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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菩     边戎txt下载     边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三五章 议封王(下)

    汉部商人,不做亏本生意。”

    这是一句民谚,但如今却正受到质疑!

    原来在大部分商人趁着宗望班师之际尽量向女真贵族推销奢侈品以牟取暴利的同时,却有几路商人没有盯紧眼前这个大好的机遇,而是携带了大批货物,分为两路寻访千里马。

    第一路是往北,在临潢府的汉人村寨中购置了大量的粮食、田货,运出大鲜卑山去和漠北诸族做生意;第二路则是在津门办丝绸、砂糖、人参、陶瓷、琉璃等物,经大定府,先买通挞懒以后,再入云中,买通了宗翰的文官武将然后取道阴山南麓前往西夏。这两路商人规模都很不小,每一路成本都有万金之值,在这样一个乱世里押着这么多的货物千里跋涉是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情,但这两路商人却走得义无反顾,因此也吸引了一些小商贩跟着他们一路做些买卖,这样一来这商路就更加热闹了。

    商贸***里的新闻走得最快,往西的这路商队才过燕京北国商界就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左打听,右打听,最后才现这几路商队幕后的操纵者都是阿依木思,而阿依木思的背后则是汉部的七将军杨应麒!

    事情既与杨应麒扯上关系,那就不止商人们关心,连金国的豪酋们也都关注起来。

    杨应麒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购买千里马呢?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东海各地的市井乱窜,有的说杨应麒终于开始堕落、开始玩物丧志了,又说杨应麒买千里马是为了讨好他新纳的一个美人——当然这些是大众圈里的胡扯。而在一些高级商人的小***中,竟有消息极灵通的人说杨应麒之所以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是因为一个叫“林舆”的孩子哭着要。

    林舆?那孩子是谁啊?

    “嘘——不想在汉部赚钱了?这种话也谈得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林舆林舆,把林字和杨字联系起来,还猜不出这个孩子的身份吗?”

    “哦——”

    当然,无论是市井的谈论还是富商们的秘言,传到宗望宗翰那里都被当成笑谈。

    “这个小麒麟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寻访千里马,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下三烂的原因!”

    最后还是刘彦宗和韩企先一前一后打听到了一个实讯:“听说杨应麒之所以忽然对千里马起了兴趣,是他新进得了一张方子?”

    “方子?”

    “对,是宋朝一个道士献上的方子。据说只要能凑齐八对千里马,根据这张方子就能在十五年之内繁衍出八千匹千里马来。”

    宗望对有没有这样的方子将信将疑,宗翰却当场斥为荒谬,道:“他们汉人就喜欢搞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听说这次小四攻汴时,南朝竟然请道士作法来决定夜袭的时辰,当真荒唐之至!”

    韩昉在旁道:“或许真有这样的方子也说不定。”

    宗翰笑道:“若真有这样的方子,他们南朝早就千里马满地乱跑了,何必弄到现今这等缺马少蹄的地步。”

    韩昉赞道:“国相英明!汉朝时汉武帝为了几匹汗血马竟动几十万大军攻打西域,没想到今日杨应麒竟也这般闹,想来他们南人从来都有些恋马痴。”又问:“他们买马的人分两路,一路往漠北,一路往西夏,往西夏这一路却需要经过我军领地,虽然他们已献上孝敬钱,但到时该如何处置,还请国相示下?”

    宗翰道:“咱们正在打大宋,正要安抚汉部。便按之前许他们在境内通商的协议,由得他们去吧。反正这事无论做得成做不成都是劳民伤财。我无论如何看不出对汉部有什么好处!”

    商界对于杨应麒这种举措也大多不以为然,认为几匹千里马不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但由于杨应麒默许下了极为诱人的奖赏,所以贩货前往的商人仍是前赴后继,在辽口甚至还有一个年轻人打算自己办置货物前往西夏,他的一个朋友听说后骂他糊涂:“人家去漠北去西夏,那都有七将军在背后出的本钱,他们自己再凑个份儿,赚了归自己,亏了七将军赔。你又没有接到买马的号令,凑什么热闹!”

    那年轻人道:“你懂什么!我北来虽然日子不多,但那七将军的事情可听得多了,他让商人们做的生意,哪一次害人亏本了?这次虽然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最后一定有玄机藏在里面!喂,李兄,你我一见如故,不如我们商量个事如何?”

    “什么事?”

    “是这样,我兜里只剩下二十两金子了,这趟买卖的货物铁定是办不齐,你借我些许,我回来一定双倍奉还!”

    “什么?你……你找我借钱?”

    “是啊,不用多,八百两金子就够了。”

    “去你的!我认识你还不到三天!再说,你就是把我杀了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朋友走后,这个年轻人叹了口气,在酒楼饮酒高歌,长叹天下全是有眼无珠之人,他这边高谈阔论,冷不防被邻桌一个老者听见,派人来请他移席共饮。这年轻人也不推辞,走过去就坐下与那老者对饮,高谈阔论,言不及义,但无一语问那老者为什么请自己过来,甚至连名字也没通报打听。

    一老一少吃到酒楼就要打烊,那老者花钱把不干事的人都打了,这才说道:“这位公子,可知老者为何相请?”

    那年轻人笑道:“不知道。”

    那老者又道:“那公子可知我是谁?”

    那年轻人摇头道:“不知。”

    那老者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你是江南陈老尚书的公子,行四,名楚,我说的没错吧?”

    陈楚颇感讶异道:“我在北国从来没用过陈楚这个名字,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老者叹道:“我现在虽然在辽口安了家,但其实是浙东越州人士。六年前有缘,曾到公子府上拜见老尚书,当时公子在屋檐下读书呢,我见到了公子,公子却没见到我。”

    陈楚笑道:“原来却是故人了。他乡遇故,难得,难得。”却还是没问老者是谁。如今辽口浙东商人极多,便遇上一两个也毫不奇怪。

    老者见他这样,反而更加重他,说道:“那公子就不问问我为何相请?”

    陈楚笑问:“你为何相请?”

    那老者一愕,反而一时不知改怎么说,过了一会道:“是这样,我刚才听见公子有意办置货物前往西夏,因此奇怪。老尚书是清高的门第,怎么公子你竟对生意门路会有兴趣?”

    陈楚眼睛一亮,他的脸皮也真厚,开口就道:“原来你听见了。那可是有兴趣借我些银两?若我这次西行成功,回来定然双倍奉还!”

    那老者笑笑道:“八百两黄金,那可不是小数目啊!”

    陈楚问:“你拿得出来么?”

    那老者道:“拿不出来。”

    陈楚哦了一声,起身道:“谢谢老丈人的酒菜了,夜深了,就此告辞。”

    那老者连忙拦住道:“陈公子,老朽问的事情,陈公子还没给老朽个答案呢。”

    陈楚笑道:“你既拿不出八百两黄金,我跟你多费口舌又有何用?”

    那老者道:“老朽黄金拿不出来,可是若公子说得出个道理来,老朽未必没有办法能让公子遂了西行的心愿!”

    陈楚眼睛闪了闪,笑道:“这道理啊,说来简单!汉部的运道还在往上走,杨应麒的运道看来也在往上走。他既然把这样的事情分派下来,其中定有玄机。这里面的玄机藏得越深,其中藏着的利益就越大!”

    那老者道:“照公子说,那会是什么样的玄机呢?”

    陈楚笑道:“我不知道。要是能让我一个外围的人看破,那还叫玄机吗?不过要是有机会西行,那我就一定能看破它!”

    那老者沉吟半晌,忽然道:“好!就冲着公子这份豪气,老朽就跟公子赌一回!”

    陈楚问道:“怎么,你肯借我八百两黄金了?”

    “黄金没有。”那老者道:“但是商队和货物都是现成的,公子肯替我带队前往西夏么?”

    陈楚大喜道:“现成的?”

    “不错。”那老者道:“老朽是被阿依木思会长指定了的人之一,推脱不得。这支商队,老朽出了三成的钱,其它七成是阿依木思会长补下来的本。按照约定,只要公子能买回一匹千里马回来,那么除了生意所得,阿依木思会长那边便会奉上两倍的酬金!两匹,就是四倍!”

    陈楚道:“怪不得这么多人涌过去。西夏一路虽然难走,但生意若做得顺,等闲翻个一倍的利也不奇怪,若能买得一匹千里马回来,那这趟生意便是赚了四倍!只是你投下这么大的钱财,自己不去,放心么?”

    那老者叹道:“我老了,本来以为还能走动两年,谁知道几日前旧病作,便想去也去不得了。我虽然有两个儿子,但一来魄力不够,二来我舍不得,所以正愁着呢。”

    陈楚又问:“那你又怎么就信我?”

    那老者笑道:“陈老尚书的公子,还能差到哪里去!”

    陈楚冷笑道:“原来你看的是我老爹的面皮,对不起,我不干了。”说完起身就要走。

    那老者大惊,连忙拦道:“公子,这是为何?我赞令尊,公子反而不高兴么?”

    陈楚道:“他是他,我是我。我做的事情他从来不看好!”

    那老者怔了怔,随即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哈哈!好,好!陈公子这句话,反而越让老朽觉得没看错人了。陈公子,这趟商老朽不想托付与陈尚书的儿子了,却想托付与你,不知你可肯代劳?”

    陈楚这才转愠为喜道:“若我不幸死在西夏路上,那便万事休提。但我若有幸回来,阿依木思的赏金我分文不取,有几匹千里马都交给你领赏去!”

第三三六章 醉献妃(上)

    大宋政权内部的复杂性完全不逊于当前的国际局势,以赵桓为的最高领导人虽然软弱无能,但仍不得不顾及朝野内外反对割地的压力。就是赵桓和他的宰相们本身也存在着两面性:金兵迫城时他们是冲在最前面的投降派,金兵退兵以后他们对局势的判断走向另一个方向——认为可以不割三镇不增战备而维持眼前的局面。大宋朝廷的政策就是这样一直犹豫不决,无论战争还是和谈都没法下定决心。

    这种犹豫表现在河北、河东的军事行动上,就是在宗望退兵以后马上弃城下之盟不顾,着手组织兵力徐徐北进,收复太原-河间-中山一线以南的州县,并调遣重兵援救太原。但是宋廷虽然有所行动,却又不能坚决地以战守的决心,动一场倾全国之力以卫边疆的军事行动,而是把大部分的精力浪费在内斗上——三月中旬,道君皇帝就快回京师了,所以赵桓自然得把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这上面。在杨应麒看来,大宋在这次汴梁差点沦陷之后并未真正吸取教训,因为他觉得宋军接下来的军事布局怎么看都是在因应宗翰的攻势,而没有进行长远的、全局的谋划。

    在金国方面,由于宗望的东路军和宗翰的西路军本来就是相对独立的行动个体,所以西路军并没有因为东路军的班师而停止军事行动,相反,宗翰由于还没有像宗望那样得到丰厚的回报,所以更加猛烈地向大宋起了进攻。由于东路军已经班师,使得宋廷在短暂的时间里得以集中兵力应付宗翰的南进,这让宗翰大感吃力:正前方是太原坚城久久不下,东边是几千忠武军时来时去的骚扰,而西边则是大宋的精锐——陕西兵诸府兵马的分路进击。

    为了牵制东援河东的陕西兵马,宗翰动用起外交手段,许割天德、云内、金肃、河清四军及武州等八馆之地给西夏,要求西夏出兵大宋麟州。宗翰许割的这片广袤土地是几乎囊括了从长城西北直到阴山的大辽旧疆,名闻天下的敕勒川也在其中,西夏对这块领土垂涎已久,若能得到这片土地西夏便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河套!所以夏主在得到宗翰的许诺后立即出兵,渡河取四军八馆,攻破大宋镇威城。从此以后,西夏便深深地卷入这场中原争夺战而不能自拔。

    而汉部内部的形势则更加复杂:官方、商人和民间舆论完全是三个走向!

    以杨应麒为的汉部中枢因折彦冲被软禁的缘故不敢公然插手金国侵宋的行动,只是不断调节整个东海的经济积蓄钱粮,加强内部的军队建设,同时加快对金、宋两国内部的经济渗透和文化渗透,在人口方面是大开门户接纳大宋流民又不断向东北和各个海岛输送移民。在这段期间汉部新组建的海、陆两栖部队在津门中枢的号令下开始介入日本的混乱,调停海寇政权与幕府政权越来越白热化的战争。这次调停杨应麒同时动用了经济手段和军事手段,汉部的许多新兵都拉到岛上去维和,在练兵的同时也在海外立下了赫赫声威。

    不过让杨应麒略感沮丧的是:对于汉部军队在海外维和所取得的成功,津门、塘沽和登州等地的士子们并没有给予高度关注。在士人们看来,大宋境内正在生的事情比去帮倭国维和重要十倍!宗望在退兵后期的残酷杀掠激起了汉部士人极大的义愤!他们当然不至于在折彦冲还被软禁的情况下就大肆鼓吹和金国公开决裂,但一些私人聚会中,士人们讨论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救回大将军,然后联合“赵氏”抗击胡人!在一次次的讨论中一种集体心理开始逐步形成,那就是士人们心中华夷之辨更加坚定:汉、宋是华而金国是夷——同时,在华夏系统中,汉部与宋室乃是并存的两姓!这种论调并不端于津门,而是端于塘沽,并迅透过登州、沧州而影响到河北、山东的部分士人。这种论调当然也遭到了部分赵氏死忠的抵制,但在金人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这种矛盾并未激化,因为在大部分人心目中,金人仍然是宋汉双方需要共同面对的强敌!汉部也还是大宋可以争取的联合对象。

    不过对这些文章、理念感兴趣的其实主要局限在知识分子圈中,对无良的商人们来讲,眼前最重要的就是赚钱!赚钱!赚钱!大金和汉部在意识形态上已经完全割裂,但行政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同一个国家,金汉战争后议和的条款之一也是允许汉部商人拥有像战前那样在金国各地行商的权利——毕竟北国各族无论女真贵族还是下层百姓都已经习惯了有汉部商人的日子了。那边知识分子在学舍破口大骂,这边商人们却在杨应麒、欧阳适等的羽翼下顺利地进入金国各地与北国各族开展贸易。商人活动为当地政府带来的税收上的增益是实实在在看得到的好处,在这种形势下连一直对商人十分蔑视的宗翰也开始转变他顽固的态度,甚至开出一些优惠的条件跟汉部争夺商人圈中的民心。宗翰的这些措施确实也笼络到了部分的商人,但金国脑骤起的开明毕竟不能和汉部包括律法、政治、经济、产业等配套的体系力量相比,所以汉部政权对商人的吸引力仍在不断增强。

    陈楚的商队,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西行的。一路上不断传来太原、中山、河间一线的战报,这时他们所走的商路大多已趋安定,所以南边的战乱听来竟觉得颇为遥远,遥远得几乎让陈楚忘记那是他故国正在遭难。

    “大宋……嘿!便是灭亡了又怎么样呢?”陈楚喝了一点马奶酒,哼起了刚刚学会的胡调。他拥有杨应麒寤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弈者心态,能够用一种看棋盘上棋子变动的心态来观看一个民族的兴亡——哪怕这个民族是他的母族。从功利的角度讲这种人也许可能比感情丰富的人强大,但从道德的角度讲这种人也实在太过凉薄。

    商队终于通过云中了,由于云内(治所约在今呼和浩特西南百里之外)已经割给了西夏,只要出了长城旧址,过振武就能进入西夏境内。西夏对宗翰向来是敬畏交加,陈楚已经买到了宗翰军席文官韩企先的通关文书,现在金、夏关系又好,所以按照预期的设想进入西夏之后应该可以比较顺利。

    “这次就算寻不到千里马,这一趟来回也能赚不少呢!”商队一个老算手说:“辽口一战以后,汉部通往西夏、西域的商路就断了。这次我们重新续上,一来一回至少也能让身家翻上一翻——津门那边对西北的货物盼得很呢,听说西夏那边也是。真神保佑,希望这次能平平安安回到辽口。”

    陈楚笑道:“放心!我有预感,我们这次一定能大的!”

