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不同
这句话在埃德的脑子里轰隆隆地撞来撞去，不肯消失。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奈杰尔：“你也……并不反对吗？”
如果不打算接受这个要求，奈杰尔不会拖延，也不会含糊其辞，他会第一时间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不行。
埃德知道这个，奥格罗也知道。那最后一句话里的“你”，针对的其实只是埃德。
可他还是不死心地问了这一句。他不相信那个从不宣扬什么，却能看到最普通的人的困苦的“不高兴牧师”，只是一种伪装。
“……是的。”奈杰尔瞥他一眼，放缓了语速：“我并不反对，正如他所说，到了别无选择的时候，能有一条后路，总比没有要好。”
“我们已经有了后路！……”埃德冲口而出，又吞下了后一句话。
“那么，你的‘后路’，是不需要牺牲任何人吗？”奈杰尔平静地反问，又代他回答：“显然，并不是……那应该也是你至今没有公之于众的原因吧。”
埃德用力掐着自己的手指，说不出话。
是的，他很清楚“花园”不可能容下所有人。即使这消息已经算不得什么秘密，终究会散播开来，他却一直犹豫着，不敢对更多人提起。不是因为它可能只属于私语者，而是因为瑞伊所提到过的，“选择”。
选择一部分人进入花园，而把其他人扔在一个会被毁灭，或稍好一些，会被一个并不仁慈却独一无二，不容违逆的神明所统治的世界里，那与奥格罗所说的“为了拯救这个世界牺牲千万人的性命”，又能有多少不同？
可是，至少——他挣扎着说服自己，至少，如果是选择“谁能进入花园”，他总能竭力让普通人也有被选择的机会，哪怕是抽签，也总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公平；但如果是选择“让谁去牺牲”，毫无疑问，最先被牺牲的，永远都是最弱的人。
“……我不能接受。”埃德声音低哑，甚至微微有些发抖，却又在一字一句间，一点点变得更加平稳和坚定：“如果牺牲者没有选择的权力，也没有反抗的力量，那就不是牺牲……那是谋杀。”
奈杰尔毫不意外地点头。
“你当然可以坚持你的选择，”他说，“毫无疑问? 奥格罗也会坚持他的，而我，同样也有自己的坚持。所以……我们就必须要因为其中的‘不同’? 而成为彼此相争的敌人吗？”
埃德没能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也没有心情再考虑要如何启动法阵。他心烦意乱地跑回了城主府? 伊斯却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一个人呆坐在房间里让他觉得几乎要窒息，于是他去了花园? 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连阳光也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然后他撞上了博雷纳——虽然那最近同样忙得屁滚尿流的国王很可能是故意让他撞上的。
“真巧！”
博雷纳夸张的大叫至少把他从阴郁的泥沼中拉了出来，让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这个光秃秃的花园真是个让人放松心情的好地方? 不是吗？”博雷纳热情洋溢地叽里呱啦? 仿佛压根儿没有留意到他难看的脸色? “你会觉得，‘天哪！如果这样的花园都值得被巴拉赫伟大的城主大人所欣赏? 那我所做的那些蠢事，好像也没那么糟糕嘛。’”
“……可不能因为克罗夫勒大人不在这里就这样诋毁他最喜欢的园丁啊。”埃德振作起来，故意放低了声音? 努力配合。
博雷纳大笑起来，抬头揉了揉他无精打采的灰毛。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不把它当回事，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他说。
他并不多问? 埃德反而更有倾诉的欲·望。思量再三? 他没有说出具体的内容，只是告诉博雷纳：“我们……我，奈杰尔和奥格罗，有了一点争执。我们对某些事有些不同的看法。”
“啊……‘不同’。”博雷纳拖长了调子，有点漫不经心：“我跟伊森就总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如果实在没法儿达成共识，谁都不肯妥协，大不了也就是他干他的，我干我的，看谁能胜过谁而已。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事实上，许多‘不同’，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也不是一定就得非此即彼。它们相互碰撞交汇出的复杂结果，才是这个世界如此精彩的原因——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再说，在你们的‘不同’之中，难道就没有一点相同之处吗？”
埃德想了想，点了点头：“也……还是有的。”
至少，他们都希望能让这个世界继续好好地存在下去。
