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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庸     天龙八部txt下载     天龙八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处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过来和木婉清相见又替她引见萧峰、虚竹等人。巴朱二人虽知她是镇南王之女但并未行过正式收养之礼是以仍称她为“木姑娘”。

    众人行得数里忽听得左传来一声惊呼更有人大声号叫却是南海鳄神的声音似乎遇上了什么危难。段誉道:“是我徒弟!”钟灵叫道:“咱们快去瞧瞧你徒弟为人倒也不坏。”虚竹也道:“正是!”他母亲叶二娘是南海鳄神的同伙不免有些香火之情。

    众人催骑向号叫声传来处奔去转过几个山坳见是一片密林对面悬崖之旁出现一片惊心动魄的情景:

    一大块悬崖突出于深谷之上崖上生着一株孤零零的松树形状古拙。松树上的一根枝干临空伸出有人以一根杆棒搭在枝干上这人一身青袍正是段延庆。他左手抓着杆棒右手抓着另一根杆棒那根杆棒的尽端也有人抓着却是南海鳄神。南海鳄神的另一支手抓住了一人的长乃是穷凶极恶云中鹤。云中鹤双手分别握着一个少女的两只手腕。四人宛如结成一条长绳临空飘荡着实凶险不论哪一个人失手下面的人立即堕入底下数十丈的深谷。谷中万石森森犹如一把把刀剑般向上耸立有人堕了下去决难活命。其时一阵风吹来将南海鳄神、云中鹤、和那少女三人都吹得转了半个圈子。这少女本来背向众人这时转过身来段誉大声叫“啊哟”险些从马上掉将下来。

    那少女正是他朝思暮想、无时或忘的王语嫣。

    段誉一定神间眼见悬崖生得奇险无法纵马上去当即一跃下马抢着奔去。将到松树之前只见一个头大身矮的胖子手执大斧正在砍那松树。

    段誉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叫道:“喂喂你干什么?”那矮胖子毫不理睬只是一斧斧的往树上砍去嘭嘭大响碎木飞溅。段誉手指一伸提起真气欲以六脉神剑伤他不料他这六脉神剑要它来时却未必便来连指数指剑气影踪全无惶急大叫:“大哥、二哥两个好妹子四位好姑娘快来快来救人!”

    呼喝声中萧峰、虚竹等都奔将过来。原来这胖子给大石挡住了在下面全然见不到。幸好那松树粗大一时之间无法砍断。

    萧峰等一见这般情状都是大为惊异说什么也想不明白如何会出现这等希奇古怪的情势。虚竹叫道:“胖子老兄快停手这棵树砍不得了。”那胖子道:“这是我种的树我喜欢砍回家去做一口棺材来睡你管得着么?”说着手上丝毫不停。下面南海鳄神的大呼小叫之声不绝传将上来。段誉道:“二哥此人不可理喻请你快去制止他再说。”虚竹道:“甚好!”便要奔将过去。

    突见一人撑着两根木杖疾从众人身旁掠过几个起落已撑在那矮胖子之前却是游坦之不知他何时从驴车中溜了出来。游坦之一杖拄地一杖提起森然道:“谁也不可过来!”

    木婉清从来没见过此人突然看到他奇丑可怖的面容只吓得花容失色“啊”的一声低呼。

    段誉忙道:“庄帮主你快制止这位胖子仁兄叫他不可再砍松树。”游坦之冷冷的道:“我为什么要制住他?有什么好处?”段誉道:“松树一倒下面的人都要摔死了。”

    虚竹见情势凶险纵身跃将过去心想就算不能制住那胖子也得将段延庆、南海鳄神等拉上来。他想当日所以能解开那“珍珑棋局”全仗段延庆指点此后学到一身本领便由此端虽然这件事对他到底是祸是福实所难言但段延庆对他总是一片好意。

    游坦之右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插右掌立即拍出一股阴寒之气随伴着掌风直逼而至。虚竹虽不怕他的寒阴毒掌却也知道此掌功力深厚不能小觑当即凝神还了一掌。游坦之第二掌却对准松树的枝干拍落松枝大晃悬挂着的四人更摇晃不已。

    段誉急叫:“二哥不要再过去了有话大家好说不必动蛮。庄帮主你跟谁有仇?何必害人?”

    游坦之道:“段公子你要我制住这胖子那也不难可是你给我什么好处?”段誉道:“什……什么好处都给……你……你要什么我给什么。决不讨价还价快快再迟得片刻可来不及了。”游坦之道:“我制住这胖子后立即要和阿紫姑娘离去你和萧峰、虚竹一干人谁也不得阻拦。此事可能答允?”

    段誉道:“阿紫?她她要请我二哥施术复明跟了你离去她的眼睛怎么办?”游坦之道:“虚竹先生能替她施术复明我自也能设法治好她的眼睛。”段誉道:“这个这个”眼见那矮胖子还是一斧一斧的不断砍那松树心想此刻千钧一终究是救命要紧便道:“我答允答允你便了!你你快”

    游坦之右掌挥出击向那胖子。那胖子嘿嘿冷笑抛下斧头扎起马步一声断喝双掌向游坦之的掌力迎上掌风虎虎声势极是威猛游坦之这一掌中却半点声息也无。

    突然之间那胖子脸色大变本是高傲无比的神气忽然变为异常诧异似乎见到了天下最奇怪.最难以相信的事跟着嘴角边流下两条鲜血身子慢慢缩成一团慢慢向崖下深谷中掉了下去。隔了好一会才听得腾的一声自是他身子撞在谷底乱石之上声音闷郁众人想象这矮胖子脑裂肚破的惨状都是忍不住身上一寒。

    虚竹飞身跃上松树的枝干只见段延庆的钢杖深深嵌在树枝之中全凭一股内力粘劲挂住了下面四人内力之深厚实是非同小可。虚竹伸左手抓住钢杖提将上来。

    南海鳄神在下面大加称赞:“小和尚我早知你是个好和尚。你是我二姊的儿子是我岳老二的侄儿。既是岳老二的侄儿本领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若不是你来相助一臂之力我们在这里吊足三日三夜这滋味便不太好受了。”云中鹤道:“这当儿还在吹大气怎么能吊得上三日三夜?”南海鳄神怒道:“我支持不住之时右手一松放开你的头不就成了要不要我试试?”他二人虽在急难之中还是不住的拌嘴。

    片刻之间虚竹将段延庆接了上来跟着将南海鳄神与云中鹤一一提起最后才拉起王语嫣。她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已然晕去。

    段誉先是大为欣慰跟着便心下怜惜但见她双手手腕上都是一圈紫黑之色现出云中鹤深深的指印想起云中鹤凶残好色对木婉清和钟灵都曾意图非礼每一次都蒙南海鳄神搭救今日之事自然又是恶事重演不由得恼怒之极说道:“大哥二哥这个云中鹤生性奸恶咱们把他杀了罢!”

    南海鳄神叫道:“不对不对!段那个师父今日全靠云老四救了你这个你这个老婆我这个师娘不然的话你老婆早已一命呜呼了。”

    他这几句虽然颠三倒四众人却也都听得明白。适才段誉为了王语嫣而焦急逾恒之状木婉清一一瞧在眼里未见王语嫣上来已不禁黯然自伤迨见到她神清骨秀端丽无双的容貌心中更是一股说不出的难受。只见她双目慢慢睁开“嘤”的一声低声道:“这是在黄泉地府么?我我已经死了么?”

    南海鳄神怒道:“你这个妞儿当真胡说八道!倘若这是黄泉地府难道咱们个个都是死鬼?你现下还不是我师父的老婆我得罪你几句也不算是以下犯上。不过时日无多依我看来你迟早要做我师娘良机莫失还是及早多叫你几声小妞比较上算。喂我说小妞儿啊好端端地干甚么寻死觅活?你死了是你自己甘愿却险些儿陪上我把弟云中鹤的一条性命。云中鹤死了也就罢了咱们段老大死了那就可惜得紧。就算段老大死了也不打紧我岳老二陪你死了可真是大大的犯不着啦!”

    段誉柔声安慰:“王姑娘这可受惊了且靠着树歇一会。”王语嫣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双手捧着脸低声道:“你们别来管我我我我不想活啦。”段誉吃了一惊:“她真的是要寻死那为甚么?难道难道”斜眼向云中鹤瞧去见到他暴戾凶狠的神色心中暗叫:“啊哟!莫非王姑娘受了此人之辱以至要自寻短见?”

    钟灵走上一步说道:“岳老三你好!”南海鳄神一见大喜大声道:“小师娘你也好!我现下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了!”钟灵道:“你别叫我小甚么的怪难听的。岳老二我问你这位姑娘到底为什么要寻死?又是这个竹篙儿惹的祸么?我呵他的痒!”说着双手凑在嘴边向十根手指吹了几口气。云中鹤脸色大变退开两步。

    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是不是天地良心这一次云老四变了性忽然做起好事来。咱三人少了叶二娘这个伴儿都是闷闷不乐出来散散心走到这里刚好见到这小妞儿跳崖自尽她跳出去的力道太大云老四又没抓得及时唉他本来是个穷凶极恶的家伙突然改做好事不免有点不自量力”

    云中鹤怒道:“你***我几时大善心改做好事了?姓云的最喜欢美貌姑娘见到这王姑娘跳崖寻死我自然舍不得我是要抓她回去做几天老婆。”

    南海鳄神暴跳如雷戟指骂道:“你***岳老二当你变性伸手救人念着大家是天下著名恶汉的情谊才伸手抓你头早知如此让你掉下去摔死了倒好。”

    钟灵笑道:“岳老二你本来外号叫作「凶神恶煞」原是专做坏事不做好事的几时转了性啦?是跟你师父学的吗?”

    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道:“不是不是!决不转性决不转性!只不过四大恶人少了一个不免有点不带劲。我一抓到云老四的头给他一拖不由得也向谷下掉去幸好段老大武功了得一杖伸将过来给我抓住了。可是我们三人四百来斤的份量这一拖一拉一扯一带将段老大业给牵了下来。他一杖甩出钩住了松树正想慢慢设法上来不料来了个吐播国的矮胖子拿起斧头变砍松树。”

    钟灵道:“这矮胖子是吐播国人么?他又为什么要害你们性命?”

    南海鳄神向地下吐了口唾沫说道:“我们四大恶人是西夏国一品堂中数一数二不不数三数四的高手你们大家自然都是久仰的了。这次皇上替公主招驸马吩咐一品堂的高手四下巡视不准闲杂人等前来捣乱。哪知吐播国的王子蛮不讲理居然派人把守西夏国的四处要道不准旁人去招驸马只准他小子一个儿去招。我们自然不许大伙儿就打了一架打死十来个吐播武士。所以嘛如此这般我们三大恶人和吐播国的武士们就不是好朋友啦。”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算有了点头绪但王语嫣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却还是不明白。

    南海鳄神又道:“王姑娘我师父来啦你们还是做夫妻罢你不用寻死啦!”

    王语嫣抬起头来抽抽噎噎的道:“你再胡说八道的欺侮我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段誉忙道:“使不得使不得!”转头向南海鳄神道:“岳老三你不可”南海鳄神道:“岳老二!”段誉道:“好就是岳老二。你别再胡说八道。不过你救人有功为师感激不尽。下次我真的教你几手功夫。”

    南海鳄神睁着怪眼斜视王语嫣说道:“你不肯做我师娘肯做的人还怕少了?这位大师娘这位小师娘都是我的师娘。”说着指着木婉清又指着钟灵。

    木婉清脸一红啐了一口道:“咦那个丑八怪呢?”众人适才都全神贯注的瞧着虚竹救人这时才现游坦之和阿紫已然不知去向。段誉道:“大哥他们走了么?”

    萧峰道:“他们走了。你既答允了他我就不便再加阻拦。”言下不禁茫然不知阿紫随游坦之去后将来究竟如何。

    南海鳄神叫道:“老大老四咱们回去了吗?”眼见段延庆和云中鹤向西而去转头向段誉道:“我要去了!”放开脚步跟着段延庆和云中鹤径回灵州。

    钟灵道:“王姑娘咱们坐车去。”扶着王语嫣走进阿紫原先坐的驴车之中。

    当下一行人齐向灵州进。傍晚时分到了灵州城内。

    其时西夏国势方张拥有二十二州。黄河之南有灵州洪州银州夏州诸州河西有兴州凉州甘州肃州诸州即今甘肃宁夏绥远一带。其地有黄河灌溉之利五谷丰饶所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西夏国所占的正是河套之地。兵强马壮控甲五十万。西夏士卒骁勇善战宋史有云:“用兵多立虚岩设伏兵包敌。以铁骑为前军乘善马重甲刺斩不人用钩索铰联虽死马上不坠。遇战则先出铁骑突阵阵乱则冲击之步兵挟骑以进。”西夏皇帝虽是姓李其实是胡人拓跋氏唐太宗时赐姓李。西夏人转战四方疆界变迁国都时徙。灵州是西夏大城但与中原名都相比自然远远不及。

    这一晚萧峰等无法找到宿店。灵州本不繁华此时中秋将届四方来的好汉豪杰不计其数几家大客店早住满了。萧峰等又再出城好容易才在一座庙宇中得到借宿之所男人挤在东厢女子作在西厢。

    段誉自见到王语嫣后又是欢喜又是忧愁这晚上翻来覆去却如何睡得着?心中只想:“王姑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我怎生想个法子劝解于她才是?唉我既不知她寻短见的原由却又何从劝解?”

    眼见月光从窗格中洒将进来一片清光铺在地下。他难以入睡悄悄起身走到庭院之中只见墙角边两株疏桐月亮将圆未圆渐渐升到梧桐顶上。这时盛暑初过但甘凉一带夜半已颇有寒意段誉在梧桐树下绕了几匝隐隐觉得胸前伤口处有些作痛知是日间奔得急了触动了伤处不由得又想:“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信步出庙月光下只见远处池塘边人影一闪依稀是个白衣女子更似便是王语嫣的模样。段誉吃了一惊暗叫:“不好她又要去寻死了。”当即展开轻功抢了过去。霎时间便到了那白衣人背后。池塘中碧水如镜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果然便是王语嫣

    段誉不敢冒昧上前心想:“她在少室山上对我嗔恼此次重会仍然丝毫不假辞色想必余怒未息。她所以要自寻短见说不定为了生我的气。唉段誉啊段誉你唐突佳人害得她凄然欲绝当真是百死不足以赎其辜了。”他躲在一株大树之后自怨自叹越思越觉自己罪过深重。世上如果必须有人自尽自然是他段誉而决计不是眼前这位王姑娘。

    只见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忽然起了涟漪几个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扩展开去段誉凝神看去见几滴水珠落在池面原来是王语嫣的泪水。段誉更是怜惜但听得她幽幽叹了口气轻轻说道:“我我还是死了免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

    段誉再也忍不住从树后走了出来说道:“王姑娘千不是万不是都是我段誉的不是千万请你担待。你你倘若仍要生气我只好给你跪下了。”他说到做到双膝一屈登时便跪在她面前。

    王语嫣吓了一跳忙道:“你你干甚么?快起来要是给人家瞧见了成甚么样子?”段誉道:“要姑娘原谅了我不再见怪我才敢起来。”王语嫣奇道:“我原谅你甚么?怪你甚么?那干你甚么事?”段誉道:“我见姑娘伤心心想姑娘事事如意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公子令他不快以致惹得姑娘烦恼。下次若再撞见他要打我杀我我只逃跑决不还手。”王语嫣顿了顿脚叹道:“唉你这你这呆子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段誉道:“如此说来姑娘并不怪我?”王语嫣道:“自然不怪!”

    段誉道:“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来突然间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倘若王语嫣为了他伤心欲绝打他骂他甚至拔剑刺他提刀砍他他都会觉得十分开心可是她偏偏说:“我自己伤心跟你全不相干。”霎时间不由得茫然若失。

    只见王语嫣又垂下了头泪水一点一点的滴在胸口她的绸衫不吸水泪珠顺着衣衫滚了下去段誉胸口一热说道:“姑娘你到底有何为难之事快跟我说了。我尽心竭力定然给你办到总是要想法子让你转嗔为喜。”

    王语嫣慢慢抬起头来月光照着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宛如两颗水晶那两颗水晶中现出了光辉喜意但光彩随即又黯淡了她幽幽的道:“段公子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心里我心里自然很感激。只不过这件事你实在无能为力你帮不了我。”

    段誉道:“我自己确没甚么本事但我萧大哥虚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他们都在这里我跟他两个是结拜兄弟亲如骨肉我求他们甚么事谅无不允之理。姑娘你究竟为什么伤心你说给我听。就算真的棘手之极无可挽回你把伤心的事说了出来心中也会好过些。”

    王语嫣惨白的脸颊上忽然罩上了一层晕红转过了头不敢和段誉的目光相对轻轻说话声音低如蚊(na):“他他要去做西夏驸马。公冶二哥来劝我说甚么甚么为了兴复大燕可不能顾儿女私情。”她一说了这几句话一回身伏在段誉肩头哭了出来。

    段誉受宠若惊不敢有半点动弹恍然大悟之余不由得呆了也不知是喜欢还是难过原来王语嫣伤心是为了慕容复要去做西夏驸马他娶了西夏公主自然将王语嫣置之不顾。段誉自然而然的想到:“她若嫁不成表哥说不定对我变能稍假辞色。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只须我得时时见到她那便心满意足了。她喜欢清静我可以陪她到人迹不到的荒山孤岛上去朝夕相对乐也如何?”想到快乐之处忍不住手舞足蹈。

    王语嫣身子一颤退后一步见到段誉满脸喜色嗔道:“你你我还当你是好人呢因此跟你说了哪知道你幸灾乐祸反来笑我。”段誉急道:“不不!王姑娘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段誉若有半分对你幸灾乐祸之心教我天雷劈顶万箭攒身。”

    王语嫣道:“你没有坏心也就是了谁要你誓?那么你为什么高兴?”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下立时也明白了:段誉所以喜形于色只因慕容复娶了西夏公主他去了这个情敌便有望和自己成为眷属。段誉对她一见倾心情致殷殷王语嫣岂有不明之理?只是她满腔情意自幼便注在这表哥身上有时念及段誉的痴心不免歉然但这个“情”字却是万万牵扯不上的。她一明白段誉手舞足蹈的原因不由得既惊且羞红晕双颊嗔道:“你虽不是笑我却也是不安好心。我我我”

    段誉心中一惊暗道:“段誉啊段誉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竟生乘火打劫之心?岂不是成了无耻小人?”眼见她楚楚可怜之状只觉但教能令得她一生平安喜乐自己纵然万死亦所甘愿不由得胸间豪气陡生心想:“适才我只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岛之上晨夕相处其乐融融可是没想到这「其乐融融」是我段誉之乐却不是她王语嫣之乐。我段誉之乐其实正是他王语嫣之悲。我只求自己之乐那是爱我自己只有设法使她心中欢乐那才是真正的爱她是为她好。”

    王语嫣低声道:“是我说错了么?你生我的气么?”段誉道:“不不我怎会生你的气?”王语嫣道:“那么你怎地不说话?”段誉道:“我在想一件事。”

    他心中不住盘算:“我和慕容公子相较文才武艺不如人品风采不如倜傥潇洒威望声誉不如可说样样及他不上。更何况他二人是中表之亲自幼儿青梅竹马钟情已久我更加无法相比。可是有一件事我却须得胜过慕容公子我要令王姑娘知道说到真心为她好的慕容公子却不如我了。二十多年之后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儿子孙子后她内心深处仍会想到我段誉知道这世上全心全意为她设想的没第二个人能及得上我。”

    他心意已决说道:“王姑娘你不用伤心我去劝告慕容公子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驸马要他及早和你成婚。”

    王语嫣吃了一惊说道:“不!那怎么可以?我表哥恨死了你他不会听你劝的。”

    段誉道:“我当晓以大义向他点明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妻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我又要跟他说王姑娘清丽绝俗世所罕见温柔娴淑找遍天下再也遇不到第二个。过去一千年中固然没有再过一千年仍然没有。何况王姑娘对你慕容公子一往情深你岂可做那薄幸郎君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英雄好汉卑视耻笑?”

    王语嫣听了他这番话甚是感动幽幽的道:“段公子你说得我这么好那是你有意夸奖讨我喜欢”段誉忙道:“非也非也!”话一出口便想到这是受了包不同的感染学了他的口头禅忍不住一笑又道:“我是一片诚心句句乃肺腑之言。”王语嫣也被他这“非也非也”四字引得破涕为笑说道:“你好的不学却去学我包三哥。”

    段誉见她开颜欢笑十分喜欢说道:“我自必多方劝导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驸马之念还须及早和姑娘成婚。”王语嫣道:“你这么做又为了甚么?于你能有甚么好处?”段誉道:“我能见到姑娘言笑晏晏心下欢喜那便是极大的好处了。”

    王语嫣心中一凛只觉他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实是对自己钟情到十分。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复身上一时感动随即淡忘叹了口气道:“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在他心中兴复大燕是天下第一等大事倘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便不是英雄了。他又说:西夏公主是无盐嫫母也罢是泼辣悍妇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最要紧的是能助他光复大燕。”

    段誉沉吟道:“那确是实情他慕容氏一心一意想做皇帝西夏能起兵助他复国这件事这件事倒是有些为难。”眼见王语嫣又是泪水盈盈欲滴只觉便是为她上刀山下油锅业是闲事一桩一挺胸膛说道:“你放一百二十个心让我去做西夏驸马。你表哥做不成驸马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

    王语嫣又惊又喜问道:“甚么?”段誉道:“我去抢这个驸马都尉来做。”

    王语嫣在少室山上亲眼见到他以六脉神剑打得慕容复无法还手心想他的武功确比表哥为高如果他去抢做驸马表哥倒真的未必抢得到手低低的道:“段公子你待我真好不过这样一来我表哥可真要恨死你啦。”段誉道:“那又有甚么干系?反正现下他早就恨我了。”王语嫣道:“你刚才说也不知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善是恶你却为了我而去和她成亲岂不是岂不是太委屈了你?”

    段誉当下便要说:“只要为了你不论甚么委屈我都甘愿忍受。”但随即便想:“我为你做事倘若居功要你感恩不是君子的行径。”便道:“我不是为了你而受委屈我爹爹有命要我去设法娶得这位西夏公主。我是秉承爹爹之命跟你全不相干。”

    王语嫣冰雪聪明段誉对她一片深情岂有领略不到的?心想他对自己如此痴心怎会甘愿去娶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为了自己而去做大违本意之事却毫不居功不由得更是感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誉的手说道:“段公子我我今生今世难以相报但愿来生”说到这里喉头哽咽再业说不下去了。

    他二人数度同经患难背负扶持肌肤相接亦非止一次但过去都是不得不然这一次却是王语嫣心下感动伸手与段誉相握。段誉但觉她一只柔腻软滑的手掌款款握着自己的手霎时之间只觉便是天塌下来也顾不得了欢喜之情充满胸臆心想她这么待我别说要我去娶西夏公主便是大宋公主辽国公主吐番公主高丽公主一起娶了却又如何?他重伤未愈狂喜之下热血上涌不由得精神不支突然间天旋地转头晕脑胀身子摇了几摇一个侧身咕咚一声摔入了碧波池中。

    王语嫣大吃一惊叫到:“段公子段公子!”伸手去拉。

    幸好池水甚浅段誉给冷水一激脑子也清醒了拖泥带水的爬将上来。

    王语嫣这么一呼庙中许多人都惊醒了。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等都奔出来。见到段誉如此狼狈的神情王语嫣却满脸通红的站在一旁十分忸怩尴尬都道他二人深宵在池边幽会不由得心中暗暗好笑却也不便多问。段誉要待解释却也不知说甚么好。

    次日是八月十二离中秋尚有三日。巴天石一早便到灵州城投文办事。巳牌时分他匆匆赶回庙中向段誉道:“公子王爷向西夏公主求亲的书信小人已投入了礼部。蒙礼部尚书亲自延见十分客气说公子前来求亲西夏国大感光宠相信必能如公子所愿。”

    过不多时庙门外人马杂沓跟着有吹打之声。巴天石和朱丹臣迎了出去原来是西夏礼部的陶侍郎率领人员前来迎接段誉迁往宾馆款待。萧峰是辽国的南院大王辽国国势之盛远过大理西夏若知他来接待更当隆重只是他嘱咐众人不可泄漏他的身份和虚竹等一干人都认作是段誉的随从迁入了宾馆。

    众人刚安顿好忽听后院中有人粗声粗气的骂道:“你是甚么东西居然也来打西夏公主的主意?这西夏驸马我们小王子是做定了的我劝你还是夹着尾巴早些走罢!”巴天石等一听都是怒从身上起心想什么人如此无礼胆敢上门辱骂?开门一看只见七八条粗壮大汉站在院子中乱叫乱嚷。

    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大理群臣中十分精细之人只是朱丹臣多了几分文采儒雅巴天石却多了几分霸悍之气。两人各不出声只是在门口一站。只听那几条大汉越骂越粗鲁还夹杂着许多听不懂的番话口口声声“我家小王子”如何如何似乎是吐番国王子的下属。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视一笑便欲出手打这几条大汉突然间左一扇门砰的开了抢出两个人来一穿黄衣一穿黑衣指东指西霎时间三条大汉躺在地下哼声不绝另外几人给那二人拳打足踢都抛出了门外。那黑衣汉子道:“痛快痛快!”那黄衣人道:“非也非也!还不够痛快。”一个正是风波恶一个是包不同。

    但听得逃到了门外的吐番武士兀自大叫:“姓慕容的我劝你早些回姑苏去的好。你想娶西夏公主为妻惹恼了我家小王子「以汝之道还施汝身」娶了你妹子做小老婆那就有得瞧的了。”风波恶一阵风赶将出去。但听得劈啪、哎哟几声几名吐番武士渐逃渐远骂声渐渐远去。

    王语嫣坐在房中听到包风二人和吐番武士的声音愁眉深锁珠泪悄垂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出来和包风二人相会。

    包不同向巴天石、朱丹臣一拱手说道:“巴兄、朱兄来到西夏是来瞧瞧热闹呢还是别有所图?”巴天石笑道:“包风二位如何我二人也就如何了。”包不同脸色一变说道:“大理段公子也是来求亲么?”巴天石道:“正是。我家公子乃大理国皇太弟的世子日后身登大位在大理国南面为君与西夏结为姻亲正是门当户对。慕容公子一介白丁人品虽佳门第却是不称。”包不同脸色更是难看道:“非也非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家公子人中龙凤岂是你家这个段呆子所能比拼?”风波恶冲进门来说道:“三哥何必多作这口舌之争?待来日金殿比试。大家施展手段便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金殿比试那是公子爷他们的事;口舌之争却是我哥儿们之事。”

    巴天石笑道:“口舌之争包兄天下第一古往今来无人能及。小弟甘拜下风这就认输别过。”一举手与朱丹臣回入房中说道:“朱贤弟听那包不同说来似乎公子爷还得参与一场甚么金殿比试。公子爷伤重未曾痊愈他的武功又是时灵时不灵并无把握倘若比试之际六脉神剑施展不出不但驸马做不成还有性命之忧那便如何是好?”朱丹臣也是束手无策。两人去找萧峰、虚竹商议。

    萧峰道:“这金殿比试不知如何比试法?是单打独斗呢还是许可部属出阵?倘若旁人也可参与角斗那就不用担心了。”

    巴天石道:“正是、朱贤弟咱们去瞧瞧陶尚书巴招婿、比试的诸般规矩打听明白再作计较。”当下二人自去。

    萧峰、虚竹、段誉三人围坐饮酒你一碗意兴甚豪。萧峰问起段誉学会六脉神剑的经过想要授他一种运气的法门得能任意运使真气。哪知道段誉对内功、外功全是一窍不通岂能在旦夕之间学会?萧峰知道无法可施只得摇了摇头举碗大口喝酒。虚竹和段誉的酒量都远不及他喝到五六碗烈酒时段誉已经颓然醉倒人事不知了。

    段誉待得朦朦胧胧的醒转只见窗纸上树影扶疏明月窥人已是深夜。他心中一凛:“昨夜我和王姑娘没说完话一不小心掉入了水池不知她可还有甚么话要跟我说?会不会又在外面等我?啊哟不好倘若她已等了半天不耐烦起来又回去安睡岂不是误了大事?”急忙跳起悄悄挨出房门过了院子正想去拔大门的门闩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段公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出其不意吓了一跳听那声音阴森森地似乎不怀好意待要回头去看突觉背心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段誉依稀辨明声音问道:“是慕容公子么?”

    那人道:“不敢正是区区敢请段兄移驾一谈。”果然便是慕容复。段誉道:“慕容公子有命敢不奉陪?请放手罢!”慕容复道:“放手倒也不必。”段誉突觉身子一轻腾云驾雾般飞了上去却是被慕容复抓住后心提着跃上了屋顶。

    段誉若是张口呼叫便能将萧峰、虚竹等惊醒出来救援但想:“我一叫之下王姑娘也必听见了她见我二人重起争斗定然大大不快。她决不会怪她表哥总是编派我的不是我又何必惹她生气?”当下并不叫唤任由慕容复提在手中向外奔驰。

    其时虽是深夜但中秋将届月色澄明只见慕容复脚下初时踏的是青石板街道到后来已是黄土小径小径两旁都是半青不黄的长草。

    慕容复奔得一会突然停步将段誉往地下重重一摔砰的一声段誉肩腰着地摔得好不疼痛心想:“此人貌似文雅行为却颇野蛮。”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道:“慕容兄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慕容复冷笑道:“昨晚你跟我表妹说甚么话来?”段誉脸上一红嗫嚅道:“也也没甚么只不过刚巧撞到闲谈几句罢了。”慕容复道:“你男子汉大丈夫明人不做暗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又何必抵赖隐瞒?”段誉给他一激不由得气往上冲说道:“当然不必瞒你我跟王姑娘说要来劝你一劝。”慕容复冷笑道:“你说要劝我道:人生在世最要紧的是夫妇间情投意合两心相悦。你又想说:我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识既不知她是美是丑是善是恶旦夕相见便成夫妻那是大大的不妥是不是?又说我若辜负了我表妹的美意便为天下有情人齐声唾骂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卑鄙耻笑是也不是?”

    他说一句段誉吃一惊待他说完结结巴巴的道:“王王姑娘都跟你说了?”慕容复道:“她怎会跟我说?”段誉道:“那么是你昨晚躲在一旁听见了?”慕容复冷笑道:“你骗得了这等不识世务的无知姑娘可骗不了我。”段誉奇道:“我骗你甚么?”

    慕容复道:“事情再明白也没有了你自己想作西夏驸马怕我来争便编好了一套说辞想诱我上当。嘿嘿慕容复不是三岁的小孩儿难道会坠入你的彀中?你你当真是在做清秋大梦。”段誉叹道:“我是一片好心但盼王姑娘和你成婚结成神仙眷属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慕容复冷笑道:“多谢你的金口啦。大理段氏和姑苏慕容无亲无故素无交情你何必这般来善祷善颂?只要我给我表妹缠住了不得脱身你便得其所哉披红挂彩的去做西夏驸马了。”

    段誉怒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我是大理王子大理虽是小国却也美将这个「驸马」二字看得比天还大。慕容公子我善言劝你荣华富贵转瞬成空你就算做成了西夏驸马再要做大燕皇帝还不知要杀多少人?就算中原给你杀得血流成河尸骨如山你这大燕皇帝是否做得成那也难说得很。”

    慕容复却不生气只冷冷的道:“你满口仁义道德一肚皮却是蛇蝎心肠。”段誉急道:“你不相信我是一番诚意那也由你总而言之我不能让你娶西夏公主我不能眼见王姑娘为你伤心断肠自寻短见。”慕容复道:“你不许我娶?哈哈你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偏要娶你便怎样?”段誉道:“我自当尽心竭力阻你成事。我一个人无能为力便请朋友帮忙。”

    慕容复心中一凛萧峰、虚竹二人的武功如何他自是熟知甚至段誉本人当他施展六脉神剑之际自己也万万抵敌不住幸好他的剑法有时灵有时不灵未能得心应手总算还可乘之以隙当即微微抬头高声说道:“表妹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段誉又惊又喜忙回头去看但见满地清光却哪里有王语嫣的人影?他凝神张望似乎对面树丛中有甚么东西一动突然间背上一紧又被慕容复抓住了穴道身子又被他提了起来才知上当苦笑道:“你又来动蛮再加谎言欺诈实非君子之所为。”

    慕容复冷笑道:“对付你这等小人又岂能用君子手段?”提着他向旁走去想找个坑穴将他一掌击死便即就地掩埋走了数丈见到一口枯井举手一掷将他投了下去。段誉大叫:“啊哟!”已摔入井底。

    慕容复正待要找机块石头压在井口之上让他在里面活活饿死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道:“表哥你瞧见我了?要跟我说甚么话?啊哟你把段公子怎么啦?”正是王语嫣。慕容复一呆皱起了眉头他向着段誉背后高声说话意在引得他回头观看以便拿他后心要穴不料王语嫣真的便在附近。

    原来王语嫣这一晚愁思绵绵难以安睡倚窗望月却将慕容复抓住段誉的情景都瞧在眼里生怕两人争斗起来慕容复不敌段誉的六脉神剑当即追随在后两人的一番争辩句句都给她听见了。只觉得段誉相劝慕容复的言语确是出于肺腑慕容复却认定他别有用心。待得慕容复出言欺骗段誉王语嫣还道他当真见到了自己便即现身。

    王语嫣奔到井旁俯身下望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你有没有受伤?”段誉被摔下去时头下脚上脑袋撞在硬泥之上已然晕去。王语嫣叫了几声听不到回答只道段誉已然跌死想起他平素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这一次又确是为着自己而送了性命忍不住哭了出来叫道:“段公子你你怎么怎么就这样死了?”

    慕容复冷冷的道:“你对他果然是一往情深。”王语嫣哽咽道:“他好好相劝于你听不听在你又为甚么要杀了他?”慕容复道:“这人是我大对头你没听他说他要尽心竭力阻我成事么?那日在少室山上他令我丧尽脸面难以在江湖立足这人我自然容他不得。”王语嫣道:“少室山的事情确是他不对我早已怪责过他了他已自认不是。”慕容复冷笑道:“哼哼!自认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想把这梁子揭过去了?我慕容复行走江湖人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败在他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之下你倒想想我今后怎么做人?”

    王语嫣柔声道:“表哥一时胜败又何必常自挂怀在心?那日少室山斗剑姑丈也开导过你了过去的事再说作甚?”她不知段誉是否真的死了探头井口又叫道:“段公子段公子!”仍是不闻应声。

    慕容复道:“你这么关心他嫁了他也就是了又何必假惺惺的跟着我?”

    王语嫣胸口一酸说道:“表哥我对你一片真心难道难道你还不信么?”

    慕容复冷笑道:“你对我一片真心嘿嘿!那日在太湖之畔的碾房中你赤身露体和这姓段的一同躲在柴草堆中却在干些甚么?那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了?那时我要一刀杀死了这姓段的小子你却指点于他和我为难你的心到底是向着哪一个?哈哈哈哈!”说到后来只是一片大笑之声。

    王语嫣惊得呆了颤声道:“太湖畔的碾房中那个那个蒙面的蒙面的西夏武士”慕容复道:“不错那假扮西夏武士李延宗的便是我了。”王语嫣低声说道:“怪不得我一直有些疑心。那日你曾说:『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的皇帝』那那原是你的口吻我早该知道的。”慕容复冷笑道:“你虽早该知道可是现下方知却也还没太迟。”

    王语嫣急道:“表哥那日我中了西夏人所放的毒雾承蒙段公子相救中途遇雨湿了衣衫这才在碾坊中避雨你你你不可多疑。”

    慕容复道:“好一个碾坊中避雨!可是我来到之后你二人仍在鬼鬼祟祟这姓段的伸手来摸你脸蛋你毫不躲闪。那时我说甚么话了你可记得么?只怕你一心都贯注在这姓段的身上我的话全没听见耳去。”

    王语嫣心中一凛回思那日碾坊中之事那蒙面西夏武士“李延宗”的话清清楚楚在脑海中显现了出来她喃喃的道:“那时候那时候你也是这般嘿嘿冷笑说甚么了?你说你说『我叫你去学了武功前来杀我却不是叫你二人叫你二人』”她心中记得当日慕容复说的是:“却不是叫你二人打情骂俏动手动脚。”但这八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慕容复道:“那日你又说道:倘若我杀了这姓段的小子你便决意杀我为他报仇。王姑娘我听了你这句话这才饶了他的性命不料养虎贻患教我在少室山众家英雄之前丢尽了脸面。”

    王语嫣听他忽然不叫自己作“表妹”改口而叫“王姑娘”心中更是一寒颤声道:“表哥那日我倘若知道是你自然不会说这种话。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决计决计不会说的。你知道我心中对你一向一向很好。”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面貌就算我故意装作哑了嗓子你认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难道我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嘿嘿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们的门派家数可是我跟这小子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王语嫣低声道:“我确实有一点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对你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心下更是不忿王语嫣这几句话明明说自己武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道:“你日你道:「我初时看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而言之你所知远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里跟你陪不是啦。”说着躬身裣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你自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甚么我总是依甚么从来不会违拗于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总要念着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王语嫣在碾坊中说这番话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听了自是耿耿于怀大是不快自此之后两人虽相聚时多总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她软语相求月光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绵绵的对着自己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去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柔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王语嫣道:“表哥你不去做显现驸马了罢?”

    慕容复斗然间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复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儿误了大事。倘若连这一点点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干「打天下」的大业?”当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摇头道:“表妹你我缘分已经尽了。你知道我向来很会记恨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总是难以忘记。”

    王语嫣凄然道:“你刚才说不生我的气了。”慕容复道:“我不生你的气可是可是咱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表兄妹的缘份。”王语嫣道:“那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

    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终于摇了摇头。王语嫣万念俱灰仍问:“你定要去娶那西夏姑娘?从此不再理我?”慕容复硬起心肠点了点头。

    王语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还是由公冶乾婉言转告当时便萌死志借故落后避开了邓百川等人跳崖自尽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欲狂几乎要吐出血来突然心想:“段公子对我一片痴心我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此番他更为我而死实在对他不起。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面有甚尖岩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报答他对我的一番深意。”当下慢慢走向井边转头道:“表哥祝你得遂心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表妹温柔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憾?何况她自幼便对自己情根深种倘若一个克制不住接下了甚么孽缘兴复燕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此嘴巴张开却无声音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王语嫣。

    王语嫣见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弃我如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我踏入死地竟丝毫不加阻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此人竟然凉薄如此当下更无别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纵身一跃向井中倒冲了下去。

    慕容复“啊”的一声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脚凭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轻而易举但终究打不定主意便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结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你的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一惊:“怎地有人到了我身边竟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过身来月光之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轻灵实所罕见。

    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道:“甚么人?这般戏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与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原来是吐番国师鸠摩智。

    只听他说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尽却在说甚么得遂她心愿慕容公子这未免太过阴险毒辣了罢?”慕容复怒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你干这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大笑说道:“和尚做驸马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早知吐番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摩智道:“甚么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娶西夏公主乃是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手下人来搅风搅雨弄得灵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去免得西夏京城满街尽是油头粉面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心烦。那是为阁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复道:“果真如此却也甚佳然则吐番国小王子是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正是!”

    慕容复见他一副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得起疑说道:“贵国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武功还算不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还是有的。”慕容复更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问他未必肯答还是激他一激。”便道:“这可奇了贵国小王子有必胜的成算我却也有必胜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谁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我们小王子到底有甚么必胜成算你很想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将出来然后我说我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

    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甚么必胜的成算却是没有便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信我如跟你说了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的当?”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互相钦佩。我簪妄一些总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你对我说这些话不也过份么?”

    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还请恕罪则个。”

    鸠摩智笑道:“公子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吐番国小王子的必胜成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哪一个想跟我们小王子争做驸马我们便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然没人来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中选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复倏地变色说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我和令尊交情不浅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诚意奉劝公子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要是不肯走呢?”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只须将公子剜去双目或是砍断一手一足成为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会下嫁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汉。”他说到最后“英雄好汉”四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大有嘲讽之意。

    慕容复心下大怒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和他动手低头寻思如何对付。

    月光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动凝神看去却是鸠摩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一惊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鸠摩智道:“公子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太伤阴德。你要是离西夏那么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复哼了一声道:“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么相干?”口中说话目不转睛的凝视地下的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颤动。

    慕容复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强若要出手伤人何必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难道是装腔作势想将我吓走么?”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摆动显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抖。他一转念间蓦地想起:“那日在少林寺藏经阁中那无名老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绝技之后又去强练甚么『易筋经』又说他「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说道修炼少林诸门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悲之念戾气所钟奇祸难测。这位老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山的疾患灵验无比那么他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不会虚假。”想到此节登时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还在恐吓于我说甚么剜去双目斩手断足。”但究是不能确定要试他一试便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这般修炼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突然纵身大叫若狼皋若牛鸣声音可怖之极伸手便向慕容复抓来喝道:“你说甚么?你你在说谁?”

    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但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

    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即离开西夏回归吐番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荷荷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叫:“你你知道甚么?你知道甚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甚么?快快说来!”慕容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比若不即刻回归吐番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当下提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待敌之隙。但鸠摩智招数奇幻的是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声越喘越快慕容复精神一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时刻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大喝一声慕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番武士躬身道:“明王有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应她不去做甚么西夏驸马如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甚么兴复大燕的指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番王子争做驸马苦在难以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番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番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枯井四下一望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祸胎再练『易筋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挨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途中和吐番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番国王已派遣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宝刀进呈给西夏皇帝;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

    鸠摩智是吐番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求亲成败有关吐番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番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临敌之际互相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吐番国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来到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到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居极少和人见面。

    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番武士。鸠摩智心想慕容复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的人才若不将他打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番武士埋伏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内息从三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经』本末倒置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为尤其于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甚么不一起都练?为甚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的交情?”

    鸠摩智这时都遭逢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他原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密诀每一门绝技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后患;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拨吐番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至于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想到他父亲相增少林武学秘笈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只是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如狂俯身井口向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任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加思索纵身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么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师!”正是那四名吐番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哪里还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番武士的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个人道:“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吐番武士将一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毙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家观此身犹如臭皮囊色无常我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妙慧明辨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磐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番武士用大石压住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土也及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业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里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妻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道:“甚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糊涂透顶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叹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情深意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的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钻进他的鼻孔段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王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井中一片黑暗相互间都瞧不见对方。王语嫣微笑不语满心也是浸在欢乐之中。她自幼痴恋表兄始终得不到回报直到此刻方始领会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段誉结结巴巴的问道:“王姑娘你刚才在上面说了句甚么话?我可没有听见。”王语嫣微笑道:“我只道你是个至诚君子却原来业会使坏。你明明听见了又要我亲口再说一遍。怪羞人的我不说。”

    段誉急道:“我我确没听见若叫我听见了老天爷罚我”他正想罚个重誓嘴巴上突觉一阵温暖王语嫣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只听她说道:“不听见就不听见又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却值得罚甚么誓?”段誉大喜自从识得她以来她从未对自己有这么好过便道:“那么你在上面究竟说的是什么话?”王语嫣道:“我说”突觉一阵腼腆微笑道:“以后再说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

    “日子长着呢又何必急在一时?”这句话钻进段誉的耳中当真如聆仙乐只怕西方极乐世界中伽陵鸟一齐鸣叫也没这么好听她意思显然是说她此后将和他长此相守。段誉乍闻好音兀自不信问道:“你说以后咱们能时时在一起么?”

    王语嫣伸臂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段郎只须你不嫌我不恼我昔日对你冷漠无情我愿终身跟随着你再再也不离开你了。”

    段誉一颗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将出来问道:“那你表哥怎么样?你一直一直喜欢慕容公子的。”王语嫣道:“他却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这世界上谁是真的爱我、怜我是谁把我看得比他自己性命还重。”段誉颤声道:“你是说我?”

    王语嫣垂泪说道:“对啦!我表哥一生之中便是梦想要做大燕皇帝。本来呢这也难怪他慕容氏世世代代做的便是这个梦。他祖宗几十代做下来的梦传到他身上怎又能盼望他醒觉?我表哥原不是坏人只不过为了想做大燕皇帝别的甚么事都搁在一旁了。”

    段誉听她言语之中大有为慕容复开脱分辨之意心中又焦急起来道:“王姑娘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忽然又对你好了那你你怎么样?”

    王语嫣叹道:“段郎我虽是个愚蠢女子却决不是丧德败行之人今日我和你定下三生之约若再三心两意岂不有亏名节?又如何对得起你对我的深情厚意?”

    段誉心花怒放抱着她身子一跃而起“啊哈”一声拍的一声响重又落入污泥之中伸嘴过去便要吻她樱唇。王语嫣宛转相就四唇正欲相接突然间头顶呼呼风响甚么东西落将下来。

    两人吃了一惊忙向井栏2边一靠砰的一声响有人落入井中。

    段誉问道:“是谁?”那人哼了一声道:“是我!”正是慕容复。

    原来段誉醒转之后便得王语嫣柔声相向两人全副心神都贯注在对方身上当时就算天崩地裂业是置若罔闻鸠摩智和慕容复在上面呼喝恶斗自然更是充耳不闻。蓦地里慕容复摔入井来二人都吃了一惊都道他是前来干预。

    王语嫣颤声道:“表哥你你又来干甚么?我此身已属段公子你若要杀他那就连我也杀了。”

    段誉大喜他倒不担心慕容复来加害自己只怕王语嫣见了表哥之后旧情复燃又再回到表哥身畔听她这么说登时放心又觉王语嫣伸手出来握住了自己双手更加信心百倍说道:“慕容公子你去做你的西夏驸马我决计不再劝阻。你的表妹却是我的了你再也夺不去了。语嫣你说是不是?”

    王语嫣道:“不错段郎不论是生是死我都跟随着你。”

    慕容复被鸠摩智点中了穴道能听能言便是不能动弹听他二人这么说寻思:“他二人不知我大败亏输已然受制于人反而对我仍存忌惮之意怕我出手加害。如此甚好我且施个缓兵之计。”当下说道:“表妹你嫁段公子后咱们已成一家人段公子已成我的表妹婿我如何再会相害?”

    段誉宅心仁厚王语嫣天真烂漫一般的不通世务两人一听之下都是大喜过望一个道:“多谢慕容兄。”一个道:“多谢表哥!”

    慕容复道:“段兄弟咱们既成一家人我要去做西夏驸马你便不再从中作梗了?”

    段誉道:“这个自然。我但得与令表妹成为眷属更无第二个心愿便是做神仙做罗汉我也不愿。”王语嫣轻轻倚在他身旁喜乐无限。

    慕容复暗自运气要冲开被鸠摩智点中的穴道一时无法办到却又不愿求段誉相助心下愤怒:“人道女子水性扬花果然不错。若在平时表妹早就奔到我身边扶我起身这时却睬也不睬。”

    那井底圆径不到一丈三人相距甚近。王语嫣听得慕容复躺在泥中却并不站起。她只须跨出一步便到了慕容复身畔扶他起来但她既恐慕容复另有计谋加害段誉又怕段誉多心是以这一步却终没跨将出去。

    慕容复心神一乱穴道更加不易解开好容易定下心来运气解开被封的穴道手扶井栏站起身来啪的一声有物从身旁落下正是鸠摩智那部『易筋经』黑暗中也不知是甚么东西慕容复自然而然向旁一让。幸好这么一让鸠摩智跃下时才得不碰到他身上。

    鸠摩智拾起经书突然间哈哈大笑。那井极深极窄笑声在一个圆筒中回旋荡漾只振得段誉等三人耳鼓中嗡嗡作响甚是难受。鸠摩智笑声竟无法止歇内息鼓荡神智昏乱便在污泥中拳打足踢一拳一脚都打到井圈砖上有时力大无穷打得砖块粉碎有时却又全无气力。

    王语嫣甚是害怕紧紧靠在段誉身畔低声道:“他疯了他疯了!”段誉:“他当真疯了!”慕容复施展壁虎游墙功贴着井圈向上爬起。

    鸠摩智只是大笑又不住喘息拳脚却越打越快。

    王语嫣鼓起勇气劝道:“大师你坐下来好好歇一歇须得定一定神才是。”鸠摩智笑骂:“我我定一定我能定就好了!我定你个头!”伸手便向她抓来。井圈之中能有多少回旋余地?一抓便抓到了王语嫣肩头。王语嫣一声惊呼急避开。

    段誉抢过去挡在她身前叫道:“你躲在我后面。”便在这时鸠摩智双手已扣住他咽喉用力收紧。段誉顿觉呼吸急促说不出话来。王语嫣大惊忙伸手去扳他手臂。这时鸠摩智疯狂之余内息虽不能运用自如气力却大得异乎寻常王语嫣的手扳将下去宛如蜻蜓撼石柱实不能动摇其分毫。王语嫣惊惶之极深恐鸠摩智将段誉扼死急叫:“表哥表哥你快来帮手这和尚这和尚要扼死段公子啦!”

    慕容复心想:“段誉这小子在少室山上打得我面目无光令我从此在江湖上声威扫地他要死便死他的我何必出手相救?何况这凶僧武功极强我远非其敌且让他二人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同归于尽。我此刻插手殊为不智。”当下手指穿入砖缝贴身井圈默不作声。王语嫣叫得声嘶力竭慕容复只作没有听见。

    王语嫣握拳在鸠摩智头上背上乱打。鸠摩智又是气喘又是大笑使力扼紧段誉的咽喉。

第四十六章 酒罢问君三语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见了段誉到王语嫣房门口叫了几声不闻答应见房门虚掩敲了几下便即推开房中空空无人。巴朱二人连声叫苦。朱丹臣道:“咱们这位小王子便和王爷一模一样到处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里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点头道:“小王子风流潇洒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人物。他钟情于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驸马……唉这位小王子不大听话当年皇上和王爷要他练武他说什么也不练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们只有分头去追苦苦相劝。”巴天石双手一摊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当年王爷命小弟出来追赶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说到这里放低声音:“小王子迷上了这位木婉清姑娘两个人竟半夜里偷偷溜将出去总算小弟运气不错早将守在前面道上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说道:“唉朱贤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经历怎地又来重蹈覆辙?咱哥儿俩该当轮班守夜紧紧看住他才是啊。”朱丹臣叹了口气说道:“我只道他瞧在萧大侠与虚竹先生义气的份上总不会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这“重色轻友”四个字的评语一来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来段誉和他交情甚好却也不忍不出。

    两人无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萧峰和虚竹。各人分头出去找寻整整找了一天半点头绪也无。

    傍晚时分众人聚在段誉的空房中纷纷议论。正愁间西夏国礼部一位主事来到宾馆会见天石说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华宫设宴款待各地前来求亲的佳客请大理国段王子务必光临。巴天石有苦难言只得唯唯称是。

    那主事受过巴天石的贿赂神态间十分亲热告辞之时巴天石送到门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说道:“巴司空我透个消息给你。明儿晚皇上赐宴席上便要审察各位佳客的才貌举止宴会之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射箭比武之类的玩意儿让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谁做驸马得配我们的公主娘娘这是一个大关键。段王子可须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称谢从袖中又取出一大锭黄金塞在他手里。

    巴天石回入宾馆将情由向众人说了叹:“镇南王千叮万嘱务必要小王子将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俩有亏职守实在是无面目去见王爷了。”

    竹剑突然抿嘴一笑说道:“巴王爷小婢子说一句话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请说。”竹剑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过是想结这头亲事西夏、大理成为婚姻之国互相有个照庆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错。”菊剑:“至于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还是丑胜无盐这位做公公的段王爷却也不放在心上了是么?”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没有沉鱼落雁之容中人之姿总是有的。”梅剑:“我们姊妹倒有一个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时找到段王子倒也无关大局。”兰剑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厌了过得一年半载两年三年终究会回大理去那时再和公主洞房花烛也自不迟。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惊又喜齐声道:“小王子不在怎么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计愿闻其详。”

    梅剑:“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装扮成一位俊书生岂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请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个有她这般英俊潇洒?”兰剑:“木姑娘是段公子的亲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国家立下大功讨得爹爹的欢心岂不是一举数得?”竹剑:“木姑娘挑上了驸马拜堂成亲总还有若干时日那时想来该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剑:“就算那时段公子仍不现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却又如何?”说着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齐吃吃笑了起来。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说话实和一人说话没有分别。

    巴朱二人面面相觑均觉这计策过于大胆若被西夏国瞧破亲家结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兵这祸可就闯得大了。

    梅剑猜中两人心思说道:“其实段公子有萧大侠这位义兄本来无须拉扰西夏只不过镇南王有命不得不从罢了。当真万一有什么变故萧大侠是大辽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数十万只须居间说几句好话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寻衅生事。”

    萧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巴天石是大理国司空执掌政事萧峰能作为大理国的强援此节他自早在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见梅剑说了这番话后萧峰这么一点头便知此事已稳若泰山最多求亲不成于国家却决无大患寻思:“这四个小姑娘的计谋似乎直如儿戏但除此之外却也更无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这个险?”说道:“四位姑娘此议确是妙计但行事之际实在太过凶险万一露出破绽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况天下才俊云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较量武功要技压群雄却是难有把握。”

    众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这个哥哥我这个哥哥……”说我两句“我这个哥哥”突然眼泪夺眶而出想到段誉和王语嫣私下离去便如当年和自己深夜携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长料想他亦不会变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活快犹似神仙自己却在这里冷冷清清大理国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愤处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时茶壶、荣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跃而起出了房门。

    众人相顾愕然都觉十分扫兴。巴天石歉然:“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过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这却惹不她生气了。”朱丹臣摇头:“木姑娘生气决不是为了巴兄这几句话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难尽!”

    次日众人又分头去寻段誉但见街市之上服饰锦锈的少年子弟穿插来去料想大料是要去赴皇宫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见到有人相骂殴斗看来吐蕃国的众武士还在尽力为小王子清除敌手。到于段誉和王语嫣自然影踪不见。

    傍晚时分众人先后回到宾馆。萧峰道:“三弟既已离去咱们大家也都走了吧不管是谁做驸马都跟咱们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萧大侠说的是咱们免得见到旁人做了驸马心中有气。”

    钟灵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没有?段公子不愿做驸马你为什么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于大理么?”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儿有女。”钟灵伸了伸舌头。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娇脸上又有洒窝不像男子否则由你出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2以主……”钟灵:“什么?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镇南王的私生女儿此事未曾公开不便乱说。”忙:“我说是替小王子办成这件大事……”

    忽听得门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们这就去了吧。”门帘一掀进来一个英气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书生衣巾的木婉清。

    众人又惊又喜都:“怎么?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誉乃大理国镇南王世子诸位言语之间可得检点一二。”声音清郎虽然雌音难免但少年人语音尖锐亦不足为奇。众人见她学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木婉清了一阵脾气回到房中哭了一场左思右想觉得得罪了这许多人很是过意不去再觉冒充段誉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紧内心又隐隐觉得:“你想和王姑娘双宿双飞过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个公主娘娘来整日价打打闹闹教你多些烦恼。”又忆及初进大理城时段誉的父母为人醋海兴波相见时异常尴尬段誉若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段誉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给段誉那是无法可想可也不能让这个娇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愿出冒充段誉。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筹备诸事。巴天石心想那礼部侍郎来过宾馆曾见过段誉于是取过三百两黄金要朱丹臣送去给陶侍郎。本来礼物已经送过这是特别加赠吩咐朱丹臣什么话都不必提待会陶侍郎倘若见到什么破绽自会心照不宣三百两黄金买一个不开口这叫做“闷声大财”。

    木婉清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两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么也不怕了。否则真要动起手来我怎打得过人家?皇宫之中乱毒箭杀人总也不成体统。”

    兰剑笑道:“对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宫中积尸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给你了。”段誉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托自当尽力。”

    当下众人更衣打扮齐去皇宫赴宴。萧峰和虚竹都扮作了大理国镇南王府的随从。钟灵和灵鹫宫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装齐去瞧瞧热闹但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乔装改扮已怕给人瞧出破绽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机关。”钟灵等只得罢了。

    一行人将出宾馆门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哟险些误了大事!那慕容复也要去争为驸马他是认得段公子的这便如何是好?”萧峰微微一笑说道:“巴兄不必多虑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样也已不别而行。适才我去探过邓百川、包不同他们正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相似。”众人大喜都:“这倒巧了。”

    朱丹臣笑道:“萧大侠思虑齐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慕容复微笑道:“我倒不是思虑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艺高强倒是木姑娘的劲敌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来萧大侠是想去劝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钟灵睁大了眼睛说道:“他千里迢迢的赶来为的是要做驸马怎么肯听你劝告?萧大侠你和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么?”巴天石笑道:“萧大侠和这人交情也不怎么样只不过萧大侠拳脚上的口才很好他是个非听不可的。”钟灵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脚去好言相劝人家自须听从了。”

    当下木婉清、萧峰、虚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来到皇宫门外。巴天石递入段誉的名帖西夏国礼部尚书亲自迎进宫中。

    来到中和殿上只见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余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铺锈了金龙的黄缎当是西夏皇帝的御座。东西两席都铺紫缎。东边席上高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红袍子袍上绣有一头张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后站着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见便知是吐蕃国的宗赞王子。

    礼部尚书将木婉清让到西席上不与旁人共座萧峰等站在她的身后。显然这次前来应征的诸少年中以吐蕃国王子和大理国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礼。其余的贵介子弟便与一般民间俊彦散座各座。众人络绎进来纷纷就座。

    各席坐满后两名值殿将军喝道:“嘉宾齐到闭门。”鼓乐声中两扇厚厚的殿门由四名执戟卫士缓缓推上。偏廓中兵甲锵锵走出一群手执长戟的金甲卫士戟头在烛火下闪耀生光。跟着鼓乐又响两队内侍从内堂出来手中都提着一只白玉香炉炉中青烟袅袅。众人都知是皇帝出来了凝气屏息不作一声。

    最后四名内侍身穿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两旁一立。萧峰见这四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贴身侍卫武功不低。一名内侍朗声喝道:“万岁到迎驾!”众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听得履声橐橐一人自内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内侍又喝道:“平身!”众人站起身来。萧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见他身形并不甚高脸上颇有英悍之气倒似是个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礼部尚书站在御座之旁展开一个卷轴朗拨诵:“法天应道、广圣神武、西夏皇帝敕曰:诸君应召远来朕甚嘉许其赐旨酒钦哉!”众人又都跪下谢恩那内侍喝道:“平身!”众人站起。

    那皇帝举起杯来在唇间作个模样便即离座转进内堂去了。一众内侍跟随在后霎时之间走得干干净净。

    众人相顾愕然没料想皇帝一句话不说一口酒不饮竟便算赴过了酒宴。各人寻思:“我们相貌如何他显然一个也没看清这女婿却又如何挑法?”

    那礼部尚书:“诸君请坐请随意饮酒用菜。”众宫监将菜肴一碗碗捧将上来。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为主虽是皇宫御宴也是大块大块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见萧峰等侍立在旁心下过意不去低声道:“萧大哥虚竹二哥你们一起坐下吃喝吧。”萧峰和虚竹都笑着摇了摇头。木婉清知道萧峰好酒心生一计将手一摆说道:“斟酒!”萧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饮一碗吧!”萧峰甚喜两口便将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饮!”萧峰又喝了一碗。

    东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几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块牛肉便吃咬了几口剩下一根大骨头随意一掷似有意似无意竟是向木婉清飞来势挟劲风这一掷之力着实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拨骨头飞将回去射向宗赞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住骂了一声提起席上一只大碗便向朱丹臣掷来。巴天石挥掌拍出掌风到处那只碗在半路上碎成数十片碎瓷纷纷向一众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将数十片碎瓷都裹在长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众人来到皇宫赴宴之时便都已感到与宴之人个个是想做驸马的相见之下岂有好意只怕宴会之中将有争斗却不料说打便打动手如此快法。但听得碗碟乒乒乓乓响成一片众人登时喧扰起来。

    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内堂中走出两排人来有的劲装结束有的宽袍缓带大都拿着奇形状的兵刃。一句身穿锦袍的西夏贵官朗声喝道:“皇宫内院诸君不得无礼。这些位都有敝国一品堂中人士诸君有兴大可一一分别比武乱打群殴却万万不许。”

    萧峰等均知西夏国一品堂是招揽天下英雄好汉之所搜罗的人才着实不少当下巴天石等即便停手吐蕃众武士掷来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过放下不再回掷。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连牛肉、羊肉都一块块对准了木婉清掷来。

    那锦袍贵官向吐蕃王子:“请殿下谕令罢手免干未便。”宗赞王子见一品堂群雄少说也有一百余人何况身在对方宫禁之中当即左手一挥止住了众人。

    西夏礼部尚书向那锦袍贵官拱手:“赫连征东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这锦袍贵官便是一品堂总管赫连铁树官封征东大将军年前曾率邻一品堂众武士前赴中原却被慕容复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风”迷倒众人。赫连铁树等都为丐帮群丐擒获幸得段延庆相救脱险锻羽而归。他曾见过阿朱所扮的假萧峰、段誉所扮的假慕容复此刻殿上的真萧峰和假段誉他却没见过。段延庆、南海鳄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们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廷的羁糜。

    赫连铁树朗声说道:“公主娘娘有谕请诸位嘉宾用过酒饭之后齐赴青凤阁外书房用茶。”

    众人一听都是“哦”的一声银川公主居于青凤阁许多人都是知道的她请大伙儿过去喝茶那自是要亲见众人自行选婿。众少年一听都是十分兴奋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总也亲眼见到了她。西夏人都说他们公主千娇百媚容貌天下无双总须见上一见也不枉了远道跋涉一场。”

    叶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来说道:“什么时候不好喝酒吃肉?这时候不吃啦咱们瞧瞧公主去!”随从的八名武士齐声应:“是!”吐蕃王子向赫连铁树:“你带路吧!”赫连铁树:“好殿下请!”转身向木婉清拱手:“段殿下请!”木婉清粗声粗气:“将军请。”

    一行人由赫连铁树引路穿过一座大花园转了几处加廊经过一排假山时木婉清忽觉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呼出来。那人锦袍玉带竟然便是段誉。

    段誉低声笑道:“段殿下你受惊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誉笑道:“没有都知道但瞧这阵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难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张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员在侧却见段誉身后有两个青年公子。一个三十岁左右双眉斜飞颇有高傲冷峭之态另一个却是容貌绝美。木婉清略加注视便认出这美少年是王语嫣所扮她登时怒从心起:“你倒好不声不响的和王姑娘走了却叫我来跟你背这根木梢。”段誉道:“好妹子你别生气这件事说来话长我给人投在一口烂泥井里险些儿活活饿死在地底。”

    木婉清听他曾经遇险关怀之情登时盖过了气恼忙问:“你没受伤么?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原来当时段誉在井底被鸠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难通渐欲冒去。慕容复贴身于井壁高处幸灾乐祸暗暗欣喜只盼鸠摩智就此将段誉扼死了。王语嫣拚命击打鸠摩智终难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张口往鸠摩智右臂上咬去。

    鸠摩智猛觉右臂“曲池穴”上一痛体内奔腾鼓荡的内力蓦然间一泻千里自手掌心送入段誉的头颈。本来他内息膨胀全身欲炸忽然间有一个宣泻之所登感舒畅扼住段誉咽喉的手指渐渐松了。

    他练功时根基扎得极隐劲力凝聚难以撼动虽与段誉躯体相触但既没碰到段誉拇指与手碗等穴道段誉不会自运“北冥神功”便无法吸动他的内力。此刻王语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鸠摩智一惊之下息关大开内力急泻而出源源不绝的注入段誉喉头“廉泉穴”中。廉泉穴属于任脉经天突、璇肌、华盖、紫宫、中庭数穴便即通入气海膻中。

    鸠摩智本来神昏迷糊内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惊:“啊哟!我内力给他这般源源吸去不多时便成废人那可如何是好?”当即运劲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经迟了他的内力就不及段誉浑厚其中小半进入对方体内后此消彼长双手更是强弱悬殊虽极力挣扎始终无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语嫣觉得自己一口咬下鸠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誉的喉咙心下大慰但鸠摩智的手掌仍如钉在段誉颈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总是不肯离开。王语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却猜不出鸠摩智这一招是什么功夫但想终究不是好事定然与段誉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鸠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开自己手掌。不料王语嫣猛然间打个寒噤登觉内力不住外泄。原来段誉的“北冥神功”不分敌我连王语嫣一些浅浅的内力也都吸了过去。过不多时段誉、王语嫣与鸠摩智三人一齐晕去。

    慕容复隔了半晌听到下面三个人皆无声息叫了几声不听到回答心想:“看来这三人已然同归于尽。”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语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伤感跟着又想:“啊哟我们被大石封在井内倘若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脱困而出现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难得很了。唉你们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边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撑十余块大石重重叠叠的推在井口几及万斤如何推得动分毫?