第三三六章 醉献妃(下)

    陈楚的商队出大同府以后,一路竟走得极顺,别说大的游牧部族,连小股的强盗也没遇上,就像有大军在前面给他们开道一样。进入云内州地界,按理说这里已经割给了西夏,在路上也听说西夏的官员、军队已经进驻这个地方,但奇怪的是他们遇到的仍然是金国的官员,那些守军打的也是国相宗翰的旗帜。

    “这不对啊。难道路上得到的消息有误,这云内还没割给西夏?”

    陈楚也觉得不对劲,不过他此刻正沉醉在阴山下、黄河北那壮阔的自然景观当中。来自江南的他对于塞外向来只是幻想,今日真正见到才知北国真有这样富饶的土地——这里不是江南那样的纤美,而是一种苍茫大气的壮美,江南的西湖令人沉醉,敕勒川的草原却令人振奋!

    望着无边的青绿,陈楚道:“不料天下间还有这么大的草原!”

    他身边一个老伙夫听了笑道:“这就叫大?公子你什么时候到漠北去,那才叫大呢!无边无际的,和大海一样!”

    陈楚微笑道:“嗯,要去的,要去的,一定要去的。”

    一行人又走了一日,眼见就要接近牟那山了,却遇上了另一支商队——这也是前来寻访千里马的商队之一,两支商队一交换消息,才知道阴山前后已经生大变!

    原来宗翰为人既沉毅有谋,却又不择手段!他先前许割黄河北套四军八馆之地,为的是把西夏拖入对宋的战场,此时目的既已达到马上毁约,命完颜希尹为都统,萧铁奴为先锋,领兵两万,收取黄河以北的云内、天德,命耶律余睹领兵一万,收取黄河以南的河清、金肃,两路兵马齐头并进,逼逐夏人,如今萧铁奴的先锋已经打到宗翰未许割前的金、夏边境,夏人刚刚从宗翰手里拿到手的肥肉已尽数丢光,重新落入金军手中。西夏君臣得到讯息后大雷霆,但战争的事情可以说打就打,却很难说停就停,西夏为了攻宋,现在大军还被陕西兵扯住呢,而进驻云内的兵马又被萧铁奴偷袭而受到重创,如今以几万负伤的军队,如何抵挡得住完颜希尹、萧铁奴和耶律余睹这三头猛虎?所以夏人节节败退,直到牟那山附近由边境驻军接应上以后才稳住了败势。

    陈楚沉着脸问那支商队的头脑默巴巴克:“这么说来萧铁奴就在附近了?”

    默巴巴克道:“是啊!他是偷袭西夏的前锋,这一仗就是他打响的。现在完颜希尹大人的中军还在云内,他都已经打到天德去了!”

    当下众言纷纷,都说这一趟不但寻访千里马的事情得搁浅,连往西夏做买卖也不成了。又都埋怨七将军失算,竟然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来做这折本的买卖!

    所有人里面只有陈楚看法不同,他是从离开辽口之后、真正带领商队西行那一刻才真正开始了解千里行商的难度,在踏入草原之后他就再也不信杨应麒动用这么大的人力物力真是为了寻找所谓的千里马。可是杨应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漠北和西夏究竟会有什么联系呢?直到此刻听到萧铁奴的消息他才蓦地抓到了一线曙光:“难道漠北那一路完全是个幌子?真正的千里马,就在这金、夏边境?”他忽然想起他老爹陈显对萧铁奴叛变一事的分析,心道:“难道真如老爹所说,萧铁奴并没有真正背叛折彦冲?所以杨应麒还想和他取得联系?但这样也不对啊!要真是这样,派几个密使过来就行了,何必动用这么大的商队?”

    这次派往漠北的商队有五支,派往西夏的商队有七支,在陈楚这支商队之前和之后都还有三支,这七支商队每一支所携带的货物都有万金之值,就算是杨应麒这样的人物也不能随随便便地说派遣就派遣,因为如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份损失可就大了。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陈楚一时还拿不定主意,而两支商队都已经有些慌乱起来,有人建议就此回去,却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对:他们可是花费了大价钱才走到这里来的,别的不说,光是献给大金西路军官僚系统的买路钱就占了他们这次西行成本的两成,要是就这么回去,许多人非亏得回辽口跳海不可!可前面正在生战争,夏人刚刚被金军“背信弃义”,怎么还可能放自己这些来自大金汉部的商人入境?就算放自己进去了,怕也没什么好嘴脸!许多商人本来是想借着大金的威风去赚钱的,没想到如今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几百人争论不休的结果,就是选择滞留,希望事情尚有转机。

    结果第二天他们又遇到了两支商队:一支是走在前面从西边退下来的;一支是走在后边从东边赶上来的。四支商队一凑,场面就更混乱了,尤其从西边退下来的那支商队带来的消息更是惊人!原来前方战事峰回路转,金军的前锋萧铁奴竟被困在乌梁素海了!

    “困在乌梁素海?”陈楚大奇,问刚刚退下来的那支商队的领阿里巴道:“听说这次金军兵力怕不有几万人,夏人还有这么大的兵力围困金军?还是说他们调往南边的军队这么快就从攻宋的泥潭中抽身出来了?”

    阿里巴道:“这个不清楚,我们也只是听说前锋萧字旗被围,沿途常见萧字旗的往云内派遣飞骑呢,多半是去告急书信向云内的中军求救!但完颜希尹在云内的中军到现在还没见往天德派去一人一马,也许是云内那边也生意外了吧。总之现在前面乱得很,到底生什么也搞不清楚!”

    默巴巴克在金汉战争之前常走这条商道,对这里的地理十分熟悉,甚至对西夏、大宋在边境上的军事布置也颇有了解,说道:“不过我想啊,夏人攻宋的人马应该没那么快调回来吧。我看这次只要金军中军能够接应上前锋,应该就能把前锋兵马给接回来。”

    陈楚心中一动:“那若是云内的兵马按兵不动,萧字旗会不会就这样让夏人给吃了呢?”

    刚从东边赶来的商队领哈尔桑道:“其实就算完颜希尹接应上了萧字旗那又有什么用?就算金国大获全胜,这一趟和西夏人也是结了好大的梁子,咱们再想去贺兰山下寻访千里马,那是想也别想了!”

    众人都称是,只是要他们就此打道也着实不甘心。

    陈楚忽然道:“我看大家还是别老想着赚钱,先想怎么保命吧。现在整个河套都变成了战场,我们随时也可能会被卷进去!”

    此言一出几个领都慌了,因为他们知道陈楚这句话说的在理!

    阿里巴道:“那咱们得赶紧往云内去,再怎么着咱们也是金国的商队,依附大金的兵马,总没错。”

    默巴巴克冷笑道:“大金的商队?我看你少说了两个字:大金汉部!咱们能走到这里,一来是靠大将军的荫蔽,七将军、四将军的面子,二来是咱们都献上了白花花的买路钱!可他们女真人和我们汉部其实是有仇的!之前阴山黄河一片太平,他们没借口动手。可现在好了,打仗了!金人要是找个理由把我们的货物充作军资,到时你们就哭去吧!”

    阿里巴道:“要是这样的话,这回云中府的路恐怕也不安全了!”

    哈尔桑顿足道:“说来说去,去到哪里都是死!我就说,天下割成几个国家生意就是难做!更要命的是除了汉部,财货放在哪里都没个保障!金人,辽人,草原人,个个都是有刀子没理子的主儿!什么时候汉部把这一带都打下来,把商道都弄成辽南、东海那样就好了!就是多交一些税我也愿意!”

    “别说这么远的事!”默巴巴克道:“先想着现在怎么办吧!”

    阿里巴一拍脑袋道:“也许我有个办法!”

    众人一听,忙道:“说!”

    阿里巴道:“不如我们去依附耶律余睹,怎么样?”

第三三七章 珍珠衫(上)

    陈楚听阿里巴说要去依附耶律余睹,不禁一愕,但默巴巴克等一听都道:“好主意,好主意!”

    陈楚道:“耶律余睹也是大金的将帅,依附他和依附完颜希尹有区别么?”

    哈尔桑一听笑道:“陈小哥,一路我跟在你后面,多听说你的精明事,但今天看来,你毕竟还年轻,北国的事情,知道得不透呢!”

    陈楚也不生气,一笑道:“请指教!”

    哈尔桑道:“大金完颜氏,十年之间打下这么大的江山,那自然是顶顶的英雄好汉!可是啊,这些英雄好汉也未免有些凶,这天下是他们女真人打下来的,我们这些契丹人、渤海人、奚人、畏兀儿人便没办法,只能让他们横去!完颜部是皇帝的族人,所以他们完颜部要横,女真其它部族也没办法。但这普天之下,就有一个人有办法,遇事敢主持公道,就是完颜部欺压其它各部、女真人欺压其它各族的事情他也敢站出来说话!为了小部族、老百姓的事,他甚至敢跟大金的皇帝叫板!这人是谁啊?”

    陈楚道:“大将军,折彦冲?”

    哈尔桑、默巴巴克和阿里巴齐声叫道:“当然是大将军,除了他,还有谁!”

    哈尔桑继续道:“所以完颜部各系,除了宗雄将军的子孙都讨厌大将军,可他们讨厌,完颜部外被疏远的女真各系,女真族外的契丹、奚族、渤海,可都喜欢大将军,为什么?还不就是大将军敢直接说:完颜优于各部、女真优于各族是不对的!更难得的是他不但说,而且还在辽南做!这就大大了不起了!所以北国除了完颜氏以外的人,特别是我们这些没什么地位的商人,那些没什么力量的文人,还有一干苦哈哈的穷人,都视大将军为能替我们作主的人!”

    陈楚道:“这么说来,耶律余睹也是支持大将军的人了?”

    “支持?”默巴巴克笑道:“支持他可不敢。不过暗地里还是很卖大将军面子的。其实大金境内非女真的族长、酋长、将军、官员,谁不卖大将军的面子。就像这次伐宋,大将军虽说是被二太子给软禁起来了,可他一句话放出来,刘彦宗那个号称大金宰相的人还不照样卖力地劝二太子少杀人。一句话就保住千万人头,那是多大的功德!”

    哈尔桑道:“这个耶律余睹也是这样,让他们公开向大将军投诚他们是不敢的,不过我们做生意的时候,只要亮出汉部的名头,能行方便他总会给我们行点方便的。像我前年在奉圣州出了点岔子,货让一帮流寇给劫了,正在彷徨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在路上遇上了耶律余睹的偏将,他一听说我是汉部派出来的采买的商人,二话不讲,带了人马就去把那帮流寇给平了,连带着连我的货也夺了回来。”

    默巴巴克道:“不错不错,像这样的事情,汉部的商人经历得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哈尔桑道:“总之一句话,现在河套这么乱,我们最能依附的,怕也只有耶律余睹了。”

    陈楚心念一转道:“那萧铁奴呢?”

    众商人一听都啐道:“别提那个叛徒了!若不是他,大将军怎么会失陷!”

    哈尔桑道:“再说他现在自身难保,哪能来管我们的事情!”

    默巴巴克道:“我说幸好是他自身难保,要不然我们恐怕还得遭殃!”

    陈楚微微一笑道:“给你们这么一说,我还真想去见见这个耶律余睹。不过他现在是领兵在前线打仗,能不能见到他、见到他以后他肯不肯帮忙还两说呢。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一路留下,在附近寻找一个能躲避兵乱的地方,让商队先藏起来;另一路则做使者去求见耶律余睹,如何?”

    哈尔桑等都道:“好!陈公子果然是胸中有计较的人,怪不得吴老肯让你代替他做商队领。”

    当下推选了陈楚和哈尔桑带领几个人去求见耶律余睹,默巴巴克和阿里巴留下带领商队。

    陈楚又道:“我们这一去怕不要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我这支商队这次运的是丝绸、琉璃、人参,砂糖已经在大同换成了宋钱和马匹,我估摸着我这商队的口粮就只够吃十天了。若我和哈尔桑不能及时回来,两位请作主,我这商队除了运货的马,其它的尽管杀了作口粮!”

    默巴巴克笑道:“陈公子,我们可比你准备得周到!我们的口粮,吃上两个月也有多呢!”

    阿里巴道:“要去西夏,无论是走乌梁素海一路还是走河请,道上都有沙漠。走西北的商路,有时候就是一个月找不到吃的也不奇怪!最怕的还是因为一些原因在什么荒凉的地方滞留,就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路来常用一些多余的货物像小珠子什么的和沿途的牧人换牛马口粮,所以填肚子的东西就没减过,到时候你商队的人不够吃的,我们还会接济,你放心去吧!”

    陈楚微笑道:“原来如此,受教了。说来我到底还是年轻,不知道西北商道的行情,让各位见笑了。”

    当下说好回来时联系的暗号后,陈楚、哈尔桑便出了。一路向南,还没渡过黄河就被耶律余睹的侦骑现。哈尔桑说明来意,并求见耶律余睹的偏将韩福奴。不久一行人被带过黄河,蒙了眼睛来到耶律余睹驻地。

    陈楚一路盘算,心道:“这里离黄河不远,离河清军驻地还有一段距离,是耶律余睹打算援救萧字旗么?可如果这样,他为什么不渡河?”

    两人在一座大帐里留了一日,才有一个黄脸皮的军官来见他们,侍卫喝他们向萧将军行礼,哈尔桑叫道:“萧将军?您是萧庆将军?”

    那军官道:“不错,韩福奴将军现在不方便见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哈尔桑便将希望得到耶律余睹庇护的事情说了,但他毕竟留了心眼,并未道出商队的大小和藏身的所在。

    那军官萧庆沉吟道:“你们找错人了,现在我们军务正紧张,无论如何抽不开身去帮你们了。”

    哈尔桑大惊,磕头道:“萧将军,您可千万得帮忙啊!我们这次可是汉部七将军亲自下令派遣出来的商人,我们不能出事啊!”

    萧庆哦了一声道:“杨应麒?他派你们来的?”

    哈尔桑顿道:“是,是!”

    萧庆道:“如果你是汉部官派的商人,那可有他的印信?”

    “这……”哈尔桑道:“没有。”

    萧庆哼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没有印信,也赶来冒充顶替!”

    哈尔桑顿道:“萧将军!我们这次去西夏是替汉部买千里马去,这事满天下都知道,哪能作假?”

    “满天下都知道?”萧庆冷笑道:“我就没听说过。”要知这里已是西夏边境,燕京、辽口、塘沽人心中“天下皆知”的事情,这里的人也许半点风都没收到呢。

    哈尔桑一听急了:“萧将军,您要不信,请您到大同府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不假。”

    萧庆笑道:“我没那功夫!罢了,就这样吧,你们好好在这里呆着,等这边的事情完了,我派人送你们回大同府去。”

    哈尔桑忙叫道:“等等!等等!我……我还有阿依木思会长的信件!”说着摸出阿依木思的信件来,递给萧庆。

    阿依木思是谁,萧庆倒也知道,他看过信件后道:“看来事情倒也不假,不过……杨应麒干嘛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来买千里马?”

