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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聂九     终末之龙txt下载     终末之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干枯的河流(下)

    “他们知道。”埃德怏怏地转着手里的杯子。伯兰蒂图书馆里那一场令人疲惫的谈话他还记忆犹新,虽然那位战斗法师的首领,图尔奥格罗,从头到尾都狡猾地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定义为“遵照协议”,但如果法师们从几十年前就急切地开始寻找另一种魔法之源,甚至不惜冒着巨大的危险……那他们很可能早就察觉到了。

    “……那牧师们呢?”娜里亚没有深究那些必然令人头痛的细节。

    “也是……知道的吧?”埃德喃喃。毕竟,那个“协议”的见证者,就是尼娥白发的圣者,如果说她只能看到最表面的“保护”,埃德自己都很难相信。

    可是,没有人告诉他,无论是伊卡伯德……还是费莉西蒂。

    “牧师与他们的神有另一种联系。”伊斯随手在桌上划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简单点来说,如果把魔法之源当成维因兹河,牧师就是上游守着雪山的野蛮人……即使河水断流,也比只能蹲在下游的法师们能多活一段时间。如果能找到办法修起堤坝截断河流,让他们为此打上一架,这世界一定会清静很多。”

    即使心情沉重,埃德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起来他倒是不介意被比喻成野蛮人……但很快,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所以你一直知道我弄错了吗?”他瞪着伊斯,“你知道‘规则’并不只是系于某个符号或某个法阵……”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伊斯回瞪着他,“毕竟你可是经历过古神祭祀的‘祭品’噢,在那之前,你还差点成为另一场祭祀的承祭者。你那么厉害,还有什么不知道呢?”

    娜里亚曲起手指,在伊斯额头上敲了一记。

    “好好说话。”她说,“那又不是埃德自己愿意的。”

    伊斯闷闷地移开视线。

    “我也是……不久前才想到的。”他泄气地说。

    埃德忍着笑垂下双眼。他明白伊斯的怨气从何而来因为在他身处险境,九死一生的时候,他没能帮到他……或许还因为这两天他埋头乱画,连话都没跟他说过几句。他还以为伊斯真的已经恢复了几年前还是个不知道自己是条龙的羞涩少年时的体贴,不但什么也没说更没提着他的后领把他拎出房间,还代他承担了一大半主人的责任,招待着就近住在他家中等候独角兽号修理完毕的伯特伦他们。但显然,别扭的“小龙”这几年里生出的坏脾气依然存在他居然因此还……挺高兴的?

    “所以埃德画了那么多的符号……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吗?”娜里亚的直率倒是扎得他更痛一点。

    “也不是完全没用的。”埃德为自己分辩,索性沾着啤酒在桌上画了一个圈,圈里套着几座尖塔,“拉瓦尔,安都赫的大祭司说过,诸神遗留的规则依旧保护着这个世界,魔法之力在规则之下运行……所以不如把魔法之源当成护城河,河水中设置了某种法阵,破坏法阵固然可以摧毁一切,抽干河水也未必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只是它们很可能互相……”

    他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自己画下的符号那简陋的图画,实在很像这两天他画了无数个的符号。

    以及,被抽出来的河水去了哪里?所谓的“神之骨”真的是仪式所需的材料,某种过于珍贵的消耗品……还是如宝石般承载力量的容器?

    幽暗的海底,那条突然活过来的魔船,仿佛再一次摇晃着身体,缓缓逼近。

    “还有另一种可能。”

    伊斯的声音驱散了那种骤然袭来的,噩梦般的阴冷:“‘抽干河水’这是斯科特破坏规则的方式,而他刻意选择的地方,其实与规则无关……那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目的’更糟?”娜里亚叹气。

    “还记得极北之光里的那条‘龙’吗?”伊斯低声问埃德,“那个被拼凑出来的……怪物。”

    埃德默默点头。

    “菲利告诉过我,斯科特相信耐瑟斯会将‘那个’……作为它在这个世界的躯壳。”伊斯的嘴角讽刺般抽了抽,“可作为一条龙,我可以肯定,没有哪条龙会把那种散发着腐臭的、不自然的东西,作为自己的躯体,更别提骄傲自大的炎龙。要么,斯科特会强行把它拖进去,要么,它其实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另一个躯体,而斯科特并不知道这个仪式真正的意义……无论哪一种可能,都并不容易,耐瑟斯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即使诸神的规则不复存在,这个世界也有自己的规则,如果耐瑟斯的目的不是彻底毁灭它,就必须遵从,所以……它会需要一个巨大的法阵,或许在星空之上,或许在大地之上就像你所猜测的那样。”

    埃德怔怔地发着呆。这的确很有可能……尤其是在他们发现神之语与死灵法术的符号如此相似的时候。

    “你说的‘另一个躯体’,”娜里亚脸色不太好看,“是你?”

    埃德猛地抬头。

    “……是我。”许久之后,伊斯才开口回答,低垂的视线不敢看向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我曾经许下承诺……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诞生……”

    蜷缩在黑暗的海底时他终于不得不面对那刻在灵魂之上的印记,尽管那许下承诺的是他,又不是他……但结局并没有什么不同。

    “……做梦!”

    片刻令人窒息的死寂,被娜里亚猛拍在桌子上那重重的一响撞个粉碎。

    “死了的东西就该死得透透的!”她怒气冲冲,凶狠无比,“如果它不肯,那就再让它死一回!”

    埃德张开嘴,又闭上,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他想说那真的很不容易……可他们谁又不知道呢?有这样的气势,总好过愁眉苦脸,惶惶不可终日。

    “嗯!”他用力点头,十分配合地挥了挥拳头,“让它再死一次。”

    伊斯想笑,却又笑不出。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即使只为这一点幸运的珍贵他也绝不会放弃。

    可已经死了的……并不是只有那条不甘的炎龙。

    .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决定(上)

    **师塔的五座高塔之中,东塔是最为厚重的一座。褚红色的石墙之上是像被烟薰黑过一般铅灰色的尖顶,常被人暗讽为“铁匠的炉子”。这个外号其实还因为东塔之主威克菲尔德图姆斯擅长的火系法术,以及他暴躁易怒、睚眦必报的性格只不过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出口而已。

    此刻,图姆斯不耐烦地搓着手指,很有一把火烧掉眼前这个废物的冲动。

    “所以,”他打断了对方,“你是说你放弃了自己应该监视的对象,跑去跟踪和恐吓了一个耍把戏的,而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没有干脆杀了那家伙以免暴露自己呢?”

    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讽刺还是责备的弟子只能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嗫嚅着:“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想杀掉他也还来得及……”

    那条龙实在敏感又警惕,在远远地被那冰冷的视线凝视过那么一瞬之后,他真心觉得采取迂回一点的方式也没什么不对,何况他多少还是有点收获的不是吗?

    “……蠢货!”图姆斯随手抓起桌上的墨水瓶砸了过去,“滚!”

    倒霉的弟子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之前不忘恭敬地躬身行礼,暗自庆幸至少扔过来的不是一发火球那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

    沉重的木门自行关闭时快速而毫无声息。魔法之力在**师塔的范围之内依旧运行自如,但在塔外……

    图姆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脸色阴沉。他不想承认他没有真的一把火烧掉这个即使消失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意的弟子,是因为他自己心底的不安。事实上,这个他连名字也时常弄错的弟子并没有他所斥责的那么蠢即便只是直觉,他也准确地找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但他不能承认。

    魔法之力正在减弱。而那个他曾以为一无是处、不过是被肖恩弗雷切推出来掩人耳目的“圣者”,所掌握和了解的东西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迟早有一天,那个“耍把戏”的年轻人所感觉到的异样不会再被当成为掩饰自己的无能而编造的推托之词……迟早有一天法师们都会意识到魔法之源并不像大海般永不枯竭不,大海也一样是会枯竭的。

    那会导致难以形容的恐慌……而恐慌会导致无法控制的灾难。

    **师塔的创立者们早已预见了这一天的到来对此他不得不心生敬意。可他们为此而采取的措施,在他看来实在远远不够。

    “平衡”的确是很重要的,但没有力量支撑的平衡,又有什么意义?

    他沉思片刻,起身走向另一侧的门,用手杖的尖端画出隐秘的符文,推门而出,便已置身于另一座高塔。

    五塔看似彼此独立,事实上却以另一种形式紧密相连。只不过,唯有爬到一定位置的人,才能掌握这个秘密。

    站在书架前的老法师,西塔之主拉斯洛卡马克,回头看了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一眼,微微皱眉,光溜溜的头在阴暗的光线里显出一片片暗色的痕迹,仿佛天生的胎记,又仿佛某种符文。

    他并不喜欢图姆斯这样不请自来,但图姆斯从来不在乎他的不喜欢,他也就默默地忍了下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

    那比他年轻许多的法师如此宣称:“卡马克……你现在就得做出决定。”

    东塔之主过于强横的态度并没有在老法师眼中激起多少波澜。他慢条斯理地抽出自己要找的书,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你需要说服的,从来不是我。”他说。

    尼克斯托贝尔在另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造访了依旧埋头于各种符文之中的埃德。

    刚从海上归来的法师神情严肃,忧心忡忡。他们在海底发现了那个巨大神殿的遗迹它坍塌得几乎难以分辨,残留在那里的力量却依旧令人惊讶。

    听埃德说起不知变成了什么,也不知去了哪里的龙骨号时,法师并没有那么震惊。

    “龙骨,”他说,“从来都是比任何宝石更适合承受魔法之力的东西。九趾是个聪明的家伙……至少比泰利纳博弗德要聪明得多,即使他有近乎不死的身体,也还没有狂妄到以为自己就能通过一个古老的祭祀变成神……或类似神的存在。”

    埃德莫名地有点尴尬成为神什么的……虽然目的不同,他好像也打过这样的主意。

    “不知你是否意识到……”斯托贝尔迟疑了一下才开口,“斯科特克利瑟斯所做的,其实是和九趾相同的事?”

    埃德哑然。这位起初并不被信任的法师已经帮助了他许多,但有很多事,他仍不得不保守秘密。正如伊斯所说,“他毕竟是个法师”一旦知道自己有可能会失去所有的力量,谁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而斯托贝尔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曾经以为他有着与‘法师国王’道伦同样的野心……”法师垂下双眼,掩饰其中闪过的一丝遗憾,“想成为永生不死,如神灵一般强大的存在,即使不得不使用黑暗而危险的法术,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并不是……”埃德还是忍不住开口,“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是的。”斯托贝尔点头,“他或许狂妄……却并不贪婪,更不够残忍。所以我有了另一种猜测,或许,他想让他所侍奉的神成为唯一的神,或众神之上更伟大的那一个……为此他需要力量,但他并不在乎自己会成为唯一的代言者,还是会永远被人铭记的牺牲者。他或许真心以为那是真正的救赎之道,尤其是在人们……甚至连精灵都逐渐失去信仰的时候。”

    埃德欲言又止。

    “……接近,但不是事实。”斯托贝尔笑了起来,“至少不是你所认为的事实瞧,埃德,在你不那么警惕的时候,你的心思很容易被猜出来。我想我应该觉得荣幸,显然,在你看来……我已经不是那么不值得信任。”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决定(下)

    埃德尴尬地笑笑。在某些人面前他的确会更容易不自觉地泄露自己真实的情绪……几个月前尼亚就这么说过。

    然而直到现在他仍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好还是坏。他知道自己总得有所改变,一味的天真只会害了他身边的人,可如果他变得疑神疑鬼高深莫测,就真的能更好地生存下去吗?

