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章 夜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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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郭年杀入宋军营垒的同时,偌大宋军营寨周围,好几处遭到了神卫军的夜袭,这时代人由于营养不够均衡的原因,大多患有不同程度的这是叫做雀盲的夜盲症,相应的的在军学上对夜袭的手段利用得并不十分充分。陈德自接掌神卫军后,除了个士卒增加薪俸,就是让这帮玩命训练的家伙吃好喝好,所以神卫军士卒即使曾经罹患雀盲的也大多好了,此后陈德有针对性地将许多现代的夜袭战术加入到训练中来,所以此番派出五个营的兵力夜袭宋军大营,方才收到奇效。杀进宋营的士卒边大声喧哗砍杀,边将随身携带的猛火油瓶等物四处抛放火,一时间宋军营盘四周都是火光熊熊,杀声四起。
控鹤军校荆嗣拼命带着几个军卒试图缠住冲进营盘的唐军,谁知在大多数宋军士卒还在在稀里糊涂的披甲找刀的时候,突入的唐军居然在瞬间对荆嗣所带的哨卫们形成了局部优势,已经当了十年禁军,在平蜀、平汉诸战役中勇悍过人的保雍刚刚冲近便被好几个唐军团团围住,上下五六把横刀一起招呼,当场将这个悍卒断为几块。吓得跟在后面的张凤当即“妈呀”一声喊,拔腿便逃。荆嗣本人也被一名唐军抽冷子一刀砍中右腿,倒在地上,本来已经闭目待死,谁知那几个唐军士卒也不管他,抛出几个猛火油瓶之后,便向营盘更深处杀去。
这几日曹彬晚上老是睡不着觉,李继勋几次诱敌不成反被唐军戏弄,虽然并未直接质疑他的将令,却令他本来在军中并不甚高的威望更受动摇,就连曹彬本人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中了金陵为拖延大军攻城而施的疑兵之计,可他忌惮王侁的密折奏事之权,不敢直接向王侁求证心中所疑,愈发忧心忡忡。营盘外围杀声火光初起之时,曹彬几乎是所以宋将中第一个从榻上跳起来的。他匆匆披上盔甲冲出营帐,拿起亲兵递上来的腰刀,环顾左右,直觉东西南北各个方向都有火光和喊杀声,心中暗叫这唐军将领好生狡诈,四面夜袭叫自己判断不出他真正的突袭方向。想到这里曹彬心中一动,沉声道:“速速传我将令,东西班直都指挥使李怀忠、殿前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御龙直副指挥戴兴集合班直精锐,先锋都指挥使曹翰到我大营面前听用,其余各部紧守自己营盘不得擅动,士卒有无故喧哗者立斩。”
因为遮护跨江浮桥事关重大,行营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夜晚都宿在水师楼船之上,他也听到岸上大营四周杀声震天,身旁亲兵问道:“田都监,大营遭到夜袭,是否让水师靠近南岸,发射弓矢相助大营击退来犯之敌?”
田钦祚瞪了那亲兵一眼道:“你懂什么,万一是南贼声东击西之计呢,令所有军卒都起来各守本位,未得本将命令擅动者立斩。”
四面传来的喊杀声和火光越来越大,曹彬却稳稳的站在自己大营之前,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唐军绝没有实力突袭整个宋军大营,那么哪里是此次唐军夜袭的目的所在,便要看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忽然手下哨探来报,从金陵城方向冲出一支人马,水陆并进,约两万人马直往挽系跨江浮桥的采石矶佛塔杀去。这佛塔乃是南塘细作,现舒州军事推官樊若水假借礼佛为名修筑的,试想大江之上风急浪涌,若非有此石塔拴系着,浮桥早被水流冲得七零八落。唐军若要捣毁浮桥,要么从上游以巨舟猛冲,要么设法毁掉长江两岸拴系浮桥的建筑,别无他法。
曹彬听闻南军果然奔着佛塔方向去了,心中暗喜,到底还是为了毁我舟桥,若是大军在这里与南军绞做一团,倒还真难以抽出人马遮护浮桥,好在自己手上扣着这么一支精兵,当即下令道:“李怀忠、赵廷翰、戴兴速率领班直精锐截击夺桥逆军,曹翰带前军去断逆军退路,田钦祚率水师封锁江面,堵截逆军水师靠近浮桥。”
眼看各部都领命而去,曹彬方才安心传令营中尚余的效节、忠猛、广德诸军各指挥,在各自部署、巡检等将官的带领下,全力反击前来袭扰的唐军各部,另外命骁武、龙捷、虎捷诸军将校帐前听用,准备亲自带出去拦腰斩击突袭舟桥的唐军主力。
就在宋军水营大军各船起锚,缓缓驶向长江下游,预备堵截金陵水师的时候。一支人马急匆匆的赶到了浮桥北端,今夜当值的平远军第八指挥副使怀苟荣将他们拦住,喝问道:“舟桥夜间禁止通行,怎的恁不懂规矩?”那领头的将军一把掀开面罩,露出一张扭曲得有些狰狞的脸孔吼道:“我乃殿前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江南大营遭敌夜袭,曹帅急调我等过江援救,军情如火,你还不速速让开!”说完“啪”的一甩马鞭,鞭花在怀苟荣脸前不过半寸处炸响开来,那赵廷翰手下军士更如狼似虎般冲过来将拒马搬开,然后簇拥这指挥使大人,推着满载各种盾牌弩箭等军械的小车急急忙忙地向江南赶去。等这支殿前司精兵全都逶迤离开桥头,怀苟荣方敢摸着自己的脸颊,确信没有被鞭子抽出血。望着大江南岸烽火连天,怀苟荣往江里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殿前司的灰孙,赶着去送死投胎,大爷不拦着。”
“好险,指挥使,若是刚才那军校不让我等上桥又当如何?”扮作大宋殿前司禁军的神卫后军校尉郑宾问道。
“我等若真的是殿前司禁军奉命过江救援大营,他胆敢阻拦,当场砍了便罢。”陈德望着前面傲然道,他禁不住用力在这规模宏大的浮桥上跺了几下,即使今天他的任务是来毁掉它,还是忍不住要为它而骄傲,公元一千年前的长江大桥啊,虽然完全是舟船连接铺上木板搭建,但在宽阔的江面上却显得分外稳固。陈德不止一次在城楼上遥望这座大桥,舟船拼接而成的绵长桥体紧贴在水面上纵跨长江,别有一番惊人气势,而木结构建筑特有的细腻也在这座哪怕是临时的舟桥身上也展现无疑。前后桥头都搭造了敦实的木质箭楼,为了防止唐军水师前来毁桥,大桥两边还修了大半人高的护墙,架设着床弩,由宋军士卒警惕的守卫着。甚至在刚才桥头的时候,陈德还看到了箭楼的门楣和柱子上都雕刻着细腻精美的花纹。真是一座巧夺天工的艺术品,陈德不无遗憾的想到。
上桥后陈德所率的神卫后军五个指挥的人便将随军行进的车辆下面的塞子拔掉,表面上堆满弓弩重盾等战具的推车里实际上装着满满的火油,随着他们从江北一路开到江南,整个桥面到处都是这些渗漏的火油在流淌。
大约是见惯江北开过来的军队的原因,大桥南面守卫的宋军士卒盘问得并不认真,直到陈德等人快要走出重重叠叠设防桥头区域,陈德方从辛古手中接过一支火把,回头有些遗憾的张望了一眼着气势恢宏的第一座长江大桥,随手将火把扔到了地上。
霎那间,只见一条火龙喷涌着灼热的毒舌,迅速从桥头蜿蜒到了整座浮桥,因为大桥是木质结构的,熊熊火焰很快使全部桥体都燃烧起来,这条火龙疯狂舞蹈,随着风势旋转方向,很快烧成一片火海。把广阔的江面映得一片通红。这时江风正劲,风助火势,被点燃的木制舟桥不时发出噼噼叭叭的声音,熊熊火焰直冲半空,伴随着不少原本守卫浮桥的宋军士卒不少人连滚带爬的逃出桥面,更多无法逃出的军卒耐不住灼热的火烧,不顾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大江,纷纷惨叫着扑通扑通往水中跳,一时间浮桥两边到处是在水中挣扎的宋军士卒,而两侧拼命提着水桶想要冲上桥去灭火的宋军士卒则还未上桥便被烤焦须发,甚至衣甲也被引燃,道州刺史王继勋、随军转运使沈伦、八作使郝守溶逼迫精壮士卒数十人全身浇透凉水,勉力靠近桥头泼水救火,那水还未落上去便被火舌烤成了蒸气。数丈长的火舌甚至舔在停泊在附近遮护浮桥的舟师船只上,引得好几艘战船也燃烧起来,逼迫水师战船不得不驶离浮桥,远远的看着它一点点烧掉。
眼见江面火起,原本在宋军营盘四面拼命鼓噪放火的神卫军各部便纷纷往外冲杀,由于宋军主力大都出营前去围堵水陆并进扑向江南佛塔的唐军,大营内的宋军只求将唐军赶出营盘,并未一味追杀。金陵城方向声势惊人的唐军也几乎在第一时间缩了回去,就连神速赶到的曹翰所部前军也只截到满地丢弃的火把和旗帜。
望着烈焰熊熊的江面,曹彬的脸色变得铁青,他身边的先锋都指挥使曹翰更是朝着金陵方向戟指大骂:“若有一天攻陷此城,定不留生俘,将这些贼兵全数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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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章 庆功
金陵城昌德宫中,百尺楼上,皇帝李煜与宰相徐弦,右内史侍郎陈乔三人翘首西望,只见火光一片,连声音都听得不甚清楚。李煜急得不停地站起坐下,徐弦也面沉似水,二人全没了平日里仪态闲闲的风度,反倒是右内史侍郎陈乔沉得住气,若有所思地随手把玩起黑白玉石雕制的棋子来。
忽然,楼下传来急匆匆的脚步,李煜与徐弦一同起身来迎上前去,来的正是内殿诏刁衍,他面带喜色,还未走近便大声秉道:“天佑陛下,北军所筑大江浮桥已被陈大人烧毁。”
陈乔闻言一下子站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袖子被桌角挂出一条缝,急切问道:“陈将军可否受伤?出击诸军如何?”
刁衍喜滋滋的俯身秉道:“秉陛下,二位丞相,陈将军安然无恙,众军已经退回城内,尽皆完好,现在陈将军正在安顿受伤军卒,并与神武都虞侯胡将军一同正敦促士卒加固城防,以防北军报复。”
“好陈德,孤就知道没有错看了他。”李煜兴奋得抓住身旁徐弦的臂膀大声道:“徐相,陈德此番立次大功,应该重重的封赏。”
徐弦却俯身秉道:“陛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陛下对陈德早已恩宠有加。江北新附之臣,未满一年而官居神卫都虞侯,我朝还未曾有过。陈德立此大功,不过报陛下知遇之恩之万一,更证明陛下有识人之明而已,若是再加封赏,恐怕反而让陈德受同僚嫉妒,不利于他。”
这席话说的李煜点点头,道:“到底还是陈相老成持重,言之有理。”他想了想又道:“不过如此大功不可不赏,传谕下去,赐出城作战众军,每人御酒两升,钱十贯。指挥使陈德安排好军务后速来见孤。”
李煜这些日子被宋军兵临城下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总算盼来一场大胜,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想起好几日没有看过歌舞了,当即下令乐师与舞姬一起上来,便在百尺楼一边饮酒,一边欣赏乐舞,庆祝得此大胜。见皇帝心情大好,这些日子笼罩整个昌德宫的阴霾似乎一下子散去,最感欣慰的还要数文房女史黄雯,听得陈德安然无恙的消息,她按着胸口连说了好几声菩萨保佑。
未过多久,一身戎装的陈德便亲自前来觐见李煜,他记着历史上不少将领都是因为立了大功以后稍微有点忘形,结果招了君主之忌,所以格外恭敬地老远便俯身秉道:“神卫军都虞侯,兼领锦帆指挥使,金陵烽火使陈德叩见陛下,请陛下恕微臣匆忙赶来,未及时换下戎装之罪。”
李煜笑呵呵的抬手道:“陈将军请起,你勤于王事,何罪之有。”说着对身边的陈乔与徐弦道:“王昌龄诗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孤有陈将军这般勇将,北朝要过江来欺凌江南,想也是休想,哈哈哈。”说完竟得意的大笑起来。
徐弦也在旁乘机道:“陛下所言甚是,不过以老臣之见,北朝地大人多,兵强马壮,莫若乘我军的此大胜之机,加倍甘词厚币,可收以战迫和之效,早日结束江南这场兵劫。”
李煜正想答应,陈乔急道:“陛下万万不可,眼看北军后路断绝,正当沮丧之际,若我朝主动求和,无异于示弱与敌。”
两位丞相意见相左,叫李煜有些踌躇,便问陈德道:“两位丞相之言皆有道理,陈卿,你对以战求和之事可有看法?”
陈德见对面三个人的眼光都盯着他,而李煜的眼光也十分迫切,看得出来李煜是想早点结束这场战争的,哪怕是再次向宋国称臣。于是陈德沉吟着说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仁慈,不欲江南百姓遭此涂炭,方有以战求和之想,不过以臣之见,此时求和未必是好时机。”
“陈将军,此话怎讲?”徐弦见陈德并没有直接否定议和,脸色稍宽,立即追问陈德话语后面的意思。
陈德不卑不亢的接着道:“陛下,在臣的老家有一句话,叫做‘能战方能言和’,今番我军虽然烧毁了宋军跨江浮桥,但是宋军东中西三路大军皆主力未损,算不得受到重大挫折。况且北军一向以为南人柔弱,若我猜得不错,此番宋军将领必然要大骂我军以狡计取胜,心下还是以为我军与北军相比颇有不如。在这种情形之下若我方求和,宋军一定不会认真考虑,反而会加紧攻城,以期逼迫我朝投降。”
“嗯,陈卿对宋人的心思猜得很透,此言有理。”李煜思索着点点头。
“那以陈将军之言,何时才是议和的良机?”徐弦没想到陈德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接着问道。
陈德微微一笑,看着远方还未熄灭的火光道:“若是北朝三路大军之一被我军痛击乃至打败,宋人方能体会到江南军民抵抗的决心,到那时,就肯坐下认真与我们谈议和的条件了。”
“打败宋人整路大军?”李煜和徐弦都有些不可思议的望着陈德,要知道,这意味着南军要在十万人以上的大会战中战胜强悍的北方军队,这可是历史上都极其罕见的事情。
“陈将军是否因为刚刚获得大胜,太过看轻北军,若是我军可以一举击败整路北军,何以被他们攻到金陵城下,你胸中可有定计?”徐弦有些不相信得看着陈德,李煜随着他的发问也点点头,看着陈德。
“兵法不过奇正,运用存乎一心,无非是多方误敌而已。”经过前几天与宋国前军的接触战,陈德已经很怀疑朝中有人将自己要袭击捣毁浮桥的行动透露给宋军作为进身之阶,他再也不愿透露自己的作战计划,只是随口打着哈哈。
徐弦望着陈德,想从他的脸上看出陈德到底是胸有成算还是大言不惭而已,不过什么也没看出来。
李煜见陈德这么有信心击败宋国一路大军,哈哈大笑道:“陈将军豪情豪语,当真是令人欣慰。”伸手取过一杯御酒,对陈德道:“来,我君臣四人满饮此杯,愿宋军早日退回江北,江南百姓早得太平。”
陈德微笑着喝了,李煜随即赐他坐下一起共赏宫中乐舞。
虽然从前陈德也经常观看御制乐舞,可都是在朝堂大殿之类的场合,场面宏大人数众多,更像是大型仪式上的团体操而非舞蹈,此次百尺楼上赏乐却别有一番风情。少了大吕洪钟的庄重,却多了箜篌筚篥的跳脱,场中的舞姬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材曼妙,舞技高超,其中一名舞姬尤其擅长胡旋舞,她站在一个两尺高的镂空木球上,腾踏旋转,扣人心弦之处,饶是徐弦和陈乔此等年高位尊之臣也目不转睛。旁边的人看得惊心动魄,她却始终不掉下来,还做出了各种曼妙动人的舞姿。
李煜一边看一边和着乐声拍打桌子,一曲终了,方才微笑着对陈德道:“白乐天诗云‘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说的便是这胡旋舞,这舞娘一身功力全在一双足尖,你莫看她此时轻松愉悦,为了练就这身舞技,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不下于须眉男子习文弄武的。可惜窅娘已不在宫中,她能以足尖在一朵金莲上跳舞,当真是体态轻盈,恍若仙子降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容耀秋菊,华茂春松,若轻云之蔽月,似流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说着脸上竟流露出神往之色。
李煜说道舞姬辛苦不下于男子之时,陈乔和徐弦的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往重了说将士大夫与娼优之类并列,有轻慢大臣之嫌。陈德却微笑着点头,心想李后主还真是艺术家的知己,足尖舞和现代的芭蕾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舞蹈的形式,后人却硬要将裹脚的事情栽在这李后主身上,倒显得他是个摧残妇女的荒淫无道之君,不过好在大多数人还是很明白事理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女士哭着喊着要穿越过来给后主当个妃子之类的。
歌舞尽兴之后,徐弦三人便告辞退去,陈德跟在两位两位重臣之后,只能远远的对黄雯微笑着眨眨眼睛。
回来的路上,陈乔邀陈德同车而行,一脸严肃地问道:“陈将军今天在陛下面前声言要打败一路宋军,可是真有把握。陛下对你的恩宠信任来之不易,你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对于这位在历史上自尽殉国的忠臣,陈德是信任而敬重的,他望着沉声道:“陈相放心,兵家胜败之势,无非我专而敌分,多方以误之,北国军虽众,兵虽强,却分为三路,其势已分,我军只要集中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专攻一路,胜算还是比较大的。”
陈乔听他说得有理,点点头道:“你有把握就好,那你准备打那一路敌军?”
