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露浥桃腮,潇潇烟雨含情
这天等张牧云回来时,已是晚上点灯时分了。
看起来,相比他的打渔手艺,张牧云打猎方面似乎并不入流。忙活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回家时,却只带了一身草叶刺果回来,连根鸟羽兔毛也没见着。不过好在虽然没什么成果,却不用担心家中之人生气;回来时月婵依旧温顺恭敬地将他迎进门,亲切态度还似更胜往日。
今晚他们家吃的是小米粥,在张牧云换衣之时,月婵便把热气腾腾的米粥从锅里盛出,端到桌上,还切了些邻居送的咸腌黄瓜,放在盘中,摆好碗筷,只等张牧云上桌吃饭。而现在月婵的厨艺和初来相比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米粥材料只是她在邻村百般讲价廉价买来的陈年碎小米,被她用清水小火费时熬煮,盛到桌上吃到嘴里时也是香醇粘稠,不同一般。
到了晚饭桌上,等张牧云就着腌黄瓜吃了几口粥,赞了几声少女厨艺又有长进,便说起另一件稀奇事儿来。
“真惨!”
喝粥的间隙,张牧云神色凝重地说道:
“月婵,真不信有这等狠人!”
听得这般言语,那正低头安静咬黄瓜条儿的少女心里一跳,“嗯”了一声,竖耳细听。张牧云吃一口粥,又道:
“今天我回来路上遇见邻村的颜大官人了。他遭贼了。”
“哦……啊?”
“嗯,虽说这颜大官人颜贵也不是什么好鸟,但太惨了!”
说到这儿张牧云忽然没了胃口,放下碗来语调沉痛地说道:
“月婵你不知道,我刚才回来路上碰见他,见这颜大官人正被我们村的刘大架着往家送。你是没见着,唉,那惨劲儿,都不**样,当时要不是刘大告诉我,我真认他不出。那样子……不能细说,恐说出来惊了你!”
“嗯……”
少女轻轻答了一声,心里却忖念:
“原来他叫颜贵。”
心里怀着鬼胎,却听牧云大哥口风一转,开始郑重提醒起她来:
“月婵妹子,咱可得加点小心了。听刘大说,那颜贵是在咱家西边荒郊地里遭贼的。这颜大官人还是练过几天拳脚的,他都这样,我们更得加点小心!”
“啊?!”
刚刚那句话还没等说完,张牧云便忽见这少女一副惊恐害怕的模样。见得如此,他倒有些过意不去,心里怪自己有点危言耸听,不免吓着女孩儿家。想了想,他便添了一句:
“妹子也不用太担心。我看啊,那颜贵自称遭贼,说是贼,我却觉得该是仇家。往日我听说了,这厮专放高利贷,是救了些急,却也坑了许多人,有几个仇家也不稀奇。”
本来只为托辞排解少女情绪,但张牧云说到这儿,却忽然觉得自己说得也很有道理,便按着这思路继续分析道:
“再说了,颜贵这厮也是有俩臭钱,平时又爱到处瞎显摆,最喜欢逛窑子找姑娘,总做那些争风之事。这么一来,难免遭人惦记。像咱们这样,不结仇,又没钱,怕贼怎地?想我在这儿住过十几年,咋从来没贼做我生意?”
说到这儿他倒笑了起来,又想起另一件事:
“说来也可笑,先前我见颜贵那厮浑身瘫软走不动道儿,那刘大好大一个劳力却也架他不住,我见了便想上去帮帮手。谁知这颜大官人不知是不是被人打懵了,睁着双肿眼看我走过去,竟吓得一个劲儿往后退,脚下一趔趄竟带挈刘大一起跌入路旁草窠——吓,倒好似是我着人打他似的。又不稀罕扶他!月婵你说可笑不可笑?”
“嗯……”
“是好笑呢……”
少女心怀鬼胎,也不敢多言语,只随口附和。这之后,张牧云说得一阵也肚饿了,便不再说话,端起碗来闷头喝粥。
他安心吃粥,吸溜得津津有味,却浑然不知自己对面这少女,心里已如翻开了锅!
月婵手里机械地往嘴里送粥,心中则惊恐无措地想道:
“……我、我怎么会那样?”
虽然已一个多时辰过去,傍晚那场变故仍历历在目。自来张家这么多天,处事柔婉的姑娘一直觉得自己温良恭俭让,是个典型的好女子;谁知那会儿被颜贵调戏,还没等他说几句话,自己就如同疯了一样,尽管心里狂呼不要,却似泼妇疯虎,满腔满脑都是凶狠恶毒的念头,挥槌踢腿打得十分快活,竟浑不顾那人死活。
如果只是这样,倒还罢了;毕竟是那贼徒起淫心要劫持奸骗自己在先。最奇怪的是,竟不知自己怎会有那么大力量。当时打得顺手,动作熟练,竟好似自己是积年的打手。那颜贵看起来并不单薄,但在自己手下毫无还手之力,还被扔来撂去如同草把,真是……
“是被鬼附身了?”
“还是自己有什么古怪。一直都有怪病?还是……”
努力想理出头绪,但想到这儿,却不敢再往下想。再要想下去,就真要想到那些匪夷所思的怪力乱神之事了。于是她努力逼着不再去想,只顾尽力低头,埋喝粥,极力不让那少年看见自己苍白的面孔。现在她绝不愿意让张牧云得知此事。
等过了一会儿,心情略略平复,月婵倒也想到另外一层。想起这,她便略略心安。
“嗯,当时就算突然病也没什么不好。”
她想道:
“至少保住了清白身子。”
想到这个,她心儿又是一跳,不由自主便抬头看了看对面那少年。等重新低下头去,那张原本苍白的俏靥已是满面通红。
当然,这时张牧云却不知她这许多曲折心思。吃了一会儿,觉得肚子渐饱,四肢暖,他便停了碗勺,高谈阔论起来:
“月婵,你也别瞧我今日什么都没打回来。其实只是运气不好。等会儿我得看看黄历,今天应该是不宜出猎。反正你放心,我箭法其实很准,只是弓箭不趁手而已。等明儿我得去村里转转,找些形状齐整的鸡毛来仔细绑好箭羽!”
“嗯,挺好的……”
虽然这晚少年这么说,之后的七八天里月婵也没见他去找鸡毛去打猎。转眼便到了四月里,正是春光明媚,草木葱翠,四月洞庭湖畔的乡间到处烟笼绿罩,姹紫嫣红,一派勃勃生机。四月的春光中,到了初五清明这天,张牧云也备了些果品酒水,带着月婵去西南野地里的父母坟头拜祭。野草萋萋的坟前,他匍匐跪拜,虔诚祝愿双亲泉下安息,祷祝他们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自己财大吉。
清明左右,又是踏青的好时节。祭祖完毕,经牧云建议,他二人也未着急回去,学着那城里人踏青游春的气派,也在这长满青草野花的原野中游逛起来。闲走了一时,看遍了春光,得到归去时,那天上云边忽飘起如丝的细雨,大一阵小一阵,如疏密不一的白雾笼罩了罗州大地。春雨渐起,笼烟惹湿,张牧云便除下自己的外衫,覆在挎着空篮的少女头上,拉起她的手儿一起往家奔去。青葱的乡野中,无边的丝雨里,奔跑着这两个少年男女,一前一后,偶尔并肩,脸上沾满雨珠,睫毛都是雨水,似乎睁不开眼,却是一脸的无忧无虑。踏青时节的春风花雨中,以前素不相识的二人如同两尾溪中亲昵的鱼儿,在新涨的春水中尽情嬉戏。
云天飞雨,阡村雾蒙,也许小小的罗州乡野这样无拘无束的雨中嬉戏,与那浩大辽阔的天地九州中正生的事情相比,不过是微如芥子不值一提。但此刻对那两位正在雨中奔跑追逐的少年男女来说,这样的自由时刻,已抵得上世上所有的欢乐。
第十七章 室有芝兰
月婵来张家村生活的这一个多月,不得不提及她的容貌。可以想见,普通乡村来了这么个姿容出众的女子,自然会引起轰动。月婵刚开始抛头露面的那几天,几乎吸引了所有村民的目光。虽然平日她只是一身朴素打扮,包头巾,陋纱裙,窄弓的黑布鞋,装束即使过誉也不过是小家碧玉,但所到之处仍然人人驻足,个个观瞧。
不过,这样情形与其说是惊艳,不如称做惊奇。惊奇了没几天,大家也就恢复了常态。月婵的到来,就如在静潭中丢入一粒石子,除去开始荡起的几圈涟漪,过一时便又重归平静。
有这样局面,倒不是村人不晓得审美,或是月婵姿容简陋。细究其因,与坊间评判货品相似,论及世间女子的容色,若想推许嘉赏,便需对比帮衬。比如,若中人之姿想获美名,便寻一陋,一起招摇过市,见或称貌美。稍有姿色,则可与前二人为伍,定称妍丽。如此类推,即使那貌比无盐丑似嫫母,只要能觅到丑更甚,便也能安心出入。
不过这只是一般常理。若到了人间绝色、天下无双之时,却不是貌不如便能映衬。此时须与姿容端丽风格秀曼为群,种种出尘意、风流意、靡曼意、清绝意、灵慧意,只有和差相仿佛的美人于肌理态致幽微处细细对比,这才能月旦妍媸,将种种只有人间罕伦的绝色才有的胜处靡察无遗。倾城在侧,佳丽失色;灵葩蕊,万花无颜。到了绝代风华的程度,不单是“美丑”二字能够区别。月婵便属这样情形。她须丽色衬托,方显出万中无一的风致;而乡野之间,何尝真有美人!乡民们整日所见,尽皆高声大嗓、面黑肤黄的健妇;看看月婵,再和她们对比,便只知这姑娘生得好看,模样儿俊。到底如何好看?她比东街杀猪大嫂温柔,她比北村制陶媳妇白净,她比二丫高,比胖婶痩,还比王三奶奶年轻——所以大伙儿惊奇了几天,也渐渐安之若素,种种议论自然寝息。
当然,即便如此,村民们也知这女娃儿确实很美。特别是那位张青的媳妇赵二姐,其后几天真个秉着丈夫之命,借着将一罐自己酿制的蚕豆酱送给张牧云之际,跟月婵张家长李家短七只碟子八只碗地好一顿闲唠叨,暗自将少女容貌身段瞅了个饱。结果,等回去之后,二姐便跟她那位一心撮合好事的丈夫说,这回事儿还是不成。据她打探,那月婵姑娘如花美貌、身段风流,绝不是头无片瓦的穷乡少年所能匹敌。
二姐如实说出结论,开始那汉子张青还有些不信。等后来月婵跟张牧云出没村中次数多了,他也偶尔瞧见,结果一看便是一声叹气,后来再没跟浑家提起这事。
叙到这里,倒有一事须说明。其实人生天地间,皮相外貌如何,只是天生,不必纠结。外相妍丽俊雅固能让人赏心悦目,世间绣花枕头也实多。天道公平,大丈夫生于天地间,高矮肥瘦不论,只要有志有气节,照样顶天立地受人尊敬。女子姿色平常亦各有缘法,所谓红颜祸水,红颜薄命,色相往往自迷,皮相绝伦常常自恃,反惹出无数灾祸;最后孰良孰劣,孰胜孰败,到底是何下场,还属未定之数。
略去闲言,再说这流落民间的少女。来到张家村中短短一个多月,月婵已仿佛在小村中生活了很久。为了掩人耳目,张牧云后来对外宣称,说她其实是远来投靠不幸落水的远房表妹。结果现在有些弄假成真,月婵越来越觉得自己确和牧云大哥如一家人一样,她把这暂住的小院当成自己的家。她悉心打理内外,将三间茅屋收拾得整洁干净,又将小院的菜畦瓜棚整理得像模像样。张牧云再去戳鱼,她也同去;他执叉,她提篓;他起鱼窠,她满地捉鱼;以前少年走街串巷帮人贩卖农产,最多不过挑一对箩筐,现在娇滴滴的女子竟也挎着装满的大篮,快步如飞,几乎赶得上壮健男子。收留了月婵,最开始的负担慢慢变成生活的助力,原本紧巴巴的日子越过越宽松,本来寂寞的小院现在多闻笑语。
乡村的春日就这般生动而平和地流逝,直到将近月中的一天,就在傍晚掌灯时分,黄昏月色里忽从村西小路行来一位黄裟老僧,策杖托钵,悠悠走到张牧云家门前时,忽然止步不前。
第十八章 三千贝叶,飞来都作青蚨
“阿弥陀佛!”
慈眉善目的黄裟老僧在张牧云家院篱外站定,宣了一声佛号,便朝里面问道:
“张小檀越在家吗?”
此时张牧云正坐在厨房里,和在灶下升火煮粥的女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一听到这老僧声音,本来靠着墙懒洋洋闲坐的少年立即跳了起来,跟灶下少女说了一声:
“是我东主来了!”
话音未落,他已闪身奔到门外。
“东主?”
听张牧云这么说,那坐在灶下正添柴的少女便有些纳闷。
“奇怪,没见牧云大哥在哪处当什么伙计呀。怎么会有雇他的东主?”
再想想刚听到的那个苍老的声音,语气明明是个和尚,如何会做少年的东主?心里奇怪,月婵便把灶膛里的柴火往里面推了推,拿火叉将灶膛口扫净,便站起来,整了整围裙拢了拢耳边的头,便也去门口那儿躲在门里听声。
再说牧云。几个箭步奔到小院柴门,本来他满脸喜气;不想到了门关处借着天上月光一瞧,那上门的老僧人手里竟托了个铜钵儿,朝前伸着直奔自己面门——原来是刚才奔得急了,离老和尚太近,不免这化缘的铜钵几乎要伸到鼻子底。
见得如此,张牧云顿时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地道:
“智光老和尚,你也是位方丈,一寺之主,怎可这般没见识?”