    他开始认真地考虑是否有必要继续向斯托贝尔隐瞒一切。斯科特的隐瞒或许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他却是可以选择的。

    只要他能够承担结果。

    “……我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他开口道,“也许你愿意听一听?”

    “……所以,”伊斯没好气地问,“你就这样什么都告诉他了吗?……有时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埃德下意识地抱头但伊斯不过是作势抬起的手被娜里亚拨开了。

    “别这样。”娜里亚说,“你是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吗?”

    伊斯看她一眼,收回手,心底莫名其窜起小小的怒火……他原本明明并没有生气的,毕竟埃德这样犯蠢其实再正常不过。

    “也……也不是全部啦。”某种直觉告诉埃德他似乎更加危险,却仍努力分辨,“我有想过的。瞧,首先,他未必会相信即使他信了,那又如何呢?不过是两种可能,第一,他会像安都赫的大祭司那样,试图用另一种方式保护这个世界我觉得有不同的意见也没什么不好,谁能保证我们就一定是对的呢?第二,他愿意冒险帮助我们,彻底解决问题……”

    “第三,他原本就另有所图也许他才是真正想永生不死的那一个;第四,他可以浑水摸鱼,在‘帮助’你的时候顺手给你一刀,成为最后的胜利者。”伊斯的语气越来越冷,“以及,你真觉得那个‘大祭司’的目的就只有‘保护这个世界’?”

    “如果是第三,我所告诉他的不过是耐瑟斯是个怎样的‘神’……而斯科特又为什么不得不做他如今所做的这些事。那对他想要的并没有什么用处。”埃德警惕地缩成一团据理力争,“如果是第四……如果我们成功了,你觉得‘最后的胜利者’能得到什么,那值得冒那么大的险吗?至于拉瓦尔大人……他也许像**师塔的某些法师一样不愿失去自己的力量,那……那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

    “……挺有道理的。”娜里亚耸耸肩,“我也觉得什么都瞒来瞒去骗来骗去的,实在太蠢了。”

    她的确一直都这么说伊斯从前也觉得那很有道理,但这一刻,心底小小的怒火却忽然不受控制地直窜上来。

    他咬紧了牙关才能吞回一句一旦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的话……一句足以撕裂某些东西的话。但另一种更直接的反应,是他无法控制的。

    娜里亚在他的双眼忽然变成金色时绷紧了身体,原本努力向后缩的埃德立刻挡在了她的身前。伊斯知道这样的反应根本无可指责他是危险的,他甚至自己都这样警告过他们。

    但这一刻,那些本能的警惕像一支锋利的长矛般扎进他的心脏,那痛楚几乎难以忍受。

    怒火在瞬间席卷而来的恐惧与绝望中退却。他该说点什么敷衍过去……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脸色苍白地垂下双眼,默然转身离去。

    埃德和娜里亚互看了一眼,一样忧虑而疑惑。

    “也许……”埃德开口。

    “……给我站住!”娜里亚叫道,气势汹汹地追了出去。

    埃德闭上嘴,把那句还没有出口的“让他个人待一会儿”吞了下去。

    伊斯并没有像娜里亚担心的那样拍拍翅膀又飞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她让他站住,他就乖乖地停了下来,细雨落在他金色的发间,一点点小小的水滴在黯淡的天光下微微闪烁。

    娜里亚把他拖回走廊下。他垂着头,毫不反抗。莫名其妙的怒火已经无影无踪,他仿佛又变回几年前那个安静顺从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大许多的身影透着委屈与茫然。

    “……你到底生什么气呢?”娜里亚问,语气已经温柔得连埋怨都算不上。

    伊斯怔怔地看着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你……觉得那个法师完全不值得信任吗?”娜里亚只好自己猜,“他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觉得?”

    其实并不关那个法师的事……伊斯至少能肯定这一点。

    “你讨厌埃德没有问过你就把斯科特的事告诉一个外人?”娜里亚继续努力。

    ……似乎也与斯科特无关。

    “总不会因为我不许你拍他的头吧?”娜里亚无奈地叹气。

    “……你自己也拍的。”这一次,伊斯闷闷地开口。

    “……真是因为这个吗?”娜里亚不知道该不该笑,“伊斯克利瑟斯……你今年几岁?我以为你说的‘记起小时候很多事’不是指变回小孩子呢你小的时候可也没这么别扭。”

    “……我比你小。”伊斯几乎有点恼羞成怒。

    “埃德也比我小啊。”娜里亚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们不是一样的嘛?”

    她的笑容如刺破云层的阳光,灿烂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却也会刺痛双眼。

    “真的是一样的吗?”伊斯低声问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一句,可话说出口的时候,他也明白了那怒火到底从何而来。

    一声“当然”在脱口而出之前自己凝结在了舌尖。娜里亚眨着眼,忽然间没来由地心慌意乱。

    伊斯轻轻抽回一直被她抓住的手臂……那大概是他注定失去的温暖。

    一年多以前,在巴拉赫城看着埃德笨手笨脚地在娜里亚的黑发间插上一朵盛开在冬日的红色花朵时,那一瞬间,他有过同样的怒火,伴随着与此刻同样的,难以形容的恐慌。

    他们会属于彼此他们不会再属于他。她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候。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此方与彼方(上)

    埃德小心翼翼地偷偷看了伊斯一眼。

    又一眼。

    换做平时,这会儿伊斯已经该不耐烦地吼他:“干嘛?!”然后他就可以趁机从善如流地问出他想问的问题。但现在……看着那个坐在他对面,异常平静地翻着亡灵书的金发年轻人,埃德抓耳挠腮,一颗心兔子样窜来窜去,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做他该做的事。

    “……昨天你到底跟娜里亚说了什么?”

    他鼓起勇气正面出击。

    伊斯眼都没抬:“你没听见?”

    事实上,他听见了。他们就站在他门外的走廊上,谁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还努力竖起了耳朵,只差溜到门边以便听得更清楚一点……但他没听见伊斯低声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娜里亚就像有鬼追在她身后一样跑掉了,昨天晚上到今天一整个上午,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避着他,还时不时地两眼发直神情恍惚,像是有什么心事,偶尔目光相接,她也总是迅速移开视线,看起来好像有点……心虚?

    他挠破了头也想不明白,内心却又有种隐约的,想也不敢多想的期盼。

    但伊斯显然不打算告诉他。

    “……所以你昨天到底为什么生气?”安静一小会儿之后,埃德不死心地采取了迂回的战术。

    伊斯斜了他一眼,那要笑不笑的样子让他心里发毛。

    “让我揍一顿我就告诉你。”他说。

    “……啊?”埃德呆呆地回应。

    瞪着那张傻乎乎的脸,伊斯几乎想把面前厚重的亡灵书整个儿砸在他头上,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魔法效果想起娜里亚微微泛红的脸颊,又咬牙忍了下去。

    他告诉过艾伦他会永远是她的弟弟……他也只能如此。

    “要不,”埃德想了想,下定决心,“你下手轻一点?”

    蠢得下不了手。

    怒火像升起时一般迅速地熄灭,留下一点无可奈何的黑烟。伊斯重重地合上亡灵书,觉得他就根本不该在这里自找罪受。

    “我要回远志谷。”他说。

    “……为什么?!”埃德跳起来,“我什么也不问啦!”

    但想想又忍不出委屈地低声补了一句:“是你自己说的我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秘密……”

    “那你干嘛不去问娜里亚?”伊斯冷笑,“而且,我可不像你,脑子里一次只能塞进一件事我回远志谷只是为了问白鸦一些事。”

    他随手抓起一张画满符号的纸:“这个,她绝对知道点什么。甚至关于**师塔,她也可能比我们了解许多。而且……”

    而且,如果他愿意问,她什么也不会隐瞒。而她的戏弄……其实也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哦……”埃德讪讪地坐下,仍然不怎么放心,“要不,我可以跟你一起传送回去……”

    “我有翅膀。”伊斯硬邦邦地回答。

    即使以龙的速度,用双翼从南到北飞过几乎整个大陆也是需要一点时间的但埃德不敢再多说。

    白色巨龙冲向天空,消失在低低的灰白云层之上。埃德收回视线时,娜里亚风一般冲进了庭院。

    “他去哪儿?”她问,恼怒又慌张。

    “回远志谷问白鸦一些事。”埃德安慰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哦。”娜里亚回答,不自觉地扭开脸,盯着院子水池边尚未开败的金鱼草。

    气氛古怪地尴尬起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埃德绞尽脑汁,还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话题,疾风扑面而来,冰龙轰一声像一块巨大的冰一样砸回了庭院。

    埃德眨眨眼这么快?

    “**师塔,”冰龙低沉的、充满威严的声音带着某种不易察觉的刻意,“那地方不太对劲。”

    “嘿!”

    伯特伦匆匆跑了过来,左右看看,疑惑于那凝重得怪异的气氛,“……你们都知道了吗?”

    埃德清了清嗓子。

    “什么事?”他问。

    “**师塔封闭了所有的门,不能出也不能入,连平常送菜的人都进不去。”伯特伦回答,“虽然听说以前也曾经毫无预兆地封闭过,但这种时候……总觉得有鬼呢。”

    埃德沉默片刻,跑回房间拿出了永恒之杖。沿着走廊向外走出几步,又偷偷地看了冰龙一样。

    “……上来。”冰龙闷闷地开口。

    埃德立刻扑了过去,快手快脚轻车熟路地爬上它的脖子坐好。

    伯特伦不无羡慕地挠挠胡子,娜里亚抿住双唇,忍下一丝笑意。

    细长的龙尾卷过来,绕在她腰间,把她也举上了龙棘间最平滑的位置。埃德扭头看她一眼,咧着嘴笑,仿佛他们根本不是要去做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一块儿出去悠闲地兜个风。

    娜里亚不禁回以微笑,没有把那一刻的迟疑说出口。

    她不想他们因为她的安全而有太多的顾虑……可她也从来不喜欢像艾伦希望的那样,做那个在他们身后默默等待的人。

    尽管等待也是一种守护,她仍愿能与他们一起飞翔。

    飞掠而过的巨龙在街道上引起一片慌乱。尼奥人毕竟不像斯顿布奇的居民那样习惯有条龙在他们头顶上飞来飞去,但无论是出于恐惧还是其他,至少没人傻到攻击它。

    **师塔在冰龙急速的飞行中倏忽便在眼前。宏伟的高塔一如既往,高塔上的天空也没有什么诡异的黑雾盘旋,平静得有些怪异。当冰龙低低地盘旋过两圈,埃德便发现了那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它不在这里?”他惊讶地开口。

    冰龙的双翼分明扫过了塔尖……却像是直接从塔里穿了过去。那让他想起他曾在悲泣森林里看到过的安克兰城,然而它们相似,却并不相同。

    那时的安克兰不过是残留在时光里的影子,此刻的**师塔却明明应该存在于此地。

    “它存在与两个空间之间。”冰龙飞得更低,从匆忙奔跑在地面上的法师们的神情看来,他们也是能看见它的,“就像还没有来得及完全传送到另一个地方……它哪里都在,又哪里都不在。”

    “所以……他们是想把**师塔整个儿搬去别的地方?”娜里亚不解地问,“他们到底想干嘛?”