    “这个……”哈尔桑苦笑道:“七将军没说,我们哪里知道?不过大家都说是大宋一个术士传来了一个方子,只要凑齐八对千里马,依照这个十几年后就能繁衍出上千匹来。”

    “无稽之谈!”萧庆道:“我看你也不像在说谎话,不过你们真拿了杨应麒的印信我们也缓不出手来。”说完也不管哈尔桑苦苦哀求便出帐离去。

    萧庆走后哈尔桑责备陈楚道:“陈公子,你向来能言善道,刚才怎么就不帮个腔?”

    陈楚微笑道:“我不胡乱开口,是因为我还没完全摸清现在整个局势的情况,再说,这个人是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哈尔桑顿足道:“现在我们是病急乱投医!这位将军看来和声和气的,就算不是耶律余睹的部将,只要他能看在汉部的脸上帮我们这个忙,那就成了。”

    陈楚冷笑道:“如今河套内外的局势,只怕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过从这个萧庆的言语举止看来,也许他还真是耶律余睹的部将。”

    陈楚猜对了,这个萧庆确实是真的。他从营帐中出来后就往耶律余睹大帐中来,本来这等小事也不用告知主将,但因为可能牵涉到汉部,所以他才将事情简略说了。耶律余睹听完问道:“你看这些人真是杨应麒派来的?”

    萧庆道:“看来很像。派出这么多人,用这么多财物来寻访千里马,这么荒唐的事情也就杨应麒做得出来!”

    耶律余睹道:“他做事向来藏山藏水,你看这次他为的是哪般?”

    萧庆道:“可能有二:第一是派奸细藏在商队之中,沿途打探地理、军情;第二是派使者藏在商队之中,要远结蒙古、西夏为援。”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萧庆又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不大明白,这等事情,不需要大张旗鼓啊,而且也不用派出这么大规模的商队。难道……难道他真是想买千里马?”

    耶律余睹道:“也许他的这些商队押运的货物,全是要送给西夏君臣、蒙古王公的厚礼。”

    萧庆道:“对!有这个可能。可是我们既猜出这一点,挞懒、宗翰他们未必就猜不到!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放行呢?”

    耶律余睹道:“他们就算猜到了,但只要没找到证据,总不好将这些商队无故扣押吧?现在在大金境内的商队有多少,他们扣押得过来?而且无理扣押,只会吓得别的商人都不敢来做生意了。哼!宗翰他这几仗打下来,可没像东路军那样轻易地就捞到那么大的好处!现在他需要钱!”

    萧庆点头道:“不错。”

    耶律余睹道:“其实就算让杨应麒的这批人见到了西夏王,蒙古汗,能不能结盟还很难说呢。再退一步讲,就算真的结盟,以当前的局势,宗翰他们未必就怕!你看眼前这局势,太原还没打下呢,他就敢动手把许了人家的河套夺回来!哼!够狠!够狠!”

    萧庆道:“宗翰的野心,向来是有意要把西夏囊括进来的,只不过这次他要对付的,恐怕主要还不是西夏,而是萧铁奴!”

    两人正在谈论,帐前门官报道:“韩福奴将军回来了!”

    耶律余睹忙道:“快请进来!”

    韩福奴一脸沙尘钻了进来,萧庆问道:“萧字旗怎么样了?”

    “围,围住了!”韩福奴道:“已经在乌梁素海边围了七天了!完颜希尹还是不救兵,看来这次宗翰是真想借刀杀人了!”

    萧庆哼了一声道:“这驱逐夏人的仗是萧铁奴打响的,等萧字旗覆灭以后,宗翰大可将罪过推到他头上去!交人不交地!眼下夏人还不敢跟他决裂,多半会趁机下台!哼!宗翰这一条计谋一举三得!”

    韩福奴道:“哪三得?”

    萧庆道:“第一,自然就是利用夏人拖住了大宋陕西方面的军势,第二,则是舍卒保车,用萧铁奴的命来让夏人消了这口气……”

    韩福奴道:“那第三呢?”

    “第三,就是顺便除了萧铁奴这手足之患!对于不太听话的狼狗,若拔不得它牙,还是早些杀掉的好。”耶律余睹悠悠叹道:“却不知什么时候,萧铁奴的命运会轮到我们头上来!”

    韩福奴和萧庆听了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

第三三七章 珍珠衫(下)

    萧铁奴被困已有七日,萧字旗虽然被杨应麒称为“滑溜”,但这次仍然失了手。宗翰毕竟是萧铁奴的主帅,主帅要出卖部下,部下防得了一千回,也防不了第一千零一回!而宗翰设下的这个陷阱也确实巧妙:就在萧铁奴进军极为顺利,万万想不到背后主力军会抽脚时,完颜希尹忽然抽脚没来会师,致令萧铁奴成为一支孤军。

    本来夏人集结在这牟那山附近也只有三四万人,想困住萧铁奴的七八千人马并非易事。但偏偏完颜希尹又把和萧铁奴会师地点走漏出去,让夏人猜到了萧铁奴行军的路线,中途伏击,萧字旗伤亡过千,最后背靠乌梁素海,凭借左丘山右大湖的地形这才稳住败势。但这个地方有利于防守,却也是一个死地!夏人在三个出口以重兵团团围困,萧铁奴组织精锐冲击了三次都无功而返!如今军中口粮已尽,前日便已开始杀羸马病马伤马。但到马匹只剩下四千匹时,萧铁奴便下令禁止杀马了——这四千战马已是他最后的本钱,如果连这也保不住,那他就算让士兵们吃饱了饭也绝无冲出重围的力量了。

    “六将军,”蒙兀儿道:“你看完颜希尹那厮什么时候能到?”

    完颜希尹?他还会来?萧铁奴从一开始就不这么认为,不过他不能说!有援军也是让将士们撑下去的心理因素之一,如果让兵将知道后方中军已经将他们出卖,恐怕士气马上就会崩溃!

    “再等两天吧。”萧铁奴说,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他还得再忍一忍。现在夏军一点破绽也没有,强攻冲出去的试图已经被否定了三次了。如今萧铁奴需要一个变数,他要把最后的希望和最后的力量储蓄起来,以待有变。这个从小在边疆爬滚着的马贼,知道忍耐的重要性!

    “可是,我们没粮了啊!”卢彦伦的脸已经完全干枯了:“若是不杀马,今晚大伙儿就得饿肚子了!”

    现在萧字旗不能饿!一饿就没力气,没力气就没法坚守!可是马也不能再杀了!

    “放心,今晚我会有吃的。”萧铁奴道:“你先去把我们军中伤的,病的,还有来敕勒川后才收的人检点一下,然后把名单拿给我看。”

    卢彦伦应命去了,临走前忽然回头道:“六将军,我们熬得这么辛苦,到底为了什么?”

    萧铁奴心头一震,是啊!自己为什么?当初答应老大,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个冲动的错误?自从自己“背叛”以来,汉部进退两难的问题解决了,北国纠缠不清的死结解开了,几个兄弟都得到了相应的好处,唯一没得到好处、反而陷入绝境的就只有自己!

    “我错了么?错了么?错了么?”

    他遥望天空,漠南的天空是干净的,干净得揉不进任何渣滓!“我原来以为自己一定可以自保的,谁知道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原来认为老大会守信的,可现在……老大真的会守信么?如果我这次死了,那什么都不用提;可如果我这次能活着出去,老大会守信么?”

    他犹豫起来。

    “如果我死了,那什么都不用说!可如果我活下来……我还能相信谁?”

    他怀疑起来。

    在七兄弟里面,萧铁奴是最没有安全感的,这也是他经常游离在其他兄弟之外的原因。即使和欧阳适交好,但他从来也不认为欧阳适足以交心。

    结拜之后的那段将近十年的相处,让他渐渐相信折彦冲的武德、曹广弼的义勇和杨应麒的智慧。可是今天,他忽然觉得折彦冲未必是值得相信的,“老大太狠了!”他忽然觉得兄弟里面也许反而是老二可信一点,尽管老二和他的理念南辕北辙,但“老二至少有点迂!”

    这真是讽刺,以前萧铁奴最看不惯曹广弼的迂,因为当时他正处于顺境,所以曹广弼的迂碍了他的事,但现在他陷入了绝境,才忽然现迂腐者的可爱。

    跟着他又想到了杨应麒,“这件事如果换了老七来,他会怎么办呢?嗯,如果由他拍板,事情一定会搞砸!这种动辄死伤百万、诸国灭亡的事情,他下不来决心。”萧铁奴认为杨应麒的心肠太软,感情太多,这两样东西不是一个领袖该拥有的,“他见不得死人,有些事情他明知道不死上些人干不成,他也把事情安排了,可安排后居然还难过!”

    萧铁奴见过杨应麒消沉时的样子,当时他看着冷笑,但现在却有些笑不出来了,他忽然想:“如果老大要我死,杀了我之后恐怕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如果是老七来安排这件事,杀了我之后大概还会为我难过很久……嗯,他会难过,也许不用等杀了我以后,在动手之前就会难过,不过难过归难过,他大概还是会动手!”

    萧铁奴不是个好人,在他眼里,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面也没有一个好人,分别只是:“老二努力想做一个好人;老七像是一个好人;老三尽量不碰可能会变成坏人的事情;老五是个直肠子的人,或许认为自己做的就是好人;老四呢?他就是想装成一个好人估计也装不像,和应麒相比他太笨了!至于老大……嘿!坏事都让我做光了,所以他也就不用做坏人了。”

    这个晚上他觉得很孤独,这让他想起自己被折彦冲杨应麒打败后困于狼群中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他是真正的山穷水尽,在狼群的围攻中本能地朝可能得到援救的地方逃去——在那里有他的敌人,可就是这些敌人救了他,而且最后还和他成了兄弟。

    “现在呢?还有谁来救我?”

    没有了,没有了,折彦冲被软禁,曹广弼回了大宋,杨应麒也远在千里之外——更何况,就算他们在附近,他们会来救自己么?萧铁奴没把握——他对兄弟们没有信心。

    日已西斜,萧铁奴的肚子咕噜一声,他饿了,他手底下的兵将也饿了。

    “该做正事了……”

    他站了起来,暗中吩咐心腹行事,然后便召集全军,说道:“这次我们落入夏人的陷阱,大家知道是为什么吗?”

    开始饿的兵将们纷纷大叫道:“为什么?”

    “因为我们中间,出了叛徒!”

    “哗……”

    喧嚣过后,萧铁奴道:“如今叛徒已经拿住了,大家说该怎么办?”

    众兵将纷纷叫道:“宰了!宰了!要不然还得了的!”又有人说:“宰了?那太便宜他了!我说应该把他们挫骨扬灰!”

    “不错!”几千人纷纷道:“挫骨扬灰!”

    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挫骨扬灰太可惜了,我说应该把他们的肉剔下来,心肝挖出来,煮了,吃了,这才算解了心头之恨!”

    这话一出口,现场到有几百个肚子一起响了起来,许多人叫道:“对待叛徒!就是吃了也活该!”

    “就是!活该!”

    “好!”萧铁奴一挥手,心腹兵将便带了数百人押到低地,萧铁奴手一指道:“这些都是叛徒!”

    一见叛徒居然有好几百人,几千骄兵悍将一时间竟然都静了下来,脑袋灵活点看到这些“叛徒”里没有一个萧字旗的核心兵将,全部都是最疏远的萧字旗新人,以及一些在军中没有影响力的伤号病号,隐隐已经猜到萧铁奴要干什么了!

    果然,萧铁奴道:“今天我就要处决了这些叛徒,让大伙儿吃顿饱的!大家说好不好?”

    几千人中有几百个声音轰然应好,萧铁奴手一挥,自有心腹兵将押了这些蒙了眼睛、塞了耳朵、捆成一团的“叛徒”到后方营帐去,分批杀了下锅,杀不完的便先用汤水养着。当晚萧铁奴带头动筷,几百个最野蛮的兵将想也不想,抓起煮熟了的肉就吃。其他人身处此境,慢慢地也跟着吃,只有几百人无论如何吃不下,但到了第二天实在饿得不行,又怕没了力气也成为军粮,只好跟着吃了。

    就这样,萧字旗熬了下来,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

第三三八章 洗衣槌(上)

    韩福奴听说军中来了一个认识自己的商人,便到帐中来看看,本已绝望的哈尔桑见到他便如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一根大木头,扯住了他连连哀求。而陈楚见来了个哈尔桑认识的韩福奴,对这支军队确是耶律余睹军也释了最后的疑虑。

    韩福奴道:“我们也算故人,我不瞒你,眼下我们有更大的事情要办,一时间实在没法帮你这个忙。这样吧,我先放你回去,让你们的人找个地方藏好了,等我们把这边的事情料理完,再派人送你们回云中去。”

    哈尔桑心想这也是个办法,答应道:“那也好。”

    韩福奴道:“可你们藏起来以后,到时候我怎么找到你们的商队呢?”

    陈楚忽然道:“哈尔桑回去,我留下,我知道怎么联系。”他这次来带了好些烟花,这些烟花是汉部的特产,本来是要带到西夏去作为高级货卖的,这次却拿了来作联络的手段。他早和默巴巴克他们约好:默巴巴克一路会留下暗号引向藏身之处,万一暗号出了意外或者有磨损,就在藏身附近放烟花联系。

    哈尔桑觉得一留一去十分在理,便道:“这也好。”目视韩福奴向他请示。

    韩福奴想了想道:“行。”

    事情定下来后韩福奴便把哈尔桑送走了,陈楚寻到个单独相处的机会问韩福奴道:“韩将军,萧字旗突围了么?”

    韩福奴顺口道:“还没……”随即眼中神光一闪,森然道:“你问这些干什么!”

    陈楚心中早转了三十六转,心想:“这千里马看来就在这里了!”微微一笑道:“在下汉部陈楚,奉七将军命令到此,想求见耶律都统一面,还望韩将军引见。”

    韩福奴心头一震,心道:“这支商队果然有杨应麒的人!”口中冷笑道:“你是杨应麒的人?可有印信?”

    陈楚道:“没有。我们商队这一路走来都是挞懒、宗翰的地盘,带着印信,万一被搜查出来就全完了。”

    韩福奴冷笑道:“既无印信,我凭什么信你?”

    陈楚道:“见到耶律都统,陈楚自有取信于耶律都统的话说。怎么,我孤身在贵军之中,韩将军还怕我乱来不成?”

    韩福奴冷笑道:“谅你也没这本事!你等着!”转身来见耶律余睹,说知此事。萧庆道:“杨应麒真派使者来?哼!不知所为何来!”

    耶律余睹道:“且见这人一见,看他有什么话说!”

    韩福奴道:“这人没有印信,是真是假还说不准呢。”

    耶律余睹道:“便有了印信,也未必是真的。且召他来说话,言语间自然见得真假。”便派人引陈楚来见,陈楚一进门,萧庆便喝道:“大胆的奸细!竟敢假冒汉部使者!来啊!拖出去斩了。”

    左右就要拥上,陈楚手一振笑道:“大家都是明白人,萧将军何必如此?”

    萧庆笑笑道:“果然有几分胆色!”便示意侍卫们退下。

    陈楚上前向耶律余睹行礼,耶律余睹道:“杨应麒派你们到西夏去,所为何事?”

    陈楚道:“购买千里马,此事从会宁到大同已是无人不知。”

    耶律余睹道:“既然如此,那此事便与我无关,你要见我,所为何来?”

    陈楚微笑道:“汉部的千里马此刻正被西夏人重重围困,听说完颜希尹按兵不动,此间除了耶律都统,还有谁救得这千里马出来?”

    耶律余睹和萧庆等三人听了这话无不脸色微变,萧庆忍不住道:“此间之事杨应麒已知道了?”