    他心下泪丧正待跃到井底再加察看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语音嘈杂似乎是西夏的乡家。原来四人扰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乡农挑了菜蔬到灵州城中去贩卖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叫唤救援众乡家未必搬得运这些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大石搬了几十搬不动不免径自去了须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叫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银子给你倒也不妨。”跟着又逼尖噪子叫道:“这里许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只要有谁见到了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随即装作嘶哑之声说道:“别让旁人听见了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些假扮的对答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

    众乡农听得清楚又惊又喜一窝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大石全部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以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

    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却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虽然害怕但终于为钱为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连结绑缚柴菜的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入缒入井中。

    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动弹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运动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议了一番点燃了几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里有什么金银财宝?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倘若惊动了官府说不定老大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胆战心惊一哄而散回家之后不免头痛者有之烧者有之。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四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见者头痛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祀。自此之后这口枯井之旁终年香烟不断。

    直到午牌时分井底三人才先后醒转。第一个醒的是王语嫣。她功力虽浅内力虽然全失但原来并没多少受损也就无几。她醒转后自然立时便想到段誉其时虽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见自我批评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誉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么了?”不听得段誉的应声只道他已被鸠摩智扼死不禁抚“尸”痛哭将他紧紧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对我这么情深义重我却从没一天有好言语、好颜色对你我只盼日后丝萝得托乔木好好的补报于你哪知道……哪知道……我俩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丧恶僧之手……”

    忽听得鸠摩智道:“姑娘说对了一半老衲虽是恶僧段公子却并非命丧我手。”

    王语嫣惊:“难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为什么这般狠心?”

    便在这时段誉内息顺畅醒了过来听得王语嫣的娇声便在耳边心中大喜又觉得自己被她抱着当下一动不敢动唯恐被她察觉她不免便即放手。

    却听得鸠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没有命丧恶僧之手恰恰相反恶僧险些儿命丧段郎之手。”王语嫣垂泪:“在这当日你还有心思说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绞你还不如将我也扼死了好让我追随段郎于黄泉之下。”段誉听她这几句话情深之极当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胜。

    鸠摩智内力虽失心思仍是十分缜密识见当然亦是卓不凡如旧但听得段誉细细的呼吸之声显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段公子我错学少林七十二绝技走火入魔凶险万状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内力老衲已然疯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虽失性命尚在须得拜谢你的救命之恩才是。”

    段誉是个谦谦君子忽听得他说要拜谢自己忍不住:“大师何必过谦?在下何德何能敢说相救大师性命?”

    王语嫣听到段誉开口说话大喜之下又即一怔当即明白他故意不动好让自己抱着他不禁大羞用力将他一推啐了一声:“你这人!”

    段誉被她识破机关也是满脸通红忙站起身来靠住对面井壁。

    鸠摩智叹:“老衲虽在佛门争强好胜之心却比常人犹盛今日之果实已种因于三十年前。唉贪、嗔、痴三毒无一得免。却又自居为高僧。贡高自慢无惭无愧。唉命终之后身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得生。”

    段誉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语嫣是否生气听了鸠摩智几句心灰意懒的说话同情之心顿生问:“大师何出此言?大师适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吗?”

    鸠摩智半晌不语又暗一运气确知数十年的艰辛修为已然废于一旦。他原是个大智大慧之人佛学修为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练了武功好胜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来教导佛子第一是要去贪、去爱、去取、去缠方有解脱之望。我却无一能去名缰利锁将我紧紧系住。今日武功尽失焉知不是释尊点化叫我改邪归正得以清净解脱?”他回顾数十年来的所作所为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惭愧又是伤心。

    段誉听他不答问王语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语嫣“啊”的一声:“表哥呢?啊哟我倒忘了。”段誉听到她“我倒忘了”这四字当真是如闻天乐比什么都喜欢。本来王语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复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还没想到他可见她对自己的心意实是出于至诚在她心中自己已与慕容复易位了。

    只听鸠摩智道:“老衲过去诸多得罪谨此谢过。”说着合什躬身。段誉虽见不到他行礼忙即还礼说道:“若不是大师将晚生携来中原晚生如何能与王姑娘相遇?晚生对大师实是感激不尽。”鸠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积的福报。老衲的恶行倒成了助缘。公子宅心仁厚后福无穷。老衲今日告辞此后万里相隔只怕再难得见。这一本经书公子他日有便费神请代老衲还了给少林寺。恭祝两位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说着将那本沾满了污泥的易筋经交给段誉。

    段誉道:“大师要回吐蕃国去么?”鸠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来之处却不一定是吐蕃国。”段誉道:“贵国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师不等此事有了分晓再回?”

    鸠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闲人岂再为这等俗事萦怀?老衲今后行止无定随遇而安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说着拉住众乡农留下的绳索试了一试知道上端是缚在一块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

    这一来鸠摩智大彻大悟终于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后广译天竺佛家经论而为藏文弘扬佛法度人无数。其后天竺佛教衰微经律论三藏俱散失湮灭在西藏却仍保全甚多其间鸠摩智实有大功。

    段誉和王语嫣面面相对呼吸可闻虽身处污泥心中却充满了喜乐之情谁也没想到要爬出井去。两人同时慢慢的伸手出来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过了良久王语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处给他扼伤了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王语嫣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你。”千依百顺更无半点违拗。

    段誉过意不去笑道:“你这般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把你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力大无穷微一用力两上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喜不知自己已只了鸠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觉居然功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跳上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冲洗干净。两个人**地从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誉跌入池塘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是恍如隔世。

    王语嫣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如果教人撞见当真羞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语嫣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

    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滴水不由得大乐却将王语嫣瞧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过去。两人絮絮烦烦尽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说不知时候过得真快似乎只转眼之间太阳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袜也都干了。

    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说道:“嫣妹我今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语嫣本来一想到此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慕容复暗存歉咎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说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是啊原来你在这里。”

    慕容复哼了一声说道:“刚才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去皇宫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

    他从井中出来后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却遇上吐蕃武士一打斗虽然得胜却也费了不少力气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躲在墙角后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等计议却见到段誉和王语嫣并肩细语而来。

    段誉奇:“什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王语嫣也:“表哥我们刚从井中出来……”随即想起此言不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间畔温存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暮色苍茫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于要赶回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出来的模样。只听王语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还有我都很对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为妻。”

    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话当真?段兄真的不跟我争做驸马了么?”心想:“看来这书呆子呆气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驸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是竟有这等胡涂人倒也可笑。他有萧峰、虚竹相助如不跟我相争我便去了一个最厉害的劲敌。”

    段誉道:“我决不来跟你争西夏公主但你也决不可来跟我争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决不翻悔。”他一见到慕容复总不免有些担心。

    慕容复喜道:“咱们须得赶赴皇宫。你叫那个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驸马。”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段誉料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镇南王交代一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寓所。

    邓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见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眼见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说什么也不肯和王语嫣分开否则宁可不去皇宫。慕容复无奈只得要王语嫣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时宫已门闭。慕容复岂肯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静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手搂住王语嫣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顶飞越则过还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顺之堕悄然无声。墙内慕容复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好轻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人潜入御花园中寻觅宴客的所在想设法混进大厅去与宴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三人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

    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神出鬼灭的突然现身都是惊喜交集。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众西夏国官员未必弄得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到便不怕揭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后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喝得很了。为了要见公主多走几步路打什么紧?又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声中昂然而前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余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一只青衣碟子碟中装了奶酪、糕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拥我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誉和王语嫣手拉着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眉花眼笑自管说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板上叮叮叮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语嫣也都停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

    过得片刻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的走了出来。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都暗暗喝一声采:“人称银川公主丽色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提心银川公主容貌不美原来她虽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却也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前的担心大是多余。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为大燕国皇后母仪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主。”

    那少女缓步走上平台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她进来之时早已站立见她躬身行礼都躬身还礼有人见仅如此谦逊没半分骄矜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女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懒情众人相接显得甚是腼腆。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叶深居禁中突然见到这许多男子自当如此方合她尊贵的身份。”

    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客愧无好茶美点侍客甚是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

    众人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道:“惭愧原来她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侍候公女的一个贴身宫女。”但随即又想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回非同小可惭愧之余随即又多了几分欢喜。

    宗赞王子:“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请公主快些来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什么好茶美点?”那宫女道:“待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奶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抓起四色点心飞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什么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这行了吗?”

    那宫女脸色微微一红神色娇羞说道:“公主殿下有请众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书画。”宗赞“嘿嘿”的一声说道:“书画有什么好看?画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着闻不到都是假的。”但还是站起身来。

    慕容复心下暗喜道:“这就好了公主要我们到书房去观赏书画为命考验文才是实像宗赞王子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出了书房。”又即寻思:“单是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下公主更要考较文才那我更是在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的站起身来。

    那宫女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木婉清、王语嫣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自幼入宫。数岁之后便只见过半男半女的太监从未见过真正的男人连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见过徒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张张尽自害羞过了半晌才:“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

    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更是从未遇到的不知如何应付才是。包不同接着:“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出来也就是了。”

    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我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有的给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杀了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四年一番跋涉全属徒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

    那宫女抿嘴笑道:“木婉清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谕令大家遵命便是你罗唆些什么?”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岁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见公主的了。前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时的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

    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赞王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着他声音:“很好我连八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我虽年逾不惑性格儿却非大惑简直大惑而特惑。”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怯怯的却是不敢。

    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厅中。

    木婉清和王语嫣却也停了下来。段誉原却留下陪伴王语嫣。但王语嫣不住催促要他务须进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才恋恋不舍的入内但一步三回便如作海国万里之行这一去之后再隔三年五载也不能聚会一般。

    一行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岂知里面意然别有天地是这么大一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知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山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守了石门又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去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下便摔入了涧中不禁都惊呼起来。

    岂知那宫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从涧上凌空走了过去。众人诧异之下均想涧上必有铁索之类可资踏足否则决无凌空步虚之理凝目一看果见有一条钢丝从此岸通到彼岸横架涧上。只是钢丝既细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处于火光照射不到之所还真难见。眼见溪涧颇深若是失足掉将下去纵无性命之忧也必狼狈万分。但这些人前来西夏求亲或是护行个个武功颇具根底当即有人施展轻功从钢丝上踏向对岸。段誉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轻功却练得甚为纯熟巴天石携住他手轻轻一带两人便即走了过去。

    众人一一走过那宫女不知在什么岩石旁的机括上一按只听得飕的一声那钢丝登时缩入了草丝之中不知去向。众人更是心惊都想这深涧甚阔难以飞越莫非西夏国果然不怀好意?否则公主的深闺之中何以会有这机关?各人暗自提防却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这样蠢进宫时不带兵刃暗器?”

    那宫女说道:“请众位到这里来。”众人随着她穿过了一大片竹林来到一个山洞门之前那宫女敲了几下山洞门打开。那宫女说道:“请!”当先走了进去。

    朱丹臣悄声问巴天石道:“怎样!”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该劝段誉留下不去冒这个大险但如不进山洞当然决无雀屏中选之望。两人正踌躇间段誉已和萧峰并肩走了进去巴朱二人双手一握当即跟进。

    在山洞中又穿过一条甬道眼前陡然一亮众人已身处一座大厅堂之中。这厅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余显然本是山峰中一个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饰而成。厅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处挂满了字画。一般山洞都有湿气水滴这所在却干燥异常字画悬在壁间全无受潮之象。堂侧放着一张紫檀木的大书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宝碑帖古玩更有几座书架三四张石凳、石几。那宫女道:“这里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内书房请众位随意观赏书画。”

    众人见这厅堂的模样和陈设极是特异空空荡荡更无半分脂粉气息居然便是公主的书房都大感惊奇。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那懂什么字画?但壁上挂的确是字画倒也识得。

    萧峰、虚竹武功虽高于艺文一道却均一窍不通两人并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观看旁人动静。萧峰的见识经历比虚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对壁上挂着的书法图画感到索然无味其实眼光始终不离那绿杉宫女的左右。他知这宫女是关键的所在倘若西夏国暗中伏有奸计定是由这娇小腼腆的宫女动。此时她便如一头在暗窥伺猎物的豹子虽然全无动静实则耳目心灵全神贯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劲一见有变故之兆立即便扑向那宫女先行将她制住决不容她使什么手脚。

    段誉、朱丹臣、慕容复、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观看字画。邓百川察看每具画架有无细孔可以放出毒气西夏的“悲酥清风”着实厉害中原武林人物早闻其名。巴天石则假装观赏字画实则在细看墙壁、屋角查察有无机关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黄对壁间字画大加讥弹不是说这幅画布局欠佳便说那幅画笔力不足。西夏虽僻处边陲立国年浅宫中所藏字画不能与大宋、大辽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毕竟也不在少。公主书房中颇有一些晋人北魏的书法唐朝五代的绘画无不给包不同说得一钱不值。其时苏黄书流播天下西夏皇宫中也有若干苏东坡、黄山谷的字迹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颜柳苏黄平平无奇即令是钟王张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宫女听他大言不惭的胡乱批评不由得惊奇万分走将过去轻声说道:“包先生这些字当真写得不好么?公主殿下却说写得极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处西夏没见过我们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书法以后须当到中原走走以长见闻。小妹子你也当随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才不致孤陋寡闻。”那宫女点头称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吗?”

    段誉对墙上字画一幅幅瞧将过去突然见到一幅古装仕女的舞剑图不由得大吃一惊“咦”的一声。图中美女竟与王语嫣的容貌一模一样只衣饰全然不同倒有点像无量山石洞中那个神仙姊姊。图中美女右手持剑左手捏了剑诀正在湖畔山边舞剑神态飞逸明艳娇媚莫可名状。段誉霎时之间神魂飞荡一时似乎到了王语嫣身边一时又似到了无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来瞧。”

    虚竹应声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为诧异心想王姑娘的画像在这里又出现了一幅与师父给我的那幅画相像图中人物相貌无别只是姿式不同。

    段誉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图画只觉图后的墙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图样。他轻轻揭起图像果见壁上刻着许多阴阳线条凑近一看见壁上刻了无数人形有的打坐有的腾跃姿势千奇百怪。这些人形大都是围在一个个圆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干地支和数目字。

    虚竹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些图形与灵鹫宫石室壁上所刻的图形大同小异只看得几幅心下便想:“这似乎是李秋水李师步的武功。”跟着便即恍然:“李师步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宫在刻有这些图形那是丝毫不奇。”想到图形在壁李秋水却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这时逍遥派武功的上乘密诀倘若内力修为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则走火入魔轻则昏迷不醒。那日梅兰菊剑四姝便因观看石壁图形而摔倒受伤。他怕段誉受损忙:“三弟这种图形看不得。”段誉道:“为什么??虚竹低声道:“这是极高深的武学倘若习之不得其法有损无益。”

    段誉本对武功毫无兴趣但就算兴趣极浓他也必先看王语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谱当即放回图画又去观看那幅“湖畔舞剑图”。他对王语嫣的身形容貌再细微之处也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记在心再细看那图时便辨出画中人与王语嫣之间的差异来。画中人身形较为丰满眉目间徊带英爽之气不似王语嫣那么温文婉娈年纪显然也比王语嫣大了三四岁说是无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姊姊倒似了个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说八道对段誉和虚竹的一举一动、一言不语却毫不放过听虚竹说壁上图形乃高深武学当即嗤之以鼻道:“什么高深武学?小和尚又来骗人。”揭开图画凝目便去看那图形。段誉斜身侧目企起了足跟仍是瞧那图中美女。

    那宫女道:“包先生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说过功夫倘若不到观今有损无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无损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经到了的。”他本不过是逞强好胜倒也并无偷窥武学秘奥之心不料只看了一个圆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觉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抬足跟着图形学了起来。

    片刻之间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状跟着也见壁上有图。只听得这边有人说到:“咦这里有图形。”那边厢也有人说道:“这里也有图形。”各人纷纷揭开壁上的字画观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图像只瞧得一会便都手舞足蹈起来。

    虚竹暗暗心惊忙奔到段誉身边说道:“大哥这些图形是看不得了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伤倘若有人颠狂更要大乱。”

    萧峰心中一凛大喝道:“大家别看壁上的图形咱们身在险地快快聚拢商议。”

    他一喝之下便有几人回过头来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图形实在诱力太强每人任意看到一个图形略一思索便觉图中姿式实可解答自己长期来苦思不得的许多武学难题但这姿式到底如何却又朦朦胧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萧峰突然间见到这许多人宛如痴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栗。

    忽听得有人“啊”的一声呼叫转了几个圈了扑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间出低声扑向石壁乱抓乱爬似是要将壁上的图形挖将下来。萧峰一凝思间已有计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张椅子之背喀的一声拗下了一截在双掌间运劲搓磨捏成了数十块碎片当即扬手掷出。但听得嗤嗤嗤之声不绝每一下响声过去室中油灯或是蜡烛上便熄了一头火光数十下响声过后灯火尽熄书房中一团漆黑。

    黑暗之中唯闻各人呼呼喘声有人低呼:“好险好险!”有人却叫道:“快点灯烛我可没看清呢!”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在原地就坐不可随意走动以免误蹈屋中机关。壁上图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祸害。”他说这话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抚摸石壁上的图形线刻一听之下才强自收慑心神。

    萧峰低声道:“得罪莫怪!快请开了石门放大伙儿出去。”原来他在射熄灯烛之前一个箭步窜出已抓住了那宫女的手腕。那宫女一惊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萧峰顺手将她左手一并握住。那宫女又惊又羞一动也不敢动这时听萧峰这么说便道:“……你别抓住我手。”萧峰放开她手腕虽在黑暗之中料想听声辨形也不怕她有什么花样。

    那宫女道:“我对包先生说过这些图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观之有损无益。他却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觉头痛甚剧心神恍惚胸间说不出的难过似欲呕吐勉强提起精神说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萧峰寻思:“这宫女果曾劝人不可观看壁上的图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们到这里到底是什么用意?”便在这时忽然闻到一阵极幽雅、极清淡的香气。萧峰吃了一惊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当年丐帮帮众被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风”迷倒之事内息略一运转幸喜并无窒碍。

    只听得一个宫女声音莺莺呖呖的说道:“公主殿下驾到。”众人听得公主到来都是又惊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见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听那少女娇媚的声音说道:“公主殿下有谕:书房壁上刻有武学图形别派人士不宜观看是以用字画悬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还是有人见到了。公主殿下说道:请各位千万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则恐有凶险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语要向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颇有失敬还请各位原谅。”

    只听得轧轧声响石门打开。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愿在多留可请先行退出回到外边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众人听得公主已经到来如何还肯退出?再听那宫女声调平和绝无恶意又已打开屋门任人自由进出惊惧之心当即大减竟无一人离去。

    隔了一会那少女道:“各位远来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国招待不周尚请谅鉴。公主谨将平时清赏的书法绘画各位各赠一件聊酬雅意这些都是名家真迹请各位晒纳各位离云之时请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这些江湖豪客听说公主有礼物相赠却只是些字画。不由得纳闷。有些多见世面之人知道这些字画拿到中原均可卖得重价胜于黄金珠宝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誉一人最是开心决意取那幅“湖畔舞剑图”俾与王语嫣并肩赏玩。

    宗赞王子听来听去都是那宫女代公主言好生焦躁大声道:“公主殿下既然这里不便点火咱们换个地方见面可好?这里黑朦朦的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你。”

    那宫女道:“众位要见公主殿下却也不难。”

    黑暗之中百余人齐声叫了起来:“我们要见公主我们要见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张八嘴的叫嚷:“快掌灯吧我们决不看壁上的图形便是。”“只须公主身侧点几盏灯也就够了我们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图形。”“对对!请公主殿下现身!”扰攘了好一会儿声音才渐渐静下来。

    那宫女缓缓说道:“公主殿下请众位来到西夏原是要会见佳客。公主现有三个问题敬请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当请见。”

    众人登时都兴奋起来。有的道:“原来是出题目考试。”有的道:“俺只会使枪舞刀要俺回答什么诗书题目这可难死俺了!问的是武功招数吗?”

    那宫女道:“公主要问的题目都已告知婢子。请哪一位先生过来答题?”

    众人争先恐后的拥前都道:“让我来!我先答!我先答!”那宫女嘻嘻一笑说道:“众位不必相争。先回答的反而吃亏。”众人一想都觉有理越是迟上去越可多听旁人的对答便可从旁人的应对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这一来便无人上去了。

    忽听得一人说道:“大家一拥而上我便堕后;大家怕做先锋吃亏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儿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别无他意!”

    那宫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个问题请教。第一问:包先生一生之中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包不同想了一会说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时候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欺侮虐待日日打骂。有一日我狂性大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答得中式么?”

    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说道:“叫包不靓。”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那宫口噗哧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宫女道:“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

    段誉急于出去和王语嫣相聚公主见与不见毫不要紧当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得上国观光多蒙厚待实感励情。”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谨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担代。”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日赐见那也无妨。”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王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谁也不知他为什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遥。有人低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一个问题大为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贻笑于人。此来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是王语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当最爱父亲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说道:“须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字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巴朱二人这么一提段誉登时想起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原来我相人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爷我以前倒没想到过。”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子请王子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刮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国比你大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说到:“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

    那宫女道:“王子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有三事相询。”

    宗赞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也不用你一个个的来问我一并回答了罢。我一生之中最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银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闺名我此刻当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定会说与我知晓。至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哈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

    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着同样心思要如此回答三个问题听得他说了出来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学他的样一般。”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对答时有的竭力诌谀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越听越觉无聊若不是要将此事看一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

    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拜会。”

    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向’的姑苏慕容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道:“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们曾谈起过我。”当下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宫女又道:“我们西夏虽然僻处边锤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名。听说北萧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来却不加点破。

    那宫女问:“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子相比却是谁高谁下?”

    慕容复一听之下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相斗给萧峰一把抓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为不如乃是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加否认不免为天下豪杰所笑。但要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柱怫然:“姑娘所询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

    那宫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问了几句。”

    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阵大哗。萧峰威名远播武林人士听了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是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音也颤了说道:“原来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敝邦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洪大量。原宥则个。”

    萧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着实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握兵权岂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决计不能和他相争。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稍候得罪得罪。”接连说了许多抱谦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这问题慕容复曾听他问过四五十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什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那宫女还道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一般的说法要等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慕容复一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什么最爱之人。”那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姐姐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个问题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这里先谢过了。”但她连说几遍竟然无人答应。

    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萧大侠走了?”虚竹道:“正是。”

    萧峰听那西夏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三个相同的问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伤心欲绝。雅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室。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

    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么?”虚竹道:“我大哥并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因此见怪。嗯他定是酒瘾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是。素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有备酒难留嘉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先生见到萧大侠之时还请转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在外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跟他说便了。”

    那宫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我道号虚竹子。我是……出……出……那个……决不是来求亲的不过陪着我三弟来而已。”

    那宫女问:“先生平生在什么地方最是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说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着呛啷一声响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什么名字??

    虚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此人是个大傻瓜不知对方姓名便倾心相爱。

    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当年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丽非凡了?”

    虚竹道:“她容貌如何这也是从来没看见过。”

    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觉真是天下奇闻也有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你……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几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你……你便是……”那少女:“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握着他手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内堂。

    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是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各位到外边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书画便当送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愿和哪一位相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

    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不是消遣人么?”

    那宫女道:“各位还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灵州为的就是要做驸马倘若不听公主吩咐她势必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有什么驸马不驸马的?只怕要做驸牛驸羊也难。当下众人便即安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凝香殿中。

    段誉和王语嫣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王语嫣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晕红双颊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众人喝茶闲谈纷纷议论猜测适才这许多人的对答不知哪一个的话最合公主心意。过了一会内监捧出书画卷轴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着公主是否会召见自己那有心思拣什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地便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剑图”谁也不来跟他争夺。

    他和王语嫣并肩观赏王语嫣叹道:“图中这人倒很像我妈妈。”想起和母亲分别日久甚是牵挂。

    段誉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出作一比较但游目四顾殿中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还是有甚凶险?”正感担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书笺交给段王子。”说着双手捧上一张折叠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便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打了开来只见笺上写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实在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赞王子远远望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认定是公主邀请他相见不由得醋意大心道:“好啊果然是给你这小白脸占了便宜咱位可不能这样便算。”喝道:“咱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左手将书笺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誉胸口。

    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赞王子这一拳打到全然没想到闪避而以他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电闪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前胸段誉体内充盈鼓荡的内息立时生出反弹之力但听得砰的一跟着几下“劈拍、呛啷、哎哟!”宗赞王子直飞出数步之外摔上一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赞“哎哟”一声叫过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声念:“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

    众人明知他给段誉弹起重重摔了一交怎么说“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无不大为诧异王语嫣忙走到段誉身边问道:“他打痛了你么?”段誉笑道:“不碍事。二哥给我一通书柬这王子定是误会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会。”

    吐蕃武士见主公被人打倒有的过去相扶有的便气势汹汹的过来向段誉挑衅。

    段誉道:“这里是非之地多留无益咱们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然来了何必急在一时?”朱丹臣也道:“西夏国皇宫内院还怕吐蕃人动粗不成?说不定公主便会邀见此刻走了岂不是礼数有亏?”两人不断劝说要段誉暂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来喝令吐蕃武士不得无礼。宗赞王子爬将起来见那书笺不是公主召段誉去相见心中气也平了。

    正扰攘间木婉清忽然向段誉招招手左手举起一张纸扬了扬。段誉点点头过去接了过来。

    宗赞又见段誉展开那书笺来看脸上神色不定心道:“这封信定是公主召见了。”大声喝道:“每次你瞒过了我第二次还想再瞒么?”双足一登又扑将过去挟手一把将那信笺抢了过来。

    这一次他学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誉胸膛抢到信笺右足一抬便踢中段誉的小腹那脐下丹田正是炼气之士内息的根源内劲不听运转反应立生当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又是“劈拍、呛啷、哎哟”一声响宗赞王子倒飞出去越过数十人的头顶撞翻了七八张茶几这才摔倒。

    这王子皮粗肉厚段誉又并非故意运气伤他摔得虽然狼狈却未受内伤。他身子一着地便举起抢来的那张信笺大声读了出来:“有厉害人物要杀我的爸爸也就是要杀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众人一听更加摸不着头脑怎么宗赞王子说“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却心下了然这字条是木婉清所写所谓“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围在木婉清身边齐声探问。

    木婉清道:“你们进去不久梅剑和兰剑两位姊姊便进宫来有事要向虚竹先生禀报。虚竹子一直不出来她们便跟我说了说道接得讯息有好几个厉害人物设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带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经之地。她们灵鹫宫已派了玄天、朱天两部前去追赶爹爹要他当心同时派人西去报讯。”

    段誉急:“梅剑、兰剑两位姊姊呢?我怎么没瞧见?”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一人哪里还瞧得见别人?梅剑、兰剑两位姊姊本来是要跟你说的招呼你几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还是真的没有瞧见。”段誉脸上一红:“我……我确是没瞧见。”木婉清又冷冷地:“她们急于去找虚竹二哥不等你了。我想招呼你过来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写了这张字条想递给你。”

    段誉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无旁鹜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喜一愁耳中所闻只是王语嫣的一语一笑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不理木婉清远远的示意招呼自然是视而不见了。若不是宗赞王子扑上来猛击一拳只怕还是不会抬起头来见到木婉清招手当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们连夜上道去追赶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镇南王既有危难那自是比什么都要紧段誉做不做得成西夏驸马只好置之度外了。当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门。

    段誉等赶回宾馆与钟灵会齐收拾了行李径即动身。巴天石则去向西夏国礼部尚书告辞。说道镇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须得赶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辞。父亲有病做儿子星夜前往侍候汤药乃是天经起义之事那礼部尚书赞叹一阵说什么“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爷定占勿药”等语。巴天石辞行已毕匆匆出灵州城南门施展轻功赶上段誉等人之时离灵州已有三十余里了。

第四十七章 为谁开 茶花满路

    段誉等一行人马不停蹄在道非止一日自灵州而至皋兰、秦州东向汉中经广元、剑阁而至蜀北。一路上迭接灵鹫宫玄天、朱天两部群女的传书说道镇南王正向南行。有一个讯息说镇南王携同女眷二人两位夫人在梓潼恶斗了一场似乎不分胜负。段誉心知这两位夫人一个是木婉清的母亲秦红棉另一个则是阿朱、阿紫的母亲阮星竹;论武功是秦红棉较高论智计则阮星竹占了上风有爹爹调和其间谅来不至有什么大事生。果然隔不了两天又有讯息传来两位夫人已言归于好和镇南王在一家酒楼中饮酒。玄天部向已镇南王示警告知他有厉害的对头要在前途加害。

    旅途之中段誉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商议过几次都觉镇南王的对头除了四大恶人之的段延庆外更无别人。段延庆武功奇高大理国除了保定帝本人外无人能敌如果他追上了镇南王确是大有可虑。眼前唯有加紧赶路与镇南王会齐众人合力才可与段延庆一斗。巴天石道:“咱们一见到段延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一拥而上给他个倚多为胜决不能再蹈小镜湖畔的覆辙让他和王爷单打独斗。”朱丹臣道:“正是。咱们这里有段世子、木姑娘、钟姑娘、王姑娘、你我二人再加上王爷和二位夫人以及华司徒、范司马、古大哥他们这些人又有灵鹫宫的姑娘们相助。人多势众就算杀不死段延庆总不能让他欺侮了咱们。”段誉点头道:“正是这个主意。”

    众人将到绵州时只听得前面马蹄声响两骑并驰而来。马上两个女子翻身下马叫道:“灵鹫宫属下玄天部参见大理段公子。”段誉忙即下马叫道:“两位辛苦了可见到了家父么?”右那中年妇女道:“启禀公子镇南王接到我们示警后已然改道东行说要兜个大圈再回大理以免遇上了对头。”

    段誉一听登时便放了心喜道:“如此甚好爹爹金玉之体何必去和凶徒厮拚?毒虫恶兽避之则吉却也不是怕了他。两位可知对头是谁?这讯息最初从何处得知?”

    那妇人道:“最初是菊剑姑娘听到另一个姑娘说的。那们姑娘名字叫做阿碧……”王语嫣喜:“原来是阿碧。我可好久没见到她了。”段誉接口:“啊是阿碧姑娘我认得她。她本来是慕容公子的侍婢。”

    那妇人道:“这就是了。菊剑姑娘说阿碧姑娘和她年纪差不我相貌美丽很讨人欢喜就是一口江南口音说话不大听得懂。阿碧姑娘是我们主人的师侄康广陵先生的弟子说起来跟我们灵鹫宫都是一家人。菊剑姑娘说到主人陪公子到皇宫中去招亲阿碧姑娘要赶去西夏和慕容公子相会。她说在途中听到讯息有个极厉害的人物要和镇南王爷为难。她说段公子待她很好要我们设法传报讯息。”

    段誉想起在姑苏遇见阿碧时的情景由于她和阿朱的牵引这才得和王语嫣相见这次又是她传讯心下感激问道:“这位阿碧姑娘这时在哪里?”

    那中年妇人道:“属下不知。段公子听梅剑姑娘的口气要和段王爷为难的那个对头着实厉害。因此梅剑姑娘不等主人下令便命玄天、朱天两部出动公子还须小心才好。”

    段誉道:“多谢大嫂费心尽力大嫂贵姓日后在下见到二哥也好提及。”那女人甚喜笑道:“我们玄天、朱天两部大伙儿一般办事公子不须提及贱名。公子爷有此好心小妇人多谢了!”说着和另一个女人裣衽行礼和旁人略一招呼上马而去。

    段誉问巴天石道:“巴叔叔你以为如何?”巴天石道:“王爷既已绕道东行咱们便迳自南下想来在成都一带便可遇上王爷。”段誉点头道:“甚是。”

    一行人南下过了绵州来到成都。绵官城繁华富庶甲于西南。段誉等在城中闲逛了几日不见段正游到来各人均想:“镇南王有两位夫人相伴一路上游山玩水大享温柔艳福自然是缓缓行而迟迟归。一回到大理便没这么逍遥快乐了。”

    一行人再向南行众人每行一步便近大理一步心中也宽了一分。一路上繁花似锦段誉与王语嫣按辔除行生怕木婉清、钟灵着恼也不敢太冷落了两位妹子。木婉清途中已告知钟灵段誉其实是自己兄长又说钟灵亦是段正淳所生二女改口以姊姊相称虽见段誉和王语嫣言笑晏晏神态亲密却也无可奈何亦只黯然惆怅而已。

    这一日傍晚将到杨柳场时天色陡变黄豆大的雨点猛洒下来众人忙催马疾行要找地方避雨。转过一排柳树但见小河边白墙黑瓦耸立着七八间屋宇众人大喜拍马奔近。只见屋檐下站着一个老汉背负着手正在观看天边越来越浓的乌云。

    朱丹臣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说道:“老丈请了在下一行行旅之人途中遇雨求在宝庄暂避还请行个方便。”那老汉:“好说好说却又有谁带着屋子出来赶路了?列位官人、姑娘请进。”朱丹臣听他说话语音清亮不是川南土音双目炯炯有神不禁心中一凛拱手:“如此多谢了。”

    众人进得门内朱丹臣指着段誉道:“这位是敝上余公子刚到成都探亲回来。这位是石老哥在下姓陈。不敢请问老丈贵姓。”那老流嘿嘿一笑:“老配姓贾。余公子石大哥陈大哥几位姑娘请到内堂喝杯清茶瞧这雨势。只怕还有得下呢。”段誉等听朱丹臣报了假姓便知事有蹊跷当下各人都留下了心。

    贾老者引着众人来到一间厢房之中。但见墙壁上挂着几幅字画陈设颇为雅洁不为乡人之居朱丹臣和巴天石相似以目更加留神。段誉见所挂字画均系出于欲手不敢再看。那贾老者:“我去命人冲茶。”朱丹臣道:“不敢麻烦老丈。”贾老者笑道:“只怕待慢了贵人。”说着转身出去掩上了门。

    房门一掩上门后便露出一幅画来画的是几株极大的山茶花一株银红娇艳欲滴一株全白干已半枯苍劲可喜。

    段誉一见登时心生喜悦但见书旁题了一行字道:“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云〓烁日蒸〓。”其中空了几个字。这一行字乃是录自“滇中茶花记”段誉本就熟记于胸茶花种类明明七十有二题词却写“七十有一”一瞥眼见桌上陈列着文房四宝忍不住提笔蘸墨在那“一”字上添了一横改为“二”字又在火字下加一“齐”字云字后加一“锦”字蒸字下加一“霞”字。

    一回之后便变成了:“大理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原来题字写的是褚遂良体段誉也依这字体书写竟是了无增改痕迹。

    钟灵拍手笑道:“你这么一题一幅画就完完全全更无亏缺了。”

    段誉放下笔不久贾老者推门进来又顺手掩上了门见到画中缺字已然补上当即鼓脸堆欢笑道:“贵客贵客小老儿这可失敬了。这幅画是我一个老朋友画的他记性不好题字时忘了几个字说要回家查书正次来时补上唉!不料他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从此不能再补。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叫老朽与我亡友完了一件心愿摆酒快摆酒!”一路叫嚷着出去。

    过不多时贾老者换了件崭新的茧绸长袍来请段誉等到厅上饮酒。众人向窗外瞧去但见大雨如倾满地千百条小溪流东西冲泻一时确也难以行走又见贾老者意诚推辞不得便来到厅上只见席上鲜鱼、腊肉、鸡鸭、蔬菜摆了十余碗。段誉等道谢入座。

    贾老者斟酒入杯笑道:“乡下土酿倒也不怎么呛口余公子小老儿本是江南人年轻时也学得一点儿粗浅武功和人争斗失手杀了两个仇家在故乡容身不得这才逃来四川。唉一住数十年却总记着家乡小老儿本乡的酒比这大曲醇些可没这么厉害。”一面说一面给众人斟酒。

    各人听他述说身世虽不尽信但听他自称身有武功却也大释心中疑窦又见他替各人斟酒后说道:“先干为敬!”。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干了更是放心便尽情吃喝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饮酒既少吃菜时也等贾老者先行下箸这才挟菜。

    酒饭罢眼见大雨不止贾老者又诚恳留客段誉等当晚便在庄中借宿。

    临睡之时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木姑娘今晚警醒着些儿这瞧这地方总是有些儿邪门。”木婉清点了点头当晚和衣躺在床上袖中扣了毒箭耳听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竟然毫无异状。

    众人盥洗罢见大雨已止当即向贾老者告别。贾老者直送出门外数十丈礼数甚是恭谨。众人远行之后都是啧啧称奇。巴天石道:“这贾老者到底是什么来历实在古怪这次我可猜不透啦。”朱丹臣道:“巴兄我猜这贾老儿本怀不良之意待见到公子填好了画中的缺字突然间神态有变。公子你想这幅画和几行题字却又有什么干系?”段誉摇头:“这两株山茶吗那也平常得紧。一株粉侯一株雪塔虽说是名种却也不是什么罕见之物。”众人猜不出来也就不再理会。

    钟灵笑道:“最好一路之上多遇到几幅缺了字画的画图咱们段公子一一填将起来大笑一挥便骗得两餐酒饭一晚住宿却不花半分钱。”众人都笑了起来。

    说也奇怪钟灵说的是一句玩笑言语不料旅途之中当真接二连三的出现了图画。图中所绘的必是山茶花有的题字有缺有的写错了字更有的是画上有枝无花或是有花无叶。段誉一见到便提笔添上一添之下。图画的主人总是出来殷勤相待美酒美食又不肯收受分文。

    巴天石和朱丹臣几次本番的设辞套问对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说道原来的画师未曾画得周全或是题字有缺多蒙段誉补足实是好生感激。段誉和钟灵是少年心性只觉好玩但盼缺笔的字画越多越好。王语嫣见段誉开心她也随着欢喜。木婉清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对方是好意也罢歹意也罢她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却越来越担忧见对方布置如此周密其中定有重大图谋偏生全然瞧不出半点端倪。

    巴朱二人每当对方殷勤相待之时总是细心查察看酒饭之中是否置有毒药。有些慢性毒药极难觉往往连服十余次这才毒。巴天石见多识广对方若是下毒须瞒不过他的眼去却始终见酒饭一无异状而且主人总是先饮先食以示无他。

    渐行渐南虽已十月上旬天时却也不冷一路上山林浓密长草丛生与北国西夏相较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一日傍晚将近草海一眼望出去无穷无尽都是青青野草左是一座大森林眼看数十里内并无人居。巴天石:“公子此处地势险恶咱们乘早找个地方住宿才好。”段誉点头道:“是啊今日是走不出这片草地了只不知什么地方可以借宿。”朱丹臣道:“草海中毒蚊、毒虫甚多又多瘴气。眼下桂花瘴刚过芙蓉瘴刚起两股瘴气混在一起毒性更烈倘若找不到宿地便在树林高处安身较好瘴气侵袭不到毒虫毒蚊也好。”

    当下一行人折而向左往树林中走去。王语嫣听朱丹臣说瘴气说得这般厉害问他桂花瘴、芙容瘴是什么东西。朱丹臣道:“瘴气是山野沼泽间的瘴气三间桃花瘴、五月榴花瘴最为厉害。其实瘴气都是一般时候不同便按月令时花给它取个名字。三五月间气候渐热毒虫毒蚊萌生是以为害最大。这时候已好得多了只不过这一带湿气极重草海中野草腐烂堆积瘴气必定凶猛。”王语嫣道:“嗯那么有茶花瘴没有?”段誉、巴天石等都笑了起来。朱丹臣道:“我们大理人最喜茶花可不将茶花和那讨厌的瘴气连在一起。”

    说话之间已进了林子。马蹄踏入烂泥一陷一拔行走甚是不便。巴天石道:“我瞧咱们不必再进去啦今晚就学鸟儿在高树上作巢安身等明日太阳出来瘴气渐清再行赶路。”王语嫣道:“太阳出来后瘴气便不怎样厉害了?”巴天石道:“正是。”

    钟灵突然指着东北角失声惊:“啊哟不好啦那边有瘴气升起来了那是什么瘴气?”各人顺着她手指瞧去果见有股云气袅袅在林间升起。

    巴天石道:“姑娘这是烧饭瘴。”钟灵担心道:“什么烧饭瘴?厉害不厉害?”巴天石笑道:“这不是瘴气是人家烧饭的炊烟。”果见那青烟中夹有黑气又有些白雾乃是软烟。众人都笑了起来精神为之一振都说道:“咱们找烧饭瘴去。”钟灵给各人笑得不好意思胀红了脸。王语嫣安慰她:“灵妹幸好你见到了这烧饭……烧饭的炊烟免了大家在树顶露宿。”

    一行人朝着炊烟走去来到近处只见林中搭着七八间木屋屋旁推满了木材显是伐木工人的住所。朱丹臣纵马上前大声道:“木场的大哥行道之人想在贵处借宿一晚成不成?”隔了半晌屋内并无应声朱丹臣又说了一遍仍无人答应。屋顶烟囱中的炊烟却仍不断冒出屋中定然有人。

    朱丹臣从怀中摸出可作兵刃的铁骨扇拿在手中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屋去。只见屋内一个人影也无却听到必剥必剥的木柴着火之声。朱丹臣走向后堂进入厨房只见灶下有个老妇正在烧火。朱丹臣道:“老婆婆这里还有旁人么?”那老妇茫然瞧着他似乎听而不闻。朱丹臣道:“便只你一个在这里么?”那老妇指指自己耳朵又指指嘴巴啊啊啊的叫了几声表示是个袭子又是哑巴。

    朱丹臣回到堂中段誉、木婉清等已在其余几间屋中查看一遍七八间木屋之中除了老妇人更无旁人。每间木板都有板床床上却无被褥看来这时候伐木工人并未开工。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绕了两圈察见并无异状。

    朱丹臣道:“这老婆婆又聋又哑没法跟她说话。王语嫣姑娘最能耐心还是请你跟她打个交道罢。”王语嫣笑着点头:“好我去试试。”她走进厨房跟那婆婆指手划脚取了一锭银子给她居然大致弄了个明白。众人待那婆婆煮好饭后向她讨了些米作饭木屋中无酒无肉大伙儿吃些干菜也就抵过了肚饥。

    巴天石道:“咱们就都在这间屋中睡别分散了。”当下男的睡在东边屋女的睡在西边。那老婆婆在中间房桌上点了一盏油灯。

    各人刚睡下忽听得中间房塔塔几声有人用火刀火石打火但打来打去打不着。巴天石开门出去见桌上油灯已熄黑暗中但听得嗒嗒声响那老婆婆不停的打火。巴天石取出怀中火刀火石嗒的一声便打着了火要借火刀火石指指厨房示意要去点火。巴天石交了给她入房安睡。

    过不多时却听得中间房塔塔塔塔之声又起段誉等闭眼刚要入睡给打火声吵得睁大眼来见壁缝中没火光透过来原来那油灯又熄了。朱丹臣笑道:“这老婆婆可老得背了。”本待不去理她但嗒嗒嗒之声始终不绝似乎倘若一晚打不着火她便要打一晚似的。朱丹臣听得不耐烦起来走到中间房中黑暗中朦朦胧胧的见那老婆婆手臂一起一落嗒嗒嗒的打火。朱丹臣取出自己的火刀火石塔的一声打着火点亮了油灯。那老婆婆笑了笑打了几个手势向他借火刀火石要到厨房中使用。朱丹臣借了给她自行入房。

    岂知过不多久。中间房的塔塔塔声音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都大为光火骂道:“这老婆子不知在捣什么鬼!”可是嗒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始终不停。巴天石跳了出去抢过她的火刀火石来打塔塔塔几下竟一点火星也无摸上去也不是自己的打火之具大声问道:“我的火刀、火石呢?”这句话一出口随即哑然失笑道:“我怎么向一个聋哑的老婆子脾气?”

    这时木婉清也出来了取出火刀火石道:“巴叔叔你要打火么?”巴天石道:“这老婆婆真是古怪一盏灯点了又熄熄了又点直搞了半夜。”接过火刀火石塔的一声打出火来点着了灯盏。那老婆婆似甚满意笑了一笑瞧着灯盏的火光。巴天石向木婉清道:“姑娘路上累了早些安歇吧。”便即回到房中。

    岂知过不到一盏茶时分那嗒嗒嗒、嗒嗒嗒的打火之声又响了起来。巴天石和朱丹臣同时从床上跃起都想抢将出去突然之间两人同时醒觉:“世人岂有这等古怪的老太婆?其中定有诡计。”

    两人轻轻一握手悄悄出房分从左右掩到那老婆婆身旁正要一扑而上突然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原来在灯盏旁打火的却是木婉清。两人立时收热。巴天石道:“姑娘是你?”木婉清道:“是啊我觉得这地方有点儿不对劲想点灯瞧瞧。”

    巴天石道:“我来打火。岂知嗒嗒嗒、嗒嗒嗒几声半点火星也打不出来。巴天石一惊叫:“这火石不对给那老婆了掉过了。”朱丹臣道:“快去找那婆子别让她走了。”木婉清奔向厨房巴朱二人追出木屋。但便在顷刻之间那老婆子已然不知去向。巴天石道:“别追远了保护公子要紧。”

    两人回到木屋段誉、王语嫣、钟灵也都已闻声而起。

    巴天石道:“谁有火刀火石!先点着了灯再说。”只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说道:“我的火灵火石给那老婆婆借去了。”却是王语嫣和钟灵。巴天石和朱丹臣暗暗叫苦:“咱们步步提防想不到还是在这里中了敌人诡计。”段誉从怀中取出火刀火石嗒嗒嗒的打了几下却那里打得着火?朱丹臣道:“公子那老婆子曾向你借来用过?”段誉道:“是那是在吃饭之前。她打了之后便即还我。”朱丹臣道:“火石给掉过了。”

    一时之时各人默不作声黑暗中但听得秋虫唧唧这一晚正当月尽夜星月无光。六人聚在屋中只朦朦胧胧的看到旁人的影子心中隐隐都感到周遭情景甚是凶险自从段誉在画中填字、贾老者殷勤相待以来六人就如给人蒙上了眼自不由主的走入一个茫无所知的境地明知敌人必是在暗中有所算计但用的是什么阴险毒计却半点端倪也瞧不出来。各人均想:“敌人如果一拥而出倒也痛快却这般鬼鬼崇崇令人全然无从提防。”

    木婉清道:“那老婆婆取出咱们的火石去用意是叫咱们不能点灯他们便可在黑暗中施行诡计。”钟灵突然尖声惊叫说道:“我最怕他们在黑暗中放蜈蚣、毒蚁来咬我!”巴天石心中一凛说道:“黑暗中若有细小毒物来袭确是防不胜防。”段誉道:“咱们还是出去躲在树上。”朱丹臣道:“只怕树上已先放了毒物。”钟灵又是“啊”的一声捉住了木婉清的手臂。巴天石道:“姑娘别怕咱们点起火来再说。”钟灵:“没了火石怎么点火?”巴卫石:“敌人是何用意现下难知。但他们既要咱们没火咱们偏偏生起火来想来总是不错。”

    他说着转身走入厨房取过两块木柴出来交给朱丹臣:“朱兄弟把木柴弄成木屑越细越好。”朱丹臣一听立即会意道:“不错咱们岂能束手待攻?”从怀中取出匕将木柴一片片的削了下来。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一起动手各取匕小刀把木片切的切斩的斩碾的碾弄成极细的木屑。段誉叹道:“可惜我没天龙寺枯荣师祖的神功否则内力到位木屑立时起火便是那鸠摩智也有这等本事。”其实这时他体内所积蓄的内力已远在枯荣大师和鸠摩智之上只不会运用而已。

    几人不停手的将木粒碾成细粒心中都惴惴不安谁也不说话只留神倾听外边动静均想:“这老婆婆骗了咱们的火石去决不会停留多久只怕立时就会动。”

    巴天石摸到木屑已有饭碗般大一堆当即拨成一推拿几张火煤纸放在其中将自己单刀执在左手借过钟灵的单刀右手执住了突然间双手一合铮的一声双刀刀背相撞火星四溅火花溅到木屑之中便烧了起来只可惜一烧即灭未能燃着纸媒众人叹息声中巴天石双刀连撞铮铮之声不绝撞到十余下时纸媒终于烧了起来。

    段誉等大声欢呼将纸媒拿去点着了油灯。朱丹臣怕一盏灯被风吹熄将厨房和两边厢房中的油灯都取了出来点着了。火焰微弱照得各人脸上绿油油地而且烟气极重闻在鼻中很不舒服。但好不容易点着了火各人精神都为之一振似是打了个胜仗。

    木屋甚是简陋门缝之中不断有风吹进。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中各按兵刃侧耳倾听。但听得清风动树虫声应和此外更无异状。

    巴天石见良久并无动静在木屋各处仔细查察见几条柱子上都包了草席外面用草绳绑住了依稀记得初进木屋时并非如此当即扯断草绳草席跌落。段誉见两条柱子上雕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春沟水动茶花〓”下联是:“夏谷〓生荔枝红”。每一句联语中都缺了一字。转过身来见朱丹臣已扯下另外两条柱上所包的草席露出柱上刻着的一副对联:“青裙玉〓如相识九〓茶花满路开”。

    段誉道:“我一路填字到此是祸是福那也不去说他。他们在柱上包了草席显是不想让我见到对联咱们总之是反其道而行且看对方到底是何计较。”当即伸手出去但听得嗤嗤声响已在对联的“花”字下写了个“白”字在“谷”字下写了个“灵”字变成“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一副完全的对联。他内力深厚指力到处木屑纷纷而落。钟灵拍手笑道:“早知如此你用手指在木头上划几划就有了木屑却不用咱们忙了这一阵子啦。”

    只见他又在那边填上了缺字口中低吟:“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一面摇头摆脑的吟诗一面斜眼瞧着王语嫣。王语嫣俏脸生霞将头转了开去。

    钟灵:“这些木材是什么树上来的可香得紧!”各人嗅了几下都觉从段誉手指划破的刻痕之中透出极馥郁的花香似桂花不是桂花似玫瑰又不是玫瑰。段誉也:“好香!”只觉那香气越来越浓闻后心意舒服精神为之一爽。

    朱丹臣倏地变色说道:“不对这香气只怕有毒大家塞住鼻孔。”众人听他一言提醒急忙或取手帕或以衣袖按住了口鼻但这时早已将香气吸入了不少如是毒气该当头晕目眩、心头烦恶然而全无不舒之感。

    过了半晌各人气息不畅忍不柱张口呼吸却仍全无异状。各人慢慢放开了按住口鼻的手纷纷议论猜不透敌人的半分用意。

    又过好一会忽然间听到一阵嗡嗡声音。木婉清一惊叫道:“啊哟!毒了我耳朵中有怪声。”钟灵:“我也有。”巴天石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象是有一大群蜜蜂飞来。”果然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

    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从来没听说过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时间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听嗡嗡之声渐响而近就像是无数只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舞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语嫣紧紧握住段誉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虽然早知暗中必有敌人隐伏但万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出如此可怖的啸声。

    突然间拍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跟着拍拍拍拍的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去开窗忽听得屋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叫道:“蜜蜂刺马!”朱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撕下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成万只蜜蜂冲进屋来。钟灵和王语嫣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拉入屋中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满屋已都是蜜蜂。这些蜜蜂一进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来下不等。朱丹臣张开摺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打。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四人也都忍痛扑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中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般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人乱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尽数打死。钟灵和王语嫣都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拍拍之声密如聚雨不知从几千万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骇然变色一时也不及理会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在木屋的各处空隙塞好。

    六人身上、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狼狈之极。段誉道:“幸好这里有木屋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千万万只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这些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得头顶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石落在屋顶。屋顶椽子格格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格格之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

    段誉忙将王语嫣抱在怀里护住她头脸。但听得嗡嗡之声震耳欲聋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盖住了脸孔。霎时间手上、脚上、臂上、脚上万针攒刺过得一会六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莽牯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饲养尾针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给迷倒了。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知觉便即伸手去揽王语嫣但手臂固然动弹不得同时也察觉到王语嫣已不在怀中。他睁开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双脚已被牢牢缚住眼睛也给用黑布蒙住口中给塞了个大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了只觉周身肌肤上有无数小点疼痛异常自是给蜜蜂刺过之处又察觉是在地下到底身在何处距晕去已有多少时候却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道:“婢子一切遵依小姐吩咐办事没出半点差池。”那女子:“哼我瞧这中间定有古怪。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西川而来为什么突然折而向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却都教这小狗吃了。”

    段誉心知她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小狗”那也不必客气当然便是段誉区区在下了。这女子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重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

    那老妇:“段王爷这次来到中原逗留时日已经不少中途折而向东……”那女子怒道:“你还叫他段王爷?”那老妇:“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在年纪大了……”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是。”那女子轻轻叹了口气黯然:“他……他现下年纪大了……”声音中不胜凄楚惆怅之情。

    段誉登时大为宽心寻思:“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一位旧相好。她来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她安排下毒蜂之计本来是想擒住爹爹的却教我误打误撞的闹了个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痛下毒手。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她说话的。”

    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在各处各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缺字缺笑你说那小狗全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记熟在胸?当真便有这么巧?”那老妇:“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也没什么希奇?”那女子怒道:“刀白凤这贱婢是个蛮夷女子她会生这样聪明的儿子?我说什么也不信。”

    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声指斥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那里得出声音?

    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你……你还是饶了这年青人吧。咱们‘醉人蜂’给他吃了这么大苦头也够他受的了。”那女子尖声道:“你说叫他饶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万剐之后才饶了他。”

    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什么你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做‘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来这许多蜜蜂只是追着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钟夫人两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舅妈甥儿叩见。”

    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十八下乱成一片当进曼陀山庄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或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姑苏茶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子为什么偏偏取名叫“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别的花奔又是什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便和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弟子给王夫人擒住了他不是大理人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结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娘娶来为妻。那公主不答允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道:“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那公子求道:“掘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曾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的品种之时提及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美人抓破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也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大触王夫人大怒骂他:“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来辱我?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掀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那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更无别般言语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情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苦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花有什么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将埋当然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个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他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为了什么缘由一时却说不出来总觉得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吧?”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严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什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容家是慕容的我们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什么干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跟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那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心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已经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什么屁!”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念半点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妈又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着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天大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什么天大的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语嫣终究是好事多磨她母亲竟说‘万万不可’!”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责竟然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说一句。

    段誉心下只道:“包三哥包三步包三爷包三太爷求求你快与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那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也不作声了。原来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不靓只因包不同数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属王夫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起脾气来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复官你来找我又安了什么心眼儿啦?又想来算计我什么东西了?”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是来算计你什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你早惦记着我些舅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般凄凉了。”慕容复笑道:“舅妈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甥儿说甥儿包你称心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成她猜得到八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到过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跟甥儿说要不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红!”

    王夫人颤声道:“你说我怎么能见得到他?”慕容复道:“舅妈花了不少心血要擒住此人不料还是棋差一着给他躲了过去。甥儿心想见到他虽然不难却也没什么用处。终须将他擒住要他服服贴贴的听舅妈吩咐那才是道理。舅妈要他东他不敢西;舅妈要他画眉毛他不敢楷给你搽胭脂。”最后两句话已大有轻薄之意但王夫人心情激荡丝毫不以为忤叹了口气道:“我这圈套策划得如此周密还是给他躲过了。我可再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啦。”

    慕容复道:“甥儿却知道此人的所在舅妈如信得过我将那圈套的详情跟甥儿说说说不定我有点儿计较。”

    王夫人道:“咱们说什么总是一家人有什么信不过的?这一次我所使的是个‘醉人蜂’之计。我在曼陀山庄养了几百窝蜜蜂庄上除了茶花之外更无别种花卉。山庄远离6地岛上的蜜蜂也不会飞到另处去采蜜。”慕容复道:“是了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不喜其它花卉的香气。”王夫人道:“调养这窝蜜蜂可费了我十几年心血。我在蜂儿所食的蜂蜜之中逐步加入麻药再加入另一种药物这醉人蜂刺了人之后便会将人麻倒令人四五日不省人事。”

    段誉心下一惊:“难道我已晕倒了四五日?”

    慕容复道:“舅妈的神计妙算当真是人所难及却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

    王夫人道:“这须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加入一种药物。这药物并无毒性无色无臭却略带苦味因此不能一能给人大量服食。你想这人自己固是鬼精灵他手下的奴才又多聪明才智才辈要用迷药、毒药什么对付他那是万万办不到的。因此我定下计罗派人沿路供他酒饭暗中掺入这些药物。”

    段誉登时醒悟:“原来一路上这许多字画均有缺笔缺字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写的他填得不错王夫人埋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爷将掺入药物的酒饭送将上来。”

    王夫人道:“不料阴错阳差那个人去了别处这人的儿子却闻了来。这小鬼头将老子的诗词歌赋都熟记在心当然也是个风流好色、放荡无行的浪子了。这小鬼一路上将字画中的缺笔都填对了大吃大喝替他老子把掺药酒饭喝了个饱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木屋里灯盏的灯油都是预先放了药料的在木柱之中我又藏了药料待那小鬼弄破柱子几种药料的香气一掺合便引得醉人蜂进去了。唉我的策划一点儿也没错来的人却错了。这小鬼坏了我的大事!哼我不将他斩成十七八块难泄我心头之恨。”

    段誉听她语气如此怨毒不禁怵然生惧又想:“她的圈套部署也当真周密竟在柱中暗藏药粉引得我去填写对联中的缺字刺破柱子药粉便散了出来。唉段誉啊段誉!你一步步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居然瞧不出半点端倪当真是胡涂透顶了。”但转念又想:“我一路上填写字画中的缺笑缺字王夫人的爪牙便将我当作了爹爹全副精神贯注在我身上爹爹竟因此脱险。我代爹爹担当大祸又有什么可怨的?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言念及此颇觉坦然但不禁又想:“王夫人擒住了我要将我斩成十七八块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反会千依百顺的侍候他。我父子二人的遭际可大大不同了。”

    只听得王夫人恨恨连声说道:“我要这婢子装成个聋哑老妇主持大局她又不是不认得那人到头来居然闹出这大笑话来。”

    那老妇辩道:“小姐婢子早向你禀告过了。我见来人中并无段公子在内便将他们火刀火石都骗了来好让我们点不着油灯婢子再用草席将柱子上的对联都遮住了使得不致引醉人蜂进屋。谁知这些人硬要自讨苦吃终于还是生着了火见到了对联。”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是你不中用。”

    段誉心道:“这老婆婆骗去我们的火刀火石用草席包住柱子原来倒是为了我们好真正料想不到。”

    慕容复道:“舅妈这些醉人蜂刺过人后便不能再用了么?”王夫人道:“蜂子刺过人之后过不多久便死。可是我养的蜂子成千上万少了几百只又有什么干系?”慕容复拍手:“那就行啊。先拿了小了再拿老的又有何妨?甥儿心想倘若将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或是兵刃用物什么的拿去给舅妈那个……那……那个人瞧瞧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只怕倒也不难。”

    王夫人“啊”的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甥儿毕竟你是年轻人脑子灵。舅妈一个计策没成功心下懊丧不已就没去想下一步棋子。对对他父子情深知道儿子落入了我手里定然会赶来相救那时再使醉人蜂之计也还不迟。”

    慕容复笑道:“到了那时候就算没蜜蜂儿只怕也不打紧。舅妈在酒中放上些迷药要他喝上三杯还怕他推三阻四?其实只要他见到了舅妈的花容月貌又用得着什么醉人蜂、什么迷晕药?他那里还有不大醉大晕的?”

    王夫人呸的一声骂道:“浑上子跟舅妈没上没下的胡说!”但想到和段正淳相见劝他喝酒的情景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魂皆酥甜腻腻的道:“对不错咱们便是这个主意。”

    慕容复道:“舅妈你外甥出的这个主意还不错吧?”王夫人笑道:“倘若这件事不出岔子舅妈自然忘不了你的好处。咱们第一步须得查明这没良心的现下到了那里。”慕容复道:“甥儿倒也听到了这风声不过这件事中间却还有个老大难处。”王夫人皱眉道:“有什么难处?你便爱吞吞吐吐的卖关子。”慕容复道:“这个人刻下被人擒住了性命已在旦危之间。”

    呛啷一声王夫人衣袖带动花碗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段誉也是大吃一惊若不是口中给塞了麻核已然叫出声来。

    王夫人颤声道:“是……是给谁擒住了?你怎不早说?咱们好歹得想个法儿去救他出来。”慕容复摇头:“妈舅妈对头的武功极强甥儿万万不是他的敌手。咱们只可智取不可力敌。”王夫人听他语气似乎并非时机紧迫凶险万分又稍宽心连问:“怎样智取?又怎生智取法?”

    慕容复道:“舅妈的醉人蜂之计还是可以再使一次。只须换几条木柱将柱上的字刻过几个比如说刻上‘大理国当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那人一见之下必定心中大怒伸指将‘保定帝段正明’的字样抹去药气便又从柱中散出来了。”

    王夫人道:“你说擒住他的是那个和段正明争大理国皇位、叫什么段延庆的。”

    慕容复道:“正是!”

    王夫人惊:“他……他……他落入了段延庆之手定然凶多吉少。段延庆时时刻刻在想害死他说不定……说不定这时候已经将他……将他处死了。”

    慕容复道:“舅妈不须过虑这其中有个重大关节你还没想到。”王夫人道:“什么重大关节?”LL:“现下大理国的皇帝是段正明。你那位段公子早就封为皇太弟大理国臣民众所周知。段正明轻徭薄赋勤政爱民百姓都说他是圣明天子镇南王人缘也很不错这皇位是极难摇动了。段延庆要杀他固是一举手之劳但一刀下去大理势必大乱这大理国皇帝的宝座段延庆却未必能坐得下去。”

    王夫人道:“这倒也有点道理你却又怎么知道?”慕容复道:“有些是甥儿听来的有些是推想出来的。”王夫人道:“你一生一世便在想做皇帝这中间的关节自然揣摩得清清楚楚了。”

    慕容复道:“舅妈过奖了。但甥儿料想这段延庆擒住了镇南王决不会立即将他杀死定要设法让他先行登基为帝然后再禅位给他段延庆。这样便名正言顺大理国群臣军民就都没有异言。”王夫人问:“怎样名正言顺?”慕容复道:“段延庆的父亲原是大理国皇帝只因奸臣篡位段延庆在混乱中不知去向段正明才做上了皇帝。段延庆是货真价实的‘延庆太了’在大理国是人人都知道的。镇南王登基为帝他又没有后嗣将段延庆立为皇太弟可说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

    王夫人奇道:“他……他……他明明有个儿子怎么说没有后嗣?”慕容复笑道:“舅妈说过的话自己转眼便忘了你不是说要将这姓段的小子斩成十七八块么?世上总不会有个十七八块的皇太子吧?”王夫人喜道:“对!对!这刀白凤那贱婢生的野杂种留在世上教我想起了便生气。”

    段誉只想:“今番当真是凶多吉少了。语嫣却又不知到了何处?否则王夫人瞧在女儿面上说不定能饶我一命。”

    王夫人道:“既然他眼下并无性命之忧我就放心了。我可不许他去做什么大理国的劳什子皇帝。我要他随我去曼陀山庄。”慕容复道:“镇南王禅位之后当然要跟舅妈去曼陀山庄那进候便要他留在大理他固然没趣段延庆也必容他不得岂肯留下这个祸胎?不过镇南王嘛这皇帝的宝座总是要坐一坐的十天也好半月也好总得过一过桥再抽了他的板。否则段延庆也不答应。”王夫人道:“呸!他答不答应关我什么事?咱们拿住了段延庆求出段公子后先把段延庆一刀砍了又去管他什么答应不答应?”