    站在至高塔的图书馆窗边,看着塔下慌乱得像失去了方向的蚂蚁到处乱转的法师,斯托贝尔也很想吼出这个问题。

    “啊……你来得正好。”

    在他身后,维罗纳大师低哑的声音在他听来颇有点兴灾乐祸的感觉,“我还在想他们到底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呢。”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此方与彼方(下)

    “……所以您什么都知道?”斯托贝尔问道,已经顾不得语气是否足够恭敬。

    “或许。”老法师狡猾地回答,“也不过是些猜测而已。毕竟,我这样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连一个可靠的弟子都没有,更别提什么像蜘蛛或蟑螂一样无处不在的耳目……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那懒洋洋的语气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自嘲。斯托贝尔回头看一眼老法师干瘦的身影,堵在胸口的那一团闷气意外地消散开来。

    他还记得自己刚进**师塔的时候,维罗纳看起来还是个颇为强壮的中年法师,傲慢,固执,嘴毒,即使对着塑石者桑托也不会收敛多少,却也有着旺盛的精力,行事利落,连走路都比别人快几分……桑托曾经说过,这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法师其实很适合做老师,他或许过于严格,却是认真而无所保留的。

    然而如今,身为至高塔的主人,维罗纳身边不是没有弟子……只是多半更像是仆人。

    他曾经的热情,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化为了灰烬,似乎连一丝温度都没有留下。

    斯托贝尔放弃了从他口中得到确定的答案即便是在这位老法师还怀有为人师者的热情的时候,也极少直接给人答案。

    他转头向外看去。巨大的落地窗外,整个**师塔似乎与他一早进入这里时一样,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水雾,远处的尼奥城更是迷蒙难辨,然而抬起头,头顶的天空却不是随时会飘下细雨的阴云密布,而是一片漆黑,仿佛无星无月的夜幕,只偶尔掠过一阵微光,像是被疾风吹拂的云雾,瞬间便消失无踪。

    可现在分明还不到正午。

    “**师塔……”他开口,“被转入了另一个空间?”

    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否定了自己:“不,我们是在两个空间的夹缝里?”

    “桑托告诉过你什么吧?”维罗纳倒并不怎么意外,“关于这个地方的秘密……即使你还没有成为任何一座塔的主人。”

    斯托贝尔点了点头。

    “如果有必要,**师塔能够自成一个世界,并脱离这个世界而存在。”他说,“在别无选择的时候……在这个世界面临无可避免的灭顶之灾的时候,那可以让塔中的人逃离随之毁灭的命运,而有机会让我们的种族,和我们所掌握的知识得以传承下去那一天或许真的会降临,但绝对不是今天。”

    今天,那藏于塔下的法阵突然启动,显然不是为了避难。

    老法师总算多了一点兴致至少他不至于对牛弹琴。

    “虽然这并不是你擅长的领域,但桑托应该也告诉过你……”他随手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圈,泛着白光的痕迹停留在半空,亮得几乎有些刺眼。

    维罗纳眯起眼,低低地笑了一声,含糊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下一笔画出的另一个更小的圈,光芒便柔和了许多。

    “当我们身处原本的世界……我们事实上也处于某种保护,或某种规则之下。”他说,“而当我们脱离……”

    他把那个套在大圈里的小圈拖出来,“我们事实上更接近魔法的本源更接近所有的力量的本源,那是诸神诞生与消亡之地,永恒而无尽的虚无之海。失去了保护,谁也不知道我们何时会被吞噬,但在被吞噬之前,我们所有的魔法会以更强大的形式显现,甚至或许足以让我们逃脱被吞噬的可能……然而危险在于,以我们被赋予的这脆弱的血肉之躯,以我们必须有所依托才能存在的灵魂,是否真的控制这样的力量而不至于崩溃……但你难道不会想试试吗?那被更纯粹的、超越一切的力量所包围的感觉?”

    斯托贝尔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如果您是想说,这就是他们的目的……我不觉得图姆斯大人是愿意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冒这种险,只为‘试试’的人。尤其是,如果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能控制的力量,对他而言根本就没有多大意义他更享受的是因为拥有力量而获得的权力。所以……他有办法把虚无之海的力量偷回去?”

    维罗纳笑了起来,虽然那声音更像是在艰难地抽气:“‘偷’……这个词用得真不错,你一定得说给图姆斯听听,我很想看看他那时的脸色。”

    斯托贝尔只好配合地扯扯嘴角。

    “我曾经觉得你很无趣,斯托贝尔……而且也没有多少天赋可言。”老法师抚着胸口缓缓坐下,直言不讳,“你甚至根本就不怎么像个法师,你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但你也以你的方式掌握着某些真理。”

    “……我看人很准。”斯托贝尔代他总结,对这种绕来绕去犹如捉迷藏一般的说话方式头痛不已,“所以,我猜对了?”

    “算是吧。”老法师像是笑累了,松弛下来的皱纹更显疲惫,“但‘有办法’的不是他,更不是缩在自己的地盘里,连出头都不敢的那几位……而是那三个建起这个地方的人。更准确地说,是我的老师,银杖哈罗德。”

    斯托贝尔沉默不语。

    他敬畏自己的老师犹如敬畏神明,但银杖哈罗德的确是另一个传奇。塑石者桑托谨慎,睿智,宽容,哈罗德则更符合如今大多数人心目中“**师”的形象,大胆得近乎疯狂,热衷于尝试任何一种可能,而很少考虑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不,事实上他或许是考虑过的,因为他始终站在危险的边缘上试探,却从来没有真正地失控。

    “他们在数十年前就已经发现许多人如今才察觉的困局。”维罗纳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曾经以为取之不尽的魔法之源,就像一条渐渐干枯的河流……于是塑石者设下了一个法阵,在**师塔的范围之内,我们所使用的力量事实上被存储了起来,就像用巨大的水池接下了从天而降的雨水,再小心地藏好,不允许它再回到源头。他所想的不过是为法师们争取更长的时间,让我们能够找到真正解决问题的方法,但哈罗德……他认为那并不足够。”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旧事(上)

    **师塔的整体是个不甚规整的圆形,东南西北四塔各据一方,至高塔看似居于正中,事实上,从北塔到南塔,从东塔到西塔各拉出一条线,真正交叉的中心,是至高塔前方的大图书馆。

    混乱并未波及此处。即使有许多人在不安中涌到了这里,也都保持着安静,只用相互交换的眼神代替窃窃私语。守护图书馆的法师源自早逝的行者塔奇曼,在如今的**师塔中另成一系。他们不参与任何纷争,只是沉默而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任何人不得在图书馆内喧哗,争斗,甚至连饮食都必须在规定的位置,损毁书籍是比伤人更不可饶恕的罪行。

    没有人会试图挑战他们的权威,即便是五座高塔的主人。因为这里不仅代表着**师塔最初创立时的宗旨,亦是三位创建者的长眠之地。

    他们朴素的石棺就并列在图书馆的一角。方形的石厅不设大门,任何能被允许进入图书馆的人,都可以随时到这里,向三位伟大的开创者献上自己的敬意。

    斯托贝尔路过时如平常一样恭敬地向着石棺躬身行礼,向一旁避开的法师们目光灼灼,却也没有谁敢跑出来抓住他问他是否知道点儿什么。

    他在这塔中势单力薄。塑石者的另一位弟子,西塔之主拉斯洛卡马克跟他并不亲近,他也从来不明白那个几乎是被桑托养大的老法师到底在想些什么。

    或许算不上背叛……卡马克所追求和在意的东西,似乎与他的老师并不相同。

    但这一刻,在这里……在桑托黑曜石雕刻的石棺之前,作为他最小的弟子,斯托贝尔能深刻地感觉到,那短短几年的教诲,似乎如今仍在给他某种庇护。

    当他目不斜视地离开时有人按捺不住地跟在了他身后。但随之,地面震动起来。

    低低的惊呼声响起,玻璃窗哗啦作响。整座建筑都在震动,突兀而短暂,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却确确实实地带来了更加强烈的不安在法师们看来,这里本该是绝对安全的……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

    斯托贝尔加快了脚步。维罗纳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袖手旁观,他却做不到。

    图书馆里存放着三位**师的手稿,一部分被誊抄出来,可供所有人借阅,一部分则只有摆脱了“见习”两个字的法师才有权阅读,一些更隐秘的东西被藏于密室,或藏在五塔的主人各自的图书室里。在维罗纳讳莫如深,不肯再透露更多的时候,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来这里寻找一些线索。

    他有明确的目标。

    小时候桑托曾经带着他一起整理这些手稿,那时哈罗德也已经去世,三位**师里只剩了塑石者一个。原本就不多话的老人越发沉默寡言,时常投向远方的视线,所看的似乎已不是这个世界的风景。

    只有在整理手稿时他的话会多一些。他会告诉斯托贝尔一些遥远的故事……一些当他和他的朋友们都还年轻时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多半是塔奇曼,那个热情洋溢的法师仿佛有着无限的精力和无数的奇思妙想……也因此总是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

    桑托会默默地为朋友收拾残局,哈罗德则要再加上更多的冷嘲热讽。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能容忍各自的不同之处,只有一次,塔奇曼和哈罗德的争执激烈到彼此的关系几乎破裂……而在那之后不久,塔奇曼便为了救一队愚蠢的冒险者死于西南荒漠,哈罗德的脾气也从此变得更糟。

    桑托黯然的神情让斯托贝尔不敢多问。但最后,老人自己告诉了他。

    “他们的争执是为了一个女孩儿。”他说。

    “……他们都喜欢他吗?”半大不小的斯托贝尔自以为是地猜测。

    桑托摇了摇头。

    “那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儿。”他说,“她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但自己并不知道……也无法控制。”