陈德微微一笑道:“当然是最弱的那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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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章 劳军
刚刚遭受过夜袭的宋军牛头山大营安静得非同寻常,大营校场前面旗杆上高高挑起着平远军军校怀苟荣与其它几十颗军卒人头,每个个人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仿佛还在喊冤。营中的军卒们在忙碌地修补昨天被毁坏的寨墙营帐,绝少像往日一般时不时派出一两千人到金陵城门外挑战。在守卫金陵的唐军士卒看来,它仿佛一只受伤的巨兽在舔*伤口,积蓄力量准备再次扑向猎物。
“南贼太过狡猾,若是正面交锋,吾必定杀的他哭爹喊娘。”得知南军冒充自己上桥纵火之后,殿前指挥使都虞侯赵廷翰气愤地大拍桌子,身边几个御前班直出身的将领也纷纷附和。
包括曹彬在内,其他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却愁眉不展,失去了大江浮桥,江南大营数万人马补给不便都是其次,大军被长江截为两段才是大问题。假若南军有太原或者契丹人一样野战的勇气,这时候倒是一举将孤立的江南宋军全歼的好时机。
“曹帅,既然大江浮桥已被烧毁,我军若仍然留在江南,一旦战事失利,四面皆敌,背靠大江,稍有不慎便是全军尽墨的局面,不如先撤往广陵,并传书东南面行营丁德裕和吴越王率大军向我靠拢,合力再攻金陵。”老将李继勋出列秉道。
曹彬紧锁着双眉听完,退往广陵他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到了他这个地位,要考虑的就不仅仅是几万士卒的生死,而更多的是朝堂上的险恶风波。自己身为西南路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朝中宿将禁军精锐十之七八都在自己麾下,一旦退军,恐怕此后逃不了一个怯懦的名声。
“江南国主和朝臣们素来懦弱避战,决计不敢主动攻击我们西南面行营大军,所虑者惟补给不便。更可虑者,若金陵水师击败我军水师,与江北的联系彻底断绝,五万大军孤悬江南,战不能继,退无可退,那才麻烦。”前军都指挥使曹翰见曹彬有所犹豫,又建议道:“如我等仍然据守牛头山,当传书东南面行营迅速进军,攻占常州、润州,一旦得手我军便可与吴越军连成一片,对金陵形成三面包围之势。”
“问题是吴越王钱俶这老家伙滑头的禁,生怕折损了实力,要他仓促进军恐不容易。”行营马军都都虞侯李汉琼面有忧色的插口道,他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上次南征的时候,吴越军便拖延进军,战局未定之前决不上阵撕杀,城池打下来之后抢妇女财物倒积极得很。
“莫不如直接发军令给丁德裕,让他带领我禁军精锐迅速进军。”曹翰有些不耐得大声道。
“万万不可,丁德裕带到东南面行营的禁军不过五千,若是孤军冒进,极易被南贼占了便宜。”骁武军指挥使董遵诲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此金陵哪日可下!”曹翰大声叫道。
见众将嚷嚷着争持不下,曹彬不觉有些头大,都是因为自己资历威望不够,这些悍将才会如此嚣张吧,若是符彦卿、石守信、王审琦这样的元勋重臣升帐,这些人恐怕只会大气不出,乖乖听从主帅安排,想到这里曹彬不禁沉声道:“诸将所言皆有道理,我意已决,本军继续攻打金陵,让丁德裕催促吴越王加快进军,攻下常州、润州与我军会合。”说完又转头对行营左厢战棹都监田钦祚道:“大军补给,与江北的联系现在都全仗水师,田将军当小心谨慎,万不可南贼钻了空子,若是闪失,休怪军法无情。”
曹彬这等一向温文尔雅的人放出狠话来更加厉害,绕是田钦祚这等向来折辱同僚的跋扈之人,此时也不禁打了个激灵,低头道:“田钦祚领命。”
宋军大营正在紧张的军议之时,陈德的府中却闹了个翻,神卫军的军官和精兵前段时间每天**练得生不如死,这场大胜之后,陈德特意恩准全军放假一天不用训练,从旁边的饭庄里购买大量酒食犒劳士兵,还特意请了不少胡汉歌女舞姬到营中劳军。让这些少见女人的军卒们围坐在一起大胜鼓噪,平日里积累下来的多余精力得到充分发泄。
这些歌女舞姬一开始推不过烽火使衙门的盛情,流泪拜别姐妹情郎,战战兢兢的入到军营里面,简直就像羊入虎口一般的害怕,每当盘腿坐在地上观看的精壮军汉掀起欢呼,不少舞姬乐妓的心就会哆嗦一阵。后来才发现这些军卒于往日别处的不同,嘴上虽然叫得热闹,也有几个油嘴滑舌言语轻薄的,却绝无顺手揩油乃至欺凌**之事,这才渐渐放下心来,感激之余更加被卖力的演出,尤其是几个胡姬,身材火辣,眼角眉梢皆是情意,真是万种风情,让所有观演的军汉都大呼过瘾。
现在的神卫前后军和亲兵营各置一营,分别将前后军安排停当之后,陈德便专心训练亲兵。亲兵营扩充为五百人后,陈德索性将府邸后面一大片地全部买下修筑军营。拜平日的魔鬼训练所赐,上次比武夺帅,陈德的亲兵有十七人成功夺得百夫长之职。这令陈德产生了新的想法,他准备将自己的亲兵营变成类似于教导队的组织,因此不但有强化的军事训练,还安排了几个老先生教目不识丁的军汉们认字。
每天早晚的训话中陈德亲自向这些亲兵灌输一些基本的价值理念,例如人人平等,天赋人权,生而自由,弱肉强食之类的。一方面陈德讲得十分策略,刻意与这时代人的一些看法相衔接,另一方面经历了五代的战乱,儒教衰落,士大夫斯文扫地,普通百姓的头脑确实处在一种近乎真空的状态,才让佛道之类宗教在这时非常流行。
对这些军汉来说,最能接受的便是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稍微有一点头脑抱负的人发现人人平等这个提法很适合他们从底层往上爬,在陈德予以首肯后,也变成这个理念热衷的传道士。而普通军汉接受起来最困难是天赋人权,生而自由之类有着强烈的信仰为背景的理念,平日里老老实实的校尉郭年都会问陈德:“老百姓生下来就想干啥就干啥,那岂不是杀人放火干什么的都行,衙门不管哪?”反而是那一百个康曲达干送来的粟特青年子弟在听了陈德的训导之后对后面两种理念接受的最快,将陈德看作穆护(祆教牧师)甚至先知一流的人物,对他加倍恭顺。
就在陈德盘着腿挤在军汉们中间,一起听曲吃肉喝酒,兴致正高之时,忽然大门口方向传来一阵吵闹之声。陈德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吵闹之声越来越大,方站起身来,伸手让身边几个欲跟着他过去的亲兵继续玩乐,独自走到大门门口,却见两月前跟随麦丽丝而去的张顺和灌通正苦着脸央求守门的亲兵:“孙三哥,我家小姐与指挥使大人乃是好友,你就给个方便,让她进去面见指挥使如何?”
虽然陈德有意低调处理这两人脱军籍之事,但亲兵营老兵中早已,加上这段时间陈德刻意灌输军团主义精神,令亲兵孙继民非常鄙薄张顺和灌通,不管这两人如何央求,始终板着一张脸道:“指挥使正在犒劳众兄弟,没功夫跟你们和这个胡人婆娘闲扯。”
麦丽丝刚刚到父亲开的酒楼中方才得知,有几个好姐妹被金陵烽火使衙门带去军营劳军,她以常理推断,担心姐妹备受摧残,立刻便带着张顺和灌通快马加鞭赶来要将她们带回去。被孙继民和另外一个亲兵挡在门口,解释了半天却连陈德面都没见着,不禁和孙继民大吵起来。她见着陈德出来,便娇声喝道:“陈德你这坏人,我看错了你,快把我的姐妹放出来。”
陈德被她骂得一头雾水,奇道:“你的姐妹又是谁?怎会在我府中?”
麦丽丝气呼呼地答道:“难道不是你将我们店中的几个姐妹请去劳军的吗?真是禽兽不如。”她心中本来有气,此刻操着汉语也不管轻重,骂得十分痛快。
陈德笑道:“士卒们为国效命,冒锋矢,卷白刃,我请几个舞姬犒劳他们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再说胡姬们技艺高超,军士们都喜欢的紧。”
隔着面纱都能看到麦丽丝满脸通红,说道:“你好生荒淫无耻。废话少说,快将我的姐妹放出来,我们粟特的女子不像你们汉人想像那般。”
陈德这才猜想到她可能有所误会,伸手邀请道:“我不过是请她们去唱歌跳舞,若是不信你便随我一起去看。”
麦丽丝疑惑的看了看陈德,快步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在张顺的带领下飞快的来到校场,方才看到平日交好的几个姐妹都在军士们围成的大圈子中间唱歌跳舞,神情安详愉悦,不似受到欺负的样子,方才放心,她转过身禁咬着嘴唇,一脸倔强的表情,对陈德道:“对不起错怪你了,你们汉人说士可杀不可辱,我刚才骂了你,我会赔偿的。”
陈德笑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你既然来了,可不可以为我的军士们跳一支舞?”
“啊?”麦丽丝睁大眼睛看着陈德,见他的确没有别的意思,便道:“好。但你一定不能对我父亲或者别人说起这件事。”
陈德微笑道:“守口如瓶。”麦丽丝方点点头,随意走到最大的一圈士卒中间,跟正在唱歌的一个姐妹打了个招呼,静静地站到场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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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章 胡旋
康丽丝进入场中,用一条碎白花的浅绿丝绢将披头发包起,弯腰将将及地白裙轻轻挽起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光滑细长的小腿,脱掉足上的软鞋,将两手分别贴在腰腹处,做好了跳舞的起势。其他几名胡人乐师舞姬见状都暂停了歌舞,乐师们凑过去和康丽丝交谈几句,然后在一旁准备伴奏,而几名舞姬则站在了康丽丝身周,众星拱月似地的半蹲在地。
一阵悠扬的笛声首先奏起,然后乐师打起手鼓,站在胡姬中央的康丽丝轻轻的将手举到头顶,一双皓腕各有数个金环伴随着鼓点抖动,沙沙的声音与乐声相合,同时纤腰带动双足随鼓点的快速而有韵律的上下点地,上半身虽然只是简单的随着脚点而动,脸上的表情却丰富之极,虽然隔着一层白纱,陈德感觉到她神情忽而含蓄而羞涩,忽而妩媚动人,忽而兴奋不安,忽而又带着一份俏皮和张扬。她人还在原地,所有的围观军士都大声鼓噪叫起好来。
忽然一阵胡人乐师弹出一长串急促的琵琶,康丽丝仿佛敏捷的猫一样左顾右盼,双足伴着琵琶的节奏轻盈的跳动,如凌波仙子一般潇洒的在场中划了一个圈子,雪白绮衣随之飘起,犹如飞扬的白鸟张开了翅膀。她身前身后的胡姬则配合着他的动作,都在四方转着大大小小的圈子,美目流盼,伴随着阵阵悠扬而富有节奏感的胡琴,胡姬们像风中的柳枝,像回旋的流水,像燃烧的火焰那样舞动,性感的摇摆着自己的腰肢和臀部,双手像翅膀一样张开,变换着各种复杂而诱人的姿势,惹得围观的军士们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就连素来持重的几个老校尉也看得脸红心跳。
波斯舞自传入中原后,胡旋、柘枝、胡腾等几种样式都大为风行,康丽丝和胡姬们跳的却不是其中任何一种,不失原来波斯舞蹈的节奏明快,又添加了汉人舞蹈的优妩柔婉,更难的是舞姬们脸上的表情配合着舞蹈的动作变化万端,实在是动人之极。跳到兴起,康丽丝与众胡姬俱都足尖踮起,支撑着身体飞快的旋转腾跃,特别是康丽丝转得飞快,整个人都仿佛白色袍衣一样冉冉飘离地面。
陈德亲军营里这些军士,大都是身家清白的小农子弟,从军之前甚少去声色犬马的所在,从军之后从早到晚都是训练,每逢假日恨不得从早上睡到晚间,至多几个兄弟相约去金陵城中的花行、鱼行、饮虹桥一代热闹之处闲逛,或者能仁寺、奉先寺之类的寺庙上柱香,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人俱都安康。这些军卒为了多积攒一点点钱,绝少光顾胡姬献舞的酒楼,不少人到了今日才第一次见这充满异域风情的舞蹈,一开始还有连绵不绝的喝彩声,到得后来,军卒们全都意驰神迷,屏息观看,直到胡琴和琵琶声嘎然而止,舞姬们或站或半蹲静立场中,香汗一颗颗滴从脸上淌下,周遭方才爆发出雷鸣一般的彩声,就连辛古和萧九这般已是军指挥使的高级军官也像普通士卒一样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和现代参加巨星演唱会的粉丝颇有类似之处。
能在这时代欣赏到如此精妙绝伦的舞技,让陈德也感到十分意外,他面带微笑着轻轻鼓掌过后,不禁低头想起穿越前那丰富多彩的生活,忽然一双裹着白绫的纤足从远处走来,抬头一看,却是康丽丝来到面前,身后尾随的都是军士们倾慕的目光,笑着问道:“喜欢这舞吗?”
陈德看着她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脸也因为剧烈的运动而分外红润,心中生出一股怜爱之情,微笑着答道:“你看这些军士们为你们如痴如醉,当然十分喜欢。”
康丽丝有些不满意的皱皱眉头,一边将腰间打结的白裙放下,一边盯着陈德的眼睛又问:“那你呢,喜欢吗?”
见她如此在乎自己的观感,陈德心中不禁生出一丝骄傲,笑道:“当然喜欢。”他找不着词汇来夸奖康丽丝,又补充道:“我看便是和陛下口中常常提及的窅娘相比,也不徨多让。”
康丽丝闻言微微一愣,低声问道:“窅娘是谁?居然能让陛下如此念念不忘?”
陈德见她似乎有些感兴趣,答道:“据说是一位色艺双绝的胡人舞娘,不过我却未曾谋面,陛下还常说,自从窅娘不在宫中以后,再也寻不到有人能够在金莲上起舞了。”
康丽丝听了,抬头笑道:“舞便舞啦,为何要人家一定要在金莲上跳,多不方便。”说完招呼被军士们团团包围的姐妹们一起过来,对陈德道:“我这便带她们回去了,你放不放人?”
陈德见这些胡姬个个都头上冒汗,显是刚才唱歌跳舞都分外卖力,于是拱手道:“陈德代神卫军将士谢过诸位姑娘此番辛劳,待会儿我的亲兵会将酬劳送到府上去的。”
这些胡姬平日里看惯了达官贵人的得脸色,哪想到陈德惠如此客气,都受宠若惊,一个个学汉女的模样,依依不舍的向陈德与众军士万福道别。
见身边众将,连辛古与萧九二人都目送这些胡姬远去,陈德用手指捅捅自己手下这两员大将,笑道:“看上哪一位美人,待我与那康丽丝说说看,与你撮合撮合?”见萧九仍然魂不守舍,陈德有些恶作剧的拍拍他的肩膀道:“听说胡女不仅舞跳得撩人,床上也格外厉害,不知是不是真的?
萧九回过神来,有些尴尬的笑道:“果真是倾国倾城,无福消受,消受不起啊。”陈德和辛古闻言都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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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相,若是由得陈乔和陈德他们这样搞下去,忤逆大国,金陵城破之日,恐怕玉石俱焚啊!”监察御史张佖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沉声道。他们这几个主和的大臣眼见宋军在城下吃了大亏,朝议的时候都装做欢喜鼓舞,下来却立刻聚集到徐弦的府中商议对策。
“自从上次陈德用计烧却大军浮桥之后,吾派去与宋国联络的心腹都没有回来,也许曹将军以为我等与陈德共谋设计陷害大军,迁怒于我等,这可怎么办?”说话的却是满脸焦急的昌德宫使刘承勋。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给陈德上好的铠甲军械,他能这么嚣张么?”知制诰张洎怒斥道,他位高权重,又深得李煜的信重,训得刘承勋不敢反驳,刚刚低声解释一句:“下官明明只给了他一些次等的盔甲。”便引来张洎重重的“哼”一声,吓得刘承勋不该再多说话。
“各位,陛下受陈乔与陈德这两个人的蛊惑,一意孤行,我等更要和衷共济,挽此危局。”徐弦不愧是丞相风度,一开口就让有些气急败坏的同僚都静下来听他说话,他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道:“陈德有个‘以战迫和’的说法,虽说不自量力了些,但也有可取之处,让他们跳出来打一打,北朝方能知道,要安抚江南士民,非得依靠我等不可。”
“徐相,你可千万不能也受了陈德那狂徒的蛊惑啊,听说南征军中已有声言,打下金陵后必定屠城,若是让陈德再激怒宋人,我恐覆巢之下无完卵矣。”昌德宫使刘承勋虽然甚是敬畏徐弦,此时却不得不开口力劝道。
“你到我是这等糊涂吗?”徐弦横了他一眼,沉声道:“打,还让他去打去,但关键时刻,还需要我等挽狂澜于既倒。”他在此不愿将话说得太深,转头问张佖道:“三司会审那被陈德下狱的小长老江正,可曾招认他确是江北派来的细作?”