    慕容复叹了口气:“舅妈我忘了一件事咱们可还没将段延庆拿住这中间还差了这么老大一截。”王夫人道:“他在哪里你当然是知道的了。好甥儿你的脾气舅妈难道还有不明白了?你帮我做成这件事到底要什么酬谢?咱们先小人后君子你爽爽快快的先说出来吧。”慕容复道:“咱们是亲骨肉甥儿给舅妈出点力气那里还能计什么酬谢的?甥儿是尽力而为什么酬谢都不要。”

    王夫人道:“你现下不说事后再提那时我若不答允你可别来抱怨。”

    慕容复笑道:“甥儿说过不要酬谢便是不要酬谢。那时候如果你心中欢喜赏我几万两黄金或者琅〓阁中的几部武学秘典也就成了。”

    王夫人哼了一声说道:“你要黄金使费只要向我来取我又怎会不给?你要看琅〓阁中的武经秘要那更是欢迎之不暇我只愁你不务正业不求上进。真不知你这小子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好吧!咱们怎生去擒段延庆怎生救人你的主意怎样?”

    慕容复道:“第一步是要段延庆带了镇南王到草海木屋中去是不是?”王夫人道:“是啊佻有什么法子能将段延庆引到草海木屋中去?”慕容复道:“这件事很容易段延庆想做大理国皇帝必须办妥两件事。第一擒住段正淳逼他答允禅位;第二杀了段誉要段正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段延庆第一件事已办妥了已擒住了段正淳。段誉那小子可还活在世上。咱们拿段誉的随身事物去给段正淳瞧瞧段正淳当然想救儿子段延庆便带着他来了。所以啊舅妈擒住这段小子半点也没擒错了那是应有之着叫做不装香饵钓不着金鳌。”

    王夫人笑道:“你说这段小子是香饵?”慕容复笑道:“我瞧他一半儿香有一半儿臭。”王夫人:“却是如何?”慕容复道:“镇南王生的一半是香的。镇南王妃那贱人生的一半定然是臭的。”

    王夫人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子油嘴滑舌便会讨舅妈的欢喜。”

    慕容复笑道:“甥儿索性快马加鞭早一日办成此事好让舅妈早一日欢喜。舅妈你把那小子叫出来吧。”王夫人道:“他给醉人蜂刺了后至少再过三日方能醒转这小子便在墙壁要不然咱们这么大声说话都教他给听去了。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这……这镇南王虽然没良心却算得是一条硬汉段延庆怎能逼得他答允禅位?莫非加以酪刑让他……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吗?”说到这里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之情。

    慕容复叹了口气说道:“舅妈这件事嘛你也就这必问了甥儿说了你听了只有生气。”王夫人急道:“快说快说卖什么关子?”慕容复叹道:“我说大理姓段的没良心这话确是不错的。舅妈这般的容貌文武双全打着灯笼找遍了天下却又那里找得着第二个了?这姓段的前生不知修了什么福居然得到舅妈垂青那就该当专心不二的侍候你啦岂知……唉天下便有这等不知好歹的胡涂虫有福不会享不爱月里嫦娥却去爱在烂泥里打滚的母猪……”

    王夫人怒道:“你说他……他……这没良心的又和旁的女子混在一起啦?是谁?是谁?”慕容复道:“这种低三下四的贱女子便跟舅妈提鞋儿也不配左右不过是张三的老婆李四的闺女舅妈没的失了身份犯不着为这种女子生气。”

    王夫人大怒将桌拍的砰砰大响大声道:“快说!这女子他丢下了我回大理去做他的王爷我并不怪他。他家中有妻子我也不怪他谁教我识得他之时他已是有妇之夫呢?可是他……可是他……你说他又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那是谁?那是谁?”

    段誉在邻室听得她如此大雷霆不由得胆战心惊心想:“语嫣多么温柔和顺她妈妈却怎地这般厉害?爹爹能跟她相好倒是不易。”转念又想:“爹爹那些旧情人个个脾气古怪。秦阿姨叫女儿来杀我妈妈。阮阿姨生下这样一个阿紫妹妹她自己的脾气多半也好不了。甘阿姨明明嫁了钟万仇却又跟我爹爹藕断丝连的。丐帮马副帮主的老婆更是乖乖不得了。就说这妈妈吧她不肯和爹爹同住要到城外道观中去出家做道姑连皇伯父、皇伯母苦劝也是无用。唉怎地我连妈妈也编排上了?”

    慕容复道:“舅妈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你歇一歇甥儿慢慢说给你听。”

    王夫人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了段延庆捉住了这段小子的一个贱女人逼他答允做了皇帝后禅位若不答允便要为难这贱女人是不是?这姓段的小子的臭脾气我还有不明白了?别人硬逼他答允什么便钢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是宁死不屈可是一碰到他心爱的女人啊他就什么都答允了连自己性命也不要了。哼这贱女人模样儿生得怎样?这狐媚子不知用什么手段将他迷上了。快说这贱女人是谁?”

    慕容复道:“舅妈我说便说了你别生气贱女人可不止一个。”王夫人又惊又怒砰的一声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道:“什么?难道有两个?”慕容复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也不止两个!”

    王夫人惊怒愈甚:“什么?他在旅途之中还是这般拈花惹草一个已不足还携带了两个、三个?”

    慕容复摇摇头:“眼下一共有四个女人陪伴着他。舅妈你又何必生气?日后他做了皇帝三宫六院要多少有多少。就算大理是小国不能和大宋、大辽相比后宫佳丽没有三千三百总是有的。”

    王夫人骂道:“呸呸!我就因此不许他做皇帝。你说那四个贱女人是谁?”

    段誉也觉奇怪他只知秦红绵、阮星竹两人陪着父亲怎地又多了两个女子出来?

    只听慕容复道:“一个姓秦一个姓阮……”王夫人道:“哼秦红棉和阮星竹这两只孤狸精又跟他缠在一起了。”慕容复道:“还有一个却是有夫之妇我听得他们叫他钟夫人好像是出来寻找女儿的。这位钟夫人倒是规规矩矩的对镇南王始终不假丝毫词色镇南王对她也是以礼相待不过老是眉开眼笑的叫她:“宝宝宝宝!”叫得好不亲热。”王夫人怒道:“是甘宝宝这贱人什么‘以礼相待’?假撇清做戏罢啦要是真的规规矩矩该当离得远远的才是怎么又混在一块儿?第四个贱女子是谁?”

    慕容复道:“这第四个却不是贱女子她是镇南王的元配正室镇南王妃。”

    段誉和王夫人都是大吃一惊。段誉心道:“怎么妈妈也来了?”王夫人“啊”的一声显是大出意料之外。

    慕容复笑道:“舅妈觉得奇怪么?其实你再想一起一点也不奇怪了。镇南王离大理后年余不归中原艳女如花既有你舅妈这般美人儿更有秦红棉、阮星竹那些骚狐狸镇南王妃岂能放得了心?”

    王夫人“呸”了一声:“你拿我去跟那些骚狐狸相提并论!这四个女人现在仍是跟他在一起?”

    慕容复笑道:“舅妈放心双凤驿边红沙滩上一场恶斗镇南王全军覆灭给段延庆一网打尽男男女女都教他给点中了穴道尽数擒获。段延庆只顾对付镇南王一行却未留神到我躲在一旁瞧了个清清楚楚。甥儿快马加鞭赶在他们头上一百余里。舅妈事不宜迟咱们一面去布置醉人蜂和迷药一面派人去引段延庆……”

    这“庆”字刚说出口突然远处有个极尖锐、极难听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早就来啦引我倒也不必醉人蜂和迷药却须好好布置才是。”

第四十八章 王孙落魄 怎生消得 杨枝玉露

    这声音少说也在十余丈外但传入王夫人和慕容复的耳鼓却是近如咫尺一般。两人脸色陡变只听得屋外内波恶、包不同齐声呼喝向声音来处冲去。慕容复闪到门口。月光下青影晃动跟着一条灰影、一条黄影从旁抢了过去正是邓百川和公冶乾分从左右夹击。

    段延庆左杖拄地右杖横掠而出分点邓百川和公冶乾二人嗤嗤嗤几声霎时间递出了七下杀手。邓百川勉力对付公冶乾支持不住倒退了两步。包不同和风波恶二人回身杀转。段延庆以一敌四仍是游刃有余大占上风。

    慕容复抽出腰间长剑冷森森幻起一团青光向段延庆刺去。段延庆受五人围攻慕容复更是一流高手但他杖影飘飘出招仍是凌厉之极。

    当年王夫人和段正淳热恋之极花前月下除了山盟海誓之外不免也谈及武功段正淳曾将一阳指、段氏剑法等等武功一一试演。此刻王夫人见段延庆所使招数宛如段郎当年怎不伤心?她想段郎为此人所擒多半使在附近何不乘机去将段郎救了出来?她正要向屋外山后寻去陡然间听得风波恶一声大叫。

    只见风波恶卧在地下段延庆右手钢杖在他身后一尺处划来划去却不击他要害。慕容复、邓百川等兵刃递向段延庆均被他钢杖拨开。这情势甚是明显段延庆如要取风波恶性命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暂且手下留情而已。

    慕容复倏地向后跞开叫道:“且住!”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同时跃开。慕容复道:“段先生多谢你手下留情。你我本来并无仇怨自今以后姑苏慕容氏对你甘拜下风。

    风波恶叫道:“姓风的学艺不精一条性命打什么紧?公子爷你千万不可为了姓风的而认输。”段延庆喉间咕咕一笑说道:“姓风的倒是条好汉子!”撤开钢仗。

    风波恶一个“鲤鱼打挺”呼的一声跃起单刀向段延庆头顶猛壁下来叫道:“吃我一刀!”段延庆钢仗上举往他单刀上一黏。风波恶中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震向手掌单刀登时脱手跟着腰间一痛已将对方栏腰一杖挑出十余丈外。段延庆右手微斜内力自钢杖传上单刀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去单刀已被震成十余截相互撞击四散飞开。慕容复、王夫人等分别纵高伏底闪避心下均各骇然。

    慕容复拱手:“段先生神功盖世佩服佩服。咱们就此化敌为友如何?”

    段延庆道:“适才你说要布置醉人蜂来害我此刻比拚不敌却又要出什么主意了?”

    慕容复道:“你我二人倘能携手共谋实有大大的好意。延庆太子你是大理国嫡系储君皇帝的宝座给人家夺了去怎地不想法子抢回来?”段延庆怪目斜睨阴恻恻地道:“这跟你有什么干系??慕容复道:“你要做大理国皇帝非得我相助不可。”慕容复一声冷笑说道:“我不信你肯助我。只怕你恨不得一剑将我杀了。”

    慕容复道:“我要助你做大理国皇帝乃是为自己打算。第一我恨死段誉那小子。他在少室山逼得我险些自刎令慕容氏在武林中几无立足之地。我定要制段誉这小子的死命助你夺得皇位以泄我恶气。第二你做了大理国皇帝后我另行有事盼你相助。”

    段延庆明知慕容复机警多智对己不怀好意但听他如此说倒也信了七八分。当日段誉在少室山上以六脉神剑逼得慕容复狼狈不堪段延庆亲眼目睹。他忆及此事登时心下极是不安。他虽将段正淳擒住但自忖决非段誉六脉神剑的对手倘若狭路相逢动起手来非丧命于段誉的无形剑气之下不可唯一对付之策只是以段正淳夫妇的性命作为要胁再设法制服段誉可是也无多大把握于是问道:“阁下并非段誉对手却以何法制他?”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说道:“不能力敌便当智取。总而言之段誉那小子由在下擒到交给阁下处置便是。”

    段延庆大喜他一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段誉武功太强自己敌他不过慕容复能将之擒获自是去了自己最大的祸患但想只怕慕容复大言欺骗别轻易上了他的当说道:“你说能擒到段誉岂不知空想无益、空言无凭?”

    慕容复微微一笑说道:“这位王夫人是在下的舅母段誉这小子已为我舅母所擒。她正想用这小子来和阁下换一个人咱们所以要引阁下来其意便在于此。”

    这时王夫人游目四顾正在寻找段正淳的所在听到慕容复的说话便即回过身来。

    段延庆喉腹之间叽叽咕咕的说道:“不知夫人要换哪一个人?”

    王夫人脸上微微一红她心中日思夜想、念兹在兹的便是段正淳一人可是她以孀居之身公然向旁人吐露心意究属不便一时甚觉难以对答。

    慕容复道:“段誉这小子的父亲段正淳当年得罪了我舅母委实仇深似海。我舅母要阁下答允一句话待阁下受禅大理皇位之后须将段正淳交与我舅母那时是杀是剐、油煎火焚一凭我舅母处置。”

    段延庆哈哈一笑心道:“他禅位之后我原要将他处死你代我动手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但觉此事来得太过容易又恐其中有诈又问:“慕容公子你说待我登基之后有事求我相助却不知是否在下力所能及请你言明在先以免在下日后无法办到成为无信的小人。”

    慕容复道:“段殿下既出此言在下便一万个信得过你了。咱们既要做成这件大交易在下心中有事自也不必瞒你。姑苏慕容氏乃当年大燕皇裔我慕容氏列祖列宗遗训务以兴复大燕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等殿下正位为大理国君之后慕容复要向大理国主借兵一万粮饷称足以为兴复大燕之用。”

    慕容复是大燕皇裔一事当慕容博在少室山下阻止慕容复自刎之时段延庆冷眼旁观已猜中了十之七八再听慕容复居然将这么一个大秘密向自己吐露足见其意甚诚寻思:“他要兴复燕国势必同时与大宋、大辽为敌。我大理小国寡民自保尚嫌不足如何可向大国启衅?何况我初为国君人心未定更不可擅兴战祸。也罢此刻我假意答允到那时将他除去便是岂不知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便道:“大理国小民贫一万兵员仓猝难以毕集五千之数自当供足下驱使。但愿大功告成。大燕、大理永为兄弟婚姻之国。”

    慕容复深深下拜垂涕说道:“慕容复若得恢复祖宗基业世世代代为大理屏藩决不敢忘了陛下的大恩大德。”

    段延庆听他居然改口称自己为“陛下”不禁大喜又听他说到后来语带呜咽实是感极而泣忙伸手扶起说道:“公子不须多礼不知段誉那小子却在何处?”

    慕容复尚未回答王夫人抢上两步问:“段正淳那厮却又在何处??慕容复道:“陛下请你带同随从到我舅母寓所暂歇。段誉已然缚定当即奉上。”

    段延庆喜道:“如此甚好。”突然之间一阵尖啸声从他腹中出。

    王夫人一惊只听得远处蹄声隐隐车声隆隆几辆骡车向这边驰来。过不多时便见四人乘着马押着三辆大车自大道中奔至。王夫人身形一晃便即抢了上去心中只道段正淳必在车中再也忍耐不住掠过两匹马伸手去揭第一辆大车的车帷。

    突然之间眼前多了一个阔嘴细眼、大耳秃顶的人头。那人头嘶声喝道:“干什么?”王夫人大吃一惊纵身跃开这才看清这丑脸人手拿鞭子却是赶车的车夫。

    段延庆道:“三弟这位是王夫人咱们同到她庄上歇歇。车中那些客人也都带了进去吧!”那车夫正是南海鳄神。

    大车的车帷揭开颤巍巍的走下一人。

    王夫人见这人容色憔悴穿着一件满是皱纹的绸袍正是她无日不思的段郎。她胸口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抢上前去叫道:“段……段……你……你好!”

    段正淳听到声音心下已是大惊回过头来见到王夫人更是脸色大变。他在各处欠下不少风流债众债主之中以王夫人最是难缠。秦红绵、阮星竹等人不过要他陪伴在侧便已心满意足这王夫人却死皮赖活、出拳动刀定要逼他去杀了原配刀白凤再娶她为妻。这件事段正淳如何能允?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只好来个不告而别溜之大吉万没想到自己正当处境最是窘迫之际偏偏又遇上了她。

    段正淳虽然用情不专但对每一个情人却也都真诚相待一凛之下立时便为王夫人着想叫道:“阿萝快走!这青袍老者是个大恶人别落在他手中。”身子微侧挡在王夫人与段延庆之间连声催促:“快走!快走!”其实他早被段延庆点了重穴举步也已艰难之极哪里还有什么力量来保护王夫人?”

    这声“阿锣”一叫而关怀爱护之情确又出于至诚王夫人满腔怨愤霎时之间化为万缕柔情只是在段延庆与甥儿跟前无论如何不能流露当下冷哼一声说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是大恶人难道你是大好人么?”转面向段延庆道:“殿下请!”

    段延庆素知段正淳的性子此刻见到他的举动神色显是对王夫人有爱无恨而王夫人对他即使有所怨怼也多半是情多于仇寻思:“这二人之间关系大非寻常可别上了他们的当。”他艺高人胆大却也丝毫不惧凛然走进了屋中。

    那是王夫人特寺为了擒拿段正淳而购置的一座院子建构着实不少进庄门后便是一座大院子种满了茶花月光下花影婆娑甚为雅洁。

    段正淳见了茶花布置的情状宛然便是当年和王夫人在姑苏双宿双飞的花园一模一样胸口一酸低声道:“原来……原来是你的住所。”王夫人冷笑道:“你认出来了么?”段正淳低声:“认了出来了。我恨不得当年便和你双双终老于姑苏曼陀山庄……”

    南海鳄神和云中鹤将后面二辆大车中的俘虏也都引了进来。一辆车中是刀白凤、钟夫人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四个女子另一辆中是范骅等三个大理臣工和崔百泉、过彦之两个客卿。九人也均被段延庆点了重穴。

    原来段正淳派遣巴天石和朱丹臣护送段誉赴西夏求亲不久便接到保定帝御使送来的谕旨命他克日回归大理登基接位保定帝自己要赴天龙寺出家。大理国皇室崇信佛法历代君主到晚年避位为僧者甚众是以段正淳奉到谕旨之时虽心中伤感却不以为奇当即携同秦红棉、阮星竹缓缓南归想将二女在大理城中秘为安置不令王妃刀白凤知晓。岂知刀白凤和甘宝宝竟先后赶到。跟着得到灵鹫宫诸女报警说道有厉害对头沿路布置陷阱请段正淳加意提防。段正淳和范骅等人一商议均想所谓“厉害对头”必是段延庆无疑此人当真难斗避之则吉当即改道向东。他哪知这讯息是阿碧自王夫人的使婢处得来阿碧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陷阱确然是有的王夫人却并无加害段正淳之意。

    段正淳这一改道王夫人所预伏的种种布置便都应在段誉身上而段正淳反撞在段延庆手中。凤凰驿边红沙滩一战段正淳全军覆灭古笃诚被南海鳄神打入江中尸骨无存其余各人都给段延庆点了穴道擒之南来。

    慕容复命邓百川等四人在屋外守望自己俨然以主人自居呼婢喝仆款待客人。

    王夫人目不转瞬的凝视刀白凤、甘宝宝、秦红棉、阮星竹等四个女子只觉各有各的妩媚各有各的俏丽虽不自惭形秽但若以“骚狐狸”、“贱女人”相称心中也觉不妥一股“我见犹怜何况老奴”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段誉在隔室听到父亲和母亲同时到来却又俱落在大对头手里不由得很是喜欢又是担忧。只听段延庆道:“王夫人待我大事一了这段正淳自当交于你手任凭处置便是。段誉那小子却又在何处?”

    王夫人击掌三下两名侍婢走到门口躬身候命。王夫人道:“带那段小子来!”

    段延庆坐在椅上左手搭在段正淳右肩。他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大是忌惮既怕王夫人和慕容复使诡要段誉出来对付他又怕就算王夫人和慕容复确具诚意但段誉如此武功只须脱困而出那就不可复制是以他手按段正淳之肩叫段誉为了顾念父亲不敢猖獗。

    只听得脚步声响四名侍婢横抬着段誉身子走进堂来。他双手双脚都以牛筋捆绑口中塞了麻核眼睛以黑布蒙住旁人瞧来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镇南王妃刀白凤失声叫道:“誉儿!”便要扑将过去抢夺。王夫人伸手在她肩头一推喝道:“给我好好坐着!”刀白凤被点重穴后力气全无给她一推之下立即跌回椅中再也无法动弹。

    王夫人道:“这小子是给我使蒙药蒙住了他没死知觉却没恢复。延庆太子你不妨验明正身可没拿错人吧?”延延庆点了点头道:“没错。”王夫人只知她这群醉人蜂毒刺上的功力厉害却不知段誉服食莽牯牛蛤后一时昏迷不多时便即回复知觉只是身处绁缧之下和神智昏迷的情状亦无多大分别而已。

    段正淳苦笑道:“阿萝你拿了我誉儿干什么?他又没得罪你。”

    王夫人哼了一声不答她不愿在人前流露出对段正淳的依恋之情却也不忍恶言相报。

    慕容复生怕王夫人旧情重炽坏了他大事便道:“怎么没得罪我舅母?他……他勾引我表妹语嫣玷污了她的清白舅母这小子死有余辜也不用等他醒转……”一番话未说完段正淳和王夫人同声惊呼:“什么?他……他和……”

    段正淳脸色惨白转向王夫人低声问道:“是个女孩叫做语嫣?”

    王夫人的脾气本来暴躁已极此番忍耐了这么久已是生平从所未有之事这时实在无法再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叫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骨肉。”转过身来伸足便向段誉身处乱踢骂道:“你这禽兽不如的色鬼丧尽天良的浪子连自己亲妹子也放不过我……我恨不得将你这禽兽千刀万剐软成肉酱。”

    她这么又踢又叫堂上众人无不骇异。刀白凤、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四个女子深知段正淳子立时了然知道他和王夫人结下私情生了个女儿叫做什么“语嫣”的哪知段誉却和她有了私情。秦红棉立时想到自己女儿木婉清甘宝宝想到了自己女儿钟灵都是又感尴尬又觉羞惭。其余段延庆、慕容复等稍一思索也都心下雪亮。

    秦红棉叫道:“你这贱婢!那日我和我女儿到姑苏来杀你却给你这狐狸精躲过了尽派些虾兵蟹将来跟我们纠缠。只恨当日没杀了你你又来踢人干什么?”

    王夫人全不理睬只是乱踢段誉。

    南海鳄神眼见地下躺着的正是师父当下伸手在王夫人肩头一推喝道:“喂他是我的师父。你跑我师父等如是踢我。你骂我师父是禽兽岂不是我也成了禽兽?你这泼妇我喀喇一声扭断了你雪白粉嫩的脖子。”

    段延庆道:“岳老三不得对王夫人无礼!这个姓段的小子是个无耻之徒花言巧语骗得你叫他师父今日正好将他除去免得你在江湖上没面目见人。”

    南海鳄神:“他是我师父那是货真价实之事又不是骗我的怎么可以伤他?”说着便伸手去解段誉的捆缚。段延庆道:“老三你听我说快取鳄鱼剪出来将这小子的头剪去了。”南海鳄神连连摇头说道:“不成!老大今日岳老三可不听你的话了我非救师父不可。”说着用力一扯登时将绑缚段誉的牛筋扯断了一根。

    段延庆大吃一惊心想段誉倘若脱缚他这六脉神剑使将出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别说大事不成自己且有性命之忧情急之下呼的一仗刺出直指南海鳄神的后背内力到处钢仗贯胸而出。

    南海鳄神只觉后背和前胸一阵剧痛一根钢杖已从胸口突了出来。他一时愕然难明回过头来瞧着段延庆眼光中满是疑问之色不懂何以段老大竟会向自己忽施杀手。段延庆一来生性凶悍既是“四大恶人”之自然出手毒辣;二来对段誉的六脉神剑忌禅异常深恐南海鳄神解脱了他的束缚是以虽无杀南海鳄神之心还是一杖刺中了他的要害。段延庆见到他的眼光心头霎时间闪过一阵悔意一阵歉疚但这自咎之情一晃即泯右手一抖将钢杖从他身中抽出喝道:“老四将他去葬了。这是不听老大之言的榜样。”

    南海鳄神大叫一声倒在地下胸背两处伤口吕鲜血泉涌一双眼泪睁得圆圆的当真是死不瞑目。云中鹤抓住他尸身拖了出去。他与南海鳄神虽然同列“四大恶人”但两人素来不睦南海鳄神曾几次三番阻他好事只因武功不及被迫忍让这时见南海鳄神为老大所杀心下大快。

    众人均知南海鳄神是段延庆的死党但一言不合便即取了他性命凶残狠辣当真是世所罕见眼看到这般情状无不惴惴。

    段誉觉到南海鳄神伤口中的热血流在自己脸上、颈中想起做了他这么多时的师父从来没给他什么好处他却数处来相救自己今日更为己丧命心下甚是伤痛。

    段延庆冷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提起钢杖便向段誉胸口戳了下去。

    忽听得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到:“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钢杖凝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钢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了回来。他一回头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只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颤声道:“观……观世音菩萨……”

    刀白凤点了点头低声道:“你……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脑子中一阵晕眩瞧出来一片模糊似乎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

    那一天他终于从东海赶回在理来到天龙寺外。

    段延庆在湖广道上遇到强仇围攻虽然尽歼诸敌自己却已身受重伤双腿折断面目毁损喉头被敌人横砍一刀声音也不出了。他简直已不像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口中都是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

    但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现在大理国的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宽仁爱民很得人心所有文武百官士卒百九个个拥戴当今皇帝谁也不会再来记得前朝这个皇太子。如果他贸然在大理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他本来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是这时候身受重伤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

    他挣所着一路行来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要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枯荣大师是有道高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可是天龙寺的知客僧说枯荣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可算得十分客气了。

    但段延庆怎敢吐露自己的身份?他用手肘撑地爬到寺旁的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但心中又想:“这和尚说枯荣大师就算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我在大理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只要有人认出了我……我是不是该当立刻逃走?”他全身高烧各处创伤又是疼疼又是麻痒实是耐忍难熬心想:“我受此折磨苦楚这日子又怎过得下去?我不如就此死了就此自尽了吧。”

    他只想站起身来在菩提树上一头撞死了但全身乏力又饥又渴躺在地下说什么也不愿动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也没求生的勇气。

    当月亮升到中天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一个白衣女子从迷雾中冉冉走近……

    林间草丛白雾弥漫这白衣女子长披肩好像足不沾地般行来。她的脸背着月光五官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但段延庆于她的清丽秀美仍是惊诧不已。他只觉得这女子像观音菩萨一般的端正美丽心想:“一定是菩萨下凡来搭救我这落难的皇帝。圣天下有百灵呵护。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你保〓我重登皇位我一定给你塑像立庙世世供奉不绝。

    那女人缓缓走近转过身去。段延庆见到了她的侧面脸上白得没半点因色。忽然听得她轻轻的、喃喃的说起话来:“我这么全心全意的待你你……却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了一个女人又有了一个女人把我们跪在菩萨面前立下的盟誓全都抛到了脑后。我原谅了你一次又一次我可不能再原谅你了。你对我不起我也要对你不起。你背着我去找别人我也要去找别人。你们汉人男子不将我们摆夷女子当人欺负我待我如猫如狗、如猪如牛我……我一定要报复我们摆夷女子也不将你们汉人男子当人。

    她的话说得很轻全是自言自语但语气之中却是充满了深深的怒意。

    段延庆心中登时凉了下来:“她不是观世音菩萨。原来只是个摆夷女子受了汉人的欺负。”摆夷是大理国的一大种族族中女子大多颇为美貌皮肤白嫩远过汉人只是男子文弱人数又少常受汉人的欺凌。眼见那女子渐渐走远段延庆突然又想:“不对摆夷女子虽是出名的美貌终究不会如这般神仙似的体态何况她身上白衣有如冰绡摆夷女子哪里有这等精雅的服饰这定然是菩萨化身我……我可千万不能错过。”

    他此刻身处生死边缘只有菩萨现身打救才能解脱他的困境走投无路之际不自禁的便往这条路上想去眼见菩萨渐渐走远他拚命爬动想要叫唤:“菩萨救我!”可晃咽喉间只能出几下嘶哑的声音。

    那白衣女子听到菩提树下有响声出回过头来只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时觉是一个遍身血污、肮脏不堪的化子。她走近几步凝目瞧去但见这化子脸上、身上、手上到处都是伤口每处伤口中都在流血都有蛆虫爬动都在出恶臭。

    那女子这时心下恼恨已达到极点既决意报复丈夫的负心薄幸又自暴自弃的要极力作贱自己。她见到这化子的形状如此可怖初时吃了一惊转身便要逃开但随即心想:“我要找一个天下最丑陋、最污秽、最卑贱的男人来和他相好。你是王爷是大将军我偏偏要和一个臭叫化相好。”

    她一言不慢慢解去了身上的罗衫走到段延庆身前投入在他怀里伸出像白山茶花花花瓣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

    淡淡的微云飘过来掩住了月亮似乎是月亮招手叫微云过来遮住它的眼睛这不愿见到这样诧异的情景:这样高贵的一位夫人竟会将她像白玉花花花瓣那样雪女娇艳的身子去交给这样一个满身脓血的乞丐。

    那白衣女子离去之后段延庆兀自如在梦中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自己神智胡涂了还是真的菩萨下凡?鼻中还能闻到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一侧头见到了自己适才用指头在泥地上划的七个字:“你是观世音菩萨”?

    他写了这七个字问她。那位女菩萨点了点间。突然间几粒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之中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菩萨杨枝洒的甘露?段延庆听人说过观世音菩萨曾化为女身普渡沉溺在欲海中的众生那是最慈悲的菩萨。“一定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观音菩萨是来点化我叫我不可灰心气馁。我不是凡夫俗子我是真命天子。否则的话那怎么会?”

    段延庆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之际突然得到这位长白衣观音舍身相就登时精神大振深信天命攸归日后必登在宝那么眼前的危难自不致成为大患。他信念一竖只觉眼前一片光明。次日清晨也不再问枯荣大师已否出定跪在菩提树下深深叩谢观音菩萨的恩德折下两根菩提树枝以作拐杖挟在胁下飘然而去。

    他不敢在大理境内逗留远至南部蛮荒穷乡僻壤之处养好伤后苦练家传武功。最近五年习练以杖代足再将“一阳指”功夫化在钢仗之上;又练五年后前赴两湖将所有仇敌一家家杀得鸡犬不留手段之凶狠毒辣实是骇人听闻因而博得了“天下第一大恶人”的名头其后又将叶二娘、南海鳄神、云中鹤三人收罗以为羽翼。他曾数次潜回大理图谋复位但每次都觉段正明的根基牢不可拔只得废然而退。最近这一次与黄眉僧下棋比拚内力眼见已操胜算不料段誉这小子半途里杀将出来令他功败垂成。

    此刻他正欲伸杖将段誉戮死以绝段正明、段正淳的后嗣突然间段夫人吟了那四句话出来:“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学邋遢观音长。”

    这十六个字说来甚轻但在段延庆听来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更看到了段夫人脸上的神色赆中只是说道:“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位观音菩萨……”

    只见段夫人缓缓举起手来解开了髻万缕青丝披将下来垂在肩头挂在脸前那便是那晚天龙寺外、菩提树下那位观音菩萨的形相。段延庆更无怀疑:“我只当是菩萨却原来是镇南王妃。”

    其实当年他过得数日伤势略痊烧消退神智清醒下来便知那晚舍身相就的白衣女人是人决不是菩萨只不过他实不愿这个幻想化为泡影不住的对自己说道:“那是白衣观音那是白衣观音!”

    这时候他明白了真相心中却立时生出一个绝大的疑窦:“为什么她要这样?为什么她看中了我这么一个满身脓血的邋遢化子?”他低头寻思忽然间几滴水珠落在地下尘土之中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是泪水?还是杨枝甘露?

    他抬起头来遇到了段夫人泪水盈盈的眼波蓦地里他刚硬的心汤软了嘶哑着问道:“你要我饶了你儿子的性命?”段夫人摇了摇头低声道:“他……他颈中有一块小金牌刻着他的生辰八字。”段延庆大奇:“你不要我饶你儿子的性命却叫我去他什么劳什子的金牌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明白了当年“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这回事的真相之后对段夫人自然而然的生出一敬畏感激之情伸过杖去先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重穴然后俯身去看段誉的头颈见他颈中有条极细的金链拉出金链果见链端悬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翻将过来只见刻着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

    段延庆看到“保定二年”这几个字心中一凛:“保定二年?我就在这一年间的二月间被人围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啊哟他……他是十一月的生日刚刚相距十个月难道十月怀胎他……他……他竟然便是我的儿子?”

    他脸上受过几处沉重刀伤筋络已断种种惊骇诧异之情均无所现但一瞬之间竟变得无半分血色心中说不出的激动回头去看段夫人时只见她缓缓点了点间低声说道:“冤孽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蓦地里竟知道世上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儿子喜悦满怀实是难以形容只觉世上什么名利尊荣帝王基地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只想大叫大跳一番当的一声手中钢杖掉在地下。

    跟着脑海中觉得一阵晕眩左手无力又是当的一响左手钢杖也掉在地下胸中有一个极响亮的声音要叫了出来:“我有一个儿子!”一敝眼见到段正淳只见他脸现迷惘之色显然对他夫人这几句话全然不解。

    段延庆瞧瞧段正淳又瞧瞧段誉但见一个脸方一个脸尖相貌全然不像而段誉俊秀的形貌和自己年轻之时倒有七八分相似心下更无半分怀疑只觉说不出的骄傲:“你就算做了大理国皇帝而我做不成那又有什么希罕?我有儿子你却没有。”这时候脑海中又是一晕眼前微微一黑心道:“我实是欢喜得过了份。”

    忽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门边正是云中鹤。段延庆吃了一惊暗叫道:“不好!”左掌凌空一抓欲运虚劲将钢杖拿回手中不料一抓之下内力运不出地下的钢杖丝毫不动。段延庆吃惊更甚当下不动声色右掌又是运劲一抓那钢杖仍是不动一提气时内息也已提不上来知道在不知不觉之中已中了旁人的道儿。

    只听得慕容复说道:“段殿下那边室中还有一个你急欲一见之人便请移驾过去一观。”段延庆道:“却是谁人?慕容公子不妨带他出来。”慕容复道:“他无法行走还得请殿下劳步。”

    听了这几句话后段延庆心下已然雪亮暗中使了迷药的自是慕容复无疑他忌惮自己武功厉害生怕药力不足不敢贸然破脸要自己走动一下且看劲力是否尚存自忖进屋后时刻留神既没吃过他一口茶水亦未闻到任何特异气息怎会中他毒计?寻思:“定是我听了段夫人的话后喜极忘形没再提防周遭的异动以至被他做下了手脚。”淡淡的道:“慕容公子我大理段氏不善用毒你该当用‘一阳指’对付我才是。”

    慕容复微笑道:“段殿下一代英杰岂同泛泛之辈?在下这‘悲酥清风’当年乃是取之西夏只是略加添补使之少了一种刺目流泪的气息。段殿下曾隶籍西夏一品堂麾下在下以‘悲酥清风’相飨却也不失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家风。”

    段延庆暗暗吃惊那一年西夏一品堂高手以“悲酥清风”迷倒丐帮帮众无数尽数将之擒去后来西夏武士连同赫连铁树将军、南海鳄神、云中鹤等反中此毒为丐帮所擒幸得自己夺到解药救出众人。当时墙壁之上确然题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字样书明施毒者是姑苏慕容慕容复手下自然有此毒药事隔多日早已不放在心上。他心下自责忒也粗心大意当下闭目不语暗暗运息想将毒气逼出体外。

    慕容复笑道:“要解这‘悲酥清风’之毒运功凝气都是无用……”一句话未说完王夫人喝道:“你怎么把舅母也毒倒了快取解药来。”慕容复道:“舅妈甥儿得罪不停自当先给舅妈解毒。”王夫人怒道:“什么少停不少停的?快快拿解药来。”慕容复道:“真是对不住舅妈了解药不在甥儿身边。”

    段夫人刀白凤被点中的重穴原已解开但不旋踵间又给“悲酥清风”迷倒。厅堂上诸人之中只有慕容复事先闻了解药段誉百毒不侵这才没有中毒。

    但段誉却也正在大受煎熬心中说不出的痛苦难当。他听王夫人说道:“都是你这没良心的薄幸汉子害了我不算还害了你的亲生女儿。语嫣……语嫣……她……她……可是你的亲生骨肉。”那时他胸口气息一塞险些便晕了过去。当他在邻室听到王夫人和慕容复说话提到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私情时他内心便已隐隐不安极怕王语嫣又和木婉清一般竟然又是自己妹子。待得王夫人亲口当众说出哪里还容他有怀疑的余地?刹那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若不是手足被缚口中塞物便要乱冲乱撞大叫大嚷。他心中悲苦只觉一团气塞在胸间已无法冲转手足冰冷渐渐僵硬心下大惊:“啊哟这多半便是伯父所说的走火入魔内功越是深厚来势越凶险。我……我怎会走火入魔?”

    只觉冰冷之气片刻间便及于手肘膝弯段誉先是心中害怕但随即转念:“语嫣既是我同父妹子我这场相思到头来终究归于泡影我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滋味?还不如走火入魔随即化身为尘为灰无知无识也免了终身的无尽烦恼。”

    段延庆连运三次内息非但全无效应反而胸口更增烦恶当即不言不动闭目而坐。

    慕容复道:“段殿下在下虽将你迷倒却绝无害你之意只须殿下答允我一件事在下不但双手奉上解药还向殿下磕头陪罪。”说得甚是谦恭。

    段延庆冷冷一笑说道:“姓段的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纪大风大浪经过无数岂能在人家挟制要胁之下答允什么事。”

    慕容复道:“在下如何敢对殿下挟制要胁?这里众人在此都可作为见证在下先向殿下陪罪再恭恭敬敬地向殿下求恳一事。”说着双膝一曲便即跪倒咚咚咚咚磕了四个响头意态甚是恭顺。

    众人见慕容复突然行此大礼无不大为诧异。他此刻控纵全局人人的生死都操于他一人之手就算他讲江湖义气对段延庆这位前辈高手不肯失了礼数那么深深一揖也已足够却又何以卑躬屈膝的向他磕头。

    段延庆也是大惑不解但见他对自己这般恭敬心中的气恼也不由得消了几分说道:“常言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行礼大礼在下甚不敢当却不知公子有何吩咐。”言语之中也客气起来。

    慕容复道:“在下的心愿殿下早已知晓。但想兴复大燕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今日我先扶保殿下登了大理国的皇位殿下并无子息恳请殿下收我为义子。我二人同心共济以成大事岂不两全其美?”

    段延庆听他说到“殿下并无子息”这六个字时情不自禁的向段夫人瞧去四目交投刹那间交谈了千言万语。段延庆嘿嘿一笑并不置答心想:“这句话若在片刻之前说来确也两全其美。可是此刻我已知自己有子怎能再将皇位传之于你?”

    只听慕容复又道:“大宋江山得自后周柴氏。当年周太祖郭威无后以柴荣为子。柴世宗雄才大略整军经武才后周大树声威。郭氏血食多延年月后世传为美谈。事例不远愿殿下垂鉴。”段延庆道:“你当真要我将你收为义子?”慕容复道:“正是。”

    段延庆心道:“此刻我身中毒药唯有勉强答允毒性一解立时便将他杀了。”便淡淡的:“如此你却须改性为段了?你做了大理国的皇帝兴复燕国的念头更须收起。慕容氏从此无后。你可都做得到么?”他明知慕容氏定然另有打算只要他做了大理国君数年间以亲信遍布要津大诛异己和段氏忠臣后便会复姓“慕容”甚至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亦不足为奇。此刻所以要连问他三件为难之事那是以进为退令他深信不疑如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了。

    慕容复沉吟片刻踌躇:“这个……”其实他早已想到日后做了大理皇帝的种种措施与段延庆的猜测不远他也想到倘若答允得太过爽快便显得其意不诚、存心不良是以沉吟半晌才道:“在下虽非忘本不孝之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既拜殿下为父自当忠于段氏一心不二。”

    段延庆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老夫浪荡江湖无妻无子不料竟于晚年得一佳儿大慰平生。你这孩儿年少英俊我当真老怀大畅。我一生最喜欢之事无过于此。观世音菩萨在上弟子感激涕零纵然粉身碎骨亦不足以报答你白衣观世间菩萨的恩德于万一。”心中激动两行泪水从颊上流下低下头来双手合什正好对着段夫人。

    段夫人极缓极缓的点头目光始终瞧着躺在地下的儿子。

    段延庆这几句话说的乃是他真正的儿子段誉除了段夫人之外谁也不明他的言外之意都道他已答允慕容复收他为义子将来传位于他而他言辞中的真挚诚恳确是无人能有丝毫怀疑“天下第一大恶人”居然能当众流泪那更是从所未闻之事。

    慕容复喜道:“殿下是武林中的前辈英侠自必一言九鼎决无反悔。义父在上孩儿磕头。”双膝一屈又跪了下去。

    忽听得门外有人大声说道:“非也非也!此举万万不可!”门帷一掀一人大踏步走进屋来正是包不同。

    慕容复当即站起脸色微变转过头来说道:“包三哥有何话说?”

    包不同道:“公子爷是大燕国慕容氏堂堂皇裔岂可改姓段氏?兴复燕国的大业虽然艰难万分但咱们鞠躬尽瘁竭力以赴。能成大事固然最好若不成功终究是世上堂堂正正的好汉子。公子爷要是拜这个人像不人、鬼不像鬼的家伙做义父就算将来做得成皇帝也不光采何况一个姓慕容的要去当大理皇帝当真是难上加难。”

    慕容复听他言语无礼心下大怒但包不同是他亲信心腹用人之际不愿直言斥责淡淡的道:“包三哥有许多事情你一时未能明白以后我自当慢慢分说。”

    包不同摇头:“非也非也!公子爷包不同虽蠢你的用意却能猜到一二。你只不过想学韩信暂忍一时胯下之辱以备他日的飞黄腾达。你是想今日改姓段氏日后掌到大权再复姓慕容甚至于将大理国的国号改为大燕;又或是兵征宋伐辽恢复大燕的旧疆故土。公子爷你用心虽善可是这么一来却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不免于心有愧为举世所不齿。我说这皇帝嘛不做也罢。”

    慕容复心下怒极大声道:“包三哥言重了我又如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

    包不同道:“你投靠大理日后再行反叛那是不忠;你拜段延庆为父孝于段氏于慕容氏为不孝孝于慕容于段氏为不孝;你日后残杀大理群臣是为不仁你……”

    一句话尚未完突然间波的一声响他背心正中已重重的中了一掌只听得慕容复冷冷的:“我卖友求荣是为不义。”他这一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包不同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包不同万没想到这个自己从小扶持长大的公子爷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当包不同顶撞慕容复之时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站在门口倾听均觉包不同的言语虽略嫌过份道理却是甚正忽见慕容复掌击包不同三人大吃一惊一齐冲进。

    风波恶抱住包不同身子叫道:“三哥三哥你怎么了?”只见包不同两行清泪从颊边流将下来一探他的鼻息却已停了呼吸知他临死之时伤心已达到极点。风波恶大声道:“三哥你虽没有了气息想必仍要问一问公子爷:‘为什么下毒手杀我?’”说着转过头来凝视慕容复眼光中充满了敌意。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包三弟说话向喜顶撞别人你从小便知。纵是他对公子爷言语无礼失了上下之份公子略加责备也就是了何以竟致取他性命?”

    其实慕容复所恼恨者倒不是包不同对他言语无礼而是恨他直言无忌竟然将自己心中的图谋说了出来。这么一来段延庆多半便不肯收自己为义子不肯传位就算立了自己为皇太子也必布置部署令自己兴复大燕的图谋难以得逞情急之下不得不下毒手否则那顶唾手可得的皇冠又要随风而去了。他听了风邓二人的说话心想:“今日之事势在两难只能得罪风邓两人不能令延庆太子心头起疑。”便道:“包不同对我言语无礼那有什么干系?他跟随我多年岂能为了几句顶撞我的言语便却伤他性命?可是我一片赤诚拜段殿下为父他却来挑拨离间我父子的情谊这如何容得?”

    风波恶大声道:“在公子爷心中十余年来跟着你出死入生的包不同便万万及不上一个段延庆了?”慕容复道:“风四哥不必生气。我改投大理段氏却是全心全意决无半分他念。包三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这才不得不下重手。”公冶乾冷冷的道:“公子爷心意已决再难挽回了?”慕容复道:“不错。”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念相通一齐点了点头。

    邓百川朗声道:“公子爷我兄弟四人虽非结义兄弟却是誓同生死情若骨肉公子爷是素来知道的。”慕容复长眉一挑森然:“邓大哥要为包三哥报仇么?三位便是齐上慕容复何惧?”邓百川长叹一声说道:“我们向来是慕容氏的家臣如何敢冒犯公子爷?古人言道: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三人是不能再伺候公子了。君子绝交不出恶声但愿公子爷好自为之。”

    慕容复眼见三人便要离己而去心想此后得到大理再无一名心腹行事大大不方便非挽留不可便道:“邓大哥公冶二哥风四哥你们深知我的为人并不疑我将来会背判段氏我对你们三人实无丝毫介蒂却又何必分手?当年家父待三位不错三位亦曾答允家父尽心竭力的辅我这么撒手一去岂不是违背了三位昔日的诺言么?”

    邓百川面色铁青说道:“公子不提老先生的名字倒也罢了;提起老先生来这等认他人为父、改姓叛国的行径又如何对得住老先生?我们确曾向老先生立誓此生决意尽心竭力辅佐公子兴复大燕、光大慕容氏之名却决不是辅佐公子去兴旺大理、光大段氏的名头。”这番话只说得慕容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言可答。

    邓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三人同时一揖到地说道:“拜别公子!”风波恶将包不同的尸身抗在在肩上。三人出门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慕容复干笑数声向段延庆道:“义务明鉴这四人是孩儿的家臣随我多年但孩儿为了忠于大理段氏不惜亲手杀其一人逐其三人。孩儿孤身而入大理足见忠心不二绝无异志。”

    段延庆点头道:“好好!甚妙。”

    慕容复道:“孩儿这就替义父解毒。”伸手入怀取上个小瓷瓶出来正要递将出去心中一动:“我将他身上‘悲酥清风’之毒一解从此再也不能要胁于他了。今后只有多向他讨好不能跟他勾心斗角。他最恨的是段誉那小子我便交将这小子先行杀了。当下刷的一声长剑出鞘说道:“义父孩子第一件功劳便是将段誉这小子先行杀了以绝段正淳的后嗣教他非将皇位传于义父不可。”

    段誉心想:“语嫣又变成了我的妹子我早就不想活了你一剑将我杀死那是再好也没有。”一来只求死二来内息岔了便欲抗拒也是无力只有引颈就戮。

    段正淳等见段誉提剑转向段誉尽皆失色。段夫人“啊”的一声惨呼。

    段延庆道:“孩儿你孝心殊为可嘉但这小子太过可恶多次得罪为父。他伯父、父亲夺我皇位害得我全身残废形体不完为父亲要亲手杀了这小贼方泄我心头之恨。”

    慕容复道:“是。”转身要将长剑递给段延庆说道:“啊哟孩儿胡涂了该当先替义父解毒才是。”当即还剑入鞘又取出那个小瓷瓶来一瞥之下却见段延庆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似在向旁人一人使眼色。慕容复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段夫人微微点头脸上流露出感激和喜悦的神情。

    慕容复一见之下疑心登起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段誉乃段延庆与段夫人所生段延庆宁可舍却自己性命也不肯让旁人伤及他这个宝贝儿子至于皇位什么了更是身外之物。慕容复先想到的是:“莫非段延庆和段正淳暗中有什勾结?他们究竟是大理段氏一家又是堂兄弟常言道疏不言亲段家兄弟怎能把我这素无瓜葛的外人放在心上?”跟着又想:“为今之计唯有替延延庆立下几件大功以坚其信。”当下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你回到大理之后有多久可接任皇位做了皇帝之后又隔多久再传位于我义父?”

    段正淳十分鄙薄其为人冷冷的道:“我皇兄内功深湛精力充沛少说也要做三十年皇帝。他传位给我之后我总得好好的干一下为民造福少说也得做他三十年。六十年之后我儿段誉也八十岁了就算他只做二十年皇帝那是在八十年之后……”

    慕容复斥道:“胡说八道哪能等得这么久?限你一个月内登基为君再过一个月便禅位于延庆太子。”

    段正淳于眼前情势早已十分明白段延庆与慕容复想把自己当做踏上大理皇位的阶梯只有自己将皇位传了给段延庆之后他们才会杀害自己此刻却碰也不敢碰若有敌人前来加害自己他们还会极力保护保段誉却危险之极。他哈哈一笑说道:“我的皇位只能传给我儿段誉要我提早传位倒是不妨但要传给旁人却是万万不能。”

    慕容复怒道:“好吧我先将段誉这小子一剑杀了你传位给他的鬼魂吧!”说着刷的一声又将长剑抽了出来。

    段正淳哈哈大笑说道:“你当我段正淳是什么人?你杀了我儿子难道我还甘心受你摆布?你要杀尽管杀不妨将我们一伙人一起都杀了。”

    慕容复一时踌躇难决此刻要杀段誉原只一举手之劳但怕段正淳为了杀子之恨当真豁出了性命不要那时连段延庆的皇帝也做不成了。段延庆做不成皇帝自己当然更与大理国的皇位沾不上半点边。他手提长剑剑锋上青光幽幽只映得他雪白的脸庞泛一片惨绿之色侧头向段延庆望去要听他示下。

    段延庆道:“这人性子倔强倘若他就此自尽咱们的大计便归泡影。好吧段誉这小子暂且不杀既在咱们父子的掌中便不怕他飞上天去。你将解药给我再说。”

    慕容复道:“是!”但思:“延庆太子适才向段夫人使这眼色到底是什么用意?这个疑团不解便不该贸然给他解药。可是若再拖延定然惹他大大生气那便如何是好?”

    恰好这时王夫人叫了起来:“慕容复你说第一个给舅妈解毒怎么新拜了个爹爹便一心一意的去讨好这丑八怪?可莫怪我把好听的话骂出来他人不像人……”

    慕容复一听正中下怀向段延庆陪笑道:“义父我舅母性子刚强要是言语中得罪了你老人家还请担代一二。免得她又再出言不逊孩儿这就先给舅母解毒然后立即给义父化解。”说着便将瓷瓶递到王夫人鼻端。

    王夫人只闻到一股恶臭冲鼻欲呕正欲喝骂却觉四肢劲力渐复当下眼光不住在段正淳、段夫人、以及秦阮甘三女脸上转来转去突然间醋意不可抑制大声道:“复儿快把这四个贼女人都给我杀了。”

    慕容复心念一动:“舅母曾说段正淳性子刚强决不屈服于威胁之下但对他的妻子、情妇却瞧得比自己性命还重。我何不便以此要胁?”当即提剑走到阮星竹身前转头向段正淳道:“镇南王我舅母叫我杀了她你意下如何?”

    段正淳心中万分焦急却实是无计可施只得向王夫人道:“阿萝以后你要我如何我便即如何一切听你吩咐便了。难道你我之间定要结下终身不解的仇怨?你叫人杀了我的女人难道我以后还有好心对你?”

    王夫人虽然醋心甚重但想段正淳的话倒也不错过去十多年来于他的负心薄幸恨之入骨以致见到了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但此刻一见到了他面重修旧好之心便与时俱增说道:“好甥儿且慢动手待我想一想再说。”

    慕容复道:“镇南王只须你答允传位于延庆太子你所有的正妃侧妃我一概替你保全决不让人伤害她们一根寒毛。”段正淳嘿嘿冷笑不予理睬。

    慕容复寻思:“此人风流之名天下知闻显然是个不爱江山爱美人之徒。要他答允传位也只有从他的女人身上着手。”提起长剑剑尖指着阮星竹的胸口说道:“镇南王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行事一言而决。只消你点头答允我立时替大伙儿解开迷药在下设宴陪罪化敌为友岂非大大的美事?倘若你真的不允我这一剑只好刺下去了。”

    段正淳向阮星竹望去只见她那双妩媚灵动的妙目中流露出恐惧之色心下甚是怜惜但想:“我答允一句本来也不打紧大理皇位又怎及得上竹妹?但这奸贼为了讨好延庆太子立时便会将我誉儿杀了。”他不忍再看侧过头去。

    慕容复叫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点头莫怪慕容复手下无情。”拖长了声音叫道:“一——二——”段正淳回过头来向阮星竹望去脸上万般柔情却实是无可奈何。慕容复叫道:“三——镇南王你当真不答允?”段正淳心中只是想着当年和阮星竹初会时的旖旎情景突听“啊”的一声惨呼慕容复的长剑已刺入了她胸中。

    王夫人见段正淳脸上肌肉扭动似是身受剧痛显然这一剑比刺入他自己的身体还更难过叫道:“快快救活她我又没叫你真的杀她只不过要吓吓这没良心的家伙而已。”

    慕容复摇摇头心想:“反正是已结下深仇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什么分别?”剑尖指住秦红棉胸口喝道:“镇南王枉为江湖上说你多情多义你却不肯说一句话来救你情人的性命!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嗤的一声又将秦红棉杀了。

    这时甘宝宝已吓得面无人色但强自镇定朗声道:“你要杀便杀可不能要胁镇南王什么。我是钟万仇的妻子跟镇南王又能什么干系?没的玷辱了我万仇谷钟家的声名。”

    慕容复冷笑一声说道:“谁不知段正淳兼收并蓄是闺女也好孀妇也好有夫之妇也好一般的来者不拒。”几声喝问又将甘宝宝杀了。

    王夫人心中暗暗叫苦她平素虽然杀人不眨眼但见慕容复在顷刻之间连杀段正淳的三个情人不由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哪里还敢和段正淳的目光相触实想像不出此刻他脸色已是何等模样。

    却听得段正淳柔声道:“阿萝你跟我相好一场毕竟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思。天下这许多女人之中我便只爱你一个我虽拈花惹草都只逢场做戏而已那些女子又怎真的放在我心上?你外甥杀了我三个相好那有什么打紧只须他不来伤你我便放心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温柔但王夫人听在耳里却是害怕无比知道段正淳恨极了她要挑拨慕容复来杀她叫道:“好甥儿你可莫信他的话。”

    慕容复将信将疑长剑剑尖却自然而然的指向王夫人胸口剑尖上鲜血一滴滴的落上她衣襟下摆。

    王夫人素知这外甥心狠手辣为了遂其登基为君的大愿哪里顾得什么舅母不舅母?只要段正淳继续故意显得对自己十分爱惜那么慕容复定然会以自己的性命相胁不禁颤声道:“段郎段郎!难道你真的恨我入骨想害死我吗?”

    段正淳见到她目中惧色、脸上戚容想到昔年和她一番的恩情登时心肠软了破口骂道:“你这贼虔婆猪油蒙了心却去喝那陈年旧醋害得我三个心爱的女人都死于非命我手足若得了自由非将你千万万剐不可。慕容复快一剑刺过去了啊为什么不将这臭婆娘杀了?”他知道骂得越厉害慕容复越是不会杀他舅母。

    王夫人心中明白段正淳先前假意对自己倾心相爱是要引慕容得来杀了自己为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三人报仇现下改口斥骂已是原怒了自己。可是她十余年来对段正淳朝思暮想突然与情郎重会心神早已大乱眼见三个女子尸横就地一柄血淋淋的长剑对着自己胸口突然间胸中一片茫然。但听得段正淳破口斥骂什么“贼虔婆”、“臭婆娘”都骂了出来比之往日的山盟海誓轻怜密爱实是霄壤之别忍不住珠泪滚滚而下说道:“段郎你从前对我说过什么话莫非都忘记了?你怎么半点也不将我放在心上了?段郎我可仍是一片痴心对你。咱俩分别了这许多年好容易盼得重见。你……你怎么一句好话也不对我说?我给你生的女儿语嫣你见过她没有?你喜欢不喜欢她?”

    段正淳暗暗吃惊:“阿萝这可有点神智不清啦我倘若吐露了半点重念旧情的言语你还有性命么?”当即厉声喝道:“你害死了我三个心爱的女子我恨你入骨。十几年前咱们早就已一刀两断情断意绝现下我更恨不得重重喝你几脚方消心头之气。”

    王夫人泣道:“段郎段郎!”突然向前一扑往身前的剑尖撞了过去。

    慕容复一时拿不定主意想将长剑撤回又不想撤微一迟疑间长剑已刺入王夫人胸膛。慕容复缩手拔剑鲜血从王夫人胸口直喷出来。

    王夫人颤声道:“段郎你真的这般恨我么?”

    段正淳眼见这剑深中要害她再难活命忍不住两道眼泪流下面颊哽咽道:“阿萝我这般骂你是为了想救你性命。今日重会我真是说不出的欢喜。我怎会恨你?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送你一朵曼陀花之日。”

    王夫人嘴角边露出微笑低声道:“那就好了我原……原知在你心中永远有我这个人永远撇不下我。我也是一样永远撇下不你……你曾答允我咱俩将来要到大理无量山中我小时候跟妈妈一起住过的山洞里去你和我从此在洞里双宿双飞再也不出来。你还记得吗?”段正淳道:“阿萝我自然记得咱们明儿就去去瞧瞧你妈妈的玉像。”王夫人满脸喜色低声道:“那……那真好……那块石壁上有一把宝剑的影子红红绿绿的真好看你瞧你瞧你见到吗……”声音渐说渐低头一侧就此死去。

    慕容复冷冷的道:“镇南王你心爱的女子一个个都为你而死难道最后连你的原配王妃你也要死么?”说着将剑尖慢慢指向段夫人胸口。

    段誉躺在地下耳听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一个个命丧慕容复剑底王夫人说到无量山石洞、玉像、石壁剑影什么的虽然听在耳里全没余暇去细想只听段誉又以母亲的性命威胁父亲教他如何不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叫:“不可伤我妈妈!不可伤我妈妈!”但他口中塞了麻核半点声音也不出来只有出力挣扎但全身内息壅塞连分毫位置也无法移动。

    只听得慕容复厉声道:“镇南王我再数一、二、三你如仍然不允将皇位传给延庆太子你的王妃可就给你害死了。”段誉大叫:“休得伤我妈妈!”隐隐又听得段延庆道:“且慢动手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慕容复道:“义父此事干系重大镇南王如不允传位于你咱们全盘大计尽数落空。一——”

    段正淳道:“你要我答允须得依我一件事。”慕容复道:“答允便答允不答允便不答允我可不中你缓兵之计二——怎么样?”段正淳长叹一声说道:“我一生作孽多端大伙儿死在一起倒也是死得其所。”慕容复道:“那你是不答允了?三——”

    慕容复这“三”字一出口只见段正淳转过了头不加理睬正要挺剑向段夫人胸口刺去只听得段延庆喝道:“且慢!”

    慕容复微一迟疑转头向段延庆瞧去突然见段誉从地下弹了起来举头向自己小腹撞来。慕容复侧身避开惊诧义集:“这小子既受‘醉人蜂’之刺又受‘悲酥清风’之毒双重迷毒之下怎地会跳将起来?”

    原来段誉初时想到王语嫣又是自己的妹子心中愁苦内息岔了经脉待得听到慕容复要杀他母亲登时将王语嫣之事抛在一旁也不去念及自己是否走火入魔内息便自然而然的归入正道。凡人修习内功乃是心中存想令内息循着经脉巡行走火入魔之后拼命想将入了岐路的内路拉回心念所注自不免始终是岔路上的经脉越是焦急内息在岐路中走得越远。待得他心中所关注的只是母亲的安危内息不受意念干扰立时便循着人身原来的途径运行。他听到慕容复呼出“三”字早忘了自身是在捆缚之中急跃而起循声向段誉撞去居然身子得能活动。段誉一撞不中肩头重重撞上桌缘双手使力一铮捆缚在手上的牛筋立时崩断。

    他双手脱缚只听慕容复骂道:“好小子!”当即一指点出使出六脉神剑中的“商阳剑”向慕容复刺去。慕容复侧身避开还剑刺去。段誉眼上盖了黑布口中塞了麻核说不出话倒也罢了却瞧不见慕容复身在何处忙乱之中也想不起伸手撕去眼上黑布双手乱挥乱舞生恐迫近去危害母亲。

    慕容复心想:“此人脱缚非同小可须得乘他双眼未能见物之前杀了他。”当即一招“大江东去”长剑平平向段誉胸口刺去。

    段誉双手正自乱刺乱指待听得金刃破风之声急忙闪避扑的一声长剑剑尖已刺入他肩头。段誉吃痛纵身跃起他在枯井中又吸取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力轻轻一纵便高达丈许砰的一声脑袋重重在屋梁一撞他身在半空寻思:“我眼睛不能见物只有他能杀我我却不能杀他那便如何是好?他杀了我不打紧我可不能相救妈妈和爹爹了。”双脚用力一铮拍的一声响捆在足踝上的牛筋也即寸断。

    段誉心中一喜:“妙极!那日在磨坊之中他假扮西夏国的什么李将军我用‘凌波微步’闪避他就没能杀到我。”左足一着地便即斜跨半步身子微侧已避过慕容复刺来的一剑其间相去只是数寸。段誉、段正淳、段王妃三人但见青光闪闪的长剑剑锋在他肚子外平平掠过凶险无比尽皆吓得呆了又见他这一避身法的巧妙实是难以形容。这也真是凑巧况若他眼能见物不使“凌波微步”以他一窍不通的武功绝难避过慕容复如此凌厉毒辣的一剑。

    慕容复一剑快似一剑却始终刺不到段誉身上他既感焦躁复又羞惭见段誉台终不将眼上所蒙的黑布取下不知段誉情急之下心中胡涂还道他是有意卖弄不将自己放在眼内心想:“我连一个包住了眼睛的瞎子也打不过还有什么颜面偷生于人世之间?”他双眼如要冒将出火来青光闪闪一柄长剑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在厅堂上滚来滚去霎时间将段誉裹在剑圈之中每一招都是致命的杀着。

    段延庆、段正淳、段夫人、范骅、华赫艮、崔百泉等人为剑气所逼只觉寒气袭人头上脸上毛簌簌而落衣袖衣襟也纷纷化为碎片。

    段誉在剑圈中左上右落衣歪西斜却如庭院闲步一般慕容复锋利的长剑竟连衣带也没削下他一片。可是段誉步履虽舒心中却是十分焦急:“我只守不攻眼睛又瞧一见倘若他一剑向我妈妈爹爹刺去那便如何是好?”