    陈楚对河套地区局势的判断,到有一大半是靠猜,这时见萧庆等如此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微笑道:“津门距此二千里,七将军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如何能预知此事?不过我这次来,为的主要就是这匹千里马。如今千里马受困孤城,只好来向耶律都统求援了。”

    耶律余睹冷笑道:“萧铁奴已经背叛汉部,此事天下皆知,怎么杨应麒还当他是千里马么?”

    陈楚道:“大将军和六将军的事情,七将军没交代,陈楚不敢乱说。不过咱们就事论事,在耶律都统心中,若这匹千里马是真的反出汉部,那他这次背叛是明智呢?还是愚蠢呢?”

    耶律余睹淡淡道:“就当时来讲,似乎还有背叛的理由,但依现在的局势看,这次背叛可愚蠢得很!”

    “照啊!”陈楚道:“那耶律都统以为这匹千里马可是愚蠢之辈?”

    萧庆和韩福奴对望一眼,心中都道:“这个人能说出这番话来,看来确实是杨应麒的使者,而且在汉部的地位只怕不低!否则绝难与闻这等大事!”他们却不知陈楚对于折、萧之间关系的判断来自乃父陈显,而陈显正为欧阳适筹谋,在这件事情上所掌握的信息几乎还在曹广弼之上。

    耶律余睹沉吟道:“折彦冲的这着棋,走得很险啊!”

    陈楚道:“大将军胸襟博大,所作所为都是为汉部而不是为他本身。至于大将军策略得当与否,陈楚位卑,不敢评论。”他曾在辽南浪荡多时,多与汉部官员交接,这番腔调说出来似模似样,竟真的犹如汉部重臣的口气一般。

    耶律余睹哼了一声道:“折彦冲为的究竟是什么,我不管。但别说他如今身在囚牢,就是他仍然执掌汉部,这眼前之事他也管不着!至于杨应麒,嘿嘿!耶律余睹虽然是亡国降将,可也还不需要看他七将军的脸色办事!”

    陈楚微微一笑道:“汉部何敢号令耶律都统?不过,恕陈楚冒昧问一句:眼前乌梁素海之围,以都统之力,是解得,还是解不得?”

    耶律余睹道:“解得如何?解不得又如何?”

    陈楚道:“若是解不得,那自然万事休提。但若是解得,都统何不趁机卖汉部一个面子?都统,此事若是成了,不但汉部欠了都统一个天大的人情,就是那匹千里马,也欠了都统一个救命之恩哪!”

    这句话说出来,不但萧庆、韩福奴,连耶律余睹都怦然心动。陈楚辨言察色,趁热打铁道:“完颜部乃是胡蛮之族,武功虽然威震一时,但终究难以持久。而且他们的种族观念又极为狭隘,大将军以驸马之亲、开国之功尚且如此见忌,何况他人?”

    耶律余睹哼了一声道:“你说这样的话,是要来招揽我么?你就不怕我押了你送给国相,到时候你可得挨上千刀万剐!”

    陈楚道:“都统要杀我以绝汉部,直接动手就是,何必再转而送给宗翰?”眼见耶律余睹没有驳斥,又道:“话说回来,其实都统之所以这样忌惮宗翰,还不是因为兵寡势孤,但若这次解了乌梁素海之围,就长远而论,汉部对都统之事便绝不会坐视不理!就眼前而论,只要六将军脱困,宗翰心中便多了根刺!再想动都统时便得多掂量掂量。相反,若都统当真放任宗翰借刀杀人!哼,恐怕今日他杀了六将军,明日这把刀便轮到都统头上来了!这唇亡齿寒的道理,都统难道还要陈楚来提醒么?”

    耶律余睹听到这里,忍不住悚然起立道:“不错,你说的对,便是你汉部不来找我,我也当去救萧铁奴!”

    陈楚大喜,心道:“这番可博对了!这趟生意看来已成了一半了!”

    韩福奴忽然道:“可是萧铁奴已被困了七八天,他是前锋,粮草不多。这会才去,来不来得及?”

    陈楚心中一凛,耶律余睹道:“无论如何都得去试试!马上拔营,以轻骑飞前往!希望还来得及!”

第三三八章 洗衣槌(下)

    当萧字旗减员到五千三百人的时候,萧铁奴也开始控制不住局面了。他手头还有两千多个死忠,这些人相信萧铁奴不会把他们扔下锅去,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核心队伍在,所以萧字旗还没乱,可是这些人之外的兵将却开始坐不住了。

    “明天,会轮到我么?”

    夜,冷得可怕,尤其是从湖面吹来的风,竟让人想起地狱里的阴风!

    “六……六将军……”卢彦伦满怀担忧地说:“‘军粮’就快没了。”

    就快没了?那就得再杀一批人!无论用什么借口。可是,再杀下去就有用了么?

    “看来我真的被抛弃了……”萧铁奴想。抛弃他的,不光是兄弟,还有老天:“我的路,就到这乌梁素海为止了么?”

    忽然,东面的天空闪烁着一道明亮艳美的焰火!

    “啊!烟花!”

    许多人都站了起来!

    “刚才是幻觉么?这个地方,怎么会有烟花?”

    连萧铁奴也有些呆住,他刚才只来得及看到烟花消失前的零星光亮。

    “烟花……烟花……是汉部的烟花……”卢彦伦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没错!这是‘柳暗花明’!是我们汉部才有的烟花!我们还没有被抛弃,六将军,他们……他们还记得我们!”

    萧铁奴也呆住了,汉部来援?这怎么可能?就算杨应麒有这个心,他的人现在也在几千之外,怎么可能跨过挞懒、宗望、宗翰三大势力飞到这里来救自己呢?可如果不是的话,那又该怎么解释?现在他已经身陷绝境,夏人不需要再设诡计,只要再困他几日,那萧字旗就算不饿死也得内讧!对方没必要再设诡计!

    “难道……真的有援兵?”

    萧字旗早有负责守夜的兵将四出侦察,回来禀告:“夏军现烟花,阵势似有异动。”

    就在这时天际又是一阵闪亮,这次由于有了先前的预告,萧字旗几千人全都看见了,大多数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但也都隐隐感到事情起了变化。

    卢彦伦道:“这是‘阴阳割分晓’!没错,是汉部的顶级烟花没错!”

    “阴阳割分晓……”萧铁奴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卢彦伦道:“二更。”

    “好!”萧铁奴道:“把剩下的‘军粮’都拿出来,大家吃饱了,四更准备作战,破晓时分立即出!杀出去!”

    卢彦伦心中既兴奋又害怕,道:“但要是陷阱……”

    “就算是陷阱也得杀出去!”萧铁奴道:“我们没有选择了!”

    部将自去传令,卢彦伦道:“是不是要想办法通知一下外面的人?”

    “当然要!”萧铁奴道:“选十个力士,吃饱了肚子,我带他们擂鼓!”

    在包围圈外围,耶律余睹等颇怀忧虑地望着夏人的驻地。

    “将军!”韩福奴来报道:“夜黑风高,夏人大军不敢出营,只是严加防范而已。”

    耶律余睹点了点头道:“很好。”

    萧庆道:“我们有七千兵马,夏人不过三万,就算正面冲击也不怕被他们截住,如今夏军在明处,我军在暗处,又都是骑兵,此战即便不胜料来我们也可以全身而退。但要是萧字旗要是已死伤殆尽或者疲弱不堪,靠我们的力量要把他们接出来恐怕……”

    他还没说完,包围圈中忽然响起了雷一般的鼓声!鼓声震震,一通,两通,三通!惊得夏军营地微见忙乱。三通鼓后,停了一停,又是两通将军令!鼓声擂到最高处忽地嘎然而止,犹如怒马奔来,到阵前忽然立定,威势极为惊人。

    耶律余睹笑道:“好萧字旗!被围了这么久居然还有这等力气!看来他不但有力气走路,还有力气厮杀!刚才夏军左路颇显乱象,想来这一路军纪较松散,嘿!传令,就地休息,破晓时分动总攻,齐击夏军左路!”

    这一会烟花,一会擂鼓的突变也着实让夏军统帅感到纳闷,一些将领也猜出敌军可能要里应外合,但此时他们搞不清楚情况,暗夜之中怕派出兵马会落入对方的陷阱,因此只是传令严防,要等第二日天明再作打算——这确实也是最稳妥的打算。

    从二更直到四更将尽,包围圈内外再无声息,人在天亮之前那一段时间睡意最浓,夏人士兵守了半夜眼见无事都渐渐松懈下来,许多人便打起了瞌睡。

    到了五更天,东方天际才露出一丝曙色,夏军包围圈内外两支兵马忽然一起作!耶律余睹带着的是一伙生力军,精神状态远比开始懈怠的夏军为佳;萧铁奴带着的是几千绝路狼,是生是死完全在此一回,所以个个拼命!

    耶律余睹从外至内冲杀夏军左路,贪的是左路军纪较散;萧铁奴从内至外冲杀夏军右路,看的是右路的防备较薄。两路虽然打不到一块去,但就像两把刀般把夏军切成左、中、右三段,夏军阵势登时大乱!

    耶律余睹本来的目的是牵制夏军兵力让萧字旗逃命,萧铁奴本来的目的则是逃出生天,但两人都是用兵手腕相当灵活的人,一见夏军可图马上转变策略,左右冲击,一边叫喊:“大金十万大军来援,活捉夏人主帅!”

    夏军士气顿沮,败势竟不可挽,主帅不敢纠缠,收拾残兵败将奔夏土去了。

    这一仗夏人丢盔弃甲,萧字旗虽也一鼓作气冲杀出来,但打完了这一仗后也已是强弩之末。耶律余睹竟不来与萧铁奴相会,径自引兵尾随夏军追去。

    这时天色已经大白,萧铁奴派人去搜罗夏人留下的口粮,垒灶作饭。数千劫后余生的兵将回望那堆满了骷髅的湖边丘谷,心中都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六将军,”卢彦伦道:“宗翰现在已经和我们撕下了脸皮,接下来我们可得往哪里去?”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耶律余睹救了我们之后也不来和我相见,想必他还不想跟宗翰正式决裂!还想装糊涂!接下来的路,还得靠我们自己!”

    卢彦伦道:“西边是西夏边境,南边是大宋边境,都必定有重兵把守!我们现在这样子……怕是打不得攻坚仗了。”

    经过这一番被围困、被出卖,萧字旗已经极为疲倦——这种疲倦不是身体上的疲倦,而是心理上的疲倦!萧铁奴自然知道必须先想办法振奋军心,否则凝聚力一旦丧失,那萧字旗便哪里也去不得了!

    “六将军,”卢彦伦道:“不如我们回云内吧?”

    “云内?”萧铁奴哼了一声道:“哪里都去得,就是云内去不得!”

    卢彦伦道:“你是说,完颜希尹会和我们破脸?”

    萧铁奴道:“如果我们兵强马壮、将士用命,那时便不怕去见完颜希尹。但要是现在这样子去云内,如果完颜希尹一道命令下来要我解除兵权,这五千人里恐怕有一半都会解甲听命!那时我们就全完了。”

    卢彦伦顿足道:“那可怎么办?我们现在可既无地盘,又没钱粮,可没法休整啊!偏偏耶律余睹又自顾自跑了!”

    “他能帮我们一把已经很不错了。”萧铁奴冷冷道:“接下来的事情,就得靠我们自己了。”

    “报——六将军,有一个自称辽口商贩的人求见。”

    萧铁奴和卢彦伦对望一眼,卢彦伦道:“带他来见!”

    这时萧字旗连营帐都没有,兵将们个个衣衫不整、营养不良,只是按照行伍分堆布列开来,或蹲或躺地吃饭休息,看见陈楚这个外人走入阵中个个眼中都充满了不善,而陈楚眼见威震一时的萧字旗落到这般地步也颇为感慨。他随着军士的指引来到夏军残留下来的一座营帐内,一进帐门眼睛便被一个满脸伤疤的将军吸引住,连卢彦伦对他说话也完全没有听见!

    萧铁奴盯着陈楚,忽然道:“你叫陈楚,从辽口来?”

    “是。”陈楚不卑不亢地回答。他忽然现眼前这个将军连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对自己的胃口。

    萧铁奴又问:“是应麒派你来的么?”

    陈楚微微一笑道:“我虽不是七将军派来的,但也差不多了。”

    萧铁奴哦了一声道:“别给我打花腔!照实说来!”

    陈楚也不隐瞒,当下将杨应麒如何广派商队往漠北、西夏购买千里马,自己如何成为一个商队的领,到了河套地区如何现金夏战乱又起,又如何进入耶律余睹军中,如何假冒杨应麒使者督促耶律余睹兵之事一一说了。

    萧铁奴越听越奇,一开始还有怀疑,但到了后来便只是出神,到最后大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哈哈,你为我做这么多事,为的却是哪般?”

    陈楚微笑道:“我不是为六将军做事,我只是为自己做事罢了。”

    萧铁奴道:“嘿嘿!你这句话倒也直!好!我暂时信你的话。不管你为的是什么,总之你既帮过我,我总会报答你的。”

    陈楚微微一笑道:“能得六将军这句话,陈楚这一趟就不虚此行了。至于报答……嘿嘿!等陈楚回到津门,自有万金悬赏等着,这一点倒不劳六将军挂怀。”

    “万金悬赏?”萧铁奴道:“谁悬的赏?悬的什么赏?”

    陈楚道:“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七将军所悬的千里马之赏啊!”

    “千里马?”萧铁奴问:“你找到了?”

    陈楚看着萧铁奴,微笑道:“六将军,七将军悬的这千里马,如果陈楚猜的没错的话,应该就是……”

    卢彦伦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陈楚道:“就是六将军!”

第三三九章 民之贵(上)

    萧铁奴听了陈楚的话,问道:“你见过应麒?他跟你说过我的事?”

    陈楚摇头道:“不是,关于六将军的事情,我都是靠猜。”

    萧铁奴冷笑道:“那你可真能猜。”

    陈楚道:“其实我也是在蒙,不过很幸运,竟被我蒙对了。”

    萧铁奴道:“如果这件事是应麒让你做的,那说我是千里马也还讲得过去。但按现在你说的情况,应麒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我会被困在乌梁素海,怎么能悬这个赏?要是他连这件事情都不知道就能安排你来救我,那可真是见鬼了!”

    陈楚微笑道:“促耶律余睹来救六将军一事,确属偶然,七将军身在千里之外,当然也不可能安排这一切。不过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那他悬赏中的千里马确是六将军。”

    萧铁奴道:“说来听听。”

    陈楚道:“买千里马云云,其实只是一个烟雾,为的是让人猜不透其中的目的;往漠北那一路,也是一个烟雾,为的是让人想不通西夏和漠北之间的联系。就算是宗翰、宗望等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也一定会不断推测西夏和漠北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这样一想只会越想越乱,因为七将军的目的地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夏,但又不是西夏本身,而是通往西夏的商道。”

    卢彦伦在旁边问:“你是说七将军要开拓西夏的商道么?”

    “开拓商道,甚至打探军情,如果这样想那又会被七将军误导!”陈楚道:“其实七将军的目的,就是要往这西北商道送钱,送货,送商队!商道如果能通畅那自然最后,但就算像现在这样商队被迫在这片土地上滞留,也可能会产生另外的作用——总之,七将军就是希望这条商道不会太过荒凉!他要让这条商道有钱,有粮,有货物!”

    卢彦伦和蒙兀儿面面相觑,都感到不可理解。

    卢彦伦道:“要让这条商道保持有钱有粮有货物,那花费可得多大啊!”

    陈楚微微一笑道:“花费再大七将军也会干的,因为那千里马值得七将军如此倾动财力!”