张佖皱眉道:“这人明知招认了便逃不脱一个死,现在仍是打死也不招,不过以下官看来,此人必是江北细作无疑。”
徐弦叹道:“果真如你所料便好,与南征大军议和之事,恐怕还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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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幅圆转遒劲的大字底下,却是一个锦袍玉带的人在不住地唉声叹气,他手上拿着一张白纸,上面银钩铁画般的楷书写着“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一旦明天子易地酬勋,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钱王既已决心归顺北朝,何必当断不断。若是首鼠两端,恐反遭英主之忌。”说话的是吴越王钱俶素来倚重的谋臣范隐,他见钱俶舍不下割据一方的荣华,将李煜写来劝他共同抗宋的书信取出来看了又看,出声劝道。
钱俶点点头,问道:“今日丁德裕可是又来催促进军了?”
范隐点点头,道:“下官以主公身体不适为由将他推脱,不过那丁德裕声言,十日之内,若是我军再不发兵攻打常州,他就独自带领江北过来的五千禁军去打,同时上书陛下。”
“这个莽夫。”吴越王钱俶有些痛苦的摇摇头,若是北朝都是文臣就好了,金陵文臣当政,对吴越便向来客客气气,不但每逢灾荒年景前来送钱送米,就算有些小人主战也必定会马上被这些文臣攻击。可惜唐国太弱了,吴越的国策是竭力以事大国。
见钱俶脸现烦恼之色,范隐眼珠一转,凑近道:“反正还有十日拖延,下官的属下从乡间搜集到一对绝色美人儿,已经送到后帐中,不如主公先去解解心烦,再做商议如何?”
钱俶闻言脸色转喜,拍拍范隐的肩膀道:“好吧,你且去吩咐众军将做好准备,十日之后若是丁德裕仍是坚持要单独出兵,那我们便和他一同攻打常州。”转动肥大的身躯施施然往后帐而去,范隐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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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章 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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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
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
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
冥寞重泉哭不闻,萧萧墓雨人归去。
白居易所写的寒食日诗《寒食野望吟》描写的正是在寒食节这天,家家上墓扫拜的情形。这日正是寒食,昌德宫中的柳树开始发出嫩黄的新芽,宫女们在花园中挂起彩绳,荡着秋千,竞相嬉笑打闹着。面对着春意盎然的景象,江南国主李煜却吟出这首悲凉的诗。
在金陵西南面的祖堂山上,安葬着两代南唐先皇,往年寒食,李煜都会率领文武大臣们举行声势浩大的祭奠仪式,可是今年寒食,由于宋军围攻金陵,更在祖堂山北面的牛首山扎下大营,李煜有心想要拜祭前代君王却不能成行,心中郁结难胜,是以传召神卫都虞侯陈德入宫商议。
见李煜愁眉深锁,陈德心道史册上对此人纯孝的评价倒是中肯,拱手道:“陛下可是心中想念历代先王,有心上祖堂山拜祭?”
李煜叹了口气,点头道:“先王在时,虽然一开始未曾想过要传位于吾,但却对吾最为慈爱,与如韩熙载、冯延已等名臣饮宴之时,最爱让吾即席赋诗,然后便会赐些珍贵的名人书画法帖给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情景还历历在目。”
陈德也感慨道:“世人都说天家亲情淡薄,先皇和陛下却都是重情之人。”
李煜有些吃惊的看着陈德,半晌才道:“陈卿真是率直之人,帝王之家亲情淡薄我虽有所感,却是第一次从臣子口中听到。”
陈德醒得口误,忙俯首告罪,李煜摆摆手道:“你说世人皆如此说,那想必已是坊间流传之语,只不过别人在吾面前不敢直言罢了。”说完他凝视着陈德,缓缓道:“眼看宋人大军侵凌,明年此时不知吾还在不在金陵,陈卿,可否保护孤前往祖堂一趟,拜祭两位先皇?”
陈德苦笑道:“敌军虽然刚刚吃了大亏,但五万大军盘踞城外,陛下万金之躯,贸然出城哪怕受到一点点惊吓,丞相等还不把末将九族给诛了?”
李煜见他没有拒绝,却故意作出这副样子,笑道:“你官拜神卫都虞侯,就是丞相想要动你也不是容易之事,偏把自己形容的好似六部属官一般可怜,再说你孑然一身来到江南,哪里有九族来诛?”
陈德唯有抱拳道:“既然圣命不可违,臣只好遵旨,不过陛下此番出城需得微服,不可使用天家仪仗。”
李煜点头答应,于是陈德便下去找到辛古,带了一百骑兵陪同李煜出城望祖堂山而去。
话说宋军浮桥被陈德烧毁之后,士气受挫,江南大营粮草匮乏,虽说在行营都部署曹彬的严令下仍然坚持围攻金陵,可在城外的抄掠却收敛了许多,是以陈德护送着李煜从金陵东门出发,绕了一个圈子前往祖堂山,一路都没有遇到任何宋军。
陈德派了三十名军士在陵园周围警戒,自己则边等待李煜,一边打量起周围的地势。先主李弁的钦陵和中主李憬的顺陵俱在此处,二陵相互毗邻,东依红山,北靠白山,西临山谷,远观群山,形如一条游龙,祖堂山乃龙首,二陵正位于龙口位置,真好一个风水宝地。
此时唐国未灭,一意攻打金陵的宋军也还未想到来侵扰江南国主先人陵墓,因此二陵的维护颇好,周围松柏森森散发出幽幽古意,享殿、斋宫壮丽森严,碑亭、御桥、华表并石人、石兽林立在方圆数里的陵区之内。
陈德心中暗想,按说金陵乃是龙蟠虎踞之地,可就是出短命王朝,就连这陵墓位置选址甚佳的南唐也不过仅历三世,说实话,南唐这三位皇帝放在中国历代的君王当中还真算不上是暴君或者昏君。就连广为后人诟病的李煜,除了与赵匡胤相比少了一点雄霸之气外,比后来宋徽宗强了不止一点点。难道真是的秦始皇在此处派了金镇压住了此地的王气?
只见陵墓碑前的李煜忽而默然良久,忽而又喃喃自语,过了一会儿,居然潸然泪下。陈德心中不忍,踱步走开,正遇到匆匆而来的辛古,便问道:“何事惊慌?”
辛古道:“哨探来报,约有宋军骑兵两千,一路奔此地而来。”
“什么?”陈德心中一惊,宋军甚少有如此大队骑兵一齐出动,难道是又有细作给宋军传递了消息不成?他急忙走到李煜身后,低声秉道:“请陛下节哀。今有宋军大队骑兵靠近此地,吾恐怕来者不善,请陛下速速移驾回宫。”
李煜转过身来,面容惨凄,低声道:“吾追思先皇,已然失却方寸,一切全由你安排便罢。”
陈德便立时请李煜上马,由辛古率七十骑兵护送往金陵南门行去,自己则带着三十骑兵往宋军来路查探虚实。
马军都都虞侯李汉琼带着两千骑兵朝着祖堂山方向且行且顾,在李汉琼看来,这一趟多少出来的有些荒唐,曹彬打仗不胜到还罢了,听说不少江南百姓在寒食自发去唐国二陵祭扫之后,忽然发怒要将那些心向唐国的百姓全部抓到军前效力,按理说这样莫名其妙的差事应该交给忠猛、广德这些普通禁军便可,却偏让自己带着两千龙骑军出来,还一再叮咛,若是遇到金陵城中出来的江南人定要全数捉拿,一个都不可放过。
真是笑话,五万大军日夜攻打金陵,却没有将金陵围死。江南人长相、口音都一样,难道自己一个一个都抓起来不成?想到此处,李汉琼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曹彬这个人啊,打仗不干脆,还真是靠着每天和那些文臣们打躬作揖才混到如今的高位。不过憋在大营中也是气闷,不如出来转转,李汉琼想到处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极目远眺,春江水暖,处处柳枝挂上了新绿,可惜田间的农地有些荒芜,原北应该种上庄稼的地里如今长满了茂盛的荒草。
忽然,前面出现了数十匹马,穿着南方流行的纸甲的骑兵们或站或卧,见到自己这支大队骑兵完全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李汉琼心中犯疑,将手一举,两千骑兵都停住了马。
陈德见宋军大队骑兵直奔祖堂山而来,眼下辛古带李煜刚刚离去,若是任由宋军这么过去,说不定正好撞见,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汉时李广用过的空城计,命令三十骑兵在附近一座树林之外全都下马,就地休息,宋军逼近到五百米之内时再上马退入树林,然后相机返回金陵。
眼见宋军骑兵在千米之外便停住,陈德道今日碰上个谨慎的,此计得售,忐忑不安之下心中暗自欣喜。就这样与宋军骑兵相持有一炷香功夫,估计即便此时宋军全力追赶,辛古他们也能安然入城,陈德便站起身来,准备带领剩下这三十骑兵离开,忽见从宋军骑兵的后方又赶过来一队数百人的骑兵。
这日曹彬得到右军都监王侁的密报,本朝潜在金陵的细作,人称小长老的江正,给南唐有心议和的朝臣给放了回来,还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江南国主李煜居然微服出宫拜祭先王陵墓,随从护卫不过百人,而随架的将领正是两次让宋军吃了大亏的神卫都虞侯、兼领锦帆指挥使陈德。
曹彬拿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大喜过望,如果能够成功伏击李煜,以李煜为要挟,兵不血刃的拿下石头城乃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转念一想,上次唐军要烧毁浮桥,王侁给的消息似是而非,惹得自己遭众将耻笑,特别是南军得手之后,在军中的威望几乎跌到谷底,近日若不是自己屈意包容,有几个悍将几乎当场在分派军令的时候便要和自己顶撞。此番王侁给的情报太过不可思议,若是自己如实向带兵将领交待细节,万一此事不真,恐怕又要落人笑柄。近年来陛下越发忌惮军中结党,自己也越发小心翼翼的侍奉,可现在南征诸将中居然没有一个可以托以秘事的心腹。
思来想去,曹斌最后还是决定派一向用兵谨慎的老将李汉琼带两千龙骑去搜捕所有拜祭唐国先王陵墓的百姓,如果能抓到李煜当然最好,就算抓不到,也不折损自己的威望。
李汉琼出发之后不久,右军都监王侁到曹彬帐中商谈如何接洽江南降臣之事,曹彬便将自己分派李汉琼前去抓拿一应扫墓人等的事情说了,王侁当即大惊失色道:“国华此番误矣,那陈德素来狡诈多计,此番他带出来的兵少,必然会设法虚张声势,掩护李煜走脱,李汉琼素来谨慎,最易中这疑兵之计。若是派前军曹翰,东西班直李怀忠之类的悍将,单纯以力破之,反倒容易成事。”
曹彬一听之下方才大悔,急急忙忙亲自率领三百亲兵,与王侁一道直追李汉琼而去。一直到祖堂山下,看见李汉琼带领的两千骑兵在一座树林前迟疑不前,曹彬乃熟读兵史之人,一问情况便知李汉琼中了空城之计,眼下敌军三十精骑尚在千米之外,背后又有树林可退,自己这边就算发力去追,恐怕也只能捞到一些虾兵蟹将而已。
曹彬正沮丧间,后面的王侁却策马上前,向着树林方向大有深意地笑笑,对他附耳低语数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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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章 约定
陈德正待率亲兵退入林中,忽然一骑从宋军大队中奔出,跑到近前高声喊道:“前方可是神卫军陈都虞侯领军,江北故人相约军前一会。”
陈德正迟疑未决间,却看见又有两骑越众而出,跟当先拿骑兵吩咐一句后,那骑兵便打马奔回本阵。后来那两骑一骑立在两军之间,另一骑则继续前行到陈德这三十骑兵之前,正是大宋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右军王侁。
王侁身穿盔甲,外罩一领剪裁得体的青色锦袍,一幅儒将作派,呵呵笑着抱拳道:“日前不告而别,还望陈兄见谅。今日碰巧,我与行营都部署曹彬大将军前来游玩,偶遇陈兄,曹将军久闻陈兄大名,请小弟特来邀陈兄在军前一晤。”
陈德一见是他,心中就加倍警惕,口中冷冷回道:“请转告曹将军,你我分数敌对,各为其主,若有话说,不妨留待将来贵军班师江北,两国重归于好之日。”说完回马便待离开。
王侁却笑着的伸手拦道:“眼下虽然你棋高一着,烧缺了大军浮桥,可南北强弱悬殊你也是知道的。我等虽为敌对,但公心不废私谊,陈兄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再者,现在大军诸将攻城受挫,欲在城破之后屠城之声甚高,我一再向曹将军进言却未必能劝阻。还需陈兄能对曹将军晓以利害。万一将来城池不守,将军一念之仁,却可挽救金陵满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说完将手收回,微笑着看着陈德。
陈德听王侁如此说,心下明白他所言非虚,沉吟片刻后慨然道:“曹将军亦是天下有数的名将,我也久仰,今日便在军前一晤,也是幸事。”回头跟亲兵们吩咐几句,便拨马向两军之间而去。
曹彬见王侁带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将领来到跟前,知他便是连续让宋军吃了两次大亏的唐军神卫都虞侯陈德,心中还是对此人居然如此年轻暗自吃惊。想到自己半生沙场拼杀,虽然眼下大军在手,隐然已是大宋武将之首,却也是四十许人,不由生出一种后生可畏之感。
他正自感慨,王侁便将二人做了个介绍,然后笑道:“曹将军,侁寓居金陵之时,陈兄与金陵父老招待甚周,陈兄听闻我南征军中多有屠城之议,特来向将军陈说利害。”
曹彬这才回过神来,沉声道:“陈将军刚刚烧却我大军浮桥,行营将士死伤累累,若打下金陵而不屠城,如何震慑江南士民?”他看着陈德又道:“陈将军如有心弃暗投明,彬保证向陛下举荐于你。”
陈德哈哈笑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曹将军如喜欢这江南风物,不放弃宋归唐,德亦可以有幸与曹将军为同僚。”他转头对王侁道:“至于屠城之说,德只觉得甚是可笑,特来向曹兄分说一二。”
“哦?”曹彬眼看着他侃侃而谈,气势上比他这半生戎马、统军十万之人亦不落下风,心中暗暗称道。
“王兄,你说着江南一方国土,现今是谁人所有?”陈德笑着问王侁道。
“江南早已向我朝称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然是我朝陛下所有。”王侁不知他是何用意,说出一个标准答案。
“你错了。”陈德正色道,“前朝大唐正朔尚在,江南尚可称为中原之附属,近世乱离,枭雄并起,李氏经营已历三世,自成道统,一日李氏不降,江南一日便非赵氏所有。”
“这个好办,打下金陵后,把李煜解送汴梁即可。”曹彬面无表情的接道。
“然而到了那时,金陵之土地乃赵氏之土地,金陵之百姓乃赵氏之臣民。”陈德微笑道,“贵军上下若是为了泄愤而屠戮金陵,贵国陛下目前虽然可以姑且容忍,总有一天会计较此事,曹将军乃是全军主帅,到的那时,恐怕难有一个好的收场。”
曹彬脸色一变,他离开汴梁之前,赵匡胤曾经亲自告诉他“城陷之日,慎无杀戮。”他不过以为是陛下仁慈而已,经陈德这么一说,联系许多事情来想,才发觉赵匡胤的确是将天下当作了自己的私产。若是真的在金陵屠城,与屠戮任何一座大宋的城池一样是在破坏赵氏的江山。而这些人的子孙将来是大宋子民,世世代代要将自己这骂名流传,当下心中警惕。
旁边王侁趁机道:“陈兄此言甚是,还请曹将军三思。”
曹彬沉吟半晌,傲然道:“陈将军话虽然有理,但有道是慈不掌兵,若我为了震慑江南士民,在金陵镇压溃军乱民也还说得过去。要我强令诸将秋毫无犯,须得应我一事。城破之日,解甲归降,我将你与李煜一起押送汴梁后当举荐于你,陛下若有问起,你便道愿到我军前听用。”
陈德心道城破之后阖城大小还不任你处置,到时候连李煜都会降,不过若是答应此事未免失却锐气,王侁这小人搞不好要拿去大做文章,便道:“金陵城固若金汤,我朝君臣上下一心,其实将军可以轻易攻破,将军以此为条件未免太过吃亏。德到另有一个提议。”
见曹彬和王侁都没有反对,陈德便接道:“将来德与曹将军对阵,若侥幸赢了,则放曹将军一条生路,决不穷追猛打。”
他这话说得甚是平和,曹彬听在耳中却有如巨大的讽刺,他怒极反笑,哈哈哈大笑数声之后喝道:“吾二十岁总发从军,经历大小百余战,戎马半生,从普通军卒一直做到大将,却从没有人敢对我这么狂妄的。小子,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没有本事放我一条生路。”说完举起手掌听在半空。
陈德脸色不变,沉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曹将军可要小心了。”也伸出右掌与曹彬在空中响亮的击掌三次,方才拨马转身,带着三十骑兵望金陵南门而去。
望着陈德的背影,曹彬沉吟道:“秘权,你觉得此人如何?”