    他们遇到她的时候她还很小,和自己的哥哥一起在野外玩耍,不知为何突然生起气来,尖声大叫。周围的草木如被疾风瞬间摧折,她的哥哥们捂着耳朵七窍流血地倒下,连从半空飞过的鸟儿都一头栽到地上。

    女孩儿自己也晕了过去。而目睹这一切的塔奇曼和桑托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他们迅速找来熟悉的牧师,治愈了受伤的孩子们。然后,哈罗德抹去了他们的记忆。

    “他们还太小。”桑托说,“塔奇曼觉得他们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这些。”

    他们甚至想办法封住了那个小女孩儿的力量。桑托对此并无异议,之后才得知此事的哈罗德却有不同的想法。只不过,那时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会轮流去看看那个女孩儿。如果她的力量再也无法被压制,他们便把她带回正在修建中的**师塔。无论如何,他们至少不会把她当成怪物般惧怕和排斥。

    但哈罗德根本没有“压制”相反,他解开了禁制。

    他做得很小心,甚至暗中引导那个女孩儿熟悉自己的力量,慢慢地控制它。但当塔奇曼和桑托知道这一切时,那个女孩儿已经在自己的婚礼上因为新郎的花心而失控,她突然爆发的力量让美好的婚宴变成了一场可怕的灾难。

    塔奇曼质问哈罗德的时候,后者承认自己不够谨慎,但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

    “她天生如此。”他说,“一味压抑只会让她的力量在爆发时更加猛烈而不可收拾。”

    “你就指望着她爆发的那一刻吧?!”塔奇曼怒吼,“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把她弄进你的实验室,看看她‘天生’的力量到底如何运转吗?告诉我,离你把某个活生生的人剖开又还有多久?!”

    连只是听故事的斯托贝尔都瞬间冒出了一身冷汗那是极其可怕的指责。

    “……他会吗?”他小声问。

    桑托摇了摇头:“哈罗德不是没有底线的人。”

    但斯托贝尔觉得……他似乎也并不是那么肯定。

    .

第一千零五十章 旧事(下)

    斯托贝尔一向认为自己是个非常幸运的家伙。

    生而富有,无需为生计奔波。对魔法有了兴趣的时候,又能成为伟大的塑石者的弟子时至今日他仍不明白,当时桑托到底是看中了他什么。

    在许多法师喜欢把枯燥的理论和复杂的技巧一股脑地塞给可怜的弟子们,让他们自行领会的时候,塑石者桑托对斯托贝尔讲得最多的,却是各种各样的故事那或多或少是因为当时的斯托贝尔还实在太小。

    彼时尚未察觉,但当斯托贝尔年龄渐长,便逐渐意识到,那些“故事”里其实隐藏了太多的东西,甚至连桑托对他讲述这些故事的方式,都足以让他终身受益。

    与外界所传说的,经常说出些警言警句,犹如圣人般的法师形象不同,桑托其实很少评价某件事,而更倾向于让斯托贝尔做出自己的判断,至于那判断到底是对是错,他通常会用另一个故事来让斯托贝尔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

    “这世上或许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他这样告诉过斯托贝尔。

    但对塔奇曼和哈罗德之间的那场争执,他事实上已经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只是没有塔奇曼那么激烈。

    “哈罗德,他并非贪婪或自私之人,他只是太过执着于某些东西。”那时,已经衰老将死的法师声音低沉,带着一点隐隐的悲伤,“执着令人坚定,令人强大……却也会令人盲目。”

    塔奇曼意外的死亡让“那个女孩儿”成为哈罗德心中的一根刺。他甚至表现得像是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但当桑托开始整理逝去的朋友们的手稿,却发现他或许放弃了那个女孩儿,却并未放弃他的研究。

    “那个女孩儿的力量……与我们法师,甚至自称神选者的牧师都并不相同,不需要虔诚的信仰,也不需要长久的努力。她生而有之,就像身为魔法生物的巨龙。”桑托说,“很久之前,像她那样的人被精灵们称为‘私语者’,有一段时间,他们甚至被当成恶魔的使者而遭到各种迫害,以至于如今已所剩无几,踪迹难寻……”

    法师们总是把天赋挂在嘴边,但那所谓的天赋不过是学习和领悟的能力,与那个女孩儿的“天赋”截然不同。

    当哈罗德发现,那天生存在的力量无论到底来自何处,都似乎与血脉相连,自成一体,可以被压制,却永远不会消失,也不会被夺走时,他在手稿中留下了被牧师们看到会怒斥为“不敬”的句子。

    “就像某种意义上的神明。”他写到,“或许我们所谓的神,也不过是这样的存在只是更为强大。或许,如果诸神不曾眷顾这个世界,巨龙是否也有可能被称之为神?”

    “他竭力想找到一种方法……”桑托垂下双眼,摩挲一份着刚刚拂去灰尘的手稿,手背上皱巴巴的皮肤就像指尖下陈旧的纸张般干燥发黄,“他试图能让每个人都能像私语者……像龙那样,不需要再借助于任何外力就能够施法……他觉得那样便能彻底解决我们或将面临的困境。”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沉默了很久,直到斯托贝尔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成功了吗?”

    桑托抬头看他。

    “听起来你很希望他能成功?”他问。

    他的神情依然温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斯托贝尔却近乎本能地因为他的问题而开始反思。

    他的确下意识地觉得那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如果连他这样不怎么聪明的人,也能生来就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永远不会失去……这实在是令人心动。为此,他甚至没怎么留意到桑托的最后一句话。

    但他到底听到了。

    “……我们会面临怎样的困境?”最后他选择反问。

    桑托微微地笑了起来,扔给他另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魔法……无论是牧师还是法师都不复存在,你觉得会怎样?”

    这一次,斯托贝尔考虑了很久,作为一个商人的儿子,即使满怀对魔法的热情,也还是诚实地回答:“也……不会怎样,人们总还是能活下去的。虽然十分可惜……魔法那么神奇。”

    “是的。”桑托低声叹息,“神奇……为了留住这样的‘神奇’,我们能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终究没有给出答案。

    但这场对话让斯托贝尔印象深刻,即使是几十年后的现在,也能因为维罗纳说起哈罗德设下的法阵时提及那基于他对“私语者”的研究而迅速回想起来。

    他记得桑托把哈罗德留下的手稿分成了三份,一份誊抄后可以随意出借,一份藏于琥珀厅,一份交由维罗纳收藏。最后那一份他自然无缘得见,琥珀厅的那一份,他却是有权查阅的。

    他不知道他能从其中找到什么。因为感觉到桑托事实上并不赞同哈罗德的主张,无论是在桑托去世之前还是去世之后,他都没有再去翻看那些手稿他要学的东西已经够多。

    此刻,他却衷心希望自己曾对此有所研究。

    琥珀厅的藏书不能借出。坐在像平常一样空旷的椭圆形石厅里飞快地翻阅那一堆手稿时,斯托贝尔不止一次地感觉到管理者带着责备与不满的眼神,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知道这些手稿是脆弱的,但他越来越无法控制内心的焦躁。一无所知的学徒和低阶法师们几乎挤满了外面的大厅,即使保持着安静,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压力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至少,都不是他们应该承担的。

    而图姆斯并没有给他们选择的余地他大概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一点。

    或者,他们的存在是他所需要的?……不,维罗纳或许性情乖僻,却也不可能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在管理者刻意加重的咳嗽声里松开手,让那张差点被他捏破的纸落回桌面,搓揉着手指,让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他竟无比希望埃德能在这里。那个花一晚的时间就能从厚厚的亡灵书里找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的年轻人,应该也能比他更快地找出点什么……

    视线的边缘有光芒闪烁。他猛地扭头,看见窗外巨大的白色翅膀,如浪尖上的风帆般一掠而过。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烟与镜(上)

    冰龙只低飞了一小会儿便迅速拉高,恼怒于自己的粗心。

    **师塔没有城堡般的高墙围绕,所谓的“门”也不过是相对而立的雕像,伯特伦所说的“封闭了所有的门”,只不过是在金急雨树篱和雕像之间升起了红色的微光那代表着禁止出入。

    即使**师塔事实上已经不在原地,在封闭时张开的魔法屏障却还是存在的。与远志谷外的屏障相似,那是某种精神攻击。冰龙几乎可以无视,埃德似乎也没什么感觉,娜里亚却明显地浑身僵硬,差一点就从它身上滑了下去。

    埃德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感觉到她的异样,冰龙才意识到它不过是为了欣赏那些法师们脸上丰富的表情而突然兴起的低飞,却很有可能让她受伤。

    心血来潮的那一刻,它根本没想到这个。

    油然而生的沮丧……和某些更复杂的情绪,让它没精打采地拍打着翅膀,不知不觉越飞越高。

    “……等等!”娜里亚开口叫道,语气平静得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们觉不觉得……它快要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冰龙低下头,地面上林立的尖塔果然模糊了许多。

    埃德所看到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因为在高空,整个**师塔一目了然。虽然建筑风格完全不同,但外围树篱勾勒出的轮廓,东南西北四塔和至高塔之间的角度……看起来都十分眼熟。

    如果把树篱换成高高的石墙,把直刺天空的四座尖塔换成更矮一些的塔楼,把至高塔换成三重塔……那分明就是洛克堡。

    斯顿布奇和洛克堡的地图他已经看过太多次,闭上眼都能勾画出准确的线条。**师塔的地图他其实也是看过的……只是每一次看到的都不尽相同,连精灵手中的地图都与他现在看到的并不一样法师们显然用了某些方法来隐藏它真实的面目。

    在洛克堡,将四座塔楼相连,交叉的中心不是三重塔,而是石榴厅。而在这里……

    他虚虚地比划了一下,目光停留在至高塔前的大图书馆上。

    石榴厅的地底藏着那个祭坛,祭坛之下是法师国王道伦空无一物的黑曜石棺……这里呢?

    “我得下去。”他说。

    趁着**师塔还没有完全消失,他也许能找到点那些法师不会允许他接近的东西。而现在,即使他们想要阻止……他们就像两片相互交叠的影子,根本无法对彼此做出任何事。

    至于以后法师们会不会找他的麻烦……谁知道还有没有以后,也许**师塔从此就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了呢。

    “……这地方挺像洛克堡?”娜里亚也已经看了出来。

    “道伦博弗德也是塑石者桑托的弟子。”埃德告诉她,“据说还是第一个……最初的洛克堡是个方形的堡垒,是道伦把它改造了现在的样子,除了三重塔没有变,四方的塔楼和主堡的位置都有改动。那时**师塔正开始修建……”

    到现在,也说不清是谁仿造了谁。毕竟,帮助修建洛克堡的,并不止桑托一个法师。

    想起似乎永远被某种黑暗阴沉的气氛所笼罩的洛克堡,再想起斯托贝尔带他进入**师塔时那杂乱却充满生机的画面……埃德觉得它们本质上或许并不相同。

    在他低着头发呆的时候,冰龙长长的尾巴甩过来,优雅地卷起他……然后毫不犹豫地扔了下去。

    “……你干什么呀?!”