    慕容复情知只有段誉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倒不在乎是否能杀得了段夫人眼见百余剑刺出始终无法伤到对方心想:“这小子善于‘暗器听风’之术听声闪避我改使‘柳絮剑法’轻飘飘的没有声响谅来这小子便避不了。”陡地剑法一变一剑缓缓刺出。殊不知段誉这“凌波微步”乃是自己走自己的浑不理会敌手如何出招对方剑招声带隆隆风雷也好悄没声息也好于他全不相干。

    以段延庆这般高明的见识本可看破其中诀窍但关心则乱见慕容复剑招拖缓隐去了兵刃上的刺风之声心下吃了一惊嘶哑着噪子道:“孩儿你快快将段誉这小子杀了。若是他将眼上的黑布拉去只怕你我都要死在他的手下。”

    慕容复一怔心道:“你好胡涂这是提醒他么?”

    果然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段誉一呆之下随即伸手扯开眼上黑布突然间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长剑刺向自己面门。他既不会武功更乏应变之能一惊之下登时乱了脚步嗤的一声响左腿中剑摔倒在地。

    慕容复大喜挺剑刺落。段誉侧卧于地还了一剑“少泽剑”。段誉忙后跃避开。段誉腿上虽鲜血泉涌六脉神剑却使得气势纵横顷刻间慕容复左支右绌狼狈万状。

    当日在少室山上慕容复便已不是段誉敌手此时段誉得了鸠摩智的深厚内功六脉神剑使将出来更加威力难当。数招之间使听得铮的一声轻响慕容复长剑脱手那剑直飞上去插入屋梁。跟着波的一声慕容复肩头为剑气所伤他知道再逗留片刻立将为段誉所杀大叫一声从窗子中跳了出去飞奔而逃。

    段誉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叫道:“妈爹爹没受伤吧?”段夫人道:“快撕下衣襟裹住伤口。”段誉道:“不要紧。”从王夫人尸体的手中取过小瓷瓶先给父亲与母亲闻了解开迷毒。又依父亲指点以内力解开父母身上被封的重穴。段夫人当即替段誉包扎伤口。

    段正淳纵起身来拔下了梁上的长剑这剑锋上沾染着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四个女子鲜血每一个都曾和他有过白头之约肌肤之亲。段正淳虽然秉性风流用情不专但当和每一个女子热恋之际却也是一片至诚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将肉割下来给了对方。眼看四个女子尸横就地王夫人的头搁在秦红棉的腿上甘宝宝的身子横架在阮星竹的小腹四个女子生前个个曾为自己尝尽相思之苦心伤肠断欢少忧多到头来又为自己而死于非命。当阮星竹为慕容复所杀之时段正淳已决心殉情此刻更无他念心想誉儿已长大成*人文武双全大理国不愁无英主明君我更有什么放不下心的?回头向段夫人道:“夫人我对你不起。在我心中这些女子和你一样个个是我心肝宝贝我爱她们是真爱你也是一样的真诚!”

    段夫人叫道:“淳哥你……你不可……”和身向他扑将过去。

    段誉适才为了救母一鼓气地和慕容复相斗待得慕容复跳窗逃走他惊魂略定突然想起:“我刚刚走火入魔怎么忽然好了?”一凛之下全身瘫软慢慢地缩成一团一时间再也站立不起来。

    但听得段夫人一声惨呼段正淳已将剑尖插入自己胸膛。段夫人忙伸手拔出长剑左手按住他的伤口哭道:“淳哥淳哥你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女人我也是一般爱你。我有时心中想不开生你的气可是……那是从前的事了……那也正是为了爱你……”但段正淳这一剑对准了自己心脏刺入剑到气绝已听不见她的话了。

    段夫人回过长剑待要刺入自己胸膛只听得段誉叫道:“妈妈!”一来剑刃太长二来分了心剑尖略偏竟然刺入了小腹。

    段誉见父亲母亲同时挺剑自尽只吓得魂飞天外两条腿犹似灌满了醋又酸又麻再也无力行走双手着地爬将过去叫道:“妈妈爹爹你……你们……”段夫人道:“孩儿爹和妈都去了你……你好好照料自己……”段誉哭道:“妈妈你不能死不能死爹爹叱?他……他怎么了?”伸手搂住了母亲的头颈想要替她拔出长剑深恐一拔之下反而害她死得快些却又不敢。段夫人道:“你要学你伯父做一个好皇帝……”

    忽听得段延庆说道:“快拿解药给我闻我来救你母亲。”段誉大怒喝道:“都是你这奸贼捉了我爹爹来害得他死于非命。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霍的站起抢起地下一根钢杖便要向段延庆间上劈落。段夫人尖声叫道:“不可!”

    段誉一怔回头道:“妈这人是咱们大对头孩儿要为你和爹爹报仇。”段夫人仍是尖声叫道:“不可!你……你不能犯这大罪!”段誉满腹疑团问道:“我……我不能……犯这大罪?”他咬一咬牙喝道:“非杀了这奸贼不可。”又举起了钢仗。段夫人道:“你俯下头来我跟你说。”

    段誉低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只听得母亲轻轻说道:“孩儿这个段延庆才是你真正的父亲。你爹爹对不起我我在恼怒之下也做了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后来便生了你。你爹爹不知道一直以为你是人的儿子其实不是的。你爹爹并不是你真的爹爹这个人才是你千万不能伤害他否则……否则便是犯这杀父的大罪。我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但是……但是不能累你犯罪害你将来死了之后堕入阿鼻地狱到不得西方极乐世界。我……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坏了你爹爹的名头可是没有法子不得不说……”

    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间大出意料之外的事纷至沓来正如霹雳般一个接着一个只将段誉惊得目瞪口呆。他抱着母亲的身子叫道:“妈妈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段延庆道:“快给解药我好救你妈。”段誉眼见母亲吐气越来越是微弱当下更无余暇多想拾起地下的小瓷瓶去给段延庆解毒。

    段延庆劲力一复立即拾起钢杖嗤嗤嗤嗤数响点了段夫人伤口处四周的穴道。段夫人摇了摇头道:“你不能再碰一碰我的身子。”对段誉道:“孩儿我还有话跟你说。”段誉又俯身过去。

    段夫人轻声道:“我这个人和你爹爹虽是同姓同辈却算不得是什么兄弟。你爹爹的那些女儿什么王姑娘哪、王姑娘哪、钟姑娘哪你爱哪一个便可娶哪个……他们大宋或许不行什么同姓不婚。咱们大理可不管这么一套只要不是亲兄妹就是了。这许多姑娘你便一起都娶了那也好得很。你……你喜欢不喜欢?”

    段誉泪水滚滚而下哪里还想得喜欢还是不喜欢。

    段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乖孩子可惜我没能亲眼见到你身穿龙袍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做一个乖乖的……乖乖的小皇帝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很乖的……”突然伸手在剑柄上一按剑刃透体而过。

    段誉大叫:“妈妈!”扑在她身上但见母亲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边兀自带着微笑。

    段誉叫道:“妈妈!”突觉背上微微一麻跟着腰间、腿上、肩膀几处大穴都给人点中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我是你的父亲段延庆为了顾全镇南王的颜面我此刻是以‘传音入密’之术与你说话。你母亲的话你都听见了?”段夫人向儿子所说的最后两段话声音虽轻但其时段延庆身上迷毒已解内劲恢复已一一听在耳中知道段夫人已向儿子泄露了他出身的秘密。

    段誉叫道:“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我只要我自己的爹爹、妈妈。”他说我只要自己的“爹爹、妈妈”其实便是承认已听到了母亲的话。

    段延庆大怒说道:“难道你不认我?”段誉叫道:“不认不认!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段延庆低声道:“此刻你性命在我手中要杀你易如反掌。何况你确是我的儿子你不认生身之父岂非大大的不孝?”

    段誉无言可答明知母亲说的话不假但二十余年来叫段正淳为爹爹他对自己一直慈爱有加怎忍去认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为父?何况父母之死可说是为段延庆所害要自己认仇为父更是万万不可。他咬牙道:“你要杀便杀我可永远不会认你。”

    段延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心想:“我虽有儿子但儿子不认我为父怎如是没有儿子。”霎时间凶性大提起钢仗便向段誉背上戳将下去仗端刚要碰到他背心衣衫不由得心中一软一声长叹心道:“我吃了一辈子苦在这世上更无亲人好容易有了个儿子怎么又忍心亲手将他杀了?他认我也罢不认我也罢终究是我的儿子。”转念又想:“段正淳已死我也已无法跟段正明再争了。可是大理国的皇位却终于又回入我儿子的手中。我虽不做皇帝却也如做皇帝一般一番心愿总算是得偿了。”

    段誉叫道:“你不杀我为什么不快快下手?”

    段延庆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仍以“传音入密”之术说道:“我不杀我自己的儿子!你既不认我大可用六脉神剑来杀我为段正淳和你母亲报仇。”说着挺起了胸膛静候段誉下手。这时他心中又满是自伤自怜之情自从当年身受重伤这心情便充满胸臆一直以多为恶行来加泄此刻但觉自己一生一无所成索性死在自己儿子手下倒也一了百了。

    段誉伸左手拭了拭眼泪心下一片茫然想要以六脉神剑杀了眼前这个元凶巨恶为父母报仇但母亲言之凿凿说这个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却又如何能够下手?

    段延庆等了半晌见段誉举起了手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始终打不定主意森然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出手便出手又有何惧?”

    段誉一咬牙缩回了手说道:“妈妈不会骗我我不杀你。”

    段延庆大喜哈哈大笑知道儿子终于是认了自己为父不由得心花怒放双杖点地飘然而去对晕倒在地的云中鹤竟不加一瞥。

    段誉心中存着万一之念又去搭父亲和母亲的脉搏探他二人的鼻息终于知道确已没有回生之望扑倒在地痛哭起来。

    哭了良久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段公子节哀。我们救应来迟当真是罪该万死。”段誉转过身来只见门口站着七八个女子为两个一般的相貌认得是虚竹手下灵鹫宫四女中的两个却不知她们是梅兰竹菊中的哪两姝。他脸上泪水纵横兀自呜咽哭道:“我爹爹、妈妈都给人害死了!”

    灵鹫四女中到来的是竹剑、菊剑竹剑说道:“段公子我主人得悉公子的尊大人途中将有危难命婢子率领人手赶来救援不幸还是慢了一步。”菊剑道:“王语嫣姑娘等人被囚在地牢之中已然救出安好无恙请公子放心。”

    忽听得远远传来一阵嘘嘘的哨子之声竹剑道:“梅姐和兰姐都来了!”过不多时马蹄声响十余人骑马奔到屋前当先二人正是梅剑、兰剑。二女快步冲进屋来见满地都是尸骸不住顿足连叫:“啊哟!啊哟!”

    梅剑向段誉行去礼去说道:“我家主人多多拜上段公子说道有一件事当真是万分对不起公子却也是无可奈何。我主人食言而肥愧对公子只有请公子原谅。”

    段誉也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哽咽道:“咱们是金兰兄弟那还分什么彼此?我爹爹、妈妈都死了我还去管什么闲事?”

    这时范骅、华赫艮、傅思归、崔百录、过彦之五人已闻了解药身上被点的穴道也已解开。华赫艮见云中鹤兀自躺在地下怒从心起一刀砍下“穷凶极恶”云中鹤登时身分离。范、华等五人向段正淳夫妇的遗体下拜大放悲声。

    次日清晨范骅等分别出外采购棺木。到得午间灵鹫宫朱天部诸女陪同王语嫣、巴天石、朱丹臣、木婉清、钟灵等到来。他们中了醉人蜂的毒刺之后昏昏沉沉迄未生醒。

    当下段誉、范骅等将死者分别入殓该处已是大理国国境范骅向邻近州县传下号令各州官、县官听得皇太弟镇南王夫妇居然在自己辖境中“暴病身亡”只吓得目瞪口呆险些晕去心想至少“荒怠政务侍奉不周”的罪名是逃不去的了幸好范司马倒也没如何斥责当下手忙脚乱的纠集人夫运送镇南王夫妇等人的灵柩。灵鹫诸女唯恐途中再有变卦直将段誉送到大理国京城。王语嫣、巴天石等在途中开始醒转。

    镇南王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的讯息早已传笔记大理京城。镇南王有功于国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悲声不绝。段誉、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当即入宫向皇上禀报镇南王遥死因。王语嫣、梅剑等一行人由朱丹臣招待在宾饱居住。

    段誉来到宫中只见段正明两眼见哭得红肿正待拜倒段正明叫道:“孩子怎……怎会如此?”张臂抱住了他。伯侄二人搂在一起。

    段誉毫不隐瞒将途中经历一一禀明连段夫人的言语也无半句遗漏说罢又拜泣道:“倘若爹爹真不是孩儿的亲生之父孩儿便是孽种再也不能……不能在大理住了。”

    段正明心惊之余连叹:“冤孽、冤孽!”伸手扶起段誉说道:“孩儿此中缘由世上唯你和段延庆二人得知你原本不须向我禀明但你竟然直言无隐足见坦诚我与你爹爹均无子嗣别说你本就姓段就算不是姓段我也决意立你为嗣我这皇位本来是延庆太子的我窍居其位数十年心中常自惭愧上天如此安排当真再好也没有。”说着伸手除下头上黄缎便帽头上已剃光了头顶门上烧着十二点香疤。

    段誉吃了一惊叫道:“伯父你……”段正明道:“那日在天龙寺抵御鸠摩智师父便已为我剃度传戒此事你所亲见。”段誉道:“是。”段正明说道:“我身入佛门便当传位于你父。只因其时你父身在中原国不可一日无君我才不得不秉承师父之命暂摄帝位。你父不幸身亡于道路之间今日我便传位于佻。”

    段誉惊讶更甚说道:“孩儿年轻识浅如何能当大位?何况孩儿身世难明孩儿……我……还是循迹山林……”

    段正明喝道:“身世之事从今再也休提。你父、你母待你如何?”

    段誉呜咽道:“亲恩深重如海如山。”

    段正明道:“这就是了你若想报答亲恩便当保全他们的令名。做皇帝吗你只段牢记两件事第一是爱民第二是纳谏。你天性仁厚对百姓是不会暴虐的。只是将来年纪渐老之时千万不可自恃聪明于国事妄作更张更不可对邻国擅动刀兵。”

第四十九章 敝屣荣华 浮云生死 此身何惧

    大理皇宫之中段正明将帝位传给侄儿段誉诫以爱民、纳谏二事叮嘱于国事不可妄作更张不可擅动刀兵。就在这时候数千里外北方大宋京城汴梁皇宫之中崇庆殿后阁太皇太后高底病势转剧正在叮嘱孙子赵煦(按:后来历史上称为哲宗):“孩儿祖宗创业艰难天幸祖泽深厚得有今日太平。”但你爹爹秉政时举国鼎沸险些酿成巨变至今百姓想来犹有余怖你道是什么缘故?”

    赵煦道:“孩儿常听奶奶说父皇听信王安石的话更改旧法以致害得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干枯的脸微微一动叹道:“王安石有学问有才干原本不是坏人用心自然也是为国为民可是……唉……可是你爹爹一来性子急躁只盼快快成功殊不知天下事情往往欲则不达手忙脚乱反而弄糟了。”她说到这里喘息半晌接下去道:“二来……二来他听不得一句逆耳之言旁人只有歌功颂德说他是圣明天子他才喜欢倘若说他举措不当劝谏几句他便要大脾气罢官的罢官放逐的放逐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向他直言进谏呢?”

    赵煦道:“奶奶只可惜父皇的遗志没能完成他的良法美意都让小人给败坏了。”

    太皇太后吃了一惊颤声问道:“什……什么良法美意?什……什么小人?”

    赵煦道:“父皇手创的青苗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等岂不都是富国强兵的良法?只恨司马光、吕公著、苏轼这些腐儒坏了大事。”

    太皇太后脸上变色撑持着要坐起身来可是衰弱已极要将身子抬起一二寸也是难能只不住的咳嗽。赵煦道:“奶奶你别气恼多歇着点儿身子要紧。”他虽是劝慰语调中却殊无亲厚关切之情。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阵渐渐平静下来说道:“孩儿你算是做了九年皇帝可是这九年……这九年之中真正的皇帝却是你奶奶你什么事都要听奶奶吩咐着办你……你心中一定十分气恼十分恨你奶奶是不是?”

    赵煦道:“奶奶替我做皇帝那是疼我啊生怕我累坏了。用人是奶奶用的圣旨是奶奶下的孩儿清闲得紧那有什么不好?怎么敢怪奶奶了?”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轻轻的道:“你十足像你爹爹自以为聪明能干总想做一番大事业出来你心中一直在恨我我……我难道不知道吗?”

    赵煦微微一笑说道:“奶奶自然知道的了。宫中御林军指挥是***亲信内侍太监头儿是***心腹朝中文武大臣都是奶奶委派的。孩儿除了乖乖的听奶奶吩咐之外还敢随便干一件事、随口说一句话吗?”

    太皇太后双眼直视帐顶道:“你天天在指望今日只盼我一旦病重死去你……你便可以大显身手了。”赵煦道:“孩儿一切都是奶奶所赐当年若不是奶奶一力主持父皇崩驾之时朝中大臣不立雍王也立曹王了。***深恩孩儿又如何敢忘记?只不过……只不过……”太皇太后道:“只不过怎样?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出来又何必吞吞吐吐?”

    赵煦道:“孩儿曾听人说奶奶所以要立孩儿只不过贪图孩儿年幼奶奶自己可以亲临朝政。”他大胆说了这几句话心中怦怦而跳向殿门望了几眼见把守在门口的太监仍都是自己那些心腹守卫严密这才稍觉放心。

    太皇太后缓缓点了点头道:“你的话不错我确是要自己来治理国家。这九年来我管得怎样?”

    赵煦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说道:“奶奶朝野文士歌功颂德的话这九年中已不知说了金少只怕奶奶也听得腻烦了。今日北面有人来说道辽国宰相有一封奏章进呈辽帝提到***施政。这是敌国大臣之论奶奶可要听听?”

    太皇太后叹道:“德被天下也好谤满天下也好老……老身是活不过今晚了。我……我不知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早晨的日头?辽国宰相……他……他怎么说我?”

    赵煦展开纸卷说道:“那宰相在奏章中说太皇太后:‘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废新法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杜绝内降侥幸裁抑外家私恩文恩院奉上之物无问巨细终身不取其一……”他读到这里顿了一顿见太皇太后本已没半点光采的眸子之中又射出了几丝兴奋的光芒接下去读道:“……‘人以为女中尧舜!’”

    太皇太后喃喃的道:“人以为女中尧舜人以为女中尧舜!就算真是尧舜吧终于也是难免一死。”突然之间她那正在越来越模糊迟钝的脑中闪过一丝灵光问道:“辽国的宰相为什么提到我?孩儿你……你可得小心在意他们知道我快死了想欺侮你。”

    赵煦年青的脸上登时露出了骄傲的神色说道:“想欺侮我哼话是不错可也没这么容易。契丹人有细作在东京知道奶奶病重可是难道咱们就没细作在上京?他们宰相的奏章咱们还不是都抄了来?契丹君臣商量说道等奶奶……奶奶千秋万岁之后倘若文武大臣一无更改不行新法保境安民那就罢了。要是孩儿有什么……哼哼有什么轻举妄动……轻举妄动他们便也来轻举妄动一番。”

    太皇太后失声道:“果真如此他们便要出兵南下?”

    赵煦道:“不错!”他转过身来走到窗边只见北斗七星闪耀天空他眼光顺着斗杓凝视北极星喃喃说道:“我大宋兵精粮足人丁众多何惧契丹?他便不南下我倒要北上去和他较量一番呢!”

    太皇太后耳音不灵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较量一番?”赵煦走到病榻之前说道:“奶奶咱们大宋人丁比辽国多上十倍粮草多上三十倍是不是?以十敌一难道还打他们不过?”太皇太后颤声道:“你说要和辽国开战?当年真宗皇帝如此英武御驾亲征才结成澶州之盟你……你如何敢擅动兵?”

    赵煦气忿忿的道:“奶奶总是瞧不起孩儿只当孩儿仍是乳臭未干、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婴儿。孩儿就算及不上太祖、太宗却未必及不上真宗皇帝。”太皇太后低声说道:“便是太宗皇帝当年也是兵败北国重伤而归伤疮难愈终于因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契丹人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业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着:“兵战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亿因此崩驾。”赵煦道:“天下之事岂能一概而论。当年咱们打不过契丹人未必永远打不过。”

    太皇太后有满腔言语要说但觉业一点一滴的离身而去眼前一团团白雾晃来晃去脑中茫茫然的一片说话也是艰难之极然而在她心底深处有一个坚强而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响着:“兵战战危生灵涂炭可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过了一会她深深吸口气缓缓的道:“孩儿这九年我大权一把抓没好好跟你分说剖析那是奶奶错了。我总以为自己还有许多年好活等你年纪大些再来开导你你更容易领会明白。哪知道……哪知道……”她干咳了几声又道:“咱们人多粮足那是不错的但大文人文弱不及契丹人勇悍。保况一打上仗军民肝脑涂地不知要死多少人要烧毁多少房屋天下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为君者胸中时时刻刻要存着一个‘仁’字别说胜败之数难料就算真有必胜把握这仗嘛也还是不打的好。”

    赵煦道:“咱们燕云十六州给辽了占了去每年还要向他进贡金帛既像藩属又似臣邦孩儿身为大宋天子这口气如何呖得下去?难道咱们永远受辽人欺压不成?”他声音越说越响:“当年王安石变法创行保甲、保马之法还不是为了要国家富强洗雪历年祖宗之耻。为子孙者能为祖宗雪恨方为大教。父皇一生励精图治还不是为此?孩子定当继承爹爹志。此志不遂有如此椅。”突然从腰间拔出佩剑将身旁一张椅子劈为两截。

    皇帝除了大操阅兵素来不佩刀带剑太皇太后见这个小孩子突然拔剑斩椅不由得吃了一惊模模糊糊的想道:“他为什么要带剑?是要来杀我么?是不许我垂帘听政么?这孩子胆大妄为我废了他。”她虽秉性慈爱但掌权既久一遇到大权受胁立时便想到排除敌人纵然是至亲骨肉亦毫不宽贷刹那之间她忘了自己已然油尽灯枯转眼间便要永离人世。

    赵煦满心想的却是如何破阵杀敌收复燕云十六州幻想自己坐上高头大马统率百万雄兵攻破上京辽主耶律洪基肉袒出降。他高举佩剑昂然说道:“国家大事都误在一般胆小怕事的腐儒手中。他们自称君子其实都是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小人我……我非将他们重重惩办不可。”

    太皇太后蓦地清醒过来心道:“这孩子是当今皇帝他有他自己的主意我再也不能叫他听我话了。我是个快要死的老太婆他是年富力壮的皇帝他是皇帝他是皇帝。”她尽力提高声音说道:“孩子佻有这番志气奶奶很是高兴。”赵煦一喜还剑入鞘说道:“奶奶我说的很对是不是?”太皇太后道:“你可知什么是万全之策必胜之算?”赵煦皱起眉头说道:“选将练兵秣马贮粮与辽人在疆场上一决雌雄有可胜之道却无必胜之理。”太皇太后道:“你也知道角斗疆场并无必胜之理。但咱们大宋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赵煦道:“与民休息颁行仁政即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不是?奶奶这是司马光他们的书生迂腐之见济得什么大事?”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缓缓的道:“司马相公识见卓越你怎么说是书生迂腐之见?你是一国之主须当时时披读司马相公所著的〈资治通鉴〉。千余年来每一朝之所以兴、所以衰、所以败、所以亡那部书中都记得明明白白。咱们大宋土地富庶人丁众多远胜辽国十倍只要没有征战再过十年、二十年咱们更加富足。辽人悍勇好斗只须咱们严守边境他部落之内必定会自伤残杀一次又一次地打下来自能元气大伤。前年楚王之乱辽国精兵锐卒死伤不少……”

    赵煦一拍大腿说道:“是啊其时孩儿就想该当挥军北上给他一个内外夹攻辽人方有内忧定然难以应付。唉只可惜错过了千载一时的良机。”

    太皇太后厉声道:“你念念不忘与辽国开仗你……你……你……”突然坐起身来右手食指伸出指着赵煦。

    在太皇太后积威之下赵煦只吓得连退三步脚步踉跄险些晕倒手按剑柄心中突突乱跳叫道:“快你们快来。”

    众太监听得皇上呼召当即抢进殿来。赵煦颤声道:“她……她……你们瞧瞧她却是怎么了?”他适才满口雄心壮志要和契丹人决一死战但一个病骨支离的老太婆一威他登时便骇得魂不附体手足无措。一名太监走上几步向太皇太后凝视片刻大着胆子伸出手去一搭脉息说道:“启奏皇上太皇太后龙驭宾天了。”

    赵煦大喜哈哈大笑叫道:“好极好极!我是皇帝了我是皇帝了!”

    他其实已做了九年皇帝只不过九年来这皇帝有名无实大权全在太皇太后之手直到此刻他才是真正的皇帝。

    赵煦亲理政务每一件事将是将礼部尚书苏轼贬去做定州知府。苏轼文名满天下负当时重望。他是王安石的死对头向来反对新法。元礻右年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重用司马光和苏轼、苏辙兄弟。现下太皇太后一死皇帝便贬逐苏轼自朝廷以至民间人人心头都罩上一层暗影:“皇帝又要行新政了又要害苦百姓了!”当然也有人暗中窃喜皇帝再行新政他们便有了升官财的机会。

    这时朝中执政都是太皇太后任用的旧臣。翰林学士范祖禹上奏说道:“先太皇太后以大公至正为心罢王安石、吕惠卿新法而行祖宗旧政故社稷危而复安人心离而复事。乃至辽主亦与宰相方曰:‘南朝遵行仁宗政事可敕燕京留守使边吏约束无生事。’陛下观敌国之情如此则中国人心可知。今陛下亲理万机小人必欲有所动摇而怀利者亦皆观望。臣愿陛下念祖宗之艰难先太皇太后之勤劳痛心疾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守天礻右之政当坚如金石重如山岳使中外一心归于至正则天下幸甚!”

    赵煦越看越怒把奏章往案上一抛说道:“‘痛心疾以听用小人为刻骨之戒’这两句话说得不错。但不知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说着双目炯炯凝视范祖禹。

    范祖禹磕头道:“陛下明察。太皇太后听政之初中外臣民上书者以万数都说政令不便害苦百姓。太皇太后顺依天下民心遂改其法作法之人既有罪则逐陛下与太皇太后亦顺民心而逐之。这些被逐的臣子便是小人了。”

    赵煦冷笑一声大声道:“那是太皇太后斥逐的跟我又有什么干系?”拂袖退朝。

    赵煦厌见众臣但亲政之初又不便将一群大臣尽数斥逐当即亲下赦书升内侍乐士宣、刘惟简、梁从政等人的官奖惩他们亲附自己之功连日拖病不朝。

    太监送进一封奏章字迹肥腴挺拔署名苏轼。赵煦道:“苏大胡子倒写得一手好字却不知胡说些什么。”见疏上写道:“臣日侍帷幄方当戍边顾不得一见而行;况疏远小臣欲求自通难矣。”赵煦道:“我就不爱瞧你这大胡子永世都不要再见你。”接着瞧下去:“然臣不敢以不得对之故不效愚忠。古之圣人将有为也必先处晦而观明处静而观动则万物之物毕陈于前。陛下圣智绝人春秋鼎盛……”赵煦微微一笑心道:“这大胡子挺没头倒会拍马屁说我‘圣智绝人’不过他又说我‘春秋鼎盛’那是说我年轻年轻就不懂事。”接下去又看:“臣愿虚心循理一切未有所为默观庶事之利害与群卧之邪正以三年为期俟得其实然后应而作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由是观之陛下之所为惟忧太早不患稍迟亦已明矣。臣恐急进好利之臣辄劝陛下轻有改变故进此说敢望陛下留神等到稷宗宗庙之福天下幸甚。”

    赵煦阅罢奏章寻思:“人人都说苏大胡子是个聪明绝顶的才子果然名不虚传。他情知我决意绍述先帝复行新法便不来阻梗只是劝我延缓三年。哼什么‘使既作之后天下无恨陛下亦无悔’。他话是说得婉转意思还不是一样?说我倘若急功近利躁进大干不但天下有恨我自己亦当有悔。”一怒之下登时将奏章撕得粉碎。

    数日后视朝范祖禹又上奏章:“煦宁之初王安石、吕惠卿造立三新法悉变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误国。勋旧之臣屏弃不用忠正之士相继远引。又用兵开边结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徒。”赵煦看到这里怒气渐盛心道:“你骂的是王安石、吕惠卿其实还不是在骂我父皇?”又看下去:“蔡确连起大狱王韶创取煦河章恼开五溪沈起扰交管沈括等兴造西事兵民死伤者不下二十万。先帝临朝悼悔谓朝廷不得不任其咎……”赵煦越看越怒跳过了几行见下面是:“……民皆愁痛比屋思乱赖陛下与太皇太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赵煦看到此处再也难以忍耐一拍龙案站起身来。

    赵煦那时年方一十八岁以皇帝之尊再加一股少年的锐气在朝廷上突然大脾气群臣无不失色只听他厉声说道:“范祖禹你这奏章如此说那不是恶言诽谤先帝么?”范祖禹连连磕头说道:“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

    赵煦初操大权见群臣骇怖心下甚是得意怒气便消脸上却仍是装着一副凶相大声道:“先帝以天纵之才行大有为之志正要削平蛮夷混一天下不幸盛年崩驾腾绍述先帝遗志有何不妥?你们却唠唠叨叨的舌噪不休反来说先帝变法的不是!”

    群臣班中闪出一名大臣貌相清癯凛然有威正是宰相苏辙。赵煦心下不喜心道:“这人是苏大胡子的弟弟两兄弟狼狈为奸狗嘴里定然不出象牙。”只听苏辙说道:“陛下明察先帝有众多设施远前人。例如先帝在位十二年终身不受尊号。臣下上章歌颂功德先帝总是谦而不受。至于政事有所失当却是哪一朝没有错失?父作这于前子救之前后此前人之孝也。”

    赵煦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什么叫做‘父作之于前子救之于后’?”苏辙道:“比方说汉武帝吧。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抢夺百姓的利源财物民不堪命几至大乱。武帝崩驾后昭帝接位委任霍光罢去烦苛汉室乃定。”赵煦又哼了一声心道:“你以汉武帝来比我父皇!”

    苏辙眼见皇帝脸色不善事情甚是凶险寻思:“我若再说下去皇上一怒之下说不定我有性命之忧但我若顺从民意天下又复扰攘千千万万生灵啼饥号寒流离失所我为当国大臣心有何忍?今日正是我以一条微命报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时。”又道:“后汉时明帝查察为明为谶决事相信妄诞不经的邪理怪说查察臣僚言行无微不至当时上下恐惧人怀不安。章帝接位深鉴其失代之以宽厚恺悌之政人心喜悦天下大治这都是子匡父失圣人的大孝。”苏辙猜知赵煦于十岁即位九年来事事听命于太皇太后心中必定暗自恼恨决意要毁太皇太后的政治而回复神宗时的变法以示对父亲的孝心因而特意举出“圣人之大孝’的话来向皇上规劝。

    赵煦大声道:“汉明帝尊崇儒术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以汉武帝来比拟先帝那是什么用心?这不是公然讪谤么?汉武帝穷兵黔武末年下哀痛之诏深自诘责他行为荒谬为天下后世所笑怎能与先帝相比?”越说越响声色俱厉。

    苏辙连连磕头下殿来到庭中跪下待罪不敢再多说一句。

    许多大臣心中都道:“先帝变法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汉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但哪一个敢说这些话?又有谁敢为苏辙辨解?

    一个白飘然的大臣越众而却是范纯仁从容说道:“陛下休怒。苏辙言语或有失当却是一片忠君爱国的美意。陛下亲政之初对待大臣当有礼貌不可如诃斥奴仆。何况汉武帝末年痛悔前失知过能改也不是坏皇帝。”赵煦道:“人人都说‘秦皇、汉武’汉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并称那还不是无道之极么?”范钝仁道:“苏辙所论是时势与事情也不是论人。”

    赵煦听范纯仁反复辨解怒气方消喝道:“苏辙回来!”苏辙自庭中回到殿步不敢再站原班跪在群臣之末道:“微臣得罪陛下乞赐屏逐。”

    次日诏书下来降苏辙为端明殿学士为汝州知府派宰相去做一个小小的州官。

    南朝君臣动静早有细作报到上京。辽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驾少年皇帝赵煦逐持重大臣显是要再行新政不禁大喜说道:“摆驾即赴南京与萧大王议事。”

    耶律洪基又道:“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细作若知我前去南京便会戒备。咱们轻骑简从迅前往却也不须知会南院大王。”当下率领三千甲兵径向南行鉴于上次楚王作乱之失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萧后亲自统领。另有十万护驾兵马随后分批南来。

    不一日御驾来到南京城外。这日萧峰正带了二十余卫兵在北郊射猎听说辽主突然到来飞马向北迎驾远远望见白旄黄盖当即下马抢步上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纵下马来说道:“兄弟你我名为君臣实乃骨肉何必行此大礼?”当即扶起笑问:“野兽可多么?”萧峰道:“连日严寒野兽都避到南边去了打到半日也只打到些青狼、獐子没什么大的。”耶律洪基也极喜射猎道:“咱们到南郊去找找。”萧峰道:“南郊与南朝接壤臣怕失了两国和气严禁下属出猎。”耶律洪基眉头微微一皱问道:“那么也不打草谷了么?”萧峰道:“臣已禁绝了。”耶律洪基道:“今日咱兄弟聚会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萧峰道:“是!”

    号角声响耶律洪基与萧峰双骑并驰绕过南京城墙直向南去。三千甲兵随后跟来。驰出二十余里后众甲兵齐声吆喝分从东西散开像扇子般远远围了开去听得马嘶犬吠响成一团四下里慢慢合围草丛中赶起一起狐兔之属。

    耶律洪基不愿射杀这些小兽等了半天始终不见有熊虎等巨兽出现正自扫兴忽听得叫声响起东南角上十余名汉子飞奔过来瞧装束是南朝的樵夫猎户之类。辽兵赶不到野兽知道皇上不喜恰好围中围上了这十几名南人当即吆喝驱赶逼到皇帝马前。

    耶律洪基笑道:“来得好!”拉开镶金嵌玉的铁胎弓搭步雕翎狼牙箭连珠箭嗤嗤嗤嗤几声过去箭无虚霎时间射倒了六名南人。其余的南人吓得魂飞天外转身便逃却又给众辽兵用长矛攒刺逐了回来。

    萧峰看得甚是不忍叫道:“陛下!”耶律洪基笑道:“余下的留给你我来看兄弟神箭!”萧峰摇摇头道:“这些人并无罪过饶了他们吗!”耶律洪基笑道:“南人太多总得杀光了天下方得太平。他们投错胎去做南人便是罪过。”说着连珠箭又是一箭一个一壶箭射不了一半十余名汉人无一幸免有的立归毙命有的射中肚腹一时未能气绝倒在地下呻吟。众辽兵大声喝采齐呼:“万岁!”

    萧峰当时若要出手阻止自能打落辽帝的羽箭但在众军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可说大逆不道但脸上一股不以为然的神色已不由自主的流露了出来。

    耶律洪基笑道:“怎样?”正要收弓忽见一骑马突过猎围疾驰而过。耶律洪基见马上之人作汉人装束更不多问弯弓搭箭飕的一箭便向那人射了过去。那人一伸手竖起两根手指便将羽箭挟住。此时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那人左手伸起又将第二简明挟住胯下坐旗丝毫不停径向辽主冲来。耶律洪基箭连珠后箭接前箭几乎是尾相连。但他得快对方也接得快顷刻之间一个了七枝箭一个接了七枝箭。

    辽后亲卫大声吆喝各挺长矛挡在辽主之前生怕来人惊驾。

    其时两人相距已不甚远萧峰看清楚来人面目大吃一惊叫道:“阿紫是你?不得对皇上无礼。”

    马上乘者格格一笑将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掷给卫兵跳下马来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礼说道:“皇上我接你的箭可别见怪。”耶律洪基笑道:“好身手好本事!”

    阿紫站起身来叫道:“姊夫你是来迎接我么?”双足一登飞身跃到萧峰马前。

    萧峰见她一双眼睛已变得炯炯有神又惊又喜叫道:“阿紫怎地你的眼睛好了?”阿紫笑道:“是你二弟给我治的你说好不好?”萧峰又向她瞧了一眼突然之间心头一凛只觉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苦伤心照说她双目复明又和自己重会该当十分欢喜才是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来的心情竟如此凄楚?可是她的笑声之中却又充满了愉悦之意。萧峰心道:“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甚么委屈。”

    阿紫突然一声尖叫向前跃出。萧峰同时也感到有人在自己身后突施暗算立即转身只见一柄三股猎叉当胸飞来。阿紫探出左手抓住顺手一掷那猎叉插入横卧在地一人的胸膛。那人是名汉人猎户被耶律洪基射倒一时未死拼着全身之力将手中猎叉向萧峰背心掷来。他见萧峰身穿辽国高官服色只盼杀得了他稍雪无辜被害之恨。

    阿紫指着那气息已绝的猎户骂道:“你这不自量力的猪狗居然想来暗算我姊夫!”

    耶律洪基见阿紫一叉掷死那个猎户心下甚喜说道:“好姑娘你身手矫捷果然了得。刚才这一叉自然伤不了咱们的南院大王但万一他因此而受了一点轻伤不免误了朕的大事。好姑娘该当如此赏你一下才是?”

    阿紫道:“皇上你封我姊夫做大官我也要做个官儿玩玩。不用像姊夫那样大可也不能太小都人家瞧我不起。”耶律洪基笑道:“咱们大辽国只有女人管事却没女人做官的。这样吧你本来已是郡主了我升你一级封你做公主叫做什么公主呢?是了叫做‘平南公主’!”阿紫嘟起了小嘴道:“做公主可不干!”洪基奇道:“为什么不做?”阿紫道:“你跟我姊夫是结义兄弟我若受封为公主跟你女儿一样岂不是矮了一辈?”

    耶律洪基见阿紫对萧峰神情亲势而萧峰虽居高位却不近女色照着辽人的常习这样的大官别说三妻四妾连三十妻四十妾也娶了想来对阿紫也颇具情意多半为了她年纪尚小不便成亲当下笑道:“你这公主是长公主和我妹子同辈不是和我女儿同辈。我不但封你为‘平南公主’连你的一件心愿也一并替你完偿了如何?”

    阿紫俏剑一红道:“我有什么心愿?陛下怎么又知道了?你做皇帝的人却也这么信口开河。”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对耶律洪基说话也不拘什么君臣之礼。

    辽国礼法本甚粗疏萧峰又是耶律洪基极宠信的贵人阿紫这么说耶律洪基只是嘻嘻一笑道:“这平南公主你若是不做我便不封了一、二、三你做不做?”

    阿紫盈盈下拜低声道:“阿紫谢恩。”萧峰也躬身行礼道:“谢陛下恩典。”他待阿紫犹如自己亲妹她既受辽主恩封萧峰自也道谢。

    耶律洪基却道自己所料不错心道:“我让他风风光光的完婚然后命他征宋他自是更效死力。”萧峰心中却在盘算:“皇上此番南来有什么用意?他为什么将阿紫的公主封号称为‘平南’?平南平南难道他想向南朝用兵吗?”

    耶律洪基握住萧峰的右手说道:“兄弟咱二人多日不见过去说一会话儿。”

    二人并骑南驰骏足坦途片刻间已驰出十余里外。平野上田畴荒芜麦田中都长满了荆棘杂草。萧峰寻思:“宋人怕我们出来打草谷以致将数十万亩良田都抛荒了。”

    耶律洪基纵马上了一座小丘立马丘顶顾盼自豪。萧峰跟了上去随着他目光向南望去但见峰峦起储存大地无有尽处。

    耶律洪基以鞭梢指着南方说道:“兄弟记得三十余年之前父皇曾携我来此向南指点大宋的锦绣山河。”萧峰道:“是。”

    耶律洪基道:“你自幼长于南蛮之地多识南方的山川人物到底在南方住是不是比在咱们北国苦寒之地舒适得多?”萧峰道:“地方到处都是一般。说到‘舒适’二字只要过得舒齐安适心中便快活了。北人不惯在南方住南人也不惯在北方住。老天爷既作了这番安排倘若强要调换不免自寻烦恼。”耶律洪基道:“你以北人而去住在南方等到住惯了却又移来此地岂不心下烦恼?”萧峰道:“臣是浪荡江湖之人四海为家不比寻常的农夫牧人。臣得蒙陛下赐以栖身之所高官厚禄深感恩德更有什么烦恼?”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向他脸上凝视。萧峰不便和他四目相视微笑着将目光移了开去。耶律洪基缓缓说道:“兄弟你我虽有君臣之分却是结义兄弟多日不见却如何生分了?”萧峰道:“当年微臣不知陛下是我大辽国天子以致多有冒渎妄自高攀既知之后岂敢极以结义兄弟自居?”耶律洪基叹道:“做皇帝的人反而不能结交几个推心置腹、义气深重的汉子。兄弟我若随你行走江湖无拘无束只怕反而更为快活。”

    萧峰喜道:“陛下喜爱朋友那也不难。臣在中原有两个结义兄弟一是灵鹫宫的虚竹子一是大理段誉都是肝胆照人的热血汉子。陛下如果愿见臣可请他们来辽国一游。”他自回南京后每日但与辽国的臣僚将士为伍言语性子格格不入对虚竹、段誉二人好生想念甚盼邀他们来辽国聚会盘桓。

    耶律洪基喜道:“既是兄弟的结义兄弟那也是我的兄弟了。你可遣急足分送书信邀请他们到辽国来朕自可各封他们二人大大的官职。”萧峰微笑道:“请他们来玩玩倒是不妨这两位兄弟做官是做不来的。”

    耶律洪基沉默片刻说道:“兄弟我观你神情言语心中常有郁郁不足之意。我富有天下君临四海何事不能为你办到?却何以不对做哥哥的说?”

    萧峰心下感动说道:“不瞒陛下说此事是我平生恨事。铸成大错再难挽回。”当下将如何误杀阿朱之事大略说了。

    耶律洪基左手一拍大腿大声道:“难怪兄弟三十多岁年纪却不娶妻原来是难忘旧人。兄弟你所以铸成这个大错推寻罪魁祸都是那些汉人南蛮不好尤其是丐帮一干叫化子更是忘恩负义。你也休得烦恼我〓日兴兵讨伐南蛮把中原武林、丐帮众人一古恼儿的都杀了以泄你雁门关外杀母之仇聚贤庄中受困之恨。你既喜欢南蛮的美貌女子我挑一千个、二千个来服侍你却又何难?”

    萧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心道:“我既误杀阿朱此生终不再娶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皇上看惯了后宫千百名宫娥妃子那懂得‘情’之一字?”说道:“多谢陛下厚恩只是臣与中原武人之间的仇怨已然一笔勾销。微臣手底已杀了不少中原武要怨怨相报实是无穷无尽。战衅一启兵连祸结更是非同小可。”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说道:“宋人文弱只会大火炎炎战阵之上实是不堪一击。兄弟英雄无敌统兵南征南蛮指日可定哪有什么兵连祸结?兄弟哥哥此次南来你可知为的是什么事?”萧峰道:“正要陛下示知。”

    耶律洪基笑道:“第一件事是要与贤弟畅聚别来之情。贤弟此番西行西夏国的形势险易兵马强弱想必都已了然于胸。以贤弟之见西夏是否可取?”

    萧峰吃了一惊寻思:“皇上的图谋着实不小既要南占大宋又想西取西大显身手。”便道:“臣子此番西去只想瞧瞧西夏公主招亲的热闹全没想到战阵攻伐之事。陛下明鉴臣子历险江湖近战搏击差有一日之长但行军布阵臣子实在一窍不通。”耶律洪基笑道:“贤弟不必过谦。西夏国王这番大张旗满的招驸马却闹了个虎头蛇尾无疾而终当真好笑。其实当日贤弟带得十万兵去将西夏国王娶回南京倒也甚好。”萧峰微微一笑心想:“皇上只道有强兵在手要什么便有什么。”

    耶律洪基说道:“做哥哥的此番南来第二件事为的是替兄弟增爵升官。贤弟听封。”萧峰峰道:“微臣受恩已深不敢再望……”耶律洪基朗声道:“南院大王萧峰听封!”萧峰只得翻身下鞍拜伏在地。

    耶律洪基说道:“南院大王萧峰公忠体国为朕股肱兹进爵为宋王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钦此!”

    萧峰心下迟疑不知如何是好说道:“微臣无功实不敢受此重恩。”耶律洪基森然道:“怎么?你拒不受命么?”萧峰听他口气严峻知道无可推辞只得叩头道:“臣萧峰谢恩。”洪基哈哈大笑道:“这样才是我的好兄弟呢。”双手扶起说道:“兄弟我这次南来却不是以南京为止御驾要到汴梁。”

    萧峰又是一惊颤声道:“陛下要到汴梁那……那怎么……”耶律洪基笑道:“兄弟以平南大元帅统率三军为我先行咱们直驱汴梁。日后兄弟的宋王府便设在汴梁赵煦小子的皇宫之中。”萧峰道:“陛下是说咱们要和南朝开仗?”

    洪基道:“不是我要和南朝开仗而是南蛮要和我较量。南朝太皇太后这老婆子主政之时一切总算井井有条我虽有心南征却也没十足把握。现下老太婆死了赵煦这小子乳臭未干居然派人整饬北防、训练三军又要募兵养马筹办粮秣嘿嘿这小子不是为了对付我却又对付谁?”

    萧峰道:“南朝训练士卒那也不必去理他。这几年来宋辽互不交兵两国都很太平。赵煦若来侵犯咱们自是打他个落花流水。他或畏惧陛下声威不敢轻举妄动咱们也不必去跟这小子一般见识。”

    耶律洪基道:“兄弟有所不知南朝地广人稠物产殷富如果出了个英主真要和大辽为敌咱们是斗他们不过的。天幸赵煦这小子胡作非为斥逐忠臣连苏大胡子也给他贬斥了。此刻君臣不协人心不附当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此时不举更待何时?”

    萧峰举目向南望去眼前似是出现一片幻景:成千成万辽兵向南冲去房舍起火烈炎冲天无数男女无幼在马蹄下辗转转呻吟宋兵辽兵互相斫杀纷纷堕于马下鲜血与河水一般奔流骸骨遍野……

    耶律洪基大声道:“我契丹列祖列宗均想将南朝收列版图好几次都是功败垂成。今日天命攸归大功要成于我手。好兄弟他日我和你君臣名垂青吏那是何等的美事?”

    萧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道:“陛下微臣有一事求恳。”耶律洪基微微一惊道:“你要什么?做哥哥的只须力之所及无有不允。”萧峰道:“请陛下为宋辽两国千万生灵着想收回南征的圣意。咱们契丹人向来游牧为生纵向南朝土地亦是无用。何况兵凶战危难期必胜假如小有挫折反而损了陛下的威名。”

    耶律洪基听萧峰的言语自始至终不愿南征心想自来契丹的王公贵人、将帅大臣一听到“南征”二字无不鼓舞勇跃何以萧峰却一再劝阻?斜睨萧峰只见他双眉紧蹙若有重忧寻思:“我封他为宋王、平南大元帅那是我大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他为什么反而不喜?是了他虽是辽人但自幼为南蛮抚养长大可说一大半是南蛮子。大宋于他乃是父母之邦听我说要兵去伐南蛮他便竭力劝阻。以此看来纵然我勉强他统兵南行只怕他也不肯尽力。”便道:“我南征之意已决兄弟不必多言。”

    萧峰道:“征战用国家大事务请三思。倘若陛下一意南征还是请陛下另委贤能的为是。以臣统兵只怕误了陛下大事。”

    耶律洪基此番兴兴头头的南来封赏萧峰重爵命他统率雄兵南征原是顾念结义兄弟的情义给他一个大大的恩典料想他定然喜出望外哪知他先是当头大泼冷水又不肯就任平南大元帅之职不由大为不快冷冷的道:“在你心目中南朝是比辽国更为要紧了?你是宁可忠于南朝不肯忠于我大辽?”

    萧峰拜伏在地说道:“陛下明鉴。萧峰是契丹人自是忠于大辽。大辽若有危难萧峰赴汤蹈火尽忠报国万死不辞。”

    耶律洪基道:“赵煦这小子已萌觊觎我大辽国土之意。常言道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咱们如不先制人说不定便有亡国灭种的大祸。你说什么尽忠报国万死不辞可是我要你为国统兵你却不奉命?”

    萧峰道:“臣平生杀人多了实不愿双手再沾血腥求陛下许臣辞官隐居山林。”

    耶律洪基听他说要辞官更是愤怒心中立时生出杀意手按刀柄便要拔刀向他颈中斫将下去便随即转念:“此人武功厉害我一刀斫他不死势必为他所害。何况昔年他于我有平乱大功又和我有结义之情今日一言不合便杀功臣究竟于恩义有亏。”当下长叹一声手离刀柄说道:“你我所见不同一时也难以勉强你回去好好的想想望你能回心转意拜命南征。”

    萧峰虽拜伏在地但身侧之人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耶律洪基手按刀柄、心起杀人之念?他知若再和耶律洪基多说下去越说越僵难免翻脸当即说道:“尊旨!”站起身来牵过耶律洪基的坐旗。

    耶律洪基一言不一跃上马疾驰而去。先前君臣并骑南行北归时却是一先一后相距里许。萧峰知道耶律洪基对己已生疑忌倘若跟随太近既令他心中不安而他提及南征之事又不能不答索性远远远堕后。

    回到南京城中萧峰请辽帝驻跸南院大王府中。耶律洪基笑道:“我不来打扰你啦你清静下来细想这中间的祸福利害。我自回御营下榻。”当下萧峰恭送耶律洪基回御营。

    耶律洪基从上京携来大批宝刀利剑、骏马美女赏赐于他。萧峰谢恩领回王府。

    萧峰甚少亲理政务文物书籍更是不喜因此王府中也没什么书房平时便在大厅中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不失当年与群丐纵饮的豪习。契丹诸将在大漠毡帐中本来也是这般见大王随和豪迈遇下亲厚尽皆欢喜。

    此刻萧峰从御营归来天色已晚踏进大厅只见牛油大烛火光摇曳之下虎皮下伏着一个紫衫少女正是阿紫。

    她听得脚步声响一跃而起扑过去搂着萧峰的脖子瞧着他睛睛问道:“我来了你不高兴么?为什么一脸都是不开心的样子?”萧峰摇了摇头道:“我是为了别的事。阿紫你来了我很高兴。在这世界上我就只挂念你一个人怕你遭到什么危难。你回到我身边眼睛又治好了我就什么也没牵挂了。”

    阿紫笑道:“姊夫我不但眼睛好了皇帝还封了我做公主你很开心么?”萧峰道:“封不封公主小阿紫还是小阿紫。皇上刚才又升我的官唉!”说着一声长叹提过一只牛皮袋子拔去塞子喝了两大口酒。大厅四周放满了盛酒的牛袋萧峰兴到即喝也不须人侍候。阿紫笑道:“恭喜姊夫你又升了官啦!”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皇上封我为宋王、平南大元帅要我统兵去攻打南朝。你想这征战一起要杀多少官兵百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着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念着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了?”

    萧峰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惊想起她当年射毒针暗算自己便是为要自己长陪在她身边说道:“阿紫你年纪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抢着道:“什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心事了?你从来就不理会我心中想什么。”萧峰越听越惊不敢接口。

    阿紫转背了身子续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来睬我我……什么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经死了你就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给你一掌打死了你也会像想念阿朱的一般念着我……”

    她说到伤心处突然一转身扑在萧峰怀里大哭起来。萧峰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心中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朱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许于是我心中说:‘好吧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旧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么是旧事?在我心里就永远和今天的事一样新鲜。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就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萧峰轻轻抚摩阿紫的秀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有余只能像叔叔、哥哥这般的照顾你。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的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哪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我从来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

    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出手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只是见阿紫见得脸色惨白全身颤目光中流露出凄苦之色看了好生难受终于不忍避开她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好生后悔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

    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阿紫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光为什么这么悲伤?姊夫是个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问道:“什么那丑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阿紫道:“那个丐帮帮主庄聚贤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然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贤庄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拼命讨我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靠只好庄公子长、庄公子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是羞愧得要命。”

    萧峰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铁丑便是游坦之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子。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么难得?他哪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

    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是孕育深情只是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的眼睛?”阿紫摇头道:“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更加不懂了问道:“他为什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灵鹫宫里寻到了你的把弟虚竹请他给我治眼。虚竹子找了医书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灵鹫宫中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一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了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理他他总是不信。哪知道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愿意把自己的眼睛换给我。虚竹子说什么不肯答允。那铁头人便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虚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的眼睛给我换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峰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实尤有过之。他双手颤拍的一声掷去了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游坦之甘心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说道:“姊夫你的眼睛倘若盲了我也甘心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

    萧峰听她这两句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心中感动柔声道:“阿紫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哪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现下是在何处?”

    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鹫宫他没有眼睛这险峻之极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哪一个死囚的眼睛再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道我的眼睛只是给丁春秋那老贼毒坏了眼膜筋脉未断因此能换。铁丑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却不能再换了。”萧峰道:“你快去陪他从此永远不再离开他。”阿紫摇头道:“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要作呕了怎能陪着他一辈子?”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着厅门打开。萧峰和阿紫一齐转身中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进厅来。

    辽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什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家如此待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什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不奉诏国法何存?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杀机想是他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和他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哭了起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什么事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叮当一个贵妇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帝最宠幸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吧。”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什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大王在库门口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指挥来!”片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号令将南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事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帐外轻声问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干么这等怒气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的军国秘密到了南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给他冲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使得。此事基成朕重重有赏。”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待我我还贪图什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大呼小叫的奔驰来去她昔日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也是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是要去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间点也没将我放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着右足尖不住踢着地毡上织的老虎头。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妹你在出什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阿紫听她说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摸柔声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鲁暴躁的脾气尤其像咱们皇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服他们的心可着实不容易。”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甚是有理。穆贵妃又道:“我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比我更会讨皇上欢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我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小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愁。待我跟皇上回上京去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到圣德氏去求求那位高僧他会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什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你得个誓决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泄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沉吟道:“不是我信不过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也重大你再一个重些的誓。”阿紫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给我姊夫亲手一掌打死。”说到这里心中有些凄苦也有些甜蜜。

    穆贵妃点头道:“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这还剩下一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紧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实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掉在地下也不打紧。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她自幼便在星宿派门下对这类蛊惑人心的法门向来信之不疑。穆贵妃道:“瞧瞧是可以却不能打翻了。”双手捧了瓷瓶郑而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将瓷瓶取过塞上木塞用力掀了几下只怕药气走失说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也是不妨。可是我怕万一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着。”

    阿紫道:“你说皇上喝了一瓶之后便对你永不变心了?”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不知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这么久。否则那圣僧干么要给我两瓶?我更担心这圣水落入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对我不变心却也要分心……”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笑道:“来啦!”匆匆奔去嗒的一声轻响那小瓷瓶从怀中落了出来竟然没有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拾起瓷瓶揣入怀中心道:“我快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于她也无甚用处。”当即揭开后帐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奔向南院大王王府。

    但见王府外兵卒众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调动兵马。阿紫走进大厅只见萧峰背负双手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是老大的不耐烦。

    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佻回来就好我只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呢。咱们这就动身迟了可来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里去?为什么迟了就来不及?皇上又为什么要扣住我?”

    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之声不绝夹杂着铁甲锵锵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阿紫道:“干什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

    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要来拿我。”阿紫道:“好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为南院大王此番又亲自前来给我加官晋爵。此时所以疑我不过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恩负义对不起人。阿紫咱们这就走吧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我不到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哪里去?”萧峰道:“去缥缈峰灵鹫宫。”阿紫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见好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缥缈峰待离了险地之后再说。”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缥缈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还是乘早将圣水给你喝了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若是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当下说道:“也好!我去拿几件替换衣服。”

    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圣水倒入碗内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之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神。这一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颤目光中现出异样的神采脸色又是兴奋又是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年阿朱对我十分倾心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的神气!唉看来阿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倾心!”当即将大半碗酒喝了问道:“你取了衣服没有?”

    阿紫见他喝了圣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们走吧!”

    萧峰将一个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着几件衣服几块金银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着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一探只见两名卫士并肩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卫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长矛并肩巡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住了眉毛偷眼看萧峰时见他缩身弓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二十几步便见一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着十名亲兵巡查过来。萧峰和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

    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火反映照耀之下见阿紫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称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见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挥拳便向她肩头打去喝道:“你穿的什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一勾勾住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里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着她手腕即前抢出。那十名亲兵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刺客!”还不知道二人乃是萧峰和阿紫。两人行得一程只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一匹马拉转马头直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围将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然不出他所料辽兵十分之八布于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些将士一见萧峰心下已自怯了虽是迫于军令上前拦阻但给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路远远的在后呐喊追赶。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

    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先密密麻麻的排着一百余人各挺长矛挡住去路。萧峰倘若冲杀过去这百余名辽兵须拦他不住但他只求脱身实不愿多伤本**士左手一伸将阿紫从马背上抱了过来右足在镫上一点双足已站上了马背跟着提了一口气飞身便往城门扑去。这一扑原不能跃上城头但他早已有备待身子向下沉落右手长矛已向城墙插去一借力间飞身上了城头。

    向城外一望只见黑黝黝地并无灯火显是无人料他会逾城向北竟无一兵一卒把守。萧峰一声长啸向城内朗声叫道:“你们去禀告皇上说道萧峰得罪了皇上不敢面辞。皇上大恩大德萧峰永不敢忘。”

    他揽住阿紫的腰转过身来只要一跳下城头那就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再也无拘无束了。

    心下微微一喜正要纵身下跃突然之间小腹中感到一阵剧痛跟着双臂酸麻揽在阿紫腰间的左臂不由自主的松开接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肚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乱刺般剧痛忍不住“哼”了一声。阿紫大惊叫道:“姊夫你怎么了?”萧峰全身痉挛牙关相击说道:“我……我……中了……中了剧……剧毒……等一等……我运气……运气逼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哪知不运气倒还罢了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到处剧痛丹田中内息只提起数寸又沉了下去萧峰耳听得马蹄声奔腾数千骑自南向北驰来又提一口气却觉四肢已无知觉知道所中之毒厉害无比不能以内力逼出便道:“阿紫你快快去吧我……我不能陪你走了。”

    阿紫一转念间已恍然大悟自己是中了穆贵妃的诡计她骗得自己拿圣水去给萧峰服下这哪里是圣水其实是毒药。她又惊又悔搂住萧峰的头颈哭道:“姊夫……是我害了你这毒药是我给你喝的。”萧峰心头一凛不明所以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死我?”阿紫哭道:“不不!穆贵妃给了我一瓶水她骗我说如给你喝了你就永远永远的喜欢我会……会娶我为妻。我实在傻得厉害姊夫我跟你一起死咱们再也不会分开。”说着抽出腰刀便要往自己颈中抹去。

    萧峰道:“且……且慢!”他全身如受烈火烤炙又如钢刀削割身内向外同时剧痛难以思索过了好一会才明白阿紫言中之意说道:“我不会死你不用寻死。”

    只听得两扇厚重的城门轧轧的开了。数百名骑兵冲出北门呐喊布阵。一队队兵马自南而来络绎出城。萧峰坐在城头向北望去见火把照耀数里几条火龙远在蜿蜒北延回头南望小半个城中都是火把心想:“皇上将御营的兵马尽数调了出来来拿我一人。”只听内城外的将卒齐声大叫:“反贼萧峰投降。”

    萧峰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低声道:“阿紫你快快设法逃命去吧。”阿紫道:“我亲手下毒害死了你我怎能独活?我……我……我跟你死在一起。”萧峰苦笑道:“这不是杀人的毒药只是令我身受重伤无法动手而已。”

    阿此喜道:“当真?”转身将萧峰拉着伏到自己背上。可是她身形纤小萧峰却是特别魁伟阿紫负着着他站起身来萧峰仍是双足着地。便在这时十余名契丹武士已爬上城来一手执刀一手高举火把却都畏惧萧峰不敢迫近。

    萧峰道:“抗拒无益让他们来拿吧!”阿紫哭道:“不不!谁敢动你一根汗毛我便将他杀了。”萧峰道:“不可为我杀人。假如我肯杀人奉旨领兵南征便是又何必闹到这个田地?”提高噪子道:“如此畏畏缩缩算得什么契丹男儿?同我一起去见皇上。”

    众武士一怔一齐躬身恭恭敬敬的道:“是!咱们奉旨差遣对大王无礼尚请大王莫怪!”萧峰为南院大王虽时日无多但厚待部属威望著于北地契丹武士十分敬服。在人群之中大家随声附和大叫“反贼萧峰”一到和他面面相对自然生出敬畏之心不敢稍有无礼了。

    萧峰扶着阿紫的肩头挣扎着站起身来五脏六腑却痛得犹如互在扭打咬啮一般众兵士站在丈许之外还刀入鞘眼看他一步步从石级走下城头。众将士一见萧峰下来不由自主的都翻身下马城内城外将士逾万霎时间鸦雀无声。

    萧峰在火光下见到这些诚朴而恭谨的脸色胸口蓦地感到一丝温暖:“我若南征这里万余将士只怕未必有半数能回归北国。倘若我真能救得这许许多多生灵皇上纵然将我处死那也是死而无恨。就只怕皇上杀了我后又另派别人领军南征。”想到这里胸口又是一阵剧痛身子摇摇欲坠。

    一名将军牵过自己的坐骑扶着萧峰上马。阿紫也乘了匹马跟随在后。一行人前呼后拥南归王府。众将士虽然拿到萧峰算是立了大功却殊无欢忭之意。但听得铁甲锵锵数万只铁蹄击在石板街上响成一片却无半句欢呼之声。

    一行人经行北门大街来到白马桥边萧峰纵马上桥。阿此突然飞身而起双足在鞍上一登嗤的一声轻响没入了河中。萧峰见此意外不由得一惊但随即心下喜欢想起最初与这顽皮姑娘相见之时她沉在小镜湖底诈死水性之佳实是少见连她父母都被瞒过了这时她从水中遁走那再好也没有了只是从此只怕再无相见之日心间却又怅怅大声道:“阿紫你何苦自寻短见?皇上又不会难为你何必投河自尽?”

    众将士听得萧峰如此说又见阿紫沉入河中之后不再冒起只道她真是寻了短见。皇帝下旨只拿萧峰一人阿紫是寻死也好逃生也好大家也不放在心上在桥头稍立片刻见河中全无动静又都随着萧峰前行。

第五十章 教单于折箭 六军辟易 奋英雄怒

    到得王府耶律洪基不和萧峰相见下令御营都指挥使扣押。那都指挥使心想萧大王天生神力寻常监牢如何监他得住?当下心生一计命人取过最大最重的铁链铁铐锁了他手脚再将他囚在一只大铁笼中。这只大铁笼便是当年阿紫玩狮时囚禁猛狮之用笼子的每根钢条都是粗如儿臂。

    铁笼之外又派一百名御营亲兵各执长矛一层层的围了四圈萧峰在铁笼中如有异动众亲兵便能将长矛刺入笼中任他力气再大也无法在刹那之间崩脱铁锁铁铐破笼而出。王府之外更有一阵亲兵严密守卫。耶律洪基将原来驻京南京的将士都调出了南京城以防他们忠于萧峰作乱图救。

    萧峰靠在铁笼的栏杆上咬牙忍受腹中剧痛也无余暇多想。直过了十二个明辰到第二日晚间毒药的药性慢慢消失剧痛才减。萧峰力气渐复但处此情境却又如何能够脱困?他心想烦恼也是无益这一生再凶险的危难也经历过不少难道我萧峰一世豪杰就真会困死于这铁笼之中?好在众亲兵敬他英雄看守虽绝不松懈但好酒好饭管待礼数不缺。萧峰放杯痛饮数日后铁笼旁酒坛堆积。

    耶律洪基始终不来瞧他却派了几名能言善辩之士来好言相劝说道皇上宽洪大度顾念昔日的情义不忍加刑要萧峰悔罪求饶。萧峰对这些说客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管自的斟酒而饮。

    如此过了月余那四名说客竟毫不厌烦每日里只是搬弄陈腔滥调翻来复去的说个不停说什么“皇上待萧大王恩德如山你只有听皇上的话才有生路”什么“皇上神武明见万里之外远瞩百代之后圣天子宸断是万万不会错的你务须遵照皇上所指的路走”等等等等。这些说客显然明知决计劝不转萧峰却仍是无穷无尽的喋喋不休。

    一日萧峰猛地起疑:“皇上又不是胡涂人怎会如此婆婆妈妈的派人前来劝我?其中定中蹊跷!”沉思半晌突然想起:“是了皇上早已调兵遣将大举南征却派了些不相干的人将我稳住在这里。我明明已无反抗之力他随时可以杀我又何必费这般心思?”