他两手叉腰义愤填膺道:
“你看看我、可像能化得缘来的?”
“咳咳!”
见他摆出这番嘴脸,那白眉白须的智光老和尚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只听得“哗棱棱”一声,他便已拿锡杖在张牧云头上敲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
“你这小泼皮,亏老衲还没开口,已吃你这番雷烟火炮。若真跟你开口化缘时,还不知怎么将人打出十里!”
老和尚痛心疾,转身拔腿便走。一边走时,一边将那锡杖上的铜环摇得稀里哗啦乱响,口里念念有词:
“罢罢罢,本来老僧大慈悲心肠,要带挈你赚几十两银子。好好好,既你与这些白镪俗物甚无缘,那我也只得另找他人……”
这番如同唱诵念经的话语声音未落,便蓦然只听得“呼”一声风响,还没等摇头晃脑的老和尚反应过来,便见得眼前已多了一人。
“东主!”
少年高叫道:
“你怎地不早说!”
刚才如怒目金刚的少年现在已笑得一脸稀烂,如同一尊弥勒佛,死乞白咧地拦在老和尚前,字字带着笑音儿埋怨:
“智光大师,天色也不早,你怎地有闲心跟我开这般玩笑!”
一边阻拦智光去路,张牧云一边朝院里叫道:
“月婵,月婵!快去碗橱陶罐里摸索些上好薄荷叶儿,赶紧冲碗凉茶给大师喝!”
“哎!”
屋里脆脆地应了一声。不过这时智光和尚却谢道:
“不须,老衲也不口渴。牧云啊,你少出这些妖魔,听我赶紧把事说了,免得再晚回寺走山路跌跤。”
“那好。我听着呢!”
于是这之后智光便将心中之事娓娓道来。听智光一说,张牧云这才知道,原来此事关联着罗州城南乡间那位大财主“祝百万”。祝百万,真实名姓一般人已不知,只知他家资巨富,号称有家财万贯。祝百万是位五十来岁的长;据张牧云当年在罗州城跟那些泼皮破落户混事时听说,这祝百万祝员外当年积攒家财时,许多钱也来得不干不净;据说,他还跟绿林道上有些不法好汉颇有勾连。不过这些都是前事。现在他年岁愈长,心境便大变,不仅去了原先的吝啬狠辣,还一心向善,赢得个“善人”之名。
据张牧云曾听眼前这智光方丈宣扬,大概八年前,祝百万听了自己劝诫,便常散家财,修桥补路,恤老怜贫,为自己来世往生极乐积攒功德。而祝百万为人又至孝,家有一位遐龄高堂;眼见着她今年七月便要过七十大寿,谁知就有个不开眼的云游僧人上门,说什么祝宅中老人寿止今年六月出头。听得这般耸人听闻之言,要换在当年,那祝百万早将这乌鸦口的僧人打成烂泥。不过他现在已佛迷心窍,当时一听此言竟着了忙,赶紧跟和尚讨教破解延命之法。结果,那和尚便指点一法,恰带挈了张牧云生意。他说的是:
祝百万老母本该到八十高龄善终,只因她儿子行事损了阴私,便过不得今年夏暑。本来这是天命,更改不得;但近来祝百万多结善缘,此事便有了转机。要想老母延寿,他须早去那玉池山中云台峰上千年古刹宝林禅寺中,舍千两纹银,求手写《延命地藏菩萨经》百部。若能赶在五月前求得全经,他母亲到八十以前便再无灾厄。
当时僧人说出这法,原本一脸紧张的财主便笑了起来,跟僧人说道:
“原以为甚么登天摘月之事,不过千两纹银而已!”
祝员外“千两而已”的白银,虽已够普通人家赚上百年,对他来说确实只如九牛一毛。当即他便好生打了那僧人,赶紧亲乘快轿赶到那罗州东南玉池山中的宝林禅寺,跟方丈支持拜托此事——而张牧云口里的“东主”智光,正是这宝林禅寺的方丈住持!
这便是今晚老和尚智光来张牧云家的因由。因为以前张牧云也曾去过宝林寺中为寺中录过法牒经文,和合寺上下处得极好,这回这老住持便也特地来带挈这知趣少年的生计。
这便是智光去城里化缘特地经过张牧云家的缘由。不过,他这番好心,那少年却还有些不敬。听老方丈说完,他有些怀疑地问道:
“老东主,莫非祝百万家那和尚是你派去的?”
“哗啦!”
小后生话音未落,老和尚“哗棱棱”一记禅杖又落到他头上。
此后,这一老一少二人就在这柴门小院前开始了紧张激烈地讨价还价。
“二两!”
“五百文!”
“一两半!”
“五百八十文!”
“一两!”
“六百八十文!”
“一两!!”
“七百八十文!”
“一两!!!”
“……好个狠人,成交!唉,真不该让你知道工期紧……”
没压下价的老禅师正是后悔不迭!
于是,张牧云最终就这样以一部一两的价钱接下这抄经活计。而此时,洁白的月色中,那位张牧云明明觉得是他占了便宜的老奸僧,还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跟自己摆出一副苦瓜脸,抖着禅杖悲愤说道:
“张小施主,你赚得这么多!我寺中菩萨又要少塑一座金身了……能不能再便宜点?就当布施;我给你在佛祖面前多算点功德……”
“去去去!”
张牧云最见不得老和尚这小气嘴脸,当即便叫道:
“送客!”
便推着他赶紧走。
见他赶自己,智光一边赖着一边说道:
“别急,别急,我还有话要说。施主你不知道,无端驱赶出家人,是要折寿的!”
这么一说,结果那少年却赶得更急,老和尚只得放赖,使出禅定功夫,脚下芒鞋一把抵住土里一块石头,转过身把那张牙舞爪的少年推了推,一本正经地说道:
“牧云啊,我有正事。你不记得我一直跟你说,你顶上露三光,脚底踏五芒,神既澈骨又清,与我佛家大有缘。你若来跟我修行,不出五十年,必有*成!”
这老和尚不愧是方丈,随口一说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走走走!”
一听他又死皮赖脸地哄他上山出家,张牧云手下赶得更急。这时候,见劝不动的老方丈又灵机一动,突然想起之前里面屋中传来的那个清脆声音来——一醒悟这茬,一心只想拉少年皈依的老方丈顿时着了急,死命返身往小院门口那儿跑。一边跑他还一边宣着佛号:
“阿弥陀佛!怪不得如此有佛缘的衲子不出家!却是为女色所迷!善哉善哉!”
……这一番喧闹,最后直费得张牧云许多劲,才把那扔下铜钵丢掉锡杖死扒着院门只想往屋冲的老和尚给轰走。
而等玉池山上的老方丈回复了宝相庄严,重又在月色中悠悠而去时,累得满头大汗的少年却在柴门口静静伫立,望着那皞洁月色中飘然远去的老僧背影,神色凝重,久久无语。这时月婵也出来,立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呆望那背影,却不知生何事。
月下静驻,悄然良久,那张牧云才忽然如梦初醒,转过身来,跟旁边的少女说道:
“这些和尚,真了不得!”
少年眼热得几乎眼中要喷出火来,跟少女忿忿说道:
“等咱攒够了本,也去山中开座庙;你当知客,我做住持,一定赚大钱!”
“呃……”
初闻此语,月婵愕然无言;呆愣片刻,才展了如花笑靥,冁然应道:
“嘻,好呀!~”
第十九章 利荣驰念,何如漱月吞河
待送走智光老和尚,月婵便张罗着安排好晚饭,和张牧云一起坐到桌边吃起来。而这时候,张牧云一心只想着明日如何去山中抄经赚大钱,竟和平时不一样,少有地食不下咽,捧着碗在板凳上坐立不安,只差就要抓耳挠腮。
就这样吃到一半,倒是本来吃饭时很少说话的月婵先开口。就着腌瓜子吞下一口粥,她便住了筷箸,轻声细语地叫了一声:
“牧云大哥。”
“嗯。”
“大哥,那智光大师的庙里,女人能进么?”
“能啊。和尚不近女色,和尚庙倒不是不进女色。月婵你是想明天跟我一起去吗?”
“嗯!”
“那也好!”
张牧云爽快说道:
“把你一个人留家里我也不放心。”
说罢正要继续喝粥想心事,却听那少女又道:
“大哥,也不是……”
“呃?”
张牧云忽然有些糊涂。只听月婵柔柔说道:
“牧云大哥,我可能会写字。”
“哦……”
“啊?!”
乍听时心不在焉,等转念一想,张牧云霎时两眼放光,“砰”说一声搁下碗筷,急切道:
“你真会写字?快写来看看!”
“嗯!”
应过少年,屋里也没笔墨纸砚,月婵便扭身去灶下找来挑灶膛的火叉,以它一个稍长的叉尖作笔,又拿厨房泥地当纸,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而这般写划时,也亏得她大力,为了跟张牧云展示自己会写毛笔字,虽然执着沉重的铁叉,却仍然如拈着紫毫竹管那般把握,一丝不苟地在地上勾划描写。
“呃……”
厨房中,张牧云挑了挑油灯的灯花,探着头凝神屏气地看少女在地上写下的这行字。等她写完,张牧云看她写的正是“延命地藏菩萨”六个字。
看着月婵写下的这几个字,张牧云忽然有些呆住。
“月婵她……”
张牧云头一份有些吃惊地是,月婵居然会写字。要知这年头,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就算是罗州城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大家闺秀们,据说也没几个会写字。其次他震惊地是,会写字也便罢了,女子这几个字还写得十分好看。看字形,端秀娟雅;再仔细体会一下,却在拿端严的字构之外,于那些点划勾捺中品出好几分龙飞凤舞之意。
“怎么会这样?!”
虽然贫贱,于书法一途张牧云却是内行。为了糊口,他在写字上是下过真功夫的。虽然识字也许并不太多,但那字儿是写一个好看一个,个个精健遒劲,就是比上那些自幼下功夫的童生也不遑多让。只是他现在看到月婵字迹,却仍是暗自点头,自叹不如。也许,若是放开来书写,自己在恣意大气上可能略胜于她;但放到行家眼中,从那细微笔划间体现出的基本功,自己比少女仍是颇有不如。这正是他震惊之处。
“莫非……”
眼见着这精妙书法,不由得他不胡思乱想:
“莫非这女孩儿是出自公卿王侯之家?”
自收留月婵以来,张牧云心中头一次产生这样怀疑。
而这时,那少女却一直等他月判,胸脯里扑通扑通直跳,惴惴不安。等得这一时,眼见着张牧云两眼直,满面肃容,月婵便以为自己写得其实不堪入目;含着羞赧忍了一时,便终于羞愧难当,抬起脚儿便准备将地上字迹擦去。见她动作,那少年却如梦初醒,一摆手,阻住她道:
“月婵,你这几字写得很好。等会儿再擦吧,我再仔细瞧瞧。”
“是嘛!”
闻听少年此言,月婵正是又惊又喜,顿时收起足儿,往后退了一大步,好让牧云大哥好好瞧瞧。这时满心欢喜的少女并不知道,她牧云大哥内心正是思绪起伏:
“唉,恐怕这回我这祸算是闯大了!怎么当初就敢随便往家领人。莫非当时我看她千娇百媚,就……啊呸呸!我张牧云乃罗州好汉一条,平生不二色,一心只依父母婚约,誓娶辰州王家小姐,自是不会有这样龌龊想法的!”
这么一想,他心绪倒忽然开朗起来,心里叫道:
“吓,我管她是不是什么王侯显官家逃出的下女!老天让我救着她,分明便是给我赐下一笔财注,我若不取,那是忤逆老天爷意思,要遭天打雷劈的!嗯,我还是先听老天爷的话,落得眼前快活,把这笔钱财赚了再说。以后蹲监坐狱以后再说,何况还不一定呢!”
心中转过这念头,他便理直气壮地跟月婵说道:
“好妹子,这份工算你一份了!”
之后又絮絮叨叨:
“妹子你不知道,也亏得出了大财主;以前我帮那些和尚道士抄经书从没这么高价的。现在说得一两银子一本,可巧有你帮手,咱就能赚双份银两了。要是以后这般好事再多几回,咱俩再遇上什么娶妻嫁人之事,便好备下彩礼嫁妆钱……”
“……”
听张牧云越说越离谱,那月婵直羞得满面通红,虽然局促,却又不好开口反驳,只得躲在昏黄的油灯辉影里,垂下娇艳欲滴的容颜。
不管如何,一番计议后这俩小男女俱是大喜;草草饭毕,便一起去堂屋中在中堂画前点了炷香,双双罗拜于地,感谢天官赐财,并祷祝佛主保佑那位舍得疏财的祝大善人,让他老母渡过难关,长命百岁。
拜毕,张牧云便跟那少女说道:
“今日早些睡吧。明天我们得一早起来。”
说着他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对了,经了几场雨水,我看屋上茅草也旧了。现在山里应该还能寻着经秋枯萎的红茅草,这回去山里便顺便打几捆回来。到时候妹子要记得提醒我,因为我见了银子便易忘事。”
“嗯,好的。”
于是,张牧云就开始铺展这堂屋床板上的被褥,准备睡下;月婵则又去厨房灶下看了看火星,然后才解了围裙,准备回里屋歇息。
而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等月婵再从厨房里出来时,经过堂屋,借着天窗中透下的皎洁月光,她见到自己的牧云大哥已仰面八叉地躺倒在门板上,呼声四起,睡梦酣然。
第二十章 万壑风清,得意红尘之外
到了第二天早上,当大部分村人还在熟睡之时,张牧云与月婵二人已经起来。草草地吃过早饭,他俩便带着水袋干粮等应用之物,离开小院踏上去玉池山的路途。
因为太早,出时几乎还是黑夜。清冷的星光洒在静谧的乡村,一轮圆月淡淡地挂在西天上。黎明前的村落安静无比,只有偶尔传来几声懒洋洋的犬吠。月婵扣好柴门时那一声“咯呀呀”的轻响,在夜色中传出很远。
踏着星光离开村子,走过了两三个岔路口,三四条小道,便到了宽敞的官道上。这时他们的小腿脚踝已觉得一片湿凉,刚才从小路上走过时裤管裙角已被路边草叶的露水打得湿透。走过了官道,又从几处乡村堡镇中穿过,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他们便走到一直能望见的玉池山下。此时天光已经放亮,东天外满天流霞,映得玉池山西麓前那片桃花林妖娆似火,明丽如画。
穿过花色缤纷的桃林,自此高高下下,一路皆山。沿山而上,山石峭立于道侧,忽于道左,忽于路右,嶙峋嵯峨,姿态各异。路侧石壁上又多沾水珠,如能泌露,石上又多生青苔,摩之手遗绿痕,颇觉清凉。石壁之外,又有幽涧流泉藏于路下。涧草灌木参差遮蔽,不能亲见,但流水之音潺潺淙淙,一路不绝;偶尔高处涧泉飞洒,飘来疑似雨珠。正是:
飞泉数点雨非雨,空翠几里山又山!