    娜里亚呆了好一会儿才叫出声来。

    “他不是要下去嘛?”冰龙闷闷地回答。

    娜里亚黑着脸用力猛拽它脖子上的棘刺。也许这对它来说就跟拔根头发差不多……但她也没别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如果到现在他都还会摔死自己,还不如早点死了干脆呢!”冰龙僵着脖子不高兴地低吼。

    “闭嘴!”娜里亚吼得比它更大声,“不许说那个词!”

    她当然知道埃德摔不死。在她心惊胆战地往下看的时候,埃德已经停留在了半空,甚至向她挥了挥手才慢悠悠地往下飘……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该被伊斯这样往下扔呀!

    “我们……得好好谈谈。”

    努力冷静下来之后,她挫败地开口。

    尽管有些问题对她而言几乎比拯救整个世界还要困难……也总是得面对的。

    被突然扔下去的埃德倒是意外地心平气和。

    他习惯了伊斯的坏脾气,再说他也明白它为什么不肯送他回到地面既然是为了娜里亚,当然可以原谅。

    风在他脚下,托起他像托起一片云。那感觉十分奇妙,但他没有时间慢慢体会。

    落到地面时他有片刻的不适。大图书馆外聚集许多法师,多半都还十分年轻,即使已经模糊得像风一吹就会散开的烟雾,他们过于热烈的视线也还是让他有点无法消受惊讶、好奇、羡慕、敬畏、猜疑、敌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放在银质的大餐盘里烤得喷香的乳猪,又或是一只从半空里摔下来,摔进了一群猴子里的傻鸟。

    有人分开人群挤了出来,埃德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是斯托贝尔。

    他能看见法师稍显激动的神情和他动得飞快的双唇,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们对着彼此比手画脚了一番,终于找到了最简单的沟通方式笔和纸。

    感谢诸神,这东西大半的牧师和法师都会随身携带。

    如埃德所料,守卫图书馆的法师并不欢迎他的进入……但他们无可奈何。

    硬着头皮直接从他们的身影里穿过去的时候,埃德觉得他们就像鬼魂从法师们的神情判断,他们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有点担心斯托贝尔之后的处境,但法师自己却似乎并不在意他有更需要担心的东西。

    “我有一些线索,眼下的情况或许与‘私语者’有关。”

    “这里有地下室吗?”

    他们对着彼此举起的纸看了一眼,那字迹淡得像是被水晕开。

    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以我所知,没有。”

    斯托贝尔回答。

    .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烟与镜(下)

    就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斯托贝尔的身影已经变得更加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更加模糊,仿佛晨曦中的薄雾,正迅速消散。

    埃德飞快地在纸上画下简单的图案,一边写上洛克堡,一边写上**师塔,在洛克堡中心重重地标出祭坛,又在**师塔的中心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他抬头,欣慰地看见斯托贝尔若有所思的眼神……可那或许只是他的错觉,因为斯托贝尔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但在消失之前,他向埃德点了点头,似乎是明白了些什么。

    只一眨眼,**师塔终于彻底不见连同其中所有的人。埃德呆呆地站在一片空地之上,茫然四顾,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染上墨迹的手指,忍不住苦笑。

    他衷心希望他给斯托贝尔的提醒是有用的,短暂的时间里,他也只能想到那个。但转念一想,斯托贝尔应该比他更早知道这两个地方的相似之处……毕竟洛克堡的地图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现在,无论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他都已经无能为力……一切只能靠斯托贝尔自己。

    他也许该对他说一声“祝你好运”的。

    斯托贝尔盯着埃德消失的地方。他当然知道洛克堡与**师塔的相似之处他对那座城堡的了解或许胜过任何人,但对**师塔……他或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了解。

    灰蓝色的袍子出现在视线之中。法师抬起头,看见费尔南隐忍着怒气的面孔。他们关系不坏,但作为图书馆的管理者,弗尔南有权为斯托贝尔这样明目张胆地破坏规定而愤怒。

    “……我接受任何惩罚。”斯托贝尔开口道,“但不是现在。”

    费尔南沉默片刻,对身后的法师挥了挥手。

    “你最好记得这句话。”他说。

    斯托贝尔笑了笑:“就算我不记得,你也不会忘吧?”

    弗尔南哼了一声,眼里居然也泛出点笑意。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他并不参与**师塔内的权力之争他对自己的位置十分满意。但那并不意味着被这样莫名其妙地转入另一个空间,他也能毫不在意。

    没人喜欢一无所知地面对这样的无妄之灾,而且那些造成眼下这种情况的家伙,显然也毫不在意他的感受……他实在受够了这种目中无人的狂妄。

    “你比我更了解这里。”斯托贝尔斟酌着开口,“如果从四塔之间拉出两条交叉的线……中心会落在图书馆的什么地方。”

    弗尔南有些疑惑:“……那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吗?”

    斯托贝尔苦笑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没能看见真正重要的东西。

    图书馆大厅的中心有一片圆形的区域,微微下沉,像是一片室内的广场,在这片区域之外,无数书架整整齐齐地延伸出去,仿佛从旭日之中射出的光线,而在这片区域的正中,不高的石台上,半悬着一颗巨大的水晶球。

    那并不是纯粹的装饰物。白天它会吸收从顶部的天窗泻下的阳光,夜晚它则会像另一轮太阳般缓缓升起,将明亮而柔和的光芒洒在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对普通人而言犹如奇迹……但这其实是个十分简单的法术。

    这东西是用来照明的它的用处如此明显,以至于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如此认为,不自觉地忽视了许多东西。

    而此刻,看着投在水晶球上的自己的影子,斯托贝尔为他的愚蠢而惭愧不已。

    “可别告诉我你想砸了它。”弗尔南警惕地说。

    如果真那么简单就好了。

    斯托贝尔眯起眼,仔细观察着这个他事实上从未认真看过的水晶球。此刻还是白天,即使他们头顶的天空已经一片黑暗,水晶球亦并未升起。

    它安静地半悬在这里,看起来甚至有点发灰,仿佛有淡淡的烟雾弥漫其中,远不像平常那样清澈透明……话说回来,它平常真的“清澈透明”吗?斯托贝尔根本记不起来,而费尔南也并不比他好多少。

    短暂的尴尬之后,弗尔南派人找来了一个瘦瘦的小实习法师。

    “他平常负责清洁这个区域,包括这颗水晶球。”他说。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个不起眼的小法师大概还真能比他们更快发现。

    实习法师有些紧张,但还算冷静,在两位他平常只能迅速躬身行礼,连说句话的可能都没有的**师的注视之下,他只犹豫片刻,便指出了他所看到的不同。

    “这个水晶球,”他说,“之前是不可能从它的表面看到自己的影子的。”

    它会吸收和放射光线……却并不会反射。

    “镜子……”斯托贝尔喃喃。

    他与费尔南对视一眼,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某种可能。

    “……很好,”弗尔南说,“至少不用真的砸了它了。”

    他看起来是真心为此而庆幸,斯托贝尔不禁摇头失笑。

    “要一起来吗?”他问。

    弗尔南回头看了看周围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愿离得太远,挤挤挨挨围成一个圈探头探脑的法师们,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最好还是看着这群小鸡崽儿。”他说,“如果你需要帮手……有人比我更合适。”

    无限的空间与时间里存在着无数个世界,或大或小,或上一刻才刚刚诞生,或下一刻便将毁灭。能自由穿越于其中的存在少之又少,而此刻,某个悄无声息地出现的世界,尚未曾被发现。

    它实在太小,小得就像海浪涌上沙滩时,留在砂砾间的细沫,脆弱又不起眼,转瞬便会消失。

    但对身处其中的人而言,它已经宏大得令人震撼……甚至生出难言的畏惧。

    斯托贝尔无意识地握紧了手杖,尚不敢踏出一步。脚下的地面平滑如镜,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却又像微风拂过的水面,不时漾开一圈圈涟漪。金色的光芒闪烁其中,如洒落在清晨湖面上的阳光。

    是水啊……

    他想,不知为何,并不觉得意外。

    .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逝者之言(上)

    抬头所见的天空如黑色的丝绒,缀满无数星辰,璀璨的星河横过头顶,与水中倒影相连,星光流动,辉煌灿烂,摄人心魄。

    斯托贝尔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有短暂的一刻,几乎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

    在原本的世界里,根本看不到这样的星空。

    尼奥城就在海边,他无数次地看到过落日沉入大海,漫天繁星荡漾在黑色的海面。他以为那已经足够壮观……可现在想起来,那个世界的星空就像贵族花园里刻意修饰过的花朵,错落有致,美丽中带着几分矜持,此刻所见的星空却是春日繁花怒放的荒野,杂乱无章……亦如生命本身般狂野而自由。

    如果这才是真实,或许他不该阻止。

    有一瞬间他脑子里掠过这样的念头,随即又对自己微微摇头。错误的方式不会带来正确的结果,何况人类存在不过数千年,连对自己身处的世界都所知甚少,一旦暴露在更残酷的规则之下,面临的或许只有毁灭。

    不过……他也未必能阻止什么。毕竟到现在为止,他还根本没什么头绪。

    他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更仔细地观察脚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渐渐发现其中的规律。从出现到消失,那些一圈圈散开的涟漪遵循着某种固定的节奏。它们的边缘彼此相接却永不交错,让他想起几年前一个远航归来的朋友送给他女儿的礼物。

    那是一只金属制的小鸟,虽不能飞行也不能唱歌,却能扑扇着翅膀跳来跳去,动作不算灵活,却也笨拙有趣。更奇妙的是,那并非魔法他好奇地拆开看过,小鸟体内有精巧的齿轮彼此契合,一个带动另一个,一旦上紧了发条,就能不知疲倦地扑腾上好一阵儿。

    那时他就想过,这其实与法师们平常使用的,较为复杂的法阵颇有相通之处……那是另一种魔法,甚至更容易被掌握。

    他拉回自己飘远的思绪,定了定神,随着脚下的涟漪走向所有波动的起始之处……或终结之处。

    在他身后,弗尔南交给他的两个法师,一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一个沉默地留在原地。

    斯托贝尔无法判断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它看起来仿佛无边无际……但事实上,它又不过存在于一个水晶球之中。

    天与地是一样的……整个世界是一个圆。站立不动时还没有太强烈的感觉,没走多远他便隐隐有些头晕目眩,却也只能咬牙走下去。

    他甚至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当他停下来的时候,并不是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正确的位置,倒是十分怀疑自己正在晕头晕脑地转圈。