    萧峰再一思索已明其理:“皇上自逞英雄定要我口服心服他亲自提兵南下取了大宋的江山然后到我面前来夸耀一番。他生恐我性子刚强一怒之下绝食自尽是以派了这些猥琐小人来对我胡说八道。”

    他早将一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既困于笼中无计可以脱身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虽不愿督军南征却也不是以天下之忧而忧的仁人志士想到耶律洪基既已兵大劫无可挽回除了长叹一声、痛饮十碗之外也就不去多想了。

    只听那四名说客兀自絮絮不已萧峰突然问道:“咱们契丹大军已渡过黄河了吧?”四名说客愕然相顾默然半晌。一名说客道:“萧大王此言甚是咱们大军〓日便黄河虽未渡过却也是指顾间的事。”萧峰点头道:“原来大军尚未出不知哪一天是黄道吉日?”四名说客互使眼色。一个道:“咱们是小吏下僚不得与闻军情。”另一个道:“只须萧大王回心转意皇上便会亲自来与大王商议军国大事。”

    萧峰哼了一声便不再问心想:“皇上倘若势如破竹取了大宋便会解我去汴梁相见。但如败军而归没面目见我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我。到底我盼他取了大宋呢还是盼他败阵?嘿嘿萧峰啊萧峰只听你自己也是不易回答吧!”

    次日黄昏时分四名说客又摇摇摆摆的进来。看守萧峰的众亲兵老是听着他们的陈腔滥调早就腻了。一见四人来到不禁皱了眉头走开几步。一个多月来萧峰全无挣扎脱逃之意监视他的官兵已远不如先前那般戒慎提防。

    第一名说客咳嗽一声说道:“萧大王皇上有旨要你接旨你若拒不奉命那便罪大恶极。”这些话萧峰也知听过几百遍了可是这一次听得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古怪似是害了喉病不禁向他瞧了一眼一看之下登时大奇。

    只见这说客挤眉弄眼脸上作出种种怪样萧峰定晴一看见睇人此貌与先前不同再凝神瞧时不由得又惊又喜只见这人稀稀落落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脸上搽了一片淡墨黑黝黝的甚是难看但焦黄胡子下透出来的却是樱口端鼻的俏丽之态正是阿紫。只听他压低噪子含含糊糊的道:“皇上的话那是永远不会错的你只须遵照皇上的话做定有你的好处。喏这是咱们大辽皇帝的圣谕你恭恭敬敬的读上几遍吧。”说着从大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对着萧峰。

    其时天色已渐昏暗几名亲兵正在点亮大厅四周的灯笼烛光。萧峰借着烛光向那纸上瞧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细字:“大援已到今晚脱险。”萧峰哼的一声摇了摇头。阿紫说道:“咱们这次兵军马可真不少士强马壮自然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你休得担忧。”萧峰道:“我就是为了不愿多伤生灵皇上才将我囚禁。”阿紫道:“要打胜仗靠的是神机妙算岂在多所杀伤。”

    萧峰向另外三名说客瞧去见那三人或摇摺扇或举大袖遮遮掩掩的不以面目示人自然是阿紫约来的帮手了。萧峰叹了口气道:“你们一番好意我也甚是感激不过敌人防守严密攻城掠地殊无把握……”

    话犹未了忽听得几名亲兵叫了起来:“毒蛇!毒蛇!那里来的这许多蛇!”只见厅门、窗格之中无数毒蛇涌了进来昂吐舌蜿蜒而进厅中登时大乱。萧峰心中一动:“瞧这些毒蛇的阵势倒似是我丐帮兄弟亲在指挥一般!”

    众亲兵提起长矛、腰刀纷纷拍打。亲兵的管带叫道:“伺候萧大王的众亲兵不得移动一步违令者斩!”这管带极是机警见群蛇来得怪异只怕一乱之下萧峰乘机脱逃。围在铁笼外的众亲兵果然屹立不动以长矛矛尖对准了笼内的萧峰但各人的目光却不免斜过去瞧那些毒蛇蛇儿游得近了自是提起长矛拍打。

    正乱间忽听得王府后面一阵喧哗:“走水啦快救火啊快来救火!”那管带喝道:“凯虎儿去禀报指挥使使大人是否将萧大王移走!”凯虎儿是名百夫长应声转身正要奔出忽听有人在厅口厉声喝道:“莫中了奸细的调虎离山之计若有人劫狱先将萧峰一矛刺死。”正是御营都指挥使。他手提长刀威飞凛凛的站在厅口。

    突然间青影一闪有人将一条青色小龙掷向他的面门。那指挥使举刀去格却听得嗤嗤之声不绝有人射出暗器大厅中烛火全灭登时漆黑一团。那指挥指“啊”的一声大叫身中暗器向后便倒。

    阿紫从袖中取出宝刀伸进铁笼喀喀喀几声确断了萧峰铁镣上的铁链。萧峰心想:“这兽笼的钢栏极粗极坚只怕再锋利的宝刀一时也是难以砍斩。”便在此时忽觉脚下的土地突然陷了下去。阿紫在铁笼外低声道:“从地道逃走!”跟着萧峰双足被地底下伸上来的一双手握住向下一拉身子已被扯了下去却原来大理国的钻地能手华赫艮到了。他以十余日的功夫打了一条地道通到萧峰的铁笼之下。

    华赫艮拉着萧峰从地道内爬将出去爬行之真如在地面行走一般顷刻间爬出百余丈扶着萧峰站起身来从洞口钻了出去。只见洞口三个人满脸喜色的爬将上来竟是段誉、范骅、和巴天石。段誉叫道:“大哥!”扑上抱住萧峰。

    萧峰哈哈一笑道:“久闻华司徒神技今日亲试佩服佩服。”

    华赫艮喜道:“得蒙萧大王金口一赞实是小人生平第一荣华!”

    此处离南院大王府未远四下里都是辽兵喧哗叫喊之声。但听得有人吹着号角骑马从屋外驰过大声叫道:“敌人攻打东门御营亲兵驻守原地不得擅离!”范骅道:“萧大王咱们从西门冲出去!”萧峰点头道:“好!阿紫她们脱险没有?”

    范骅尚未回答阿紫的声音从地洞口传了过来:“姊夫你居然还惦让着我。”声音中充满了喜悦之情。喀喇刺一响便从地洞口钻了上来颏下兀自黏着胡子满头满脸都是泥土灰尘污秽之极。但在萧峰眼里瞧来自从识得她以来实以此刻最美。她拔出宝刀要替萧峰削去铐镣。但那铐镣贴肉锁住刀锋稍歪便会伤到皮肉甚是不易切削她将宝刀交给段誉道:“哥哥你来削。”段誉接过宝刀内力到处切铁铐如切败木。

    这时地洞口又钻上来三人一是钟灵一是木婉清第三个是丐帮的一名八袋弟子乃是弄蛇的能手适才大厅上群蛇乱窜便是他闹的玄虚。这人见萧峰安好无恙喜极流涕道:“帮主你老人家……”

    萧峰久已没听到有人称他为“帮主”见到这丐帮弟子的神情心下也自伤感说道:“这可难为你了。”他一言嘉奖那八袋弟子又是感激又觉荣耀泪水直落下来。

    范骅道:“大理国人马已在东门动手咱们乘乱走吧!萧大王最好别出手以免被人认了出来。”萧峰道:“甚是!”九人从大门口冲出去。萧峰回头一望原来那是一座残败的瓦屋外观半点也不起眼。阿紫以契丹话大叫:“走水啦!走水啦!”范骅、华赫艮等学着她的声音跟着大叫。范骅、巴天石等眼见街道上没有辽兵便到处纵火霎时间烧起了七八个火头。

    九人径向西奔。段誉等早已换上契丹人的装束这时城中已乱成一团倒也无人加以注目有时听到大队契丹骑兵追来九人便在阴暗的屋角一躲。奔出十余条街只听得北方号角响起人声喧哗大叫:“不好了敌兵攻破北门皇上给敌人掳了去啦!”

    萧峰吃了一惊停步道:“辽帝被擒么?三弟辽帝是我结义兄长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对他不义万万不可伤他……”阿紫笑道:“姊夫放心这是灵鹫宫属下三十六洞洞主、七十岛岛主我教了他们这几句契丹话叫他们背得熟了这时候来大叫大嚷大放谣言扰乱人心。南京城中驻有重兵皇帝又有万余亲兵保护怎生擒得了他?”萧峰又惊又喜道:“二弟的属下也都来了么?”

    阿紫道:“岂但小和尚的属下而已小和尚自己来了连小和尚的老婆也来了。”萧峰问道:“什么小和尚的老婆?”阿紫笑道:“姊夫你不知道虚竹子的老婆便是西夏国公主只不过她的脸始终用面幕遮着除了小和尚一人之外谁也不给瞧。我问小和尚:‘你老婆美不美?’小和尚总是笑而不言。”

    萧峰在外奔逃之际忽然闻此奇事不禁颇为虚竹庆幸向段誉瞧了一眼。段誉笑道:“大哥不须多虑小弟毫不介怀二哥也不算失信。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慢慢再谈。”

    说话之间众人又奔了一段路只见前面广场上一座高台大火烧得甚旺台前旗杆上两面大旗也都着火焚烧。萧峰知道这广场是南京城中的大校场乃辽兵操练之用不知何时搭了这座高台自己却是不知。

    巴天石对段誉道:“陛下烧了辽帝的点将台、帅字旗于辽军大大不吉耶律洪基伐宋之行只怕要另打主意了。”段誉点头道:“正是。”

    萧峰听他口称“陛下”而段誉点了点头心中又是一奇道:“三弟……你做了皇帝吗?”段誉黯然道:“先父不幸中道崩殂皇伯父避位为僧在天龙寺出家命小弟接位。小弟无德无能居此大位实在惭愧得紧。”

    萧峰惊道:“啊哟伯父去世了?三弟!你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可以身入险境为了我而干冒奇险?若有丝毫损伤我……我……如何对得起大理全**民?”

    段誉嘻嘻一笑说道:“大理乃僻处南疆的一个小国这‘皇帝’二字更是僭号。小弟胡里胡涂望之不似人君哪里有半点皇帝的味道?给人叫一声‘陛下’实在是惭愧得紧。咱俩情逾骨肉岂有大事遭厄小弟不来与大哥同处患难之理?”

    范骅道:“萧大王这次苦谏辽帝劝止伐宋。敝国上下无不同感大德。辽帝倘若取得大宋第二步自然来取大理。敝国兵微将弱如何挡得住契丹的精兵?萧大王救大宋便是救大理大理纵然以倾国之力为大王效力也是理所当然。”

    萧峰道:“我是个一勇之夫不忍两国攻战多伤人命岂敢自居什么功劳?”

    正说之间忽见南城火光冲天而起一群群百姓拖男带女挟在兵马间涌了过来都道:“南朝少林寺的和尚连同无数好汉攻破南门。”又有人道:“南院大王萧峰作乱降了宋朝已将大辽的皇帝杀了。”更有几名契丹人咬牙切齿的道:“这萧峰叛国投敌咱们恨膛得咬他的肉来吞入肚里。”一人慌慌张张的问道:“万岁爷真给萧峰这奸贼害死了么?”另一人道:“怎么不真?我亲眼见到萧峰骑了匹白马冲到万岁身前一枪便在万岁爷胸口刺了个窟窿。”另一个老者道:“萧峰这狗贼为什么怎地没良心?他到底是咱们契丹人还是汉人?”一个汉子道:“听说他是假扮契丹人的南朝蛮子这狗贼奸恶得紧真连禽兽也不如!”

    阿紫听得这些人辱骂萧峰怒从心起举起马鞭便向身旁那契丹人抽去。萧峰举手一格格开鞭子摇了摇头低声道:“且由得他们说去。”又问:“真的有少林寺众高僧到来么?”

    那八袋弟子道:“好教帮主得知:段姑娘从南京出来便遇到本帮吴长老说起帮主为了大宋江山与千万百姓力谏辽帝侵宋以致为辽国所囚。吴长老不信说帮主既是辽人岂有心向大宋之?当下潜入南京亲自打听才知段姑娘所言果然不虚吴长老当即传出本帮‘青竹令’将帮主的大仁大义遍告中原各路英雄。中原武林为帮主的仁义所感由少林寺高僧带头一起援救帮主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在聚贤庄上与中原群雄为敌杀了不少英雄好汉今日中原群雄却来相救自己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感激。

    阿紫道:“丐帮众花子四下送信消息传得还不快吗?啊哟不好可惜可惜!”段誉问道:“可惜什么?”阿紫道:“我那座神木王鼎在厅中点了香引蛇匆匆忙忙的忘了带出来。”段誉笑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忘了就忘了带在身边干么?”阿紫道:“哼什么旁门左道?没有条件宝贝那许多毒蛇便不会进来得这么快我姊夫也没这么容易脱身啦。”

    说话间正听得乒乒乓乓兵刃相交之声不绝火光中见无数辽兵正在互相格斗。萧峰奇道:“咦怎么自己人……”段誉道:“大哥头颈中缚了块白巾的是咱们人。”阿紫取过一块白巾递给萧峰道:“你系上吧!”

    萧峰一瞥间见众辽兵难分敌我不知去条谁好。乱砍乱杀之际往往成了真辽兵自相残杀的局面。那些颈缚白巾的人假辽兵却是一刀一枪都招呼在辽国的兵将身上。萧峰眼见辽人一个个血肉横飞尸横就地拿着白布不禁双手颤心中有个声音在大嚷:“我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我是契丹人不是汉是!”这块白巾说什么也系不到自己颈中。

    便在此时轧轧声响两扇厚重的城门缓缓开了。段誉和范骅拥着萧峰一冲而出。

    城门外火把照耀无数丐帮帮众牵了马匹等候眼见萧峰冲出登时欢声如雷:“乔帮主!乔帮主!”火光烛天呼声动地。

    只见两条火龙分向左右移动一乘马在其间直驰而前。马上一个老丐双手高举头顶端着那根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正是吴长老。他驰到萧峰身前滚鞍下马跪在地下说道:“吴长风受众兄弟之托将本帮打狗棒归还帮主。我们实在胡涂该死猪油蒙了心冤枉好人累得帮主吃了无穷的苦大伙儿猪狗不分只盼帮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念着我们一群没爹没娘的孤儿重来做本帮之主。大伙儿受了奸人扇惑说帮主是契丹胡狗真是该死之极。大伙儿已将那奸徒全冠清乱刀分尸为帮主出气。”说着将打狗棒递向萧峰。

    萧峰心中一酸说道:“吴长老在下确是契丹人。多承各位重义在下感激不尽帮主之位却是万万不能当的。”说着伸手扶起吴长风。

    吴长风脸色迷惘抓头搔耳说道:“你……你又说是契丹人?你……你定是不肯做帮主乔帮主你瞧开些吧别再见怪了!”

    但听得城内鼓声响起有大队辽兵便要冲出。段誉叫道:“吴长老咱们快走!辽兵势大一结成了阵势那可抵挡不住。”

    萧峰也知丐帮和中原群雄所以一时占得上风只不过攻了个对方措手不及倘若真和辽兵硬斗千百名江湖汉子如何能是数万辽国精锐之师的敌手?何况这一仗打起来双手死伤均重大违自己本愿便道:“吴长老帮主之事慢慢再说不迟。你快传令命众兄弟向西退走。”

    吴长老道:“是!”传下号令丐帮帮众后队作前队向西疾驰。不久虚竹子率领着灵鹫宫属下诸女以及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异士杀将过来与众人会合。奔出数里后大理国的众武士在傅思归、朱丹臣等人率领之下也赶到了。但少林群僧和中原群豪却始终未到。隐隐听得南京城中杀声大起。

    萧峰道:“少林派和中原豪杰在城中给截住了咱们稍待片刻。”过了半晌城中喊杀声越来越响。段誉道:“大哥在此稍待我去接应他们出来。”领着大理众武士回向南京城去。

    其时天色渐明萧峰心下忧虑不知中原群豪能否脱险但听得杀声大振大理国众武士回冲过了良久始终不见群豪脱险来聚。

    丐帮一名探子飞马来报:“数千名铁甲辽兵堵住了西门大理国武士冲不进去中原群豪也冲不出来。”虚竹右手一招说道:“咱们灵鹫宫去打个接应。”领着二千余名三山五峁的好汉、灵鹫九部诸女冲回来路。

    萧峰骑在马上遥向东望但见南京城中浓烟处处东一个火间西一个火头不知已乱成怎么一副样子。等了半个时辰又有一名探子来报:“大理段皇爷、灵鹫宫虚竹子先生杀开一条血路已冲入城中去了。”

    以往遇有战斗萧峰总是身先士卒这一次他却远离战阵空自焦急关心甚为不耐说道:“我去瞧瞧!”阿紫、木婉清、钟灵三女齐劝:“辽人只欲得你而甘心千万不可去冒险。”萧峰道:“不妨!”纵马而前丐帮随后跟来。

    到得南京城西门外只见城墙外、城墙头、护城河两岸伏着数百名死尸有些是辽国兵将也有不少是段誉和虚竹二人的下属。城门将闭未闭两名岛主手挥大刀守在城门边正在猛砍冲过来的辽兵不许关闭城门。

    忽听得南、北蹄声大作萧峰惊道:“不好大队辽兵分从南北包抄咱们可别困在这里。”抢过一柄铁枪折断了飞身跃起枪头在城墙上一戳借力反跃枪头又在城墙上一戳几下纵跃上了城头向城内望去时只见西城方圆数里之间东一堆、西一堆中原豪杰被无数辽兵分开了围攻几乎已成各自为战之局。群豪武功虽强但每一人要抵敌七八人至十人斗得久了总不免寡不敌众。

    萧峰站在城头望望城内又望望城外如何抉择实是为难万分:群豪为搭救自己而来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一个个死于辽兵刀下但若跃下去相救那便公然和辽国为敌成为叛国助敌的辽奸不但对不起自己祖宗那也是千秋万世永为本国同胞所唾骂。逃出南京那是去国避难旁人不过说一声“萧峰不忠”可是反戈攻辽却变成极大的罪人了。

    萧峰行事向来干脆爽净决断极快这时却当真进退维谷一瞥眼间只见城墙边七八名契丹武士围住了两名少林老僧狠斗。一名少林僧手舞戒刀口中喷血显是身受重伤萧峰凝神看去认得他是玄鸣;另一名少林僧挥动禅仗拼命掩护却是玄石。两名辽兵挥动长刀砍向玄呜。玄鸣重伤之下无力挡架。玄石倒持禅仗仗尾反弹上来将两柄长刀弹了回去。猛听得玄鸣“啊”的一声大叫左肩中刀。玄石横杖过去将那辽兵打得筋折骨裂但这一来胸口门户大开一名契丹武士举矛直进刺入玄石小腹。玄石禅仗压将下来那契丹武士登时头骨粉碎竟还比他先死片刻。玄鸣戒刀乱舞已是不成招数眼泪直流大叫:“师弟师弟!”

    萧峰只瞧得热血沸腾再也无法忍耐大叫一声:“萧峰在此要杀便要杀我休得滥伤无辜!”从城头一跃而下双腿起处人未着地已将两名契丹武士踢飞左足一着地随即拉过玄鸣右手接过玄石的禅仗叫道:“在下援救来迟实是罪孽深重。”挥禅仗将两名契丹武士震开数丈。

    玄石苦笑道:“我们诬指居士是契丹人罪孽更大善哉善哉!如今水落石……”下面这“出”字没吐出来头一侧气绝而死。

    萧峰护着玄鸣向左侧受人围攻的几个大理武士冲去。辽国兵将见南院大王突然神威凛凛的现身都不由得胆怯。萧峰舞动禅仗远挑近打虽不杀人性命但遇上者无不受伤。众辽兵纷纷退开。萧峰左冲右突顷刻间已将二百余人聚在一起。他朗声叫道:“众位千万不可分开!”率领了这二百余人四下游走一见有人被围便即迎上将被围者接出犹似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得千人以上时辽兵已无法阻拦当下萧峰和虚竹、段誉、以及少林寺玄渡大师所率的中原群豪聚在一起冲向城门。

    萧峰手持禅仗站在城门边上让大理国、灵鹫宫、中原群豪三路人马一一出城。辽国兵将远远站着呐喊竟无人胆敢上前冲杀。

    萧峰直待众人退尽这才最后出城出城门时回头一望但见尸骸重叠这一战不知已杀伤了多少性命眼见两名灵鹫宫的女将倒在血泊中呻吟滚动萧峰回进城门抓着二女的背心提将出来。

    猛听得鼓声如雷两队骑兵从南北杀将过来。萧峰一颗心登时沉了下去这两队骑兵每一队都在万人以上已方久战之后不是受伤便已疲累如何抵敌?叫道:“丐帮众兄弟断后!将坐骑让给受了伤的朋友们先退!”丐帮帮众大声应诺纷纷下马。萧峰又叫:“结成打狗大阵!”群丐口唱“莲花阵”排成一列列人墙。萧峰叫道:“玄渡大师、二弟、三弟快率领大部朋友向西退却让丐帮断后!”

    日光初升只照得辽兵的矛尖刀锋闪闪生辉数万只铁蹄践在地上直是地摇山动。

    虚竹和段誉见了辽兵的兵势情知丐帮的“打狗大阵”无论如何阻拦不住二人分站萧峰左右说道:“大哥咱们结义兄弟有难同当生死与共!”萧峰道:“那你快叫本部人马退后!”

    虚竹、段誉分别传令。岂知灵鹫宫的部属固不肯舍主人而去大理国的将士也决不肯让皇帝身居险地自行退却。眼见辽兵越冲越近射来弩箭已落在萧峰等人十余丈外。玄渡本已率领中原群豪先行退开这时群豪见情势凶险竟有数十人奔了回来助战。

    萧峰暗暗叫苦心想:“这些人一个个武功虽高聚在一起却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谙兵法部属如何与辽兵相抗?我一死不打紧大伙儿都被辽兵聚歼于南京城外那可……那可……”

    正没做理会处突然间辽军阵中锣声急响竟然鸣金退兵正自疾冲而来的辽兵一听到锣声当即带转马头后队变前队分向南北退了下去。萧峰大奇不明所以却听得辽军阵后喊声大振又见尘沙飞扬竟是另有军马袭击辽军北后萧峰更是奇怪:“怎么辽军后又有军马难道有什么人作乱?皇上腹背受敌只怕情势不妙。”他一见辽军遭困不由自主的又关心起耶律洪基来。

    萧峰跃上马背向辽军阵后瞧去只见一面面白旗瞧扬箭如骤雨辽兵纷纷落马。段誉恍然大悟:“啊是我的女真部族朋友到了不知他们如何竟会得知讯息?”

    女真猎人箭法了得勇悍之极每一百人为一小队跨上劣马荷荷呼喊狂奔急冲霎时间便冲乱了辽兵阵势。女真部族人数不多但骁勇善战更攻了个辽兵出其不意。辽军统帅眼见情势不利又恐萧峰统率人马上前夹攻急忙收兵入城。

    范骅是大理国司马精通兵法眼见有机可乘忙向萧峰道:“萧大王咱们快冲杀过去这时正是破敌的良机。”萧峰摇了摇头。范骅道:“此处离雁门关甚远若不乘机击破辽兵大有后患敌众我寡咱们未必能全身而退。”萧峰又摇了摇头。范骅大惑不解心想:“萧大王不肯赶尽杀杀绝莫非还想留下他日与辽帝修好的余地?”

    烟尘之中一群群女真人或**上身、或身披兽皮乘马冲杀而来弩箭嗤嗤射出当者披靡。辽军后队千余人未及退入城中都被女真人射死在城墙之下。女真蛮人剃光了前边头皮脑后拖着一条辫子个个面目狰狞满向溅满鲜血射死敌人之后随即挥刀割下级挂在腰间有些人腰间累累的竟挂了十余个级。群豪在江湖上见过的凶杀着实不少但如此凶悍残忍的蛮人却是第一次见到无不骸然。

    一名高大的猎人站在马背之上大声呼叫:“萧大哥萧大哥完颜阿骨打帮你打架来了!”

    萧峰纵骑而出两人四手相握。阿骨打喜道:“萧大哥那日你不别而行兄弟每日记挂后来听探子说你在辽国做了大宫倒也罢了但想辽人奸猾你这官只怕做不长久。果然日前探子报道:你被那狗娘养的皇帝关在牢里兄弟急忙带人来救幸好哥哥没死没伤兄弟甚是喜欢。”萧峰道:“多谢兄弟搭救!”一言未毕城间上弩箭纷纷射将下来两人距离城墙尚远弩箭射他们不着。

    阿骨打怒道:“契丹狗子!我自和哥哥说话却来打扰!”拉开长弓嗤嗤嗤三箭自城下射了上去只听得三声惨呼三名辽兵中箭自城头翻将下来。辽兵射他不到他的强弓硬弩却能及远三三中。城间上众辽兵齐声喊纷纷收弦竖起盾牌。但听得城中鼓声冬冬辽军又在聚兵点将。

    阿骨打大声道:“众儿郎听者契丹狗子又要钻出狗洞来啦咱们再来杀一个痛快。”女真人大声鼓噪有若万兽齐吼。

    萧峰心想这一仗若是打上了双方死伤必重忙道:“兄弟你前来救我此刻我已脱险何必再和人厮打?你我多时不见且到个安静所在兄弟们饮个大醉。”完颜阿骨打道:“也说得是咱们走罢!”

    却见城门大开一阵铁甲辽兵骑马急冲出来。阿骨打骂道:“杀不完的契丹狗子!”弯弓搭箭一箭飕的射出正中当先那人脸孔登时倒撞下马。其余女真人也纷纷放箭都是射向辽兵脸面这些人箭法既精箭头上又喂了剧毒中者哼也没哼一声立时便即毙命。片刻间城门中倒毙了数百人。人马甲胄堆成个小丘将城门堵塞住了。其余辽兵只吓得心胆俱裂紧闭城门再也不敢出来。

    完颜打骨打率领族人在城下耀武扬威高声叫骂。萧峰道:“兄弟咱们去吧!”阿骨打道:“是!”戟指城头高声说道:“契丹狗子听了幸好你们没伤到我萧大哥的一根寒毛今日便饶了你们性命。否则我把城墙拆了将你们契丹狗子一个个都射死了。”

    当下与萧峰并骑向西驰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山丘之上。阿骨打跳下了马从马旁取下皮袋递给萧峰道:“哥哥喝酒。”萧峰接了过来骨嘟嘟的喝了半袋还给阿骨打。阿骨打将余下的半袋都喝了说道:“哥哥不如便和兄弟共去长白山边打猎喝酒逍遥快活。”

    萧峰深知耶律洪基的性情他今日在南京城下被完颜阿骨打打败又给他狠狠的辱骂了一番大失颜面定然不肯就此罢休非提兵再来相斗不可。女真人虽然勇悍究竟人少胜败实未可料终究以避战为上须得帮他们出些主意又想起在长白山下的那些日子除了替阿紫治伤外再无他虑更没争名争利之事此后在女真部中安身倒也免了却了无数烦恼便道:“兄弟这些中原的英雄豪杰都是为救我而来我将他们送到雁门关后再来和兄弟相聚。”

    阿骨打大喜说道:“中原蛮子罗里罗唆多半不是好人我也不愿和他们相见。”说着率领着族人向北而去。

    中原群豪见这群番人来去如风剽悍绝伦均想:“这群番人比辽狗还要厉害。幸亏他们是乔帮主的朋友否则可真不好惹!”

    各路人马渐渐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纷纷谈论适才南京城下的这场恶战。

    萧峰躬身到地说道:“多谢各位大仁大义不念萧某的旧恶千里迢迢的赶来相救此恩此德萧某永难相报。”

    玄渡道:“乔帮主说哪里话来?以前种种皆因误会而生武林同道患难相助理所当然。何况乔帮主为了中原的百万生灵不顾生死安危舍却荣华富贵仁德泽被天下大家都要感激乔帮主才是。”

    范骅朗声道:“众位英雄在下观看辽兵之势恐怕输得不甘还会前来追击不知众位有何高见?”群雄大声叫了起来:“这便跟辽兵决一死战难道还怕了他们不成!”范骅道:“敌众我寡平阳交锋于咱们不利。依在下之见还是向西退却一来和宋兵距得近了好歹有个接应;二来敌兵追得越远人数越少咱们便可乘机反击。”

    群豪齐声称是。当下虚竹率领灵鹫宫下属为第一路段誉率领大理国兵马为第二路。玄渡率领中原群豪为第三路萧峰率领丐帮帮众断后。四路人马每一路之间相隔不过数里探子骑着快马来回传递消息若有敌警便可互相应援。迤逦行了一日。当晚在山间野宿整晚并无辽兵来攻众人渐感放心。

    次晨一早又行萧峰问阿紫道:“那位游君还在灵鹫宫中么?”阿紫小嘴一撇说道:“谁知道呢?多半是吧他瞎着双眼又怎能下山?”语意中对他没半分关怀之情。

    这一日行到五台山下的白乐堡埋锅造饭。范骅沿途伏下一批批豪士扼守险要的所在断桥阻路以延缓辽兵的追击。

    到第三日上忽见东边狼烟冲天而起那正是辽兵追来的讯号。群雄都是心头一凛有些少年豪杰便欲回头相助留下伏击的小队却为玄渡、范骅等喝住。

    这日晚间群豪在一座山坡上歇宿睡到午夜忽然有人大声惊呼。群豪一惊而醒只见北方烧红了半边天。萧峰和范骅对瞧一眼心下均隐隐感到不吉。范骅低声道:“萧大王你瞧是不是辽军绕道前来夹攻?”萧峰点了点间。范骅道:“这一场大火不知烧了多少民居唉!”萧峰不愿说耶律洪基的坏话却知他在女真人手下吃了个败仗心下极是不忿一口怒气全泄在无辜百姓身上这一路领军西为定是见人杀人见屋烧屋。

    大火直烧到天明兀自未熄。到得下午只见南边也烧起了火头。烈日下不见火焰浓烟却直冲霄汉。

    玄渡本来领人在前见到南边烧起了大火靶马候在道旁等萧峰来到问道:“乔帮主辽军分三路来攻你说这雁门关是否守得住?我已派人不断向雁门关报讯。但关上统帅懦弱兵威不振只怕难抗契丹的铁骑。”萧峰无言以对。玄渡又道:“看来女真人倒能对付得了辽兵将来大宋如和女真人联手南北夹攻或许能令契丹铁骑不敢南下。”

    萧峰知他之意是要自己设法与女真人的领完颜阿骨打联系但想自己实是契丹人如何能勾结外敌来攻打本国突然问道:“玄渡大师我爹爹在宝刹可好?”玄渡一怔道:“令尊皈依三宝在少林后院清修咱们这次来到南京也没知会令尊以免引动他的尘心。”萧峰道:“我真想见见爹爹问他一句话。”玄渡嗯了一声。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段誉策马走近听到二人下半截的说话喟然吟道:“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鸟鸢啄人肠冲飞上挂枯枝树。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萧峰赞道:“‘乃知兵器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贤弟你作得好诗。”段誉道:“这不是我作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诗篇。”

    萧峰道:“我在此地之时常听族人唱一歌。”当即高声而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他中气充沛歌声远远传了出去但歌中充满了哀伤凄凉之意。

    段誉点头道:“这是匈奴的歌。当年汉武帝大伐匈奴抢夺了大片地方匈奴人惨伤困苦想不到这歌直传到今日。”萧峰道:“我契丹祖先和当时匈奴人一般苦楚。”

    玄渡叹了口气说道:“只有普天下的帝王将军们都信奉佛法以慈悲为怀那时才不会再有征战杀伐的惨事。”萧峰道:“可不知何年何月才会有这等太平世界。”

    一行人续向西行眼见东南北三方都有火光昼夜不息辽军一路烧杀而来群雄心下均感愤怒不住叫骂要和辽军决一死战。

    范骅道:“辽军越追越近咱们终于将退无可退依兄弟之见咱们不如四下分散教辽军不知向哪里去追才是。”

    吴长风大声道:“那不是认输了?范司马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胜也好败也好咱们总得与辽狗拚个你死我活。”

    正说之间突然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南角上射将过来一名丐帮弟子中箭倒地。跟着山后一队辽兵大声呐喊扑了出来。原来这队辽兵马不停蹄的从山道来攻越过了断后的群豪。这一支突袭的辽军约有五百余人。吴长风大叫:“杀啊!”当先冲了过去。群雄蓄愤已久无不奋勇争先。群雄人数既较之小队辽军为多武艺又远为高强大呼酣战声中砍瓜切菜般围杀辽兵只半个小时辰将五百余名辽军杀得干干净净。有十余名契丹武士攀山越岭逃走也都被中原群豪中轻功高明之士追上去一一杀死。

    群豪打了一个胜仗欢呼呐喊人心大振。范骅却悄悄对玄渡、虚生、段誉等人说道:“咱们所歼的只是辽军一小队这一仗既接上了第二批辽军跟着便来。咱们快向西退!”

    话声未了只听得东边轰隆隆、轰隆隆之声大作。群豪一齐转头向东望去但见尘土飞起如乌云般遮住了半边天。霎时之间群豪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听得轰隆隆、轰隆隆闷雷般的声音远远响着。显着大队辽军奔驰而来从这声音中听来不知有多少万人马。江湖上的凶杀斗殴群豪见得多了但如此大军驰驱却是闻所未闻比之南京城外的接战这一次辽军的规模又不知强大了多少倍。各人虽然都是胆气豪壮之辈陡然间遇到这般天地为之变色的军威却也忍不住心惊肉跳满手冷汗。

    范骅叫道:“众位兄弟敌人势大枉死无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今日暂且避让乘机再行反击。”当下群豪纷纷上马向西急驰但听得那轰隆隆的声音在身后老是响个不停。

    这一晚各人不再歇宿眼见离雁门关渐渐远了。群豪催骑而行知道只要一进雁门关扼险而守敌军虽众破关便极不容易。一路上马匹纷纷倒毙有的展开轻功步行有的便两人一骑。行到天明离雁门关已不过十余里地众人都放下了心下马牵缰缓缓而行好让牲口回力。但身后轰隆隆、轰隆隆的万马奔腾之声却也更加响了。

    萧峰走下岭来来到山侧猛然间看到一块大岩心中一凛:“当年玄慈方丈、汪帮主等率领中原豪杰伏击我爹爹杀死了我母亲和不少契丹武士便是如此。”一侧头只见一片山壁上斧凿的印痕宛然可见正是玄慈将萧远山所留字迹削去之处。

    萧峰缓缓回头见到石壁旁一株花树耳中似乎听到了阿泊当年躲在身后的声音:“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

    他一呆阿朱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清清楚楚的在他脑海呼响起:“我在这里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来。你……你果然来了谢谢老天爷保祜你终于安好无恙。”

    萧峰热泪盈眶走到树旁伸手摩挲树干见那树比之当日与阿朱相会时已高了不少。一时间伤心欲绝浑忘了身外之事。

    忽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姊夫快退!快退!”阿紫奔近身来拉住萧峰衣袖。

    萧峰一抬头远远望出去只见东面、北面、南面三方辽军长矛的矛头犹如树林般刺向天空竟然已经合围。萧峰点了点头道:“好咱们退入雁门关再说。”

    这时群豪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和阿紫并骑来到关口关门却兀自紧闭。关门上一名宋军军官站在城头朗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将令:尔等既是中原百姓原可入关但不知是否勾结辽军的奸细因此各人抛下军器待我军一一搜检。身上如不藏军器者张将军开恩放尔等进关。”

    此言一出群豪登时大哗。有的说:“我等千里奔驰奋力抵抗辽兵怎可怀疑我等是奸细?”有的道:“我们携带军器是为了相助将军抗辽。倘若失去了趁手兵器如何和辽军打仗?”更有性子粗暴之人叫骂起来:“***不放我们进关么?大伙儿攻进去!”

    玄渡急忙制止向那军官道:“相烦禀报张将军知道:我们都是忠义为国的大宋百姓。敌军转眼即至再要搜检什么耽误了时刻那时再开关便危险了。”

    那军官已听到人丛中的叫骂之声又见许多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饰不类中土人士说道:“老和尚你说你们都是中土良民我瞧有许多不是中国人吧?好!我就网开一面大宋良民可以进关不是大宋子民可不得进关。”

    群豪面面相觑无不愤怒。段誉的部属是大理国臣民虚竹的部属更是各族人氏都有或西域、或西夏、或吐蕃、或高丽倘若只有大宋臣民方得进关那么大理国、灵鹫宫两路人马大部份都不能进去了。

    玄渡说道:“将军明鉴:我们这里有许多同伴有的是大理人有的是西夏人都跟我们联手和辽兵为敌都是朋友何分是宋人不宋人?”这次段誉率部北上更守秘密决不泄漏是一国之主的身份以防宋朝大臣起心加害或掳之作为人质兼之大理与辽国相隔虽远却也不愿公然与之对敌是以玄渡并不提及关下有大理国极重要的人物。

    那军官怫然道:“雁门关乃大宋北门锁钥是何等要紧的所在?辽兵大队人马转眼就即攻到我若随便开关给辽兵乘机冲了进来这天大的祸事有谁能够担当?”

    吴长风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少罗唆几句早些开了关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那军官怒道:“你这老叫化本官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他右手一场城垛上登时出现了千余名弓箭手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那军官喝快快退开若再在这里妖言惑众扰乱军心我可要放箭了。”玄渡长叹一声不知如何是好。

    雁门关两侧双峰夹峙高耸入云这关所以名为“雁门”意思说鸿雁南飞之时也须从双峰之间通过以喻地势之险。群豪中虽不乏轻功高强之士尽可翻山越岭逃走但其余人众难逾天险不免要被辽军聚歼于关下了。

    只见辽军限于山势东西两路渐渐收缩都从正面压境而来。但除了马蹄声、铁甲声、大风吹旗声外却无半点人声喧哗的是军纪严整的精锐之师。一队队辽军逼关为阵驰到弩箭将及之处便即退住。一眼望去东西北三方旌旗招展实不知有多少人马。

    萧峰朗声道:“众位请各在原地稍候不可移动待在下与辽帝分说。”不等段誉、阿紫等劝止已单骑纵马而出。他双手高举过顶示意手中并无兵刃弓箭大声叫道:“大辽国皇帝陛下萧峰有几句话跟你说请你出来。”说这几句话时鼓足了内力声音远远传了出去。辽军十余万将士没一个不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人变色。

    过得半晌猛听得辽军阵中鼓角声大作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金黄色大旗迎风招展八名骑士执着驰出阵来。八面黄旗之后一队队长矛手、刀斧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接着是十名锦袍铁甲的大将簇拥着耶律洪基出阵。

    辽军大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震四野山谷鸣响。

    关上宋军见到敌人如此军威无不凛然。

    耶律洪基右手宝刀高高举起辽军立时肃静除了偶有战马嘶鸣之外更无半点声息。耶律洪基放下宝刀大声笑道:“萧大王你说要引辽军入关怎么开门还不大开?”

    此言一出关上通译便传给镇守雁门关指挥使张将军听了。关上宋军立时大噪指着萧峰指手划脚的大骂。

    萧峰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行使反间计要使宋兵不敢开关放自己入内心中微微一酸当即跳下马来走上几步说道:“陛下萧峰有负厚恩重劳御驾亲临死罪死罪。”

    刚说了这几句话突然两个人影从旁掠过当真如闪电一般猛向耶律洪基欺了过去正是虚竹和段誉。他二人眼见情势不对知道今日之事唯有擒住辽帝作为要胁才能保持大伙周全一打手势便分从左右抢去。

    耶律洪基出阵之时原已防到萧峰重施当年在阵上擒杀楚王父子的故技早有戒备。亲军指挥使一声吆喝三百名盾牌手立时聚拢三百面盾牌犹如一堵城墙挡在辽帝面前。长矛手、刀斧手又密密层层的排在盾牌之前。

    这时虚竹既得天山童姥的真传又尽窥灵鹫宫石壁上武学的秘奥武功之高实已到了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的地步;而段誉在得到鸠摩智的毕生修为后内力之强亦是震古铄今他那“凌波微步”施展开来辽军将士如何阻拦得住?

    段誉东一幌、西一斜便如游鱼一般从长矛手、刀斧手相距不逾一尺的缝隙之中硬生生的挤将过去。众辽兵挺长矛攒刺非但伤不到段誉反因相互挤得太近兵刃多半招呼在自己人身上。

    虚竹双手连伸抓住辽兵的胸口背心不住掷出阵来一面向耶律洪基靠近。两员大将纵马冲上双枪齐至向虚竹胸腹刺来。虚竹忽然跃起双足分落二交枪头。两员辽将齐声大喝拌动枪杆要将虚竹身子身子震落。虚竹乘着双枪抖动之势飞身跃起半空中便向洪基头顶扑落。

    一如游鱼之滑一如飞鸟之捷两人双双攻到耶律洪基大惊提起宝刀疾向身在半空的虚竹砍去。

    虚竹左手手掌一探已搭住他宝刀刀背乘势滑落手掌翻处抓住了他右腕。便在此时段誉也从人丛中钻将出来抓住了耶律洪基左肩。两人齐声喝道:“走罢!”将耶律洪基魁伟的身子从马背上提落转身急奔。

    四下里辽将辽兵眼见皇帝落入敌手大惊狂呼一时都没了主意。几十名亲兵奋不顾身的扑上来想救皇帝都被虚竹、段誉飞足踢开。

    二人擒住辽帝心中大喜突见萧峰飞身赶来齐声叫道:“大哥!”哪知萧峰双掌骤呼呼两声分袭二人。二人都是大吃一惊眼见掌力袭来犹如排山倒海般只得举掌挡架砰砰两声四掌相撞掌风激荡萧峰向前一冲已乘势将耶律洪基拉了过去。

    这时辽军和中土群豪分从南北涌上一边想抢回皇帝一边要作萧峰、虚竹、段誉三人的接应。

    萧峰大声叫道:“谁都别动我自有话向大辽皇帝说。”辽军和群豪登时停了脚步双手都怕伤到自己人只远远呐喊不敢冲杀上前更不敢放箭。

    虚竹和段誉也退开三分分站耶律洪基身后防他逃回阵中并阻契丹高手前来相救。

    这时耶律洪基脸上已无半点血色心想:“这萧峰的性子甚是刚烈我将他囚于狮笼之中折辱得他好生厉害。此刻既落在他手中他定要尽情报复再也涉及饶了性命了。”却听萧峰道:“陛下这两位是我的结义兄弟不会伤害于你可放心。”耶律洪基哼了一声回头向虚竹看了一眼又向段誉看了一眼。

    段誉道:“k我这个二弟虚竹子乃灵鹫宫主人三弟是大理段公子。臣向曾向陛下说起过。”耶律洪基点了点头说道:“果然了得。”

    萧峰道:“我们立时便放陛下回阵只是想求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啊是了萧峰已然回心转意求我封他三人为官。”登时满面笑容说道:“你们有何求恳我自是无有不允。”他本来语音颤这两句话中却又有了皇帝的尊严。

    萧峰道:“陛下已是我两个兄弟的俘虏照咱们契丹人的规矩陛下须得以彩物自赎才是。”耶律洪基眉头微皱问道:“要什么?”萧峰道:“微臣斗胆代两个兄弟开口只是要陛下金口一诺。”洪基哈哈一笑说道:“普天之下我当真拿不出的物事却也不多你尽管狮子大开口便了。”

    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

    段誉一听登时大喜心想:“辽军不逾宋辽边界便不能插翅来犯我大理了。”忙道:“正是你答应了这句话我们立即放你回去。”转念一想:“擒到辽帝二哥出力比我更多却不知他有何求?”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契丹皇帝什么东西赎身?”虚竹摇了摇头道:“我也只要这一句话。”

    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

    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

    耶律洪基一凛寻思:“这萧峰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亡命之徒向来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我若不答允只怕要真的出手向我冒犯。死于这莽夫之手那可大大的不值得。”当下哈哈一笑朗声道:“以我耶律洪基一命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好兄弟你可把我的性命瞧得挺重哪!”

    萧峰道:“陛下乃大辽之主。普天之下岂有比陛下更贵重的?”

    耶律洪基又是一笑道:“如此说来当年女真人向我要黄金三十车、白银三百车、骏马三千匹眼界忒也浅了?”萧峰略一躬身不再答话。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手下将士最近的也在百步之外无论如何不能救自己脱险权衡轻重世上更无比性命更贵重的事物当即从箭壶中抽出一枝雕翎狼牙箭双手一弯拍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下说道:“答允你了。”

    萧峰躬身道:“多谢陛下。”

    耶律洪基转过头来举步欲行却见虚竹和段誉四目炯炯的望着自己并无让路之意回头再向萧峰瞧去见他也默不作声登时会意知他三人是怕自己食言当即拔出宝刀高举过顶大声说道:“大辽三军听令。”

    辽军中鼓声擂起一通鼓罢立时止歇。

    耶律洪基说道:“大军北归南征之举作罢。”他顿了一顿又道:“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说罢宝刀一落辽军中又擂起鼓来。

    萧峰躬身道:“恭送陛下回阵。”

    虚竹和段誉往两旁一站绕到萧峰身后。

    耶律洪基又惊又喜又是羞惭虽急欲身离险地却不愿在萧峰和辽军之前示弱当下强自镇静缓步走回阵去。

    辽军中数十名亲兵飞骑驰出抢来迎接。耶律洪基初时脚步尚缓但禁不住越走越快只觉双腿无力几欲跌倒双手颤额头汗水更是涔涔而下。待得侍卫驰到身前滚鞍下马而将坐骑牵到他身前耶律洪基已是全身软左脚踏入脚镫却翻不上鞍去。两名侍卫扶住他后腰用力一托耶律洪基这才上马。

    众辽兵见皇帝无恙归来大声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雁门关上的宋军、关下的群豪听到辽帝下令退兵并说终他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犯界也是欢声雷动。众人均知契丹人虽然凶残好杀但向来极是守信与大宋之间有何交往极少背约食言何况辽帝在两军阵前亲口颁令倘若日后反悔大辽举国上下都要瞧他不起他这皇帝之位都怕坐不安稳。

    耶律洪基脸色阴郁心想我这次为萧峰这厮所胁许下如此重大诺言方得脱身以归实是丢尽了颜面大损大辽国威。可是从辽军将士欢呼万岁之声中听来众军拥戴之情却又似乎出自至诚。他眼光从众士卒脸上缓缓掠过只见一个个容光焕欣悦之情见于颜色。

    众士卒想到即刻便可班师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既无万里征战之苦又无葬身异域之险自是大喜过望。契丹人虽然骁勇善战但兵凶战危谁都难保一定不死今日得能免去这场战祸除了少数在征战中升官财的悍将之外尽皆欢喜。

    耶律洪基心中一凛:“原来我这些士卒也不想去攻打南朝我若挥军南征也却未必便能一战而克。”转念又想:“那些女真蛮子大是可恶留在契丹背后实是心腹大患。我派兵去将这些蛮子扫荡了再说。”当即举起宝刀高声说道:“北院大王传令下去后队变前队班师南京!”

    军中皮鼓号角响起传下御旨但听得欢呼之声从近处越传越远。

    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纵马上前几步但随即又勒马停步。

    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虚竹忙撕开他胸口的衣衫欲待施救但箭中心脏再难挽救只见他胸口肌肤上刺着一个青的狼头张口露齿神情极是狰狞。虚竹和段誉放声大哭拜倒在地。

    丐帮中群丐一齐拥上来团团拜伏。吴长风捶胸叫道:“乔帮主你虽是契丹人却比我们这些不成器的汉人英雄万倍!”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蹄声响处辽军千乘万骑又向北行。众将士不住回头望向地下萧峰的尸体。

    只听得鸣声哇哇一群鸿雁越过众军的头顶从雁门关飞了过去。

    辽军渐去渐远蹄声隐隐又化作了山后的闷雷。

    虚竹、段誉等一干人站在萧峰的遗体之旁有的放声号哭有的默默垂泪。

    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尖声叫道:“走开走开!大家都走开。你们害死了我姊夫在这里假惺惺的洒几点眼泪又有什么用?”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猛力推开众人正是阿紫。虚竹等自不和她一般见识被她一推都让了开去。

    阿紫凝视着萧峰的尸体怔怔的瞧了半晌柔声说道:“姊夫这些都是坏人你别理睬他们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说着俯身下去将萧峰的尸休抱了过来。萧峰身子长大上半身被她抱着两脚仍是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姊夫你现下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开我。是啊要这样才好。”

    虚竹和段誉对望了一眼均想:“她伤心过度有些神智失常了。”段誉垂泪道:“小妹萧大哥慷慨就义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走上几步想去抱萧峰的尸体。

    阿紫厉声道:“你别来抢我姊夫他是我的谁也不能动他。”

    段誉回过头来向木婉清使了个眼色。木婉清会意走到阿紫身畔轻轻说道:“小妹子萧大哥逝世咱们商量怎地给他安葬……”

    突然阿紫尖声大叫木婉清吓了一跳退开两步阿紫叫道:“走开走开!你再走近一步我一剑先杀了你。”

    木婉清皱了眉头向段誉摇了摇头。

    忽听得关门左侧的群山中有人长声叫道:“阿紫阿紫我听到你声音了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叫声甚是凄厉许多人认得是做过丐帮帮主、化名为庄聚贤的游坦之。

    各人转过头向叫声来处望去只见游坦之双手各持一根竹仗左仗探路右仗搭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肩头上从山坳里转了出来。那中年汉子却是留守灵鹫宫的乌老大。但见他脸容憔悴衣衫褴褛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虚竹等登时明白游坦之是逼着他领路来寻阿紫一路之上想必乌老大吃了不少苦头。

    阿紫怒道:“你来干什么?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你。”

    游坦之喜道:“啊你果然在这里我听见你声音了终于找到你了!”右杖上运劲一推乌老大不由主的向前飞奔。两人来得好快顷刻之间便已到了阿紫身边。

    虚竹和段誉等正在无法可施之际见游坦之到来心想此人甘愿以双目送给阿紫和她渊源极深或可劝得她明白当下又退开了几步不欲打扰他二人说话。

    游坦之道:“阿紫姑娘你很好吗?没有欺侮姑娘吧?”一张丑脸之上现出了又是喜悦、又是关切的神色。

    阿紫道:“有人欺侮我了你怎么办?”游坦之忙道:“是谁得罪了姑娘?姑娘快跟我说我去跟他拼命。”阿紫冷笑一声指着身边众人说道:“他们个个都欺侮了我你一古脑儿将他们杀了吧!”

    游坦之道:“是。”问乌老大道:“老乌是些什么人得罪了姑娘?”乌老大道:“人多得很你杀不了的。”游坦之道:“杀不了也要杀谁教他们得罪了阿紫姑娘。”

    阿紫怒道:“我现下和姊夫在一起此后永远不会分离了。你给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要见你。”

    游坦之伤心欲绝道:“你……你再也不要见我……”

    阿紫高声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给我的。姊夫说我欠了你的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欢。”蓦地里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一插竟然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用力向游坦之掷去叫道:“还你!还你!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免得我姊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游坦之虽不能视物但听到身周众人齐声惊呼声音中带着惶惧也知是生了惨祸奇变嘶声叫道:“阿紫姑娘阿紫姑娘!”

    阿紫抱着萧峰的尸身柔声叫道:“姊夫咱们再也不欠别人什么了。以前我用毒针射你便是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今日总算如了我的心愿。”说着抱着萧峰迈步便行。

    群豪见她眼眶中鲜血流出掠过她雪白的脸庞人人心下几怖见她走来便都让开了惊步。只见她笔直向前走去渐渐走近山边的深谷。众人都叫了起来:“停步停步!前面是深谷!”

    段誉飞步追来叫道:“小妹你……”

    但阿紫向前直奔突然间足下踏一个空竟向万丈深谷中摔了下去。

    段誉伸手抓时嗤的一声只抓到她衣袖的一角突然身旁风声劲急有人抢过段誉向左一让只见游坦之也向谷中摔落。段誉叫声:“啊哟!”向谷中望去但见云封雾锁不知下面究有多深。

    群豪站在山谷边上尽皆唏嘘叹息。武功较差者见到山谷旁尖石嶙峋有如锐刀利剑无不心惊玄渡等年长之人知道当年玄慈、汪帮主等在雁门关外伏击契丹武士的故事知道萧峰之母的尸身便葬在这深谷之中。

    忽听关上鼓声响起那传令的军官大声说道:“奉镇守雁门关都指挥张将军将令:尔等既非辽国奸细特准尔等入关唯须安份守已毋得喧哗是为切切。”

    关下群豪破口大骂:“咱们宁死也不进你这狗官把守的关口!”“若不是狗官昏懦萧大侠也不致送了性命!”“大家进关去杀了狗官!”众人戟指关头拍手顿足的叫骂。

    虚竹、段誉等跪下向谷口拜了几拜翻山越岭而去。

    那镇守雁门关指挥使见群豪声势汹汹急忙改传号令又不许众人进关待见群豪骂了一阵渐渐散去上山绕道南归这才宽心。即当修下捷表快马送到汴梁说道亲率部下将士血战数日力敌辽军十余万幸陛下洪福齐天朝中大臣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格毙辽国大将南院大王萧峰杀伤辽军数千辽主耶律洪基不逞而退。

    宋帝赵煦得表大喜传旨关边犒赏三军指挥使以下各各加官进爵。赵煦自觉英明武勇远迈太祖太宗连日赐宴朝臣宫中与后妃欢庆。歌功颂德之声洋洋盈耳庆祝大捷之表源源而来。

    段誉与虚竹、玄渡、吴长老等群豪分手自与木婉清、钟来、华赫艮、范骅、巴天石、朱丹臣等人回归大理。

    进入大理国境王语嫣已和大理国的侍卫武士在边界迎接。段誉说起萧峰和阿紫的情事众人无不黯然神伤。一行人迳向南行段誉不欲惊动百姓。命众人不换百官服色仍作原来的行商打扮。

    这一日将到京城段誉要去天龙寺拜见枯荣大师和皇伯父段正明眼见天色渐黑离开龙寺尚有六十余里要找个地方歇脚。忽听得树林中有个孩子的声音叫道:“陛下陛下我已拜了你怎么还不给我吃糖?”

    众人一听都感奇怪:“怎地有人认得陛下?”走向树林去看时只听得林中有人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糖吃。”

    这语音十分熟悉正是慕容复。

    段誉和王语嫣吃了一惊两人手挽着手隐身树后向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慕容复坐在一座土坟之上头戴高高的纸冠神色俨然。

    七八名乡下小儿跪在坟前乱七八糟的嚷道:“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则伸出手来叫道:“给我糖给我糕饼!”

    慕容复道:“众爱卿平身朕既兴复大燕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

    坟边垂站着一个女子正是阿碧。她身穿浅绿色衣衫明艳的脸上颇有凄楚憔悴之色只见她从一只蓝中取出糖果糕饼分给众小儿说道:“大家好乖明天再来玩又有糖果糕饼吃!”语间呜咽一滴一泪水落入了竹蓝中。

    众小儿拍手欢呼而去都道:“明天又来!”

    王语嫣知道表哥神智已乱富贵梦越做越深不禁凄然。

    段誉见到阿碧的神情怜惜之念大起只盼招呼她和慕容复回去大理妥为安顿却见她瞧着慕容复的眼色中柔情无限而慕容复也是一副志得意满之态心中登时一凛:“各有各的缘法慕容兄与阿碧如此我觉得他们可怜其实他们心中焉知不是心满意足?我又何必多事?”轻轻拉了拉王语嫣的衣袖做个手势。

    众人都悄悄退了开去。但见慕容复在土坟上南面而坐口中兀自喃喃不休。

附录 陈世骧先生书函

    一九六六·四·廿二

    金庸吾兄:去夏欣获瞻仰并蒙畅尊址珍存返美后时欲书候辄冗忙仓促未果。《天龙八部》必乘闲断续读之同人知交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杨莲生、陈省身诸兄常相聚谈辄喜道钦悦。惟夏济安兄已逝深得其意者今弱一个耳。青年朋友诸生中无论文理工科读者亦众且有栩然蒙“金庸专家”之目者每来必谈及必欢。间有以《天龙八部》稍松散而人物个性及情节太离奇为词者然亦为喜笑之批评少酸腐蹙眉者。弟亦笑语之曰“然实一悲天悯人之作也……盖读武侠小说者亦易养成一种泛泛的习惯可说读流了如听京戏者之听流了此习惯一成所求者狭而有限则所得者亦狭而有限此为读一般的书听一般的戏则可但金庸小说非一般者也。读《天龙八部》必须不流读牢记住楔子一章就可见‘冤孽与度’都挥尽致。书中的人物情节可谓无人不冤有情皆孽要写到尽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写成离奇不可;书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处藏着魍魉和鬼蜮随时予以惊奇的揭与讽刺要供出这样一个可怜芸芸众生的世界如何能不教结构松散?这样的人物情节和世界背后笼罩着佛法的无边大脱时而透露出来。而在每逢动人处我们会感到希腊悲剧理论中所谓恐怖与怜悯再说句更陈腐的话所谓‘离奇与松散’大概可叫做‘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罢。”话说到此还是职业病难免终究掉了两句文学批评的书袋。但因是喜乐中谈说可喜的话题结果未至夫子煞风景。青年朋友(这是个物理系高才生)也聪明居然回答我说“对的是如你所说《天龙八部》不能随买随看随忘要从头全部再看才行。”这样客厅中茶酒间谈话又一阵像是讲堂的问答结论教书匠命运难逃但这比讲堂上快乐多了。本有时想把类似的意见正式写篇文章总是未果。此番离加州之前史诚之兄以新出《明报月刊》相示说到写文章如上所述登在《明报月刊》上虽言出于诚终怕显得“阿谀”至少像在自家场地锣鼓上吹擂。只好先通讯告兄此一段趣事也。

    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被约来在京大讲课《诗与批评》三个月后返美。曾绕台北稍停。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又得多份。本披砂析之学院文章惟念兄才如海无书不读或亦将不细遗。此文雕钻之作宜以覆瓮堆尘聊以见兄之一读者尚会读书耳。

    又有一不情之请:《天龙八部》弟曾读至合订本第三十二册然中间常与朋友互借零散一度向青年说法今亦自觉该从头再看一遍。今抵是邦竟不易买到可否求兄赐寄一套。尤是自第三十二册合订本以后每次续出小本上市较快者更请连续随时不断寄下。又有《神雕侠侣》一书曾稍读而初未获全睹亦祈赐寄一套。并赐知书价为盼。原靠书坊而今求经求到佛家自己也。赐示:“京都市左京区吉田上阿达町37洛水ハイツ”以上舍址寄书较便。如平常信厌日本地名之长以“京都市京都大学中国文学系转”亦可。匆颂

    著安

    弟陈世骧拜上

后记

    在改写修订《天龙八部》时心中时时浮起陈世骧先生亲切而雍容的面貌记着他手持烟斗侃侃而谈学问的神态。小^说^无广告的~顶点*小说~网www.uu234.com中国人写作书籍并没有将一本书献给某位师友的习惯但我热切的要在《后记》中加上一句:“此书献给我所敬爱的一位朋友——陈世骧先生。”只可惜他已不在世上。但愿他在天之灵知道我这番小小心意。

    我和陈先生只见过两次面够不上说有深厚交情。他曾写过两封信给我对《天龙八部》写了很多令我真正感到惭愧的话。以他的学问修养和学术地位这样的称誉实在是太过份了。或许是出于他对中国传统形式小说的偏爱或许由于我们对人世的看法有某种共同之处但他所作的评价无论如何是过了我所应得的。我的感激和喜悦除了得到这样一位著名文学批评家的认可、因之增加了信心之外更因为他指出武侠小说并不纯粹是娱乐性的无聊作品其中也可以抒写世间的悲欢能表达较深的人生境界。

    当时我曾想将来《天龙八部》出单行本一定要请陈先生写一篇序。现在却只能将陈先生的两封信附在书后以纪念这位朋友。当然读者们都会了解那同时是在展示一位名家的好评。任何写作的人都期待他的作品能得到好评。如果读者看了不感到欣赏作者的工作变成毫无意义。有人读我的小说而欢喜在我当然是十分高兴的事。

    陈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犹在觅四大恶人之圣诞片未见。”那是有个小故事的陈先生告诉我夏济安先生也喜欢我的武侠小说。有一次他在书铺中见到一张圣诞卡上面绘着四个人夏先生觉得神情相貌很像《天龙八部》中所写的“四大恶人”就买了来写上我的名字写了几句赞赏的话想寄给我。但我们从未见过面他托陈先生转寄。陈先生随手放在杂物之中后来就找不到了。夏济安先生曾在文章中几次提到我的武侠小说颇有溢美之辞。我和他的缘份更浅始终没能见到他一面连这张圣诞卡也没收到。我阅读《夏济安日记》等作品之时常常惋惜这样一位至性至情的才士终究是缘悭一面。

    《天龙八部》于一九六三年开始在《明报》及新加坡《南洋商报》同时连载前后写了四年中间在离港外游期间曾请倪匡兄代写了四万多字。倪匡兄代写那一段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和全书并无必要联系这次改写修正征得倪匡兄的同意而删去了。所以要请他代写是为了报上连载不便长期断稿。但出版单行本没有理由将别人的作品长期据为己有。在这里附带说明并对倪匡兄当年代笔的盛情表示谢意。曾学柏梁台体而写了四十句古体诗作为《倚天屠龙记》的回目在本书则学填了五词作回目。作诗填词我是完全不会的但中国传统小说而没有诗词终究不像样。这些回目的诗词只是装饰而已艺术价值相等于封面上的题签——初学者全无功力的习作。

    一九七八·十·

第一章 青衫磊落险峰行(上)

    青光闪动,一柄青钢剑倏地刺出,指向在年汉子左肩,使剑少年不等招用老,腕抖剑斜,剑锋已削向那汉子右颈。0906s5kf1723g2435m67j86那中年汉子剑挡格,铮的一声响,双剑相击,嗡嗡作声,震声未绝,双剑剑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汉子长剑猛地击落,直砍少年顶门。那少年避向右侧,左手剑诀一引,青钢剑疾刺那汉子大腿。

    两人剑法迅捷,全力相搏。

    练武厅东坐着二人。上首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铁青着脸,嘴唇紧闭。下首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右手捻着长须,神情甚是得意。两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后各站着二十余名男女弟子。西边一排椅子上坐着十余位宾客。东西双方的目光都集注于场中二人的角斗。

    眼见那少年与中年汉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剑招越来越紧,兀自未分胜败。突然中年汉子一剑挥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边宾客中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他随即知道失态,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这时,场中少年左手呼一掌拍出,击向那汉子后心,那汉子向前跨出一步避开,手中长剑蓦地圈转,喝一声:“着!”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剑,腿下一个踉跄,长剑在地下一撑,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汉子已还剑入鞘,笑道:“褚师弟,承让、承让,伤得不厉害么?”那少年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道:“多谢龚师兄剑下留情。”

    那长须老者满脸得色,微微一笑,说道:“东宗已胜了三阵,看来这‘剑湖宫’又要让东宗再住五年了。辛师妹,咱们还须比下去么?”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强忍怒气,说道:“左师果然调教得好徒儿。但不知左师兄对‘无量玉壁’的钻研,这五年来可已大有心得么?”长须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师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规矩?”那道姑哼了一声,便不再说下去了。

    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无量剑”东宗的掌门。那道姑姓辛,道号双清,是“无量剑”西宗掌门。

    “无量剑”原分东、北、西三宗,北宗近数十年来已趋式微,东西二宗却均人才鼎盛。“无量剑”于五代后唐年间在南诏无量山创派,掌门人居住无量山剑湖宫。自于大宋仁过年间分为三宗之后,每隔五年,三宗门下弟子便在剑湖宫中比武斗剑,获胜的一宗得在剑湖宫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试。五场斗剑,赢得三场者为胜。这五年之中,败者固然极力钻研,以图在下届剑会中洗雪前耻,胜者也是丝毫不敢松懈。北宗于四十年前获胜而入住剑湖宫,五年后败阵出宫,掌门人一怒而率领门人迁往山西,此后即不再参预比剑,与东西两宗也不通音问。三十五年来,东西二宗互有胜负。东宗胜过四次,西宗胜过两次。那龚姓中年汉子与褚姓少年相斗,已是本次比剑中的第四场,姓龚的汉子既胜,东宗四赛三胜,第五场便不用比了。

    西首锦凳上所坐的则是别派人士,其中有的是东西二宗掌门人共同出面邀请的公证人,其余则是前来观礼的嘉宾。这些人都是云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个青衣少年却是个无名之辈,偏是他在龚姓汉子伴作失足时嗤的一声笑。这少年乃随滇南普洱老武师马五德而来。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颇有孟尝之风,江湖上落魄的武师前去投奔,他必竭诚相待,因此人缘甚佳,武功却是平平。左子穆听马五德引见之时说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国的国姓,大理境内姓段的成千成万,左子穆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心想分多半是马五德的弟子,这马老儿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调教出来的弟子还高得到那里去,是以连“久仰”两字也懒得说,只拱了拱手,便肃入宾座。不料这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竟当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虚招诱敌之时,失笑讥讽。

    当下左子穆笑道:“辛师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剑术上的造诣着实可观,尤其这第四场我们赢得更是侥幸。褚师侄年纪轻轻,居然练到了这般地步,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五年之后,只怕咱们东西宗得换换位了,呵呵,呵呵!”说着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转,瞧向那姓段青年,说道:“我那劣徒适才以虚招‘跌扑步’获胜,这位段世兄似乎颇不以为然。便请段世兄下场指点小徒一二如何?马五哥威震滇南,强将手下无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马五德脸上微微一红,忙道:“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这几手三脚猫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师父?左贤弟可别当面取笑。这位段兄弟来到普洱舍下,听说我正要到无量山来,便跟着同来,说道无量山山水清幽,要来赏玩风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碍着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绝了,既是寻常宾客,那可不能客气了。有人竟敢在剑湖宫中讥笑‘无量剑’东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闹个灰头土脸下的山,姓左的颜面何存?”当下冷笑一声,说道:“请教段兄大号如何称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门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单名一誉字,从来没学过什么武艺。我看到别人摔交,不论他真摔还是假摔,忍不住总是要笑的。”左子穆听他言语中全无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气,道:“那有什么好笑?”段誉轻摇手中摺扇,轻描淡写的道:“一个人站着坐着,没什么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紧了。除非他是个三岁娃娃,那又作别论。”左子穆听他说话越来越狂妄,不禁气塞胸臆,向马五德道:“马五哥,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么?”