时值清晨,一路行时又有许多鸟雀跳跃于林木枝间,羽色驳杂绚丽,叫声如鸣笙簧。
入山行得五六里,山路便渐渐崎岖。过了那座形如卧猫的猫公岩,便来到玉池山廿里如画溪山的最奇胜处。脚下的羊肠小道,在那些峙立高耸的石林中蜿蜒而去,直伸到缥缈云雾之中,消失无踪;从石林壁隙中搜路而上,两侧奇岩形状诡谲,无不罔肖形物,惟妙惟肖。石林中,或虎踞龙盘,或厉鬼雷公,或楼阁亭台,间以麻岩铺漫成云,点缀黑石如鸟,则行于其中,俯仰皆得,恍恍然如历异世然。
待石林道路略宽,两侧奇岩稍疏,则远望山间,有居民茅舍藏于石坞之中,晨炊灶烟冉冉升起,随风卷散,混于山雾烟岚之中。
这般山景,正如水墨溪山画图一般,意境清妙绝伦。行走于如此幽山之中,姿态娇柔的少女兴致勃勃,竟毫不觉累;这么长山路一口气走下来,若不是在石林出口处因贪看远景,不小心踩上一块碎石崴了脚,则恐怕她还不肯休憩。既崴了脚,她便和张牧云觅得一块卧石坐下;也不知是否林泉幽谷洗人绮念,这般山中无人之时,张牧云也不避嫌,俯身握住少女足弓,隔鞋帮她揉搓顺脉。月婵初时略有羞色,俄而便复自然。
等少女脚痊,又歇得一时,张牧云便扶她继续赶路。过了石壁林,行出两三里,便至龙门瀑布。这处山瀑是张牧云在玉池山中见过的最大瀑布,高约数十丈,在山路崖谷之南,铺展于对面悬崖上。巨瀑喷珠卷玉,白练如雪,流坠之声轰卷如雷,来此地之前好几里外便已听见。
立在此处山路中,并不能窥见瀑布全貌。又转过几个小山岭,绕过那些蔽目的岩石林木,这才见龙门瀑布飞坠的深潭中正是怒涛汹涌,翻卷如!与之前幽雅的溪山不同,这龙门瀑布刚猛无俦,深潭中喷薄如怒,邈不可测,直瞧得那少女眼目苍茫,双眸森然,如昏如眩。瞧得一时,没来及移开视线,便已觉得自己就像要从这高踞的山坡上飞起,直落到那幽潭中去。于是她便一跤跌坐下来,直在这踏实的石地坐了好久,这才惊魂甫定,起身随那少年继续赶路去。
据后来张牧云告诉少女,让她这般头晕目眩的龙门瀑布之水,乃自玉池山最高峰明月峰而来。明月峰上坐落着道家名观白鹤观;这龙门瀑布便从观后的白鹤洞中流出,几经辗转,汇合了玉池山中许多飞瀑流泉,才在此地汇成这样惊心动魄的宏大瀑流。
等过了龙门瀑布,则从此高峰入云,山风清寒刺骨,景象又与方才不复相同。山径蜿蜒到此处,则稀疏的石阶愈加险峻。偶尔回看看来路,则烟云四合,白雾蒸腾,刚走过的那些山阶已不复见。
登临到此处高峰,便四外松柏渐多。每有山风横卷呼啸,那些苍翠青黛的罗汉松林便漫卷如涛,轰轰然嚎嚎然似有猛兽狼群隐藏林中齐声嘶吼。这时再望望下方那些能看见的山坳松谷,则烟雾氤氲弥陷其中,云涛昏暗。此时纵有明亮的日光从山外凹处照来,这些谷坳中的暗云依然弥合如故,不可见物。到这般高绝处,山中烟云凝合,已无论阴晴,终古不散。
又在这般阴郁渺然的高山林径中走了一时,穿过几层迷雾,这二人才终于能看见那高岭松林中露出的古寺山门。阳光自天外照来,牧云月婵几乎能看见山门上熠熠光的青蓝镶画。
不过,虽然山门在望,张牧云却还有一事要做。这回他来,除了带些路上吃的干粮和到寺中换洗的衣物,却还有那张柳木弓、十几支青竹箭;他准备着抄经闲时,便见缝插针来寺外附近林中打猎,说不定上笔横财。而那佛门净地自然不许带入这般打猎凶器,故此在入寺之前,他便得隐藏妥帖。
于是,张牧云便拉着月婵,转去附近一个熟知的山洞,将弓箭藏在了洞中一处隐秘石**中。如此安排妥当,他才从洞**中嬉皮笑脸地钻出来,整理整理衣服,带着女孩儿往那宝林禅寺施施然而去!
第二十一章 江湖落影,妙香开到白莲
带月婵上山入寺,张牧云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没底。虽然先前他满不在乎地告诉月婵,说佛家主张众生平等,和尚不近女色不等于女子进不了和尚庙。但事实上,除去一般的女香客,寺庙内院是禁止女人出入的。
对于这一点,张牧云以前没事时也想过,觉得有些想不通。佛门不是号称众生平等吗?为了普渡众生,不惜广开方便之门;怎么这寺庙内院却和军营一样也不许女人进入?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张牧云只得把原因归结为是那些和尚修为太浅,见了女人一不留神心中就要破戒,只得眼不见心不烦,全部拒之门外。于是张牧云对那些佛门子弟便有些鄙夷。
当然,张牧云不会让这可笑的规矩坏了自己财大计。带着月婵走到山门,他也不耐烦跟那些阻拦的知客僧人多啰苏。他直接告诉他们,月婵是昨天他们方丈指明要见的人。这样一来,那些知客僧人虽有些怀疑,却也不再阻拦,放这俩青春男女直往寺后方丈院去了。
牧云月婵正踏足的玉池山宝林禅寺,其实并不简单。座落在玉池山云台峰上的宝林寺院,号称“长沙北往第一寺”;其方丈也被称为“洞庭南来第一僧”。而当时佛教又十分兴盛,善男信女甚众,便连官府中高官厚禄的信佛也不在少数。如此积年下来,这云台峰上的兰若寺庙便银两充裕,金帛广足,虽是千年旧刹,却几经修缮,规格宏丽,焕然一新。
到了现任住持智光任内,宝林寺更是努力经营;廿年之内,两次大修,数次小葺,每回动工都是广募汨罗良工,日役百辈,就地伐木山脊,斤斧之声震动山谷。到现在,宝林寺中已修无可修,以至于热衷建设的智光方丈已把主意打到寺中千百尊大大小小的铜铸罗汉佛像身上,准备广募功德,将它们逐一塑上金身。
这般苦心经营的玉池山宝林寺,真个是楼阁繁丽,气派巍峨。宝林寺前,一座云岩琢成的高大山门俯瞰着下前方的幽谷深林。山门顶上的横牌,用五色琉璃镶嵌成佛女飞天散花的图画,两侧石柱盘绕着佛教八部天龙,一条条圆睛怒目,云采鳞爪宛然,龙须历历可数。山门的左边是钟亭,右边是鼓楼;钟亭鼓楼与山门之间各有一道木顶石阶的回廊,沿山敷设,贯通全寺,便于信徒僧众往来。回廊所经之处囊括了寺中大部分建筑,从山门钟鼓楼起,经放生池、山门殿、天王殿、大雄宝殿、须弥坛佛殿、毘卢幽阁藏经殿、天慧堂讲经殿、祖师方丈院,两侧回廊齐头并进,一直到寺后那座七层八角、挑脊飞檐的药师金刚琉璃塔前,才两相汇合。
而回廊通到天王殿之后,廊外两侧又分布着许多房舍;其中有僧人起居的僧寮,做饭的香积厨,客舍庭院“万竹林”,沐浴之所“香水海”天沐庭,还有存放法器杂物的库院衣钵寮,真个是迥廊环绕,僧房毗连,可以说罗州内外除了宝林寺,再无别处有如此壮丽繁轶的楼台。
在这些气派宏丽庄严的建筑之外,宝林寺中又多植花草树木。殿堂之间,古松苍翠,繁花香溢,天晴则阳光翠染,雨日便烟雨楼台;看这般景象,若不是红尘*到不得此处,这分明便是乐土天堂!
再说张牧云,带着月婵沿着回廊,穿庭过院一路轻车熟路地来到后殿方丈院。从回廊岔出的鹅卵小路拐过去到了方丈院门口,正要进门,却被那位正在方丈院门外闲走的小沙弥给拦住。听小沙弥说,方丈大师正在接待善信施主,请他们在院外稍等片刻。听了小沙弥的话,牧云月婵二人只好在院外寻了一处松荫立下,等方丈事务结束。
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过去。正有些不耐烦,便听内院房帘一响,一个财主员外打扮的紫裳男人从方丈净室之中挺胸迭肚地出来,走到院外,两眼朝天,看也没看旁边松荫下近在咫尺的少年男女一眼,便从回廊处摇摇摆摆地下山去也。
而这时那智光方丈也从内院出来。庄严着宝相,磨磨蹭蹭走到门口,朝回廊那边张望一下,眼见着那位刚施舍银钱的员外已走远,这才放心地松弛了面皮,换上一副眉花眼笑的高兴模样,乐滋滋地便要转身往回走。
见得这样,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张牧云赶紧把他拦住。
“喂!”
张牧云有些不满:
“我说老和尚,别着急走啊!你那些银子又不长脚,怕它走掉怎地?倒是我听了你昨晚言语,便带着妹子来抄经。你看何时开工?”
“啊?”
忽然被张牧云拦住这么说了一通,智光老方丈倒吃了一惊。转脸看看,老方丈才揉了揉眼睛,讶异说道:
“原来是牧云小施主。你们啥时来的?干嘛要躲着,害得老衲没看见。”
一边埋怨着,老方丈又转转脖子,看见张牧云身后阴影里那个低着头的少女,惊讶怪道:
“牧云啊,你来抄经,怎么带个女檀越在身边?我这寺里出来进去都是男僧,女人进来多不方便。依老衲看你还是——”
刚说到这儿,老方丈便被少年截住话头:
“大师啊!难不成你们寺中整天精研佛法的高僧,还会怕一小女子不成?这女子也不是外人,正是我失散多年的远房表亲。我也是昨晚您走了才知道,原来我这妹子还写得一手好字,书法竟还在我之上。因此我便把她带来了,也好加快寺中抄经进度。”
“是嘛?”
智光被少年这一通说,也有点糊涂,便问道:
“你这位失散多年的小女檀越名号是……”
“月婵。”
“好名字!”
老方丈把“婵”字当成“禅”,便觉这名颇有佛意,当即便觉得亲切了三分。而这时月婵也敛衽跟他福了一福,礼貌地说了一声:
“月婵见过方丈大师。”
行完女子礼,月婵便也略微抬头。谁知就在这时,那老禅师见着女孩儿容貌,忽然忍不住“噫”了一声,心中“咯噔”一下,竟是万般不安!
第二十二章 隔水看花,随心即是净土
一见月婵颜貌,智光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十分讶异。
“牧云这小娃,有这般风姿气度的表亲么?”
到底是修持佛法、精研清净的高僧,纵使为了寺务不得不常与俗人交涉,那份常年静修养成的敏睿天机毕竟异于常人。藏于洞庭一隅,夸耀不过百里的深山寺院,何时能降来这样慧质脱俗的仙子?纵然梳妆雅淡,却如雪里幽兰;纵使幽情如缄,依旧流雅姗姗;用不着和少女多对答,智光便感知此女慧心长结,风神逸朗。
不过,纵然心里诧异,老住持却不动声色,依旧笑嘻嘻说道:
“好,就看在你牧云小檀越面子上,留她在寺中一起抄经。圆觉!”
“哎!”
叫了一声,旁边那个沙弥小和尚赶忙跑过来,等着方丈吩咐。
“圆觉,你现在就带牧云他们去万竹林客舍中安排住下。”
“是!”
吩咐了小沙弥,老方丈又转向牧云月婵二人道:
“等你二人安顿,牧云你自己带月婵姑娘去香积厨中讨素吃。寺中《延命佛经》抄写,自今天日央未时开始。到时你们准时去联灯阁录经殿中跟我智空师弟报到吧。”
“好!多谢大师!”
见这财神老和尚今日出奇地爽快,张牧云十分高兴,应了一声便和月婵跟在那圆觉小和尚的身后,沿着鹅卵石铺成地甬路往寺中客院万竹林方向去了。在他们身后,那老方丈望着他们的背影,尤其是看着那袅袅冉冉、渐渐远去的少女,心中竟有些悲哀:
“唉!”
老禅师口打哀声,痛心疾:
“阿弥陀佛,您老人家既给弟子降下这般天慧出奇的沙门禅和,为何又转生出这样妖娆女郎随伴左右?”