    萧铁奴微微一笑,问道:“你还没说应麒为什么要送商队过来?为什么要让这里不太荒凉?”

    陈楚一笑道:“七将军送商队来,就是为了让人打劫啊。若是这里太过荒凉,就是要打劫也没个去处!”

    蒙兀儿瞪眼道:“打劫?送商队来让人打劫?七将军又没有病,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楚笑道:“我猜啊,七将军是怕有人有不时之需,所以才下了大力气往这边送东西,以便那人需要的时候可以取用。”

    他这么一说,卢彦伦马上明白过来道:“你是说七将军送这商队来,就是要给送给我们打劫?”

    “不错。”陈楚道:“我想六将军现在,应该需要这笔财货来振奋士气吧?”

    萧铁奴这里,眯起了眼睛道:“你到底是谁?”

    陈楚道:“我是陈楚。”

    “陈楚?”萧铁奴又问:“陈楚又是谁?”

    陈楚道:“陈楚就是陈楚。行不改名,坐不更姓,一个在东海浪荡的无本商人,陈楚!”眼见萧铁奴略见不耐烦,忙道:“不过我能知道一些外人不知道的消息,倒也多亏了我那老爹。”

    萧铁奴问:“你老爹又是谁?”

    陈楚道:“我老爹叫陈显,现在好像是在塘沽帮四将军料理事务。我有半年没见他了,也不知道现在升官了没有。”

    萧铁奴哈哈大笑道:“原来你的消息,是从这里来的啊!好,好!我来问你,应麒派遣来的那些商队,现在何处?”

    萧字旗穷途末路之下,人心思变,所以萧铁奴既不敢带他们去攻坚城,也不敢带他们去打硬仗。但是抢劫几支商队倒还不在话下,何况身边还有一个对商队的虚实、位置了如指掌的陈楚在呢!

    默巴巴克等人率领的商队,一路上都有和各大势力打过招呼的,所以大的势力都不来动他们,而怎么应对力量较小的势力他们也各有应对的办法。漠南的游牧民族已受金国羁縻,漠北的游牧民族慑于女真破辽的威名一时不敢南下,所以花了大价钱买通了挞懒、宗翰以后,这前往西夏的商道本来也还是走得的。可是这次来对付他们的可不是一般的流寇或者小股的游牧民族,而是身经百战的萧字旗!已经贵为一方重将、辽南都统的萧铁奴重操旧业,趁着夜色包围了商队的所在地,喝令他们投降。

    火光中刀芒闪闪,草地上马蹄得得。默巴巴克等人见了这阵势,马上觉察到他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强盗、流寇,而是有严密组织的军队!待得看清了是萧字旗更是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此时谷内商队虽也有不少护卫,但他们哪里敢和萧字旗动手?被萧铁奴一个呼喝便都乖乖投降。萧铁奴也不为已甚,将大部分的财货取了,留下供他们回家的小笔钱财便傲啸而去。

    萧字旗走后,默巴巴克等商人当真是哭得呼天抢地,哈尔桑当场就想跳黄河,幸好被阿里巴拦住道:“这次要我们来买千里马是七将军和阿依木思鼓捣出来的衰主意,我们先去找阿依木思,让他赔我们!若他不肯赔,我们就去找七将军,去找虎公主!去华表坛闹!就是真要跳河,也去永宁河跳!”

    众商人都称不错,当下结伴东归。先前他们畏畏尾是因为揣着大量财货,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在他们手里没了钱,也不怕完颜希尹把他们手里的货征为军资了。

    不说商人们东归,却说萧铁奴干了这场抢劫后所获颇丰,原来这个靠近黄河的小谷中聚集的不是四支商队,而是七支——其它三支商队在陈楚走后也来到附近后也聚集在此,结果却被萧铁奴一网打尽。

    萧铁奴将财物分下去,全军无不振奋。陈楚道:“这笔钱是不少的,只是当得一时,用不了一世!”

    萧铁奴道:“何必一世?度过了这难关,我还怕谁来?”

    陈楚道:“万一宗翰大军压来……”

    萧铁奴冷笑:“大军?他还有大军就不用借夏人之刀来杀我了!他现在忙着经营陕西河东,这次能调来三路兵马已是他的极限了。”

    陈楚道:“但完颜希尹的兵马,似乎也比我们多啊。”

    萧铁奴笑道:“完颜希尹?他手下的兵马确实比我们多些,但也不过一万有余,没有十足把握他不敢和我动手的。这次耶律余睹违命救了我已是一种表态,完颜希尹再要灭我也得忖度忖度!如果不能同时压制住我们两人他就绝不敢动!就是要动,也得等宗翰在大宋的战事告一段落再说。”

    陈楚称是,又问萧铁奴接下来要去何处,萧铁奴笑道:“现在我们的兵马有力气了,自然要去大抢一番,补养补养!”

    “抢?”陈楚问:“往哪里抢?”

    萧铁奴笑道:“宗翰不仁,我便不义!自然是到他身后抢去!”

    当下萧铁奴绕过云内,突入丰州,这里是辽国西南招讨司旧地,位置在后世呼和浩特一带,水草丰美,牧场甚多。萧铁奴大肆劫掠一番后又遁入阴山北麓,忽来忽去,如鬼如魅。他不但劫钱粮马匹,还劫胡汉壮丁补充兵力!宗翰勃然大怒,但这时他在太原的战事正紧,也实在分不出兵力去包抄萧铁奴,同时夏人也逐步从攻宋的战场抽离,兵力慢慢移向河套。宗翰唯恐三面受敌,只好暂时咽下这口气,向萧铁奴低头,给了他一个名分,命他镇守云内、天德,以堵西夏。

    陈楚劝萧铁奴见好就收,萧铁奴也怕把宗翰逼急了,当下双方各退一步,宗翰又命完颜希尹和耶律余睹引兵向东,要萧铁奴独承西夏的压力。萧铁奴竟毫不畏惧,在敕勒川与夏兵进退周旋,和西夏的打打杀杀中竟然越战越勇。宗翰一时没余力再往萧铁奴背后捅刀子,夏人也弄不清楚金国内部的虚实,西夏毕竟是小国,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不敢太过得罪大金,因此双方竟尔讲和,仍以牟那山、乌梁素海为界。

    萧铁奴安定下来以后陈楚广为打听消息,这才知道宗翰围点打援的策略已经收奇效,大宋西兵援河东者多告溃败,名将种师中战死殉国,姚古兵败遭贬,种师道以病乞归,而宗望东路军又蠢蠢欲动起来。太行山东西两侧,再一次密布战云。

    陈楚打听得这些消息后来见萧铁奴辞归,萧铁奴有意挽留,陈楚笑道:“我是个生意人,胃口又大。现在敕勒川的生意太小,满足不了我的胃口。南边眼见大仗又起,若不趁机它一把,将来我会后悔的。”

    他说的直接,萧铁奴不见怪反而欢喜,说道:“可惜我现在给不了你什么本钱。”

    陈楚哈哈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已经寻访到了千里马,如果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话,七将军那边应该有赏赐等着我的。”

第三三九章 民之贵(下)

    大宋朝廷在金兵班师后上下恬然,皇帝宰相如鸵鸟自己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沙下,既不整顿黄河河防,也不整顿京城城防。几个宰执中只有李纲为之忧心,赵桓把这颗眼中钉恨得要死,在种师中战死、姚古战败、种师道以病罢归之后,竟推李纲领兵援救太原!

    此时宗翰在太原周围早布满了陷阱,连种师中、姚古这样的大将都先后战败,何况李纲一介书生?而且宋廷又只拨给李纲老兵弱马一万两千人,李纲请朝廷给银、绢各一百万充军资,宰相又只给了二十万,这等阵势,分明是要他去送死!李纲自知此去九死一生,但形势所逼,不得不行。曹广弼感念李纲忠义,愿随他北上助他整军,却又为廷臣所阻,说他身份特殊不应该擅离京城。

    宋廷的这些表现让它在中原失尽了人心,就连种师道这样的老臣也在种师中阵亡后感到心灰意懒,而那些兴冲冲来汴梁赴难的汉部学生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眼见宋廷行事如此颠三倒四,在愤恨之余又变得更加思念汉部。大多数人在李郁的劝解下纷纷启程东归,他们在汴梁早结交了许多好朋友,所以来时是一百多人,走的时候却带多了三百多人。

    这愿意随汉部学生东归的三百多人里各类人都有,其中大部分是学生,而他们随汉部学生东行的目的,或是想去看看汉部学生所描绘的汉部究竟是什么样子,或是倾慕于管宁学舍的新学而有心前往求学,或是想去津门活动以争取汉部出兵援宋,或是眼见汴梁成为危乱之邦而有意移居避祸。对于愿意东行的学生孔壁书社都尽量提供帮助,不但出钱而且出力,这些举措都让孔壁书社在学子心目中树立起很好的形象。

    不过仍然有十几个学生不愿意东归,他们不愿意回去倒也不是对宋廷还有幻想,而是因为他们决定要继续追随曹广弼:“二将军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这些人大多有武艺底子,这些日子历练下来已经称得上文武双全,而在他们身边又团结了几十个同样文武双全的太学生,以及数百志气相投的市民。

    “唉……”曹广弼叹道:“若我能得练兵之权,此刻便能组织起一支三五千人的军队来!”

    此时曹广弼不但有钱,而且有人!在上次的汴梁攻防战中,他手上已经掌握了至少数千个合适当兵的市民的信息,而经过那段时间的磨合,这些人也乐为这个既有才能又有钱粮的曹先生所用。

    “二将军。为什么你还不肯回去?难道你对宋廷还有幻想?”问话的人是李郁,他曾经誓只要还有一个学生留在大宋自己就不回去,所以也留了下来。

    “没有。”曹广弼道:“但是我还想再看看。”

    李郁道:“为什么?”

    曹广弼道:“我现在回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留在这里,或有可为之事。”

    “可为之事?”邓肃心中一凛,眼见周围没有外人,问道:“对大宋的可为,还是对汉部的可为?”

    曹广弼道:“对华夏。”

    李郁不禁问道:“二将军,你究竟想做什么?”

    曹广弼道:“如今汴梁的人心、两河的人心,都已经产生微妙变化了,难道你们没现么?我想如果我继续呆在这里,也许对于让这种微妙继续下去有帮助。还有,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利用这边的力量救回大哥。”

    石康、邓肃、李郁一起惊呼道:“救回大将军?”

    “不错。”曹广弼道:“如果是在汉部那边动手,那样宗翰宗望会警惕得多。但如果从这边动手……也许能产生奇效也说不定!”

    在场三人心中都是一凛,邓肃问:“二将军,你心中可有计划了?”

    “还没有。”曹广弼道:“只是隐隐觉得我留在这里应还会有用。”转头对石康道:“至于你,找个机会回去吧。”

    石康一惊道:“这怎么行?”

    曹广弼道:“为什么不行?如今我在汴梁已经站住了脚,且不说林翼暗中埋伏的人马,就是留下来的十几个学生也个个都是好手。我有他们相助已不是孤身一人,你留在我身边用处不大。但你若去到应麒身边,对他的帮助会很大。”

    石康道:“我又不是什么大将之才,七将军身边无论武艺还是兵法比我强的人都多了去!”

    曹广弼叹道:“有些时候,你是可以代我说话的,有你在应麒身边,他做起事情来会顺利很多的。”

    石康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李郁道:“二将军既然已有安排,此事可得派个信得过的人跟七将军通通声气才好。”

    曹广弼道:“你肯放下你那誓言了么?”

    李郁道:“我回去一趟后再回来。”

    曹广弼哈哈笑道:“你啊,和你兄长一样扭!”

    邓肃道:“你这次去,顺便带一个人去。”

    李郁便问谁,邓肃道:“胡寅的弟弟胡宏。他奉了乃父家书入京来寻胡寅,这些天就住在孔壁书社,因听说管宁学舍学风与关、洛、川诸学大不相同,有心前往一观,我已经答应他了。”

    李郁心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便答应了。但曹广弼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胡寅的父亲胡安国乃是当世举足轻重的大儒,胡宏这次前往汉部,若是出于乃父的示意那事情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几人正在计议,忽然林翼闯进来道:“二将军,种少保有请。”

    曹广弼见他来得蹊跷,惊道:“种少保的病恶化了么?”

    林翼叹道:“早上有一段确实很危险,差点一口气就上不来。但现在已经好多了。种少保经此生死一线以后似乎想起了很多事,失神好好久才回来,便让我来请你过去一趟。”

    曹广弼道:“我这就去。”

    这次援救太原、中山之役种师道虽然挂名主帅,但实际上在前线指挥作战的主要是种师中、姚古,种师道这时已病得相当厉害,再加上前些时候弟弟种师中的噩耗传来,差点就打击得这个老人一病不起。这几日病情虽然小有好转的迹象,但他毕竟已经甚老,随时都可能生意外,所以曹广弼刚才听林翼说种师道来请才会那样紧张。

    来到种家在京师临时的府邸,门外早已挂起了白灯笼,种洌身着孝子装束,满眼通红把曹广弼接了进去。曹广弼虽已来参过灵,但既进得门仍然先给种师中上香,又悄悄问种洌种师道的情况。

    种洌道:“叔父精神还清醒,就是有些挂念彦崇、彦崧。唉……”

    他这一声叹息曹广弼知道是什么意思,种师道是个先国后家的人,这时国难当头却忽然念起了孙子,其中意蕴并非吉兆。当下安慰了种洌几句,进门来见种师道。

    种师道见到曹广弼,脸上神色竟然甚是平和,既无对国事的忧怀,也无对丧弟的戚戚,林翼见了大为奇怪:“种少保这是怎么了?别是回光返照吧。”

    种师道让曹广弼扶起自己在靠窗的卧椅上倚了,这才道:“今天请你过来,没有什么大事,就是想问问你的婚事。”

    曹广弼和林翼一听都不禁怔了,他们可万万没想到大宋军方的支柱人物,在这种时候叫汉部二将军曹广弼来竟是为了这个,曹广弼一时反应不过来,顺口道:“婚事?”

    “是啊。”种师道微微一笑道:“我打听过了,你还没成亲,对吧?有道是:成家立业、成家立业——男子汉大丈夫,不成家,怎么立业呢?你说是吧?”

    曹广弼呆在当地,眼中一片茫然,心中掠过一个倩影,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

第三四零章 君之尊(上)

    种师道见曹广弼手足无措,问道:“怎么,你有牵挂么?”

    曹广弼犹豫片刻,说道:“没有了。”

    种师道喜道:“既然如此,我便做个媒人,替你介绍一户好人家如何?”

    曹广弼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种少保作主,广弼何敢辞?只是我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却还有大哥大嫂。我大哥又身陷金人手中,所以不敢想这事。”

    种师道颔道:“不错不错,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要成亲的事,确实得先与你兄嫂说说的。”

    林翼在旁道:“种少保,二将军,大将军虽然还没回辽南,但虎公主对几位将军的婚事向来紧张,不见四将军年初才成亲么?主婚的也是虎公主!”

    种师道哦了一声道:“这么说来,虎公主倒也是通情达理之人。”

    林翼道:“这个自然。其实虎公主为二将军的婚事不知烦了多少回了,就是一直没能寻到让二将军满意的人家。若是这次少保您能促成这单婚事,虎公主非重重答谢您不可。嗯,少保您也不图答谢,我的意思是虎公主的心意是如此。”

    种师道笑道:“若是这样,那我便操办操办,派人去津门和虎公主说说,曹贤侄以为如何?”

    他贤侄二字一出口,便是自居长辈了,曹广弼一拜到地道:“一切听少保吩咐。”

    种师道大喜,林翼在旁问道:“少保,您这次忽然提起此事,想必心里是有户好人家了吧?”