    但有薄薄的雾气在他眼前升起。

    他眨了眨眼以确定那不是自己眼花薄雾之中,一个白发披肩的少女的影子,渐渐清晰。

    在片刻的震惊之后,他恭敬地躬身行礼:“……圣者大人。”

    他小时候见过她她是桑托的朋友,虽然那时她已经是个身材微胖,笑容慈祥的老人,但这世上再没有谁,会是这样的白发蓝眼。

    “欢迎。”向四周飘散开来的声音袅袅如山谷中的回声,有着令人意外的活泼,“不管你是谁,能来到这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命运的安排’?虽然我并不怎么相信命运,世上的种种巧合也还是挺有趣的。即便是意外,你能出现在这儿,总有什么原因。”

    斯托贝尔惊讶地抬头。

    “我跟桑托一起创造了这个地方,”费利西蒂眼中带笑,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站在这里跟你嗦嗦的本该是他,可他太害羞了。”

    斯托贝尔的神情有些僵硬。但他很快想起来,如果传说没错,费利西蒂的年纪比桑托还要大上许多……那个温和睿智的老法师,在她眼里大概也只是个孩子。

    “好吧,说实话,桑托觉得如果能有人来到这里,该知道的事总该都知道了,但我呢,觉得多少得给你们留下点提示,谁知道我们死后这个世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么,如你所见,这个世界自成一体。它并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之中,却是**师塔真正的中心……”

    费利西蒂的语速有些快,斯托贝尔只能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明白过来,他眼前不过是一个残留的影子,并没有自己的意识。她并不能看见他无论来到这里的是谁,她都会出现,带着同样的表情,说出同样的话。

    “如果你是个法师……当然,你必然得是个法师才能进入这里。也许你们现在已经有所察觉,魔法之源……你们的魔法之源即将枯竭,可是,瞧,‘魔法’并不会消失……”

    “魔法不会消失。”

    维罗纳伸手抚过那行字。银杖哈罗德的字迹就像他本人一样个性鲜明,每一笔都有种刀锋般的凌厉。但那种过于强悍的性格,事实上伤人亦伤己。作为哈罗德唯一的弟子,他并未享受过多少温情他所面对的从来都只有各种严苛的要求。

    可他依然是他所敬畏的老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哈罗德才是创建**师塔的三位法师之中最强大的那一个,塑石者桑托的名声更为卓著,纯粹是因为他活得最久。

    其实直到现在他也这么觉得。但他不得不承认,克尔曼桑托,并不是他曾经以为的那样虚伪又古板。

    他看得更远,想得更多。他并不是只会仰望星辰……他也会小心地看清脚下的路。

    二十多年前,桑托才在睡梦中逝去。所有人都以为他临终前陪伴他的一直是他疼爱的小弟子,尼克斯托贝尔……事实也的确如此。但最后一个跟他交谈过的人,却是维罗纳。

    直到现在老法师仍无法忘记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桑托突然出现时的震惊那个从来都强烈反对研究死灵法术的**师直接穿过他的书架,站在他的面前。

    他一眼就能看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只是个脱离了**的灵魂。

    “我还活着,但即将死去。”桑托平静地开口,“有些事,你需要知道。”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逝者之言(中)

    记忆是十分奇妙的东西,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会莫名地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维罗纳清楚地记得桑托所说的每一句话,同时也清楚地记得老法师那一身半旧的长袍,仿佛洗过许多次一般泛白的灰色,边缘磨损得起毛,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却柔软而舒适。

    桑托不曾在塔中穿过这样的长袍。他平常的服饰或许样式简单却绝对精致尽管那或许并不是他所喜欢的。作为**师塔三位创立者之中仅剩的那一个,他有足够的资格任性就算他喜欢光.着.身.子在大街上跑也没人能说他什么,说不定还能成为某种风尚……他却始终默默恪守着某些世俗的规则。

    那对维罗纳而言几乎是难以理解的。许多年后的现在,却多少明白了一些。

    老法师缩在一堆蓬松的靠枕之间,全然不理会塔下的混乱,亦无视了任何人的求见,饶有兴致地思索着三位创立者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导致的结果,直至火光从窗外映入房间。

    他趿着拖鞋,慢吞吞踱到窗边。

    并不是哪里起了火法师们终究比普通人冷静许多,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更不会有人胡乱施法。

    火光从天外而来。原本漆黑一片的天空,如今是诡异的火红,仿佛有火焰轰然撞击在透明的屏障之上,一次又一次,凶猛得似乎能听见野兽般的咆哮。

    整个**师塔都被笼罩在了火光里,不知何处,终于传来控制不住的惊叫。

    维罗纳摇着头,找到他的手杖走向传送阵,没走几步又退了回来,换掉了拖鞋,走向楼梯。

    这楼实在没必要建这么高的。

    不得不一步步走下去的时候,他略有些郁闷地想。

    手心下微凉的水晶球渐渐发烫,像烧红的铁球,图姆斯几乎能闻到被灼伤的皮肤发出的焦臭,却只能咬着牙不敢放手。从额头滑下的汗水落进了眼睛里,刺得眼球生痛,泛出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也只能努力睁大双眼,眨也不眨地瞪着眼前悬在半空的法阵。

    法阵间流动的光芒已经乱了节奏,但并未消失。法阵中心的符号依然黯淡,像未能升起的火,却仍隐约可见,亦未停止旋转,所以……还有一线希望。

    他相信到了这一刻,另外三塔也同样不敢放弃。坚持下去或许还有成功的可能,放弃却意味着彻底的毁灭。

    无论如何,他可没告诉过他们不会有任何风险。

    如果有维罗纳的帮忙,他们或许已经成功了。可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那个狡猾的老鬼只装听不懂,即使这法阵分明是他的老师留下的。

    然而事到如今,他总得做点什么了吧?他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师塔毁于一旦……连同他自己在内。

    想到这一点,他多少冷静了一些,甚至有点理直气壮的坦然。他的确有自己的打算,但这件事一旦成功,得益的是毕竟是整个**师塔,而非只有四塔的主人。

    短暂的分神。当法阵骤然明亮起来的时候他差一点发出欢呼……然后一颗心迅速地沉了下去。

    他记得法阵上的每一个符文,每一道线条从知道它的存在的那一刻起,他研究了它整整十年。可现在,仿佛带着血色的红光代替了阳光般的金色,扭曲的线条盘旋出另一种形状,整个法阵像是活了过来……用他们所赋予的生命,变成另一种他们无法控制的怪物。

    图姆斯依旧没有放手他根本已经动弹不得,僵硬的身体似乎已经变成了雕像……或傀儡。

    谁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谁能做到这一点?维罗纳吗?他想要什么?……

    席卷而来的、巨大的恐惧之中,他近乎绝望地想着,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火红色的天空压了下来,越来越低。至高塔最先消失在无形的火光之中,然后是高耸的四塔,无声无息,也没有一点烟雾。

    空气变得灼热,就像盛夏季节被阳光炙烤过的码头……可**师塔内本该四季如春。

    更多的人涌向大图书馆几乎所有人都集中在了这里,即使无法挤入馆内,也要尽量靠得更近一些。

    这个他们从最初满怀敬意到渐渐习以为常的地方,此刻在他们心目中,竟似乎是最安全的。

    弗尔南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着天空,怒火几乎比流动在头顶的火焰还要汹涌。身为法师,当然得有一点冒险的精神……但不是这样暗搓搓地拿别人的命去冒险!

    “张开防御。”他头也不回地吩咐。

    “……您确定我们现在可以施法?”他身后的法师难得地开口反问,显然也慌了神。

    他们根本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所以才一直默默地看着。

    弗尔南额头青筋直跳。一些人太过大胆,一些人又太过谨慎……这样的**师塔即使没有遇上今天这样的麻烦,也迟早要完。

    “不然等死吗?”他恼怒地反问,已经懒得再解释什么。斯托贝尔进入水晶球也使用了法术,不是也没什么事吗?当然,他也有可能已经死在了里面,或者压根儿就没能进去,而是消失在了不知什么地方……可他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片刻之后,泛着蓝光的屏障将整个大图书馆笼罩了起来,一直延伸到馆外的榕树林和至高塔底部。从建造之时,三位**师就将此处当成了**师塔最重要的位置。事实上,即使屏障破裂,大图书馆宏伟的石柱亦崩裂倒塌,所有人都死在这里……藏在这里的书籍也会被转移到更隐秘和安全的地方,直到某一天再次被发现。

    只不过,那五座高塔总是更引人注目。

    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弗尔南再次抬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火光中的高塔,不自觉地有点幸灾乐祸。也不知道它们是真的已经被摧毁,还是像被隐藏在阴云之中,只是看不见而已……他当然也没有兴趣去看个究竟。

    当然,如果能够平安度过这莫名其妙的危机更好……还是希望斯托贝尔能有足够的好运吧。

    .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逝者之言(下)

    烈火自天空降下,吞噬了璀璨的群星,亦在水面下翻腾,如将喷涌而出的岩浆。斯托贝尔恍惚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浪,然而空气其实依旧清凉,水面上渐次散开的涟漪不紧不慢地循着原本的节奏,就像费利西蒂轻快活泼的声音,没有一丝改变:

    “我们设想过许多可能,也做了许多尝试,这只是其中之一。如果你们已经有了更好的主意……或者我们所忧虑的问题事实上已经解决,那当然最好不过,但如果你们没有……”

    圣者大人……有点嗦。

    斯托贝尔默默地想着,急促的心跳却在这样的絮絮叨叨里渐渐平复。

    现在他愿意相信埃德告诉他的那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了。他听说过安克兰和那条古老的炎龙,也知道斯科特能以怎样可怕的方式操纵火焰。如果他所崇拜,或不得不侍奉的神明是一条曾经遭到欺骗与背叛,满怀愤怒的炎龙,许多问题便有了答案……但此刻他想得更多的,是图姆斯。

    图姆斯不是个傻瓜,否则不可能成为东塔之主。即便是能获得极大的利益,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不会动手。所以……他所求的到底是什么?他倚杖的又是什么?他所启动的,真的只是哈罗德所留下的法阵吗?

    埃克托卡罗,图姆斯派出去与黑帆打交道的法师,很可能是耐瑟斯的信徒那信仰是真是假,图姆斯知道吗?

    在**师塔中,信仰耐瑟斯的并不止卡罗一个。法师与牧师总爱互相讽刺,但谁也没说过法师不能信神,毕竟他们的力量同样来自神明……那么,图姆斯呢?不,他不大可能有什么虔诚的信仰,他所信的只有权势和力量。

    “我不知道你们如今所面对的是什么问题,所以也无法给你们明确的的答案……”

    费利西蒂的声音响在耳边,像连绵不绝的水声,并不会干扰他的思索。而且这到底已经是第二遍,就算他听得不怎么专心也无妨……

    “……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斯托贝尔蓦然抬头,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下意识地对图姆斯抱着各种各样的怀疑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总是算计着自己的家伙,尤其是在自己已经一再退让的时候……可是,操纵这一切的,真的就一定是图姆斯吗?