能力非凡、向来心想事成的宝林寺老方丈,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离预定的目标越来越远……
且不提老和尚在那边伤心,再说张牧云。和月婵二人随着小和尚圆觉来到万竹林,很快便挑了两间紧靠的客舍作为憩所。他们也不打算长住,最多不过半月,便没什么行李,没费圆觉什么神,只用领他们过来跟万竹林客院的座僧官打了声招呼,交待了几句便回去跟方丈师傅复命去了。
等在万竹林雅洁的客舍中放好行囊,眼见着暂时别无他事,这俩少年男女便不约而同地出了房门,到了院中汇合。这时候看看天上,南边山头的日轮还没移到正中,离开饭还早,张牧云便决定带着月婵先到寺中闲走。
正如前文所言,这宝林寺中景色清幽。光客舍鳞次栉比的万竹林客院,便已是翠竹万竿,风景清秀。佛门客院万竹林里,无论垣间墙角都遍栽细竹,占地广大的庭院中除了道路水池,便是婆娑的翠竹。每有山风自院外吹来,则万竹林中竹涛飒飒,碧影扶疏,生硬干烈的山风经竹林中一番回旋,再吹到身上时便十分清快寒幽。
穿过万竹林,走过一轮月亮洞门,不远便到东边下山的回廊。他们上山时是沿着西边的回廊,现在从东侧的回廊闲走,看到的风景又有不同。张牧云和月婵二人便沿着回廊中的石阶朝前山慢慢而走,这时不像来时急着赶路,终于可以悠闲地看看廊内的殿阁和廊外的山色。
对这宝林寺,毕竟张牧云熟稔。一路前行,张牧云跟月婵指指点点,介绍着一路经过的殿堂佛阁。
经过大雄宝殿,张牧云便告诉月婵,这宝林寺最大的佛殿中供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祖;这宝林三大主佛,曾经在罗州百姓中如何如何地显灵。经过天王殿,他又告诉少女,天王殿中供奉的是佛家四大天王,真身都住在世界之极的须弥山山腰犍陀罗山上,个个精进勇猛,有空就显灵;据说,他们这四位曾和玉池山顶白鹤观中的雷公大神联手,劈死过罗州地方二十几个不肖孽子忤逆媳妇。
这些故事正大光明,而经过回廊外一处壁立巨岩时,见到石壁上錾着一个两三亩见方的鲜红“佛”字,少年便有些恐怖地说这佛字笔划中填充的其实不是朱油红漆,而是寺后琉璃宝塔中住着的那位药师金刚显灵,在那洞庭湖中斩杀妖蟒,待妖蟒死后拿桶接了半桶鲜血,提回来涂在字中,以至于这佛字出奇的鲜红……
总之这一路行来,张牧云将寺中的神怪故事如数家珍,不管有的没的都添油加醋乱说一通,每个故事都活灵活现,惊心动魄,直听得少女津津有味之余,又常吓得掩口惊呼。一路向上下行走,少女也顾不得欣赏风景,完全沉浸在乡村少年语言描述的宝林寺传奇故事中。
不知不觉,他二人就行到山门殿前的放生池边。
宝林寺的放生池,规格也比寻常寺庙大几圈。四四方方的放生池,大约有二三十亩的方圆;站在高坡回廊中俯望,这放生池子就像片高山湖泽。池中又多植菡萏莲荷,常常又叫成荷花湖。
因为池子面积广大,池上便架木桥,以利行人。木板铺成的小桥,几乎与水面持平,曲曲折折地从湖中贯穿,弯过九道弯,将水面分割成两半。到了湖中央,九曲木桥上还建了个柚木小亭,便于那些腿脚不便的年长信徒休憩。
现在正是四月中,澄澈清碧的池水中莲叶田田。虽然这时候莲荷还没开花,但已到处酝酿花苞,层层叠叠的翠碧莲叶中荷箭林立。当然湖中现在也不是无花。当月婵跟在她牧云大哥身后走上曲桥,往湖中莲叶深处行时,便现在那些宽大莲叶间的水面上,还浮着些青萍,碧玉小盘一样的萍叶牵牵连连,不少萍叶的旁边已开了些洁白的小花,委曲可怜地藏在荷叶阴影下,静静地开在碧水中。
自然,既称为“放生池”,除去那些莲萍植物,这放生池中鱼鳖无数。趴在池中小亭的栏杆上朝湖中俯看,月婵便见日光照耀下清澈见底的湖水里,石底淤泥中爬着许多龟鳖,就像一块块黑瓦搁在池底日光水影里,半天都不见动弹。而往日自己和牧云大哥费无数力气才能现的大鱼,在这里却挤挤攒攒,才看了一小会儿,便有好几十条圆滚滚的鳊草鲢鳙赶集般在眼前聚集,挨挨挤挤地争抢着同一簇碧嫩的浮萍。见得这样,月婵忍不住又惊又喜:
“好多鱼呀!好肥呢!~”
不知不觉,跟少年过了一个多月的苦日子,原本很可能金枝玉叶的少女这声惊讶的娇呼里,不知不觉就带上些眼馋的意味。
“是啊……是挺大的鱼”
相比少女这股兴奋劲儿,本该更起劲的少年却出奇地有些神情恹恹。
“月婵啊……”
探头又看了看那堆大鱼,张牧云忽然十分感慨:
“妹子你说奇怪不奇怪,想往日我在那汨罗河汊中,若见了这么大河鱼,哪还不浑身起劲。没等弄上来,我就开始不由自主想着是清蒸还是红烧。可是你看这庙里池子中,许多肥鱼王八攒在一块儿,就放在我眼前,垂手可及,却不知怎地丝毫提不起劲——你看这多可怕!”
说到这个张牧云便有些生气,抬头望着寺内的方向悻悻说道:
“这么可怕的地方,那老和尚还只管哄人出家,真个居心不良!”
第二十三章 六根慧眼,俗情反类太清
在寺中游逛一圈,到中午吃饭时,张牧云便和月婵去寺里香积厨中讨得一份素,也没去和尚们吃饭的饭堂,只在附近寻了一处树下的花荫,便坐到山石上开始吃饭。
这宝林寺的菜,虽然素淡,比之他们家平常的饭菜,已算好上十分。摆在山石上的那蓝花镶边白瓷大海碗里,满腾腾盛着由豆腐、百叶、金针菇、鲜山菇、荸荠、香椿、山药、小白菜、菜花等等菜蔬豆品囫囵烧成的菜。宝林寺的僧人信奉每次用餐量不须太大,菜蔬种类却一定要多,这样有利养生。虽然这么多种类的食材都囫囵烧在一块儿,却颜色分明,雪白、浅黄、翠绿、深碧五花八门地混杂在一起,居然十分好看。
而这样一锅烩的素淡菜居然也被厨僧烧出许多汁膏,淋淋漓漓地积在海碗底,就着白饭吃菜时偶尔舀起一勺喝进嘴里,便有一股鲜美香醇的滋味一直在齿颊间打转。这样的菜,对从来没下过馆子的张牧云来说,已算是人间美味。在寺庙庭院的花荫中津津有味地吃,和细嚼慢咽的月婵不同,张牧云抱着饭碗狼吞虎咽,吃得急了,竟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给噎着,抻着脖子翻着白眼靠在石头后的松树干上十分难受。见他受苦,月婵自然赶紧放下碗筷,仗着胆子去厨房中讨了碗水让张牧云徐徐喝下,又抡起粉拳,替他捶了好一会儿背,这才解了他噎食之厄。
初来宝林寺,大抵也都是这般琐事。
到了下午,张牧云、月婵二人去了须弥坛后的录经佛殿联灯阁中,在方丈师弟智空的安排下,就在佛阁大屋后排的两个相邻蒲团上盘腿坐下,和其他寺中抄经僧人一样,开始在黑漆木案上誊写起《延命地藏菩萨经》来。
这回宝林寺替祝百万抄经的用纸,都用的是上好明玉白纸。那祝大财主出资千两,求经百部,即使是手写那价钱也比书肆坊间高出百倍。既然他这般心诚,智光方丈也不好意思十分糊弄,便拿出寺中珍藏白纸,上面都印着墨竹卍字的水印花纹,价格也是不菲。于是联灯阁中,雪光如玉的纸卷在二十几张桌案上一色摆开,二十多人一齐提笔书写,场面倒也壮观。
在这联灯阁中抄书之人,除了张牧云和月婵,其余都是寺中僧人。一般善信施舍钱财来寺中求经,不用说明,显然都是要寺中的佛子手录经书。这回要不是张牧云乃老方丈心目中一直想要点化之人,也不会让他来抄经。
除此之外,联灯阁里枯坐抄经,和一般世俗抄录诗文不同,每抄一句经文时,都要在心底念一句佛号;虽然不用出声,却也十分不易。而他们现在抄写的《延命地藏菩萨经》,又是佛教中偏长的经典,全文两千五百多字,一个字一个字端正写下来,还要每句念佛,殊为不易。
虽然辛苦,今天这回抄录却略有不同。在一群光秃着脑袋的老少和尚之外,今日后排还坐着个如花美貌的温柔小娘,纵使这些和尚常年修行,似乎六根清净,但那男子与生俱来的本性毕竟还在。有了娇艳少女在后,这些和尚平空便比平时坐直了许多,即使后面之人看不到,却也庄严了宝相,头脑变得更清醒,手底字迹更端正,心中的佛号也宣得倍加认真,虽然很可能有些偏离本意。
在他们不自觉作出的华严姿态外,那个寺外延聘的少年可不管这么多。依着寺里规矩,他心中也宣佛号,但无论是手底书写还是心中念佛,都比前面那些和尚紧迫得多。他双目如电,动作敏捷,紧拈着毫笔飞书写,只想抓紧时间多抄出几本经书,到最后结帐多挣点工钱。这样的理念,之前已不知跟同来的少女灌输了多少回,于是月婵也跟他一样屏气凝神,心无旁骛,专注而紧张地埋头抄写。
这般辛苦地抄录经书,一直到傍晚酉时才告结束。酉时停写经书,也是寺院中的惯例。这世间事务若与佛有了关联,便有了许多外人不得而知的讲究。佛门子弟认为,这佛经乃佛祖的咒语菩萨的真言,书写它时不仅要持心端正,抄经时间也须选在一天之中正大光明之时进行。而酉时又称“日入”,佛教中有种观点,说是这日入之后便到了阴间白天;那时百鬼出行,群魔嬉戏,于是对寺庙而言这时可以做水陆道场,却绝不可抄写佛经禅典。
当然,这般规矩,也不是所有佛门都依行。自佛教传到中土,这派门便林林总总,多不胜数。各家的渊源也不尽相同,酉时之后不得抄经的说法也只流传于某些禅宗派门中。对张牧云来说,有些不幸,这宝林寺正是其中之一。于是一到酉时,纵使张牧云一百个不乐意,眼瞅着屋外的天光还挺明亮,却被那几个年长僧人一再催促,只得停止抄经,和月婵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录经阁。
此后这两人再去香积厨中讨要菜用过晚餐,自不必细提。
等吃过了晚饭,回到客院万竹林中,这两位今日鸡鸣即起之人才终于真正地清静下来。晚饭后,两人各自用木盆打了点水略略洗沐了一番,换了干净衣服,便约在客舍庭园中闲逛起来。散步之时,那头顶的天空已变成暗蓝的颜色。一轮橘黄色的圆月不知何时已挂在了东天,在他们眼前投下柔柔的光线。
夜色月辉中,他们缓步走过了一条竹径,便来到一片圆镜形状的水池边。这时清凉的晚风从山外吹来,将池中映着月华的水面揉出许多皱褶,粼粼地闪着无数月光的碎片。清泠泠的山风吹皱了一池清水,也吹得张牧云身心俱澈;抬头望了望暗蓝的天空流离的夜云,又瞅了瞅眼前池波中细碎如金的月色,张牧云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感慨道:
“这样的日子,真舒服!——月婵,”
感叹一声,他便转脸跟月婵道:
“你看这寺院里的生活多舒服。呵~要不是出家当了和尚就不能娶媳妇,我也早就动了禅心皈依我佛了。”
“啊?——是啊……不能娶妻真不好呢……”
要换到平时,听张牧云这般不拘小节地说起男女婚娶之事,月婵便要涨红了脸,羞缩着不敢搭茬。但这时牧云所说的话在她看来十分严重,便也不再躲闪,迎着他的目光镇定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嗯,你也这么看啊……”
张牧云随口应了一声,便领在前面沿着水池继续闲走,悠悠然然地欣赏起园景来。
正走了一阵,跟在后面的月婵忽然现,张牧云略停了脚步,脸朝旁边稍稍一转,好像听到什么动静,侧耳听了片刻便忽然负手而立,回过头,没头没脑地跟她感叹起来:
“月婵啊,我瞧这宝林寺果然名不虚传!看这景色,真个清幽不凡!”
“是啊!”
月婵不解其意,听他这么说,也随声附和。又听张牧云提高了嗓门开始大议论:
“你看这院子的景色,月华映水,风吹碧竹,多么可人!我也来过几次山中,看过几番景色,一直就在想,这天地世界中,月无水,竹无风,酒无客,山无僧,毕竟缺陷!”
“……”
听得张牧云忽然说出此语,月婵忽然有些呆,一时忘了附和。
正在少女迟疑,却听附近一阵脚步,那竹丛背后忽然响起个洪亮的声音,哈哈笑道:
“哈,张小施主年纪不大,却是见识不凡!刚才这番评语,正是深得本座之心!哦对了,两位小施主房间中茶盒还没换上新茶吧?蜡烛也记得似乎快用完。不过不要紧,本座这便着人去库院取来,很快送到二位房中!”