    种师道颔道:“不错。”

    这种事林翼哪里会不感兴趣的,忙问:“却不知是哪户人家?是少保您的孙女么?”

    种师道笑道:“可惜我此刻没有待阁闺中的孙女,要不然便不当媒人,当亲家了。”

    林翼道:“那不会是大宋的公主吧?”他十分聪明,猜到种师道给曹广弼介绍的婚姻,必然不是一般的婚姻,势必与国事有所牵连。

    种师道一怔,随即轻斥道:“这话也可胡说的?今上年纪还轻,至于长公主们,也不是我一介老臣作得主的。”

    林翼问:“那是哪家的姑娘啊?虽说少保您德高望重,但这做亲是关乎二将军一辈子的事,二将军不好问,我这个跟班的可得帮忙问个清楚,免得回头虎公主问起没法回答。”当时的婚姻,有时候结婚的男女双方自己反而不好开口,一切都得依靠旁边的长辈、亲人、朋友帮忙说话拿主意。

    种师道说道:“这户人家,却是我一位故人之女,家世清白,德言容工无可挑剔。我这位故友的夫人与我那去世的浑家交好,他夫妇生前都曾拜托我们好生照料这个女儿,怎奈这个小侄女婚运迭蹇,夫婿始终不得其人,所以耽搁到现在。”

    林翼一听这话有蹊跷,忙问:“夫婿不得其人?莫非是嫁过人的?”

    种师道道:“许过三次婚,三次都是还没过门夫婿就死了,从此没人敢娶。”

    林翼吓了一跳道:“少保!我们二将军又不是没人要的鳏夫,你怎么介绍这样一户人家!”

    曹广弼斥道:“阿翼,少保面前不得放肆!”

    种师道摇一摇手道:“无妨,无妨,他这么说倒也是人之常情。要就俗人而论,我这个侄女未必是良配。但我却总认为是她前面三个夫婿福分薄。若是曹贤侄对这种事也有忌讳,那便罢了。”

    曹广弼忙道:“广弼从来不理会这些。”

    种师道喜道:“好,好。我果然没看错你。”

    林翼却道:“二将军,你刚才还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种少保又说长兄为父,长嫂为母。这件事情你们是都有意了,可要我看,虎公主那关可不好过!”

    种师道听了,点头道:“那说的也是,若是虎公主不答应,这件事便有些不合规矩了。不过我听说虎公主乃是巾帼中的英雄,或许见识与俗人不同,也未可知。”

    林翼尚未答话,家人来报:刘公子来了。

    种师道命请,一边对曹广弼道:“我要给你介绍的这位侄女因父母都已亡故,如今依附他弟弟在京师居住。这来的便是他弟弟,承他父亲荫蔽,现下在京城挂个闲职。”

    说话间门帘掀起,走近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来,见到种师道跪下磕头请安。

    林翼冷眼旁观,见这青年仪状威武,心道:“若他姐姐长得与他一样,那和虎公主可就凑一对去了!”

    那边种师道给曹广弼介绍道:“这是我故友沪川军节度使刘仲武的第九个儿子刘锜,字信叔。”又对刘锜道:“信叔,这位便是曹灵寿。”

    刘锜笑道:“我早见过他了!”

    曹广弼奇道:“我们见过么?”

    刘锜道:“曹大哥弃官归国,忠义之名满天下,汴梁城内谁人不知?再说金人兵临城下时你常带着人左右奔走,汴梁城内怕有一半的人认得你!不过你没见到我罢了。”说完扼腕叹道:“可恨我身为大宋军官,因被规矩限住,竟不得上城杀敌!可恨,可恨!”

    曹广弼道:“眼下国难当前,总有机会的。”

    刘锜咬牙道:“机会,机会!便是有机会多半也给朝堂上那些昏庸宰相丢光了!时局如此,想想当真令人痛心!”

    汉部学生来汴梁也没多少时候,但他们的言论已经影响到汴梁的太学生,太学生一受影响,那便是整个士林都受到影响,如今竟连军方人物也受到这种舆论的潜移默化了。

    种师道也叹了一声,林翼在旁道:“我们今天到底是来说国事,还是来说家事?”

    种、曹、刘三人一听,不禁相视一笑。种师道道:“咱们都是战场上厮杀过的人,也不需效那小女儿姿态。”对刘锜道:“此事可需回陕西去请示你的兄长?”

    刘锜看了曹广弼一眼,心道:“这等英雄姐夫,哪里找去!”忙道:“先父母临终之前,已将姐姐交托给种少保,此事由种少保作主,犹如先父尚在!我几个哥哥知道后只有高兴,绝无二言。”

    种师道点了点头,又问曹广弼,曹广弼道:“一切请种少保作主。”

    种师道道:“那好,好。”

    林翼忽然道:“少保,虎公主那边还没答应呢!”

    刘锜奇道:“虎公主?”

    种师道道:“曹贤侄也是父母都没了,他的婚事,需由兄嫂作主。”

    刘锜道:“如今国事正急,一切从权罢。”

    林翼心道:“你当然说从权!一个克死三个老公的姐姐,自然恨不得赶紧嫁出去!偏偏还能摊上二将军这样的英雄夫婿,那叫烂伙计遇到好东家,当然着急!哼,我看种少保这次是老糊涂了!为我们二将军介绍这等破烂货色。我今日若不争一争,回头虎公主责问起来我可得吃不了兜着走!”便道:“国事虽急,但又不是兵临城下!世间虽乱,但去津门的道路又不是不通!依我看,还是先问过虎公主再说。再说现在大将军还被困在金营,若是虎公主点的头,那这婚事没人敢说话,就如四将军一般。但要是曹先生不告而娶,恐怕世人要说曹先生不顾兄弟情义,私自在汴梁成亲——那未免有损种少保和曹先生的声名。”

    种师道道:“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刘锜看了林翼一眼心道:“这位曹大哥是英雄人物,身边怎么带着这样一个市侩!姐姐前几次婚事都不如意,这次难得有种少保作主找到这般英雄人物愿意娶,若这样也做不了亲,消息传出去,怕姐姐的终身大事这辈子就难成了!”

    又听林翼道:“不如我马上修书,代替曹先生请示虎公主。”

    刘锜看了他一眼,心道:“看你的意思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若是由你来拿这笔杆子,这事恐怕难成!左右我在汴梁无事,不如就往津门走一趟!”这段时间他常听人说津门市井如何如何,汉部军伍如何如何,早有心去见识见识,这时便趁机道:“一封书信定终身,似乎太草率了。曹大哥,若你确实有意要结这门婚事,不如我直接到津门说亲去!若是虎公主赞成这门亲事,我在那边说好了,您就在这边行礼。若是虎公主不答应,那时再另做打算。”

    林翼心想:“虎公主不答应你还另做打算?那分明是想耍手段了!哼!我不如便在这里把事情掐断!”口中道:“还有一事可虑。”

    刘锜便问是什么,林翼道:“这次曹先生来大宋,他虽然心怀至诚,但朝廷诸公疑他的人恐怕不少。这趟结亲又把虎公主牵涉进来,若是传到朝上去,御使参上一本,说种少保私结外国,刘大人暗通番邦,恐怕……恐怕这个罪名不太好当。”

    刘锜听了这话心下惕然,若是林翼刚才不一直阻挠他也许就打起退堂鼓了,但正因为林翼老是阻挠,反而激起了他心头一股气来,说道:“曹大哥忠义无双,人又在大宋,再说汉部也是礼仪之邦,我们两家结亲,怎么算是私结外国、暗通番邦?”转身对种师道道:“种少保,您既然说起此事,还请担当些,为我姐姐作主!”

    种师道颔道:“林翼说的话,倒也十分在理。此事若要行得,便不能悄悄来,需得先禀过圣上方可。”

第三四零章 君之尊(下)

    种师道将有意撮合曹、刘联姻之事禀奏上去,刘锜一开始还担心朝廷为难,谁知道事情竟然顺利得出奇。

    宋廷解救太原之围的军事行动失败后,朝中投降派又占了上风。赵桓一边派遣使者望金营求和,同时又试图结好汉部,既希望汉部能居中调停,又希望汉部在事态紧急时能出兵共同抗金。刚好就在这时种师道的奏表递上,赵桓和几个宰相商量之后觉得这事若成,一来可以用婚姻把曹广弼留在汴梁做件奇货,二来可以结好汉部,三来更可以乘机敦促汉部出力代大宋阻挡金人。计议一定便传下旨意赐婚。

    曹广弼上书回复,表示自己的婚事先得经过兄嫂同意方可,不敢就领大宋皇帝的旨意。于是赵桓改了敕诏,许刘锜前往津门求亲,又派出一个不小的文官团体,办了一份厚重的彩礼随刘锜前往津门,名为求亲,实为出使,正使为太常博士虞琪,副使为胡寅——这两人都是和曹广弼有交情的,所以派他们去,算是公私两便,日后金人若是见责也有个推搪的余地。又许石康、李郁跟随大队回去,且命沿途官员好生看顾。

    在战乱期间,这不啻是汴梁城内的一件大新闻,所以消息甫一传出便闹得街知巷闻,温调羽在麒麟楼自然也听说了,她对曹广弼成亲早有心理准备,但骤然听闻还是心头绞痛,眼泪止不住如流而下。

    她的丫鬟翠儿一听说便指着孔壁骂道:“负心人!负心人!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的!”

    温调羽舍不得曹广弼挨骂,喝住她道:“你不要……不要胡说,我……这都是我的意思。当初是我将他拒之门外,让他另择良家女子成亲的……”

    翠儿顿足道:“小姐你是这么说,但……但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唉,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说呢?他们男人心不细,话不直说他们听不懂的!”

    温调羽摇头道:“不,我口里那么说,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翠儿道:“若真是这么想,你干嘛还哭成这样?”

    “我……”温调羽呜咽道:“我这是高兴,替他高兴……高兴得流泪……翠儿你别说了,别说了……”

    翠儿见她这样也哭了:“小姐,你别哭了。其实我想想,觉得二将军也许还很惦记着你呢。”

    温调羽转过头去道:“你胡说什么!”

    翠儿道:“真的!你想想,那个刘家女子年纪也不小了,长的怎么样不知道,但满城人都哄传她许过三次婚,没过门就克死了三个丈夫——那能是什么好女子来着?二将军这样,多半还是惦记着你,又以为你定不肯嫁他,所以胡乱娶一个。小姐,不如我这便到孔壁书社去,将你的心意一一与他说知,事情兴许还能挽回!”

    她说着就要出门,温调羽赶紧喝住她道:“站住!不许去!”

    翠儿道:“小姐……”

    温调羽道:“这事连大宋皇帝都惊动了,又是种少保做的媒人,还哪里能挽回!”

    翠儿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温调羽道:“便是能挽回,我也不许你去。”

    翠儿道:“小姐,你莫再任性了。这一次……这一次我无论如何要去和二将军说清楚,你回头再怪我吧!”

    温调羽抓起桌上剪刀横在喉头道:“你敢去,我就死在你面前!”

    翠儿慌忙把止住脚步,自知扭不过温调羽,坐倒在地上哭道:“小姐,你……你这又何苦!”

    她们两人哭哭啼啼,却不防都被隔壁周小昌听在耳中。原来周小昌对她两人的来历早有怀疑,只是不敢问,这日听了曹刘要联姻的消息,心头一动,便赶到隔壁来偷听,这时听完了心道:“原来这女人真是二将军在外面的女人!”便悄悄来见林翼,说知如此如此。

    林翼心道:“那刘锜的姐姐固然配不起二将军,这个风尘女子更是不用提!就算二将军有意于她,也不能娶她作正室!只要将来完了婚,纳她为偏房就是。至于二将军到时宠爱谁,那是他自己的事,我们便不用理会了。不过这个女子却得妥为保护才是。”便吩咐周小昌不得将消息泄漏出去。

    周小昌问:“二将军也不说么?”

    林翼道:“二将军若知道她在这里,只怕会乱了心神。现在是什么时候!有多少大事等着他决断呢,怎么能出这等风流岔子?反正都瞒了这么久了,怕什么再瞒下去?再说,这女人是我阿大托来的,当初我阿大已经答应了她不将她的消息告诉二将军,我们现在这样做,也算是信守承诺。不过自今日起,这女子可得好生看护,万万出不得差错!”

    周小昌道了声是,转身离去。

    这段时间忠武军在北边连吃败仗,林翼苦于在汴梁脱身不得,无法前去帮种彦崧参谋军机,已经烦得不得了,汴梁这边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单是刘锜、虞琪等人东行之事就搞得他头都大了——以他现在的见识,自然看得出种师道忽然介绍这头婚事绝不是无的放矢,内里必有所图。所以温调羽虽然身份特殊,但在国事面前还是得往后靠,安排妥当之后便丢下不理了。

    刘锜的求亲使团一路东行,都有大宋的官员沿途接待,倒也不用林翼操心。直到进入清阳港,王师中亲自来接,听说是要往津门说亲,说的又是二将军曹广弼的婚事,心道:“大宋和汉部之间是越走越近,这事于我却不知是好是坏!”

    登州的事业越做越大,在地方上早已瞒不住了。临近的地方官员如张叔夜等早有奏表报上去,说汉部在登州莱州图谋不轨,但到了京城却都被宰相们压了下去,所以赵桓虽然还不太知道山东半岛的事情,但王师中心里终究有些虚——只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万一有朝一日大宋和汉部摊牌,他也唯有变节投奔汉部了。

    刘锜对其中详情却不深知,但他一过胶水便觉得这里的治安比胶水以西大大不同,再见来护送的民兵个个身手矫健,举止列队都有法度,心道:“这等兵马,比我们西兵也不遑多让了!不意王师中竟有这等奇才!”

    刘锜倾心于军伍,那边虞琪和胡寅却关注民政。他们在登州境内逗留了不过两三日,但这里的社会秩序却让才从汴梁危城赶来的他们有天渊云泥之感。这时山东半岛的人口已经过一百万,昔日较为荒凉的边地如今已是处处墟烟。

    虞琪心道:“怪不得汴梁将乱时有这么多人往这边涌,原来这边已变得如此太平繁庶!”其实这时山东半岛穷人还是很多的,但流入这里的无产者先来的能到商人经营的田地里干活,后来的或农村开挖水利,或在边界筑堤建城,或在淮子口、清阳港打工,基本上都能靠自己的双手过活,比起惶惶不可终日的其它州县,这里算是一片乐园了——至少吃饱饭没有问题!

    胡寅则想:“这里是天子管不到的地方,为何反见太平?”眼见在清阳港往来办事的官吏行事与汴梁官吏大大不同,心中很不是滋味,当他登上海舟时,隔着海船感受海浪汹涌澎湃的力量,忽然感到汴梁是如此脆弱:“爹爹来信道:山东有非凡气象,而民心亦不可测。说的分明就是眼前之事!爹爹没来过登州,他为什么知道这些的?是谁告诉他的么?”

    胡寅正在出神,站在自己身边的弟弟胡宏忽然道:“大哥,我有个预感,我可能不会回去了。”

    胡寅呆了呆,问道:“你说什么?”

    胡宏道:“昨日你们去见王师中时我已去了一趟蓬莱学舍,我一进去就被吸引住了: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读怎么说啊!在这乱世居然还有这等让人沉醉于学问的地方——要不是听说管宁学舍那边更好,我几乎就不想跟你上船了。”

    胡寅道:“你真是少年心性!说什么不回去!津门再好,也是海外之邦,岂是久留之地?”