王侁感叹道:“此人倒是一个将种,可惜太过妇人之仁。”曹彬点点头,又道:“也狂得可以。”两人相视一笑,拨马往本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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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垣上旌旗猎猎,吴越王钱俶面无表情的看着宋将丁德裕带领着一千云骑军,四千雄捷步卒从城门鱼贯而出,这帮江北的骄兵悍将总算离开杭州了。他们名义上虽然是来相助自己攻打唐国,可这支人马停留在杭州一天,钱俶就觉得如芒刺在背。
大宋的禁军都是各节镇选拔的精锐,体格高大粗壮,衣甲鲜明,骑兵胯下都是北地良马。平常这些禁军在杭州城中走动,本地的军卒绝不敢上前招惹。在信奉“天下唯兵强马壮者得之”的年代里,这些精选的士卒也别有一种优越感,特别在吴越这等属国,举手投足间一幅趾高气扬的作派,却令吴越的君臣别有一种屈辱感。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吴越本地的镇国、镇武诸军共计三万余人,杭州本地自春秋始便以兵甲犀利著称,这些杭州兵虽然不像北地劲卒那般高大威猛,却别有一种彪悍执拗的神色写在脸上。另有一万水师大军由吴兴出太湖向南唐进军。
与水师大军相伴的,是大队吴越民夫运送的军粮辎重,宋国大将曹彬早有军书过来,着吴越国速将军粮三十万石送至金陵城下。这些年吴越国为了进贡大宋几乎是刮地三尺,仓促之间要凑出三十万石粮食来实在不易,无奈之下只好又向民间征发,惹得怨声四起。那宋将丁德裕更是无理,居然借口自备军粮,纵容士卒抄掠乡间,其间不乏借机作奸犯科者。
钱俶微微叹了一口气,“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四十洲”,这样的威风,这样的豪情,业已不再属于吴越了,现在的自己,只不过是赵匡胤手中的一个棋子,甚至还不如一个嫡系的将领。
“陛下,现在是否可以起驾出征。”前来询问的是镇国都指挥使王谔、镇武都指挥使金彦滔。这二人都是跟随钱俶多年的爱将,。
钱俶默然点点头,一甩朱红的披风,随着二将走下城楼。
御营亲兵就等在城楼之下,待国主翻鞍上马之后,大军逶迤向唐国的常州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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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的千里之外,黑云都指挥使呙彦也高高的立在马上,面色不定。
他的身后身后是队形严整却因为长途行军而疲惫不堪的大队骑兵。骑兵们和战马的铠甲都已卸下来卷在一起由身旁的牲畜驮着。若不是李煜圣旨催促,陈德又来函反复陈说利害,呙彦才舍不得让他的骑兵以强行军的方式赶往金陵。五千骑的队伍本应是气势非凡,但此时的黑云都却是一幅人衔枚,马裹足的作派,不但没有打出旌旗,更一路绕开集镇,除了派一些小队以官府的名义向经过的村庄征发一些必要的补给之外,全军沿途都不许私自离队。
“指挥使大人,我们不过五千,今番去金陵便能打退宋军吗?”手下的心腹爱将马承彦问道。
“但我们是江南仅有的骑兵。”呙彦看了马承彦一眼,平静地说道:“大军决战,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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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章 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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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军使,遵照您吩咐,江阴、宜兴的守军已经退回州城。”知常州军州事禹万诚俯身秉道。
“知道了,敌军的情况怎样了?城中老弱妇孺可曾全数疏散?”赶在宋军围城之前,萧九奉陈德之命率领六营神卫军进驻常州,随即接管了常州防务。
“城中除各军兵卒近万人人外,只留有得用丁壮万人,所有百姓都已离开州城护送往乡间安置。吴人在九仟墩扎下大营,并在我城的四面城门外都有扎营盘。宋将丁德裕率军进驻南门外军营,日日都在向我军挑战。”禹万诚恭声道,萧九虽然是随陈德新进窜起的将领,但来常州之后,一切安排井井有条,俨然一幅军中宿将的模样。还不怕担丢弃城池的干系,命他撤回了原来戍守江阴、宜兴两地的军兵,不但使常州城的兵力加厚,而且避免了无谓的损失。
萧九笑着点点头道:“命令军将们不可出战,你且随我到南门外看看那宋将是如何嚣张。”
二人这便来到常州南门城楼,守将观察推官郑简见礼后气愤道:“这帮宋人日日在城外辱骂,可着实让人气愤。”
萧九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大约有千余宋军在南门外列阵,中间近三百名手持刀盾长矛的身材粗壮军卒列成方阵,两翼则各有三百弓箭手,阵前高高地挑着一个圆顶的遮阳伞,一员大将高坐马上居于伞下,仪态甚是嚣张,大约十数名声音洪亮的军士操着一口汴京口音向着城头轮番高声叫骂。在宋军军阵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营盘,足以容纳两万军士不止,营盘周围修好了三尺高的矮墙,矮墙上立着削尖的木桩连成的栅栏,矮墙前面则挖了深三尺宽六尺的壕沟。从宋军营盘向东西两边伸展出去,数千吴越军正在日头底下挥汗如雨的挖掘壕沟和矮墙,可以想见,当敌军四面的营盘伸出的矮墙连为一体之日,就是常州城彻底被围困之时。
萧九见禹万诚和郑简见到宋军企图围死全城都脸现惧色,想起临行前陈德对他的交代,指着城下的壕沟笑道:“吴越军挖掘这些壕沟甚是不智。宋军江南大营每天消耗粮草无算,现下与江北交通不便,难以持久,正久旱盼甘霖一般盼着吴越军前去会合。吴越军想用长围久困来减少伤亡,恐怕曹彬第一个不干。我看不久他们就会放弃这些壕沟强行攻城了,而且会是四面合攻的架势,通知军士们在城头上尽力多放一些滚木擂石,此番从金陵带过来的猛火油全都紧贴城墙内侧放好。宋军一日不开始攻城,没有我的命令,城上不得发一弹一矢,免得让敌军窥测到我军虚实。”
他交待完这些,心中有些感慨,这情景仿佛回到从前,面对宋军兵临城下,十万蜀军解甲归降,谁料宋人贪暴嗜杀,激起兵变,宋军便藉此杀了蜀军首领全家,还霸占了他的女儿,迫得他不得不反,一时间西川十六州群起响应,无奈力有不逮,蜀军最后兵败灌口寨。萧九在乱战中重伤后被二郎教中人相救,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宋军居然在成都屠杀已经归降的蜀军两万人,而萧九的亲族具在军中罹难,肝胆俱裂之下,他自觉还不如死在战场上来的好,为报答张阿朗救命之恩,他改名换姓入了二郎神教。
萧九紧闭双眼,将一双哀怨决绝的眼眸从心中抹去,重新注视着城下还在耀武扬威的宋军,问道:“当年在金陵城下,也有这么一帮不知死活的东西天天在城外叫骂,你们可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敢问萧将军,如何了?”郑简堆笑着凑趣道。
“全都变成了死人。姑且让他们嚣张几日,时机一到,便是这帮龟儿子授首之时。”萧九满怀恨意的答道,仿佛城下站着的便是那些屠戮西川的敌人,他看了看身边郑简,吩咐道:“适才看到城墙里面还有一些民房需要尽快拆除,以防失火或者坍塌影响守城大事。”见郑简唯唯答应,萧九片刻犹豫后便道:“记下被拆掉房屋的主人姓名,此战之后常州府库拿出钱粮赔偿他们。”
啪的一声,丁德裕将一卷帛书扔到吴越王钱俶面前,镇国都指挥使王谔被他的傲慢所激怒,按剑正欲上前理论,却被钱俶眼神止住。钱俶稳了稳心神,微笑着问道:“丁将军,这是什么?”
丁德裕傲然道:“此乃曹将军军书,金陵城下吃紧,我军必须加快攻城,务必在十日之内拿下常州城,尽速北上与西南面行营回合。”
“什么?”王谔一听之下急得几乎跳起来道:“常州城虽不大,却是拱卫金陵南面的重镇,隋代以来数百年不断加固城池,又兼为附近州县粮商云集之所,不算官府所积,单单城中粮店的存粮便够守军支撑许久。你居然说要十日间拿下此城,岂非痴人说梦?又或者只能拿士卒的性命去填。”
“军情紧急,岂容你等拖延。若是钱王怕折损了吴越军力,末将便上书朝廷,加派军马来打常州便是。”丁德裕心知王谔所言句句是实,嘴上却毫不退让,眼睛紧盯着钱俶。
“丁将军,非是本王有意拖延,常州乃唐国重镇,本王料定只需将此城围住,李煜必然会派人来救援,我军就可以伏击援军,在野外与唐军会战,岂非比浪将士们的性命去攻城来得划算,更何况只要城中守军明白外援已断,投降是早晚之事。”钱俶按捺住火气,淡淡地向丁德裕解释道。
丁德裕心道你这个差点被留汴京城里回不来的降王居然敢教训起吾来了,沉声道:“钱王深谋远虑末将佩服,不过南征大军以曹将军所率为主,东西两路皆是策应,眼下曹将军急需我等前去回合,若是误了军期,耽误合攻金陵,哪怕常州城下仗打得再漂亮,将来在陛下那里恐怕也不好交代。”
钱俶思忖良久,沉声道:“也罢,传令全军,明日四面攻城,我军大营移师常州南门之外,我要亲自为将士们擂鼓助阵。”说完将手一摆,止住正待争论的王谔。
丁德裕这才笑道:“钱王果然是公忠体国的贤王,末将已经在南门外修好大大的营盘,今晚钱王便可带领部属进驻。”说完哈哈笑着走出帐去。
王谔怒视着他的背影,转身向钱俶下跪秉道:“钱王三思,将士们蚁附攻城恐怕死伤惨重啊。”
钱俶叹口气道:“我又何尝不知如此,只是以小事大,便免不了要吃些亏,受些气。要不便如金陵李氏一般,自取灭亡。”
次日天未透亮,镇国军在常州城南城东,镇武军在西北两面架设的投石车开始持续不断地往城中抛射石弹和纵火之物,一时间常州城如同下起凶猛的石头雨,好几处来不及拆除的茅草房失了火,城中丁壮只得手忙脚乱用预备的水龙土灰等灭火之物补救。钱王亲自督阵的南门外更架起千张床弩。
一队队吴越军士肩扛着巨大的云梯向城墙冲来,直到他们冲到近前,萧九才命令军卒们上城墙放箭,将粗大的绳索套好的擂木一次次的放下去,砸得许多爬到一半的吴越军卒惨叫着掉下去。偶尔有一些爬上城头的吴越军卒也纷纷被守城的军卒挺枪刺死。
南城门外,钱俶皱着眉头看着惨烈的攻城战,低声下令,床弩加紧发射,又有五千镇国军精兵扛着云梯,推着撞车涌到城下。一时间南城墙上箭如雨下,粗大弩箭能够直接将守军手中的盾牌扎穿,城墙上根本站不住人,守军只得躲在城楼或者墙边的甬道中,没过多久粗大的弩箭竟然将一面城墙钉得象刺猬一般。而攻城的吴越军凭借弩箭的掩护在城下挤作一团,有的拼命推动着撞车冲撞被守军堵死的城门,有的拿着铲子在城墙下面挖洞,竖起的云梯上满满的爬满了士卒,只待己方的弩箭停止,便要涌上城去。
萧九堆积在城墙前面的敌军士卒越来越多,心中暗道大人果真是神人,便按照陈德所授之法,命安置在城中的投石车发射石弹,这些投石车早就测好了方位,大部分石弹都落在离南城墙不到百步的狭小范围内,一时间这里猬集的吴越军被砸得血肉模糊,甚至有的石弹直接命中了架好的云梯,连人代梯到了下来。
眼看本军在城下伤亡越来越多,再拖下去只怕要尽数被石弹砸死,钱俶咬牙命令停止发射弩箭,抢过鼓棰亲自擂响战鼓,伏在云梯之上的吴越军卒纷纷跳上城墙,下面的军卒也都不顾天上石弹纷纷,口衔着横刀强行往上攀爬。
说时迟那时快,宋军的弩箭刚刚停止,大队的神卫军弩兵便从甬道冲出来,三人一组对这所有搭设着云梯的垛口持续不断地发射这弩箭,抢先登城的吴越军卒几乎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面容便被射倒在地。借此机会,守城军士合力拿着粗大的拒钩将一座座云梯顶下城去。
一天的战斗下来,四面合攻的吴越军死伤枕藉,在常州城下遗尸数千,就连监军先锋使丁德裕也看不过眼,亲自率雄捷军在南门外登城攻击。还是被守军杀了下来,丁德裕的手臂还被射中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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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章 攻守
虽然白天进攻遭到挫折,当天夜里,大宋与吴越联军在城外点起了无数的篝火,床弩和投石车不断的巨大的弩箭和石块投入城中,四面城门的吴越军也在不断的试图抢上城墙。
“跟这帮杭铁头较量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打仗这么卖力的。”推官郑简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到了午夜时分,宋吴联军的喊杀声丝毫不见削弱,反倒是城头上的唐军士卒们疲惫不堪,远远望去,城池下面宋军的的火把好像满天星斗一般铺天盖地而来。
“此乃敌军的疲兵之法。传我将令,士卒们分为三队轮流休息。各城门都要安排五百精锐在甬道和箭楼里候命,随时将登城的宋军杀下去。”萧九拍了拍城垣垛口,皱着眉头举起手掌,发现沾上不少乌黑的血块,低头看地上也有不少厚厚的血泊。
“白天有一伙宋军在这里登城,云梯被投石机砸断了退不下去,就靠着城垛顽抗,最后被我们的弩手全数射死在这里。”郑简忙解释道。
“战场需及时清理干净,不可影响我方士卒在城头活动。”萧九嘉许似地点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他已经沿着四面城墙走完一圈,敌军的攻势并不猛烈,看来只是希望在夜间也保持一定的攻城压力,使守军得不到必要的休息。
城中,没有轮着休息的壮丁在四处收集白天宋军投入城里来的石块,这些东西经过选拣,第二天又能投回去。几处白天被点燃的房舍已经无法扑灭,壮丁们只好将周围的几栋房屋一起拆掉,等着中间能烧的东西都烧掉之后再清理火场,
“哎呀,这不是我爹的墓碑么?”一个青年带着哭腔喊道,旁边的同伴凑过去看,只见一块半块石碑还是还写着“先考李滚之”几个阴文篆字,下面半截却不知被投到哪里去了。墓碑的上半截虽然蒙满青苔,断痕还是崭新的。
“爹呀,孩儿无力保护祖宗坟茔,是为不孝啊!”那青年大哭起来,旁边的伙伴不住的劝解。带着一队军卒路过的萧九听到他的哭声,皱皱眉,厉声道:“好男儿就当快意恩仇,你如此嚎啕大哭,难道城外的仇人就会少了一根毫毛不成?”
那青年见这军官身边簇拥着数十名护卫,气势凌人,一时有些被吓傻了,蠕蠕说不出话,萧九见他样子窝囊心中有气,大声问道:“你姓甚名谁?可拉的动弓箭?”
那青年止住悲声,涕泣答道:“小人姓李,单名一个简字,字国栋。在私塾中也曾跟着先生习得射箭,能开一石半弓。”
“既能拉弓射箭,那明日就上城头,你找神卫右军,就说萧九让你到军前效力。”萧九大声道,话语间带着一种让人凛然遵从的威势,说完便带着军卒往前而去。
这名叫李简的青年兀自愣在当地,旁边的同伴轻声道:“小李,这些可遭了,你被抓了丁啦。”
这一下却让李简回过神来,咬牙道:“毁我先人坟茔,此仇如何能忍,那军汉说得对,与其在此哭泣,不如上城头打杀几个狗杂种。”说完也不管正在做的劳役,郑重地将父亲墓碑捧回家中放好,自寻南门下神卫军军营而去。
第二日,轮番骚扰守军的吴越军卒自回营休息,昨晚饱睡一宿的宋军和吴越军又加倍凌厉的攻城。原先准备的石弹几乎用掉一大半,投入城中的石阶,磨盘,石礅,墓碑等物也越发多了起来,城中壮丁见着这些物事,越发愤恨,加倍出力的帮助军队守城。
常州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民风彪悍,除了州城外,东面有潞堡、武堡,西面还有大姑堡、小姑堡,南面有方堡、圆堡,北面有韩堡,酉寿堡等十数座堡垒,皆是地方士绅乡民借以存身之所。宋军东南面行营五万大军攻入常州地界后,四面八方的百姓便涌入这些堡垒躲避。这些百姓对宋军倒没有什么恶感,却对吴越军深恶痛绝,概因为吴越与唐国常年交战,时不时地便会派兵进入常州地界,四处烧杀抢掠。
宋吴联军苦攻常州不下,退下来休整的吴越军就打起了周围坞堡的主意。义兵乡民如何是带足各种攻城器械的官军的对手。几个闭门不纳的坞堡被打破之后,不但将东西抢了,还将全寨上下烧杀一空。立时吓得其他的坞堡如同惊弓之鸟一般。
“爹,难道你真的要放那些畜牲进来?”一个身穿白袍,腰胯金刀的少年跪在地上,双眼通红。
“檀儿,非是爹懦弱,难道你没有看到那大姑堡、小姑堡闭门不纳大军的下场吗?你韩伯伯何等英雄人物,韩家堡不也只有俯首听命?”顾寿一边说,一边咳嗽着。是常州有名的富商,今年已经快七十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自己这个血气方刚的独生儿子顾檀,他老来得子,实在是不希望与宋军的冲突葬送了根深叶茂的顾家。
“父亲!”顾檀还待争辩,顾寿却已闭上眼睛,挥手道:“你退下去,吩咐庄丁,开大门迎接王师。各家各户都老实呆在家里,他们要拿什么东西,便任他们拿去。”
顾家坞厚重的大门呀呀的打开,早已在外面等的不耐烦地吴越军一拥而入......
