有厚厚的胼胝,显是时常练习射箭所致。
街道两旁的摊贩多卖些炊饼热汤之类,陈德等人风尘仆仆一路赶来,走到晋阳城门口倒觉得腹饥口渴了,便寻一处茶摊,将坐骑拴在道旁的柳树上,二十几个人坐了五张桌子,叫茶博士给每桌都来壶热茶,切五斤羊肉,外加一人一碗热呼呼的汤饼,打算先歇个脚饱餐一顿,城中驿馆虽然也提供饭食,但陈德一行人数众多,骤然到来,恐怕接待宾客的吏员也要安排好一阵才能让大家吃上晚饭。
正吃喝间,官道远处烟尘弥漫,七八骑锦衣华服的骑士从道路中央横冲直撞而来,后面跟随这四五十骑家将。来者胯下高头大马,衣着锦袍貂裘,腰悬错金刀,鞍挂雕弓,后面家将的马匹上挂着不少野鸡野兔之类,料想是晋阳城中富贵人物行猎归来,道路两旁的百姓见此情状纷纷避让一旁,由他们过去。
来到这处茶摊前面,当先一人忽然猛拉缰绳,坐骑一声长嘶,立在当地,他指着拴在道旁柳树上陈德坐骑,转头对身旁一少年道:“郭哥儿,你看这是不是青海骢?”
那郭姓公子本待开声斥责他差点撞到后面的人,顺着他手势一看,眼神顿时收不回去,道:“正是,这青海骢我爹营中也有数十匹,都是军将的坐骑,城中别处倒也不易见到。”话语间流露出一丝骄傲。
众人听他此言,顿时都围着陈德那坐骑打量起来,啧啧赞叹,却全没留意马主人正在一旁茶摊里吃喝。
陈德这坐骑乃是已故黑云都指挥使呙彦所赠,浑身都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黑云都战马是南唐朝廷花费重金由西蜀、契丹或吐蕃购入,这匹青海骢便是来自吐蕃,端的神骏非常,那日金陵突围全仗它驮着陈德和黄雯两人摆脱宋人追兵。是以陈德对此马也极其爱护,他自己的身体衣饰都有黄雯照料整理,每日无事时便伺候这匹坐马,哪怕这番长途跋涉前来,一得空便将它洗涮得油光水滑,马鬃亮闪闪得犹如黑色的锦缎一般。谁料竟引起这帮权贵子弟的注意。
陈德虽然不动声色,他的部属却忍耐不住别人围着指挥使的坐骑指手画脚,左军统御辛古大喝一声:“尔等快快闪开,没看见马主人在旁边吗?”
那群人回过头一看,却见二十几个军汉打扮的人正坐在茶摊里吃喝,陈德此番还未得汉皇口授军职,是以并未打出旗号。
这些围着他坐骑的人自然也认不得他,平白无故吃人一喝,那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脸上挂不住,当即脱口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对爷们大呼小叫?”带着数个家将来到茶摊之前,挥手一马鞭就要抽在辛古脸上。
郭公子一直打量着陈德等人,见锦衣青年居然贸然出手挑衅,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人如此跋扈,陈德脸色微沉,辛古却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拉住鞭梢,用力一拉,他力大如牛,顿时将那人拉到面前,举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举手对着他脑袋闷头盖脑一巴掌。
这人原来身材也不算矮小,吃辛古一巴掌居然禁受不住,仿佛滚地葫芦一般远远摔了出去,爬起来时白皙的脸颊上已多了个巴掌印。
陈德本不欲生事,但辛古出手着实太快,他也来不及阻止。见事已至此,也只能拱手笑道:“各位朋友,我这下属脾气大了一些,受不得羞辱,说不得委屈了这位公子,在下这里赔礼。”
众人还未答话,那被打倒在地的人捂着脸爬起来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将这群杂碎砍为肉酱!”他手下几个家将纷纷拔出腰刀护在他的身前,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权贵公子固然看不出深浅,这些家将却是有眼力的。陈德等人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动手便是非死即伤,没有主事的说话,谁敢上前,再说,青海骢这等名马,要是没点身份的,只怕骑不出十里便要给人抢了,这些人却能随随便便把马拴在道旁,安然坐在这通往城门的官道茶摊里吃喝,就不是简单人物。
那郭姓公子却慢步上前,拱手道:“在下郭重威,家父是朝中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陈德还未开口,燕四郎在一旁大声道:“吐浑军进城办事,不想死就滚开。”说完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地上。
郭重威身后几人本来还气势汹汹,尤其是吃亏那人,一副不肯干休的样子。谁知一听燕四郎报出吐浑军名号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那郭公子沉得住气,抱拳道:“原来是吐浑军的兄弟,果然英武异常,吾这朋友冒犯虎威,这厢代他告罪了。”说完也不待陈德等人答话,招呼其它几位公子,带着家将灰头土脸地打马跑回城去。
这伙人如此前倨后恭,到让陈德等人大感意外,纷纷向吐浑军旧人辛古和燕四郎打听究竟。原来吐浑军尽是悍将劲卒,极难管束,原先屯驻晋阳时便让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吃过不少亏,先后两任指挥使都是极其护短之人,宁可与皇上强项,也绝不交出犯事的小卒,久而久之,渐成威势。到后来军指挥使卫俦被冤杀,全军被发配岚州,吐浑子弟对汉皇失了念想,反而更加嚣张跋扈,既然连朝廷任命的指挥使都敢驱赶,还有什么干不出的。而汉国想要倚重这只力量,更不敢将他们逼反,所以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犯上作乱,对吐浑军的跋扈行为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在军粮军饷两处加以克扣而已,而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只要惹到吐浑军,便只有自认倒霉。
这班不名一文的骄兵悍将,能让朝中亲贵公子吃瘪,也算是五代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李斯叹道:“未想到吐浑军之威名至斯!”
更正:上一章的开宝八年应为开宝九年,天会十三年应为广运三年,范超官职为宣徽使,吐浑军驻地在岚州,前出朔州与契丹相接。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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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镇和悍卒想来为人所诟病,但是问一句,向权势低头难道就是高尚??
有人拿藩镇的种种暴政来说明藩镇的不好,那么,是不是没有这些暴政藩镇就好了呢?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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