原来这走近说话之人,正是宝林寺客院中的座智通僧人。眉花眼笑地说完,这智通座也没怎么停留,便转身离去了。
“哈哈!~”
等智通走远,刚才忽雅言的张牧云正是一脸偷笑。乐了一阵,他便转过来得意地跟月婵小声说道:
“妹子,怎么样?这些出家大和尚也喜欢奉承的。先前你看客院中这几个大和尚不冷不热,嘴不是嘴脸不是脸;等我随便说上一句好话,就变得殷勤了许多!”
“呃……”
张牧云跟月婵这般炫耀,月婵却还是有些呆。直等到张牧云说完,她才如梦初醒。定了定神,又将张牧云刚才那句“谄媚”用的话语咀嚼一遍,月婵便抬起头,睁着剪水秋瞳,用一种少见的语气跟少年幽幽地说:
“牧云大哥,你觉得你刚才说出的那句话儿,真是随便就能说得出的么?”
竹风里水月边,明眸善睐的少女专注凝视,仿佛心中忽然牵动了某些忘却的灵机,将眼中看似凡尘满面的少年重新审视。
第二十四章 闲邀姊妹临流瀑
“哈哈~”
听了月婵这样话语,张牧云愣了一下,便哈哈大笑起来,作张作势地说道:
“当然不是随便能说出!也不瞒妹子,哥以前常在书肆打短工,有空就翻书,其实也算读书人!”
“……是嘛!”
见张牧云这般夸张,月婵不禁莞尔。又见他这样子,心知他不欲人赞,便也不再多言。此后他们又在池边赏了会儿月色,便各自回屋去了。
此后的这些天里,张牧云与月婵二人便呆在深山幽寺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日白天里抄写《延命地藏菩萨经》。不知不觉,便是七八天过去。到了第九天头上,这联灯阁中已有七八十部经书抄录完毕,整整齐齐的摆在墙边的檀木经柜中。这时离祝百万约定的期限还有六七天,按这几天的度,完结百部经书已完全不用担心。因此,联灯阁的座智空长老便和方丈师兄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整天抄写,而是每天上午抄录。下午时间那些僧人便去须弥坛中打坐念佛,补上这些天例行的修行。
和尚们下午不抄录,张牧云和月婵便一并休息。这倒不是他们不勤力,而是按智光的说法,这几天那祝大善人很可能会上山来查进度,要是哪回下午一来,看见偌大的书阁中只有孤零零的俩俗人在那儿埋头抄书,便不太好看相。因此从这天开始,张牧云和月婵下午也都闲了下来。
得了闲暇,张牧云早就手痒,便开始蠢蠢欲动,思摸着要去寺外那处山洞中取出弓箭到处杀生。不过虽然心痒难熬,虑及还要过上好几天才能下山去,不好保管猎物,便有些犹豫。开始的这一两天下午,他就只带着月婵在偌大的宝林寺中闲逛,一时并不知该做什么。
这样游手好闲没一两天,便终于有事儿找上门来。大约就在来宝林寺第十一天,这天下午,张牧云和月婵停在一处禅院中的花荫下。月婵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绿叶间粉红色的蔷薇花朵,张牧云则蹲在一旁那块青石下,看一群蚂蚁运送一只青虫的尸体。午后日长,百无聊赖;蚁路漫漫,终有尽头。眼见着那只魂飞魄散的大青虫被静静地移入蚁洞,张牧云心中十分怅然。
“唉……”
“又得找点别的打时光了。真难……”
正惆怅想着,忽听旁边那观花少女叫了他一声:
“牧云大哥……”
“嗯?!”
张牧云听得月婵这话说得语调古怪,便兴奋起来,腾地一声站起来高兴问道:
“妹子有啥事?”
“是这样……”
也不知是什么事,本已十分熟稔的少女竟在张牧云面前万分忸怩,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她这样欲言又止,倒让没事找事的少年十分着急。抱着期望等了半天,却见月婵目光闪烁,神情闪躲,张牧云便开始心下起疑。
“莫非……月婵是有什么女孩儿家的体己事儿,一时不便跟我说出?难道……”
“难道是女孩儿家的月事来了?!”
想这张牧云在市井中混得这么久,啥事儿不懂。虽然本质朴实,却也不是傻瓜。见到月婵这般少见地羞赧,便这般胡乱猜疑起来。
想到这上面,张牧云倒没浮想联翩。反而,因为这年纪那种少年的懵懂矜持本能,倒让他还有些不高兴。张牧云心说,女孩儿这等事,实在不适合跟男子提起;何况并不是自己不能打理,这一个多月她都好好地过来了。虽然现在大家都无聊,也没必要拿这当谈资。月婵这次是不妥了。
“牧云大哥……”
正当张牧云在心中这般胡思乱想,却听月婵低低地说道:
“是这样的……也不知怎地,每晚用寺中汤桶沐浴,都觉得肌肤有些灼痛,到今天身上都尽红了……”
“呃……原来只是这事!”
张牧云见自己猜错,不免便有些泄气。他却没注意,月婵听了他这句脱口说出的话便满面羞惭,歉然说道:
“大哥怪得是。这确实只是小事了,只怪自己不争气。”
“呃,不是不是。”
到这会儿张牧云才清醒过来,见月婵误会,赶紧摆手说道:
“月婵,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刚才想起另一件事情。我看看怎么回事。”
说着他便让月婵撸起袖口,恰见她原本嫩如白藕腻如脂玉的小臂现在竟出现大块的红云。
“明白了。”
张牧云倒似药店坐堂的先生,老神在在地看了看少女的手臂,示意她放下袖子,思索了一下便道:
“应是这寺里井水水质太硬了,你肌肤娇嫩,故此灼伤。”
说到这儿,他忽然恍然,盯着月婵,称赞不绝:
“没想月婵你肌肤天生娇贵如此,真应了戏文里说的那样,吹弹得破,这样子非得要兰膏香汤沐浴才行!”
“……大哥取笑月婵了。”
听了张牧云这十分赞美的话儿,少女却有些提不起劲。一起过了这段清苦辛劳的日子,忘却前尘的姑娘实在不觉得娇滴滴的体质是件光彩的事。
再说张牧云。看了看月婵,见她神色黯然,他也有些着急。原地转了两圈儿,又瞅了瞅少女手腕,便忽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月婵,要不这样,今晚你不用在房中洗澡。我带你去寺外山中一个地方,也许那儿的水质轻软,十分适合你!”
“……好啊!”
第二十五章 月映澄潭,心思徘徊
今晚张牧云要带月婵去的地方,是山中一处清潭。以前几年中他来过玉池山几次,知道这宝林寺附近的明月峰上有一片清浅的泉潭,离宝林寺约有三四里地。出了宝林寺的山门,沿着稀疏的石阶向上走,离了云台峰,攀上东南更高的明月峰,再朝南边一处树林里走上几十步,便到了那处水质晶莹如珍珠的高山泉潭。
张牧云想让月婵去那处水潭洗浴,只因那里人迹罕至,一泓碧水敛于深林之中,只要自己看牢,即使月婵这样的黄花大闺女趁夜洗澡,完全无事。并且这处水潭和山中其他汹涌深邃的水渊不同,潭中水势平静,水质清浅,即使到了夜晚水中仍然温暖,适宜洗浴。
张牧云这般考虑,可算周详。领着月婵来到珍珠潭边,将手中替她拿着的换洗衣物放在潭边山石上,他便转身离开,走到不远处的那片山林前赏月。看着张牧云离开,眼见着他到了远处停下来不再朝这边看,月婵便放心地褪去全身衣物,缓缓滑入碧潭中。静夜的山潭清凉爽滑,潭水撩起在身上如同滚动起无数晶莹的珍珠,柔润清寒,灵动跳荡,每回的飘洒滚落都带走细微的尘埃,到最后那肌肤便如珍珠一样莹润晶亮。
忙碌着洗浴几回,月婵感觉有些疲倦,便静静地沉入水潭,只留口鼻浮在水面呼吸。月光从水面蔓延而来,眼前的水面舞动起无数闪亮的精灵;水下的幽潭化成千百绺轻柔的云翳,将身躯若有若无地包围,缠绕着拂弄着每一寸肌肤,好像飘在了云端。而南边山下那片高低起伏的浩大山林,又织成一块纹理细致、光影交错的暗绿绒毯,自己和这潭水便是绒毯尽头镶嵌的玉片明珠,在苍穹下闪闪光。沉浸在辽阔的山间夜景中不能自拔,偶尔悄悄地回头,便看到身后高峙的岩壁中汩汩流淌着瀑布清泉,在晚风中披成了几绺,优雅轻柔地飘拂,似岩间挂上几缕轻薄的白绢,风一吹,便落下,挂在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如泪、如雾、如珠。
世外桃源般的幽潭让人沉醉,直过了许久浴才记起,原来这静谧山林中并不只她一人。等暮雾山岚稍稍散去,月光中凝眸远视,便看到远处那一方高高耸峙的山岩上,正有一抹正襟危坐的剪影贴在月天中。往日好动的牧云大哥,这时却规矩无比;沐一身月华,在山岩上呆坐,那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极了宝林寺的木雕泥塑。
“嘻嘻~”
看到张牧云这老实样子,月婵在水中吐了吐舌头,觉得少年如这般的憨憨也十分可爱。与一般的想象不同,花季中的少女见到男子对自己秋毫无犯,敬重有加,只会在心底觉得十分感动。不过,虽然心头热,周身暖流,望着张牧云那护法坐佛一样的背影,月婵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牧云大哥他……不会是睡着了吧?”
一想到这种可能,月婵忽然慌张起来。抬眼仔细看看张牧云坐着的那块岩石,几乎有两人多高,也不知他怎么爬上去,这要是一个瞌睡摔下来,很可能头破血流!当即她便叫了起来:
“牧云大哥,牧云大哥!”
月婵声音很高,想把那少年惊醒。
“嗯?”
和月婵预料不同,那少年显然没睡着,一听叫唤便回过头来,朝这边大声回话道:
“我在呢!月婵你洗好了?”
说着话他便噌噌几下从岩柱上跳下来,往这边跑来。不过,才跑到半路,他却停住,讶异道:
“咦,月婵你怎么还在水里?”
“……我还没洗好”
见自己过虑,月婵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等她见那少年听了自己的话拔腿又想走,忙又道:
“牧云大哥你别过去了。你过来吧,不妨的,我都在水里呢;刚才我一个人有点害怕,不如大哥过来陪小妹说说话吧。”
“嗯,好的!”
其实张牧云刚才在那边呆头鹅般看景色,也很无聊;现在听月婵邀请,他也十分高兴。不过,等他依言到了潭边,抬头只朝水里瞅了几眼,便道:
“妹子,你还得再朝后去去。这水清,我眼神又好……”
“……”
一句话,直羞得月婵忙不迭地朝后退缩,退得急了,一个踉跄差点仰倒在水中。
等一切安定下来,他两个便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
显然,他们二人现在的话题,离不开抄经二字。一个在水里,一个在水边,又乐此不疲地开始讨论起这些天都抄了多少经来。当然,这些天抄了多少经书,无论是谁都记得很清;偏偏那少年无赖,使劲让月婵反复回忆,希望她以前能漏算掉一本两本。就这般扯闲,原本清冷的水潭边转眼就变得热闹无比。笑语喧声中惊起了附近林中的几只宿鸟,从林间振翅而起,“嘎嘎”地飞向远处的山头。
说了一会儿,话头不免就有些稀疏。这时蹲在水潭边一块石头旁的少年,终于有时间注意到水中那朵娇艳的容颜。银色的月光从他身后照来,将他面前的潭水映得水光迷离;几绺夜晚淡淡的雾岚在水面浮动,将女孩儿的容靥掩映得宛若仙境的白莲。花姿飘逸,恍惚倾人,夜深人静时看见这样不似人间的娇姿艳影,便恍如身游巫山洛浦,阆苑蓬莱,恍恍然再不知今夕何夕,此年何年……
“牧云大哥?”
正当张牧云呆,浮想联翩,水中那女孩儿却开口唤他:
“大哥,是不是刚才月婵那话说得荒唐?”
原来是她刚刚说了个问句,张牧云却恰好走神。见他迟迟不答,月婵有些奇怪,故有此一问。
听她忽然问起,张牧云这才如梦初醒。说起来,这会儿他还有些心结,想起刚才自己心中竟升起几分绮念,便大感羞惭。虽然内心羞愧,听得月婵问话,口里仍笑道:
“哈,不是妹子刚才说话荒唐,只是我见你只有头浮在水潭上,不免联想起以前在罗州饭馆中见过的肉丸子汤,故此出神!”
“……”
见他居然这般联想,月婵不仅不生气,心里还觉得新鲜有趣。不过这时面上也不得不生气;月婵忍着笑,轻啐了他一口,嗔怪道:
“牧云大哥也来欺负月婵!”
话音才落,她又柔声说道:
“大哥也不用着急;等这回挣到了钱,也去买肉买面,月婵学着做肉丸子汤给你吃!”
“哈,好啊,那我就等着吃!”
一番说笑,他们俩便又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这会儿谈话间,张牧云还懊恼自己没带换洗衣服来,否则等月婵洗完上来,自己也可以下去洗个澡的。静静的月空下,就这样琐碎地聊天,不知怎么便又渐渐静了下来,两人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下,一起静默无言地看着月移中天,浩阔的星空下缥缈的烟岚出没于万壑千峰间……
静默了欢乐频繁的笑语,山潭边顿相看以寂寞。不久有清冷的山风吹来,将潭坳中积蓄的暖雾吹走,大约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于是张牧云伸了个懒腰,正想告诉月婵差不多该回去,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冷冷的话语:
“何方狂徒,竟敢在此地**!”
——蓦然响起的声音,毫无先兆,仿佛忽然从地底升起,语调凛然朗洌,寒如冰雪!
第二十六章 苍空鹤唳,引动活泼之机
“谁?”