城头的攻防战仍在继续,常州城不大,周长只有二十里,但城墙却高而厚,城内有水源,有着深深的护城河,四周都是平地。在兵学上这样的城市叫做雄城,最是易守难攻。鉴于城中不缺粮食,当萧九将四面八方的小城中的守军全都收缩进常州以后,小小常州城内竟然屯了上万的南唐军卒。当宋军决心拼死要在十日之内拿下常州之后,常州的城垛成了名副其实的绞肉机。
日夜不停的五天的攻城战让常州城内外两方都死伤惨重,萧九不是个讲究仁义道德的人,宋军士卒在城下积尸累累,但只要看到有收尸的小队,他不但不按照惯例予以放行,反而集中弩箭攒射,宋军吃了好几次亏以后,也就只好放弃收尸。城外尸横遍野,此时虽说是初春天气,一天以上的死尸却已经开始发出恶臭,攻城战进入第五天之后,扛着云梯推着撞车的宋军士卒全都要用浸湿的布条勒住口鼻方能行进。
城中的情况也类似,每天死伤都在千人以上,城墙上死于宋军石弹和弩箭的人远远高于短兵相接时肉搏而死的。现在守城的唐军已经学会了瞭望宋军指挥放箭发矢的旗语,只要发现旗帜变化,军卒们立刻连滚带爬的从城垛跑回到甬道躲藏。饶是如此,还出现了甬道恰好被巨石砸中,藏身军卒一下子被压死十几人的事情。有的时候宋军不顾天上还飞着自己发射的石弹巨弩强行登城,萧九郑简等将也只好督促士卒冒着石弹和箭雨上城墙防守,这种时候上去的百人队下来的时候往往只剩下不到一半人。
萧九已经全没有了神卫右军指挥使的风度,现在的他已经把自己降职成为救火队长,率领着右军中挑选出来五百精锐,那里城墙吃紧就往哪里救援。其他几个神卫军的指挥已经全部填上了城墙作为骨干力量。其他城防军队完全不能承受连续五天五夜的残酷战斗,曾经有一个校尉想要带着他尚存的三百名手下打开城门投降宋军,谁料却被杀红了眼的雄捷军当作出城逆袭的唐军给射成了刺猬。萧九将跑回来的百多人在城中央全数斩首,以儆效尤。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将九个城门上全都换了右军的人把守。
城中焚烧战死的军卒尸体的黑烟似乎从来就没有断过,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油焦味,受了重伤的士兵往往只能躺在空空荡荡的百姓家中等死。丁壮的伤亡也很重,而且越来越多的百姓被临时拉上城头,几仗过后也就变成了正式的军卒。人手越来越紧张的丁壮已经没有余力来很好的照顾这些伤兵,只能每隔一天去给他们送去食水,然后将死去的人及时地送到焚尸场。
“我们必须坚守,不然,这帮畜牲就会进来杀光包括你们在内的所有男人,*你们姐妹,然后给你们安上乱臣贼子的名声。”见到每一个想要放弃战斗的唐兵,萧九都会大声恐吓他们,他不断的出现在战斗最危急的城垛上,大声大声地将累得拉不动箭的士卒骂起来,就连城下的宋军都知道了城里有这么一个面相斯文,却是个大嗓门的悍将,给他送了个诨号叫做大脖子将军。
城外宋吴联军知道此人乃是城中主将,专门在南门外集中床弩五十具,待其登城时攒射之,但居然都没有射中,反而令萧九声名大振,众军都传说此人有天神庇佑,等闲刀箭都近身不得。此后无论哪处城头吃紧,一见萧将军带着刀盾手上来了,守军无不士气大振。
上将军李简者,江南常州人氏也。甲戊年四月,宋军寇常州,简先人坟茔为所坏,嚎啕城中,恰遇文侯夜巡,斥曰:寇仇在外,好男儿登城而报之,奈何做向相壁之泣。简感其言,遂从军。
----《夏史》李简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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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章 食肉
“非得如此么?”明知道不可避免,萧九还是下意识的问了问身旁的校尉晋咎。晋咎擤了擤鼻子,强忍住恶心道:“若是指挥使大人难以下咽,属下们代劳便是。”说完眼角瞥瞥城头上热腾腾的三口大锅,腹中又是一阵反胃。
为了彻底激怒宋军,也让守城士卒在无退路,陈德曾经给萧九出了一个万不得已不用的点子。陈德说的乃是土孛与唐军争夺连云堡,为打击城下唐军士气,土孛军将被俘的唐军拉上城墙,当众开膛破肚,然后分而食之,既增加了敌人的畏惧之心,又断了守军内部叛降的念头。五天五夜的战斗打下来,常州原有的万余士卒伤亡近半,昨天夜里还出现了防守城墙的军卒缒出城去投降宋军的事件,萧九不得不采用这个法子。不过萧九本人也觉得如此太过兽性血腥,建议萧九可以改用战死在城墙上的宋军尸体代替,然后让全军士卒当着城外敌军的面分食之,这样宋吴联军必然恨守军入骨,城内诸军自然也就绝了献城投降的念头。
城下列阵的宋吴联军本待攻城,忽然见城头上的唐军摆开三口大锅,烧开了热汤,便在万人瞩目下行此残忍之事,无不义愤填膺,纷纷指着城墙戟指大骂。特意看明白那几具将士尸体乃是宋军服饰之后,先锋使丁德裕更大声叫道此战决不留降俘。
吴越王钱俶脸色凝重的看着城头上演这一幕,身边左右几个军卒有的脸现愤愤之色,更多的却露出了惧色。与关外异族的战争中,双方生啖活剥降俘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在江南地方的战斗中,都还没有把事情做绝到这一步的。无论这战结果如何,这个守城的主将算是声名尽毁,只要他不去投奔塞外蛮人,可以说天下之大几无此人容身之处。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过是想表明,也是胁迫守城军卒与己方决一死战罢了。然而城中守军若是真的抱定拼到最后一卒之心,困兽犹斗,不但十日之内拿不拿得下来常州城是个问题,就算将来能够打下这座城池,自己的士卒伤亡恐怕也不在少数。想到这里钱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守城的主将会行此下策。
萧九面无表情的接过亲兵递上来的一大碗肉汤,大大的喝了一口,用力咽了下去,然后凛然看着每一个唐军都头以上军官都喝了一口,然后才回到城楼内休息。离开众人视线后,萧九再也忍不住,趴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呕吐起来,还下意识的用手到喉咙里面去抠,简直恨不得把整个腔膛都翻过来洗一遍。
“大人,”晋咎从背后给他递过来一块脏乎乎的布帕,萧九接过擦擦嘴,又开始呕吐,如此三番之后方才止住,慨然叹道:“从今以后,萧九在天下人眼中端的与野兽无异。”
“若是**这几个士卒的尸体便能阻止北军屠戮江南,属下以为萧大人行的乃是大仁大义之举,真正的英雄好汉。”晋咎大声道,皱着眉头忍住翻胃,又道:“不瞒大人,属下以前曾经做过水贼,一次官军围剿,属下被困在一个小岛上达数月之久,身旁负伤的好兄弟先后死去,到得后来,属下就是靠吃他们的遗骸撑到获救的。”这事原本是晋咎准备带到坟墓中的秘辛,原本一直压抑在心里及其忌讳,偏偏今日守城全军将士都啖了肉汤,反倒使他的心理压力大大得到了缓解,居然给萧九讲了出来。
见萧九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晋咎忽然觉得这也没什么了,反而舔了舔嘴唇,阴沉沉的说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留了有用之身。获救以后,几个好兄弟的家眷我都全部安置好了,欠那他们的情分,某死后下地狱去还,大不了他们也将某分食便是。陈大人说过,大丈夫不惧千夫所指,但求无愧于心。”
萧九早知道这深得军卒敬重的晋咎不是普通人,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不堪回首的经历,眼下大家都一样,不由得生出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眼睛看着城楼下面密密麻麻的宋吴联军,沉声道:“我们吃过的苦头,都要仇人加倍的还来。”他旋即强制压抑下厌恶之情,吐了口气,望着北方道:“还有两日。”
正当萧九站立常州城头北望金陵期待援军的时候,陈德在金陵城头遥望宋军牛首山大营。
“此乃天助我也!”他深深的呼吸了一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兴奋的说道。金陵开始飘飘扬扬下起鹅毛大雪,洁白的雪覆盖了地面上的一切丑恶,使荒无人烟的金陵郊野变得宛如童话世界般洁白。寒冷的天气使劳师远征的宋军大部分时间都缩在营垒之内等待吴越军过来会合。寒冷和冰雪使攻城变成一件异常艰苦的工作,陈德认为给了将金陵城中的主力唐军短时间抽调出来的绝好机会。集中力量先打击西线宋军的计划在这样的天气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他回头对身边的神武都虞侯,天德军指挥使胡则道:“昨日收到呙彦消息,黑云都已经到达潥水,吾率军出城与黑云都合兵,争取在五日内击败西面敌军折返金陵,这段期间金陵防务便交与胡兄了。”
胡则笑道:“不能参加如此大战,真乃人生憾事,老弟放心,天德军纵使只剩百人,宋军也休想踏过金陵城头。”一边说一边将衣袖在雪亮的横刀上擦抹,这是陈德用五斤镔铁特意打造来送给他的,胡则对这把宝刀爱不释手,若不是他娘子已搬进金陵城来同住,晚上都恨不得抱着这把刀睡觉。
这夜星月无光,胡则首先率领三千天德军在宋军营垒之外点火鼓噪,只弄得声势喧天。此时天寒地冻,地面湿滑不堪,宋军将领皆不愿率军出战。曹彬料定是唐军的疲敌之计,只命令轮着值夜的雄威、效节诸军各指挥加强戒备,防止唐军趁机袭营。
城外宋军绕自为唐军的骚扰苦恼不堪的时候,陈德率领军队悄悄潜出城外,全军不打火把,由目力较好的锦帆军老兵在前头开路,后面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的拉着前面的衣襟向南行军,随军的骡马一律用布条将嘴勒得紧紧地,也一匹连着一匹的拴做一路抹黑赶道。除了人喘马息,以及咯咯的脚步声之外,三万大军行进别无声息。
陈德也跟着牙兵们一起在前面开路,冷风伴着大雪乎乎的往嘴里灌,但所有军卒都闷头行走,没有人说一句话,陈德忽然感觉到军队好像成为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的一个活物,就在这漆黑的夜里,没有他多余的命令和督促,士卒们走的坚定而沉稳,整支队伍就这么静静地,犹如一条黑色的蛇静静的向目标潜游。
连夜行军五十里,天色方明,陈德下令大军不得休息,继续行军,一直到离金陵城百里之外方才准许士卒休息,但不得生火造反,全军上下连同陈德本人都只得以冰雪就着干粮吃完早餐,稍事休息后,又以急行军的速度向南挺进,每走二十里休息一次。就这么一直行军,士卒都疲惫不堪,全靠着陈德的牙兵营和神卫军的各级军官努力督促才能勉强行进。直到后来,陈德怀疑只要在半路上遭遇一支两千人的宋军,自己这支军队说不定都顶不住时候,终于看到了黑云都的大营。
与从金陵一路强行军而来的神卫、天德军步卒相比,黑云都的情况要好得多。虽然骑兵们在赶路的时候也不骑马,而且接近一半的马都累病了,但马可以帮助骑兵驮很多东西。而且黑云都虽然是湖口大营的主力,但湖口大营的防御中坚本身还是重新编练的锦帆步军,所以黑云都不着急赶回去协防,行军的时间也就相对宽裕,还早到会合的营地两天。经过两日充分的修整的骑兵们眼中,一见到大营就忙不迭的抢热粥喝,喝完粥就一头倒在营帐里睡觉的这些步军简直就是叫花子。
不过有一支步军赢得了所有骑兵的敬重,他们到达大营之后还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在别的军队抢着分粥的时候他们在四周警戒,最后才整齐地排队领取自己的一份食粮,留有必要的岗哨后,步卒们按照小队为单位十个人围成一圈用餐,刀枪弓弩都放在身边,随时可以起来战斗。全军用餐之后,岗哨们才带着骄傲的表情和神卫都虞侯,同时也亲自兼任牙军营第一都百夫长的陈德一起吃饭。
现代人比古代人更加不耐饥俄,陈德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但还是很愿意和自己军队中最精锐的士兵共同享受最后就餐的荣誉。他蓄意的在军中培养一种荣誉感,最晚就餐是一种资格和荣誉,这和鼓励士兵们争取每个方阵的第一排位置的荣誉一样。当他手下的军卒们养成这样一种独特的感念之后,死亡、饥饿、疲惫这些东西也就不算什么了,他们坚信自己能够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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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章 弃城
“都准备好了吗?”萧九低沉的问身边的晋咎,自从强迫守城将士合食宋军士卒尸体之后。不管是带过来的神卫右军还是其它守城唐军,看向萧九的眼神都多了一分莫名的敬畏,而他自己的性格也变得越发阴沉,许多具体的军务都通过吩咐校尉晋咎去办。
“禀报大人,我军将士原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三人,七天当中战死四千六百五十一人,五千四百三十五人可以参加突围。”见萧九的眼神灼灼的盯着自己,晋咎稍微迟疑了片刻,又道:“尚有一千四百三十七名人负伤无法参加突围,末将已将他们全部安置在州衙之内,分发了七日的食水。”
晋咎话音刚落,参加军议的校尉都头们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几个外系的将领甚至开始用蔑视的眼光看着神卫右军指挥使、常州兵马钤辖萧九。虽然州衙等若是城中之城,若是凭借拒守还可以抵挡一阵宋军,但将伤兵安置在州衙内还是无意于将他们交给敌人,特别是在城外的敌人对守军恨之入骨的情况下。
萧九冷冷的看了众将一眼,凌厉的眼光有若实质,窃窃私语着的军将们立时收声。萧就这才沉声道:“常州之战,庙堂早有定计。诸位只需知道,我们此番决不是抛弃同袍。”他也不管属下军将是否相信,继续道:“若是只留下受伤的士卒留在州衙内,确实难以抵挡宋军。现在需要勇将带领一营军士留下来守卫州衙,支持到我军获胜回返。”说完之后他用咄咄的目光扫视在座众将,几个刚才还大胆的看着他的将领竟然不自觉地将头低垂下来,个别人心中腹诽萧九竟然还趁此机会剪除异己,真乃心狠手辣之辈。
见众将无一应声,萧九心中不禁微微叹了口气,若是辛古手下,恐怕会有勇将挺身而出吧。正待他出声要点将,晋咎突然越众而出,躬身行礼后大声道:“晋某愿与麾下三百兄弟留守州衙。”
萧九略微一愣,看着晋咎坚定决绝的脸色,恍惚间竟然和当年死守灌口寨为事兄弟争取起逃脱时间的蜀军同袍有几分神似,稍微犹豫之后便沉声道:“那就如此,从牙军营再选派两百精锐与你,去领一千张弩,五万支箭。”见留守州衙的必死之任有人主动揽了过去,军议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几个神卫军出身的校尉甚至还有些内疚,此后一应安排,谁开路,谁断后,谁居中,众将都无异议。
直等到深夜时分,宋军照常高举火把灯烛,一边不停的向城头投射石块和弩箭,一边是不是派敢死精锐尝试着登城,大部分军卒都在营垒中休息。
忽然常州城西门大开,出城的唐军不顾乱箭飞石,也不与城下的宋军多做纠缠,径直从宋军营此时未完工的壕沟和矮墙边,飞速北面而去。
若是守军一开始便弃城而逃,抑或者抵挡两三日便走,围城军队也许就放他们过去了。但双方厮杀这许多日,不少袍泽都在城头殒命,更有人朝夕相处的同乡或兄弟的尸体找寻不见,私下猜测兴许就被唐军在城头煮食掉了。是以无论是宋军还是吴越军都憋着一股火气,无论如何打下城头都要大开杀戒。群情激奋之下,西门外扎营的吴越军将领镇海镇东两军节度副使孙承佑一边向南门大营禀报,一边不顾营中军卒比突围敌军数量更少,径自带兵衔尾追杀过去,拼尽全力要在主力感到之前将突围的唐军缠住。
正在幛中酣睡西南面行营先锋使丁德裕闻听守城的唐军欲逃窜回金陵,急忙起身,连盔甲都顾不得穿戴整齐便翻身上马,带着仓促集合起来的八百骑兵绕行城西向东急追。而吴越王钱俶也架不住左右将领请命,自帅三万吴越军往北追击。命威武军节度事,充两浙都钤辖使沈承礼率军五千进驻常州,扑灭唐军临行前在城中各处,特别是城门处用猛火油点燃的大火。