    以及,此刻最重要的,是找到答案,还是解决危机?

    无论操纵者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斯托贝尔都不觉得那对**师塔会是什么好事。哈罗德的想法太过狂妄,连他自己也知道,他所留下的法阵是走投无路时的拼死一搏……而他们根本就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

    他抬起头,漫天火焰下,他想起埃德飞快地画下的图案,想起那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又触目惊心的“祭坛”两个字。

    **师塔的中心并不是祭坛……但它是否有可能被当成祭坛?

    “大人……”

    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能沉默到现在的法师已经算得上沉稳,但火焰之下开始有闪电般的光芒掠过……那看起来更像是天空裂开的缝隙。

    斯托贝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得阻止这一切。

    当漫天烈焰低到触及图书馆外的屏障时,看起来倒是更像是雾,带着血与火的颜色,弥漫在屏障之外,蛇一般蠕动着,舔舐着屏障之上幽幽的蓝光,留下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屏障并未破裂,甚至能自行修复,但修复的速度显然不及那些血痕蔓延的速度。

    弗尔南默默地计算着时间。即使这一道防御被摧毁,他们刚刚布下的法阵也可以撑起另一道,虽然不知道这样能坚持多久……诡异的是,一旦他们壮着胆子开始施法,甚至比平常更加得心应手。

    “大人!”

    有人挤出人群,匆匆走到他身后,低声告诉他,“卡尔塞特回来了。”

    弗尔南立刻回头:“……活着吗?!”

    看见对方毫无血色的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回答,却也只能沉默地听着。

    “皮肤干枯发皱,像被抽干了血……一回来就断气了……”越来越低的声音消失在一声像被噎住般的抽气声里。

    弗尔南咬着牙,咽下一声咆哮。

    发现传送术还能使用的时候就有人不管不顾地把自己传送走了但事实上,传送术找不到**师塔之外的目标。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派人传送到东塔和至高塔,看看是否有一线生机……看看那弥漫在屏障外的血雾是否并不致命。

    传送到至高塔的人没有回来,传送到东塔的人死了……答案已显而易见。

    他们无处可去。

    他已经把不那么废的法师分成了好几组,让他们各自寻找脱困的办法,冷静得仿佛这从天而降的灾难不过是某种考验。大部分人似乎信了……或者假装信了,至少,拥挤在图书馆内外的人没有在恐惧之中混乱起来,他已经相当满意。

    只是……他真的能让他们逃过这一劫吗?

    “……大人!”法师猛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指向屏障之外。

    一个人影穿过血雾,扑到了屏障上,拼命拍打。

    那是个年轻人,还穿着实习法师的褐色袍子,一张长脸吓得惨白,却似乎毫发无伤至少,拍打着屏障的双手还十分有力。

    弗尔南下意识地想要放他进来。在屏障之上暂时切开一点并不难,但迈出几步之后,他停了下来

    “皮肤干枯发皱,像被抽干了血……”

    如果他精心挑选的法师在短暂的时间里都落得那样的结局,一个跟普通人差不了多少的实习法师,怎么可能安全无恙?……难道有问题的不是外面的血雾?或者……这个人有问题?

    察觉到他的迟疑,屏障外的实习法师渐渐放弃了拍打可那并不是因为绝望。

    他站直了身体,惨白的长脸上泛起泛起诡异的笑容。他的双唇缓缓开合,一遍又一遍。

    弗尔南不会唇语,但在一次次的重复之后,他看懂了。

    “你们当满怀欣喜……”

    .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崩塌

    后一句话更加复杂,再难分辨……想来也不会多么令人愉快。弗尔南阴沉地瞪着那个血雾中鬼影般的长脸疯子,却并不能拿他怎样。即使隔着屏障,外面的榕树原本也可以在他一个响指之下便伸出长长的气根,将敌人捆个结结实实……他已经试过,但并未得到回应。

    那些几乎与**师塔同龄的老树,是否也已经干枯死去?

    他扭头走回图书馆,却也低声吩咐身后的法师:“看看有谁认识他……摸清他的底细。”

    从那装腔作势的前一句话和对方眼中的狂热其实已经足够猜测出他的身份一个狂信者。弗尔南宁肯面对一群的亡灵也不想对上这种明明是活人却毫无道理可讲的家伙。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当他不存在。

    他倒是不担心有哪个蠢货……或别有用心的人会放他进来。没有他的许可,屏障绝不可能被打开,亦没有人能用任何方式出入。只不过,对方如此轻易的放弃,却也似乎有恃无恐……他大概笃定他们是逃不过的,只是嫌不够快而已?

    图书馆的最后防御是个秘密。除了他和他选定的继承者之外,只有至高塔的维罗纳大师知情。它并未被事先破坏,所以至少维罗纳并非幕后的操纵者,而他的“继承者”……虽然还算忠心,却实在不够成熟。

    他原本以为还有时间。

    又一阵惊呼让他原本就见底的耐心越发岌岌可危。他压着怒火回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惊呼声里透出的不是恐惧……而是惊喜。

    另一种光芒漫过屏障,如水一般洗去其上斑驳的血红色痕迹。

    弗尔南挑了挑眉,加快了脚步。

    图书馆最安静的一角,三位**师的石棺前,不安的人群依旧拥挤在这里……只是退得更远了一些。

    弗尔南分开人群,并不意外地看见维罗纳干瘦佝偻的身影,却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跟维罗纳打过任何交道。他比他记忆中更老,老得似乎随时会跌倒在地,散成一堆灰烬。可他仍是至高塔的主人……是银杖哈罗德唯一的弟子。

    老法师骷髅般的手指拂过身前石棺上银色的标记一根杖首弯曲如蛇的长杖,神情有些恍惚。连弗尔南也只能沉默地站在一边,并不敢出声打扰,直到他转过身来,才躬身行礼。

    “……啊,是你。”维罗纳漫不经心地开口,像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他是谁,“你居然还在这里?”

    不然呢?他应该在哪儿?

    弗尔南忍不住腹诽,但在老人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时,还是恭敬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随着他们的脚步,人群如潮水般分开。维罗纳扫了一眼,慢悠悠地开口:“瞧……多么温顺又可怜的一群小羊羔。”

    弗尔南苦笑。

    无处可去又不知所措,只能集中在图书馆的,原本就没有多少高阶的法师那些人要么正外出游历,要么集中在四塔。此时此刻还只能窝在这里的,更是些没什么用的人,除了本能地服从于权威之外,再无长处。倘若是面对看得见的敌人,多少还能充个数,可眼下……

    弗尔南看着那些带着惊惶与茫然的,年轻的面孔,满心烦躁里,却又升起一丝愧疚。

    能够进入**师塔的人,原本个个都已经算是出类拔萃。然而如今的**师塔,早不是几十年前单凭个人的努力便能有所成就的地方……在针对所有人的基础课之上,更多的东西掌握在更高阶的法师手中高等的法术,秘籍,材料……无论你有多高的天赋,多么刻苦地钻研,无法获得高阶法师的青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就无法获得更多的资源,甚至会遭到各种打压。许多曾经满怀热情的年轻人,就在这样一日又一日的消磨中失去了方向。越接近中心的人,越是死气沉沉,眼神里永远透着怀疑和轻蔑,更外围的地方倒是热热闹闹……可那与尼奥城码头的集市又有多少不同?

    **师塔创立之初想要培养的并不是这样的人……林立的高塔间,真正重要的东西早已崩塌。

    “……是我们的错。”他说。

    维罗纳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居然点了点头。

    “不过几十年而已……”他说,“人类真是健忘,不是吗?”

    那简单的一句话里似乎别有深意,弗尔南却未能分辨。

    他们走向图书馆的中心。那巨大的水晶球如今在一队法师的保护之下,每一刻的变化都会立刻传到弗尔南的耳边。

    它不再能映出倒影,反而微微地发着光,像每一个平常的傍晚时分,仿佛一待夜色降临便会如常升起,将比阳光更柔和,比圆月更明亮的光辉,投向大厅的每一个角落。

    “你知道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维罗纳指指那发光的球体,直截了当地告诉费尔南:“砸了它。”

    弗尔南一怔,脱口而出:“斯托贝尔还在里面……”

    老法师嗤嗤地笑了起来:“所以他还不算太蠢……只是不够干脆。”

    “……所以您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你们都爱问这么愚蠢的问题?”维罗纳不屑地眯起眼,“就算我什么都知道,我就该默默地帮你们解决一切问题?凭什么?下一次呢?我死了呢?”

    弗尔南嘴角抽了抽,觉得最好还是别更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讲理的老人纠缠这种问题。

    维罗纳伸出手,并不需要触及水晶球,已经能感觉到微微的热意它在发烫。那里面的世界会是怎样?他其实颇有几分好奇,但既然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就等等吧。”他喃喃。

    他们并没有等上太久。

    当窗外幽蓝色的光芒被血色吞噬,当另一道防御在血雾中没撑上几刻便轻易崩溃,水晶球带着奇异的嗡鸣,在越来越耀眼的光芒中缓缓升起,像一轮无法直视的太阳。整个图书馆都在随之颤抖所有人的心脏和灵魂都在随之颤抖,仿佛下一刻便会粉碎。

    光芒无声地炸开……然后是彻底的黑暗。

    .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何去何从(上)

    玻璃破裂的脆响异常清晰。弗尔南近乎本能想要施法,维罗纳却只是从容地向后退去。

    扶着他的弗尔南不由自主地随之后退那其实已经足够。水晶球上方,开在顶上的天窗碎裂开来,玻璃碎片哗啦啦落了一地,那声音冻结了呼吸,如利刃般切割在每个人的心上,恐惧在沉默中蔓延,仿佛下一刻降临的便是死亡。

    然而下一刻……朦胧的月光洒落在满地碎片上,透明的玻璃如宝石般微微闪烁。

    图书馆里一片死寂,即使被强光刺激后的双眼渐渐恢复,有好一会儿,竟没有多少人反应过来头顶那清冷黯淡的光芒意味着什么。

    弗尔南抬起头,看见初秋的夜空,藏在云后的月亮在云层边缘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云层之间,零星几颗星辰明灭不定,慵懒如半睡半醒的眼。

    从**师塔建成的那一刻起,从不曾被夜色如此彻底地征服。魔法的光芒总是彻夜不灭,如尼奥城码头如云的白帆一般,是这个城市引以为傲的风景。

    他们几乎已经忘掉了真正的夜晚是怎样的。

    微凉的夜风悠悠地卷了进来,带来远方细碎的海浪声,随之而起的,是如海潮般涌起的欢呼他们回来了。

    弗尔南无声地吐了一口气,维罗纳的眼中也微微透出点笑意。他们默默地听着,直到欢呼声渐渐弱下去,维罗纳才向前几步,随意用脚扫开碎片,站在了石台上。

    “高兴够了吗?”他开口,并不大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耳边,“那么……来说点儿不那么高兴的吧。”

    斯托贝尔坐起身,发了好一阵儿的呆。

    夜风从他身边拂过,脚下的欢呼声听起来极不真实……就像远处隐约可闻的海浪,和刚刚入夜的尼奥城温暖昏黄的灯火,熟悉又陌生,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近乎好奇地环顾四周毕竟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欣赏过周围的风景……没有谁会爬到图书馆的屋顶上去看风景。

    几步之外的地方,另外两个法师也爬了起来,他们在月光中互望,在茫然与狂喜之后,彼此会心一笑。虽然出现的位置十分尴尬尴尬到斯托贝尔觉得这搞不好是那位圣者大人的恶作剧,但他们抱着必死的觉悟做出了选择,却还能活着回来,心中所剩的便只有感激。

    维罗纳的声音从破裂的玻璃穹顶下传了上来。这显然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好时机,死里逃生的三个人干脆就坐在原地,安静地听着。

    “来,羊羔们,举起你们的手。”

    老法师的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讽刺,“最简单的法术,光焰术。”

    满厅光焰一点点亮起,却忽明忽暗,如风中的烛光,转眼便会熄灭。

    “……不那么容易了,是吗?”