山夜宁静,只听得见风声;刚才两人都在出神,猛听得身后有人呵斥,顿时惊了一跳。月婵朝后退缩,张牧云则是一下子跳起,回过身睁目观瞧——原来不知何时,身后四五丈远那片松树林顶上竟立了个男子,一身白袍,如一只大鸟轻轻停留在松树冠顶,袖着手朝这边冷冷观瞧。
忽见不之客来到,还立在树上,张牧云瞳孔顿时收缩,脚下不自觉摆出个马步,攥紧拳头朝松上之人打量察看。这时正是明月半弯,清冷的月光从天南照来,将树冠上的白衣男子在背后浩阔的山林背景中勾勒出洁白如银的轮廓。袍袖银白如雪,镶边暗蓝宽幅,斜襟在胸前交叉,纯黑腰带上挂一只精巧的八卦铜镜,再加上头顶那方青绸的逍遥浩然巾,这年纪弱冠的男子分明一身道家打扮。再仔细看看他脸上,这不看则可,一看张牧云便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呀……”
“不信这世间有这等俊美男子!”
月光中看得分明,树冠上那身形颀长的男子面如冠玉,俊美无比。他面上,虽然也和旁人一样有五官,但到了他这儿那按样造物的上天就恁样偏心,眼耳眉口鼻寻常摆放,却组合出英采非凡的容姿。温雅、俊朗、勃勃英气,种种男儿或豪烈或柔雅的截然不同的风神气韵,在他身上却调配得和谐无比。两道剑眉如苍鹰展翅向两鬓斜飞,一双俊眼飒然有神如蕴五湖明月,嘴角两边微微向上斜挑如长弓射日,这样的身姿飘飘然凌于月夜松冠之上,真叫是玉树临风,傲睨当世,恍若仙客!
见到这样英雅出尘的道装男子,张牧云初时震惊,俄而又觉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凌风睥睨的道子出尘如画,怎么看怎么不真实!愣怔了许久,直等到那树顶的俊彦有些不耐烦,神色微微变化,张牧云才如梦初醒!
这时他也忘了刚才那人说啥,只是收起马步,朝那边弯腰一抱拳,行礼说道:
“小子给山中仙客见礼!”
“……”
本来喝斥的年轻道子,见张牧云这样,倒是微微一愣。一瞬间稍稍缓颊,不过俄顷之后他又是满面冰雪。
“哼!”
只听他一声冷哼,冷冰冰言道:
“莫急客套。我来问你,你为何夤夜在此**女儿家洗澡?”
“呃……”
听得他这般质问,牧云这才想起刚才那碴。回头看了看躲在水中的少女,他心中顿时了然,当即陪笑答道:
“仙长误会。其实我要看她,何必**。”
“呃?!”
“咳咳——我其实是说,潭水里是我表妹。因今天她身上不适,便带她来泉中洗澡。我不过是一旁看护罢了!”
“哦?”
听了牧云的解释,英武出尘的年轻道人半信半疑。挑了挑眉毛,又抬眼朝张牧云身后的水潭中看看,却顿时又是神色一紧,冷然说道:
“且信你不是**。然这山高林深,夜静泉冷,女子又是貌美如花,浑不像凡人,我看来历有些出奇罢……”
“对对!”
张牧云也是一时心迷,浑没听出那人话中寓意,还在那儿大点其头,引为知音:
“你也这么看?哈哈,我早就觉得我这妹子长相凡脱俗,不同寻常女子!”
“呃……”
见他如此,那冷峻道人倒是一愣,缓了缓神才冷声说道:
“巧言令色,假作糊涂。那我便将话挑明——我疑你二人并非人类,恐是这山中的精怪妖灵!”
“……”
听到这里,张牧云终于看清眼前的情势。将那年轻道人的话在心里重新回味一遍,他当即也敛起笑容,挺起腰板,双手抱在胸前,不客气地回道:
“这位兄台,我敬你容貌俊俏,神气脱俗,就以礼相待。谁知你却两次三番地错疑!不怕告诉你,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罗州城外张家村张牧云是也!此番我和妹子受宝林寺方丈大师相邀,为寺中录经,闲来便到这潭中洗澡——凭这你便要诬我兄妹为妖灵?莫非寻个山潭洗澡你也要管?”
张牧云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条理分明,那冷傲道子听了,倒是有些动容。听了他的言,再看看那边两人的神形气质,这年轻道人也知道他们不是妖怪精灵。不过,想到张牧云最后那句话,他却是哈哈一笑,然后正色说道:
“小兄弟你说对了。来这山潭洗澡,我确实要管。”
“呃?!”
张牧云听了惊怒交加,心道这道人看起来也不像自己这般无赖,怎么现在也说出这样话来!正心中惊诧,那道子朗然说道:
“张牧云,也不怕说与你听;吾复姓东方,双名振白,乃上清别院明月峰白鹤观观主清钧尊座下弟子。今晚奉师命来巡山,恐怕你应不知,这明月峰自山腰竹海以上,均为朝廷敕封白鹤观地产。你身后这眼珍珠潭,正是本门观中取水炼药烹茶十二口泉眼之一。唔,不知不罪,现在我说与你听,以后你和你妹子便不要再来了。”
“嗯?!”
一听之下,并不经常火的乡村少年却突然像炸了马蜂窝一言暴跳起来,挽着袖子扬着拳头朝那巡山道人叫道:
“好个东方小道!说的甚么话!这瀑布源泉乃天地生成,怎么说说就成了你们道士私产?以后来不来且不管,今日你扰了我妹子洗澡,便先下来跟我比试一番!”
“哈哈——”
见得张牧云挑衅,那东方振白却放声长笑,哈哈笑道:
“可笑,可笑。我白鹤观弟子岂能和你一般见识。今日我来巡山,话已说过,就此去也!”
话音未落,他已一振袍袖,冲天而起,就如一只白鹤般在山林上翩然翱转,还没几个起落那飘逸的身形便已没入山上更高处的烟云里。身形隐没处,云里还传来歌声:
“梦中无梦睡起迟,明朝早与白云期。
金樽美酒成何事,宝帐春归燕不知。
仙路渺,烟尘迷,美人多事敛娥眉。
意气于我成何用?辜负苍松四十围……”
“哼!”
听他放歌,张牧云心里赞了声“出尘”,口中却道:
“吓,这小道,口口声声说我**,谁知是不是正是他自己潜来窥看美色。月婵——”
他低头朝那避在水中的少女关切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在水里藏好?没吃亏吧?”
“嗯……”
月婵小声道:
“我躲得好好呢。”
“那就好!”
至此,这场风波算是平息。
等月婵从水潭中出来穿好衣服,和张牧云一起回返宝林寺时,路上她忽然问道:
“牧云大哥,刚才你听了那道人的话,为什么那么生气?小妹来家一个多月中,还没见大哥这般火……”
“呵,是吗?——我刚才很生气?”
听月婵问起,张牧云挠了挠头,也想起刚才自己那般暴跳如雷,便笑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跟月婵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一听这天生地造的山潭水也说是谁谁谁家,一想便生气!你不知道——”
提起这事他便有些激动起来:
“月婵我没跟你说过,这年头我也不想像这样混东混西。但实在无法。我在七八岁时,也拿镰刀在院子西边荒草地里开了两三亩地,想种点庄稼过活。谁知还没种过一熟,官府便支里正到我家里来,竟说那西边荒地乃官府预留的校军场用地,谁也不得动用;我那样擅自翻动皇家疆土,算是大罪,若不是看我年纪小,早就抓起来关城里大牢了!你看,到今天都草长那么深的荒地,我想开出两三亩,哪怕按时交租,也不成,还犯了法!”
“原来这样……确实让人生气……”
月婵认同地附和一声,想了想却还有些迷惑,问道:
“大哥,你说的那荒地……校军场?可是月婵看那一大片草地一直到罗州城门外,都不见校军场啊。”
“可不是!”
张牧云忿忿不平:
“刚跟你说的这事儿,到现在也有六七年;官老爷们说的校军场连鬼影子都没有,草倒是长得越来越深!这倒算了;现在咱来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里找口潭水洗澡,却也有人说是他家的,你说气不气人!”
“……”
听了张牧云的话,月婵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对她而言,撇去那些道理不谈,也不管张牧云介不介意,今晚他被人羞辱,全是因她而起。若不是为了她,牧云大哥何至于受这闲气。
起了这个念头,月婵便偷偷看看身旁那个现在默然不语的少年。虽然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此刻她仍从那张月影中棱廓分明的面庞里,看出让自己心田热乎乎的温柔和坚毅。
于是,当张牧云还在心里思忖刚才是不是太过冒失,居然直到那东方振白转身离去才看见他背后那口宝剑时,却忽然只觉面上一热,右面颊上不知有个什么温软的物事倏然一印,然后便见身边那少女忽然加快脚步小跑着到前面去。
这时张牧云愣了一下,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看了看那个捂着脸飞逃的少女,他叫了一声:
“妹子,小心脚下,别绊着!”
第二十七章 往来射猎青山头
去明月峰上的珍珠潭洗澡,本来是件寻常好事,只不过最后遇上那位替道观巡山的东方振白,不免有些扫兴。不过对张牧云而言,归来路上倒是生件前所未有的好事。
“哈……”
少年开怀想道:
“没想月婵这丫头,居然亲我……”
美人青睐,自然大幸;不过稍稍移时,张牧云却觉得有些尴尬。他可不像月婵想的那么单纯。正如那位远房大哥张青所说,打张牧云记事起,便一直惦记着父母给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可以说,这十来岁的小后生对早早过世的双亲唯一的印象,便是刚刚开始记事起父母亲有关此事对自己的谆谆嘱咐。这是种非常复杂的寄托和感情。而这门娃娃亲酝酿到现在,几乎已变得刻骨铭心,就像他的精神家园一样。刚被月婵这么一亲,乐则乐矣,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乳臭未干的少年竟觉得自己好像偷偷摸摸干了坏事,有些对不起人。
他这样心怀鬼胎,那月婵倒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情不自禁伸嘴亲了一口,当时觉得无比自然,自己理直气壮,有千条万条理由应该这么做。可是还不到半会儿,山风一吹,清醒过来,她却霎时羞不可抑,觉得无地自容。
“我、我怎会那样?”
少女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还有些忐忑不安。她想到:
“牧云大哥他……以后会不会因此看轻我?”
而在这样的羞愧难当之余,和其他作出逾矩之行的羞涩处子还有些不同,捂着脸只管朝前快跑的月婵心中还隐隐觉得,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刚才自己举动不仅羞人,还十分奇怪别扭。思来想去,浑身不对劲,竟好像自己做下什么有违官府法规的大逆不道之事一般!
于是,这俩小男女一个羞愧惊讶,一个假作糊涂,等回到寺里各自睡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再次相逢,除去刚开始几句支吾别扭,很快便回复正常,好似昨晚啥事都没生一样!
略去闲言,这天上午张牧云和月婵又随寺中僧人在那联灯阁里抄经。到了中午,吃过饭,依旧闲着无事,他们便一起去正殿佛堂中看和尚念经。立在大雄宝殿的侧门旁,朝高大幽深的殿堂中看,只见其中香烟缭绕,火烛通明。作为宝林寺的正殿,大雄宝殿进深轩敞,门口多悬经幡,因而殿内光线颇为幽暗。此刻正是寺内朝拜最盛之时,在烛影火光的掩映之下,好几十的香客信徒排在包铜皮的门槛外,看着那些先进去的信徒在菩萨面前祈愿上香。在他们于佛殿中央络绎不绝地跪拜祷祝之时,又有一队队的和尚在两侧往来徊旋,他们身穿着赭黄的僧袍,手敲着木鱼响罄,口中整齐地唱着梵歌经文,在大殿中为信佛的香客诵经祝福,同时也是在完成自己的修行功课。
对着这景象,和身边见怪不怪的少年不同,失去过往记忆的少女观感十分奇特。大雄宝殿,壮丽森严。殿中檀烟缭绕,玉磬敲击,清香沁人的香烟里回荡着声声梵唱。看遍了禅烛,听尽了梵歌,受了那些信佛之人虔诚声容的感染,仿佛自己也变得六根业净,至少在这一时,心无一想。忘却了前尘梦,暂离了烦恼场,看殿内人来人往,自己的心正变得无比安详。当那些僧人柔和地咏唱清净的经文,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仿佛这么做能净化消弭自己心中的迷惘……
不过,月婵入迷,张牧云却觉得无聊。驰名远近的宝林寺唱经声中,他不停地打着哈欠。本来没多少睡意,被那佛香一蒙,梵音一催,便昏昏欲眠。他之所以没睡,不过是佛堂中那只包着金箔的功德箱时时将他从睡乡拉回。每回见着那些香客给功德箱中添送大把的香油钱,张牧云便又是眼热又是心烦。
“唉!”
张牧云立在佛祖殿堂,也不顾大殿中那三尊佛祖高高在上,在心中胡思乱想:
“真没想到,这寺院生意竟是如此兴隆!咳,那个智光老和尚也是混赖,自己庙里财源广进,却还穿得破破烂烂去四乡八里丢人。偌大的宝林寺还缺他化缘?怕人借钱怎地!”
想到这儿,愤愤不平,却还有些遗憾。他心道:
“那佛祖也是,这般小气拘泥!为啥不肯弟子吃肉娶妻?闹得我现在一心向佛,却不能皈依。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眼见着铜钱不断落箱,张牧云心痛得直念佛。
转过这些念头,他便有些看不下去,只想离了这伤心地。转头朝四下看看,他便眼珠一转,跟旁边正神魂悠然的少女小声说道:
“月婵,这儿不好玩,我们不如出去打猎吧!”
“嗯?”