萧九亲自率领右军两营断后,一边要紧紧跟住慌张北逃的大队唐军,一边要抵挡间或超越本方军队追上来的宋军,不断有士卒受伤掉队,被后面的吴越军刀砍枪戳,瞬间成为血泥。大队人马行军缓慢,没有多久便被孙承佑率领的千余轻装步卒赶上,萧九带着断后军卒停下来,连续发射几轮弩箭,密集的箭雨射得盔甲轻薄的敌兵抬不起头,见大军行出一段距离,方才抛开追击的敌军跑去追赶大军。跑了没多久,孙承佑带领的追兵又跟了上来,这人甚是狡猾,若是萧九不管不顾,被他贴上来近身厮杀,那就真地给留住了,但若是停下来给他一阵箭雨,他便退到弩箭射程之外,总之阴魂不散的跟在后面,使萧九的断后军队疲惫不堪,怎么也无法甩掉这样一支尾巴。
孙承佑的苦斗产生了效果,丁德裕率领的八百骑兵是第二支追上来的军队,骑兵的优势在追击战中发挥无疑,他们的出现不但使断后部队摆脱敌军变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丁德裕为了留下整支唐军,还大胆的超越唐军的断后部队,不断的骚扰更前方的行军纵队,虽然因为骑兵人数较少,而南唐军队中有反骑兵能力较强的神卫军作为骨干,丁德裕无法仅靠八百骑兵便冲垮五千唐军,但他的骚扰确实大大的降低了唐军的行进速度。饶是吴越王花了近半个时辰集合三万吴越军,他们还是在天色破晓之时赶上了从常州丢盔卸甲而逃的唐军。
萧九一边督促着各部军将不可四散奔逃,一边还要带着只剩五百多人后军断后,这短短两三个时辰的夜行军对他来说好似比从前的七天还要漫长,眼看东方既白,心中暗暗计算的脚程将近,他反而越加紧张起来,心道:“陈德,为了这场大胜,萧某可算是赤膊上阵,舍生忘死,你可不要让吾失望。”终于,他听到了在前面奔逃的其他唐军陆陆续续发出惊喜的欢呼。萧九将后军暂时交给身边的右军第一营校尉慕容藏统领,命令他不要再管后面敌军的骚扰,全速赶上前军,自己则带领几名亲兵加快脚步往前。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萧九还是忍不住为眼前的情景震撼。在远处的东方地平线上,数万南唐步卒列成的庞大军阵整然肃立,仿佛江南的平原凭空生长出来一片丛林。
为了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与西线宋军决战陈德可谓是绞尽脑汁,可真到了决战这一步,他却采用了最为保守的方法。首先拒绝了部属们提议的伏击,因为江南的地形很少合适的伏击地点,即使有几个地点,不是离常州太近容易被宋军发觉,就是远得也许常州突围出来的军队还没赶到就可能被宋军追上吃掉。他最终的选择是找了一个与常州城距离合适的小块平原,适合摆开数万军队正面决战的地方作为预设的战场。
中央方阵是四千长枪手组成坚强正面,陈德有信心哪怕遇到成千骑兵的突击他们也不会动摇分毫,手持方形盾牌的横刀手保护着中央军阵的侧面。两千训练有素弩手在整个大阵前面站成三列。两万天德军分别在神卫军的左右翼列好方阵,而黑云都则自己找了一块微微隆起的山丘驻马,骑兵们牵着自己的战马站在地上。
各支部队都打着自己的旌旗,在晨风中微微招展。军阵上方,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士卒们身上的铁甲反射着强烈刺眼的红色光芒,仿佛神兵天将一般等待着匆匆而来的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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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章 野战
看着远方的吴越军仿佛一群羊般乱哄哄挤做一团,校尉柏盛嘴角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丝藐视的微笑,牵动上次陕口之战留下那条虬结的刀疤,方令人看得出这个左手掌着一杆旌旗的军校不是一尊铜像。柏盛身穿红色的纸甲,胸前挂着三道金黄的穗带,这表明他是神卫左军中的首席校尉,而他带领的第一营则是左军最精锐的力量。上次陕口突围时柏盛和他的营紧跟着指挥使陈德左冲右杀,最后柏盛在混乱中被一名宋军迎头一刀砍中面门,便人事不知倒在死人堆里,员额五百人的第一营战后仅存五十七人。若不是陈德坚持收尸队要一个个给死去的军卒合上眼睛,凑巧发觉他还有呼吸,也许锦帆军校尉柏盛便被活埋了。从此以后左军第一营便是陈德最为信任的精锐。这次生死大关令柏盛忽然发觉战争和死亡都不像以前想想那么可怕,反而心中对将来的战斗有一种隐隐的渴望。望着里许开外,忙着集合整队的吴越军和宋军,耳听着顺着晨风飘过来敌军中的阵阵喧哗甚至是吵闹之声,柏盛竟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心道,你们就快点列队吧,整齐的羊群,杀起来比一群满地乱跑的鸭子要利索。
陈德觉得女真人能够一举掀翻契丹和大宋两个王朝,足以说明古代战争中底层士卒的勇气几乎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若是汉人军队稍有战斗到最后一人的勇气,中原地区庞大的人口规模就决定了他几乎是不可能被征服和占领的。因此陈德蓄意给校尉以下军将们灌输了一种蛮勇的观念。骄傲和轻敌不是严重的错误,而怯懦才是不可饶恕的缺点。所以从锦帆军到神卫军,老兵们越来越关心的是如何获胜立功,如何争取到战阵的第一排位置,而不是如何保全性命。
当目光收回到眼前,柏盛的眼神中的轻蔑逐渐隐去,全化成了尊敬的神色,陈德立马军阵之前,身旁李斯为他掌着“大唐神卫都虞候”的朱红大旗正迎风猎猎飞舞。初生的朝阳放射出万盏光芒,从他的身后照向前方。从列阵待敌的神卫军军卒的角度看去,他的背影仿佛披上了一件火红的大氅。
而坐在马上的陈德则享受身后中央方阵所逐渐蓄积起来的气势,中央军阵向南北两翼伸展出三百尺,间隔着一个方便弩兵退后的宽大空隙,是天德军两万士卒列成的两翼方阵。虽然陈德对他们的战斗力并不了解,但从此次列阵的情况来看,胡则对天德军的整编卓有成效。不愧是是历史上困守孤城坚持了三年之久的名将啊,陈德心中暗想。阳光将长矛营方阵照射出整齐的尖锐影子,笔直的指向前方敌军的方向。
不用回头,陈德也知道身后的数万虎贲都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只要一个命令,他们就会毫不犹豫的冒着白刃和箭雨一往无前。他在等待,等待敌人积攒起和自己决战的勇气,若是太早发动突击,恐怕他们会望风而逃,击溃战的效果要比歼灭战小得多。
吴越王钱椒脸色阴沉的看着前方,当沈承礼向他禀报说前面遭遇了大队唐军之后,钱椒心中就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钱王,唐军来者不善,撤吧。”镇国都指挥使王谔勒马停在钱椒身旁,连马儿也感觉到对方军阵中传来的隐隐气势,铁蹄不安的刨打着红色的泥土。
见王谔这等宿将居然也露出怯意,钱椒心中更加感到失望,他看着在左前方山丘上歇马的黑云都,没有说话。黑云都乃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强军,人马都罩重甲,冲阵时势不可挡。而且由于江南少马,自从建军以来就以步军作战目标。若是黑云都与北方轻骑对阵,倒很难占得上风,但只要自己敢在黑云都军前撤退,这些砍惯步卒的骑兵在追击中绝对会将自己撤退的军队完全击溃。王谔顺着钱椒的目光看去,也不再说话,自退下去部勒镇国军准备接战。
大宋升州东南面兵马都监丁德裕看着对面的严整军阵也是心中打鼓,自己带来的五千禁兵在常州城下损失不少,这次追击匆匆忙忙跟上来的仅有两千余人,其中骑兵不足千人。大宋军队虽说以步卒为主,但对骑兵的战斗力还是非常清楚,对江南军队的战斗中,曾经不止一次凭借优势的骑兵占得上风,但在今天的会战中,仅就骑兵数量而言,东南面行营落在了下风。更别提从旗号上看,对面的骑兵是陛下在见到南朝使臣时都会特意问起的黑云长剑,天下有数的几只精兵之一。想到这里,丁德裕开始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万一战事不利,如何带领着手下这八百骑兵快速脱离战场,事后大可以将战败之责推给吴越人,若是被唐军生俘或是阵斩,那就不好说了。
半夜从常州城追到此处的吴越军当真是疲惫不堪,兼且饥渴交加,如果不是一直被追逐胜利的意志所鼓舞,几乎早就在半路上就要倒下休息。眼看就要追上常州逃出来的唐军,一泄心头之恨,突然遇到这么一支唐国大军守在前面邀战,数万士卒中倒有一大半泄了气,不少人干脆精疲力竭的坐在了地上,只等将领过来又打又骂方才嘟囔着站回到行伍中去。
见前面的吴越军终于站好了队形,陈德禁皱的双眉方才舒展开一些,他举起马鞭,身后数千士卒一起提起手中的长矛,发出整齐的一声响,两旁的天德军骚动着也先后举起刀盾,个别站僵了的军卒趁别人不不注意轻轻的松活着手脚。停顿了数秒,陈德将手中马鞭向前一指,自己轻轻调整胯下马匹的姿态,两千弩兵迈着整齐的步子,超越了原本站在军阵之前的将领们,慢慢地向敌阵逼近,陈德等将领则拨转马头,马匹迈着轻快的跳步离开宽大的中央方阵正面,给挺矛向前的四千长枪手让开前进的道路。而长枪手们在轻快鼓点伴奏下肩并着肩整齐地向前移动,校尉柏盛就行进在第一排长枪手的最左边,他挺出的长枪上挂着一面旌旗,引领着第一营五百名士卒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行走。
稍微慢了中央方阵半拍,天德军的两个方阵很快从后面赶了上来,然后以同样的速度与中央方针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在三个方阵之间的宽大空隙上,是手持横刀和方盾的老兵组成稀疏的若干小型方阵,既能使前后纵深位置不同的军队能够通过这些空隙交换位置,又能防止敌人一下子从这两个空袭渗透进来。而陈德和他的亲兵营则慢慢地通过这个空隙调整位置,最终行进在整个推进方阵的纵深处,无论敌军从哪个方面发起冲击,都不太可能一下子将唐军的指挥中枢打掉。
敌我两方都视为最精锐的黑云都仍旧留在平缓的山坡上作为预备队,这也是陈德与呙彦约好的。“骑兵是江南军队最珍贵的财富,万不得已时不能轻易损耗。”这是陈德说服呙彦时,让吝啬的黑云都指挥使最终下决心参战的关键说词之一。
在离敌军还有大约八百步时,吴越军的一枝弩箭落在了缓缓推进的唐军队形前方,吴越军的军校一看射程已够,便大声发令,顷刻间,利箭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向正在前进的唐军袭来。虽然穿戴了全副的盔甲,但总有人被箭穿透盔甲的间隙,闷哼一声道在地上,暂时让行军的队列出现一点点波纹,两翼的方阵甚至出现了一点点慌乱,但中央方阵的步军却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前走着,他们目视前方,好像不是行进在箭如雨下的战场上,而是行进在金陵的大街上,接受百姓们祝捷的欢呼。中央方阵的镇定影响了两翼,天德军中本多是南唐名将刘仁赡旧部劲卒,此刻见主军强悍如斯,更加不欲落人之后,轻微的慌乱之后便和中央方阵一样镇定往前推进。
一直到接近敌阵三百步时,前方的弩兵才停下来,向敌军发射出持续的弩箭。强弩在这个距离显现出惊人的穿透力,前排许多吴越军和宋军士卒都是直接被弩箭穿透胸前铠甲甚至是头盔倒在地上。弩兵们一边发射,一边逐渐收缩着横排的间距,最后聚成了两个密集的弩兵方阵,恰好位于三个坚定地推进着的大方阵的空隙位置,手持长矛刀盾的士卒们健步超越了弩兵,在他们掩护射击下形成一条布满枪林刀丛的突击线。
吴越军中的弩箭此时也表现短兵相接时强大的杀伤力,不少前排的唐军士卒也被射中倒地。但是整体效果上看,唐军的弩箭攻势与白刃突击是结合在一起的整体,陈德认为,弩本质上是一种延长了的枪矛,应当用于进攻。相比之下吴越军的弓弩虽然也很强劲,但只是被动的反击。
唐军面对箭雨时表现出来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不迫极大的震撼了对面的敌人。不少吴越军开始回想起唐军曾经在城头煮食人肉的事情,开始不禁暗暗后悔自己怎的一路追击这样一群吃人的魔鬼到了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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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章 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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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方阵的唐国军队毫不在乎能够轻易穿透盔甲的弩箭,他们挺着两丈长地步槊整齐的向我们逼近,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可怕,都像是地狱里恶鬼附身一般可怕,就这么向我们冲过来。”多年以后,宋国雄捷军的军校刘昌宪一次次对刚入禁军的新丁讲述他记忆中的常州之战。时间洗刷了失败者心中的耻辱感,反而随着战胜者传奇色彩的加重,被名标青史的人物打败,曾经被打败的人也会有一种参与历史进程的荣誉感。
然而在大宋开宝八年四月间这个严寒早晨发生的战役过程当中,绝大部分宋军和吴越军的军卒的心始终牢牢的被恐惧所裹挟,既未感到任何羞耻,更未感到任何荣誉。对久经战乱的云骑雄捷军来说,见惯了悍不畏死的敌人,却从没见过对死亡如此冷漠的对手。神卫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中央方阵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却给了第一线的吴越和宋军士卒以巨大的心理压力,唐军弩兵方阵集中而持续的箭雨攻击加大了这种压力。不少吴越军惨叫着被弩箭穿透倒在地上,强弩密集而持续的箭雨在近距离具有恐怖的杀伤力。相比之下,对面敌人在同样箭雨下所表现的从容镇定令人震撼。
一直前进到敌军还有五十步的距离的时候,唐军方阵方才发出整齐的一声发喊“杀”,所有的士卒在军官们的带领下加速跑动起来,恍如一座移动的山丘一样向对方压了过去。
吴越镇国、镇武两军列成主阵的几乎在瞬间就被冲击力巨大的唐军中央方阵凿出了一个巨大的凹陷。伴随在中央方阵两边手持盾牌横刀的唐国精锐趁机往被撕裂开来的吴越军阵深处冲杀,他们在战前都按照陈德的要求进行了三列阵轮换的训练,一队士卒拼杀疲劳之后,便由第二队军卒换下,这样保证了冲杀在前的横刀手都能得到休息的机会,而与他对阵的吴越军卒则要承受一波又一波养精蓄锐的唐军的攻击。更何况追到此处的吴越军卒在体力上早已透支,此时的短兵相接更加落在了下风。
精选的横刀手恰到好处的起到了中央方阵与两翼天德军方阵的联结作用。目睹了战阵中间部位的被唐军杀得步步后退,两翼的吴越军阵型不免有些松动。吴越王钱椒原本命令两翼的军队一起往中间挤压数量较少的唐军,甚至企图将深深的冲进吴越军大阵的唐国长枪兵切割出来,挤压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加以绞杀。但是结合部的战斗却是唐军大占上风,被撕裂开的战线很快在唐国横刀手的攻击下变了巨大的溃疡,许多自以为在大阵深处,还没有准备好上阵接战吴越军士卒仓促应战之下死伤惨重,哭爹喊娘之声四起。
宋将丁德裕本来就率两千余禁军在吴越军大阵之外另结一阵,由于黑云都窥伺在侧,丁德裕一直不敢投入骑兵攻击唐军的侧翼和背后。正面的战斗打响之后,面对吴越军节节后退的战局。雄捷军校尉张皋见丁德裕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凑上前去道:“丁将军,吴越军恐怕是顶不住了,我等如不见机行事,一旦黑云都投入战场,恐怕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了。”
丁德裕转过头去,半晌没有说话,似乎还在犹豫。张皋又道:“此战之后,朝廷若有怪罪,吾等都可作证是吴越王贪功心切才中了敌军的埋伏,我等全师而退,应是无过有功啊!”
丁德裕方点点头,叹气道:“兵败如山倒,吾部区区千余疲弱之兵无济于事,不若退保常州。”说完吩咐全军掉头向南,缓缓退后。从侧翼一直退到正与宋军奋力厮杀的吴越军大阵之后,方才快速抛弃正在苦斗的吴越军向南逃窜。这期间黑云都派出五百骑军一直不远不近的跟随在宋军之后,监视着他们远远的推出了战场方才返回。这时,战场上的唐军在军官的指挥下大声叫喊:“快看啦,大宋军逃跑了!”