    马五德和段誉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对方底细,他生性随和,段誉要同来无量山,他不便拒却,便带着来了,此时听左穆的口气甚是着恼,势必出手便极厉害,大好一个青年,何必让他吃个大亏?便道:“段兄弟和我虽无深交,咱们总是结伴来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会什么武功,适才这一笑定是出于无意。这样吧,老哥哥肚子也饿了,左贤弟赶快整治酒席,咱们贺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贤弟何必跟年轻晚辈计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马五哥的好朋友,那么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扫了马五哥的金面。光杰,刚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场请教请教吧。”

    那中年汉子龚光杰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当下抽出长剑,往场中一站,倒转剑柄,拱手向段誉道:“段朋友,请!”段誉道:“很好,你练罢,我瞧着。”仍是坐在椅中,并不起身。龚光杰登时脸皮紫胀,怒道:“你……你说什么?”段誉道:“你手里拿了一把剑这么东晃来西去,想是要练剑,那么你就练罢。我向来不爱瞧人家动刀使剑,可是既来之,则安之,那也不防瞧着。”龚光杰喝道:“我师父叫你这小子也下场来,咱们比划比划。”

    段誉轻挥折扇,摇了摇头,说道:“你师父是你的师父,你师父可不是我的师父。你师父差得动你,你师父可差不动我。你师父叫你跟人家比剑,你已经跟人家比过了。你师父叫我跟你比剑,我一来不会,二来怕输,三来怕痛,四来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说不比,就是不比。”

    他这番说什么“你师父”“我师父”的,说得犹如拗口令一般,练武厅中许多人听着,忍不住笑了出来。“无量剑”西宗双清门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几名女弟子格格娇笑。练武厅上庄严肃穆的气象,霎时间一扫无遗。

    龚光杰大踏步过来,伸剑指向段誉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会,还是装傻?”段誉见剑尖离胸不过数寸,只须轻轻一送,便刺入了心脏,脸上却丝毫不露惊慌之色,说道:“我自然是真的不会,装傻有什么好装?”龚光杰道:“你到无量山剑湖宫中来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你是何人门下?受谁的指使?若不直说,莫怪大爷剑下无情。”

    段誉道::“你这位大爷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爱瞧人打架。贵派叫做无量剑,住在无量山中。佛经有云:‘无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舍。’这‘四无量’么,众位当然明白: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喜众生离苦获乐之心曰喜,于一切众生舍怨亲之念而平等一如曰舍。无量寿佛者,阿弥陀佛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唠叨叨的说佛念经,龚光杰长剑回收,突然左手挥出,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个耳光。段誉将头略侧,待欲闪避,对方手掌早已打过缩回,一张俊秀雪白的脸颊登时肿了起来,五个指印甚是清晰。

    这一来众人都是吃了一惊,眼见段誉漫不在乎,满嘴胡说八道的戏弄对方,料想必是身负绝艺,那知龚光杰随手一掌,他竟不能避开,看来当真是全然不会武功。武学高手故意装傻,玩弄敌手,那是常事,但决无不会武功之人如此胆大妄为的。龚光杰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随即抓住段誉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脓包!”将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滚将出去,砰的一声,胸袋撞在桌脚上。

    马五德心中不忍,抢过去伸手扶起,说道:“原来老弟果然不会武功,那又何必到这里来厮混?”

    段誉摸了摸额角,说道:“我本是来游山玩水的,谁知道他们要比剑打架了?这样你砍我杀的,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瞧人家耍猴儿戏好玩得多。马五爷,再见,再见,我这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青弟子一跃而出,拦在段誉身前,说道:“你既不会武功,就这么夹着尾巴而走,那也罢了。怎么又说看我们比剑,还不如看耍猴儿戏?这话未免欺人太甚。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跟我比划比划,叫你领教一下比耍猴儿也还不如的剑法;要么跟我师父磕八个响头,自己说三声‘放屁’!”段誉笑道:“你放屁?不怎么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誉面门击去,这一拳势夹劲风,眼见要打得他面青目肿,不料拳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飞下一件物事,缠住了那少年的手腕。这东西冷冰冰,滑腻腻,一缠上手腕,随即蠕蠕而动。那少年吃一惊,急忙缩手时,只见缠在腕上的竟是一条尺许长的赤练蛇,青红斑斓,甚是可怖。他大声惊呼,挥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缠在腕上,说什么也甩不脱。忽然龚光杰大叫道:“蛇,蛇!”脸色大变,伸手插入自己衣领,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么,只急得双足乱跳,手忙脚乱的解衣。

    这两下变故古怪之极,众人正惊奇间,忽听得头顶有人噗哧一笑。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少女坐在梁上,双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青衫,笑靥如花,手中握着十来条尺许长小蛇。这些小蛇或青或花,头呈三角,均是毒蛇。但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惧怕。众人向她仰视,也只是一瞥,听到龚光杰与他师弟大叫大嚷的惊呼,随即又都转眼去瞧那二人。

    段誉却仍是抬起了头望着她,见那少女双脚荡啊荡的,似乎这么坐梁上甚是好玩,问道:“姑娘,是你救我的么?”那少女道:“那恶人打你,你为什么不还手?”段誉摇头道:“我不会还手……”

    忽听得“啊”的一声,众人齐声叫唤,段誉低下头来,只见左穆手执长剑,剑锋上微带血痕,一条赤练蛇断成两截,掉在地下,显是被他挥剑斩死。龚光杰上身衣服已然脱光,赤了膊乱蹦乱跳,一条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几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杰,站着别动!”龚光杰一呆,只剑白光一闪,青蛇已断为两截,左子穆出剑如风,众人大都没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斩断,而龚光杰背上丝毫无损。众人都高声喝起采来。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长胡子老头,你干什么弄死了我两条蛇儿,我可要跟你不客气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谁家女娃娃,到这儿来干什么?”心下暗暗纳罕,不知这少女何时爬到了梁上,竟然谁也没有知觉,虽说各人都凝神注视东西两宗比剑,但总不能不知头顶上伏着一个人,这件事传将出去,“无量剑”的人可丢得大了。但见那少女双脚一荡一荡,穿着一双葱绿色鞋儿绣着几朵小小黄花,纯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来!”

    段誉忽道:“这么高,跳下来可不摔坏了么?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来!”此言一出,又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西宗门下几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却原来是个大呆子。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上得梁去,轻功自然不弱,怎么要用梯子才爬得下来。”

    那少女道:“先赔了我的蛇儿,我再下来跟你说话。”左子穆道:“两条小蛇,有什么打紧,随便那里都可去捉两条来。”他见这少女玩毒物,若无其事,她本人年纪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后的师长父兄却只怕大有来头,因此言语中对她居然忍让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说得容易,你去捉两条给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来。”那少女道:“我不下来。”左子穆道:“你不下来,我可要上来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试试看,拉得我下来,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师,终不能当着许多武林好手、门人弟子之前,跟一个小女孩闹着玩,便向双清道:“辛师妹,请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来吧。”

    双清道:“西宗门下,没这么好的轻功,”左子穆脸色一沉,正要发话,那少女忽道:“你不赔我蛇儿,我给你个厉害瞧瞧!”从左腰皮囊里掏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事,向龚光杰掷了过去。

    龚光杰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边避开,不料这团毛茸茸的东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扑在龚光杰背上,众人这才看清,原来是只灰白色的小貂儿。这貂儿灵活已极,在龚光杰背上、胸前、脸上、颈中,迅捷无伦的奔来奔去。龚光杰双手急抓,可是他出手虽快,那貂儿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扑都落了空。旁人但见他双手急挥,在自己背上、胸前、脸上、颈中乱抓乱打,那貂儿却仍是游走不停。

    段誉笑道;“妙啊,妙啊,这貂儿有趣得紧。”

    这只小貂身长不满一尺,眼射红光,四脚爪子甚是锐利,片刻之间,龚光杰**的上身已布满了一条条给貂爪抓出来的细血痕。

    忽听得那少女口中嘘嘘嘘的吹了几声。白影闪动,那貂儿扑到了龚光杰脸上,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扫去。龚光杰双手急抓,貂儿早已奔到了他颈后,龚光杰的手指险些便插入了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两步,长剑倏地递出,这时那貂儿又已奔到龚光杰脸上,左子穆挺剑向貂儿刺去。貂儿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龚光杰后颈,左子穆的剑尖及于徒儿眼皮而止。这一剑虽没刺到貂儿,旁观众人无不叹服,只须剑尖多递得半寸,龚光杰这只眼睛便是毁了。双清寻思:“左师兄剑术了得,非我所及,单是这招‘金针渡劫’,我怎能有这等造指?”

    刷刷刷刷,左子穆连出四剑,剑招虽然迅捷异常,那貂儿终究还是快一步。那少女叫道:“长胡子老头,你剑法很好。”口中尖声嘘嘘两下,那貂儿往下一窜,忽地不见了,左子穆一呆之际,只见龚光杰双手往大腿上乱抓乱摸,原来那貂儿已从裤脚管中钻入他裤中。

    段誉哈哈大笑,拍手说道:“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叹为观止了。”

    龚光杰手忙脚乱的除下长裤,露出两条生满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这恶人爱欺侮人,叫你全身脱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嘘嘘两声尖呼,那貂儿也真听话,爬上龚光杰左腿,立时钻入了他衬裤之中。练武厅上有不少女子,龚光杰这条衬裤是无论如何不肯脱的,双足乱跳,双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阵,大叫一声,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刚奔到厅门,忽然门外抢进一个人来,砰的一声,两人撞了个满怀。这一出一入,势道都是奇急,龚光杰踉跄后退,门外进来那人却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左子穆失声叫道:“容师弟!”

    龚光杰也顾不得裤中那只貂儿兀自从左腿爬到右腿,又从右腿爬上屁股,忙抢上将那人扶起,貂儿突然爬到了他前阴的要紧所在。他“啊”一声大叫,双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梁上少女格格娇笑,说道:“整得你也够了!”“嘶”的一声长呼叫。貂儿从龚光杰裤中钻了出来,沿墙直上,奔到梁上,白影一闪,回到那少女怀中。那少女赞道:“乖貂儿!”右手指两手指抓着一条小蛇的尾巴,倒提起来,在貂儿面前晃动。那貂儿前脚抓住,张口便吃,原来那少女手中这许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誉前所未见,看得津津有味,见貂儿吃完一条小蛇,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的皮囊。

    龚光杰再次扶起那人,惊叫:“容师叔,你……你怎么啦!”左穆抢上前去只见师弟容子矩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之色,口鼻中却没了气息。左子穆大惊,忙施推拿,已然无法救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虽较已为逊,比龚光杰高得多了,这么一撞,他居然没能避开,而一撞之下登时毙命,那定是进来之前已然身受重伤,忙解开他上衣查察伤势。衣衫解开,只见他胸口赫然写着八个黑字:“神农帮诛灭无量剑”。众人不约而同的大声惊呼。

    这八个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笔书写,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划而致,竟是以剧毒的药物写就,腐蚀之下,深陷肌肤。

    左穆略一凝视,不禁大怒,手中长剑一振,嗡嗡作响,喝道:“且瞧是神农帮诛灭无量剑,还是无量剑诛灭神农帮。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处,并无其他伤痕,喝道:“光豪、光杰,外面瞧瞧去!”

    干光豪、龚光杰两名大弟子各挺长剑,应声而出。

    这一来厅上登时大乱,各人再不也去理会段誉和那梁上少女,围住了容子矩的尸身纷纷议论。马五德沉吟道:“神农帮闹得越来越不成话了。左贤弟,不知他们如何跟贵派结下了梁子。”

    左子穆心伤师弟惨亡,哽咽道:“是为了采药。去年秋天,神农帮四名香主来剑湖宫求见,要到我们后山采几味药。采药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神农帮原是以采药、贩药为生,跟我们无量剑虽没什么交情,却也没有梁子。但马五哥想必知道,我们这后山轻易不能让外人进入,别说神农帮跟我们只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从来没去后山游玩过。这只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我们做小辈的不敢违犯而已,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梁上那少女将手中十条蛇放入腰间的一个小竹篓里,从怀里摸出一把瓜子来吃,两只脚仍是一荡一荡的,忽然将一粒瓜子往段誉头上掷去,正中他额头,笑道:“喂,你吃不吃瓜?上来吧!”

    段誉道:“没梯子,我上不来。”那少女道:“这个容易!”从腰间解下一条绿色绸带,垂了下来,道:“你抓住带子,我拉你上来。”段誉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动的。”那少女笑道:“试试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誉见衣带挂到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道:“抓紧了!”轻轻一提段誉身子已然离地。那少女双手互拉扯,几下但将他拉上横梁。

    段誉道:“你这只小貂儿真好玩,这么听话。”那少女从皮囊中摸出小貂,双手捧着。段誉见貂儿皮毛润滑,一双红眼精光闪闪瞧着自己,甚是可爱,问道:“我摸摸它不打紧吗?”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誉伸手在貂背上轻轻抚摸,只觉着手轻软温暖。

    突然之间,那貂儿嗤的一声,钻入了少女腰间的皮囊。段誉没提防,向后一缩,一个没坐稳,险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后领,拉他靠近自己身边,笑道:“你当直一点儿也不会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誉道:“有什么奇怪?”那少女道:“你不会武功,却单身到这儿来,那是定会给这些恶人欺侮的。你来干什么?”

    段誉正要相告,忽得脚步声响,干光豪、龚光杰两人奔进大厅。

    这时龚光杰已穿回了长裤,上身却仍是光着膀子。两人神色间颇有惊惶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干光豪道:“师父,神农帮在对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说道谁也不许下山。咱们见敌方人多,不得师父号令,没敢随便动手。”左子穆道:“嗯,来了多少人?”干光豪道:“大约七八十人。”左子穆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诛灭无量剑了?只怕也没没这么容易。”

    龚光杰道:“他们用箭射过来一封信封,皮上写得好生无礼。”说着将信呈上。

    左子穆见们封上写着:“字谕左子穆”五个大字,便不接信,说道:“你拆来瞧瞧。”龚光杰道:“是!”拆开信封,抽出信笺。

    那少女在段誉耳边低声道:“打你的这个恶人便要死了。”段誉道:“为什么?”那少女低声道:“信封信笺上都是毒。”段誉道:“那有这么厉害?”

    只听龚光杰读道:“神农帮字谕左……听者(他不敢直呼师父之名,读到“左”字时,便将下面“子穆”二字略过不念):限尔等一个进辰之内,自断右手,折断兵刃,退出无量山剑湖宫,否则无量剑鸡犬不留。”

    无量剑西宗掌门双清冷笑道:“神农帮是什么东西,夸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间砰的一声,龚光杰仰天便倒。干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师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抢上两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轻力微吐,将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别碰他身子!”只见龚光杰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时之间便成深黑,双足挺了几下,便已死去。

    前后只过一顿饭功夫,“无量剑”东宗连死了两名好手,众人无不骇然。

    段誉低声道:“你也是神农帮的么?”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说八道什么?”段誉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这下毒的功夫粗浅得紧,一眼便瞧出来了。这些笨法儿只能害害无知之徒。”她这几句话厅上众人都听见了,一齐抬起头来,只见她兀自咬着瓜子,穿着花鞋的一双脚不住前后晃荡。

    左子穆向龚光杰手中拿着的那信瞧去,不见有何异状,侧过了头再看,果见信封和信笺上隐隐有磷光闪动,心中一凛,抬头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说,这叫做天机不可泄漏。”在这当口还听到两句话,左子穆怒火直冒,强自忍耐,才不发作,说道:“那么令尊是谁?尊师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我跟你说我令尊是谁,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师便是我妈。我妈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说。”

    左子穆听她语声既娇且糯,是云南本地人无疑,寻思:“云南武林中,有那一擅于轻功的夫妇会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没出过手,无法从她武功家数上推想,便道:“姑娘请下来,一起商议对策。神农帮说谁也不许下山,连你也要杀了。”

    那少女笑道:“他们不会杀我的,神农帮只杀无量剑的人。我在路上听到了消息,因此赶来瞧瞧杀人的热闹。长胡子老头,你们剑法不错,可是不会使毒,斗不过神农帮的。”

    这几句正说中了“无量剑”的弱点,若凭真实的功夫厮拼,无量剑东西宗,再加上八位聘请前来作公证的各派好手,无论如何不会敌不过神农帮,但说到用毒,各人却一窍不通。

    左穆听她口吻中全是幸灾乐祸之意,似乎“无量剑”越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开心,当下冷哼一声,问道:“姑娘在路上听到什么消息?”他一向颐指气使惯了,随便一句话,似乎都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问:“你吃瓜子不吃?”

    左子穆脸色微微发紫,若不是大敌在外,早已发作,当强忍怒气,道:“不吃!”

    段誉插口道:“你这是什么瓜子?桂花?玫瑰?还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哟!瓜子还有许多讲究么?我可不知道了。我这瓜子是妈妈用蛇胆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试试看。”说着抓了一把,塞在段誉手中,又道:“吃不惯的人,觉得有点儿苦,其实很好吃的。”段誉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觉辛涩,但略加辨味,便似谏果回甘,舌底生津,当下接连吃了起来。他将吃过的瓜子壳一片片的放在梁上,那少女却肆无忌惮,顺口便往下吐出。瓜子壳在众人头顶上乱飞,许多人都皱眉避开。

    左子穆又问:“姑娘在道上听到什么消息,若能见告,在下……在下感激不尽。”他为了探听消息,言语只得十分客气。那少女道:“我听神农帮的说什么‘无量玉壁’,那是什么玩意儿?”左子穆一怔,说道:“无量玉壁?难道无量山中有什么宝玉、宝壁么?倒没听见过。双清师妹,你听人说过么?”双清还未回答,那少女抢着道:“他自然没听说过。你俩不用一搭一挡做戏,不肯说,那就干脆别说。哼,好稀罕么?”

    左子穆神色尴尬,说道:“啊,我想起来了,神农帮所说的,多半是无量山白龙峰畔的镜面石。这块石头平滑如镜,能照见毛发,有人说是块美玉,其实呢,只是一块又白又光的石头罢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说了,岂不是好?你怎么跟神农帮结的怨家啊?干么他们要将你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

    左子穆眼见反客为主之势已成,要想这少女透露什么消息,非得自己先说不可,目下事势紧迫,又当着这许多外客,总不能抓下这小姑娘来强加拷问,便道:“姑娘请下来,待我详加奉告。”那少女双脚荡了荡,说道:“详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话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这么三成四成,你随便说一些吧。”

    左子穆双眉一竖,脸现怒容,随即收敛,说道:“去年神农帮要到我们后山采药,我没答允。他们便来偷采。我师弟容子矩和几名弟子撞见了,出言责备。他们说道:‘这里又不是金銮殿、御花园,外人为什么来不得?难道无量山你们无量剑买下的么?,双方言语冲突,动起手来。容师弟下手没留情,杀了他们二人。梁子便是这样结下的。后来在澜沧江畔,双方又动一次手,再欠下了几条人命。”那少女道:“嗯,原来如此。他们要采的什么药?”左子穆道:“这个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谅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说了结仇的经过,我也跟你说两件事吧。那天我在山里捉蛇,给我的闪电貂吃……”段誉道:“你貂儿叫闪电貂?”那少女道:“是啊,它奔跑起来,可不快得像闪电一样?”段誉赞道:“正是,闪电貂,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说到要紧当口,自己倘若斥责段誉,只怕她生气,就此不肯说了,当下只阴沉着脸不作声。

    那少女向段誉道:“闪电貂爱吃毒蛇,别的什么也不吃。它是我从小养大的,今年四岁啦,就只听我一个人的话,连爹爹妈妈的话也不听。我叫它吓人就吓人,咬人就咬人,这貂儿真乖。”说着左手伸入皮囊,抚摸貂儿。

    段誉道:“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说了吧。”

    那少女一笑,低头向左子穆道:“那时候我正在草丛里找蛇,听得有几个人走过来。一个说道:‘这次若不把无量剑杀得鸡犬不留,占了他的无量山,剑湖宫,咱们神农帮人人便抹脖子吧。’我听说要杀得鸡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着不作声。听得他们接着谈论,说什么奉了缥缈峰灵鹫宫的号令,要占剑湖宫,为的是要查明‘无量玉壁’的真相。”

    她说到这里,左子穆与双清对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缥缈峰灵鹫宫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神农帮要奉他的号令?”左子穆:“缥缈峰灵鹫宫什么的,还是此刻第一遭从姑娘嘴里听到。我实不知神农帮原来还是奉了别人的号令,才来跟我们为难。”想到神农帮既须奉令行事,则那缥缈峰什么的自然厉害之极,云岭之南千山万峰,可从来没听说有一座缥缈峰,忧心更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那少女吃了两粒瓜子,说道:“那时又听得另一人说道:‘帮主身上这病根子,既然无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众兄弟拼着身受千刀万剑,也要去采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叹了口气,说道:‘我身上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谁也无法解得。通天草虽然药性灵异,也只是在“生死符”发作之时,稍稍减轻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们几个人一面说,一面走远。我说得够清楚了吗?”

    左子穆不答,低头沉思。双清道:“左师兄,那通天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神农帮帮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给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给他些通天草有什么打紧?但他们存心要占无量山剑湖宫,你没听见吗?”双清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少女伸出左臂,穿在段誉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离梁跃下。段誉“啊”的一声惊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带着轻轻落地,左臂仍是挽着他右臂,说道:“咱们外面瞧瞧去,看神农帮是怎生模样。”

    左子穆抢上一步,说道:“且慢,还有几句话要问。姑娘说道司空玄那老儿身上中了‘生死符’,发作起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么东西?‘天山童姥’又是什么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问的两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这么狠霸霸的问我,就算我知道了,也决不会跟说。”

    此刻“无量剑”大敌压境,左子穆实不愿又再树敌,但听这少女的话中含有不少重大关切,关连到“无量剑”此后存亡荣辱,不能不详细问个明白,当下身形一晃,拦在那少女和段誉身前,说道:“姑娘,神农帮恶徒在外,姑娘贸然出去,若是有甚闪失,我无量剑可过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请来的客人,再说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我给神农帮杀了,我爹爹妈妈决不会怪你保护不周。”说着挽了段誉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左臂微动,自腰间拔出长剑,说道:“姑娘,请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动武么?”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将刚才的话再说得仔细明白些。”那少女一摇头,说道:“要是我不肯说,你就要杀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无法可想了。”长剑斜横胸前,拦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誉道:“这长须老儿要杀我呢,你说怎么办?”段誉摇了摇手中折扇,道:“姑娘说怎么办便怎么办。”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剑杀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誉道:“咱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那少女道:“这几句话得挺好,你这人很够朋友,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走吧!”跨步便往门外走去,对左子穆手中青光闪烁的长剑恍如不见。

    左子穆长一剑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并无伤人之意,只是不许她走出练武厅。

    那少女在腰间皮囊上一拍,嘴里嘘嘘两声,忽然间白影一闪,闪电貂蓦地跃出,扑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闪电貂当真动若闪电,喀的一声,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随即钻入了那少女腰间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声,长剑落地,顷刻之间,便觉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这鬼貂儿有毒!”说着手用抓紧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无量剑宗众弟子纷纷抢上,三个人去扶师父,其余的各挺长剑,将那少女和段誉团团围住,叫道:“快,快拿解药来,否则乱剑刺死了小丫头。”

    那少女笑道:“我没解药。你们只须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的煎上一碗,给他喝下去就没事了。不过三个时辰之内,可不能移动身子,否则毒入心脏,那就糟糕。你们大伙儿拦住我干什么?也想叫这貂儿来咬上一口吗?”说着从皮囊中摸出闪电貂来,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誉向外便走。

第一章 青衫磊落险峰行(下)

    众弟子见师父的狼狈模样,均知凭自己的功夫,万万避不开那小貂迅如电闪的扑咬,只得眼睁睁的瞧着他二人走出练武厅。0906s5kf1723g2435m67j86

    来剑湖宫的众客眼见闪电貂灵异迅捷,均自骇然。谁也不敢出头。

    那少女和段誉并肩出了大门。无量剑众弟子有的在练武厅内,有的在外守御,以防神农帮来攻。两人出得剑湖宫来,竟没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声道:“闪电貂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几千条毒蛇,牙齿毒得很,那长胡子老头给它咬了一口,当时就该立刻把右臂斩断,只消再拖延得几个时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段誉道:“你说只须采些通天草来,浓浓煎上一大碗,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道:“我骗骗他们的。否则的话,他们怎肯放我们出来?”段誉惊道:“你等一会儿,我进去跟他说。”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这一说,咱们还有命吗?我这貂儿虽然厉害,可是他们一齐拥上,我又怎抵挡得了?你说过的,瓜子一齐吃,刀剑一块挨。我可不能抛下了你,自个儿逃走。”

    段誉搔头道:“那就你给他些解药罢。”那少女道:“唉,你这个人婆婆妈妈的,人家打你,你还是这么好心。”段誉摸了摸脸颊,说道:“给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还记着干么?唉,可惜打我的人却死了。孟子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极浮屠。’这左子穆左先生虽然凶狠,对你说话倒也是客各气气的,他生了这么长的一大把胡子,对你这小姑娘却自称‘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时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尽说好话帮他,要我给他解药。可是我真的没有啊。解药就只爹爹有。再说,他们无量剑转眼就会神农帮杀得鸡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讨了解药来,这左子穆脑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尸体上有毒无毒,只怕没多大相干了吧?”

    段誉摇了摇头,只得不说解药之事,眼见明月初升,照在她白里泛红的脸蛋上,更映得她容色娇美,说道:“你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长须老儿说,可能跟我说么?”那少笑道:“什么尊姓大名了?我姓钟,爹爹妈妈叫我作‘灵儿’。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没了,只有个小名。咱们到那边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说,你到无量山来干什么。”

    两人并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誉一面走,一面说道:“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四处游荡,到普洱时身边没钱了,听人说那位马五德五斧很是好客,就到他家里吃闲饭去。他正要上无量山来,我早听说无量山风景清幽,便跟着他来游山玩水。”钟灵点了点头,问道:“你干么要从家里逃出来?”段誉道:“爹爹要教我练武功,我不肯练。他逼得紧了,我只得逃走。”

    钟灵睁着一对圆圆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学武,怕辛苦么?”段誉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来想去想不通,不听爹爹的话。爹爹生气了,他和妈妈又吵了起来……”钟灵微笑道:“你妈总是护着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誉道:“是啊。”钟灵叹了口气道:“我妈也是这样。”眼望西方远处,出了一会神,又问:“你什么事想来想去想不通?”

    段誉道:“我从小受了佛戒。爹爹请了一位老师教我念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请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经。十多年来,我学的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已极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为怀,忽然爹爹教我练武,学打人杀人的法子,我自然觉得不对头。爹爹跟我接连辩了三天,我始终不服。他把许多佛经的句子都背错了,解得也不对。”

    钟灵道:“于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顿,是不是?”

    段誉摇头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顿,他伸手点了我两处穴道。一霎时间,我全身好像有一千万只蚂蚁在咬,又像有许许多蚊子同时在吸血。爹爹说:‘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会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敌人,那时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试试自杀看。’我给他点了穴道后,要抬起一根手指头也是不能,那里还能自杀。再说,我活得好好地,又干么要自杀?后来我妈妈跟爹爹争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钟灵呆呆的听着,突然大声道:“原来你爹爹会点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点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一戳,你就动弹不得,麻痒难当?”段誉道:“是啊,那有什么奇怪?”钟灵脸上充满惊奇的神色,道:“你说那有什么奇怪?你竟说有什么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学到几下你爹爹的点穴功夫,你他磕一万个头、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愿意,你却偏偏不肯学,当真是奇怪之极了。”

    段誉道:“这点穴功夫,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钟灵叹了叹气,道:“你这话千万不能说,更加不能让人家知道了。”段誉奇道:“为什么?”

    钟灵道:“你既不会武功,江湖上许多坏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点穴功夫天下无双,叫做‘一阳指’。学武的人一听到‘一阳指’三个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羡慕得十天十夜睡不着觉。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会这功夫,说定有人起歹心,将你绑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阳指’的穴道谱诀来换,那怎么办?”

    段誉搔头道:“有这等事?我爹爹恼起上来,就得跟那人好好打上一架。”钟灵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斗,旁人自然不敢,可是为了‘一阳指’的武功秘诀,那也就说不得了。何况你落在人家说里,事情就十分难办。这样罢,你以后别对人说自己姓段。”

    段誉道:“咱们大理国姓段的人成千上万,也不见得个个都会这点穴的法门。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么?”钟微笑道:“那你便暂且跟我的姓罢!”段誉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几岁?”钟灵道:“十六!你呢?”段誉道:“我大你三岁。”

    钟灵摘起一片草叶,一段段的扯断,忽然摇了摇头,说道:“你居然不愿学‘一阳指’的功夫,我总是难以相信。你在骗我,是不是?”

    段誉笑了起来,道:“你将一阳指得这么神妙,真能当饭吃么?我看你的闪电貂就厉害得多,只不过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不喜欢了。”钟灵叹道:“闪电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人,还有什么用?”段誉道:“你小小一个女孩儿,尽想着这些打架杀人的事干什么?”

    钟灵道:“你是真的不知,还是在装腔作势?”段誉奇道:“什么?”钟灵手指东方,道:“你瞧!”

    段誉顺着她手指瞧去,只见东边山腰里冒起一条条的袅袅青烟,共有十余丛之多,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钟灵道:“你不想杀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杀你打你,你总不能伸出脖子来让他杀吧?这些青烟是神农帮在煮炼毒药,待会用来对付无量剑的。我只盼咱们能悄悄溜了出去,别受到牵累。”

    段誉摇了摇摺扇,大不以为然,道:“这种江湖上的凶杀斗殴,越来越不成话了。无量剑中有人杀了神农帮的人,现今那容子矩给神农帮害了,还饶上了那龚光杰,一报还一报,已经抵过数啦。就算还有什么不平之处,也当申明官府,请父母官禀公断决,怎可动不动的便杀人放火?咱们大理国难道没王法了么?”

    钟灵啧、啧、啧三声,脸现鄙夷之色,道:“听你口气倒像是什么皇亲国戚、官府老爷似的。我们老百姓才不来理你呢。”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西南角上,低声道:“待得有黑云遮住了月亮,咱们悄悄从这里出去,神农帮的人未必见到。”段誉道:“不成!我要去见他们帮主晓谕一番,不许他们这样胡乱杀人。”钟灵眼中露出怜悯的神色,道:“段大哥,你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农帮阴险狠辣,善于使毒,刚才连杀二人的手段,你是亲眼见到了的。咱们别生事了,快些走罢。”段誉道:“不成,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便在这里等我。”说着站起身来,向东走去。

    钟灵待他出数丈,忽地纵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头拿去。段誉听到了背后脚步声音,待要回头,右肩已被抓住。钟灵跟着脚下一勾,段誉站立不住,向前扑倒,鼻子撞上山石,登时流出鼻血。他气冲冲的爬起身来,怒道:“你干么如此恶作剧?摔得我好痛。”钟灵道:“我要再试你一试,瞧你是假装呢,还是真的不会武功,我这是为你好。”

    段誉忿忿的道:“好什么?”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见满手是血,鲜血跟着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红一滩。他受伤甚轻,但见血流得这么多,不禁“哎哟、哎哟”的叫了起来。

    钟灵倒有些担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誉心中气恼,伸手一推,道:“不用你来讨好,我不睬你。”他不会武功,出手全无部位,随手推出,手掌正对向她的胸膛。钟灵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顺势一带一送,段誉登时直摔出去,砰的一声,后脑撞在石上,晕了过去。

    钟灵见他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来,我有话跟你说。”待见他始终不动,心下有些慌了,过去俯身看时,只见他双目上挺,气息微弱,已然晕了过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过了良久,段誉才悠悠醒转,只觉背心所靠处甚是柔软,鼻中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慢慢睁开眼来,但见钟灵舒了口气,道:“幸好你没死。”段誉见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怀中,后脑枕在她腰间,不禁心中一荡,随即觉后脑撞伤处阵阵剧痛,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

    钟灵吓了一跳,道:“怎么啦?”段誉道:“我……痛得厉害。”钟灵道:“你又没死,哇哇大叫些什么?”段誉道:“要是我死了,还能哇哇大叫么?”

    钟灵噗哧一笑,扶起他头来,只见他后脑肿起了老大一个血瘤,足足有鸡蛋大小,虽不流血,想来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谁叫你出手轻薄下流,要是换作了别人,我当场便即杀了,叫你这什么摔一交,可还便宜了你呢。”

    段誉坐身来,奇道:“我……我轻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的冤枉。”

    钟灵于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听了他的话,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跟你说了,总之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伸手推我这里……这里……”段誉登时省悟,便觉不好意思,要说什么话解释,又觉不便措辞,只道:“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说着站起身来。

    钟灵也跟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饶了你罢。总算你醒了过来,可害我急得什么似的。”段誉道:“适才在剑湖宫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会多吃两记耳光,现下你摔了我两次,咱们大家扯了个直。总之是我命中注定,难逃此劫。”钟灵道:“你这么说,那是在生我的气了?”段誉道:“难道你打了我,还要我欢欢喜喜的说:‘姑娘打得好,打得妙’?还要我多谢你吗?”钟灵拉着他的手,歉然道:“从今而后,我再也不打你啦。这次你别生气吧。”段誉道:“除非你给我狠狠的打还两下。”

    钟灵很不愿意,但见他怒气冲冲的转身欲行,便仰起头来,说道:“好,我让你打还两下就是。不过……不过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誉道:“出手不重,那还算什么报仇?我是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给打,那就算了。”

    钟灵叹了口气,闭了眼睛,低声道:“好吧!你打还之后,可不能再生气了。”

    过了半晌,觉得段誉的手打下,睁开眼来,只见他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钟灵奇道:“你怎么还不打?”段誉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双颊上分别轻弹一下,笑道:“就是这么两下重的,可痛得厉害么?”钟灵大喜,笑道:“我早知你这人很好。”

    段誉见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过尺许,吹气如兰,越看越美,一时舍不得离开,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报过了,我要找那个司空玄帮主去了。”

    钟灵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点儿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讳,我可救不得你。”段誉摇头笑道:“不用为我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说着大踏步便向青烟升起处走去。

    钟灵大叫阻止,段誉只是不听。钟灵怔了一阵,道:“好,你说过有瓜子同吃,有刀剑齐挨!”追上去和他并肩而行,不再劝说。

    再走不到一盏茶时分,只见两个身穿黄衣的汉子快步迎上,左首一个年纪较老的喝道:“什么人?来干什么?”段誉见这两人都是肩悬药囊,手执一柄刃身极阔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誉,有事求见贵帮司空帮主。”那老汉道:“有甚么事?”段誉道:“待见到贵帮主后,自会陈说。”那老汉道:“阁下属何门派?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段誉道:“我没门派。我受业师父姓孟,名讳上述下圣,字继儒。我师父专研易理,于说卦、系辞之学有颇深的造指。”他说的师父,是教他读经作文的师父。可是那老汉听到什么“易理”、“说卦、系辞”,还道是两门特异的武功,又见段誉折扇轻摇,颇似身负绝艺、深藏不露之辈,倒也不敢怠慢了,虽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号叫做“孟述圣”的人物,但对方既说他“有颇深的造诣”,想来也不见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侠请稍候,我去通报。”

    钟灵见他匆匆而去,转过了山坡,问道:“你骗他易理,难理的,那是什么功夫?待会司空玄要是考较起来,只怕不易搪塞得过。”段誉道:“周易是我读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大义,司空玄若要考较,未必便难得倒我。”钟灵瞠目不知所对。

    只见那老汉铁青着脸回来,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帮主叫你去!瞧他模样,显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誉点点头,和钟灵随他而行。

    三人片刻间转过山坳,只见一大堆乱石之中团团坐着二十余人。段誉走近前去,见人丛中一个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块高岩之上,高出旁人,颏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态甚是倨傲,料来便是神农帮主司空玄了,于是拱手一揖,说道:“司空帮主请了,在下段誉有礼。”

    司空玄点点头,却不站起,问道:“阁下到此何事?”

    段誉道:“听说贵帮跟无量剑结下冤仇,在下适才眼见无量剑中二人惨死,心下甚是不忍,特来劝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凶殴斗杀,有违国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请司空帮主悬崖勒马,急速归去,不可再向无量剑寻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听他说话,待他说完,始终默不作声,只是斜眼侧睨,不置可否。

    段誉又道:“在下这番是金玉良言,还望帮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着他,突然间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是谁,却来寻老夫的消遣?是谁叫你来的?”段誉道:“有谁教我来么?我自己来跟你说的。”

    司空玄哼一声,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从没见过你这等胆大妄为的胡闹小子。阿胜,将这两个小男女拿下了。”旁边一条大汉应声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誉右臂。

    钟灵叫道:“且慢!司空帮主,这位段相公好言相劝,你不允那也罢了,何必动蛮?”转头向段誉道:“段大哥,神农帮不听你的话,咱们不用管人家的闲事了,走吧!”

    那阿胜伸出大手,早将段誉双手反在背后,紧紧握住瞧着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农帮最不喜人家多管闲事。两个小娃娃来向我罗里罗唆,这中意多半另有蹊跷。阿洪,把这女娃娃也绑了起来。”另一名大汉应道:“是!”伸手来抓钟灵。

    钟灵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说道:“司空帮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妈不许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气。阿洪还不动手?”阿洪应道:“是!”伸手便向钟灵手臂握去。钟灵右臂一缩,左掌倏出,掌缘如刀,已在阿洪的颈中斩了下去。阿洪低头避过,钟灵右手拳头地上击,砰的一声,正中阿洪下颏,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这女娃娃还真有两下子,可是要到神农帮来撒野,却还不够。”斜目向身旁一个高身材的老者使个眼色右手一挥。这老者立即站起,两步跨近,他比钟灵几乎高了二尺,居高临下,双手伸出,十指如鸟爪,抓向钟灵肩头。

    钟灵见来势凶猛,急于向旁闪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从她脸前五寸处一掠而过,钟灵只感劲风凌厉,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帮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则的话,我可要不客气了。将来爹爹骂我,你也没什么好。”她说话之间,那高老者已连续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钟灵急闪避过。司空玄厉声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划了个小小圆圈,陡地五指翻转,已抓住了钟灵右臂。

    钟灵“啊”的一声惊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嘘嘘两声,突然间白光一闪,高老者闷哼一声,放脱了她手臂,坐倒在地。闪电貂在他背上一口咬过,跃回钟灵手中。

    司空玄旁一名中年汉子急忙抢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觉他全身发颤,手背上黑漆一片。钟灵又是两声尖哨,闪电貂跃将出去,窜向抓住段誉的阿胜面门。阿胜伸手欲格,闪电貂就势一口咬中了他掌缘。这阿胜武功不及高老者,更加抵受不住,当即缩作一团,大声叫嚷。钟灵挽了段誉的手臂,转身便走,低声道:“祸已闯下了,快走!”

    围在司空玄身旁的是神农帮中的好手,这些一人一生采药使药,可说什么毒物都见识过了,但这闪电貂来去如电,又如此剧毒,却是谁都不识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这女娃娃,莫让她走了。”四条汉子应声跃起,分从两侧包抄了上来。

    钟灵连声呼哨,闪电貂从这人身上跃到那一人身上,只一霎眼间,已将四条汉子一一咬过。每条汉子不是滚倒在地,便缩成了一团。

    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敢退缩,又有七八人呼啸追来。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过来!”那七八人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挡得住闪电貂的袭击。但那小貂快过世间任何暗器,只后足在刀背上一点,一弹之下便已咬中敌人,刹那间七八人又皆滚倒。

    司空玄撩起长袍,从怀中急速取出一瓶药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作涂抹了,两三个起落,已拦在钟灵及段誉的身前,沉声喝道:“站住了!”

    闪电貂从钟灵掌心弹起,窜向司空玄鼻梁。司空玄竖掌一立,心下暗自发毛,不知自己这秘制蛇药是否奈何得了这只从所未见的毒貂,倘若无效,自己的性命和神农帮可都就此毁了。那貂儿刚张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个转折,后足在他手指上一点,借力跃回,闪电貂体内聚集诸蛇毒,司空玄的秘制蛇药极具灵效,善克蛇毒,闪电貂闻到药气强烈,立时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风余势所至,噗的一声,将段誉击得仰天便倒。

    钟灵大惊,连声呼哨,催动闪电貂攻敌。闪电貂再度窜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药正是它的克星,要待咬他头脸大腿,司空玄双掌飞舞,逼得它无法近前。

    司空玄见这貂儿纵跳若电,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连发号令。

    数十名帮众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手中各持一捆药草,点燃了火,浓烟直冒。段誉刚从地下爬起,突然一阵头晕,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见钟灵的身子不住摇晃,跟着也即跌倒。两名帮众奔上来想揪住钟灵,闪电貂护主,跳过去在俩人身上各咬了一口。众人大骇倒退,四下里团团围住,叫嚷吆喝,却无从下手。司空玄叫道:“东方烧雄黄,南方烧麝香,西方北方人人散开。”

    诸帮众应命烧起麝香、雄黄。神农帮无药不备,药物更是无一而非上等精品,这麝香、雄黄质纯性强,一经烧起,登时发出气味辛辣的浓烟,顺着东南风向钟灵吹去。不料闪电貂却不怕药气,仍是矫夭灵活,霎时间又咬倒了五名帮众。

    司空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叫道:“铲泥掩盖,将女娃娃连毒貂一起活埋了。”帮众手上有的是挖掘药物的锄头,当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块泥土,纷纷向钟灵身上抛去。

    段誉心想祸事由自己而起,钟灵惨遭活埋,自己岂能独活,奋身跃起,扑在钟灵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归于尽。”只觉土石如雨,当头盖落。

    司空玄听到他“左右是同归于尽”这句话,心中一动,见四下里滚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帮众,其中七八名更是帮中重要人物,连自己两个师弟亦在其内,若将这女娃娃杀了,虽然出了一口恶气,但这貂毒性大异寻常,如不得她的独门解药,只怕难以救活众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别盖住头脸。”

    片刻之间,土石已堆到二人颈边。钟灵只觉身上沉重之极,段誉抱住了自己,两人身子被埋在土中,只露出头脸在外,再也动弹不得。

    司空玄阴恻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钟灵道:“我自然要活。你若将我和段大哥害死,你这许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药物出来,我便饶你一命。”钟灵摇头道:“饶我一命是不够的,须得饶我们二人两命。”司空玄道:“好吧!饶你两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药呢?”钟灵道:“我身上没解药。这闪电貂的剧毒只有我爹爹会治。我早跟你说过,你别逼我动手,否则一定惹得我爹爹骂我,你又有什么好处?”司空玄厉声道:“小娃娃这时候还在胡说八道,老爷子一怒之下,让你话生生的饿死在这里。”

    钟灵道:“我跟你说的全是实话,你偏不信。唉,总而言之,这件事糟糕之极,只怕瞒不过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么名字?”钟灵道:“你这人年经纪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随便跟你说?”

    司空玄行走江湖数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颇有名声,今日遇到了钟灵和段誉这两个活宝,倒也真是束手无策。他牙齿一咬,说道:“拿火把来,待我先烧了这女娃娃的头发,瞧她说是不说。”一名帮众递过火把,司空玄拿在手里,走上两步。

    钟灵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狰狞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别烧我头发,这头发一烧光,头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烧烧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狞笑道:“我当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烧我的胡子才知。”举起火把,在钟灵脸前一晃。钟灵吓得尖声叫了起来。

    段誉将她紧紧搂住,叫道:“山羊胡子,这事是我惹起的,你来烧我的头发罢!”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药出来,救治我众兄弟。”

    钟灵道:“你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说,只有我爹爹能治闪电貂的毒,连我妈妈也不会。这闪电貂世所罕见,是天生神物,牙齿上的剧毒怪异之极,你道容易治么?”

    司空玄听得四周被闪电貂咬过的人不住口怪声呻叫,料想这貂毒确是难当已极,否则这些人都是极要面子的好汉,纵使给人斫断一手一脚,也不能哼叫一声。他们早已由旁人敷上了解治蛇毒的药物,但听着这呻吟之声,显然本帮素有灵验的蛇药并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蝎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诸般药,在给闪电貂咬过的小帮众身上试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惨厉。司空玄怒目瞪着钟灵,喝道:“你的老子是谁?快说他的名字!”

    钟灵道:“你真的要我说?你不害怕么?”

    司空玄大怒,举起火把,便要往钟灵头发上烧去,突然间后颈中一下剧痛,已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骇,忙提一口气护住心头,抛下火把,反手至颈后去抓,突觉手背上又是一痛。原来闪电貂被埋在土中之后,悄悄钻了出来,乘着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袭。司空玄接连被咬了两口,只吓得心胆俱裂,当即盘膝坐地,运功驱毒。诸帮众忙铲沙土往闪电貂身上盖去。闪电貂跳起来咬倒两人,黑暗中白影闪了几闪,逃入草丛中不见了。

    司玄空手下急忙取过蛇药,外敷内服,服侍帮主,又将一枚野山人参塞在他的口中,司空玄同时运功抗御两处貂毒,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刷的一下,将右手臂砍了下来,正所谓毒蛇螫腕,壮士断臂,但后颈中了蛇毒,总不成将脑袋也砍了下来。诸帮众心下栗栗,忙倒金创药替他敷上,可是断臂处血如泉涌,金创药一敷上去便给血水冲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在他臂弯之处,血才渐止。

    钟灵看到这等惨象,吓得脸也白了,不敢再作一声。司空玄沉声问道:“给这鬼毒貂咬了,活得几日?”钟灵颤声道:“我爹爹说,可活得七天,不过……不过你司空帮主内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几日。”

    司空玄哼了一声,道:“拉这小子出来。”诸帮众答应了,将段誉从土石中拉出来。钟灵急叫:“喂,喂,这不干他的事,可别害他。”手足乱撑,想乘机爬出,诸帮众忙用泥土填满段誉先前容身的洞穴,钟灵随即转动不得,不禁放声大哭。

    段誉心中也甚害怕,但强自镇定,微笑道:“钟姑娘,大丈夫视死如归,在这恶人之前不可示弱。”钟灵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视死如归!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空沉声道:“给这小子服了断肠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帮众从药瓶中倒了半瓶红色药末,逼段誉吞服。钟灵大叫:“这是毒药,吃不得的。”段誉一听“断肠散”之名,便知是厉害毒药,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岂能拒不服药?当即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帮主,你也吃半瓶么?”

    司空玄怒哼一声。钟灵破涕为笑,随即又哭了起来。

    司空玄道:“这断肠散七日之后毒发,肚肠寸断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药,若在七日之内赶回,我给你解毒,再放了这小姑娘。”钟灵道:“单是解药不够的,尚须我爹爹运使独门内功,才解得了这闪电貂之毒。”司空玄道:“那么叫他请你爹爹来此救你。”钟灵道:“你这人话倒说得容易,我爹爹岂肯出山?他是决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沉吟不语。

    段誉道:“这样罢,咱们大伙儿齐去钟姑娘府上,请你尊大人医治解毒,不是更加快捷么?”钟灵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论是谁,只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间无量剑之事未了,也不能离此他去。倘若误了这里的事,天山童姥怎能饶我?只有死得更惨。”后颈上貂咬之处麻痒越来越厉害,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钟灵道:“司空帮主,对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对不住个屁!”段誉道:“司空帮主,你对钟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司空玄怒喝:“君子你个奶奶!”心想:“我身上给种下了‘生死符’,发作之时苦楚难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净。”向钟灵道:“我管不了这许多,你不去请你爹爹也成,咱们同归于尽便了。”言语中竟有凄恻自伤之意。

    钟灵想了想,说道:“你放我出去,待我写封信给爹爹,求他前来救你。你派个不怕死的人就去。”司空玄道:“我叫这姓段的小子去,为什么另行派人?”钟灵道:“你这人真没记心!不论是谁踏进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说过了的,是不是?我不愿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阴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难道我手下的人便该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钟灵呜呜咽咽的又哭了起来,叫道:“你老头儿好不要脸,只管欺侮我小姑娘!这会儿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说神农帮司空帮主声名扫地,不是英雄好汉的行迳。”

    司空玄自管运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誉道:“由我去好了。钟姑娘,令尊见我是去报讯,请他前来救你,想来也不致于害我。”钟灵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个法儿,你别跟我爹爹说我在这里,他如杀了你,就不知我在什么地方了。不过你一带他到这儿,马上便得逃走,否则你要糟糕。”段誉点头道:“这法子倒也使得。”

    钟灵对司空玄道:“司空帮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这断肠散的解药如何给他?”司空玄指着远处西北角的一块大岩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药,候在那边。段君逃到那块岩石之后,便能得到解药。”他要段誉请人前来救命,称呼上便客气些了,于是传下号令,命帮众关将钟灵掘了出来,先用铁铐铐住她双手,再掘开她下身的泥土。

    钟灵道:“你不放开我双手,怎能写信?”司空玄道:“你这小妮子刁钻古怪,要是写什么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边的信物,叫段君去见令尊便了。”

    钟灵笑道:“我最不爱写字,你叫我不用写信,再好也没有。我有什么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将我这双鞋子脱下来,你爹爹妈妈见了自然认得。”

    段誉点点头,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觉入手纤细,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荡,抬起头来,和钟灵相对一笑。段誉在火光之下,见到她脸颊上亮晶晶地兀自挂着几滴泪珠,目光中却蕴满笑意,不由得看痴了。

    司玄看得老大不耐烦,喝道:“快去,快去,两个小娃娃尽是你瞧我,我瞧你干什么?段兄弟,你赶快请了人回来,我自然放这小姑娘给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脚,将来日子长着呢。”

    段誉和钟灵都是满脸飞红。段誉忙除下钟脚上一对花鞋,揣入怀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钟灵瞧去。钟灵格的一声,笑了出来。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归!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搁,谁都没了性命。钟姑娘,此间前往尊府,几日可以来回?”钟灵道:“走得快些,两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来了。”司空玄稍放心,催道:“快快去吧!”

    钟灵道:“我说道路给段大哥听,你们大伙儿走开些,谁都不许偷听。”司空玄挥了挥手,诸帮众都走得远远地。钟灵道:“你也走开。”司空玄暗暗切齿,心道:“待我伤愈之后,若不狠狠摆布你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为人了。”当下站起身来,也走了开去。

    钟灵叹了口气,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刚会面,便要分开了。”段誉笑道:“来回四天,那也没有什么。”

    钟灵一双大眼向他凝视半晌,道:“你先去见我妈妈,跟她说知情由,再让我妈去跟我爹说,事情就易办得多。”于是伸出脚尖,在地下划明道路。原来钟灵所居是澜沧江西岸一处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远,但地势十分隐秘,入口处又有机关暗号,若非指明,外人万难进谷。段誉记心极佳,钟灵所说的道路东转西曲,南弯北绕,他听过之后便记住,待钟灵说完,道:“好,我去啦。”转身便走。

    钟灵待他走出十馀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来!”段誉道:“什么?”又转身回来。钟灵道:“你别说姓段,更加不可说起你爹爹会使一阳指。因为……因为我爹爹说不定会起别样心思。”段誉一笑,道:“是了!”心想这姑娘小小年纪,心眼儿却多,当下哼着曲子,扬长而去。

第二章 玉壁月华明(上)

    折腾了这久,月亮已渐到中天,段誉迳向西行,他虽不会武功,但年轻力壮,脚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里,已经到无量山峰的后山,只听得水声淙淙,前面有条山溪。他正感口渴,寻声来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异常,刚伸手入溪,忽听得远处地下枯枝格的一响,跟着有两人的脚步之声,段誉忙俯伏溪边,不敢稍动。

    只听得一人道:“这里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声音有些熟悉,随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誉更加不敢动弹。只听两人走到溪水上游,跟着便有掬水和饮水之声。过了一会,干光豪道:“葛师妹,咱们已脱险境,你走得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再赶路。”一个女子声音嗯了一声。溪边悉率有声,想是二人坐了下来。

    只听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农帮不会派人守在这里吗?”语音微微发颤,显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这条山道再也隐僻不过,连我们东宗弟子来过的人也不多,神农帮决计不会知道。”那女子道:“你怎么知道这条小路?”干光豪道:“师父每隔五天,便带众弟子来钻研‘无量玉壁’上的秘奥,这么多年下来,大伙儿尽是呆呆瞪着这块大石头,什么也瞧不出来。师父老是说什么‘成大功者,须得有恒心毅力’,又说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实在瞧得忒腻了,有时假装要大解,便出来到处乱走,才发见了这条小路。”

    那女子轻轻一笑,道:“原来你不用功,偷懒逃学。你众同门之中,该算你最没恒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师妹,五年前剑湖宫比剑,我败在你剑下之后……”那女子道:“别再说你败在我剑下。当时你假装内力不济,故意让我,别人虽然瞧不出来,难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誉听到这里,心道:“原来这女子是无量剑西宗的。”

    只听干光豪道:“我一见你面,心里就发下了重誓,说什么也要跟你终身厮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彩虹难逢的良机,神农帮突然来攻,又有两个小狗男女带了一只毒貂来,闹得剑湖宫中人人手忙脚乱,咱们便乘机逃了出来,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吗?”那女子轻轻一笑,柔声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师妹,你待我这样,我一生一世,永远听你的话。”从语音中显得喜不自胜。

    那女子叹了口气,说道:“咱们这番背师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该当逃得越远越好,总得找个十分隐僻的所在,悄悄躲将起来,别让咱们师父与同门发见了踪迹才好。想起来我实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担心了。我瞧这次神农帮有备而来,咱们东西两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谁也难逃毒手。”那女子又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段誉只听得气往上冲,寻思:“你们要结为夫妇,见师门有难,乘机自行逃走,那也罢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师长同门尽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险狠,自己若给他们发觉,必定会给杀了灭口,当下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这‘无量玉壁’到底有什么希奇古怪,你们在这里已住了十年,难道当真连半点端倪也瞧不出吗?”

    干光豪道:“咱们是一家人了,我怎么还会瞒你?师父说,许多年之前,那时是我太师父当东宗掌门。他在月明之夜,常见到壁上出现舞剑的人影,有时是男子,有时是女子,有时更是男女对使,互相击刺。玉壁上所显现的剑法之精,我太师父别说生平从所未见,连做梦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剑。我太师父只盼能学到几招仙剑,可是壁上剑影实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无,说什么也看不清楚,连学上半招也是难能。仙剑的影子又不是时时显现,有时晚晚看见,有时隔上一两个月也不显现一次。太师父沉迷于玉壁剑影,反将本门剑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练剑,因此后来比剑便败给你们西宗。葛师妹,你太师父带同弟子入住剑湖宫,可见到了什么?”

    那女子道:“听我师父说,这壁上剑影我太师父也见到了,可是后来便只见到一个女子使剑,那男剑仙却不见了。想来因为我太师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剑仙现身指点。但过得两年,连那女剑仙也不见了。太师父也说,玉壁上显现的仙影身法剑法固然奇妙之极,然而太过模糊朦胧,又实在太快,说甚么也看不清。这玉壁隔着深谷和剑湖,又不能飞渡天险,走近去看。太师父明明遇上仙缘,偏无福泽学上一招半式,得以扬威武林,心中这份难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隐没之后,我太师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对着玉壁出神,越来越憔悴,过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时,仍不许弟子们移她回入剑湖宫。我师父说,太师父断气之时,双眼还是呆呆的望着玉壁。”她顿了一顿,说道:“干师哥,你说世上当真有仙人?还是你我两位太师父都是说来骗人的?”

    干豪道:“若说你我两位太师父都编造这样一套鬼话来欺骗弟子,想来不会,骗信了人也没什么好处啊。再说,我听沈师伯说,他小时候亲眼就见到过这剑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会不会有两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剑,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师父当时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剑湖,湖西又是深谷,那两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剑,太师父也必瞧得见。要说是在剑湖这一边的山上使剑,隔得这么远,影子也决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师父去世后,众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礼拜,祝祷许愿,只盼剑仙的仙影再现,但始终就没再看到一次。我师父只盼能再来瞧瞧,偏偏十年来两次比剑,都输了给你们东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后,咱二人再也不分什么东宗西宗啦。我俩东宗西宗联姻,合为一体……”只听那女子鼻中唔唔几声,低声道:“别……别这样。”显是干光豪有甚亲热举动,那女子却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后负心,就掉在这水里,变个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娇笑,腻声道:“你做忘八,可不是骂我不规矩吗?”

    段誉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来,发足狂奔。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大喝:“什么人?”跟着脚步声音,急步追来。

    段誉暗暗叫苦,舍命急奔,一瞥眼间,西首白光闪动,一个女子手执长剑,正从山坡边奔来,显是要拦住他去路。段誉叫声:“啊哟!”折而向东,心中只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弟子段誉得脱此难。”耳听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来,过不多时,段誉跑得气也喘不过来了,只听干光豪叫道:“葛师妹,你拦住了那边山口!”