    胡宏道:“反正我这次来爹爹也没阻止,他老人家还让我好好在津门看看,所以等办完了事情,你该干公务就干你的公务去,我留在津门,我要好好看看那边的学问到底去到什么地步,能让爹爹如此挂心。”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上)

    华元一六七七年秋天,就在赵桓因军事失利而再次派遣使者北上求和之时,金人已经在准备着第二次侵宋。这次仍分东、西两路,由宗望、宗翰率领了分道进攻。而这时才刚刚进入津门的刘锜还没有收到消息。

    完颜虎早从杨应麒那里听说大宋要派人来说曹广弼的婚事,她为人并不糊涂,也不是完全没有政治头脑,闻讯先问杨应麒:“这事若是成了,对汉部不会有坏处吧?”

    杨应麒道:“二哥不是一个女人就能拴住的人。他这次派石康回来帮我,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他人在大宋,但仍然是在为汉部办事。只要他心中这样想,那无论在哪里都是汉部的二将军。这次的婚事,做媒的是种师道,女方是大宋名将遗女,二哥若娶了她,长远来说对他和对汉部应该都是有好处的。只是这事却不能像四哥那样大肆操办,我们只能完全把它当一场私事来办,私事私了,并非宋、汉联姻,要不然刺激了宗望、宗翰,大哥那边只怕会有些为难。”

    完颜虎道:“宗望他不会因这件事情就害了你大哥吧?”

    杨应麒道:“不会,宗望害不害大哥,不是依情绪上的喜怒,而是看金军和我们汉部的力量对比,以及看我们在行动上是不是还把大哥的生死放在心上。这次他们侵宋时我们汉部官方并没有拖他们的后腿,虽然在沧州、登州这边有些小动作,但也未曾和他们直接产生冲突,所以眼前这关系应该还维持得下去。至于曹、刘如果联姻,宗望听说了不免会产生疑虑,但也不至于就此动手。嗯,要是赵桓想把女儿嫁给允文允武,或者要招雅琪做媳妇,那事情可就大了。”

    完颜虎啐了一声道:“让我把女儿嫁给那种软蛋的儿子?我哪里舍得!”又道:“这些国事上考虑,你多掂量,既然你说行得,那我就不担心了,**心家事就好。这媳妇的人品模样,我还是得仔细看看,若是我觉得配不得二弟,不管这事对汉部多有利我都不许!咱们汉部又不是没刀马没钱粮没力量,就算是要人家的城池,甚至是要人家的天下,兵打下来就是,何必靠联姻来办事?”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是。不过这女方远在汴梁,可来不了啊。”

    完颜虎道:“她家兄弟不是来了么?一对父母生下来的种,一家人过下来的日子,看看弟弟,就知道姐姐的品行脾气了——差不到哪里去!”

    杨应麒道:“二哥一直不娶媳妇,我都要以为他是断背了。这次看他的举措,多半已是有意了,就差大嫂答应。他自己愿意成亲了,这倒也是件难得的事。”

    完颜虎道:“是啊。我一直就摸不准他的心思,不知道他要和什么样人家的女儿他才肯娶,没想他去了一趟大宋,竟然自己找了个人家。嘿,看来今年咱们汉部婚星大动,先是四弟,然后又是二弟……应麒,现在就差你一个了。”又问:“你刚才说的断背是什么意思?是背脊断了么?那和娶亲又有什么关系?”

    杨应麒被完颜虎问道愕住,不知怎么回答,幸好这时下人来报:刘家说亲的船已经到了。完颜虎便让杨应麒去接,杨应麒道:“我去接?用不用啊?”

    完颜虎问:“你现在有事情急着忙?”

    杨应麒道:“现在倒也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身为汉部执政,去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太抬举他了。”

    杨应麒对道君朝之前的历史,大多是梦醒后读书恶补回来的。他在梦中对大宋这段历史其实并不怎么熟悉,对于大宋人物充其量也就知道宋徽宗、蔡京、赵构、秦桧这些人,在建炎名将里他听过的也就岳飞韩世忠等人,因为心里没印象,所以刘锜在他眼里也就一无名小卒。

    完颜虎却道:“现在不论国事,就论家事。你是最小的弟弟,人家来给你二哥说亲,你一个小弟弟去接一下亲家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是有事忙那也勉强不得,现在左右无事,干嘛不去!”

    杨应麒笑了道:“好好好,我去,我去。”出得门来,心道:“既然国事、家事分开,那么宋廷派来的人和刘家的人也分开。赵桓在宗望面前如此自辱,我若是亲自跑去接宋使,连带着我也掉价了。”便吩咐下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却说大宋的说亲使团一下船,在码头休息片刻,就有官员分头把人接了去:虞琪等由汉部官员接了前往官方驿舍,胡宏等由李郁接往朱虚山,而来接刘锜的却只是一个杨府的家人。

    虞琪等见汉部官员要他们分开居住虽然也感有异,但想毕竟是入乡随俗,再说汉部的安排也不算不礼貌,就没多说什么,各自随人去了。但刘锜这边见接虞琪等人的是汉部的重臣,而来接自己的却是一个下人,他以为自己受了冷落,所以不忿,因有石康陪着不好作。石康却认得杨应麒派来的这个家中下人,见杨应麒不派官员来而派家中下人来,那是视自己为自己人了,所以心下反而欣然。但他究竟是武人,心较粗,也没考虑到刘锜的感受,一路之上也就没有解释。

    进城后不久又有一队人马来迎接,领头的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青年,一身:“这位就是刘锜兄吧?我是曹广弼的弟弟小七,因为公务耽搁没能亲自到码头迎接,多有怠慢,恕罪,恕罪。”

    刘锜呆了一呆,一边还了礼一边说:“没听曹大哥说他有个弟弟叫小七的啊。”

    那青年自然就是杨应麒,他怔了一下愠道:“二哥好薄情啊!去了大宋才多久,就连兄弟也忘记了!”

    石康忙道:“七将军,没这事!”又对刘锜道:“刘兄弟,这位就是我们的七将军。”

    刘锜恍然大悟,杨应麒的身份地位、才能功业石康李郁在船上早和他说过了,他对这个比自己还小一两岁的汉部执政是既敬佩又好奇,没想到竟在这里遇上!想到杨应麒亲自来迎接自己,这面子可比派个官员去码头迎接大多了,所以刹那间便把心头的不忿丢到麻逸去了,拱手道:“刘锜糊涂了,还请七将军见谅。”

    杨应麒笑笑道:“大嫂说了,我们这一行就谈私事,你就别叫我七将军了,叫我小七吧。”

    刘锜倒也洒脱,又素听石康等人说折曹杨等七兄弟十分义气,虽居高位并无官样作派,便道:“那好,既承厚爱,我们私下里便兄弟相称。”从此有些场合就叫杨应麒作小七哥儿或七郎。

    杨应麒接了石康、刘锜进杨府,对刘锜道:“你是来给我二哥说亲的,就住在我大哥的府第中不太合适。二哥的府第又在辽口,所以我安排你在我府上居住。晚间我给你接风洗尘,先把海风海浪的咸味脱了,明日再去见大嫂。”

    刘锜道:“甚好。”

    第二日杨应麒引了刘锜去见完颜虎,北国民风淳朴,没有大宋那么多繁文缛节,完颜虎虽为汉部主母,但接见刘锜也不用什么珠帘之物隔开,两人就近相见说话,完颜虎把刘锜看了又看,中午又留他吃饭。

    刘锜不但相貌长得好,就是路也走得好,话也说得好,仪态言语都不愧为将门之后,完颜虎越开越高兴,心道:“有这样的弟弟,姐姐定然不错!怪不得二弟肯答应这门亲事。”心里已是准备答应这头亲事了。

    她看重刘锜,本是关心曹广弼而爱屋及乌,但见面之后觉得这年轻人比几个弟弟也不差,就对刘锜本人也喜欢起来,还没说到婚事就已经送了他一把宝剑,一副战甲,一匹良马,又命杨应麒好生招待,不可亏待了人家。

第三四一章 聚首(下)

    完颜虎既厚待刘锜,相比之下便有些冷落了杨应麒,杨应麒当面没说什么,私下却有口无心地抱怨道:“这才见了一次面就这样,若真结了亲,那不把我也比下去了?”

    陈正汇听见笑道:“刘公子才来,又是来说亲,所以虎公主不免看重些——这也是人情之常。七将军你乱吃什么醋!”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什么人情之常?我只知道亲疏有别!不行,我得落落这人的威风!”其实他和刘锜交过几次言以后也颇看得起他,否则的话早把这事晾在一边了,哪里还会去争这口气?他如今争这口气,那是内心深处隐隐认为刘锜或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论了。

    陈正汇惊道:“七将军,你要怎么落他威风?”

    杨应麒道:“若他是个文人,我自然以诗文折服他。他既是个武人,我便当以武功折服他!”

    陈正汇忙道:“二将军好不容易找到一门愿意结亲的人家,你可不能给他搞砸了。”

    杨应麒道:“我自有分寸!”

    第二日便邀完颜虎和刘锜到郊外打猎,他还特地让徐文调了一队神射手来显威风,结果刘锜箭无虚,竟把汉部的这批神箭手都比下去了。

    杨应麒本来以为他虽是将门之后,但最多也就是武艺不错而已,谁料他箭法如此精湛,本想在刘锜面前显汉部健卒的威风,没想到反而让刘锜显了威风!刘锜将猎物献给完颜虎,完颜虎大喜,又送了刘锜一副宝弓。完颜虎和丈夫是以弓定情,所以她什么礼物都看作等闲,唯有这弓箭轻易不肯送,这时送给刘锜一副宝弓,那是大大的赏识他了。

    杨应麒在旁边看得郁闷,又来找陈正汇商量,陈正汇道:“七将军,这事就别闹了!如今是多事之秋,尽快把二将军这门婚事结了,莫要多生事端了。”

    杨应麒经不住陈正汇的劝,就想打消心思,忽然徐文等一干武人前来求见,原来他们日间在虎公主面前被刘锜夺了威风,个个心中不忿,便来请杨应麒作主,安排双方再比过。

    杨应麒大怒,把一肚子气都撒徐文等人身上了:“日间你们又不争气,连带着我也没了脸面!现在还来烦我!平日你们总是自夸说就算宗望再来也不怕,现在呢?大宋被宗望打得没法回手,如今汴梁来一个无名小卒就把你们全比下去了!哼,看来大哥一不在,你们就都懈怠了!”

    杨应麒这话可说的有些重了,徐文一听愤懑异常道:“七将军,你既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这场武我们便不能不比了!若是不讨回这场子,我们没脸在汉部为将了!”

    杨应麒听了徐文的话,冷笑道:“讨回场子?怎么讨回?刘锜是来说亲的,不是来比武的。日间借着打猎比试箭术,虽然做得委婉,但大嫂也看出了一些端倪,送刘锜宝弓的时候还横了我两眼。要是你们再怒气冲冲跑上去邀战,万一把二哥的婚事闹砸了,看大嫂怎么对付你们!再说他的武艺如此精湛,你们也未必赢得了他。”

    徐文道:“一个人武艺再精,却也定不了整场战争的胜负!以他这等身手,在军中也算得上一个精兵,但说到领军打仗,嘿嘿!恐怕就不行了!七将军你看看燕云之战和汴梁之战,宋人打得是一场比一场烂!那种师道还称名将呢,我看也就是专打败仗的名将!至于这个乳臭未干的刘锜,打猎时倒也能显显威风,等上了战场,只怕就啥也不是!”

    杨应麒给他这么一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武艺还比试得,兵法却没法比试。”

    徐文道:“也不用比试,我们只是想让他知道汉部军人的威风!让他不敢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

    杨应麒问:“怎么让他知道?”

    徐文道:“塘沽新军军营第一期已经结束,共有新军六千人。上十二村的新军也有六千人。这两批人半个月前已进入塘沽,依七将军您的意思,本来是要在津门西北举行一场军事演习,让虎公主、三将军和七将军看看我们训练的成果!但因为二将军的婚事虎公主下令将此事推迟半个月。现在只要让军事演习按时进行,这姓刘的小子看看我们汉部军人的威风,包他以后便再不敢小瞧我们!”

    陈正汇一直在旁边道:“这军事演习是我们内部的事情,怎么能让一个外人看去?”

    徐文道:“他家都要和二将军结亲了,还怎么算外人?”

    陈正汇道:“结亲是结亲,他现在毕竟还是大宋的将官。”

    徐文道:“陈大人,我不是文官,可军队里开有政学的课程,所以我也算懂得一点政治。大宋将门之后和二将军联姻,这其中若说没个国事上的因由谁信?再说咱们汉部上下无论文武工商,来自大宋的人多了,这些人不管在大宋是干什么的,来到这里后还不是很快就个个落地生根了?这个刘锜既然来了,我看将来也是要在这边落脚的。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回大宋去,这军事演习其实也就是个展示,让他看去我们也亏不了什么!”

    杨应麒想了想道:“好吧,不过光让他看没意思。这样,我让他带塘沽新军,你带上十二村的新军,你们正儿八经过上一场,如何?”

    徐文笑道:“哈哈,那当然没问题,不过我怕七将军你就算把兵权交给他,他也指挥不动我们的兵将!这带兵的学问,可不是能在家里练出来的!”

    杨应麒笑道:“指挥得动指挥不动,那是他的事了。他乱指挥那更妙,我们正好能看他的笑话!不过你们也不能暗中串连塘沽新军的将领故意反对他,要不然就算赢了他也不算英雄。”

    徐文道:“赢要赢得公平,输也要输得磊落,我们哪能那么干!”

    当下杨应麒不管陈正汇的反对,连夜找刘锜来说知此事。刘锜听说杨应麒要自己领汉部的兵参加一个演习,既感纳罕又觉有趣,心中虽然跃跃欲试,口中却仍道:“我是大宋将官,这样做不大好吧?”

    杨应麒道:“不要紧的,给你带的这支兵马全都是大宋来的新民,大多数人来了还不到一年。再说这也只是一个游戏,就当是下一场棋一样,又不是真的打仗。”

    刘锜给他说的心动,又听说只是一个游戏便答应了。杨应麒道:“那就这样定了,我明天便让人带你去军营熟悉一下,十日后在津门西北的战场对阵——这几日里你也可以先去那里看看地形。”

    刘锜道:“且慢。”

    杨应麒问:“怎么?”

    刘锜道:“我初来乍到,对这边的军制并不熟悉,能否请一个老于军伍的人跟我说说?”

    杨应麒笑道:“这容易,你问石康便是,他什么都懂。”

第三四二章 议战(上)

    第二日杨应麒又去见完颜虎,说知此事。完颜虎道:“让刘锜带兵?他会带兵么?”

    杨应麒道:“不知道。到时候看看不就知道了。”

    完颜虎道:“那好吧,反正也只是一次演习,就当是二弟成亲前的一次庆典。”又派人制了一面“刘”字大旗去塘沽新军给刘锜助威。

    在完颜虎心中,刘锜武艺虽然精强,但是打仗无论如何不是徐文这样久经战场者的对手,又因为刘锜是客,这般相助却是怕刘锜输得太难看了。但事情传到徐文他们耳中,众将领怪完颜虎偏心,无不暗中咬牙,誓非要全歼刘字军、生擒主帅不可。

    刘锜却不知道这么多事情,从杨应麒那里取得假节钺之后他就直接搬到城外军营,和塘沽新军的兵将同吃同住,一边向石康请教汉部军伍之事。

    他还在汴梁时便听说汉部军队能打,这时细细听石康讲述汉部的军规、训练和调派的规矩,单是听说便大起认同之感,心道:“这汉部的军规军纪,开宗明义便是要求军队保家卫国,又不许军人干政,光是有这两条,便知汉部并非蛮夷!”