本来还在做困兽之斗的吴越军立时军心大乱,除钱王亲自督阵的中央战线尚且还在苦苦支撑外,两翼几乎在瞬间崩溃,逃跑的士卒开始向雪崩一样向后阵卷去,不少吴越士卒甚至连唐军的面容都未见过,就被前面的败兵冲乱了行伍,随后跟着一起向南溃逃。但此时要逃又谈何容易,大部吴越军精锐都已经卷入与唐军的白刃厮杀,一旦转身逃跑,等若把自己的后背卖了给唐军。两翼的天德军感到前面的敌军抵抗陡然削弱之后,推进的速度大大加快,唐吴两军地战线逐渐由唐军中央方阵深入吴军大阵,变成为吴越近两万中军慢慢的被唐军所包围挤压,感觉到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吴越士卒心中的恐慌感越来越强烈,对唐军的抵抗也越来越慌乱无序。
吴越王钱椒面色不善的看着自己的军队一点点崩溃,不少勇敢的士卒已经不是在为胜利,而是为临死之前多拉几个垫背的而绝望的战斗。执掌前阵的大将孙承祐已经没于阵中,连尸体都没有抢回来。认准了吴越军的将旗所在,唐国军队越来越集中地向这里发起冲击,东头供奉官徐靖已经赤膊上阵,势如疯虎一般抵挡一波又一波的唐军攻势,而他身边的牙军也越战越少,最后一个吴越军往往要同时抵抗好几个唐军的围攻和远处射来的乱箭。
“他娘的,丁德裕这个兔崽子平日里只会吹牛,打起仗来居然先跑了。”眼见左右两翼已经完全崩溃,镇国军指挥使王谔伸手拉过钱椒的马缰,大声道:“保护钱王先退,大家结阵拦住唐军!”说完也不管钱椒是否同意,拿刀背用力在钱椒的马臀处猛砍,那马吃痛长生嘶鸣,撒开四蹄便带着钱椒向南跑去,十几名跟随钱椒的侍卫骑将也跟随而去。执掌王旗的侍卫正在犹豫要不要跟随钱椒逃走,被脸色激愤王谔一把夺过将旗插在地上。王谔转身对御营亲军大声喊道:“众位深受钱氏之恩,今日便是报答之时,我等这边守在此处,保护钱王。”说完抽出腰间错金宝刀,牢牢的站定在王旗之下,周围士卒被他感奋,也抽出刀枪将王旗团团围住。
远处山坡上瞭望的唐军将一队吴越人骑马从中军逃走的消息禀报陈德后,陈德当即下令辛古率领五十骑牙军前去追逐钱王,又命李斯领着牙军营齐声高喊:“钱王已走,吴越兵败,降者免死!”众军一遍一遍的高声相应,吴越军虽然见后阵王旗未倒,心中未必相信,却开始越来越慌乱起来。尤其是靠近中军的士卒,回头张望发现中军旗下只围满了凶神恶煞的御营亲兵,哪里还有钱王雍容华贵的身影,不由得心了大半,不少人开始拔腿逃跑,个别士卒为了不让后面的军卒挡住去路,边跑边高呼:“钱王都走了,大伙儿快跑啊!”将为军之胆,钱王遁逃的消息令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吴越军心彻底崩溃,不少吴越军卒直接丢弃武器跪倒在地,也不管唐军是否会杀俘吃人,也不再抵抗。
辛古长在塞外,做过马贼,他领着骑兵一路顺着钱王逃走的方向追去,由于他的马术极为高妙,能够跟上他的牙军营骑兵只有寥寥数人。好在他骑射之术也同样高超,一路上遇见断后的吴越侍卫都远远的放箭射倒,可怜这些钱王的近身侍卫,一身本事还未施展便命丧黄泉,最后终于在一处小桥之前追上了因为马蹄踏滑而摔倒在地的吴越王钱椒。
头戴金冠、身披紫袍的钱椒狼狈的重新坐上马鞍,他看见辛古所带的骑兵仅有三名,便抽出宝剑对身旁的侍卫道:“我等若是只顾奔逃,迟早被敌人追上,需得将其前锋打败,然后从容退去。”还剩下的七名侍卫齐声称是,于是众人折转马头,列了一个锋矢阵,返身向追来的辛古杀去。
谁料辛古貌似粗犷,却不与他们硬碰,他唿哨一声,竟然率领三个骑兵调转马头而去,钱王见此人来势汹汹,却不敢接阵,正暗笑居然被此等胆小如鼠之辈追逐许久时,辛古突然回身连射三箭,钱王身边的两名骑士应弦而倒。众人吃这一吓纷纷勒马不赶紧追,辛古又弯弓上弦,箭如流星赶月一般,不多时已将钱王身边几名侍卫全部射杀,方才弯弓搭箭,仅凭双足策马逼近。
吴越王钱椒虽然心中恐惧,仍然擎剑在手,高声威吓道:“吾乃吴越王钱椒,汝若杀我,必定教汝死无葬身之地!”
他不说此话到还罢了,此话更激起辛古身上一股凶悍之气,他笑道:“就是大契丹皇帝,我也杀了,杀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双腿用力,催马向钱椒冲去,右手拇指一松,狼牙箭急如流星般射了出去。吴越王钱椒无法躲闪,待反应过来时只能手捂咽喉,再也出不了声。辛古驰近时收弓拔刀,不待钱椒尸身落地,在双马交错的那一瞬间用弯刀割下了钱椒戴着金盔的头颅,行若无事般放入马鞍后面的皮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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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章 惊闻
战至后来,唐军已经将吴越军团团围在一个极为狭小的区域内,刀砍枪刺弩射,将中间仍做抵抗的吴越军一片片的杀死在地,战事进行到这里已经演变成为一边倒的屠杀。最仍有数百吴越军坚守在王旗下面苦斗。陈德不由得对这些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吴越精锐心生敬意,叹道:“时穷节乃现,吴越养士数十年,总算得到几个英雄!”吩咐前面军队不再往前拼杀,只用长枪结阵将其困住,然后将弩兵运动到长枪兵身后。
牙军校尉李斯出阵喊话道:“我家将军敬重英雄,今日胜负已分,众位吴越壮士若是愿降,可保性命!”
其时王谔已经战死,被数千唐军团团围住的数百吴越御营亲军相互看了看,无人出声愿降,最后一名军校高声回应:“谢陈将军慈悲,我等受钱王恩重,今日当已死报之!”其余人皆默默无言。
陈德听后默然半晌,叹道:“不想田横五百士重现于今日!”转身对李斯道:“此战过后将这些壮士的尸体好好安葬。”又转身对辛古道:“这些吴越人但求一死,却不必折损我军兄弟的性命,长枪营退后,弩兵上前成全他们!”
随着军令传达,一轮一轮的弩兵交替射击,直到阵中再无一个活着的吴越军兵。
陈德方拔出腰间长剑,仰天长啸,仍然留在战场上的数万军兵都以啸声相合,全军欢声雷动,声传十数里之遥。
解甲归降的吴越士卒均由已经充分休息的常州唐军看管,这些人被吴越军和宋军围攻数日,又连夜逃往了数百里,这一下可是解气之极。
“恭喜陈将军,此战毙俘敌军三万有余,阵斩钱王,消息传开,将军必然名震天下。”池州行营都部署、黑云都指挥使呙彦笑眯眯的上前拱手作礼。整个战役过程黑云都大部都立马山丘之上观战,直到最后敌军溃逃之时才派出百人一组的骑兵追击成建制逃走的敌人,所以毫无损伤。但呙彦事先已经和陈德说好,不管怎样,只要黑云都前来参加战役,最后的大功就要和神卫军平分,呙彦在战后忙不迭的带着亲兵过来恭喜便是为着确定此事。
陈德信中毫不怀疑万一战事不利,呙彦肯定会像丁德裕一样带着骑兵先跑,将自己和数万步卒丢下喂给敌人。不过虽然此战虽然黑云都几乎全在观战,但他们的出现的确给了吴越军和宋军极大的压力,至少丁德裕的一千骑兵根本不敢骚扰攻击对手的南唐步军。于是他笑着对呙彦道:“呙将军哪里话来,你我同心协力,数万将士奋力杀敌方能由此大胜,陈某怎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呙彦见陈德并不出尔反尔,对他吞并池州锦帆军旧部的事情似乎也不计较,不禁呵呵笑道:“陈将军果是信人。”他左顾右盼,又道:“刚才那阵斩钱王的勇将是辛校尉吧,呙某原知道辛校尉步战勇悍过人,不想马上功夫居然也如此厉害。”
陈德心道,难不成你又想来挖我的墙脚?堆笑道:“怎及得上黑云长剑猛将如云,勇士如雨。”两人在这里互相大送高帽,令旁边侍卫的牙军校尉李斯等人心中呕吐不已。
此役大局底定,陈德便即刻准备率领本部军卒回保金陵。他命知常州军州事禹万诚带着已经充分休息的两千余常州唐军与黑云都一道前去收复常州,由于吴越军此时已成惊弓之鸟,而且萧九爱撤退之前将常州城门尽数焚毁,所以陈德倒不担心留驻常州的吴越军会据城而守,见机快的将领此刻在只怕已经在整顿部属准备退回杭州了。
见神卫右军指挥使萧九脸现不豫之色,陈德微微一笑道:“此战虽然辛古斩得钱王头颅,但首功还是应该记给右军的,萧九,你还有何话说?”
萧九躬身秉道:“大人,因伤兵无法跟随行动,右军尚有千余部属在常州衙城死守,愿大人准许吾先折返常州城,将他们带回金陵。”
陈德沉吟片刻,点头道:“不抛弃部属乃是将领的责任,你这个请求我准了。”他停了一停,又道:“告诉留守常州衙城的兄弟,回到金陵后我要亲自犒赏他们。”说完便拨转马头而去。大队的神卫军和天德军的士卒已经列好行伍向北行进,吴越军俘虏被押在大军中间,金陵城防尚需要许多劳力加固,这批壮丁正好派上用场。
陈德率军趁夜回归金陵之际,城外的雪刚刚化开,长江两岸泥泞不堪,宋军一连数日都紧闭大营不出,居然未曾发觉守御金陵的主力已经奔袭数百里又回来。
早有快马将此次大捷消息传回昌德宫中,李煜乍听之下,居然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不说在如此大兵压境之下还能痛歼吴越军,就是在从前南唐全盛时期对吴越国用兵也是败多胜少,更别提阵斩钱王。若不是城外还有五万宋军精锐虎视眈眈,李煜几乎就要立刻草诏命陈德与呙彦二人统兵攻入余杭,一举拔掉吴越国这个心腹大患。闻听陈德已经回城,李煜即可命内殿诏传旨命陈德即刻入宫觐见,他要听陈德亲自向他讲述战役的经过。
陈德讲完许久之后,李煜一言不发,半闭着眼睛想象唐军催破敌军如狂风斩草一般的场景,:“国家危急存亡之秋,有陈卿、辛将军与呙将军这般勇将,孤之大幸。”他看着陈德及奉旨上殿面君的神卫左军指挥使辛古,说话间竟要走下王座向陈德与辛古俯身道谢。
陈德没想到李煜身为一国之君居然如此礼遇臣子,慌忙站起身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乃臣等的本分。”辛古也随之站起,李煜拉着他二人的双手,眼神温润,呵呵笑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大唐中兴,便着落在你我君臣的身上。”陈德和辛古忙躬身称是。
在旁相陪的左光政使陈乔也道:“吴越钱椒授首,解我朝心腹大患,宋国大军必然独立难支。近日宋军因天气寒冷,粮草缺乏已经大大减少了在城外的活动,老臣以为东路敌军灰飞烟灭的消息一旦传之与闻,宋军必定丧胆,退军也在指日之间。”
李煜心情极好,哈哈大笑道:“宋军大兵压境,今年的开科取士也给耽误了。眼下我朝获得大捷,孤意在五月间重开明经、进士两科,为国选材,陈相与徐相意下如何?”
在陈乔一心全在战场,徐弦一心求和,开科取士对他二人来说乃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于是一起俯身称是。
李煜见二位老臣对他的提议均无异议,心情大好,忽然想起一事正好提起,微笑道:“孤还有件家事要告知两位阁老,文房女史黄氏文才出众,品性娴淑,孤欲封为保仪,协助周后执掌后宫,两位阁老没有异议吧?”
此事确如李煜所说,乃是帝王家事,李煜一时心情好才说出来征求两位老臣的意见,又不是册封皇后那般重要,二位丞相自然连声称是道贺。
但陈德听在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盖因黄雯晋位保仪则算是正式的妃嫔,不但出宫无望,而且极有可能被李煜宠幸。
陈德当即跪下秉道:“此事万万不可!”
他突发此言,李煜、徐弦、陈乔三人一起吃惊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会反对此事。
陈德脑中混沌一片,大声道:“眼下宋国大军未退,陛下却沉迷女色,册立妃嫔,恐寒了将士之心啊。”
李煜看着他奇道:“孤又不是在民间选美女,黄氏乃宫中女史,怎称得上是沉迷女色,又如何会寒了将士之心?”
陈德哑然,丞相徐弦却大声呵斥道:“陈德,这后宫之事,岂是你能置喙?你难道为国立下大功,便自以为能够飞扬跋扈了吗?”
见陈德攥紧拳头还待强辩,左光政使陈乔连忙按住他的手臂道:“陛下,想必陈将军才从战场上下来,心神未定,一直出语无状,老臣恳请陛下准许他即刻回去休息。”
李煜看了看满脸怒容的陈德,只觉得此人忽然变得不可理喻,挥手让陈乔带他下去。
见陈乔和陈德走远,徐弦突然间跪倒在地,大声道:“老臣斗胆,弹劾神卫都虞侯,兼领金陵烽火使陈德有不臣之心!”
李煜更加吃惊的看着他,哭笑不得道:“徐阁老,适才陈将军确实莽撞了些,但诚如陈相所言,只是一是出语无状,说他有不臣之心未免太过了些。”
徐弦却仍旧跪地不起,沉声秉道:“非但如此,老臣有确实证据,此子确有不臣之心。其一,神卫新军的军饷大大高于朝廷军俸,故而神卫军卒唯陈大人之命是从,不知有陛下。其二,陛下可知,这位阵斩钱王的辛将军,在划归池州行营之后,擅自脱离,率数百军卒来投陈德,此子之得军心可见一般。其三,陈德言语狂悖已非一次,老臣曾听人言,此子言道,往后将相宁有种乎,又道,天下兵强马壮者得之。”
李煜听着徐弦的禀报,脸色越来越铁青,低声道:“孤待陈德不薄,以江北新附之人,一年而至神卫都虞侯,可谓空前,他怎可能负孤?”
徐弦抬起头,看着李煜的双眼,也低声道:“武人皆是桀骜不驯之辈,周室待赵匡胤比陛下待陈德更厚,后来怎样?”言及此处便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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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章 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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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低着头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不会的。陈卿忠肝义胆,必不会负我。”
徐弦见他始终无法相信陈德会谋反,又道:“陛下,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陈德执掌神卫军,又兼领金陵烽火使衙门,权势实在太大,一旦变生肘腋就不可抵挡,当设法以分之。”
李煜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问道:“那该当如何?”
徐弦看了看周围,仅有内侍徐元璃、刁衍随伺在侧,便沉声道:“老臣听闻,陈德的左膀右臂,一员便是适才见驾的左军指挥使辛古,另一员则是死守常州七日的右军指挥使萧九。”
“哦?”李煜若有所思的看着徐弦,灯火通明的文房里面,徐弦的脸却在灯烛闪烁中显得阴晴不定,又道:“辛古与萧九此番均立下大功,不妨命萧九加领常州团练使,率神卫右军驻常州,辛古加领润州团练使,率神卫左军驻润州。陈德拜上柱国,加封武昌军节度使。如此既赏了功臣,又让陈德的心腹大将及军队远离金陵,可收两全其美之效。”
李煜注意地听完徐弦的建议,问道:“若是神卫军调离,金陵城防岂不空虚?”
徐弦点点头,耐心解释道:“陛下想到此节甚为关键,老臣也曾仔细考虑过。天德军经过扩充,已有三万可战之兵,此番于吴越王会猎常州的步卒便有两万来自天德军,可见其战力也颇为可观,可加封神武都虞侯、天德都指挥使胡则为宣州节度使,令其全权负责金陵防务。同时,既然黑云都已经回援,不妨加封呙彦为成德节度使,命他率黑云长剑入卫金陵震慑各军,黑云本来是国主亲军,比曾经逼宫的神卫军可靠的多。”
李煜听他说得甚有条理,便点点头,徐弦接道:“如此,则天德、黑云、凌波三军在内,神卫军为外援,偏生陈德还担当着金陵烽火使的责权,必须留在金陵,等若人质,这样可保证他的部属有事召之即来,无事赏之即去。”言语间颇为得意。
李煜迟疑道:“吾观陈卿乃一直人,当真需要如此防范他么?”
徐弦肯定道:“国朝对他加官进爵,此子若是真无二心还有何话说。再者,白乐天诗云: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谁知陈德是否当真忠心社稷,若是将来陛下觉得他没有窥测宗庙神器之心,不妨还他军权便是。”
见徐弦将宗庙神器都搬出来了,李煜也只得无奈点头道:“如此便依徐相,不过此番出征的将士需得厚赏,不可寒了将士之心。”
徐弦点头称是告退。
李煜独坐书房之中沉思良久,忽然觉得口渴,轻声喊道:“茶来。”身旁却无人应声,他抬头一看左右无人伺候,防才想起今日周后将文芳女史黄雯叫之身边晓以妃嫔之德,不禁苦笑一声,周氏与他阿姐相似,美而善妒,向来不许他亲近宫中其它女子,不知此番为何主动提出要加封黄氏,也罢,即便加封保仪,仍旧叫她掌管文房便是,只是外臣晋见便得注意回避了。
李煜正在思量之际,周后却睁大眼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黄雯,吃惊道:“妹妹,你可知后宫有多少姐妹想要晋位妃嫔,可我只属意与你,你竟然不愿意?”