    带着不安的回应低低地响成一片。

    “别紧张,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但好好记着这感觉,这样,当几十年……或几年后,倒霉的话,几个月后也不是没有可能当你们面对同样的情形,知道它再不可能改变,知道你们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或许不会那么难过。”

    斯托贝尔明白过来,忍不住苦笑。即便其实怀着善意,这种说话的方式也很容易让人心生抵触……当然,维罗纳根本不会在意。

    “魔法将会消失。”老法师的声音在忽然卷来的疾风里飘忽不定,“因为诸神已不复存在,以信仰之力为支撑的规则迟早会崩溃当祈祷再无回应,谁还会记得神的名字……”

    埃德轻巧地从冰龙低垂的脖子上跳了下来,身躯巨大的冰龙落在屋顶上的时候亦近乎无声,当它收起双翼,转瞬就变回了人形。

    不曾见过这一幕的两个法师满脸震惊,斯托贝尔却向着埃德微笑点头。

    他们默契地保持着安静。埃德踮着脚走到破裂的天窗边,蹲下来听着维罗纳向一群刚刚从死亡的阴影下逃离的年轻法师,描述另一种或许更可怕的未来。

    “……随着力量一同失去的,是你们如今得到的尊敬……或恐惧。你们将不得不回到原本的生活,泯然众人,庸庸碌碌度过这一生,对一些人来说或许更糟你们根本就没有生存下去的能力……”

    埃德的嘴角动了动。他没有开口,但斯托贝尔看得出他的不以为然。作为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牧师,他似乎从未将魔法视为多么重要的东西。

    “……那是可以改变的吗?或许。”老法师的声音停了一小会儿才再次响起,给予的却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绝望,“但无论是塑石者桑托为你们留下的‘时间’,还是银杖哈罗德所留下的‘可能’,此刻都已经不复存在,而你们所仰望的四塔之主,也已经为他们的失败付出代价……你们,要何去何从?”

    长久的沉默之中,埃德不安地动了动。

    连他都能感觉到那种被猛然踢进深渊的震惊与无助……他也的确曾经落入深渊,甚至直到现在也还没能爬出来。下面这一群在**师塔的保护之下安逸了太久的法师,又能比他强多少?

    **师塔……不会就这么完蛋了吗?

    他有点茫然地想。

    “……不是‘我们’吗?”片刻之后,终于有一个年轻的法师大胆地开口,“大人……我们该何去何从?”

    然而维罗纳并没有给出答案。

    “我老得都快死了。”他说,理直气壮得让人无法反驳,“说不定明天就会断气你们要指望我吗?”

    “……可您……您是至高塔的主人。”年轻的法师硬着头皮继续。

    维罗纳低低地笑了起来,斯托贝尔莫名地脊背一寒,总觉得有点不祥的预感。

    “从现在开始,”老法师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指定尼克斯托贝尔为至高塔之主。他是塑石者桑托唯一的弟子,也是今天将你们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的人……他有足够的资格。为他献上你们的敬意吧他就在你们的头顶。”

    斯托贝尔瞠目结舌。

    .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何去何从(下)

    投向他的视线无不满怀同情包括那条龙。谁都知道这从天而降的馅饼只会砸得人头破血流……就连两个法师都生不出半点嫉妒之心。

    斯托贝尔木着脸呆在那里,心中亦没有半分喜悦,甚至升起隐隐的愤怒。“至高塔之主”,这个代表着力量与荣耀、也曾属于塑石者桑托的称号,就这样被维罗纳如玩笑般弃如敝履……无论有什么原因,都让他难以接受。

    有一瞬间他几乎想转身离去,却有某种东西将他留在原地。维罗纳说出口的话从不会收回,如果他打定了主意甩手不管……

    法师举目四望。除了图书馆之外,整个**师塔依旧漆黑一片,毫无声息。迷蒙的月光下,隐约可见无数黑灰色的痕迹,蜿蜒着落满尖塔和地面,像被炙烤出的纹路……像枯死的藤蔓,依旧紧紧缠绕在已失去生机的树上。

    此刻谁也无法确定,这短短半天的时间里,他们失去了多少,谁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

    他一直觉得自己对**师塔并没有太深的感情。桑托去世之后,几十年里他都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外,不止一次生出过离开的念头……他从来没想过要背负这样的责任。可此时此刻,如果他拒绝,这个他幼年时满怀敬畏地仰望过的奇迹之地,会变成怎样?

    他终究是塑石者最后的弟子……那个温和的老人不曾给过他任何压力,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心血化为灰烬。

    斯托贝尔站起身来,向埃德笑了笑。

    “不知道我是否有幸……”他说,“邀请二位观礼?”

    石台周围,拥挤的人群向外散开了一些,地面上的玻璃碎片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但也仅此而已。

    原本隆重而复杂的仪式被简化到几乎只剩最后一步。当斯托贝尔走到维罗纳的面前,所有沉默的凝视都落在他身上,带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沉沉地压过来,几乎令人窒息。

    法师挺直了肩背,看着维罗纳解下挂在胸前的钥匙,递到他面前。

    铜制的钥匙刻着**师塔的徽记,厚重简朴,没有一丝磨损的痕迹。那不过是个标志至高塔并不需要一枚钥匙来开启。

    他接过钥匙时神情平静,手却还是不自觉地像被烧灼般微微一抖。

    维罗纳看了他好一会儿,浑浊的双眼里,一如往常般带着嘲讽般的审视。但当他微微低头,向至高塔新的主人行礼,脸上舒展开的皱纹间,却显出几乎从未有过的平和与释然。

    斯托贝尔愣了一下。这并不是仪式的一部分至高塔前一任的主人并不需要向继任者行礼……更何况维罗纳还比他年长许多。

    他郑重地回礼,终于意识到什么,但维罗纳并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他说,像是疲惫已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会先待在秘银厅……派人去一趟至高塔底层的练习室,那些蠢货这会儿大概已经醒了吧。”

    斯托贝尔默然所以,他把原本待在至高塔的其他法师全关起来了吗?!虽然这大概也算是一种保护……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法师就已经转头向站在一边的伊斯伸出手。

    “多么漂亮的年轻人!”他称赞,“能不能来扶我这样的老人家一把?”

    伊斯只是冷冷地瞪着他他不信这位“老人家”不知道他是谁,也没兴趣陪他玩什么游戏。

    埃德只好默默地走过去,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斯托贝尔一眼。

    “他并不需要你的帮助。”维罗纳漫不经心地开口,“至少现在不需要。”

    埃德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

    作为正常情况下绝对不可能被请来观礼的“观礼者”,他和伊斯受到的关注并不比斯托贝尔少多少,而那些眼神里,有某些东西是他所熟悉的排斥和警惕。

    那并不仅仅因为伊斯是条龙而他是个牧师。**师塔里唯有人类,事实上却比格里瓦尔更为排外,即使他们跟斯托贝尔交情不错……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们的“帮助”,大概也未必会受欢迎。

    如果还想继续待在这里了解更多情况,跟在维罗纳身边反而是更合适的。

    秘银厅是图书馆中守卫最严密的地方之一。藏在这里的不是珍贵的书籍,而是各种各样的魔法物品当然,不是最强大的那些,却都各具特色。伊斯为此勉为其难地跟了进来,很快就被一件奇怪的东西所吸引。

    那看起来像是个怪异的雕像,又像是被拆开的陷阱,许多复杂的零件相互连接咬合,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用处。

    “看出来了吗?”维罗纳缩在舒适的软椅上,笑眯眯地问。

    他问得太过随意,伊斯便也不自觉地随口回答:“……这其中根本没有任何魔法。”

    “啊,的确,那更像是个……工具。”

    维罗纳的语气轻松又随和,活像变了一个人,反而让埃德有点浑身发毛。

    “只要掌握了方法,不需要你所说的‘魔法’,那东西也能告诉你日月星辰在未来或过去某一刻的位置虽然能够预测的星辰不多。”老法师说,“塑石者桑托创造了它……可它放在这里几十年,并没有多少人对它感兴趣。毕竟,它能做到的,对一个法师而言,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代替。”

    “……那么,桑托为什么要创造它?”埃德问道。

    “一个恰到何处的问题……跟斯托贝尔一样,你很擅长与人交谈。”维罗纳的微笑里不无揶揄,却听不出讽刺,仿佛这个古怪的老人身上所有的别扭和棱角,都随着那把被交给斯托贝尔的钥匙一起消失了。

    “因为魔法将不复存在?”埃德索性轻声继续。

    维罗纳却摇了摇头,给出与不久之前他自己所说的话完全不同的答案:

    “或许形式不同……但魔法将永远存在。”

    埃德若有所思地垂头,伊斯却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么,”他问,“是什么‘形式’的魔法,让你明明已经死去……却还能行动自如?”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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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末之龙介绍:
他是最后的巨龙,却生而为人。十五年属于人类的温暖记忆,在被迫直面真相的那一刻化为刻骨之痛。 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然而…… “小混蛋,跟我回家!” ——曾被他称呼为姐姐的女孩从来不懂放弃。 “你会成为传说,最伟大的那种!” ——他唯一的朋友眼中看不见阴影。。 他们跋涉千里来到他面前,只为让他明白,无论要面对什么,他不会独自一人。 但他最终带给这世界的,或许依旧是毁灭。终末之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终末之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终末之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