    他知道这虽是一场下棋般的军事对练,但仍需要全军上下同欲才有取胜的可能,因此不但和兵将同吃同住,一起训练,还轮流到各个营寨循视聊天。塘沽的新军都是汉部半年前新招选的燕赵流民,有些甚至是大宋的逃兵,刘锜一开始只是抱着求胜的心态来了解这些士兵,但随着了解的深入,慢慢地竟和这些士兵产生了共鸣,心道:“朝廷误国误民,我在汴梁时哪里知道两河百姓所受的荼毒惨苦至此!”刘锜和这些人既有话说,慢慢的不但兵将对他归心,反过来刘锜也受到这些兵将的影响,对汉部认同感日益加深。

    时日匆匆,眨眼便到军演之日。这次的军演地点在津门西北二十余里外,左山右海,各有一寨,中间又有一道小河流过,将两寨隔开,小河两侧是一片不小的平地。参加军演的,黑方为塘沽新军,归刘锜统领,抓阄拿到山寨;白方为上十二村新军,归徐文统领,抓阄拿到海寨。双方各有六千兵马:两千五百骑兵,两千步兵,一千弓弩兵,五百工兵。刀裹布,箭去镞,刀箭都染上石灰,以中头脑胸腹者为死,中四肢非要害处为伤。演习时间共计七日。

    这场演习由完颜虎亲自主持开幕,杨开远、杨应麒都出席观看。此外还有有一万汉部步骑和三千工兵守在旁边以防意外。又有医疗队伍准备救护伤员,又有僧侣念经祈福,又有辽口军校的学生在旁记录各种数据。

    双方在平原摆开阵势后便在河边接锋。这是汉部第一次搞军事演习,一些情况没有考虑到,比如战场上那些“尸体”该怎么处理等等。本来要真是在战场,看见尸体直接纵马踩过去也就是了,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但这毕竟是演习,躺在地上的都是活生生的战友,哪里踩得?所以这第一场平原正面接锋便生了混乱,一些“尸体”本来已经倒下装死,忽然看见马匹冲来又跳了起来逃开,看台上完颜虎等人和四周的兵将看见了无不莞尔。

    徐文毕竟久在汉部为将,对军队控制力较强,在混乱中先反应过来,组织步骑离开混乱的中心,从两翼包抄过来。刘锜从小就跟父亲在战场上混,虽然年轻却绝不是战场上的“新丁”。不过他接触汉部军队毕竟只有不到十天,他本人对战场的反应虽然不慢,但对这支军队的控制力毕竟不如徐文,因此便落了先手,不得已转为全面防守,但黑方已经在这场混乱中“伤亡”了一千多人。由于徐文一开始就把攻击目标集中在刘锜的骑兵上,所以这一千多人里大部分是骑兵。

    杨开远见了,微微一笑道:“胜负已定。徐文赢了。”

    完颜虎道:“这才打了多久!刘锜手头还有四千多兵马,未必就输。”

    杨开远道:“这两支兵马训练、装备、补给都差不多,再说这毕竟是演习,很难像战场上那样出现一方拼命、万军不敌的事,双方的士气也不至于大起大落,所以以少胜多是很难生的。双方兵力已经差了将近一千人,再打下去局势也很难有什么变化。”

    说话间刘锜已经转入全面防守,退入山区。杨开远在台上用千里镜观察,对杨应麒道:“这个刘锜很不错啊!这兵退得很有水平。”

    杨应麒笑道:“那是我们汉部训练得好。”

    杨开远道:“训练好是一会事,但主将传令时对火候、分寸的把握还是能从兵马进退中看出来的。嗯,他据山而守,这一仗就败得不会太快了。”

    不久刘锜手下的工兵动起手来,利用有限的物资在山地最主要的进出口筑起了防御工事。这片山区并非绝险,出口非止一路。徐文几次派兵从别的道路夹击,但几次都被刘锜看破动向预先调军防守,徐文直打到日落西山也奈何不了他,反而丢了一百多个士兵,只好班师回海边寨子吃饭休息——双方各有十天份的兵粮,都放在各自的寨子里,打仗累了饿了也是两军各自安排食宿,军事演习的总部没有另外安排厨子。

    完颜虎对杨应麒道:“这般安排,莫非还可以进行夜袭不成?”

    杨应麒道:“可以啊。”

    完颜虎道:“那我们还要通宵在这里看?”

    杨应麒笑道:“这等军演也就看看士兵的精神面貌如何,进退法度如何,兵器马匹如何,武艺体力如何,至于胜负可作不得准。大嫂我们先回去吧,七天后听听结果就是。”

    回到津门,陈正汇问杨应麒刘锜打得如何,杨应麒道:“打得不错,果然是将门子弟,指挥起来有板有眼,看来不比种彦崧差。”

    第二日他便不去看了,只是让人把“战事”报告上来,但大部分的心思还是放在正事上。这时金军再次南下的消息已经抵达汉部中枢,杨应麒仍命各路军队按兵不动,且看汴梁如何应付。

第三四二章 议战(下)

    从第二日开始刘锜就只是一味坚守,徐文或天还没亮就动攻击,或半夜忽然偷袭,却都被刘锜识破。徐文又派人辱骂挑战,但刘锜就是龟缩在那片山区不出来。

    杨应麒知道后对杨开远道:“看来他怕输得很!再这么耗下去,到最后便成个不胜不败之局。但按照规矩,最后若是没有彻底的胜败局面就只能数子了。所以到最后他还是得输!”所谓数子是借用了围棋上的说法,意思就是点看哪一方剩下的人数多。

    杨开远道:“这场仗就算输了,这人你也不能小瞧他。”

    杨应麒问为什么,杨开远道:“若是他直接退入山寨,那这场演习我就不看了。但他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费了大力气把徐文挡在那片山区之外。那片山区出路很多,按他的兵力没法在每个出口都分派兵力把守。可以说他这防守面临的是坑多萝卜少的困境。但徐文每次分兵夹击,他总能猜出徐文进攻的方向,有几次准得连我也想不通他是怎么猜的!”

    杨应麒问:“三哥你的意思是……”

    “在兵法上,这就叫料敌先机。”杨开远道:“我们在辽口开设军学,怎么训练,怎么组织,甚至到怎么振作士气都已总结出一套可学可授的方法来。但这料敌先机却是难以传授——甚至是没法传授的学问。”

    杨应麒呆了呆,随即笑道:“三哥别把这小子说得太玄乎,他又不是岳飞、韩世忠那样的名将,我才不信他有什么了不起的。”

    杨开远奇道:“岳飞?韩世忠?那是哪朝的名将啊?”

    杨应麒吐了吐舌头道:“我说的是名将种子,名将种子,嗯,这两个是我很看好的年轻人。”

    杨开远不屑道:“名将种子?将有良劣之分,能否成名却要看运道。很多时候运道差那么一丁半点,名将就得成笑话。”

    杨应麒点头道:“三哥说的是,说的是。”

    杨开远又问:“你说的这两个人,是哪一军的?若连你也惊动了的人,我没理由不知道。”

    杨应麒道:“他们应该不在我们汉部吧。”

    杨开远一听更奇了:“那在哪里?”

    “在大宋。”

    “大宋?我怎么没听说过?打过哪些漂亮仗了?”

    “他们现在多半还没冒头呢。”杨应麒笑道:“其实我是起了个先天卦象,所以知道会有这样两个人成为名将。”

    杨开远一听笑骂道:“先天卦象,听说最近你喜欢听什么玄怪故事,不但自己听,还自己编着让说书人说。你是不是编过了头,脑袋也跟着溷起来了?”

    连续四天刘锜总是防守,没有半分出击的意思。白军兵将慢慢地也就懈怠了,一些士兵觉得这样日复一日地打没有悬念的假仗实在太过无聊,甚至恨不得赶紧阵亡好下去休息。就连徐文也认为刘锜这样龟缩,为的就是到最后不用输得太惨而已。但到了第六天早上,形势忽然大变!

    这天徐文仍然照常指挥进攻,进攻还没持续多久后方忽然火光冲天,按规矩,这个“战场”上无论生了什么事情,杨开远都不会派人来通知双方将领,所以徐文大惊之下忙派人去打探消息,一打探才知道白军的根据地海寨起火了,而且火势还不小!

    这场大火自然不是意外,原来刘锜昨夜四更派出五百精兵,从山地右路一个出口绕出,藏在山海两寨半路的林间。东方白后徐文照旧领兵去攻打刘锜,这五百兵马却绕到徐文背后,“杀”光了海寨为数不多的守军,一把火把寨子给烧了。这边徐文的主力被刘锜的主力拖住,虽然兵力占据优势却仍然没法把黑军灭了,等到听说后方火起赶紧回救,刘锜指挥兵马尾随追击,只一场反击战就吃掉了徐文五百兵马。

    徐文回到海边时海寨已经变成一片火海,急怒之下派人去向这场军事演习的总督导杨开远投诉,说刘锜不守规矩。杨开远一听把徐文派来的使者骂得狗血淋头道:“既许夜袭,为何不许烧寨?你们还自称宿将呢!现在连大本营都丢了,我看这仗你们怎打!”

    徐文恼羞成怒,趁着士兵还有力气,指挥军队向刘锜所在的山区反扑。刘锜仍不出城迎战,反而将战线收缩,依靠山寨把根据地守得滴水不漏。这时候徐文手下还有四千多人,刘锜手下只有三千多人,就兵力来说还是徐文占优。但黑军刚刚烧了白军的寨子,士气正旺。徐文的反扑攻势虽然凌厉,但也没能再占半分便宜。

    白日逐渐西移,双方慢慢地都打得饿了,倦了,刘锜收兵马回寨,轮流吃饭休息,那边白军却只能跑到河边喝水,这时他们只要认输就能得到补给,但徐文等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为了明天士兵还有力气打仗,便命令士兵取树皮草根充饥。

    如果这里是真的战场,在粮草耗绝的情况下为了保命也只好吃树皮草根了。但现在毕竟只是演习,无论仗打得怎么样也只会输,不会死——那些“阵亡”了的战友正在旁边的军营里吃香的喝辣的呢!所以徐文这道吃草皮树根的命令不但没有取得他预想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士兵的逆反心理,人人恨不得赶紧阵亡算了。

    幸而汉部的军令毕竟严厉,这些兵将还是坚持了下来。但白天饿肚子,晚上睡露天,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军事演习的最后一天便个个都疙瘩着脑袋,既没精神,也没力气。不少原先还为了胜利与荣誉苦苦坚持的兵将也恨不得刘锜赶紧动总攻,大家打完好下去填肚子。

    但刘锜还是不着急,一直等到黄昏才起全面进攻,徐文看看白军人雄马壮的气势,再回头看看自己手下那些饥肠辘辘的士卒,知道这仗已经输定了,被眼前夕阳绝路的气氛感染,脑袋一乱竟然不辨真假,蓦地抽出剑来就往喉咙割去。

    这一来变起突然,左右无不大惊,倏地一箭飞来,正中徐文的手腕,这一箭来势好猛,虽然去了箭镞当仍震得徐文一阵剧痛,徐文这么一痛,手停了停,脑袋清醒了几分,左右赶紧抢上按手抱腰夺剑,叫道:“将军!这只是演习!”

    徐文叫了声惭愧,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个年轻的将军骑马走近,手上一只空弓,弓是完颜虎所赐,人却正是刘锜。徐文叹了一口气道:“刘将军,这一仗我徐文一败涂地!我输了。”

    白军兵将一听都感沮丧,黑军却爆出了雷一般的欢呼声。刘锜赶紧翻身下马,握住徐文的手道:“徐将军,这毕竟是演习,当不得真。要是真的打仗,徐将军断断不会有城寨被烧的失误的。”

    徐文正色道:“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这又有什么好说的!总之这一仗我心服口服!”

    刘锜见他如此磊落,心中也感钦佩,两人惺惺相惜,自此结为良友。

    刘锜烧了徐文海寨的消息早在昨日就传到七将军府,当时杨应麒早把军事演习的事情抛在脑后,听到这个消息悚然惊道:“这小子!竟然想得到这一招!徐文这下可输定了!”

    陈正汇在旁问道:“七将军,军事演习也可以烧对方寨子么?”

    杨应麒道:“事先又没规定不可以,为什么不能烧!再说烧粮困敌,这是兵家大术,所以这一招不是胡来,而是战场上也用得的计谋啊。这刘锜看来还真是个人才啊!万万不能放过!”

    当下安排下诡计,第二日军事演习结束后,按照程序给在演习中表现突出的兵将颁奖——刘锜自然是头奖中的头奖!杨应麒代表枢密奖赏了他郎将双年俸禄,杨开远则代表军方奖赏了他郎将袍甲。刘锜当时正春风得意,也不疑有他,在众军士的喝彩中当场就把袍子披上了。

    晚间回城以后,徐文等将领又来邀他喝酒,既表尽弃前嫌之意,又恭喜他一来汉部便得了军中要职。刘锜惊道:“我何时得了汉部军方要职?”

    徐文指着刘锜身上的袍子道:“这是我们军中高级将领才能有的袍子,再说你都已经领了将领双俸,自然是我军中人。”

    刘锜惊道:“这不是演习的奖赏么?”

    徐文笑道:“既是奖赏,也是提拔啊。”又道:“如今我们汉部正在扩军,军制也因之稍有改易。郎将本来只能统帅千人,如今郎将之下增设作为千人长的副将,郎将可统领五千兵马。刘兄一来就得此任,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

    刘锜忙道:“我是大宋官吏,如何做得汉部的将领?”

    徐文道:“为什么做不得?大宋眼见就要垮了,天下有识之人都削减了脑袋往这里钻,刘兄一来就得了要职,这便罢了,难得的是虎公主和几位将军显然都很看重刘兄,而且军中长幼经此一事,对刘兄也都颇为服膺。我们做军人的,最盼的莫过于上面有好主公,下面有好兄弟。刘兄眼下是两全其美,难道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么?”

    刘锜忙道:“不妥不妥,此事大大不妥!刘锜身为大宋臣属,怎能在此为官?明日我便去见三将军、七将军,请他们收回战袍、年俸。”

    徐文等闷闷而散,徐文心想这事需得先跟三将军打个招呼才好。这时杨开远未回辽口,和刘锜一样都住在七将府第,徐文来求见时杨应麒竟然也在,徐文也不敢多问,只是将方才刘锜的言语说了。

    杨应麒点头道:“徐将军辛苦了,这件事我们自然会有打算,你先回去吧,三将军和我会应付的。”

    徐文走后,杨开远道:“他居然不肯留下,不过这倒也在我们意料之中。”

    杨应麒道:“他既然上了我们这艘贼船,再想下去,哪有那么容易!再说,推他上贼船的人里面,恐怕种师道也有份!老种既然安排他刘家与二哥结亲,其中绝不会没有缘故。‘坑’他的人是里应外合,他自己却还蒙在鼓里,如何走得脱?”

    杨开远道:“你看老种这么做,为的却是哪般?”

    杨应麒叹道:“他虽然忠于大宋,但内心深处对大宋的未来恐怕也不看好。”

    杨开远道:“你是说,他在为他的子孙铺后路?”

    杨应麒道:“纵然不中,恐亦不远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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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戎介绍:
我们是奴隶!没有食物,没有兵器,甚至没有自由,每天为了生存面对同胞举起的屠刀,身后是异族的铁蹄与马刀,前方只有同族的冷眼与紧闭的大门,北方强敌环伺,大宋王朝将顷,我们--一群奴隶,将如何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天下的命运?边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