    段誉心想:“我送命不打紧,累得钟姑娘也活不成,还害死了神农帮这许多条人命,那真是罪过,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心中又道:“段誉啊段誉,他们变忘八也好,不规矩也好,跟你又有什么相干了?为什么要没来由的笑上一声!这一笑岂不是笑去几十条人命,人家是绝色美女,才一笑倾城,你段誉又是什么东西了,也来这么笑上一笑?倾什么东西?”心中自怨自艾,脚下却毫不稍慢,慌不择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处钻去。

    又奔出一阵,双腿酸软,气喘吁吁,猛听得水声响亮,轰轰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头一看,只见西北角上犹如银河倒悬,一条大瀑布从高崖上直泻下来,只听得背后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数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誉心想:“我就算不闯你无量剑的禁地,难道你就能饶我了?最多也不过是死有葬地而已。有无葬身之地,似乎也没多大分别。”脚下加紧,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吗?前面是……”

    段誉笑道:“我要性命,这才逃走……”一言未毕,突然脚下踏了个空。他不会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势得住?身子登时堕下了去。他大叫:“啊哟!”身离崖边失足之处已有数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双手乱挥,只盼能抓到什么东西,这么乱挥一阵,又下堕下百馀丈。突然间蓬一声,屁股撞上了什么物事,身子向上弹起,原来恰好撞到崖边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几声响,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时断折,但下堕的巨力却也消了。

    段誉再次落下,双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树枝,登时挂在半空,不住摇幌。向下望去,只见深谷中云雾弥漫,兀自不见尽头。便在此时,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双足也找到了站立之处,这才惊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树老爷子,亏得你今日大显神通,救了我段誉一命。当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风雨之可比?我要封你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细看山崖中裂开了一条大缝,勉强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阵,心想:“干光豪和他那个葛师妹,定然以为我已摔成了肉浆,万万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们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东宗西宗合而为一去了。这谷底只怕凶险甚多,我这条性命反正是捡来的,送在那里都是一样。不过观音菩萨保佑,最好还是别死。”

    于是沿着崖缝,慢慢爬落。崖缝中尽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无穷无尽,爬到后来,衣衫早给荆刺扯得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手脚上更是到处破损,也不知爬了多少时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倾斜,不再是危崖笔立,到得后来他伏在坡上,半滚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轰隆轰隆的声音越来越响,不禁又吃惊起来:“这下面若是怒涛汹涌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极了。”只觉水珠如下大雨般溅到头脸之上,隐隐生疼。

    这当儿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间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声采,只见左边山崖上一条大瀑布如玉龙悬空,滚滚而下,倾入一座清澈异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断注入,湖水却不满溢,想来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处湖水翻滚,只离得瀑布十馀丈,湖水便一平如镜。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个皎洁的圆月。

    面对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一斜眼,只见湖畔生着一丛丛茶花,在月色下摇曳生姿。云南茶花甲于天下,段誉素所喜爱,这时竟没想到身处危地,走过去细细品赏起来,喃喃的道:“此处茶花虽多,品类也只寥寥,只有这几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长得好。这几本‘步步生莲’,品种就不纯了。”

    赏玩了一会茶花,走到湖边,抄起几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异常,一条冰凉的水线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寻觅出谷的通道。

    这湖作椭圆之形,大半部隐在花树丛中,他自西而东,又自东向西,兜了个圈子,约有三里之远近,东南西北尽是悬崖峭壁,绝无出路,只有他下来的山坡比较最斜,其馀各处决计无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雾封谷,下来已这般艰难,再想上去,那是绝无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绝顶之人,也未必能够上去,可见有没有武功,倒也无甚分别。”

    这时天将黎明,但见谷中静悄悄地,别说人迹,连兽踪也无半点,唯闻鸟语间关,遥相和呼。他见了这等情景,又发起愁来,心想我饿死在这里不打紧,累了钟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对不起人家,我爹爹妈妈又必天天忧愁记挂。

    坐在湖边,空自烦恼,没半点计较处。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变作一条游鱼,从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着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见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润如玉,料想千万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经过多少年的冲激磨洗,将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后来瀑布水量减少,才露了这片琉璃、如明镜的石壁出来。

    突然之间,干光豪与他葛师妹的一番说话在心头涌起,寻思:“看来这便是他们所说的‘无量玉壁’了。他们说,当年无量剑东宗、西宗的掌门人,常在月明之夕见到玉壁上有舞剑的仙人影子。这玉壁贴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确是非得在湖中舞剑不可。要是在我这边湖东舞剑,影子倒也能照映过去,可是东边高崖笔立,挡住了月光,没有月光,便无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鸟飞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远远望来,自然身法灵动,又快又奇。他们心中先入为主,认定是仙人舞剑,朦朦胧胧的却又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入了魔道。”

    想明此节,不禁哑然失笑。自从在剑湖宫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个时辰,早饿得狠了,见崖边一大丛小树上生满了青红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涩,饥饿之下,也不加理会,一口气吃了十来枚,饥火少抑,只觉浑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酣,待得醒转,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条长虹,艳丽无伦。段誉知道有瀑布处水气映日,往往便现彩虹,心想我临死之时,还得目观美景,福缘大是不小,而葬身于湖畔花下,倒也风雅得紧,明湖绝丽,就可惜茶花并非佳种,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这觉之后,精神大振,心想:“说不定山谷有个出口,隐在花木山石之后。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发见。”当即口中唱着曲子,兴高采烈的沿湖寻去。一路上在所有隐蔽之处都细细探寻了。但花树草丛之后尽是坚岩巨石,每一块坚岩巨石都连在高插入云的峭壁上,别说出路,连蛇穴兽窟也无一个。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头也越来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觉之处,脚也软了,颓然坐倒,心想:“钟姑娘为了救我,却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钟灵,伸手入怀,摸出她那对花鞋来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纤细,面容娇美,不自禁将鞋子拿到口边亲了几下,又揣入怀中,心想:“我这番一定是没命的了。钟姑娘也没命了。要是她也在这里,咱二人死在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着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实在无味得紧。这当儿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无聊赖之中,又去摘酸果来吃,忽想:“什么地方都找过了,反是这里没找过。别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拨开酸果树丛,登时便摇了摇头。树丛后光秃秃地一大片石壁,爬满了藤蔓,那里又有什么出路。但见这片石壁平整异常,宛然似一面铜镜,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却小得多了,心中一动:“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无量玉壁’?”当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见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别无他异。

    忽然动念:“我死在这深谷之中,永远无人得知,不妨在这石壁上刻下几个字,嗯,就刻‘大理段誉毕命于斯’八字,倒也好玩。”

    于是将石壁上的藤蔓撕得干干净净,除下长袍,到湖中浸湿了,把湖水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来洗刷一番,那石壁更显得莹白如玉。

    在地下拣了一块尖石,便在石壁上划字,可是石壁坚硬异常,累了半天,一个“段”字刻得既浅且斜,殊无半点间架笔意,心想:“后人若是见到,还道我段誉连字也不会写,这八个字刻下来,委实遗臭万年。”又觉手腕酸痛,便抛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梦中只见一对花鞋在眼前飞来飞去,绿鞋黄花,正是钟灵那对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对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飞舞,始终捉不到。过了一会,花鞋越飞越高,段誉大叫:“鞋儿别飞走了!”一惊而醒,才知是做了个梦,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对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怀中,站起身来,抬头只见月亮正圆,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镀了一层白银一般,眼光顺着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间全身一震,只见对面玉壁上赫然有个人影。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随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幌动,却不答话。段誉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长袍儒巾,显是个男子。他向前急冲几步,便到了湖边,又叫:“仙人,救我!”只见玉壁上的人影幌动几下,却大了一些。段誉立定脚步,那人影也即不动。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着左幌,身子向右侧去,壁上人影跟着侧右,此时已无怀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挂于西南,却如何能将我的影子映到对面石壁上?”

    回过身来,只见日间刻过一个“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个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浓得多,登即恍然:“原来月亮先将我的影子映在这块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两面镜子之间,大镜子照出了小镜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觉这迷惑了“无量剑”数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谜,更无丝毫神奇之处:“当年确有人站在这里使剑,人影映上玉壁。本来有一男一女,后来那男的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只剩下一个女的,她在这幽谷中寂寞孤单,过不了两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侣,独处幽谷,终于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无影无踪,百无聊赖之际,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脚踢,心想:“最好左子穆、双清他们这时便在崖顶,见到玉壁上忽现‘仙影’,认定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于是将我这套‘武功’用心学了去,拼命钻研,传之后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纵声狂笑。

    蓦地里笑声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这两位前辈既时时在此舞剑,那么若不是住在这谷中,便是有条出入此谷的路径。否则他们武功再高,若须时时攀山到这里来舞剑,终究也太麻烦了。偶一为之则可,总不能‘时时’。”登时眼前出现了一线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寻找出路。那个干光豪不是说‘有志者事竟成’么?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师妹为妻,我则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静观湖上月色,四下里清冷幽绝,心想:“‘有志者事竟成’,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乐知者。’这话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榭了,接连哭了几天,后来我学下棋,又是废寝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着的便是一副棋枰,别的什么也不理。这一次爹爹叫我开始练武,恰好我正在研读易经,连吃饭时筷子伸出去挟菜,也想着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还是‘同人’。我不肯学武,到底是为了不肯抛下易经不理呢,还是当真认定不该学打人杀人的法子?爹爹说我‘强辞夺理’,只怕我当真有点强辞夺理,也未可知。妈最明白我的脾气,劝我爹爹说,‘这痴儿那一天爱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练一会儿,他也不会听。他此刻既然不肯学,硬掀着牛头喝水,那终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么事可难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练武,爹爹、妈妈,还有伯父,自然欢喜得很。我练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杀人就是了,练武也不是非杀人不可。伯父武功这样高强,但他性子仁慈,只怕从来没出手杀过一个人。只不过他要杀人,又怎用得着亲自动手?”

    坐在湖边,思如走马,不觉时光之过,一瞥眼间,忽见身畔石壁上隐隐似有彩色流动,凝神瞧去,只见所刻的那个“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长剑的影子,剑影清晰异常,剑柄、护手、剑身、剑尖,无一不是似到十足,剑尖斜指向下,而剑影中更发出彩虹一般的晕光,闪烁流动,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会有彩色?”抬头向月亮瞧去,却已见不到月亮,原来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后,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过来,洞孔中隐隐有光彩流动。登时省悟:“是了,原来这峭壁中悬有一剑,剑上镶嵌了诸色宝石,月光将剑影与宝石映到玉壁之上,无怪如此艳丽不可方物!”

    又想:“须得凿空剑身,镶上宝石,月光方能透过宝石,映出这彩色影子。倘若剑刃上不凿出空洞,宝石便无法透光了。打造这柄怪剑,倒也费事得紧。”眼见宝剑所在的洞孔距地高达数十丈,无法上去瞧个明白,从下面望将上去,也只是隐约见到宝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却奇幻极丽,观之神为之夺。

    可是看不到一盏茶时分,月亮移动,影子由浓而淡,由淡而无,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寻思:“这柄宝剑,想来便是那两位使剑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这么深险,无量剑中那些人任谁也没胆子爬下来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见不到小石壁,也见不到峭壁中的洞孔与所悬宝剑,这个秘密,无量剑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对着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决计不会发见。不过就算得到了宝剑,又有什么了不起了?”出了一会神,便又睡去。

    睡梦之中,突然间一跳醒转,心道:“要将这宝剑悬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费事,纵有极高强的武功,也不易办到。如此费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这峭壁的洞孔之中,还藏着什么武学秘笈之类。”一想到武功,登时兴味索然:“这些武学秘笈,无量剑的人当作宝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来瞧上几眼。”

    次日在湖畔周围漫步游荡,堕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过得四天,肚中的断肠散剧毒发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无用了。

    当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转,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时分,月亮透过峭壁洞孔,又将那彩色缤纷的剑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见壁上的剑影斜指向北,剑尖对准了一块大岩石,段誉心中一动:“难道这块岩石有什么道理。”走到岩边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觉滑腻腻地,那块岩石竟似微微摇幌,他双手出力狠推,摇幌之感更甚,岩高齐胸,没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决计推之不动,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来巨岩是凌空置于一块小岩石之顶,也不知是天生还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这里有古怪!”

    双手齐推岩石右侧,岩石又幌了一下,但一幌即回,石底发出藤萝之类断绝声音,知道大小岩石之间藤草缠结,其时月光渐隐,瞧出来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细细推究。”

    于是躺在岩边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来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将大小岩石之间的蔓草葛藤尽数拉去,拨净了泥沙,然后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缓缓转动,便如一扇大门相似,只转到一半,便见岩石露出一个三尺来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没去多想洞中有无危险,便弯腰走进洞去,走得十馀步,洞中已无丝毫光亮。他双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试过虚实,但觉脚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是经过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倾斜,显是越走越低。突然之间,右手碰到一件凉冰冰的圆物,一触之下,那圆物当的一下,发出响声,声音清亮,伸手再摸,原来是个门环。

    既有门环,必有大门,他双手摸索,当即摸到十馀枚碗大的门钉,心中惊喜交集:“这门里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极了。”提起门环当当当的连击三下,过了一会,门内无人答应,他又击了三下,仍然无人应门,于是伸手推门。那门似是用铜铁铸成,甚是沉重,但里面并未闩上,手劲使将上去,那门便缓缓的开了。他朗声说道:“在下段誉,不招自来,擅闯贵府,还望主人恕罪。”停了一会,不听得门内有何声息,便举步跨了进去。

    他不论眼睛睁得多大,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觉霉气刺鼻,似乎洞内已久无人居。他继续向前,突然间砰的一声,额头撞上了什么东西。幸好他走得甚慢,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摸去,原来前边是一扇门。他手上使劲,慢慢将门推开了,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闭眼,心中怦怦乱跳,过了片刻,才慢慢睁眼,只见所处之地是座圆形石室,光亮从左边透来,但朦朦胧胧地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处忽见一支大虾在窗外游过。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几步,又见一条花纹斑烂的鲤鱼在窗悠然而过。细看那窗时,原是镶在石壁的一块大水晶,约有铜盆大小,光亮便从水晶中透入。

    双眼帖着水晶几外瞧去,只见碧绿水流不住幌动,鱼虾水族来回游动,极目所至,竟无尽处。他恍然大悟,原来处身之地意在水底,当年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的心力,将外面的水光引了进来,这块大水晶更是极难得的宝物。定神凝思,登时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这可走到剑湖的湖底来啦!一路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转了几个弯,既是深入湖底,那还是逃出去。”

    回过身来,只见室中放着一只石桌,桌前有凳,桌上坚着一铜镜,镜旁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看来竟是闺阁所居。铜镜上生满铜绿,桌上也是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

    他瞧着这等情景,不由呆了,心道:“许多年之前,定是有个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为了何事,如此伤心,竟远离人间,退隐于斯!嗯,多半便是那个在石壁前使剑的女子。”出了一会神,再看那石室时,只有三十馀面,寻思:“想来这女子定是绝世丽质,爱侣既逝,独守空闺,每日里惟有顾影自岭。此情此景,实是令人神伤。”

    在室中走去,一会儿书空咄咄,一会儿喟然长叹,怜惜这石室的旧主人。过了好一阵,突然心念一动:“唉!我只顾得为古人难过,却忘了自己身陷绝境。”自言自语:“我段举乃是个臭男子,倘若死在这此处,不免唐突佳人,该当死在门外湖边才是。否则后人来到,看到我的遗骸,还道是佳人的枯骨,岂不是……岂不是……”还没想“岂不是”什么,忽见东首一面斜置的铜镜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缝,他忙抢将过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门,缓缓移开,露出一洞来。向洞内望去,见有一道石级。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这才顺着石级走下。石级向下十馀级后,面前隐隐约约的似有一门,伸手推门,眼前陡然一亮,失声惊呼:“啊哟!”

    眼前一个宫装美女,手持长剑,剑尖对准了他胸膛。

    过了良久,只见那女子始终一动不动,他定睛看时,见这女子虽是仪态万方,却似并非活人,大着胆子再行细看,才瞧出乃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彩飞扬。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我这般瞪眼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时候,才知这对眼珠乃是以黑宝石雕成,只觉越看越深,眼里隐隐有光彩流转。这玉像所以似极了活人,主因当在眼光灵动之故。

    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晕红之色,更与常人肌肤无异。段誉侧过身子看那玉像时,只见她眼光跟着转将过来,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惊,侧头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他移动。不论他站在那一边,玉像的眼光始终向着他,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爱,似是情意深挚,又似黯然神伤。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说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誉今日得睹芳容,死而无憾。姊姊在此离世独居,不也太寂寞了么?”玉像目中宝石神光变幻,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深有所感。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眼光再也离不开玉像,说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称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当下四周打量,见东壁上写着许多字,但无心多看,随即回头去看那玉像,这时发见玉像头上的头发是真的人发,云鬓如雾,松松挽着一髻,鬓边插着一支玉钏,上面镶着两粒小指头般大的明珠,莹然生光。又见壁上也是镶满了明珠钻石,宝光交相辉映,西边壁上镶着六块大水晶,水晶外绿水隐隐,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间石室明亮了数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这才转头,见东壁上刮磨平整,刻着数十行字,都是“庄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遥游”、“养生主”、“秋水”、“至乐”几篇,笔法飘逸,似以极强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笔都深入石壁几近半寸。文末题着一行字云:“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

    段誉瞧着这行字出神半晌,寻思:“这‘逍遥子’和‘秋水妹’,想来便是数十年前在谷底舞剑的那两位男女高人了。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遥子得能伴着她长居幽谷密洞,的的确确是人间至乐。其实岂仅是人间至乐而已,天上又焉有此乐?”

    眼光转到石壁的几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当即转头去瞧那玉像,心想:“庄子这几句话,拿来形容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贴切不过。”走到玉像面前,痴痴的呆看,瞧着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肤,说什么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头去轻轻抚摸一下,心中着魔,鼻端竟似隐隐闻到麝般馥郁馨香,由爱生敬,由敬成痴。

    过了良久,禁不住大声说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便为你死一千遍,一万遍,也如身登极乐,欢喜无限。”突然双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发觉,原来玉像前本有两个蒲团,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双膝跪着的是个较大蒲团,玉像足前另有一较小蒲团,想是让人磕头用的。他一个头磕下去,只见玉像双脚的鞋子内侧似乎绣得有字。凝目看去,认出右足鞋上绣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驱策”八字,左足鞋上绣的是“遵行我命,百死无悔”八个字。

    这十六个字比蝇头还小,鞋子是湖绿色,十六个字以葱绿细丝绣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胧,若非磕下头去,又再凝神细看,决计不会见到。只觉磕首千遍,原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能供其驱策,更是求之不得,至于遵行这位美人的命令,不论赴汤蹈火,自然百死无悔,绝无丝毫犹豫,神魂颠倒之下,当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数着,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头来。

    他磕到五六百个头,已觉腰酸骨痛,头颈渐渐僵硬,但想无论如何必须支持到底,要磕满一千个头才能。连神仙姊姊第一个命令也不遵行,还说甚么“百死无悔”!待磕到八百馀下,小蒲团面上一层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他也不加理会,仍是毕恭毕敬的磕足一千个头,待要站起,蓦觉腰间酸软,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着休息,只觉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慰。过了好一会,慢慢爬起身来,伸手到小蒲团的破裂出去掏摸,触手柔滑,里面是个绸包,心想:“原来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个头,小蒲团不会破裂,她赐给我的宝贝就不会出现了。”他于珠玉珍宝向来不放在心上,但这绸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赐,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树叶枯草烂布碎纸,那也是无价的宝物。右手一经取出绸包,左手便即伸过去也拿住了,双手捧到胸前。

    这绸包一尺来长,白绸上写着几行细字:“汝既磕首千遍,自当供我驱策,终身无悔。此卷为我逍遥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时,务须用心修习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将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扌’为‘女’)福地遍阅诸般典籍,天下各门派武功家数尽集于斯,亦即尽为汝用。勉之勉之,学成下山,为余杀尽逍遥派弟子,有一遗漏,余于天上地下耿耿长恨也。”

第二章 玉壁月华明(下)

    他捧着绸包的双手不禁剧烈颤抖,只想:“那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学武功,杀尽逍遥派弟子的事,更是决计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个头,便是答允供她驱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学武杀人,这便如何是好?”

    脑海中一团混乱,又想:“她叫我学她的逍遥派武功,却又吩咐我去杀尽逍遥派弟子,这就真正奇了。嗯,想来她逍遥派的师兄弟、师姊妹们,害苦了她,因此她要报仇。她直到临终,此仇始终未报,于是想收个弟子来完成遗志。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这般伤心,自是大大的坏人恶人,尽数杀了也是该的。孔夫子说:‘以直报怨’,就是这个道理,爹爹也说,遇上坏人恶人,你不杀他,他便要杀你,倘若不会武功,惟有任其宰割。这话其实也是不错的。”他父亲逼他练武之时,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来,坚称不可学武,他父亲于书本子上的学问颇不如他,难以辩驳。他此刻为玉像着迷,便觉父亲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数十年,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逍遥派。常言道:恶有恶报,说不定他们早已个个恶贯满盈,再不用我动手去杀。世上既已没了逍遥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愿已偿,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长恨了。”

    言念及此,登时心下坦然,默默祷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来的事,段誉当然一定遵行不误,但愿你法力无边,逍遥派弟子早已个个无疾而终。”战战兢兢的打开绸包,里面是个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将开来,第一行写着“北冥神功”。字迹娟秀而有力,便与绸包外所书的笔致相同。其后写道:

    “庄子‘逍遥游’有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积蓄内力为第一要义。内力既厚,天下武功无不为我所用,犹之北冥,大舟小舟无不载,大鱼小鱼无不容。是故内力为本,招数为末。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

    段誉赞道:“神仙姊姊这段话说得再也明白不过了。”再想:“这北冥神功是修积内力的功夫,学了自然丝毫无碍。”左手慢慢展开帛卷,突然间“啊”的一声,心中怦怦乱跳,霎时间面红耳赤,全身发烧。

    但见帛卷上赫然出现一个横卧的裸女画像,全身一丝不挂,面貌竟与那玉像一般无异。段誉只觉多瞧一眼也是亵渎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过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诸图,务须用心修习。’我不过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于是颤抖着手翻过帛卷,但见画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边颊上,尽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庄严宝相,容貌虽似,神情却是大异。他似乎听到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之声,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时,只见有一条绿色细线起自左肩,横至颈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画中裸女椒乳坟起,心中大动,急忙闭眼,过了良久才睁眼再看,见绿线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经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宽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紧的,但藕臂葱指,毕竟也不能不为之心动。

    另一条绿线却是至颈口向下延伸,经肚腹不住向下,至离肚脐数分处而止。段誉对这条绿线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条绿线时,见线旁以细字注满了“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大渊”、“鱼际”等字样,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时常听爹爹与妈妈谈论武功,虽不留意,但听得多了,知道“云门”、“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称。

    当下将帛卷又展开少些,见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内力而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语云:百川汇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积聚。此‘手太阴肺经’为北冥神功之第一课。”下面写的是这门功夫的详细练法。

    最后写道:“世人练功,皆自云门而至少商,我逍遥派则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云门,拇指与人相接,彼之内力即入我身,贮于云门等诸穴。然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誉长叹一声,隐隐觉得这门功夫颇不光明,引人之内力而为己有,岂不是如同偷盗旁人财物一般?随即转念又想:“神仙姊姊这个比喻说得甚好,百川汇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并不是大海去强抢百川之水。我说神仙姊姊去偷盗别人财物,真是胡说八道。该打,该打!”

    提起手来,在自己脸颊上各击一掌,左颊打得颇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颊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轻了些,心道:“坏人恶人来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们的内力而为己用,那只是除去坏人恶人的为祸之力,犹似抢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杀了屠夫。似神仙姊姊这样的人物,又怎会做丝毫坏事?”

    再展帛卷,长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画像,或立或卧,或现前胸,或见后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轻嗔薄怒,神情各异。一共有三十六幅图像,每幅像上均有颜色细线,注明穴道部位及练功法诀。帛卷尽处题着“凌波微步”四字,其后绘的是无数足印,注明“妇妹”、“无妄”等等字样,尽是易经中的方位。段誉前几日还正全心全意的钻研易经,一见到这些名称,登时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见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百个,自一个足印至另一个足印均有绿线贯串,线上绘有箭头,料是一套繁复的步法。最后写着一行字道:“猝遇强敌,以此保身,更积内力,再取敌命。”

    段誉心道:“神仙姊姊所遗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极,遇到强敌时脱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敌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对之作了两个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怀中,转身对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练功,段誉不敢有违。今后我对人加倍客气,别人不会来打我,我自然也不会去吸他的内力。你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练熟,眼见不对,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内力了。”至于“杀尽我逍遥派弟子”一节,却想也不敢去想。

    见左侧有个月洞门,缓步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间石室,有张石床,床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木制摇篮,他怔怔的瞧着这张摇篮,寻思:“难道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对,不对,那样美丽的姑娘,怎么会生孩子?”想到“绰约如处子”的神仙姊姊生了个孩子,不禁沮丧失望之极,一转念间:“啊,是了,这是神仙姊姊小时候睡的摇篮,是她爹爹妈妈给她做的,那个逍遥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对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测是否有何漏洞,登时便高兴起来。

    室中并无衾枕衣服,只壁上悬了一张七玄琴,玄线俱已断绝。又见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二百馀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佳人已邈。段誉悄立室中,忍不住悲从中来,颊上流下两行清泪。

    蓦地心中一凛:“啊哟,既有棋局,自必曾有两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个‘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遥子在此下棋,唉,这个……这个……啊,是了,这局棋不是两个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际,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当日你为什么不高呼数声?段誉听到你娇嫩的呼叫,自然跃入深谷,来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细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惊。

    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价就与账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只见几上有两座烛台,兀自插着半截残烛,烛台的托盘上放着火刀火石和纸媒,于是打着了火,点烛再看,只看得头晕脑胀,心口烦恶。

    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蓦地心惊:“这局棋实在太难,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开,那时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钟姑娘也早给神农帮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时方能移开眼光,当即转过身子,反手拿起烛台,决不让目光再与棋局相触,心下突然一阵狂喜:“是了,是了,这局棋如此繁复,是神仙姊姊独自布下的‘珍珑’,并不是两个人下成的。妙之极矣!”

    一抬头,只见石床床尾又有一个月洞门,门旁壁上凿着四字:“琅擐(‘扌’为‘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写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来‘琅擐(‘扌’为‘女’)福地’便在这里。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尽集于斯。我不想学武功,这些典籍不看也罢。只不过神仙姊姊有命,违拗不得。”于是秉烛走进月洞门内。

    一踏进门,举目四望,登时吁了口长气,大为宽心,原来这“琅擐(‘扌’为‘女’)福地”是个极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数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满木制书架,可是架上却空洞洞地连一本书册也无。他持烛走近,见书架上贴满了签条,尽是“昆仑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东蓬莱派”等等名称,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签条。但在“少林派”的签条下注“缺易筋经”,在“丐帮”的签条下注“缺降龙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签条下注“缺一阳指法、六脉神剑剑法,憾甚”的字样。

    想像当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门各派武功的图谱经籍,然而架上书册却已为人搬走一空。这一来,段誉心中如一块大石落地,喜欢不尽:“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见了,我不学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内心即生愧意:“段誉啊段誉,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为喜,即是对她不忠。你不见武功典籍,该当沮丧懊恼才是,怎地反而喜欢?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灵,原宥则个。”

    见这“琅擐(‘扌’为‘女’)福地”中并无其他门户,又回到玉像所处的石室,只与玉像的双眸一对,心下便又痴痴迷迷颠倒起来,呆看了半晌,这才一揖到地,说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暂且别过,救出钟家姑娘之后,再来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着烛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寻出路,只见室旁一条石级斜向上引,初时进来时因一眼便见到玉像,于这石级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犹豫,几次三番的想回头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终于咬紧牙关,下了好大决心,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级时,已转了三个弯,隐隐听到轰隆轰隆的水声,又行二百馀级,水声已然振耳欲聋,前面并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脚步,走到石级的尽头,前面是个仅可容身的洞穴,探头向外一张,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

    一眼望出去,外边怒涛汹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条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这情势,已是到了澜沧江畔。他又惊又喜,慢慢爬出洞来,见容身处离江面有十来丈高,江水纵然大涨,也不会淹进洞来,但要走到江岸,却也着实不易。当下手脚齐用,狼狈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时将四下地形牢牢记在心中,以备救人之事一了,再来此处,心想:“今后每一年中,总得有几个月在洞内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尽是山石,小路也没一条,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里地,见到一株野生桃树,树上结实累累,采来吃了个饱,精神为之一振,又走了十馀里,才见到一条小径。沿着小径行去,将近黄昏,终于见了过江的铁索桥,只见桥边石上刻着“善人渡”三个大字。

    他心下大喜,钟灵指点他的途径正是要过“善人渡”铁索桥,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当下扶着铁索,踏上桥板。那桥共是四条铁索,两条在下,上铺木板,以供行走,两条在旁作为扶手。一踏上桥,几条铁索便即幌动,行到江心,铁索晃得更加厉害,一瞥眼间,但见江水荡荡,激起无数泡沫,如快马奔腾般从脚底飞过,只要一个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难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双眼望前,战战兢兢的颤声念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一步步的终于挨到了桥头。

    坐在桥边歇了一阵,才依着钟灵指点的路径,快步而行。走得大半个时辰,只见迎面黑压压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钟灵所居的“万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见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树参天并列,他自右数到第四株,依着钟灵的指点,绕到树后,拨开长草,树上出现一洞,心想:“这‘万劫谷’的所在当真隐蔽,若不是钟姑娘告知,又有谁能知道谷口竟会是在一株大松树中。”

    钻进树洞,左手拨开枯草,右手摸到一个大铁环,用力提起,木板掀开,下面便是一道石级。他走下几级,双手托着木板放回原处,沿石级向下走去,三十余级后石级右转,数丈后折而向上,心想:“在这里建造石级本是容易不过,可是这些石级,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远为不如。”上行三十余级,来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尽头处又全是一株株松树。走过草地,只见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许长、尺许宽的一片,漆上白漆,写着九个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杀无赦”。八字黑色,那“杀”字却作殷红之色。

    段誉心想:“这谷主干么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万,也不能个个都杀。”其时天色朦胧,这九个字又写得张牙舞爪,那个“杀”字下红漆淋漓,似是洒满了鲜血一般,更是惨厉可怖。寻思:“钟姑娘叫我别说姓段,原来如此。她叫我在九个大字的第二字上敲击三下,便是要我敲这个‘段’字了,她当时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气。敲就敲好了,打什么紧?她救了我性命,别说只在一个‘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誉头上敲三下,那也无妨。”

    见树上钉着一枚铁钉,钉上悬着一柄小铁锤,便提起来向那“段”字上敲去。铁锤击落,发出铮的一下金属响声,着实响亮,段誉出乎不意,微微一惊,才知道“段”字之下镶有铁板,板后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时瞧不出来。他又敲击了两下,挂回铁锤。

    过了一会,只听得松树后一个少女声音叫道:“小姐回来了!”语音中充满了喜悦。

    段誉道:“我受钟姑娘之托,前来拜见谷主。”那少女“咦”的一声,似乎颇感惊讶,道:“你……你是外人么?我家小姐呢?”段誉见不到她身子,说道:“钟姑娘遭遇凶险,我特地赶来报讯。”那女子惊问:“什么凶险?”段誉道:“钟姑娘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险。”那少女道:“啊哟!你……你……你等一会,待我去禀报夫人。”段誉道:“如此甚好。”心道:“钟姑娘本来叫我先见她母亲。”

    他站了半晌,只听得树后脚步声急,先前那少女说道:“夫人有请。”说着转身出来,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作丫鬟打扮,说道:“尊客……公子请随我来。”段誉道:“姊姊如何称呼?”那丫鬟摇了摇手,示意不可说话。段誉见她脸有惊恐之色,便也不敢再问。

    那丫鬟引着他穿过一座树林,沿着小径向左首走去,来到一间瓦屋之前。她推开了门,向段誉招招手,让在一旁,请他先行。段誉走进门去,见是一间小厅,桌上点着一对巨烛,厅虽不大,布置却倒也精雅。他坐下后,那丫鬟献上茶来,说道:“公子请用茶,夫人便即前来相见。”

    段誉喝了两口茶,见东壁上四幅屏条,绘的是梅兰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却挂成了兰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则挂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钟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书画,那也怪不得。”

    只听得环佩丁东,内堂出来一个妇人,身穿淡绿绸衫,约莫三十六七岁左右年纪,容色清秀,眉目间依稀与钟灵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钟夫人了。段誉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说道:“晚生段誉,拜见伯母。”一言出口,脸上登时变色,心中暗叫:“啊哟,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来?我只管打量她跟钟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个假姓名。”

    钟夫人一怔,裣衽回礼,说道:“公子万福!”随即说道:“你……你姓段?”神色间颇有异样。段誉既已自报姓名,再要撒谎已来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钟夫人道:“公子仙乡何处?令尊名讳如何称呼?”

    段誉心想:“这两件事可得说个大谎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临安府人氏,家父单名一个‘龙’字。”钟夫人脸有怀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说的却是大理口音?”段誉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学说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见笑了。”

    钟夫人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无异,足见公子聪明。公子请坐。”

    两人坐下后,钟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誉给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说道:“晚生途中遇险,以致衣衫破烂,好生失礼。令爱身遭危难,晚生特来报讯。只以事在紧急,不及更换衣冠,尚请恕罪。”

    钟夫人本来神色恍惚,一听之下,似乎突然从梦中惊醒,忙问:“小女怎么了?”

    段誉从怀里摸出钟灵的那对花鞋,说道:“钟姑娘吩咐晚生以此为信物,前来拜见夫人。”钟夫人接过花鞋,道:“多谢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么事?”段誉便将如何与钟灵在无量山剑湖宫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闲事而惹上了神农帮,如何钟灵被迫放闪电貂咬伤多人,如何钟灵被扣而命自己前来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搁多日等情一一说了,只是没提到洞中玉像一节。

    钟夫人默不作声的听着,脸上忧色越来越浓,待段誉说完,悠悠叹了口气,道:“这女孩子一出去就闯祸。”段誉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须怪不得钟姑娘。”

    钟夫人怔怔的瞧着他,低低的道:“是啊,这原也难怪,当年……当年我也是这样……”段誉道:“怎么?”钟夫人一怔,一朵红云飞上双颊,她虽人至中年,娇羞之态却不减妙龄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说了这句话,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这件事……有点……有点棘手。”

    段誉见她扭扭捏捏,心道:“这事当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连耳根子也红了。你女儿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一个男子粗声粗气的说道:“好端端地,进喜儿又怎会让人家杀了?”

    钟夫人吃了一惊,低声道:“外子来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暂且躲一躲。”段誉道:“晚生终须拜见前辈,不如……”钟夫人左手伸出,立时按住了他口,右手拉着他手臂,将他拖入东边厢房,低声道:“你躲在这里,千万不可出半点声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难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娇怯怯的模样,竟是一身武功,这一拖一拉,段誉半点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暗暗生气:“我远道前来报讯,好歹也是个客人,这般躲躲闪闪的,可不像个小偷么?”钟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样甚是温柔。段誉一见到这笑容,气恼登时消了,便点了点头。钟夫人转身出房,带上了房门,回到堂中。

    跟着便听得两人走进堂来,一个男子叫了声:“夫人。”段誉从板壁缝中张去,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惊惶;另一个黑衣男子身形极高极瘦,面向堂外,瞧不见他相貌,但见到他一双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满是青筋,心想:“钟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钟夫人问道:“进喜儿死了?是怎么回事?”那家人道:“老爷派进喜儿和小的去北庄迎接客人。老爷吩咐说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说是姓岳。老爷曾吩咐说,见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爷’。进喜儿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声‘三老爷’。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来,喝道:‘我是岳老二,干么叫我三老爷?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进喜儿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下。”钟夫人皱眉道:“世上那有这等横蛮之人!岳老三几时又变成岳老二了?”

    钟谷主道:“岳老三向来脾气暴躁,又是疯疯颠颠的。”说着转过身来。

    段誉隔着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他好长一张马脸,眼睛生得甚高,一个园园的大鼻子却和嘴巴挤在一块,以致眼睛与鼻子之间,留下了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钟灵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亲,半点也不似父亲。

    钟谷主本来满脸不愉之色,一转过来对着娘子,立时转为柔和,一张丑脸上带了三分可亲神态,说道:“岳老三这等蛮子,我就是怕他惊吓了夫人,因此不让他进谷。这种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誉暗暗奇怪:“适才钟夫人一听丈夫到来,便吓得什么似的,但瞧钟谷主的神情,却是对她既爱且敬。”

    钟夫人道:“怎么是小事了?进喜儿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们这多年,却给你的猪朋狗友杀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钟谷主陪笑道:“是,是,你体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钟夫人问那家人道:“来福儿,后来又怎样?”

    来福儿道:“进喜儿给他打倒在地下,当时也还没死。小的连忙大叫:‘二老爷,二老爷,你老人家别生气。’他就笑了起来,很是高兴。小的扶了进喜儿起来,摆酒席请那姓岳的吃。他问:‘钟……钟……怎么不来接我?’小的说:‘我们老爷还不知道二老爷大驾光临,否则早就亲自来迎接了。小的这就去禀报。’那人点点头,看见进喜儿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问他:‘刚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里在骂我,是不是?’进喜儿忙道:‘不,不!小的不敢,万万不敢。’那人道:‘你心里一定在说我是个大恶人,恶得不能再恶了,哈哈!’进喜儿道:‘不,不!二老爷是个大大的好人,一点儿也不恶。’那人眉毛竖了起来,喝道:‘你说我一点儿也不恶?’进喜儿吓得浑身发抖,说道:‘你…二老爷…一点也不恶,半…半点也不恶。’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来,扭断了进喜儿的脖子……”他语音发颤,显是惊魂未定。

    钟夫人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这可受够了惊吓,下去歇一会吧。”来福儿应道:“是!”退出堂去。

    钟夫人摇了摇头,叹口长气,说道:“我心里挺不痛快,要安静一会儿。”钟谷主道:“是。我这就去瞧岳老三,别要再生出什么事来。”钟夫人道:“我劝你还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钟谷主道:“哼,岳老三虽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着他千里迢迢的赶来助拳,很给我面子,杀死进喜儿的事,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钟夫人摇摇头,说道:“咱二人安安静静的住在这里,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里还有什么不足的?为什么定要去请这‘四大恶人’来闹个天翻地覆?你……平时对我甜言蜜语的说得好听,其实嘛,你一点也没把我放在心上。”钟谷主急道:“我……我怎么不将你放在心上?我去请这四个人来,还不是为了你?”钟夫人哼了一声,道:“为了我,这可谢谢你啦。你要是真为我,那就听我的话,乖乖的把这‘四大恶人’送走了吧!”

    段誉在隔房听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没来由的出手杀人,实是恶人透顶,难道另外还有三个跟他一般恶的恶人?”

    只见钟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来踱去,气呼呼的道:“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报,我钟万仇有何脸面生于天地之间?”

    段誉心道:“原来你名叫钟万仇。这个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记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况万仇?难怪你一张脸拉得这么长。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钟夫人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该当改名为钟万幸才是。”

    钟夫人蹩起眉头,冷冷的道:“其实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为难,干么不自个儿找上门去,一拳一脚的决个胜败?请人助拳,就算打赢了,也未必有什么光采。”钟万仇额头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虾兵蟹将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单打独斗,他老是避不见面,我有什么法子。”钟夫人垂头不语,泪珠儿扑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钟万仇忙道:“对不住,阿宝,好阿宝,你别生气,我不该对你这般大声嚷嚷的。”钟夫人不语,泪水掉得更多了。钟万仇扒头搔耳,十分着急,只是说:“阿宝,你别生气,我一时管不住自己,真是该死。”

    钟夫人低声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总是记着那回事,我做人实在也没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个美貌夫人便是。”

    钟万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脸上拍拍两掌,说道:“我该死,我该死!”

    段誉见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长长的马脸之上,实是滑稽无比,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甫出,立知这一次的祸可闯得更加大了,只盼钟万仇没有听见,可是立即听到他暴喝:“什么人?”跟着砰的一声,有人踢开房门,纵进房来。段誉只觉后领一紧,已被人抓将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发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断裂了。

    钟万仇随即左手抓住他后领,提将起来,喝道:“你是谁?躲在我夫人房里干什么?”见到他容貌清秀,登时疑云大起,转头问钟夫人,道:“阿宝,你…你……又……又……”

    钟夫人嗔道:“什么又不又的?又什么了?快放下他,他是来给咱们报讯的。”钟万仇道:“报什么讯?”仍是提得段誉双脚离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头粉脸,决不是好东西,你干么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里?快说,快说!只要有半句虚言,我打得你脑袋瓜子稀巴烂。”砰的一拳击落,喀喇喇一声响,一张梨木桌子登时塌了半边。

    段誉给他摔得好不疼痛,给他提在半空,挣扎不得,而听他言语,竟是怀疑自己跟钟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惧反怒,大声道:“我姓段,你要杀就快快动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乱语什么?”

    钟万仇提起右掌,怒喝:“你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说到后来,愤怒之意竟尔变为凄凉,圆圆的眼眶中涌上了泪水。

    突然之间,段誉对这条大汉不自禁的心生悲悯,料想此人自知才貌与妻子不配,以致动不动的就喝无名醋,其实也甚可怜,竟没再想到自己命悬人手,温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从没见过钟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难受。”

    钟万仇脸现喜色,嘶哑着嗓子道:“当真?你从来没见过……没见过阿宝的面?”段誉道:“我来到这里,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钟万仇裂开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几声,说道:“对,对,阿宝已有十年没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还只岁年纪,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着段誉不放。

    钟夫人脸上一阵晕红,道:“快放下段公子!”钟万仇忙道:“是,是!”轻轻放下段誉,突然脸上又是布满疑云,说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谁?”

    段誉心想:“我若再说谎话,倒似是有甚亏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刚才没跟钟夫人说实话,其实不该隐瞒。我名叫段誉,字和誉,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讳上正下淳。”

    钟万仇一时还没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么意思,钟夫人颤声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誉点头道:“正是!”

    钟万仇大叫:“段正淳!”这三字当真叫得惊天动地,霎时间满脸通红,全身发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这狗贼的儿子?”

    段誉大怒,喝道:“你胆敢辱骂我爹爹?”

    钟万仇怒道:“我为什么不敢?段正淳,你这狗贼,混帐王八蛋!”

    段誉登时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杀无赦”九个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极了我爹爹,才迁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凛然道:“钟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该光明正大的了断此事。你有种就去当面骂我爹爹,背后骂人,又算什么英雄好汉?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紧,干么只在自己门口立块牌子,说什么‘姓段者入谷杀无赦’?”

    钟万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似乎段誉所说,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见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来举手便要杀人,呆了半晌,突然间砰砰两拳,将两张椅子打得背断脚折,跟着飞腿踢出,板壁上登时裂出个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过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宝住在这里……”说到这句话时,声音中竟有呜咽之意,双手掩面,叫道:“我是胆小鬼,我是胆小鬼!”猛地发足奔出,但听得砰嘭、拍啦响声不绝,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誉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这里,那又怎样了?难道便会来杀了她么?”但想自己所说的言语确是重了,刺得钟万仇如此伤心,深感歉仄,转过头来,只见钟夫人正凝望着自己。

    钟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转开,苍白的脸上霎时涌上一片红云,又过了一会,低声问道:“段公子,令尊这些年来身子安好?一切都顺遂罢?”

    段誉听她问到自己父亲,当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严身子安健,托赖诸事平安。”

    钟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誉见她长长的睫毛下又是泪珠莹然,一句话没说完便背过身子,伸袖拭泪,不由得心生怜惜,安慰她道:“伯母,钟谷主虽然脾气暴躁些,对你可实是敬爱之极。你两位姻缘美满,小小言语失和,伯母也不必伤心。”

    钟夫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说道:“你这么一点儿年纪,又懂得什么姻缘美满不美满了。”

    段誉见她这一笑颇有天真烂漫之态,心中一动,登时想起了钟灵,目光转过去瞧放在小几上的钟灵那对花鞋,心想:“钟姑娘给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时光也是难过,得赶快去救她才是。”说道:“晚生适才言语无礼,请伯母带去向谷主谢罪,这就请谷主启程,去相救令爱。”

    钟夫人道:“外子忙着接待他远道而来的朋友,确实是难以分身。公子刚才想必已经听到了,这几个朋友行为古怪,动不动便出手杀人,倘若对待他们礼数稍有不周,难免后患无穷。嗯,事到如今,我随公子去吧。”段誉喜道:“伯母亲自前去,再好也没有了。”想起钟灵说过的一句话,问道:“伯母能治得闪电貂之毒么?”钟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能治。”段誉犹豫道:“这个……那么………”

    钟夫人回进卧室,匆匆留下一张字条,略一结束,取了一柄长剑悬在腰间,回到堂中,说道:“咱们走吧!”当先便行。

    段誉顺手将钟灵那对花鞋揣入怀中。钟夫人黯然摇头,想说什么话,终于忍住不说。

    两人一走出树洞,钟夫人便加快脚步,别瞧她娇怯怯的模样,脚下却比段誉快速得多。

    段誉终是不放心,说道:“伯母既不会治疗貂毒,只怕神农帮不肯便放了令爱。”

    钟夫人淡淡的道:“谁要他们放人?神农帮胆敢扣留我女儿,要胁于我,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我不会救人,难道杀人也不会么?”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只觉她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言语之中,所含杀人如草芥之意,实不下于那岳老三凶神恶煞的行径。

    钟夫人问道:“你爹爹一共有几个妾侍?”段誉道:“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妈妈不许的。”钟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妈妈吗?”段誉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爱生敬,就像谷主对伯母一样。”钟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练武功?这些年来,功力又大进了吧?”段誉道:“爹爹每天都练功的,功力怎样,我可一窍不通了。”钟夫人道:“他功夫没搁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点武功也不会?”

    两人说话之间,已行出里许,段誉正要回答,忽听得一人厉声喊道:“阿宝,你…………你到那儿去?”段誉回过头来,只见钟万仇从大路上如飞般追来。

    钟夫人伸手穿到段誉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誉双足离地,在钟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后,三人顷刻间奔出数十丈。钟夫人轻功不弱于丈夫,但她终究多带了个人,钟万仇渐渐追近。又奔了十馀丈,段誉觉到钟万仇的呼吸竟已喷到后颈。突然嗤的一声响,他背上一凉,后心衣服给钟万仇扯去了一块。

    钟夫人左手运劲一送,将段誉掷出丈许,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长剑向后刺去。凭着钟万仇的武功,这一剑自是刺他不中,何况钟夫人绝无伤害丈夫之意,不过意在阻他追赶。不料她一剑刺出,只觉剑身微微受阻,剑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来钟万仇不避不让,反而挺胸迎剑。

    钟夫人大吃一惊,急忙回头,只见丈夫一脸愤激之色,眼眶中隐隐含泪,胸口中剑处鲜血渗出,颤声道:“阿宝,你………终于要离我而去了?”

    钟夫人见这一剑刺中他胸口正中,虽不及心,但剑锋深入数寸,丈夫生死难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长剑,扑上去按住他的剑创,但见血如泉涌,从手指缝中喷了出来。

    钟夫人怒道:“我又不想伤你,你为什么不避?”

    钟万仇苦笑道:“你……你……要离我而去,我……还不如死了的好。”说着连连咳嗽。钟夫人道:“谁说我离你而去?我出去几天就回来的。我是去救咱们女儿。我在字条上不写得明明白白的吗?”钟谷主道:“我没见到什么字条。”钟夫人道:“唉,你就是这么粗心。”三言两语,将钟灵被神农帮擒住的事说了。

    段誉见到这等情形,早吓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脚乱的来给钟万仇包伤,钟万仇忽地飞出左腿,将他踢了个筋斗,喝道:“小杂种,我不要见你。”对钟夫人道:“你骗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来叫你去。这小杂种是他儿子……他还出言羞辱于我…”说着大咳起来,这一咳,伤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厉害了,向段誉道:“上来啊,我虽身上受伤,却也不怕你的一阳指!上来动手啊。”

    段誉这一交摔跌,左颊撞上了一块尖石,狼狈万状的爬起来,半边脸上都是鲜血,说道:“我不会使一阳指。就算会使,也不会跟你动手。”钟万仇又咳了几声,怒道:“小杂种,你装什么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来吧!”他这一发怒,咳得更加狠了。

    钟夫人道:“你这瞎疑心的老毛病终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净。”说着拾起地下长剑,便往颈中刎去。

    钟万仇一把抢过,脸上登现喜色,颤声道:“阿宝,你真的不是随这小杂种而去?”

    钟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么老杂种,小杂种的!我随段公子去,是要杀尽神农帮,救回咱们的宝贝女儿。”钟万仇听妻子说并非弃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见她轻嗔薄怒,爱怜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过……不过,我既追来,你又干么不停下来好好跟我说个明白?”钟夫人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不想你再见到段公子。”钟万仇突然又起疑心,问道:“这小……这段公子,不是你的儿子吧?”

    钟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声,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会儿疑心他是我情郎,一会儿又疑心他是我儿子。老实跟你说,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说着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钟万仇一怔,随即明白妻子是说笑,当即捧腹狂笑。这一大笑,伤口中鲜血更似泉涌。

    钟夫人流泪道:“怎……怎么是好?”钟万仇大喜,伸手拦住她腰,道:“阿宝,你为我这么担心,我便是立时死去,也不枉了。”钟夫人晕生双颊,轻轻推开了他,道:“段公子在这儿,你也这么疯疯颠颠的。”钟万仇呵呵而笑,甚是欢悦,笑几声,咳几下。

    钟夫人眼见丈夫神情委顿,脸色渐白,甚是担心,说道:“我不去救灵儿啦,她自己闯的祸,让她听天由命罢。”扶起了丈夫,向段誉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说:我丈夫是当年纵横江湖的‘马王神’钟万仇。我是甘宝宝,有个外号可不大好听,叫作‘俏夜叉’。他倘若胆敢动我们女儿一根毫毛,叫他别忘了我们夫妻俩辣手无情。”她说一句,钟万仇便说一声:“对,不错!”

    段誉见到这等情景,料想钟万仇固不能亲行,钟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儿,单凭马王神钟万仇和俏夜叉甘宝宝两人的名头,是否就此能吓倒司空玄,实在大有疑问,看来自己腹中这“断肠散”的剧毒,那是万万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说也是无益。”便道:“是,晚生这便前去传话。”

    钟夫人见他说去便去,发足即行,作事之潇洒无疑,又使她记起心中那个人来,叫道:“段公子,我还有一句话说。”轻轻放开钟万仇的身子,纵到段誉身前,从怀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誉手中,低声道:“你将这东西赶去交给你爹爹,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

    段誉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钟姑娘,只不过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来不及。”钟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马给你,请你在此稍候。别忘了跟你爹爹说:‘请他出手救我们的女儿’这十个字。”不等段誉回答,转身奔到来丈夫身畔,扶起了他,迳自去了。

    段誉提起手来,见钟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双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揭开盒盖,见盒中有块纸片,色变淡黄,显是时日已久,纸上隐隐还溅着几滴血迹,上写“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时女”十一字,笔致柔弱,似是出于女子之手,书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无别物。段誉心道:“这是谁的生辰八字?钟夫人要我去交给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难道是钟姑娘的年庚八字?钟夫人要将女儿许配给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妇?”

    正沉吟间,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道:“段公子!”

第三章 马疾香幽(上)

    段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身穿家人服色的汉子快步走来,便是先前隔着板壁所见的来福儿。0906s5kf1723g2435m67j86他走到近处,行了一礼,道:“小人来福儿,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马。”段誉点头道:“甚好。有劳管家了。”

    当下来福儿在前领路,穿过大松林后,折而向北,走上另一条小路,行了六七里,来到一所大屋之前。来福儿上前执着门环,轻击两下,停了一停,再击四下,然后又击三下。

    那门啊的一声,开了一道门缝。来福儿在门外低声和应门之人说了一阵子话。其时天色已黑,段誉望着天上疏星,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来。

    猛听得门内忽律律一声长声马嘶,段誉不自禁的喝采:“好马!”大门打开,探出一个马头,一对马眼在黑夜中闪闪发光,顾盼之际,已显得神骏非凡,嗒嗒两声轻响,一匹黑马跨出门来。马蹄着地甚轻,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长,雄伟高昂。牵马的是个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岁年纪。

    来福儿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时赶到大理,特向这里的小姐借得骏马,以供乘坐。这马脚力非凡,这里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这才相借,实是天大的面子。”段誉见过骏马甚多,单闻这马嘶鸣之声,已知是万中选一的良驹,说道:“多谢了!”便伸手去接马缰。

    那小婢轻抚马颈中的鬃毛,柔声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你给这位公子爷乘坐,你可得乖乖的听话,早去早归。”那黑马转过头来,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态极是亲热。那小婢将缰绳交给段誉,道:“这马儿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誉道:“是!”心想:“马名黑玫瑰,必是雌马。”说道:“黑玫瑰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说着向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这人倒也有趣。喂,可别摔下来啊。”段誉轻轻跨上马背,向小婢道:“多谢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谢我么?”段誉拱手道:“多谢姊姊。回来时我多带些蜜饯果子给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带。你千万小心,别骑伤了马儿。”

    来福儿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誉扬了扬手,那马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

    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飞,段誉但觉路旁树林犹如倒退一般,不住从眼边跃过,更妙的是马背平稳异常,绝少颠簸起伏,心道:“这马如此快法,明日午后,准能赶到大理。”

    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已驰出十余里之遥,黑夜中凉风习习,草木清气扑面而来。段誉心道:“良夜驰马,人生一乐。”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贼贱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闪动,一柄单刀劈将过来。但黑马奔得极快,这刀砍落时,黑马已纵出丈许之外。段誉回头看去只见两条大汉一持单刀、一持花枪,迈开大步急急赶来。两人破口大骂:“贼贱人!女扮男装,便瞒得过老爷了么?”一幌眼间,黑马已将二人抛得老远。两条大汉虽快步急追,片刻间连叫喊声也听不见了。

    段誉寻思:“这两个莽夫怎地骂我‘贼贱人’,说什么女扮男装?是了,他们要找这黑玫瑰主人的晦气,认马不认人,真是莽撞。”又驰出里许,突然想起:“啊哟,不好!我幸赖马快,逃脱这二人的伏击。瞧这两条大汉似乎武功了得,倘若借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没提防的走将出来,难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报讯不可!”当即勒马停步,说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们须得回去告知,请她小心,不可离家外出。”

    当下掉转马头,又从原路回去,将到那大汉先前伏击之处,催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这两声‘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驰更快。但那两条大汉却已不知去向。段誉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庄中去袭击那位小姐,岂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犹如离地一般,疾驰而归。

    将到屋前,忽地两条杆棒贴地挥来,直击马蹄。黑玫瑰不等段誉应变,自行纵跃而过,后腿飞出,砰的一声,将一名持杆棒的汉子踢得直掼了出去。

    黑玫瑰一窜便到门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时长身而起,伸手来扣黑玫瑰的辔头。段誉只觉右臂上一紧,已给人扯下马来。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么来啦?瞎闯什么?”

    段誉暗暗叫苦:“糟糕之极,屋子都让人围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觉右臂给人紧紧握住,犹如套在一个铁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来找此间主人,你这么横蛮干什么?”另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小子骑了那贱人的黑马,定是那贱人的相好,且放他进去,咱们斩草除根,一网打尽。”

    段誉心中七上八下,惊惶不定:“我这叫做自投罗网。事已如此,只有进去再说。”只觉握住他手臂那人松开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进门。

    穿过一个院子,石道两旁种满了玫瑰,香气馥郁,石道曲曲折折的穿过一个月洞门,段誉顺着石道走去,但见两旁这边一个、那边一个,都布满了人。忽听得高处有人轻声咳嗽,他抬起头来,只见墙头上也站着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闪一闪。他暗暗心惊:“庄子里未必有多少人,怎地却来了这许多敌人,难道真的要赶尽杀绝么?”但见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恶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吓。

    段誉只有强自镇定,勉露微笑,只见石道尽处是座大厅,一排排落地长窗中透了灯火出来。他走到长窗之前,朗声道:“在下有事求见主人。”

    厅里一个嗓子嘶哑的声音喝道:“什么人?滚进来。”

    段誉心下有气,推开窗子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厅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间椅上坐着个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见面貌,背影苗条,一丛乌油油的黑发作闺女装束。东边太师椅中坐着两个老妪,空着双手,其余十余名男女都手执兵刃。下首那老妪身前地下横着一人,颈中鲜血兀兀汨汨流出,已然死去,正是领了段誉前来借马的来福儿。段誉心想这人对自己恭谨有礼,不料片刻间便惨遭横祸,说来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妨。

    坐在上首那老妪满头白发,身子矮小,嘶哑着嗓子喝道:“喂,小子!你来干什么?”

    段誉推开长窗跨进厅中之时,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履险地,能设法脱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则瞧这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纵然跟他们多说好话,也是无用。”进厅后见来福儿尸横就地,更激起胸中气愤,昂首说道:“老婆婆不过多活几岁年纪,如何小子长、小子短的,出言这等无礼?”

    那老妪脸阔而短,满是皱纹,白眉下垂,一双眯成一条细缝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杀气,不住上下打量段誉。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妪喝道:“臭小子,这等不识好歹!瑞婆婆亲口跟你说话,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这位老婆婆是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这老妪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个月身孕一般,头发花白,满脸横肉,说话声音比寻常男子还粗了几分,左右腰间各插两柄阔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满了鲜血,来福儿显是为她所杀。

    段誉见到这柄血刃,气往上冲,大声道:“听你们口音都是外路人,竟来到大理胡乱杀人,可知道大理虽是小邦,却也有王法。瑞婆婆什么来头,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国的皇太后,也不能来大理擅自杀人啊。”

    那胖老妪大怒,霍地站起,双手一挥,每只手中都已执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杀你,你瞧怎么样?大理国中没一个好人,个个该杀。”段誉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蛮不讲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妪抢上两步,左手刀便向段誉颈中砍去。

    当的一声,一柄铁拐杖伸过来将短刀格开,却是那瑞婆婆出手拦阻。她低声道:“平婆婆且慢,先问个清楚,再杀不迟!”说着将铁拐杖靠在椅边,问段誉道:“你是什么人?”

    段誉道:“我是大理国人。这胖婆婆说道大理国人个个该杀,我便是该杀之人了。”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说什么胖不胖的?”段誉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不胖?”

    平婆婆骂道:“操你奶奶!”挥刀在他脸前一尺处虚劈两下,呼呼风响。段誉只吓得背上满是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脸上却硬装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这小子油头粉脸,是这小贱人的相好吗?”说着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段誉道:“这位姑娘我生平从来没见过。不过瑞婆婆哪,我劝你说话客气些。你开口骂人,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来跟你计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么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声,道:“你这小子倒教训我起来啦。你既跟这小贱人素不相识,到这里来干么?”

    段誉道:“我来向此间主人报个讯。”瑞婆婆道:“报什么讯?”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样了。”瑞婆婆道:“报什么讯,快快说来。”语气愈益严峻。

    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什么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当面说,那就快说吧。稍待片刻,你两个便得去阴世叙会了。”段誉道:“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誉一怔:“难道这姑娘便是此间主人?她一个娇弱女子,给这许多强敌围住了,当真糟糕之极。”只听那女郎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着人家的面子,用不着你来谢。你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什么?”她口中说话,脸孔仍是朝里,并不转头。

    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人误认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个讯息不可。”

    那女郎道:“报什么讯?”她语间清脆动听,但语气中却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来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又似乎对人人怀有极大敌意,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察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有异,原亦难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温言说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着马快,才得脱难,但姑娘却未必知道有仇人来袭击,因此上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人已然到临。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来讨好我,有什么用意?”段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岂可置之不理?‘讨好’两字,从何说起?”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谁?”段誉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听来福儿说道,你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在万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子当真不小。现下卷进了这场是非,你待怎样?”段誉一怔,说道:“我本想来报了这讯,便即赶回家去。”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然身处险境,我自己也是大祸临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跟这干人结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声,道:“你凭什么问我?”段誉又是一怔,说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性命吧?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大有讥嘲之意,朗声说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就当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见不平,仗义报讯,帮来是想作大丈夫。待会给人家乱刀分尸,一个斩成了十七八块的大丈夫,只怕也没什么英雄气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声喝道:“小贱人,尽拖延干么?起身动手吧!”双刀相击,铮铮之声甚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这一刻。苏州那姓王的恶婆娘干么自己不来跟我动手,却派你们这批奴才来跟我罗唣?”

    瑞婆婆道:“我们夫人何等尊贵,你这小贱人便想见我们夫人一面,也是千难万难。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们去,向夫人叩几个响头,说不定我们夫人宽洪大量,饶了你的小命。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这条心。你师父呢?”

    黑衣女子尖声叫道:“我师父就在你背后!”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惊,一齐转头,背后却那里有人?

    段誉见这干人个个神色惊惶,都上了个大当,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么?”段誉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问:“什么可笑?”段誉道:“哈哈,可笑之极!”平波动问道:“什么可笑之极?”段誉道:“嘿嘿,可笑之极矣,可笑之极矣哉!”平婆婆怒道:“什么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别理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从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们万里迢迢的赶来,你想是不是还能善罢?我们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吧!”

    段誉听瑞婆婆的口气,对这黑衣女郎着实忌惮,不由得暗暗称奇,眼见大厅上十七八人横眉怒目,握着兵刃跃跃欲试,却没一个迳自上前动手。平婆婆手握双刀,数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后,总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报讯的,这许多人要打我一个,你说怎么办?”段誉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围而出,赶快骑了逃走。这马脚程极快,他们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誉沉吟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说不定他们不来跟我为难,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中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们肯这么讲理,也不会这许多人来围攻我一个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脱,你有什么心愿,要我给你去办?”

    段誉心下一阵难过,说道:“你的朋友钟姑娘在无量山中给神农帮扣住了,她妈妈给了我这只盒子,要我送去给我爹爹,请他设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够脱身,最好能替在下办了此事,我感激不尽。”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只金钿小盒递了过去。走到离她背后约莫两尺之处,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不甚浓,但幽幽沉沉,矩矩腻腻,闻着不由得心中一荡。

    黑衣女郎仍不回头,问道:“钟灵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么?”段誉道:“不是,不是。钟姑娘年纪甚小,天真烂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后,将金钿盒子取了去。段誉见她手上戴了一支薄薄的丝质黑色手套,不露出半点肌肤,说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须……”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说不迟。”将钿盒放入怀中,说道:“姓祝的老头儿,你给我滚出去!”一个须发苍然的老者颤声道:“你说什么?”黑衣女郎道:“你快滚出厅去,我今天不想杀你。”那老者手中长剑一挺,喝道:“你胡说什么?”声音发拦,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恶婆娘手下,只不过给这两个老太婆拉了来瞎凑热闹。一路之上,你对我还算客气,那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断劝阻。哼,还算不该死,这就滚出去吧!”那老者脸如土色,手中长剑的剑尖慢慢垂了下来。

    段誉劝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该用这个‘滚’字。你说话这么不客气,祝老爷子岂不要生气?”

    那知这姓祝老者脸色一阵犹豫、一阵恐惧,突然间当啷一声响,长剑落地,双手掩面,当真奔了出去。他刚伸手去推厅门,平婆婆右手一挥,一柄短刀疾飞出去,正中他后心。那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许,这才死去。

    段誉怒道:“喂,胖婆婆,这位老爷子是你们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从腰间另拔一柄短刀,双手仍是各持一刀,全神贯注的凝视黑衣女郎,对段誉的说话宛似听而不闻。厅上余人都走上几步,作势要扑上攻击,眼见只须有人一声令下,十余件兵刃便齐向黑衣女郎中身上砍落。

    段誉见此情势,不由得义愤填膺,大喝:“你们这许多人,围攻一个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那还有王法天理么?”抢上数步,挡在黑衣女郎身后,喝道:“你们胆敢动手?”他虽不会半点武功,但正气凛然,自有一股威风。

    瑞婆婆见他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这少年若不是身怀绝技,故意装模作样,便是背后有极大的靠山。她奉命率众自江南来到大理追擒这黑衣女郎,在此异乡客地,实不愿多生枝节,说道:“阁下定是要招揽这事了?”语气竟然客气了些。段誉道:“不错,我不许你们以众凌寡,恃强欺弱。”瑞婆婆道:“阁下属何门派?跟这小贱人是亲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来横加插手?”

    段誉摇头道:“我跟这位姑娘非亲非故,只是世上之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我劝各位得罢手时且罢手,这许多人一起来欺侮一个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采。”低声道:“姑娘快逃,我设法稳住他们。”

    黑衣女郎也低声道:“你为我送了性命,不后悔么?”段誉道:“死而无悔。”黑衣女郎中又问:“你不怕死么?”段誉叹了口气,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中突然大声道:“你手无缚鸡之力,逞什么英雄好汉?”右手突然一挥,两根彩带飞出,将段誉双手双脚分别缚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见她突然袭击段誉,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群相惊愕之际,黑衣女郎中左手连扬。段誉耳中只听得咕咚、砰嘭之声连响,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剑光芒飞舞闪烁,蓦地里大厅上烛光齐熄,眼前斗黑,自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这几下变帮实在来得太快,他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听得四下里吆喝纷作:“莫让贱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飞刀!放飞刀!”跟着玎当呛啷一阵乱响,他身子又是一扬,马蹄声响,已是身在马背,只是手脚都被缚住了,却弹不得。

    只觉自己后颈靠在一人身上,鼻中闻到阵阵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气。蹄声得得,既轻且稳,敌人的追逐喊杀声已在身后渐渐远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一团漆黑,睁眼什么都瞧不见,惟有一股芬馥之气缭绕鼻际,更增几分诡秘。

    黑玫瑰奔了一阵,敌人喧叫声已丝毫不闻。段誉道:“姑娘,没料到你这么好本事,请放我起来吧。”黑衣女郎哼了一声,并不理睬。段誉手脚给带子紧紧缚住了,黑玫瑰每跨一步,带子束缚处便收紧一下,手脚步越来越痛,加之脚高头低,斜悬马背,头脑中一阵阵的晕眩,当真说不出的难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间拍的一声,脸上**辣的已吃了一记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别罗唆,姑娘没问你,不许说话!”段誉怒道:“为什么?”拍拍两下,又接连吃了两记耳光。这两下更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响。

    段誉大声叫道:“你动不动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觉身子一扬,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带子缚住,带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誉便被黑玫瑰拉着,在地下横拖而去。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脚步,问道:“你服了么?听我的话了么?”