听得牧云说话,少女如梦初醒,应道:
“好啊。”
对张牧云的提议月婵无有不从,当即便跟着一起悄悄退出殿外。
等出了大雄宝殿,这二人便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小跑着出了宝林寺山门。过了山门牌楼,张牧云便和月婵去附近不远处的石洞中取出上山时藏下的弓箭。等摸到那张柳木弓,揽起青竹箭,这二人便如鱼游大海、鸟入长空,欢呼一声投身到玉池山的荒莽山林中去。
四月末的玉池山,蓊碧幽静。起伏连绵的幕阜山脉到了此处,山林格外茂密。深青色的松林,浅碧色的槐栎,明翠色的竹海,所有的林木都在这暮春时节迸出全部的生机,葳葳蕤蕤地填满玉池山整个岭涧沟壑。若在平时,于村陌街巷中看到这些零落分离的植株竹木,几乎不会留意它们的颜色,只知道一个“绿”字;但这里成千成万的树木成排成片地生长在广阔的山壑中,便形成幅员广大、花纹奇异的天然图案,浅翠、娇青、苍碧、浓绿,到这时才知有那么多绿色的种类,层次分明,连蔓成片,在浩阔的山川中涂抹出雄大壮绝的图画,又似一条无边无际的绿绒巨毯铺展在天空下。而造化的神工又细细琢磨,春风春雨催出了百蕊百花,苍翠的背景上一丛丛艳丽的山杜鹃迎春花处处绽放爆,山林巨毯上缀上一朵朵明艳的纹饰图画;穿梭于多姿多彩的山林,一路都是浓淡山峦、高低松竹、远近繁花!
深山老林中又多异鸟。在张牧云和月婵往山林深处搜寻猎物的途中,穿花拂叶时又不时有鸟雀在头顶啁啾,羽色斑驳,如鼓笙簧。一路上,张牧云如数家珍,告诉月婵这是黄莺、那是鹧鸪、这是鹡鸰、那是云雀。他不仅能叫出五花八门的山鸟名字,还自称知道它们的语言。一会儿他告诉月婵,那只杜鹃正催人“布谷”;一会儿又说那边那只白羽灰点的鸟儿,一连串的鸣叫其实在说“王八插稞,韭菜萝卜,萝卜好吃,哪有许多”!还有的鸟儿跳来跳去,不停叫着“点灯找跳蚤”——种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鸟语,经张牧云惟妙惟肖地解释学出,一路逗得月婵咯咯直笑;而乐得前仰后合之时,张牧云又说正听到一只小母鸡在咯咯直叫;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还一个劲儿追问少年为什么她没看到。等醒悟过来之后,不用说又是一阵追打笑闹。
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肆意笑闹一回,他二人也终于开始认真寻找猎物。过不多久,正在东张西望的少女便觉得衣袖被张牧云扯住。少年正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
“月婵,别动。你看那边……”
原来刚才张牧云忽然现,树林外正对着自己这边的斜坡上,正有只毛茸茸的灰兔子躲在草丛中吃草。
“嗯。”
听得张牧云提醒,月婵用轻微的鼻音示意自己看到,然后便和他一起悄悄地伏低身子,朝那边小心地挪近。大约离那块青草坡还有十来步距离时,他俩便一起停下,隐在树丛中,伺机而动。这时离得近了,手握弓箭的张牧云看得更清楚,那只肥嘟嘟的灰毛兔正在那丛茅草后悉悉索索地啃食一蓬乌头草的嫩芽,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看清猎物,张牧云毫不手软。从藏身的树木后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支尖锐的青竹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上,他便慢慢平端起手中这张柳木弓,手下暗暗使力,将粗麻搓成的弓弦静静地拉得如满月一般。
拉满了弓弦,张牧云提起一口气,屏住呼吸,朝草窠中那只肥兔又仔细瞄了半天,最后估摸差不离才猛然松手——只听得“嘭”的一声弓弦响动,那支细长的青竹箭便如流星赶月一般穿林而出,转眼便射在那山坡上!
利箭飞至,那原本躲在草丛中安心吃草的灰兔子惊了一跳,也不等看清周围生什么变故,便“吱吱”叫了两声,跳起来几个纵跃跃便消失在灌木丛中!
“可惜!”
见竹箭射偏,猎物逃走,张牧云满怀失望。谁知,正当他放下弓箭想要自嘲几句,恰在这时他旁边那位少女却突然跳了起来,拍着手欢呼道:
“射中了射中了!”
欢呼之声未落,月婵已如一阵旋风般飞跑出树林,朝那边山坡兴奋地跑去!
第二十八章 厨冷分山翠,霞空入水烟
听说射中,张牧云一脸茫然。还在愣时,那飞跑过去的少女已从那边草丛中拎出一只大鸡来。
原来,刚才张牧云指的是吃草的灰兔,月婵却看成旁边草丛中那只松鸡。也不知这女孩儿怎么看见的,这只松鸡浑身毛羽栗黄,伏在去年残留的枯草中几乎看不出,却被她见着。
月婵兴奋地跑去捡猎物时,张牧云看看那松鸡位置,离刚才灰兔吃草的茅草丛还有好几步距离,不免脸有些烧。月婵提着猎物回来一连声地夸他是“神射手”,张牧云也一反常态,没借机吹嘘,只是胡乱支吾几声便搪塞过去。月婵以为他是谦虚,便更加敬服。
不管怎样,张牧云总算箭无虚。他所猎这只松鸡,体型肥硕,几乎有乡间寻常母鸡两倍大。此地高山相对寒凉,山头上的禽鸟体质也相对肥厚。这只松鸡也算倒霉,当时张牧云憋足劲儿一箭射去,“扑”一下正扎在它颈子上,当时便告毙命。
猎得松鸡,月婵还余兴未尽,兴奋地鼓动少年再在附近寻猎。不过山中路险,林径幽深,大中午出来感觉还没走多远,其实已是红日西堕,将近傍晚。张牧云钻出了树林,在山坡上看看西边的日头,便跟月婵说现在就得往回走;否则一旦天黑,在这些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很容易绊个跟头滚落山涧,那便不是闹着玩。听他这么一说,月婵也按耐下兴奋心思,提着那只毛羽尚温的松鸡乖乖地跟在张牧云身后,寻路而返。
猎获这只肥硕松鸡,张牧云本来打算藏到先前存放弓箭的石洞中,等过两天下山时一并带上,看看能不能去市集中卖钱。那处石洞深处冷气袭人,松鸡存放个两三天不成问题。刚开始时,他心中只有这打算;不过走着走着,他便改了主意。踩着脚下的藤蔓蕨叶,张牧云舔舔嘴唇,心道:
“罢了,吃了这么多天素,一点荤腥不沾,实在口淡。既打得这只松鸡,就是今日不吃,明天还得寻来吃掉,只白饶上一夜睡不好觉。”
这么一想,他觉得很有道理,便含着口水把这主意跟月婵说了。听了这建议,月婵羞羞答答地点头,嘴里实也是口角生津了。
一致作出这般决定,他俩便奔去起初那石洞。张牧云在洞中随手一阵掏摸,便像变戏法般从那些凹洞里取出盐巴、砍刀、火镰、木勺,甚至还有一只破口的铁锅。看样子他在这山中生火已不是一回两回。
提着炊具猎物,张牧云领路,一阵七拐八拐他们便到了一处地势平缓开阔的山坡上。这处山坡,面朝西北,紧靠着一堵高耸的山崖。山坡附近有几片小树林,还有一条不知流坠何处的小溪。山崖上的石缝中则是水声潺潺,有几股清泉汩汩而下,在一片乱石中流过,汇入那条清溪。这样的地势,用张牧云的话来说,正是一个天然的厨房。
此后的烹饪炊事,虽然月婵有心当作主力,做好女子应为的角色,但这野外山间的烹煮,显然那少年轻车熟路。
嘱咐少女在原地等着,张牧云便先去附近树林中砍了不少木柴,还割了一摞去年遗存的干茅草,厚厚地堆在一边。然后他从柴火中选出几根齐整的木枝,用顺手牵来的青碧藤萝缠绕架起,变成两座简陋的炊灶。他又让月婵拿铁锅去接了半锅山泉水,用粗藤系着悬在两边木架中间,下面填好柴草,便打上火开始烧水。叮嘱了几句让月婵看灶添柴,张牧云便去附近的山林中采摘待会儿做汤的鲜菇。
在林中一番寻觅,在树根上摘了几把雪白的蘑菇,还寻得几片适宜烹煮的药草,便回来月婵身边。这时女孩儿已将松鸡用煮开的泉水褪好毛,光溜溜地放在铁锅中。张牧云将蘑菇药草递给月婵去山泉边去洗净,自己提起那把砍刀,在山溪边将褪过毛的松鸡开膛破肚,清理好内脏,便拿回来用木勺中调好的盐水里里外外地仔细涂抹一遍,再用一根青树枝穿了,架在木架上开始生火慢慢烘烤。这时候旁边那座木架上悬着的铁锅中又换了一遍水,月婵将洗好的蘑菇草药一股脑儿下进去,也开始用小火慢慢煨煮起来。
大约锅中水汤微沸,那边松鸡也被烤出油来,有几点滴到火上,出微微地嗤响。张牧云把出油的松鸡拿过来,滴了几滴油在清汤中,便又放回去继续烧烤。在这之前,烤鸡的火苗只是微微舔着鸡身,并不直接烧着鸡肉。张牧云告诉月婵,烤鸡出油前用的是阴火,要是这时直接放在火焰中,很容易烧焦变黑,涂在鸡身上的盐水也不容易入味,很可能会烧出苦味。既然现在出油了,他便动手把烤架两边搭**字形的树枝朝两边掰掰,让松鸡降低到桔色的火苗上,然后搓动木棍让鸡身在烈火上滚动烧遍。据他说,这样可以消弭先前用阴火烘熟留下的阴气,完全催出香味。
张牧云煞有介事的介绍,恐怕也确有道理。等他拿松鸡在明火上直接翻滚烧烤时,那鸡身上出油脂遇火时“滋滋”地响声,果然那先前悠悠飘动的香气忽然转成浓烈的肉香,直扑进月婵的鼻子里。月婵忽然觉得饥肠辘辘,十分饥饿。这时候,那锅中的鲜蘑药草清汤也开始沸腾,月婵便赶紧去加进些盐巴,张牧云则将锅下的火苗踢灭。又过了一会儿,那松鸡也烤得油光滑亮,焦酥诱人,他们便也把那堆柴火扑灭,这顿晚餐便正式宣告完成。
等到了吃那烧得焦黄流油的松鸡,喝那清香扑鼻的纯白鲜菇汤,这经历便成了月婵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她从来都不知在这样荒山野岭上,还能做出这样味道甘滋香醇的珍馐美味。只有一个木勺,她和张牧云轮流着用它喝汤;吃烧鸡时也没有筷子,直接便拿手在上面撕扯。于是对月婵而言,不仅是吃到口中的山珍鲜美,这样放开手脚不顾仪态的大吃大喝,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让她乐此不疲。
除此还不够;吃到一半时她那牧云大哥又告诉她,这滋味鲜美的蘑菇汤中他加了山麦冬和大青叶。山麦冬养阴生津,润肺清心,可解津伤口渴、心烦失眠,是他怕她这些天在山寺中睡眠不好。大青叶则是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良药,他想月婵喝下后,可以让她手臂上的红疹能更早退去。
不经意间流露的殷勤关切,似是那三月的春风,温暖了整个心田。默默地听着少年的话语,体会着这样润物无声的关怀,月婵忽然只觉得自己好像泡在了滚烫的热水里,浑身热流绕遍,酥**麻。而这时那少年还在唠唠叨叨地说,那大青叶味甘微苦,不知她有没有尝出苦味,是不是不好喝——此时月婵虽然很想告诉他,没有苦涩,全是甘甜,可是她直到最后都没说出。她怕自己张了口,说了话,便会驱散这样从未体验的美妙感觉。附和着张牧云的话语,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两声,便沉浸到那种飘在云端、沉在水中的恍惚感觉中去……
月婵与张牧云吃这些野味之时,那日头正挂在西边的岭头上。夕阳返景,日头着彤红的光芒;他们身处的这片山坡石壁被照得如同披着红幔一样。津津有味地吃肉喝汤,偶尔抬眼看看,便现那太阳已悄悄移到更西北的洞庭湖上方。等到接近尾声时,缓过神来的少女偷偷地摸摸自己肚子,却现本来平坦光滑的小腹已悄然若鼓。
食毕之时,霞映澄空。吃饱喝足后用山泉水洗去嘴边的油渍,张牧云便和月婵坐在山坡一块大石上并肩看那云霞。这时头顶上云霞满天,眼前的山林却已坠入暮霭;无论是远山近林,全都阴翳晦黯,看不太清。举目远眺最吸引目光的,还是那极远处霞光掩映的洞庭。
日落湖平,烟生岸远,无风三尺浪的洞庭大泽此刻在眼前只是一片平静幽渺的水光。日下洞庭,红日坠处水亮空明。夕华映彩,一缕缕缥缈的云翳如同片片光的羽毛,飘飘然浮于一片空明,也不知是飞在天空还是漂在水里。明霞可爱,惜乎须臾;当默然凝睇还想再多看一眼,那落日忽不见了踪影。明丽的水色霞菲消失,头顶的云空深蓝暗紫,有一钩眉月闪耀着玉华自东方升起。
逝去了洞庭湖西的霞波,一直专注凝看的少年恍然若失。
烟霞欲栖,林壑将暝,默然无语一时,他便跟身边人说起话来。也许是朦胧的月色让思虑变得不那么市侩,或是沉静的山林让人心思邈远,絮絮说起话来便不那么鸡毛蒜皮。张牧云少见地跟姑娘谈起自己的人生理想。他敞开了心扉,放纵了感情,告诉月婵他一定会成为张家村方圆十里内第一有钱的财主;到那时他再也不会像自己名字那般空虚,他真能在草甸中牧牛牧羊!