黄雯抬头,见左右无人,哽咽道:“谢皇后娘娘赏识,无奈我心亦有所属,只盼着将来能够出去与他团聚,请皇后娘娘开恩成全。”她干犯奇险承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无非是指望周后能够回心转意。
周后凝视着她的红肿双目,叹道:“此人是谁?”见黄雯紧咬双唇只顾流泪,便道:“我料你死也不会说。可惜我已将此事禀报陛下,陛下已经下旨,金口玉言,再无更改余地。”
她见黄雯心中绝望,瘫倒在地,心中同情不已,但只能狠狠心又道:“都是女儿家,心有所属的滋味我也有过。只是妹妹,你既为妃嫔,与那人便是君臣之份,不管他是青年将军也罢,状元才子也好,此生都和你无缘啦。”
黄雯只是不住饮泣,周后离座拉起她的手道:“我知你将我当作好姐妹,才肯将如此私密之事相告。我又何尝不是将你当作好姐妹,才愿与你分宠,向陛下举荐你晋位保仪。只可惜错已铸成,事已至此,你只能将那人忘了便罢。陛下你也是知道的,做个才子也是足够,性情温良,待人体贴。即便不是九五至尊,也是女儿家的上上之选。你若是为着心中那人前途着想,边该挥慧剑斩情思,专心一意伺候陛下。否则对你对他都是不测之祸。”
黄雯耳听周后苦口相劝,泪眼婆娑,心中却想,此心已死,却如何对他说,这人胆大包天,不知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宫中宦官前来宣旨之后,陈德直觉头大如斗,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圣旨便将自己的部属一拆为三,身边仅剩李斯带领的五百牙军营和不可相信的烽火使衙役,这对刚刚尝试过指挥数万人战斗的陈德来说无异于砍断他的手脚。
辛古和萧九都眼望着他听候吩咐,辛古大咧咧道:“两个官儿就想将我等拆散,做白日梦,陈德,我们反出金陵去便罢。”萧九却苦着脸道:“金陵各城门都由天德军控制,我等一旦与其械斗出城,这乱臣贼子的罪名便终身难以洗清了,到时候天下之大,人人得而诛之。”
“你怕啦,常州人肉都吃过了还怎么怕背什么污名?”辛古挑衅似地刺激萧九,左右二军之间现下已经隐隐有竞争之意,陈德将击败宋军东南面大营的首功记给右军,令一向自觉比右军高出一筹的左军将校均不服气。
萧九正色道:“吃人肉怎么啦?前朝张巡、许远誓死苦守睢阳,粮尽食人,然其功盖天下,青史留名。忠孝节义乃是大节,若是有所输亏方才为人所不齿!”
辛古转过头“呸”的一声将浓痰吐到地上,大声道:“吃人便吃人,偏要扯这么些道理,真是虚伪!”
“你这契丹蛮子!”饶是萧九脾性再好也要站起身来和辛古理论,陈德忙将他二人拉着坐下,正色对辛古道:“常州城头之事乃是我所提议,不得已而为之,以后不得再提此事。”
辛古见陈德将此事揽过去,便不再说话,他与萧九虽然互相看不过眼,却并无什么深仇,不过是脾性不合,兼且涉及左右军竞争之事而已,是以陈德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实则暗暗纵容部属之间这种竞争关系。
陈德正欲说话,忽见外间一人之闯进来,不知怎的,也不见他有何动作,亲兵居然拦他不住。陈德一看正是李煜身边近臣,国子监教授卢郢,连忙站起身来相迎。
卢郢总是一身,青衣儒袍腰插铁笛,此番脸色阴沉,一见陈德便道:“我有话对你说,让你的属下回避一下。”
辛古和萧九知道此人身怀绝技,乃是游侠一流的人物,但与陈德甚是交好,以他二人升官后一州团练使之尊也并不以为迕,待陈德点头后便告退下去。
见辛萧二人走后,卢郢才凝视陈德,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人托吾送一封书信给你。”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白笺递给他。陈德打开一看,却是抄录的四句诗: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字迹娟秀,与那日祭奠大周后时黄雯所书字体类似,却又有几分散乱,眼见纸上泪痕犹在。陈德只觉心如刀绞,抬起头道:“敢问卢大人,她人现在可好?还有什么话带给我么?”
卢郢却没有回他的问题,同情地看着陈德,道:“黄女史苦苦相求我才答应替你二人传递一次书信。皇妃身份尊贵,而且身边总有人伺候,她不会像从前做女史时那般可以经常进出宫闱。陈将军,我比你痴长几岁,奉劝一句,及早回头,虽说你们二人有情,但如今君臣之份已在,若是执著于情障,未免自误误人。”说完这话,卢郢长叹一声,袖手出门而去,独留陈德一人捧着纸笺发愣,口中喃喃道:“君臣之份。有缘无份。”
此后数日,陈德恍如变了个人一般,每日都要饮酒数升,左右不明所以,还以为他被朝廷所猜忌心中郁闷,也不敢相劝。他来到这世界,可以说一切都还算顺利,获得了远远高于从前的地位和声望,拥有忠心的部属,也收获了一份爱情,可没曾想一个简简单单的君臣之份,就不经意间将他和黄雯苦心经营的小小未来砸个粉碎。陈德总算领教了命运的不可捉摸和难以抗拒。在半醉半醒之间,陈德曾经想过,要不然干脆反了,带兵打开昌德宫,可神卫军仅万人,拿不拿得下昌德宫难说,而且自己的部属都会背上谋反作乱的骂名,算是将他们带入死地。他也想过干脆投宋,金陵城破后便带着黄雯就此远走高飞,只是总也过不了良心这一关。陈德不止一次的骂自己,还讲什么忠义,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别人轻描谈写的抢走,还讲什么不可背信弃义,最后却始终没有派出军使与宋军联络。
这些时日他做的唯一正事便是与萧九和辛古商定了神卫军三部之间的信鸽传讯之法,金陵、润州、常州之间保持紧密地信息传递,以备不测。若无陈德手令,驻屯常润两地的神卫军将不奉任何人号令。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辛古、萧九方才带着左右军离开金陵前往驻地。而陈德解去兵权后,事务比从前大为减少,就连烽火使衙门也不常去,于是一边抓紧操练教养牙军,一边时不时地找机会入宫向李煜请示汇报各种金陵城治安情况,希望找到机会见上黄雯一面。盖因科考将至,李煜对金陵附近的治安也颇为关心,每每陈德要求觐见都会传召,只是黄雯竞像消失在后宫中一般,再难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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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章 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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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在军中伺候主帅决非易事,因为将领们位搞权重,而且脾气绝对很大。但是号称大宋第一良将的曹彬绝对是个例外,史称曹彬“仁恕清慎,能保功名,守法度”,事实上也是如此,亲兵们很少看见曹彬跟谁争执,在路上碰到文官们的车马,已身为节度使的曹彬还要避让,真真称得上是个君子。只是自从东南面行营四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连吴越王钱椒都给唐人斩杀的消息传来以后,曹彬的脾气变得巨怀无比,两三天时间,已经有七八个亲兵挨了军棍,连夜查哨,两个打瞌睡的骁骑军**箭游营,搞得左右亲兵这几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作出一件事情,莫名其妙掉了脑袋。
“砰”的一声,曹彬又重重的拍着桌子,吓得帐外守卫的两个亲兵眼皮皆是一跳,“丁德裕临阵脱逃,按律当斩!”
“国华,且稍安勿躁,敌军虽狡计得逞,可我方的布置亦在进行之中。更何况,据城中细作回报,那陈德已被夺了兵权,形同赋闲,实是去我心头大患。”右军都监王侁仍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端起一杯茶放在嘴里细细抿着,笑道:“到得江南来,方能品尝到着新出的北苑春茶,果真是茶中极品。”
曹彬也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却喝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半晌才问道:“唐军获此大胜,城中那些江南重臣还肯下本钱与吾合作吗?”
王侁笑道:“我已将来往亲笔信函存好,若是他们反悔,这便送给李煜。”说完微微一笑,又道:“既然打定主意归顺我朝,便容不得他们反复了。”
曹彬点点头,又道:“王明、刘遇那面可有把握?”
王侁点点头道:“这二人皆是宿将,池岳水军久经训练,只要湖口逆军胆敢东串,将其聚歼应无问题。到时候金陵外援断绝,我方却得长江水道之利,两湖军粮可源源不断地运到金陵城下,破城必矣!”
曹彬有些释然的点点头,恨声道:“可惜被陈德那小子打败了东路,算不得全胜!”
王侁微微一笑道:“东南行营与我们互不统属,虽说是为解困而来,落入敌军陷阱也只怪钱椒见事不明。更何况,”他靠近曹彬,,压低声音道:“等拿下金陵,下一个就是吴越,此番吴越国精锐尽墨,钱王丧命,消息传回汴梁,说不定陛下心中还暗暗高兴呢。”
这些事曹彬也想到了,只不过没有王侁那般肯定,这是听王侁这么一说,心中大石落地,笑道:“如此倒好,也算是无心插柳。”转忧为喜,举起茶杯轻抿一口,叹道:“还是你等文人懂得享受,这上好的北苑新茶,若不是你向我提起,我就将它扔到一边,恐怕等发霉了都不会喝。”
“将军,现在我军上下游皆有敌军监视,一旦离开大营便是凶多吉少之局,难道真的行险入援金陵?”战棹都虞侯王晖面色焦虑的上前进谏,他愤愤道:“若无我军牵制池岳宋军,大江上游局面必定不可收拾,朝廷怎得如此糊涂。大帅,这圣旨该不会是宋人造假的吧?”
“我已仔细核过印玺,确实是朝廷旨意无错。唉!”朱令赟长叹一声,将手中的圣旨拿给参加军议的将校传阅,“我已对朝廷再三解释,若是孤军东援容易被宋人截断退路,我军若是不保,大江上游局势立时糜烂。可从着圣旨看,朝廷非但不信,还疑心我等有不臣之心。看来,兵发金陵,已是刻不容缓。”
他见座中将校看了圣旨之后都面如土色,又笑道:“好在圣旨中讲,池州大营黑云都会在中途接应我等,若是宋人敢在半途截杀,我湖口、池州两支大军便两面夹攻,叫宋人讨不着便宜。”他顿了一顿,道:“黑云都乃是国之精锐,由他们接应,情形应该挥好很多吧。”
王晖点头道:“既然如此,属下就去命令各部点检军卒,整理战棹,做好听命东进的准备!”
朱令赟慨叹道:“大军一旦开拔,湖口必然被王明夺取,所有军卒能够行动的都和大军一起开拔,随军家眷分送左近各州安置,大营中的辎重不能带走的就地烧毁,不能便宜了宋人。”
三日之后,湖口大营的十五万唐军誓师入援金陵,搭乘百米长的木筏和可容干人的大舰出湖口顺流东进,行至皖口。此地乃兵家必争之地,与南唐池州大营隔江对峙。大宋行营都指挥使,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率军三万堵截,两军在皖口江面厮杀整日,唐军人数虽众,怎奈大部分士卒都是未曾经过战阵的新兵,比不上刘遇所部尽都是身经百战的禁军精锐。唐军被杀得死伤惨重,犹自拼命上前,企图与池州行营精锐会合,然而,池州方面并无一兵一卒参战。朱令赟苦侯黑云都援军不至,只得释放自西方拜占庭帝国购入的猛火油阻隔宋军相攻,谁至宋军居然早有准备,接战皆使用小艇,一矣唐军火油用尽方才靠近厮杀。恰逢风向转换,宋军顺势将着火小艇推向唐军大舰,火烧江面十里,唐军大败,朱令赟自尽殉国,战棹都虞侯王晖被俘。宋军池、岳诸军近十万人再无牵制,于是大张旗鼓顺江而下,唐国池州行营亦不敢轻撄其锋,只能困守陕口任其东进。旬日之间,大江上游州县望风而降,沿岸尽被宋军所控,两国交兵形势逆转。
孙楚楼上,陈德独据雅座,席前摆满鸭脚羹、酉羹、杏酪、羊酪等精美小食,两个色艺兼备的歌姬打着檀板浅唱轻吟,他却看也不看,眼光只看窗外点点白帆,思绪不知飘到哪里。自从黄雯册封保仪、萧辛二人移驻外州之后,陈德便常常独自来这酒楼买醉,往往喝得醉醺醺的一身酒气回府大睡,左右知他心中难受,相劝不能,唯有背后大骂昏君奸臣,徒使英雄颓唐。他随身放着新近打好的一把镔铁宝刀,这些日子胸中恍如憋了一团火焰,气闷难当之时,酒浇不灭,便习惯在醉后舞刀,在这种半醉半醒的空明之境,竟然逐渐悟到一些刀随心动的法门。如今的陈德,给人的感觉人亦是刀,刀亦是人,也不知是刀吸取了人的魂魄,还是人融汇了刀的精华。一柄陌刀舞将起来,隐隐有风雷之声,但见一团雪光四处翻卷,已经颇有当年大唐虢国公李嗣业一柄陌刀在手,当者人马俱碎的威势。因陌刀威力过于巨大,身边的亲兵渐渐的数人联手亦不能当陈德一击,陈德便打造了这柄稍微短小一点的横刀随身携带,兴致所至便叫上几名亲兵较量一番,陈德贴着刀锋在亲兵们的刀丛中躲闪腾挪,经常都另在旁观战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酣畅淋漓的打斗一番能发泄出心头的无名之火,于刀之一道上别有一种领悟。
“陈兄,这些日子四处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在此处逍遥啊!”监察御史柳宜挑开布帘迈步入内,他看到桌上已经喝空的七八个酒壶,不由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挥手让两个歌姬先退出去。
陈德被他打扰,有些不满的看了柳宜一眼,柳宜却不管不顾的坐下来,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笑道:“前些日子忙着进士科的阅卷可把为兄给忙得不亦乐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接道:“皇上已经录取张确等三十名士子为进士,准备就在今晚杏林赐宴。”
陈德想起来,昨天晚上是有一群年轻的士子在孙楚楼畅饮高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多么的意气风发啊,陈德举起酒杯喝掉残酒,仍是一言不发。柳宜看了他一眼,又道:“杏林赐宴为了显示皇家对这些读书种子的看重,周后与文才出众的黄保仪都会出席,文武朝官道可参加朝贺。”
他话音刚落,陈德半闭的眼睛便一下子睁圆,释放出鹰隼一般凌厉的目光盯着柳宜。
他乃是执掌万军,杀伐决断之人,这眼神犹如出鞘的利剑一般迫人,柳宜当即抵挡不住,摇手道:“我也是从卢兄那里听说你的事情。奉劝一句,当断则断,我虽然告诉你这个消息,还是希望你不要去。”
陈德苦笑道:“想不到陈某还有两个朋友。”伸手自己倒了杯酒仰脖喝了,眼望窗外,白鹭洲头白帆翩翩,远处的淡淡群山,真如一幅水墨山水般不真实,不禁长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去,我正要去见识一下进士们金榜题名的荣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说到后来,已是语带哀伤。
“陈兄,卢兄让我来找你,是不忍见你如此颓唐,国势将倾,我辈正是振作之时。”柳宜仍是苦口婆心的规劝。
“国势将倾么?我看未必,狡兔已死,我这条走狗也不知哪日便烹。”朝廷对他防范猜忌,陈德毫无顾忌将不满说出来,柳宜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只得不去理他的话茬,转换话题道:“陈兄,我今番来找你,却不只是为了告诉你杏林赐宴之事。你可知道,湖口大营十数万大军在东进途中已经全军覆灭,神卫指挥使朱令赟已经降了宋军。”
“不可能,必定是宋军散布的假消息。”陈德断然道,在他的记忆力,湖口大营是因为金陵告急,迫不得已东进入援金陵才被宋军截击打败,现在金陵城下形势大好,湖口大军不坐镇上游,怎么会急着东进救援呢?
“千真万确,据逃回的军校禀报,宋军乃是伪造了我朝的圣旨,强令湖口大营东进的。”柳宜连忙解释道。
陈德默念半晌,将酒杯在檀香桌上重重一顿,叹道:“大势去矣!”柳宜当即面如土色,急问道:“此话何讲?”
“柳兄,你虽不知兵,但下棋总会吧,宋军初下江南之时,江北东中西三路大军犹如三只棋子,我朝金陵及湖口大营犹如两只棋子,我方居于劣势,但尚有一搏之力,常州战后,宋军被我吃掉一子,双方棋子变成二对二,只要此后应对力求万全,宋军攻坚难下,粮尽之后自会退去。这也是我刚才所说狡兔死走狗烹的原因。可是湖口大营一失,棋局变成宋军两子互为援应攻我金陵一枚孤子,形势无可再坏。而且长江上游水道尽为敌军所有,天堑反而成了敌军运粮的捷径。”陈德一边用手沾着酒水在桌上画着,一边跟柳宜解释。
“我军尚有池州大营可用,应该还是两子啊?”柳宜心中一急,伸手也在上游方向大约池州所在画了一个大圈。
陈德苦笑,伸手将之抹去道:“建立池州行营的骨干是我原来的锦帆军和黑云都。先是锦帆军骨干尽数被排挤出走,后有黑云都被留在金陵防守,现在池州行营不过是一具空壳而已,那些刚刚从州府征发上来的壮丁民夫,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宋军的敌手。”他见柳宜默默无语,又道:“我猜宋军击败湖口大营后必定顺江东进,而且池州行营必定只有死守陕口,不能发一兵一卒堵截。”
柳宜无言的点点头,精神已经沮丧到极点,忽然之间,一下子跪在地上,陈德慌忙从凳子上跳起来,将他扶起道:“柳兄,你这是做什么?”
柳宜用力抓着陈德的手道:“陈兄,你用兵如神,不然也不会将时局分析得如此清楚,你一定还有办法救此危局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