    段誉大声道:“不服,不服!不听,不听!适才我死在临头,尚自不惧。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说“我怕什么?”但此时恰好被拉过路上两个土丘,连抛两下,将两句“什么”都咽在口中,说不出来。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带,将他提上马背。段誉道:“我是说‘我怕什么?’当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愿给你牵着走!”那女郎中哼的一声,道:“在我面前,谁有说话的份儿?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来,岂是‘小小折磨’这么便宜?”说着左手一送,又将他抛落马背,着地拖行。

    段誉心下大怒,暗想:“这些人口口声声骂你小贱人,原来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胆子便骂。我这一生之中,给人骂得还不够么?”段誉听她最后这句话颇有凄苦之意,一句“小贱人”刚要吐出口来,心中一软,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见他不再作声,说道:“哼,料你也不敢骂!”

    段誉道:“我听你说得可怜,不忍心骂,难道还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声呼哨,催马快行,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起来。这一来段誉可就苦了,头脸手足给道上的少石擦得鲜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誉大声骂道:“你这不分好歹的泼辣女子!”那女郎道:“我本是泼辣女子,用得着你说?我自己不知道么?”

    段誉道:“我……我……对你……对你……一片好心……”突然脑袋撞上路边一块突出的石头,登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头上一阵清凉,便醒了过来,接着口中汨汨进水,他急忙闭口,却忍不住咳嗽起来。这一来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来他仍被缚在马后拖行,那女郎见他昏晕,便纵马穿过一条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转。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几步间便跨了过去。段誉衣衫湿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胀胀地,全身到处是伤,当真说不出的难受。

    那女郎中勒住了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转。其时晨光曦微,东方已现光亮,却见他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怒气冲冲的瞪视着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没昏过去,却装死跟我斗法。咱们便斗个明白,瞧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说着跃下马来,轻轻一纵,已在一株大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刷的一声,在段誉脸上抽了一记。

    段誉这时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见她脸上蒙了一张黑布面幕,只露出两个眼孔,一双眼亮如点漆,向他射来。段誉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厉害。你这泼辣婆娘,有谁厉害得过你?”

    那女郎道:“这当口亏你还笑得出!你笑什么?”段誉向她装个鬼脸,裂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扬手拍拍拍的连抽了七八下。段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奋力微笑。只是这女郎落手甚是阴毒,树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几次忍不住要叫出声来,终于强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见他如此倔强,怒道:“好!你装聋作哑,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聋子。”伸手入怀,摸出一柄匕首来,刃锋长约七寸,寒光一闪一闪,向着他走近两步,提起匕首对准他左耳,喝道:“你有没听见我的说话?你这只耳朵还要不要了?”段誉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凶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誉大急,叫道:“喂,你真刺还是假刺?你刺聋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吗?”那女郎呸的一声,说道:“姑娘杀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试试。”段誉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试了。”

    那女郎见他开口说话,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马鞍,自己跃进上马背,这一次居然将他放得头高脚低,优待了些。段誉不再受那倒悬之苦,手足被缚处虽仍疼痛,但比之适才在地下横拖倒曳,却已有天渊之别,也就不敢再说话惹她生气。

    行得大半个时辰,段誉内急起来,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双手被缚,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纵然双手自由,这手势实在也不便打,只得说道:“我要解手,请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现下你不是哑巴了?怎地跟我说话了?”段誉道:“事出无奈,不敢亵渎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臭小子’,岂不大煞风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于是拔剑割断了缚住他手足的带子,自行走开。

    段誉给她缚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动弹不得,在地下滚动了一会,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见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驯顺,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悄悄跨上马背,黑玫瑰也并不抗拒。段誉一提马缰,纵马向北奔驰。

    那女郎听到蹄声,追了过来,但黑玫瑰奔行神速无比,那女郎轻功再高,也追它不上。段誉拱手道:“姑娘,后会有期。”只说得这几个字,黑玫瑰已窜出二十余丈之外。他回过头来,只见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树木挡住,他得脱这女魔头的毒手,心下快慰无比,口中连连催促:“好马儿,乖马儿!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里许,段誉心想:“耽搁了这么一天,不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钟姑娘?路上只有不吃饭,不睡觉,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清啸。

    黑玫瑰听得啸声,立时掉头,从来路奔了回去。段誉大吃一惊,忙叫:“好马儿,乖马儿,不能回去。”用力拉缰,要黑玫瑰转头。不料黑玫瑰的头虽被缰绳拉得偏了,身子还是笔直的向前直奔,全不听他指挥。

    瞬息之间,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动。段誉哭笑不得,神色极是尴尬。那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杀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还偷了我的黑玫瑰,这还算是大丈夫吗?”

    段誉跳下马来,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仆,要走便走,怎说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给我的,我并没还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杀就杀好了。曾子曰:‘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缩,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什么缩不缩的?你缩头我也是一剑。”显然不懂段誉这些引经据典的言语,手握剑柄,将长剑从鞘中抽出半截,说道:“你如此大胆,难道我真的不敢杀你?你倚仗谁的势头,一再挺撞于我?”

    段誉道:“我对姑娘事事无愧于心,要倚仗谁的势头来了?”

    那女郎中两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誉和她目光相对,毫无畏缩之意。两人相向而立,凝视半晌,刷的一声,那女郎还剑入鞘翅,喝道:“你去吧!你的脑袋暂且寄存在你脖子上,等得姑娘高兴,随时来取。”段誉本已拚着必死之心,没料到她竟会放过自己,一怔之下,也不多说,转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余丈,仍不听见马蹄之声,回头一望,只见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着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么歹毒主意,像猫耍耗子般,要将我戏弄个够,这才杀我。好吧,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远,始终没听到那女郎骑马追来。

    他接连走上几条岔道,这才渐渐放心,心下稍宽,头脸手足擦破处便痛将起来,寻思:“这姑娘脾气如此古怪,说不定她父母双亡,一生遭逢无数不幸之事。也说不定她相貌丑陋无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个可怜之人。啊哟,钟夫人那只黄金钿盒却还在她身边。”可是要回去向她取还,却无论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见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学武功,爹爹自然会去救钟姑娘,就算爹爹不亲自去,派些人去便是,这只金盒也没多大用处。只是我没了坐骑,这般徒步而去大理,势必半路上毒发而死。钟姑娘苦待救援,渡日如年,她如见我既不回去,她父亲又不来相救,只道我没给她送信。好歹我得赶到无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块,也好教她明白我决不相负之意。”

    心意已决,当即辨明方向,迈开大步,赶向无量山去。这澜沧江畔荒凉已极,连走数十里也不见人烟。这一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饥,晚间便在山坳中胡乱睡了一觉。

    第二日午后,经另一座铁索桥,重渡澜沧江,行出二十余里后,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他怀中所携银两早在跌入深谷时在峭壁间失去。自顾全身衣衫破烂不堪,肚中又十分饥饿,想起帽子上所镶的一块碧玉是贵重之物,于是扯了下来,拿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这镇上只有这家米店较大,那店主见他气概轩昂,倒也不敢小觑了,却不识得宝玉的珍贵,只肯出二两银子相购。段誉也不理会,取了二两银子,想去买套衣巾,小镇上并无沽衣之肆,于是到饭铺中去买饭吃。

    在板凳上坐落,两个膝头登时便从裤子破孔中露了出来,长袍的前后襟都已撕去,裤子后臀也有几个大孔,屁股角到凳面,但觉凉飕飕地,心想:“这等光屁股的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该当及早设法才是。”饭店主人端上饭菜,说道:“今儿不逢集,没鱼没肉,相公将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饭。”段誉道:“甚好,甚好。”端起饭碗便吃。他一生锦衣玉食,今日光着屁股吃此粗粝,只因数日没饭下肚,全凭野果充饥,虽是青菜豆腐,却也吃得十分香甜。

第三章 马疾香幽(下)

    吃到第三碗饭时,忽听得店门外有人说道:“娘子,这里倒有家小饭店,且看有什么吃的。”一个女子声音笑道:“瞧你这副吃不饱的馋相儿。”

    段誉听得声音好熟,立时想到正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他那葛师妹,心下惊慌,急忙转身朝里,暗想:“怎么叫起‘娘子’来了?嗯,原来做了夫妻啦。我这一卦是‘无妄卦’,‘六三,无忘之灾;或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灾。’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却又遇上了灾难。”

    只听干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饱?”那葛师妹啐了一口,低声笑道:“好没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饱了?”语音中满含荡意。两人走进饭店坐落,干光豪大声叫道:“店家,拿酒饭来,有牛肉先给切一盆……咦!”

    段誉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一只大手搭上了右肩,将他身子扳转,登时与干光豪面面相对。段誉苦笑道:“干老兄,干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偕老,无量剑东宗西宗合并归宗。”

    干光豪哈哈大笑,回头向那葛师妹望了一眼,段誉顺着他目光瞧去,见那葛师妹一张鹅蛋脸,左颊上有几粒白麻子,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只见她满脸差愕之色,渐渐的目露凶光,低沉着嗓子道:“问个清楚,他怎么到这里来啦啦?附近有无量剑的人没有?”

    干光豪脸上登时收起笑容,恶狠狠地道:“我娘子的话你听见了没有?快说。”段誉心想:“我胡说八道一番,最好将他们吓得快快逃走。否则这二人非杀了我灭口不可。”说道:“贵派有四位师兄,手提长剑,刚才匆匆忙忙的从门外走过,向东而去,似乎是在追赶什么人。”

    干光豪脸色大变,向那葛师妹道:“走吧!”那葛师妹站起身来,右掌虚劈,作个杀人的姿式。干光豪点点头,拔出长剑,迳向段誉颈中斩落。

    这一剑来得好快,段誉见到那葛师妹的手势,便知不妙,早已缩身向后,可是仍然避不开,眼见白刃及颈,突然间嗤的一声轻响,干光豪仰天便倒,长剑脱手掷出。跟着又是嗤的一声。那葛师妹正要跨出店门,听得干光豪的呼叫,还没来得及转头察看,便已摔倒在门槛上。两人都是身子扭了几下,便即不动。只见干光豪喉头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师妹则是后颈中箭。听这嗤嗤两声,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灭烛退敌的发射暗器之声。

    段誉又惊又喜,回过头来,背后空荡荡地并无一人。却听得店门外嘘溜溜一声马嘶,果见那黑衣女郎骑了黑玫瑰缓缓走过。

    段誉叫道:“多谢姑娘救我!”抢出门去。那女郎中一眼也没瞧他,自行策马而行。段誉道:“若不是你发了这两枚短箭,我这当儿脑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将出来,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誉道:“啊哟,我还没给饭钱。”伸手要去掏银子,却见黑玫瑰已行出数丈,叫道:“死人身上有银子,他们摆喜酒请客,你自己拿吧!”急急忙忙的追到马后。

    那女郎策马缓行,片刻间出了市镇。段誉紧紧跟随,说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去连钟姑娘也一并救了吧。”那女郎冷冷的道:“钟灵是我朋友,我本来要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钟灵,我就偏偏不去救了。”段誉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经求过了。”段誉道:“那么我刚才说过的不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怎能不算?”

    段誉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称大丈夫,她可见了怪啦,说不得,为了救钟姑娘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说道:“我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条小命的可怜虫。”

    那女郎嗤的一声笑,向他打量片刻,说道:“你对钟灵这小鬼头倒好。昨晚你宁可性命不要,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这会儿居然肯做可怜虫了。哼,我不去救钟灵。”

    段誉急道:“那……那又为什么啊?”那女郎道:“我师父说,世上男人就没一个有良心的,个个都会花言巧语的骗女人,心里净是不怀好意。男人的话一句也听不得。”段誉道:“那也不尽然啊,好像……好像……”一时举不出什么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个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师父说,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誉眼见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难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间人影幌动,道旁林中窜出四人,拦在当路。黑玫瑰斗然停步,倒退了两步。只见这四人都是年轻女子,一色的碧绿斗篷,手中各持双钩,居中一人喝道:“你们两个,便是无量剑的干光豪与葛光佩,是不是?”

    段誉道:“不是,不是。干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个……那个了。”那女子道:“什么那个、那个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纪轻轻,结伴同行,瞧模样定是私奔,还不是无量剑干葛两个叛徒?”段誉笑道:“姑娘说话太也无理。葛光佩脸上有麻子点儿,这位姑娘却是花容月貌,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来!”

    蓦地里嗤嗤嗤嗤四声,黑衣女郎发出四枚短箭,铮铮两响,两个女子挥钩格落,另外两女子却中箭倒地。这四箭射出之前全无征兆,去势又是快极,居然仍有两箭未中。黑衣女郎立即跃下马背,身在半空时已拔剑在手,左足一着地,右足立即跨前,刷刷两剑,分攻两名女子。两女也正挥钩攻上,一女抵挡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钩向段誉刺去。

    段誉“啊哟”一声,钻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万万料不到此人竟会出此怪招,正欲挺钩到马底去刺段誉,背心上一痛,登时摔倒,却是黑衣女郎乘机射了她一箭。但便是这么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敌人钩中,嘶的一声响,拉下半只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臂上划出一条尺来长的伤口,登时鲜血淋漓。

    黑衣女郎挥剑力攻。但那使钩女子武功着实了得,双钩挥动,招数巧妙,酣斗片刻,黑衣女郎左腿中钩,划破了裤子。她连射两箭,都被对方挥钩格开。那女子连声喝问:“你是什么人?你剑法不是无量剑的!”黑衣女郎不答,剑招加紧,突然“啊”的一声叫,长剑补单钩锁住,敌人手腕急转,黑衣女郎把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急忙跃开。那使钩女子双钩连刺,却都被她闪过。

    段誉早就瞧得焦急万分,苦于无力上前相助,眼见黑衣女郎危殆,无法多想,抱起地下一具死尸,双手将死尸头前脚后的横持了,便似挺着一根巨棒,向那使钩女子疾冲过去。

    使钩女子吃了一惊,眼见迎面冲来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脑袋,心中一阵悲痛,右手钩向段誉面门刺去,可是中间隔着一具尸体,这一钩差了半尺,便没刺到段誉,砰的一下,胸口已给尸体脑袋撞中,就在这时,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誉瞥眼见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没事吧。”奔过去要扶。那女郎站起身来,不料段誉慌乱中兀是持着尸体,将死尸的脑袋向着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尸脑袋上一推,段誉“啊”的一声,摔了出去,尸体正好压在他身上。

    那女郎见到他这等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想起适才这一战实是凶险万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杀了两人,又得段誉在旁援手,只怕连一个使钩女子也斗不过,这四个女子不知是什么来头,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着个死人干什么?”

    段誉爬起身来,放下尸体,说道:“罪过,罪过。唉,真正对不住了。你们认错了人,客客气气的问个明白就是了,胡说八道的,难怪惹得姑娘生气,这岂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实你也不用出手杀人,除下面幕来给她们瞧上一眼,不是什么事也没了?”

    那女郎厉声道:“住嘴!我用得着你教训?谁叫她们说我跟你私……私……什么的?”段誉道:“是,是。这是她们胡说的不是,不过姑娘还是不必杀人。啊,你……你的伤口得包扎一下。”眼见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肤,不敢多看,忙转过了头。

    那女郎听他老是责备自己不该杀人,本想上前挥手便打,听他提及伤口,登觉腿臂处伤口疼痛,幸好这两钩都入肉不深,没伤到秀骨,当即取出金创药敷上,撕破敌人的斗篷,包所了腿臂的伤口。段誉将尸体逐一拖入草丛之中,说道:“本来该当替你们起个坟墓才是,可惜这里没铲子。唉,四位姑娘年纪轻轻,容貌虽不算美,也不丑陋……”

    那女郎听他说到容貌美丑,问道:“喂,你怎地知道我脸上没麻子,又是什么花容月貌了?”段誉笑道:“这是想当然耳!”那女郎道:“什么‘想当然耳’?”段誉道:“‘想当然耳’,就是想来当然是这样的。”那女郎道:“瞎说!你做梦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满脸都是大麻子!”段誉道:“未必,未必!过谦,过谦!”

    那女郎中见衣袖裤脚都给铁钩钩破了,便从尸体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誉突然叫道:“啊哟!”猛地想起自己裤子上有几个大洞,光着屁股跟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体统?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对着那女郎,也从一具尸体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声笑。段誉面红过耳,起起自己裤子上的大破洞,实是羞愧无地。

    那女郎在四具尸体上拔出短箭,放入怀中,又在钩伤她那女子的尸身上踢了两脚。

    段誉道:“你的短箭见血封喉,剧毒无比。劝姑娘今后若非万不得已,千万不可再用,杀伤人命,实是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罗嗦,要不要试试见血封喉的味道?”右手一扬,嗤的一声响,一枚毒箭从段誉身侧飞过,插入地下。

    段誉登时吓得面色惨白,再也不敢多说。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还能不能跟我罗嗦?”说着过去拔起短箭,对着段誉又是一扬。段誉吓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来,将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说道:“你穿了这件斗篷,活脱便是个姑娘。把斗篷拉起来遮住头顶。再撞上人,人家也不会说咱们一男一女……”段誉道:“是,是。”依言除下头上方巾,揣入怀中,拉起斗篷的头罩套在头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誉见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这神情,只怕比我年纪还小,怎地杀起人来却这等辣手?”见她斗篷的胸口绣着一头黑鹫,昂首蹲踞,神态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鹫也是一模一样,摇头叹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绣花儿蝶儿,却绣上这般凶霸霸的鸟儿,好勇斗狠,唉。”说着又摇了摇头。

    那女郎瞪眼道:“你讥讽我么?”段誉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不是‘不敢’?”段誉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语了。

    段誉问道:“你伤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伤口当然痛!我在你身上割两刀,瞧你痛不痛?”段誉心道:“泼辣横蛮,莫此为甚。”那女郎又道:“你当真关心我痛不痛吗?天下可没这样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钟灵,只不过说不出口。走吧!”说着走到黑玫瑰之旁,跃上马背,手指西北方,道:“无量剑的剑湖宫是在那边,是不是?”段誉道:“好像是的。”

    两人缓缓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会,那女郎问道:“金盒子里的时辰八字是谁的?”段誉心道:“原来你已打开来看过了。”说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钟灵的,是不是?”段誉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还在骗人?钟夫人将她女儿许配了给你,是不是?给我老老实实的说。”段誉道:“没有,的确没有。我段誉倘若欺骗了姑娘,你就给我来个见血封喉。”

    那女郎问道:“你姓段?叫作段誉?”段誉道:“是啊,名誉的‘誉’。”那女郎道:“哼!你名誉挺好么?我瞧不见得。”段誉笑道:“名誉挺坏的‘誉’,也就是这个字。”那女郎道:“这就对啦!”段誉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说的,我又没问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会咱们救出了钟灵,这小鬼头定会跟你说我的姓名,你不许听。”段誉忍笑道:“好,我不听。”那女郎似乎也觉这件事办不到,说道:“就算你听到了,也不许记得。”段誉道:“是,我就算记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记。”那女郎道:“呸,你骗人,当我不知道么?”

    说话之间,天色渐渐黑将下来,不久月亮东升,两人乘着月亮,觅路而行。走了约莫两个更次,远远望见对面山坡上繁星点点,烧着一堆火头,火头之东山峰耸峙,山脚下数十间大屋,正是无量剑剑湖宫。段誉指着火头,道:“神农帮就在那边。咱们悄悄过去,抢了钟灵就逃,好不好?”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么逃法?”段誉道:“你和钟灵骑了黑玫瑰快奔,神农帮追你们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誉道:“我给神农帮逼着服了断肠散的毒药,司空玄帮主说是服后七天,毒发身亡,须得设法先骗到解药,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来你已给他们逼着服了毒药。你怎么不想及早设法解毒,仍来给我报讯?”段誉道:“我本以为黑玫瑰脚程快,报个讯息,也耽搁不了多少时候。”那女郎道:“你到底是生来心好呢,还是个傻瓜?”段誉笑道:“只怕各有一半。”

    那女郎哼了一声,道:“你的解药怎生骗法?”段誉踌躇道:“本来说好,是用闪电貂的解药,去换断肠散解药。他们拿不到毒貂解药,这断肠散的解药,倒是不大容易骗到手。姑娘,你有什么法子?”那女郎道:“你们男人才会骗人,我有什么骗人的法子?跟他们硬要,要钟灵,要解药!”

    段誉心头一凛,知道她又要大杀一场,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样,自己可全无主意。

    两人并肩向火堆走去。行到离口央的大火堆数十丈处,黑暗中突然跃出两人,都是手执药锄,横持当胸。一人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来见我。”

    那两人在月光下见那女郎与段誉身披碧绿锦缎斗篷,胸口绣着一只黑鹫,登时大惊,立即跪倒。一人说道:“是,是!小人不知是灵鹫宫圣使驾到,多……多有冒犯,请圣使恕罪。”语音颤抖,显是害怕之极。

    段誉大奇:“什么灵鹫宫圣使?”随即省悟:“啊,是了,我和这姑娘都披上了绿色斗篷,他们认错人了。”跟着又记起数日前在剑湖宫中听到钟灵说道,她偷听到司空玄跟帮中下属的说话,奉了缥缈峰灵鹫宫天山童姥的号令,前来占无量山剑湖宫,然则神农帮主灵鹫宫的部属,难怪这两人如此惶恐。

    那女郎显然不明就里,问道:“什么灵……”段誉怕她露出马脚,忙逼紧嗓子道:“快叫司空玄来。”那两人应道:“是,是!”站起身来,倒退几步,这才转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誉向那女郎低声道:“灵鹫宫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扯下斗篷头罩,围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对眼睛。

    那女郎还待再问,司空玄已飞奔而至,大声说道:“属下司空玄恭迎圣使,未曾远迎,尚请恕罪。”抢到身前,跪下磕头,说道:“神农帮司空玄,恭请童姥万寿圣安!”

    段誉心道:“童姥是什么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后,什么万寿圣安的,不伦不类。”当下点了点头,道:“起来吧。”司空玄道:“是!”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这时他身后已跪满了人,都是神农帮的帮众。

    段誉道:“钟家那小姑娘呢?带她过来。”两名帮众也不等帮主吩咐,立即飞奔到大火堆畔,抬了钟灵过来。段誉道:“快松了绑。”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断钟灵手足上绑着的绳索。段誉见她安好无恙,心下大喜,逼紧着嗓子说道:“钟灵,过来。”钟灵道:“你是什么人?”司空玄厉声喝道:“圣使面前,不得无礼。她老人家叫你过去。”钟灵心想:“管你是什么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让人家绑我,山羊胡子又这样怕你,听你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誉面前。

    段誉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边,捏了捏她手,打个招呼,料想她难以明白,也就不理会了,对司空玄道:“拿断肠散的解药来!”

    司空玄微觉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属:“取我药箱来,快,快!”微一沉吟间,便即明白:“啊哟,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灵鹫宫圣使,以致圣使来要人要药。”药箱拿到,他打开箱盖,取出一个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请圣使赐收。这解药连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钱已足。”段誉大喜,接在手中。

    钟灵忽道:“喂,山羊胡子,这解药你还有吗?你答允了给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尽数给了人家,段大哥请得我爹爹给你解毒时,岂不糟了?”段誉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空玄道:“这个……这个……”钟灵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也不给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钟灵,别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钟灵听得她语音好熟,“咦”的一声,转头向她瞧去,见到她的面幕,登时便认了出来,欢然道;“啊,木……”立时想到不对,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着急,屈膝说道:“启禀两位对使:属下给这小姑娘所养的闪电貂咬伤了,毒性厉害,两位圣使开恩。”段誉心想若不给他解毒,只怕她情急拚命,对那黑衣女郎道:“姊姊,童姥的灵丹圣药,你便给他一些吧。”司空玄听得有童姥的灵丹圣药,大喜过望,在地下连连磕头,砰砰有声,说道:“多谢童姥大恩大德,圣使恩德,属下共有一十九人给毒貂咬伤。”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么‘童姥的灵丹圣药’?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伤,要照顾两个人可不容易。且听着这姓段的,耍耍这山羊胡子便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伸手。”司空玄道:“是,是!”摊开了手掌,双目下垂,不敢正视。那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些绿色药末,说道:“内服一点儿,便可解毒了。”心道:“我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给你太多了。”

    司空玄当她一拔开瓶塞,便觉浓香馥郁,冲鼻而至,他毕生钻研药性,却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种药物配成,待得药粉入掌,更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广大,这灵丹圣药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连连称谢,只是掌中托着药末,不敢再磕头了。

    段誉见大功告成,说道:“姊姊,走吧!”得意之际,竟忘了逼紧嗓子,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启禀圣使:无量剑左子穆不识顺逆,兀自抗命。属下只因中毒受伤,又断了一条手臂,未能迅速办妥此事,有负童姥恩德,实是罪该万死。自当即刻统率部属,攻下剑湖宫。请圣使在此督战。”

    段誉道:“不用了。我瞧这剑湖宫也不必攻打了,你们即刻退兵吧!”

    司空玄大惊,素知童姥的脾气,所派使者说话越是和气,此后责罚越重,灵鹫宫圣使惯说反话,料定圣使用这几句话是怪他办事不力,忙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圣使在童姥驾前美言几句。”

    段誉不敢多说,挥了挥手,拉着钟灵转身便走。司空玄高举左掌托着香粉,双膝跪地,朗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他身后帮众一直跪在地下,这时齐声说道:“神农帮恭送两位圣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万寿圣安。”段誉走出数丈,见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实在觉得好笑不过,大声说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万寿圣安。”

    司空玄一听之下,只觉这句反话煞是厉害,登时吓得魂不附体,险些晕倒。他身后两人见帮主筱筱发抖,生怕他掌中的灵丹圣药跌落,急忙抢上扶住。

    段誉和二女行出数十丈,再也听不到神农帮的声息。钟灵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唤闪电貂回来,却始终不见,说道:“木姊姊,多谢你和这位姊姊前来救我,我要留在这儿。”

    那女郎道:“留在这儿干么?等你的毒貂吗?”钟灵道:“不!我在这儿等段大哥,他去请我爹爹来给神农帮这些人解毒。”转头向段誉道:“这位姊姊,你那些断肠散的解药,给我一些吧。”那女郎道:“这姓段的不会再来了。”钟灵急道:“不会的,不会的。他说过要来的,就算我爹爹不肯来,段大哥自己还是会来。”那女郎道:“哼,男子说话就会骗人,他的话又怎信得?”钟灵呜咽道:“段大哥不会骗……骗我的。”

    段誉哈哈大笑,掀开斗篷头罩,说道:“钟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没骗你。”

    钟灵向他凝视半晌,喜不自胜,扑上去搂住他脖子,叫道:“你没骗我,你没骗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后领,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许这样!”钟灵吃了一惊,但心中欣喜,也不以为意,说道:“木姊姊,你两个怎地会遇见的?”那女郎哼了一声,不加理睬。

    段誉道:“咱们一路走,一路说。”他担心司空玄发现解药不灵,追将上来。那女郎跃上马背,遥自前行。段誉于是将别来情由简略对钟灵说了,但于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却避而不提,只说她救了自己性命。钟灵大声道:“木姊姊,你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关你什么事?”钟灵向段誉伸伸舌头,扮个鬼脸。

    那女郎说道:“喂,段誉,我的名字,不用钟灵这小鬼跟你说,我自己说好了,我叫木婉清。”段誉道:“啊,水木清华,婉兮清扬。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过你的一段木头,名誉极坏。”段誉哈哈大笑。

    钟灵拉住段誉左手,轻轻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段誉道:“只可惜你的貂儿找不到了。”钟灵又吹了几下口哨,说道:“那也没什么,等这些恶人走了,过些时候我再来找。你陪我来找,好不好?”段誉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后我时时会到这里来的。”木婉清怒道:“不许你来。她要找貂儿,自己来好了。”段誉向钟灵伸伸舌头,扮个鬼脸,两人相对微笑。

    三人不再说话,缓缓行出数里。木婉清忽然问道:“钟灵,你是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是?”她骑在马上,说话时始终不回过头来。钟灵道:“是啊,木姊姊怎么知道?”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段誉,你还不是骗人?”一提马缰,黑玫瑰急冲而前。

    忽听得西北角上有人低声呼啸,跟着东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连续击了四下手掌。一条人影迎面奔来,到得与三人相距七八丈处,倏然停定,嘶哑着嗓子喝道:“小贱人,你还逃得到那里?”听这声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时,背后一人嘿嘿冷笑,段誉急忙回头,星月微光之中,见到正是那平婆婆,双手各握短刀,闪闪发亮。跟着左边右边又各到了一人,左边是个白须老者,手中横向执一柄铁铲,右首那人是个年纪不大的汉子,手持长剑。段誉依稀记得,这两人都曾参与围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们阴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这里,能耐倒是不小。”平婆婆道:“你这小贱人就是逃到天边,你们也追到天边。”木婉清嗤的一声,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剑汉子眼明手快,挥剑挡开。木婉清从鞍上纵身而起,向那老者扑去。

    那老者白须飘动,年纪已着实不小,应变倒是极快,右手一抖,铁铲向木婉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铲柄上一借力,挺剑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挥刀格去,擦的一声,刀头已被剑锋削断,白刃如霜,直劈下来。瑞婆婆急挥铁拐向木婉清背心扫去。木婉清不及剑伤平婆婆,长剑平拍,剑刃在平婆婆肩头一按,身子已轻飘飘的窜了出去。她若不是急于闪开瑞婆婆这一拐,长剑直削而非平拍,平婆婆已被劈成两爿。

    这几下变招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平婆婆勇悍之极,刚才千钧一发的从鬼门关中逃了出来,却丝毫不惧,又向木婉清刷刷刷三刀,木婉清急闪避过。便在此时,瑞婆婆和两个男子同时攻上。木婉清剑光霍霍,在四人围攻下穿插来去。

    钟灵在数丈之外不住向段誉招手,叫道:“段大哥,快来。”段誉奔将过去,问道:“怎么?”钟灵道:“咱们快走。”段誉道:“木姑娘受人围攻,咱们怎能一走了之?”钟灵道:“木姊姊本领大得紧,她自有法子脱身。”段誉摇头道:“她为救你而来,倘若如此舍她而去,于心何安?”钟灵顿足道:“你这书呆子!你留在这里,又能帮得了木姊姊的忙吗?唉,可惜我的闪电貂还没回来。”

    这时瑞婆婆等二女二男与木婉清斗得正紧,瑞婆婆的铁拐和那老者的铁铲都是长兵刃,舞开来呼呼风响。木婉清耳听八方,将段誉与钟灵的对答都听在耳里。

    只听段誉双道:“钟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负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敌不过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劝,说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钟灵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条性命,什么也不管用。快走吧!木姊姊不会怪你的。”段誉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这条性命早就没有了。迟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无小补。”钟灵急道:“你这呆子,再也跟你缠夹不清。”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誉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没钟灵力大,给她拉着,踉跄而行。

    忽听木婉清尖声叫道:“钟灵,你自己给我快滚,不许拉他。”钟灵拉得段誉更快,突然间嗤的一声,她头髻一颤,一枚短箭扦插了她发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眼睛。”钟灵知她说得出,做得到,相识以来虽然颇蒙她垂青,毕竟为时无多,没什么深厚交情,她既说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开了段誉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钟灵,快给我滚到你爹爹、妈妈那里去,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边等你的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口中说话,手上不停,连续架开袭来的几件兵刃。

    钟灵不敢违拗,向段誉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说着掩面疾走,没入黑暗之中。

    木婉清喝走钟灵,在四人之间穿来插去,腿上钩伤处隐隐作痛,剑招忽变,一缕缕剑光如流星飘絮,变幻无定。忽听得那老者大叫一声,肋下中剑。木婉清刷刷刷三剑,将瑞婆婆和那使剑汉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剑锋回转,已将平婆婆卷入剑光之中。顷刻之间,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处剑伤。她毫不理会,如疯虎般向木婉清扑去。余下三人回身再斗。平婆婆滚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飞腿将她踢了个筋斗,就在此时,瑞婆婆的铁拐已点到眉心。木婉清迅即回转长剑,格开铁拐,顺势向敌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闪过,横拐自保。木婉清轻吁一口气,正待变招,突然间卟的一声,左肩上一阵剧痛,原来那老者受伤之后,使不动铁铲,拔出钢锥扑上,乘虚插入她肩头。木婉清反手一掌,只打得那老者一张脸血肉模糊,登时气绝。瑞婆婆等却又已上前夹击。平婆婆大叫:“小贱人受了伤,不用拿活口了,杀了便算。”

    段誉见木婉清受伤,心中大急,待要依样葫芦,抢过去抱起那老者的尸体冲撞,但隔着相斗的四人,抢不过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斗篷,冲上去猛力挥起,罩上平婆婆头顶。平婆婆眼不见物,大惊之下,急忙伸手去扯,不料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着短刀,一刀斩在自己脸上,叫得犹如杀猪一般。

    木婉清无暇拔去左肩上的钢锥,强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两剑,向使剑汉子刺出一剑,这三剑去势奥妙,瑞婆婆右颊立时划出一条血痕,使剑汉子颈边被剑锋一斥而过。两人受伤虽轻,但中剑的部位却是要害之处,大惊之下,同时向旁跳开,伸手往剑伤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没杀了这两个家伙。”吸一口气,纵声呼啸,黑玫瑰奔将过来。木婉清一跃进而上,顺手拉住段誉后颈,将他提上马背。二人共骑,向西急驰。

    没奔出十余丈,树林后忽然齐声呐喊,十余人窜出来横在当路。中间一个高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贱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时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辔头。木婉清右手微扬,嗤嗤连声,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丛中三人中箭,立时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缰绳,黑玫瑰蓦地里平空跃起,从一干人头顶跃了过去。众人忌惮她毒箭厉害,虽发足追来,却各舞兵刃护住身前,与马上二人相距越来越远。但听那干人纷纷怒骂:“贼丫头,又给她逃了!”“任你逃到天边,也要捉到你来抽筋剥皮!”“大伙儿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乱跑,来到一处山冈,只见前面是个深谷,只得纵马下山,另觅出路。这无量山中山路迂回盘旋,东绕西转,难辨方向。

    突然听到前面人声:“那马奔过来了!”“向这边追!”“小贱人又回来啦!”木婉清重伤之下,无力再与人相斗,急忙拉转马头,从右首斜驰出去。这时慌不择路,所行的已非道路,幸亏黑玫瑰神骏,在满山乱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飞。又驰了一阵,黑玫瑰前脚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岩石上撞了一下,奔驰登缓,一跛一拐的颠蹶起来。

    段誉心中焦急,说道:“木姑娘,你让我下马吧,你一个人容易脱身。他们跟我无冤无仇,便拿住了我也不紧。”木婉清哼的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你是大理人,要是给他们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誉道:“奇哉怪也,大理人这么多,杀得光吗?姑娘还是先走的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阵阵疼痛,听得段誉还是罗嗦个不住,怒道:“你给我住口,不许多说。”段誉道:“好,那么你让我坐在你后面。”木婉清道:“干什么?”段誉道:“我的斗篷罩在那胖婆婆头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样?”段誉道:“我裤子上破了几个大洞,坐在姑娘身前,这个光……光……对着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礼。”

    木婉清伤处痛得难忍,伸手抓住他肩头,咬着牙一用力,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响,喝道:“住嘴!”段誉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开口便是。”

第四章 崖高人远(上)

    奔出数里,黑玫瑰走上了一条长岭,山岭渐见崎岖,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后呐喊声隐隐传来。段誉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说什么也要辛苦你些,劳你驾跑得快一点儿吧!”又行里许,回头望见刀光闪烁,追兵渐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奋蹄加快脚步,突然之间,前面出现一条深涧,阔约数丈,黑黝黝的深不见底。黑玫瑰一声惊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几步。

    木婉清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问道:“我要纵马跳将过去。你随我冒险呢,还是留下来?”段誉心想:“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说道:“姑娘先过去,再用带子来拉我。”木婉清一回头,见追兵已相距不过数十丈,说道:“来不及啦!”拉马退了数丈,叫道:“嘘!跳过去!”伸掌在马肚上轻轻拍了两下。

    黑玫瑰放开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涧边上,使劲纵跃,直窜了过去。段誉但觉腾云驾雾一般,一颗心也如从他腔中跳出来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尽全力的这么一跃,前脚双蹄勉强踏到了对岸,但两边实是相距太宽,它彻夜奔驰,腿上又受了伤,后蹄终没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时向深谷中坠去。

    木婉清应变奇速,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随手抓了段誉,向前窜出。段誉先行着地,木婉清跟着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怀中。段誉怕她受伤,双手牢牢抱住,只听得黑玫瑰长声悲嘶,已坠入下面万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难过,忙挣脱段誉的抱持,奔到涧边,但见白雾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躯,突然间一阵眩晕,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登时昏倒在地。

    段誉大吃一惊,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见她双目紧闭,已然晕了过去。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对涧有人大声叫道:“放箭,放箭!射死这两个小贼!”段誉抬起头来,只见对涧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转身急奔,突然间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耳畔擦过。

    他跌跌撞撞的冲了几步,蹲低了身子,抱着木婉清而行,飕的一声,又有一箭从头顶飞过。段誉见左首有块大岩石,当即扑过去躲在石后,霎时间但听得卟卟卟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暗器都打在石上,弹了开去。段誉一动也不敢动,突然呼的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子投了过来,飞过岩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显是臂力极强,居然将这样大一块石头投出十数丈外,只是相距远了,难以取得准头。段誉心想此处未脱险境,当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气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敌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这才止步。

    他喘了几口气,将木婉清稳稳的放在草地之上,转身缩在山岩之后,向前望去。

    只见对崖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指手划脚,纷纷议论,偶尔山风吹送过来几句,都是怒骂呼喝之言,看来这些人一时无法追得过来。段誉心想:“倘若他们绕着山道,从那一边爬上山来,咱二人仍是无法得脱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吓得脚也软了,几乎站立不定。只见崖下数百丈处波涛汹涌,一条碧绿大江滚滚而过,原来已到了澜沧江边。江水湍急无比,从这一边是无论如何上不来的,但敌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后再攀援而上,终究能来杀了自己和木婉清。他叹了一口气,心想暂脱危难,也是好的,以后如何,且待事到临头再说,适才说过的那句话又涌向心头:“多活得半日,却也不无小补。”

    回到木婉清身边,见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设法相救,只见她背后左肩上赫然插着一枚钢锥,鲜血已染满了半边衣衫。段誉大吃一惊,在马背上时坐在她身前,适才仓惶逃命,没发觉她竟然受此重伤,脑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经死了?”当即拉开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试,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须得拔去钢锥,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锥柄,咬紧牙关,用力一拔,钢锥应手而起。他不知闪避,一股鲜血只喷得满头满脸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转来,但跟着又晕了过去。

    段誉死命按住她的伤口,不让鲜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涌,却那里按得住?他无法可施,随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烂了,敷上她伤口,但鲜血涌出,立将草泥冲开,忽地记起:“先前她中了钩伤,曾从怀中取出药来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轻轻伸手到她怀中,将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来,见是一支黄杨木梳子、一面小铜镜、两块粉红色的手帕、另有三只小木盒、一个瓷瓶。他见到这些闺阁之物,不禁一呆,这时方始意会到,眼前这人是个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乱掏乱寻,未免太也无礼,而这些梳镜巾盒之属,和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又实在难以联在一起。

    他曾见木婉清从瓷瓶倒了些绿色粉末给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灵药,可不知这些绿粉能不能止血,揭开一只盒子,登时幽香扑鼻,见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装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黄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并无气息,黄色粉末却极为辛辣,一嗅之下,登时打个喷嚏,心想:“不知这是金创药,还是杀人的毒药?倘若用错了,岂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过了半晌,她微微睁开眼来。

    段誉大喜,忙问:“木姑娘,那一盒药能止血治伤?”木婉清道:“红色的。”说了三字,又闭上眼睛。段誉再问:“红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誉好生奇怪,心想红色的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伤?但她既如此说,且试一试再说,总是胜于将毒药敷上了伤口。

    于是将她伤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轻轻敷上。手指碰到她伤口时,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觉痛,身子一缩。段誉安慰道:“莫怕,莫怕,咱们先止了血再说。”说也奇怪,这胭脂竟然灵效无比,涂上伤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过了一会,伤口中渗出淡黄色水泡。段誉自言自语:“金创药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儿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这时心神才略略宁定,听得对崖上叫骂喧哗声已然止息,寻思:“莫非他们真的从谷中攻上来么?”伏在地下爬到崖边一张,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不出所料,果见对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虽深,总有尽头,这些人只须到了谷底,便可攀到这边崖上,看来最多过得两三个时辰,敌人便即攻到了。

    虽然身处绝境,总不能束手待毙,相度四周地势,见处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临江,三面皆是深谷,无路可逃,他长长叹了口气,将木婉清抱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底下,以避山风,然后弓着身子搬集石块,聚在崖边低洼之处。好在崖上到处全是乱石,没多时便搬了五六百块。诸事就绪,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闭目养神。

    这一坐倒,便觉光屁股坐在少砾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这是‘央卦’,‘九四,臀无肤,其行次且;牵羊悔亡,闻言不信。’‘次且’者,趔趄也,却行不顺也,这一卦再准也没有了。我是‘臀无肤’。这‘肤’字如改成个‘裤’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说男子爱骗人,正是‘闻言不信’。可是她‘牵羊悔亡’,我岂不是成了一头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后悔?”

    他彻夜未睡,实已疲累不堪,想了几句‘易经’,便欲睡去,然知敌人不久即至,却那里敢睡着?只闻到木婉清身上发出阵阵幽香,适才试探出她鼻息之时,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当时悬念她生死,没留神她嘴巴鼻子长得如何,这时却不敢无端端的再去揭开她面幕瞧个清楚,回想起来,似乎她脸上肌肤白嫩,至少不会是她所说的那般‘满脸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开她面幕一看,她决计不会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归于尽,倘若直到一命呜呼之时仍然不曾见过她一面,岂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隐隐又怕她当真是满脸的大麻皮,寻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姑娘行事凶恶,料想和‘清秀美丽’四字无缘,不看也罢。”

    一时心意难决,要想起个卦来决疑,却越来越倦,竟尔蒙蒙胧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然间听到喀喇声响,急忙奔到崖边,只见五六名汉子正悄没声的从这边山崖攀将上来。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极为艰难。段誉暗叫:“好险,好险!”拿起一块石头,向崖边投了下去,叫道:“别上来,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他居高临下,投石极是方便,攀援上山的众汉子和他相距数十丈,暗器射不上来,听到他的叫声,便即停步,但迟疑了片刻,随即在山石后躲躲闪闪的继续爬上。段誉将五六块石头乱投下去,只听得啊、啊两声惨呼,两名汉子被石块击中,坠入下面深谷,显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汉子见势头不对,纷纷转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个失足,又是摔得尸骨无存。

    段誉自幼从高僧学佛,连武艺也不肯学,此时生平第一次杀人,不禁吓得脸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惊走众人,不意竟然连杀两人,又累得一人摔死,虽然明知若不拒敌,敌人上山后自己与木婉清必然无悻,但终究难过之极。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边,只见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誉又惊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从面幕的两个圆孔中射出来,凝视着他,颇有严峻凶恶之意。段誉柔声劝道:“你躺着再歇一会儿,我去找些水给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来,是不是?”

    段誉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举袖擦眼泪,呜咽道:“我失手打死了两人,又……又吓得……吓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见他哭泣,好生奇怪,问道:“那便怎样?”段誉呜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无故杀人,罪业非小。”顿足又道:“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儿,闻知讯息,定必悲伤万分,我……我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儿,是不是?”段誉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儿却还没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闪过一阵奇怪的神色,但这目光一瞬即逝,随即回复原先锋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说道:“他们上得山来,杀不杀你?杀不杀我?”段誉道:“那多半是要杀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宁可让人杀死,却不愿杀人?”

    段誉低头沉思,道:“倘若单是为我自己,我决不愿杀人。不过……不过,我不能让他们害你。”木婉清厉声道:“为什么?”段誉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若有半分虚言,我袖中短箭立时取你性命。”说着右臂微抬,对准了他。段誉道:“你杀了这许多人,原来短箭是从袖中射出来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誉道:“你又不会杀我,我怕什么?”木婉清狠狠地道:“你惹恼了我,姑娘未必不杀你。我问你,你见过我的脸没有?”段誉摇摇头,道:“没有。”木婉清道:“当真没有?”她话声越来越低,额上面幕湿了一片,显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渗出,但话声仍是十分严峻。

    段誉道:“我何必骗你?你其实不用‘闻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时,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誉摇头道:“我只顾治你背上伤口,没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气又急,喘息道:“你……你见到我背上肌肤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药了?”段誉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灵,我万万料想不到这居然是金创药膏。”

    木婉清道:“你过来,扶我一扶。”段誉道:“好!你原不该说这许多话,多歇一会,再想法子逃生。”说着走过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间拍的一声,左颊上**辣的吃了一记耳光。她虽在重伤之余,出手仍是极为沉重。

    段誉给她打得头晕眼花,身子打了个旋,双手捧住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胆小贼,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肤,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时晕倒,横斜在地。

    段誉一惊,也不再记她掌掴之恨,忙抢过去扶起。只见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渗出,适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伤处复又破裂。

    段誉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该碰她身上肌肤,但若不救,她势必失血过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从权,最多不过给她再打两记耳光而已。”于是撕下衣襟,给她擦去伤口四周的血渍,但见她肌肤晶莹如玉,皓白如雪,更闻到阵阵幽香,当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儿,敷上伤口。

    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转,一睁眼,便向他恶狠狠的瞪视。段誉怕她再打,离得远远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觉到背上伤口处阵阵清凉,知道段誉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药。段誉道:“我……我不能见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气,没力气说话。

    段誉听到左首淙淙水声,走将过去,见是一条清澈的山溪,于是洗净了双手,俯下身去喝了几口,双手捧着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边,道:“张开嘴来,喝水吧!”木婉清微一迟疑,流了这许多血后,委实口渴得厉害,于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来。

    其时日方正中,明亮的阳光照在她下半张脸上。段誉见她下颏尖尖,脸色白腻,一如其背,光滑晶莹,连半粒小麻子也没有,一张樱桃小口灵巧端正,嘴唇甚薄,两排细细的牙齿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动:“她……她实是个绝色美女啊!”这时溪水已从手指缝中不住流下,溅得木婉清半边脸上都是水点,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段誉一怔,便不敢多看,转头向着别处。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还要,再去拿些来。”段誉依言再去取水,接连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誉爬到崖边张望,只见对面崖上还留用着七八名汉子,手中各持弓箭,监视着这边。再向山谷中望时,不见有人爬上,但料知敌人决不会就此死心,势必是另筹攻山之策。

    他摇了摇头,又到溪边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脸上从木婉清伤口中喷出来的血渍,心想:“那断肠散的解药,吃不吃其实也不相干,不过还是吃了吧。”从怀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这解药苦得很,远不如断肠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这般美貌。最好是来个‘睽’卦‘初六’、‘丧马’,‘见恶人无咎’。”

    又想:“这崖顶上有水无食,敌人其实不必攻山,数日之后,咱二人饿也饿死了。”垂头丧气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说道:“可惜这山上没果子,否则也好采几枚来给你解饥。”

    木婉清道:“这些废话,说来有什么用?”过了一会,问道:“你怎么识得钟家小妞儿的?”段誉将如何在剑湖宫中初识钟灵、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说了。

    木婉清一声不响的听完,冷笑道:“你不会武功,却多管江湖上闲事,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么?”段誉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没话好说,只是连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连累我什么?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结下的,世上便没你这个人,他们还不是一般的来围攻我?只不过若没有你,我便可以了无牵挂……杀个……杀个痛快,给他们乱刀分尸,也胜于在这荒山上饿死。”她说到了‘了无牵挂’四字,顿了一顿,觉得亲口承认牵挂于他,大是不该,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脸,段誉全没觉得,而她语音有异,段誉也没留神,只道她伤后体弱,说话不畅,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几天,待背上伤处好了,那时再冲杀出去,他们也未必拦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说得稀松平常,我这伤几天之内怎好得了?对方好手着实不少……”

    猛听得对面崖上一声厉啸,只震得群山鸣响。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颤声道:“那……那是谁?内功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誉的手臂。只听得啸声回绕空际,久久不绝,群山所发出的回声来去冲击,似乎群鬼夜号,齐来索命。其时虽是天光白日,段誉于一刹那间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来。过了良久,啸声才渐渐止歇。

    木婉清道:“这人武功厉害得紧,我说什么也是没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誉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誉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虽然名誉极坏,也不至于是这样的人。”

    木婉清一双妙目向他凝视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胜凄婉之情,柔声道:“‘名誉极坏’什么的,是我跟你闹着玩的,你别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着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么用?你逃得性命,有时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誉从未听过她说话如此温柔,这啸声一起,她突然似乎变作了另一个人,只不过她恶狠狠、冷冰冰的说惯了,这些斯斯文文的话说起来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欢听你这么说话,那才像是个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声,突然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美貌?你见过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紧,便如一只铁箍般扣住了段誉的手臂。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拿水给你喝时,见到你一半脸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儿。”

    木婉清虽然凶狠,终究是女孩儿家,得人称赞,不免心头窃喜,何况她长带面幕,向来只听别人称赞自己武功了得,从没赞她容貌的,心中一高兴,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个山洞什么的躲了起来,不论见到什么,都不许出来。只怕那人顷刻间便要上来了。”

    段誉吃了一惊,道:“不能让他上来。”跳起身来,奔到崖边,突然间眼前一花,只见一个黄色人影快速无伦的正扑上山来。山坡极为陡削,那人却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犹更矫捷。段誉心下骇然,叫道:“喂,你再上来,我要用石头掷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纵跃得更加快了。

    段誉见他在这一笑之间,便又上升了丈许,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上山,但又不愿再杀伤人命,便拾起一块石头在那人身旁几丈外投了下去。石头虽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声响,势道颇足惊人,段誉叫道:“喂,你瞧见了么?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没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对我这等无礼!”

    段誉见他又纵上数丈,情势已渐危急,当下举起几块石头,对准他头顶掷了下去。双目一闭,不敢瞧他坠崖而亡的惨状。只听得呼呼两声,那人纵声长笑。段誉心中奇怪,睁开眼来,但见几块石头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却是丝毫无恙。段誉这一下可就急了,忙将石头接二连三的向他掷去。

    那人待石头落到头顶,伸掌推拨,石头便即飞开,有时则轻轻一跃,避过石头。段誉一口气投了三十多块石头,只不过略阴他上跃进之势,却损不到他毫发。段誉眼见他越跃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狰狞可怖的面目已隐约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厉害,咱们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来不及啦。”

    段誉还待再说,猛然间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时凌空飞出,一交摔入树丛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着地之处长满了矮树,除了脸上擦破数处,并未受伤。他挣扎着爬起,只见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誉快步奔前,挡在木婉清身前,问道:“尊驾是谁?为何出手伤人?”木婉清惊道:“你……你快逃,别在这里。”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两个小娃娃一定听到过我的名头,是不是?”

    段誉心中怦怦乱跳,强自镇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见到他一个脑袋大得异乎寻常,一张阔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齿,一对眼睛却是又圆又小,便如两颗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誉脸上骨碌碌的一转,段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但见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壮,下肢瘦削,颏下一丛钢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却瞧不出他年纪多大。身上一件黄袍子,长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锦缎,甚是华贵,下身却穿着条粗布裤子,污秽褴褛,颜色难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长,宛如鸡爪。段誉初见时只觉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觉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着打扮,尽皆不妥当到了极处。

    木婉清道:“你过来,站在我身旁。”段誉道:“他……他会不会伤你?”木婉清冷清笑道:“凭你这点点微末道行,能挡得住‘南海鳄神’吗?”但见他居然奋不顾身的来保护自己,却也不禁感动。

    段誉心想不错,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举手之劳,倒是别惹怒他才是,于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说道:“原来尊驾外号叫作‘南海鳄神’,武功天下第……第……那个,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在下这几天来见识了不少英雄好汉,实以尊驾的武功最是厉害。我投了几十块石头打你,居然一块也打不着。尊驾武功高强,了不起之至。”心想:“我虽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确武功高强,这马屁倒也不是违心之拍。”

    南海鳄神听段誉大赞他武功厉害,心下得意之极,干笑了两声,道:“小子的本领稀松平常,眼光倒还不错。你滚开吧,老子饶你性命。”段誉大喜,道:“那你老人家连木姑娘也一起饶了吧!”南海鳄神一双圆眼一沉,一伸手,将段誉推得登登登接连退出几步,沉声道:“你走上一步,老子便不饶你了。”段誉心想:“这种江湖人物说得出,做得到,我还是站着不动的为妙。”只见南海鳄神圆睁一双小眼,不住向木婉清打量,问道:“‘小煞神’孙三霸是你杀的,是不是?”木婉清道:“不错。”南海鳄神道:“他是我心爱的弟子,你知不知道?”段誉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木姑娘杀了他心爱的弟子,这事就不易善罢了。我就是给他连戴十顶高帽子,只怕也不管事。”木婉清道:“杀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几天才知道。”南海鳄神道:“你怕我不怕?”木婉清道:“不怕!”

    南海鳄神一声怒吼,声震山谷,喝道:“你胆敢不怕我?你……你好大的胆子!仗着谁的势头了?”

    木婉清冷冷的道:“我便是仗了你的势。”南海鳄神一呆,喝道:“胡说八道!你能仗我什么势了?”木婉清道:“你位列‘四大恶人’,这么高的身份,这么大的威名,岂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动手?”这几句话捧中有套,南海鳄神一怔之下,仰天哈哈大笑,说道:“这话倒也有理。”

    段誉听到‘四大恶人’四字,心想原来他是钟灵之父钟成仇请来的朋友,不妨拉拉钟万仇的交情,或许有点用处,待听他说‘这话倒也有理’,忙道:“江湖上到处都说南海鳄神是大大的英雄好汉,别说决不欺侮受了伤的女子,便是受了伤的男子也不打。大家又说,南海鳄神连单身男人也不打,对手越多,他打起来越高兴,这才显得他老人家武功高强。”

    南海鳄神眯着一对圆眼,笑吟吟的听着,不住点头,问道:“这话倒也有理。你听谁说的?”段誉道:“无量剑东宗掌门左子穆,西宗掌门辛双清,神农帮帮主司空玄,万劫谷谷主‘马王神’钟万仇,他夫人‘俏药叉’甘宝宝,还有来自江南的瑞婆婆、平婆婆,嘿嘿,太多,太多,我也记不清那许多了。”

    南海鳄神点头道:“你这小子有意思。下次你听到有谁说老子英雄了得,须得牢牢记住他姓名。”转头问木婉清道:“听说你武功不错啊,怎地会受了重伤,是给谁伤的?”

    木婉清悻悻的道:“他们四个打我一个啊。倘若是你南海鳄神,当然不怕,敌人越多越好,我可不成了。”南海鳄神道:“这话倒也有理。四个人打一个姑娘,好不要脸。”段誉忙道:“是啊,真正的英雄好汉,连单打独斗也不干,那有四个打一个之理?只可惜你老人家当时没见到,否则你一手一个,登时便将他们打得筋折骨断。”南海鳄神摇头道:“不对!不对!不对!”

    他大脑袋一摇,说声“不对”,段誉心中就是一跳,他连说三声“不对”,段誉心中大跳了三下,不知什么地方说错了,却听他道:“我不把人家打得筋折骨断。我只这么喀喇一声,扭断了他龟儿子的脖子。筋折骨断,不一定死,那不好玩。扭断脖子,龟儿子就活不成了。你要是不信,我就扭了你的脖子试试。”

    段誉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试了。”随即记起,钟万仇的家人进喜儿接待‘四大恶人’之一的岳老二,只因叫错了一句‘三老爷’,又说他是‘大大的好人’,便给他扭断了脖子,看来这人便是岳老二了,说道:“是啊,你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有人说你是岳老二,我说该当叫岳老大才是。你岳老大扭人脖子,那里还能让他活命?”

    南海鳄神大喜,抓住了他双肩连连摇幌,笑道:“对,对!你这小子真聪明,知道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岳老大是不行,老二是不错的。”

    段誉只给他抓得双肩疼痛入骨,仍然强装笑容,说道:“谁说的?‘岳老大’三字,当之无愧。”心中暗暗惭愧:“段誉啊段誉,你为了要救木姑娘,说话太也无耻,谄谀奉承,全无骨气。圣贤之书,读来何用?”又想:“倘若为我自己,那是半句违心之论也决计不说的,贪生怕死,算什么大丈夫了?只不过为了木姑娘,也只得委屈一下了。易彖曰:‘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就是以柔克刚的道理。”言念及此,心下稍安。

    南海鳄神放开段誉肩头,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汉,不杀受了伤的女子……”段誉心想:“他始终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个老大更是何等恶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问。只听他续道:“……下次待你人多势众之时,我再杀你便了,今日不能杀你了。我且问你,我听人说,你长年戴了面幕,不许别人见你容貌,倘若有人见到了,你如不杀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誉大吃一惊,只见木婉清点了点头,不由得惊疑更甚。

    南海鳄神道:“你干么立下这个怪规矩?”木婉清道:“这是我在师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师父便不传我武艺。”南海鳄神问道:“你师父是谁?这等希奇古怪,乱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辈,尊你一声老人家。你出言不逊,辱我师父,却是不该。”

    南海鳄神手起一掌,击在身旁一块大石之上,登时石屑纷飞,几粒石屑溅到段誉脸上,弹得他甚是疼痛。段誉暗想:“一个人的武功竟可练到这般地步,如果击上血肉之躯,别人还有命么?”却见木婉清目不稍瞬,浑不露畏惧之意。

    南海鳄神向她瞪视半晌,道:“好,算你说得有理。你师父是谁?嘿嘿,这等……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师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鳄神沉吟道:“‘幽谷客’?没听见过。没有名气!”木婉清道:“我师父隐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与你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突然提高声音,喝道:“我那徒儿孙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给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儿的脾气。他只消学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杀他不了。”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这一门的规矩,向来一徒单传,孙三霸一死,十余年传功督导的心血化为乌有,越想越恼,大喝一声:“***!”

    木婉清和段誉见他一张脸皮突转焦黄,神情狰狞可怖,均是心下骇然,只听他大声道:“我要给徒儿报仇!”

    段誉说道:“岳二爷,你说过不伤她性命的。再说,你的徒弟学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鳄神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岳老二的面子是万万失不得的。”问木婉清道:“我徒儿看到了你容貌没有?”木婉清咬牙道:“没有!”南海鳄神道:“好!三霸这小子死不瞑目,让我来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个丑八怪,还是个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师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鳄神伸手来强揭面幕,自己自然无法杀他,难道能嫁给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岂能作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鳄神冷笑道:“我是恶得不能再恶的大恶人,作事越恶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条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此外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来,不必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当真非看不可?”南海鳄神怒道:“你再罗里罗嗦,就不但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剥你妈个清光。老子不扭断你脖子,却扭断你两只手、两只脚,这总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杀他不得,惟有自尽。”向段誉使个眼色,叫他赶快逃生。段誉摇了摇头,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机括,卟卟卟,三枝短箭如闪电般激射而出,一齐射中南海鳄

    神小腹。那知跟着拍拍拍三声响,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内穿着什么护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门。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弹,那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

    木婉清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中抹去,只是重伤之后,出手不快,南海鳄神一把抢过,掷在地下,嘿嘿两声冷笑,说道:“我的规矩,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自己先动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

    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道:“怎么?”段誉道:“你是英雄好汉,不能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南海鳄神道:“她向我连射六枝毒箭,你没瞧见么?是身受重伤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汉,并不是英雄好汉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段誉道:“这还是不对。”南海鳄神怒道:“怎么还是不对?放屁!”段誉道:“你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八个字,是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字能不能改?”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定了下来,自然不能改。”段誉道:“一个字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半个字也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改了,那是什么?”南海鳄神怒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射你,这并不是‘还手’,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伤之下,决计没有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袭,无力还手。你如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如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幼读儒经佛经,于文义中的些少差异,辨析甚精,什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什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什么“有相无性,非常非断”,钻研得一清二楚,当此紧急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便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抓住了他双臂,喝道:“你胆敢骂我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叉开五指,便要伸向他头颈。

    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规矩不改,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

    木婉清见他生死系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必定狂性大发,扭断了他脖子,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了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断他的脖子,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成了乌龟儿子王八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格格作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杀了我吧!”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做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绿斗篷,嘶的一响,扯将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斗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摇头。木婉清转头向他,背脊向着南海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拉开了面幕。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晕,如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那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先问过我丈夫。”

    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

    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那一个男子见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段誉大吃一惊,道:“这……这个……”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段誉见他一双如蚕豆般的小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只给他瞧得心中发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来便扭断自己脖子。

    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妙极,妙极!快快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转过身来。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木婉清如此诧异,二人均想:“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强,容貌丑陋,像你什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掀了几下,裂开了一张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问道:“你叫我去那里?”南海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

    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肋柔软,聪明机敏,年纪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摸摸自己后脑,果觉自己的后脑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这个徒儿。”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如此残忍毒辣,只见到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自己不愿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等人为师。但自己倘若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神忽然大喝:“你们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来,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剑汉子都在其内。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

    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都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上来干什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说道:“我们是来捉拿这小贱人,给伙伴们报仇。”

    南海鳄神怒道:“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谁敢拿她?***,都给我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

    段誉大着胆子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易中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你倒说给我听听。”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什么‘卦象’、‘系辞’,什么‘明夷’、‘未济’,果然连听也没听见过,可不知是什么神奇武功。

    段誉见他大有为难之色,又道:“看来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会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领了,下次我请师父来跟你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你胜过了我师父,我再拜你为师不迟。”

    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我还怕了他不成?什么时候比武?”

    段誉原是一时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伟来一阵尖锐悠长的铁哨声,越过数个山峰,破空而至。这哨声良久不约,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无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崖上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得哨声凄厉,刺人耳鼓,但越听越是惊异,相顾差愕。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没空跟你多说。你师父什么时候跟我比武?在什么地方?快说,快说!”

    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什么约会。你一走,这些人便将我们二人杀了,我怎能……怎样能去告知我师父?”说着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剑汉子的胸口,身向左侧,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头盖,左手右转,吉手左转,双手交叉一扭,喀喇一声,将那汉子的脖子扭断了。那人脸朝背心,一颗脑袋软软垂将下来。他右手已将长剑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剑未出鞘,便已身死。

    这汉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子矫捷,曾挥剑击落她近身而发的毒箭,但在南海鳄神这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竟无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随手一抖,将他尸身掷过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汉齐声虎吼,扑将上来。南海鳄神右足连踢三脚。三名大汉高高飞起,都摔入谷中了。惨呼声从谷中传将上来。群山回响,段誉只听得全身寒毛直竖。瑞婆婆等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笑道:“喀喇一响,扭断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个脖子不够,还要扭第二个。那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断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纷纷攀援而下。

    南海鳄神连声怪笑,向段誉道:“你师父有这本事吗?你拜我为师,我即刻教你这门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错,她如不听你话,你喀喇一下,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突然间铁哨声又作,这次却是叽叽、叽叽的声音短促,但仍是连续不绝。南海鳄神叫道:“来啦,来啦!你***,催得这么紧。”向段誉道:“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别走开。”急步奔出,往崖下纵身跳了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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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介绍:
小说以宋哲宗时代为背景,通过宋、辽、大理、西夏、吐蕃王国之间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从哲学的高度对人生和社会进行审视和描写,展示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生活画卷。所谓“天龙八部”是佛经用语,包括八种神道怪物,作者以此为书名,旨在象征大千世界之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天龙八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龙八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龙八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