吐露了心声,他又问月婵对将来有什么想法。曼丽流慧的少女望着月霭流岚的山林,沉思了片刻才告诉他,她想早些记起以前的事。
“嗯,那是应当。”
听了少女的回答,张牧云觉得刚才自己多此一问,有些傻。他却不知,身边的女孩儿此刻却在心中对他无声地言讲:
“牧云大哥……这只是我前几天的愿望。月婵现在……只想一辈子都能像现在这样!”
夜晚的山林里,在这些听到和听不到的声音中,时间悄悄地流逝。也许心思各异,但在这样大多沉默的枯坐里,这对年轻人却丝毫不觉得沉闷。当月移中天,仍在恋恋不舍望着西北远方的少年讲起一个当地的传说:
“妹子,我听村里老人说,如果有哪一天那太阳落到洞庭之下时,西天上映出翡翠一样的绿光,那时便能实现任何的愿望,尤其是姻缘……”
朦朦的夜色里,讲述这传说的少年脸上洋溢着憧憬的神光。只不过这时那极目远望的洞庭西畔,恰失去所有的光亮,沉入无尽的黑暗……
第二十九章 佛院兵机
也许和女孩子在一起,再平淡的时光也会过得有意思。以前张牧云傍晚时坐在自家屋后山坡上看落日,呆到那霞光消失便回屋;这回和月婵坐一块儿,看完了霞色看山烟,看完了山烟看月出,不知不觉就夜色深沉,好像那夜晚的神灵嗖地一下便降临。
并坐在山岩上,不知何时起风了。风吹叶响,高天流云,本就朦朦胧胧的月牙被昏沉的云翳遮住,那远处几点泉瀑的反光便像燃尽的蜡烛,在视线中熄灭。山野中一片漆黑。月黑风高之时,再也不能在这山坡上呆坐,他们便跳下山石,收拾了一番准备回寺去。穿过一片树林,再绕过几堵巨石,不多远便到了来时的石洞。张牧云将弓箭炊具放回,二人便迈上山路回寺去。
踏上通往宝林寺的山路时,夜已经很深。因为没有月色,脚下的石阶便显得有几分险峻。张牧云搀起月婵的手儿,扶持着一起向上小心地攀行。平时半炷香的路程,这时便几乎走了小半个时辰。若只是走得慢还罢了,不知为什么,一路上张牧云的眼皮不住跳动,心里也莫明虚,疑神疑鬼地总觉得今晚有什么事要生。
“真是邪门!”
张牧云心里忖道:
“莫非这天上真有菩萨?今日也不过就是在佛门净地左近杀生,那佛祖便来怪罪。这眼皮直跳的!”
心怀着鬼胎,渐渐那宝林寺也近了,不多久就看到那高耸的山门。看见熟悉的寺门,张牧云悬着的那颗心也放了下来,心中暗笑自己胆怯。
不过,就在快走近山门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夜色里,他拉了拉手,示意月婵也站住,然后便伸出鼻子,在风中使劲嗅了嗅,便现这山门外回荡的风息里竟满是浓烈的香油烧火味。闻出异味,心中诧异,他便再朝前走走,到了那山门石柱边时,一眼便看到那往日到这时一贯幽静的山门殿前广场上,竟正是人影幢幢,***通明!
“奇怪!”
目睹这情状,张牧云心中好生犹疑,想道:
“就看这排场,应该是件*事;可是这几天我也没听寺里人丝毫提起过啊……”
不明就里,按理说要换了别人,走过去看看就知道了;但张牧云一向混生活惯了,常人眼中的不法事情也做过一些,便格外机警。他没愣头愣脑地往里走,而是拉着月婵就隐在这山门楼左侧粗大的石柱旁,朝里探头探脑地观望。
“不是在做法事。”
远远看了一会儿,张牧云就得出这结论。据他所知,这些和尚做法事一贯铺张;为了募化香油钱,法螺大吹,皮鼓大擂,佛经念得震天响,一向唯恐旁人不知。虽然现在是夜深人静,高山中罕有人迹,他们一时也该改不了习惯。而现在那放生池后的山门殿广场上,虽然看起来人头攒动,却颇为安静,正是十分可疑。一会儿他又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想道:
“摆开这仗阵,难道是怪我今天在佛门净地杀生?下午之事不知被哪个多事和尚看去,便去跟老和尚告状,现在便拼得不睡觉,点起火把专等我回来罚我?可是也不用这么大仗阵吧!”
“……呃,不对。”
很快他便推翻了这想法。即使不说他并非佛门中人,以他跟老方丈多年的交情,知道这和尚头儿真有些修为。遇到恶事他绝不会以武力相向,最多只会在明天后天结帐时做些手脚,少付工钱。
“究竟出了啥事?”
疑虑重重,眼见那山门殿离这儿还远,张牧云便示意月婵呆在原处,然后他一个人猫着身子蹑足潜踪向前,悄悄走到左边通廊一处暗影中才扬起身子昂起头,朝那边人影晃动处细细张望。
张牧云在前面观察,其实并没多少功夫,但藏在后面石柱阴影中的少女却觉得等了很长时间。而这时候,那位在前面主心骨一般张望侦察的少年并不知道,此刻对后面那少女而言,其实根本不用这么靠前观察。记忆暂失,但即使是放眼天下也凡卓绝的神睿灵机并没一起消逝;目送张牧云上前,少女缓过神来,只不过抓着风尾一闻,便知今晚这深山古寺清净禅门中,正是诡雾森森、杀气腾腾!
察觉出这一点,许多天来惯于娇娇柔柔言听计从的少女,不仅不恐惧,那眼波睥睨横扫之时竟还有些兴奋莫明!
第三十章 处晦若明,思破生死之关
宝林寺出事了!
霎时间张牧云只觉得身上寒毛一齐立了起来,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在瞬间凝固。强自定了定心神,他屏住呼吸,睁大眼睛朝那边***通明处观看。很奇怪,出了这样匪事,那广场上现在却异常安静,现在自己已离得不远,却也和刚才一样听不到多少动静。那山门殿前的广场上,宝林寺的和尚看来都已到齐,略数一数,有三四十位,全都跪在广场的石板地上,朝内围成了一圈。中央的空地上,燃着一座熊熊的火堆,火光冲天,张牧云眼神不错,甚至还看清是些寺中的木椅木桌在熊熊燃烧。
只是,他连耀眼火光中燃烧的木料形状都看清,却到这时还没看见那位胁迫众僧的罪魁祸。气焰熏天、吞吐不定的火光中,一位身长体阔的黑衣人有如能隐形匿踪,明明他的袍服颜色和旁边的火焰烟光迥然相异,却似一团飘忽烟雾,直等到他开口说话时张牧云才现他。只听噼里啪啦的椅凳燃烧声里,这人开口忽然说话:
“智光大师,本座今日来贵寺拜望,并不为跟贵寺为难。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一个出家人,又是得道高僧,又何必如此执着!”
这人说话声音阴沉,吐字却十分清晰;尤其奇特的是,虽然四外都是山岩寺壁,他这句话却没有丝毫回声。这一点乍听没什么,等回过神来想一想,却让人毛骨悚然。张牧云察觉这一点,心中惊异,微微抬起头想看看那人的脸,却现他虽然面对着自己这边,却好像融在火气焰光里;不用说想看清他的容貌脸形,就连他身躯轮廓都很难看得清。觉这一点,再看到偌大的广场上那么多僧人都只在这孤身一人面前老老实实地跪着,张牧云心里就更加忐忑。就在他心中七上八下之时,那智光住持也开口说话:
“这位好汉,不是老僧执着。以你人材,事先应已将敝寺好生查探。那施主想想,以我智光为人,可是那惜宝轻身的不智之辈。”
老方丈言语从容,不慌不忙,娓娓说道:
“施主,老衲知你求宝心切,可是再说句出家人本不该说的话,我宝林寺虽然山高水远,远离尘市,可在这洞庭湖南也散屈一指。宝林寺向来香火旺盛,善捐无数,寺中常有百千银两存贮。这些已足够弘扬佛法,何须要匿着宝物。拿它换钱怎地?施主您也不是一般凡夫,何不想清这道理?善哉善哉!”
智光这番话,语调也甚是清晰,同样一字不拉地传入张牧云耳里。这番说辞,直听得张牧云暗挑大拇指。虽然一贯和老方丈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他也一直知道这智光修为高深,绝非泛泛之辈。刚才这番话,智光说得入情入理,不卑不亢,若他面前换了是自己,不等说完便心悦诚服,赶紧将这位跪着的高僧解开捆绑,恭敬扶起,说不定还赔礼认错。
只是,很显然他猜错了。等智光说完,广场上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忽有一缕阴恻恻的笑声倏然飘起,只听那人仰天狂笑道:
“哈哈!好个老和尚!既知我非常人,却还想骗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本座望气之术天下第一。本座早就勘到洞庭一带宝气流露,时现时匿,早就在这洞庭一带多年察访。这宝物世所罕见,不仅宝泽云华光韵出奇,竟还知灵迹自抑,从来飘忽无形,连本座这样阅宝无数之人也生平罕见。这样灵宝,本来就算我谙熟望气,也察不出它确切方位。只是合该本座机缘,或是那宝物有灵自知出世之期已至,竟在十多天前华光大盛,纵然只是一瞬间,便已让我勘出它就在这宝林寺!你还跟我扯谎?”
恐怕这事确实得意,并且憋了很久无人倾诉,这有恃无恐的黑袍怪客当着阖寺众人将秘密和盘托出,也传入张牧云耳里。
毫无顾忌地说了这一通,黑袍人语调忽转柔和,竟似静夜忽下起春雨,无比亲切无比蛊惑地劝诱:
“大师啊,您也是得道之人,且又年高德劭,又岂忍宝器蒙尘?此暴殄天物之行,拿你佛门话来说,便是会遭报应。况且本座寻访此宝,又非自用。也不怕给大师您看——”
说着话,这人弯下腰,掀开胸前的黑袍衣襟,似乎给智光方丈看了什么徽章标记。本来他这一动作,光影错动,张牧云便睁大眼睛想借机看清他长什么样,谁知纵然这角度毫无火光掩映,那人脸上竟也如隔了一层水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见得事情古怪,张牧云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提他恐惧,再说那智光方丈。这时他已看清那人胸前袒露的标记,一时也是神色大变。先前纵然遭了那么多惊吓,他也一直面不改色,镇定从容,谁知这时一张老脸却揪得像刚咬了一口苦瓜。
“哈!”
见智光脸上变色,那黑袍人也得意扬扬,仰天笑道:
“不错不错,不愧是朝廷敕封的住持,果然识货!”
他低了头,又提高声音对地上的老方丈说道:
“方丈大师,您既知我身份,便该信我绝非为一己之私。您是释门弟子,却也应知这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以大师您跟官府的交游见识,绝不会不知我这番寻宝是为了谁。怎样?你现在该知本座这番举动绝非为一己贪念了吧?”
“呃……”
他说出这一番话,老方丈的脸色也渐渐和缓下来。只是,等那人说完他低着头努力想了一阵,再次抬起头时却还是一张苦瓜脸。老和尚苦着脸仰面告道:
“仙师啊,您既是这等身份,老衲自然不敢藏私。只是有一点您却可能误会了;老衲是佛门之人,便绝无什么真正争竞之心。从一开始我便不想抗拒。只是,您刚才也见着,敝寺中实在无宝;所有想得出的重宝都拿给你看过了,又都说不是——唉!老衲实在想不出寺中还有什么称得上异宝……”
“……”
“嘿嘿……”
听了智光这番话,那黑袍人静默了一阵,忽然便阴恻恻地笑了起来;还没等在远处的少年看清怎么回事,便蓦然见得眼前一道血红光芒闪过,眨眼之间那边跪着的人群中便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的手!”
要不是张牧云耳尖,几乎听不清这阵杀猪般的惨嚎声中说什么。还是没等反应过来,又听那边黑袍人说了一句:
“老和尚,敬酒不吃吃罚酒,便别怪本座动粗!好,就念你也是朝廷正牌住持,再给你个机会!”
说着话他手一招,那火堆中不知怎么便飞出一块灼热木炭,“啪嗒”一声掉在智光方丈面前地上。黑袍怪客指着这块燃灼的火炭说道:
“瞧好了,若等它没了火光,你还是想不起,本座便再斩掉你那徒孙的右手,凑成一双!”
“若这样还是想不起,也没关系,本座到了这佛门净地,不免慈悲,便再给你几块火炭。”
说到这里黑袍人停顿一下,环顾四方,扫了一眼,道:
“你不用急,机会还很多。本座数了一下,你除了这回,总共还有六十六次机会。怎么样?是不是要拖到明天早上?没关系的,本座有很多时间!”
“你……”
眼见他这般心狠手辣,饶是智光老方丈一向老持沉重和气对人,这时也禁不住脸色煞白,胡须直颤。他手指着那黑袍人,“你你你”了半天,却什么恶言都说不出来。这时那边回廊阴影中藏着的少年也是一样惊怒交加。到这时这乡野少年终于明白什么叫“井底之蛙”。自己一直以为在罗州城乡帮人争风打架,好像身经百战什么样狠人恶人都见过,可他们和对面那人一比,竟个个心善得像活菩萨!
“我该怎么办?”
可以说,从小到大,张牧云从没像现在这样害怕。他心乱如麻,趴在回廊的廊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他抓住栏杆的手掌早已渗出许多冷汗。他忽然觉得整个人有点虚,好像马上就要从栏干上飘起来。他赶紧死死地抓牢栏干!
就在这样惊慌恐惧、六神无主之时,他偶然抬眼一瞥,却忽然看见智光老和尚面前的那块木炭。光怪陆离的火影里,那块木炭闪着光,仿佛是居心叵测的猛兽毒色的眼睛,在夜色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夜幕中,他与它对视。片刻之后,他便终于有了打算。
张牧云并不知此刻的打算将会给他今后的一生带来怎样的影响;现在他只是再次望了那木炭火光一眼,便深吸了一口气,从栏干上爬下,在夜色山风的掩护下如一只敏捷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向来路回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