“顺着维因兹河向北，在离巴拉赫不远的地方，你能看到弗兰河汇入维因兹河中。”博雷纳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讲个故事：“那条河从群山和森林里流出，沿途少有人烟，河水清澈无比，在维因兹浑浊的河水里冲出一道极其明显的痕迹。但清也好，浊也好，所有的水流最终还是融为一体，奔向同一个方向，同一个终点。你可以称其为同流合污，也可以称其为……净化。如果你足够强大，就能够改变整条河流，而如果你非得自己冲出另一条河道，反倒有可能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当然，也有可能成为另一条生命之河。”
埃德的眉心苦恼地拧起来。他觉得他真的需要一点认同……或一点建议也好，博雷纳却只是给他摆出了许多可能，让他更加难以决定。
他欲言又止，国王陛下却只是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晃晃悠悠地走开，没再管他。
“别人的建议”可以是良药，也可能是毒药——年轻人总得学会自己做决定。
年轻人在花园里转到快要天黑，终于做出了决定。
“那就让他试试。”埃德返回安都赫神殿，告诉奈杰尔。
为了不让牧师误会他的态度，他极其认真地解释：“毕竟，就算我拒绝，他也不会放弃吧？他只会换个地方，换种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相比之下，让他在我们的眼皮下……让我们能够有机会直接面对那个‘疯法师’，掌握一点主动，或许更能控制局面。”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闯祸（上）
奈杰尔看着他。或许是光线的问题，埃德觉得他眼底似乎隐隐有点笑意。
“我以为，”他说，“你得花更长的时间才能想明白。”
“想明白什么？”埃德十分警惕，“我并没有接受他的想法，绝对不可能接受！我只是……”
只是试图用更温和一点的方法，来处理这样的矛盾。正如奈杰尔之前所说，他们到底不是敌人，也不应该成为敌人。
奈杰尔有点敷衍地挥了挥手：“那就这么决定了，我们明天正午开始——我会告诉他的。至于你，今晚别留在神殿比较好，明天早点过来吧。”
埃德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就……这么被打发了吗？！
打了一堆的腹稿，想要严肃地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却三两句话就被赶出了神殿。埃德十分郁闷，但已经察觉到，奈杰尔显然有些神殿内部的问题要处理，如果他不需要他的帮助，他也不能死赖在那里。
于是他又蔫蔫地回到了城主府，觉得连门前的守卫看他的眼神都有点奇怪。
好消息是，伊斯终于回来了。听说他只是带着寇米特跑去另一个“可能有兽人的藏宝”的地方探险，埃德不禁露出一脸的哀怨和控诉。
“……你的‘实验’那么费钱，我多挖几个宝藏有什么不对？”伊斯一贯的理直气壮，“你那么忙，所以我没有叫上你，又有什么不对？”
然后他还十分嫌弃地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们也只是弄到了一堆没什么用的金子而已，兽人的藏宝总是这么贫瘠。”
对着一条突然解放自己的天性，爆发了寻宝热情的龙，埃德实在也无话可说，默默地更加郁闷起来。
但即使伊斯变得如此重财轻友，他也不会因为赌气就刻意向他隐瞒什么，何况，他还需要伊斯做他的秘密武器。
他告诉了伊斯他们准备召唤疯法师，伊斯立刻被勾起了兴趣。
“那个法师，”他说，“应该也藏了很多好东西吧……我不是说那个兔子窝里的那种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埃德深深吸口气，憋住，再慢慢吐出来。他最近越来越习惯这个动作，对快速地平心静气相当有效。
“你可以直接问问他。”他说，“毕竟，他应该没见过龙。他会对你很好奇。”
“好奇”，大概是那个疯法师最容易被抓住的弱点。
“不过，你也知道，那家伙有点……疯。”埃德努力暗示，“他可不会管自己说出来的话会不会让人不开心。”
“不开心”都是好的，埃德只担心伊斯会被气得掀翻神殿的屋顶? 或者一不小心把罗穆安放出法阵之类。
伊斯回他个白眼，走掉了。
在召唤罗穆安之前，他们当然得先试用一番奥格罗的各种“速成法”。既然得到了承诺，法师倒也不担心他们会反悔，大大方方地亲身示范，也确确实实地证明了它的好用。
“这样的法术……如果能让更多人知道? 也是很好的呢。”
当亲眼目睹一个小小的风精灵被困在他炭笔画成的法阵里? 疑惑地转着圈圈，埃德不禁由衷地感慨。
它方便，快捷? 省钱? 而且并不是只对施法者有益——事实上，它节省的也是这个世界越用越少的珍贵材料。
奥格罗斜他一眼。这个年轻人的天真总能超出他的想象，但看在他并不是那种因为自认正义就固执得不知变通的蠢货的份上? 他拿出不多的耐心解释了一下：“虽然**师塔将之视为‘秘技’? 但其实并没能阻止它流传出去? 毕竟每年被赶出**师塔的法师都不算少……但首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它? 它不需要太多的力量? 但需要极其精妙的操纵。其次……你不知道，是因为你所接触的大半是圣职者，有钱的牧师们可不屑于从法师那里偷学这种法术，即使偷偷用了也绝不会让你知道。”
埃德不吭声了。他发现奥格罗对神殿的“有钱”似乎有很深的怨念。
奈杰尔掀了掀眼皮：“请不要弄错。我们的不屑，不是因为有钱，而是因为不想‘偷学’，所以，也绝不会偷偷去用。”
牧师的面子可比法师的面子重要得多，毕竟他们代表着神明。但从此以后，至少安都赫神殿的牧师能够心安理得地使用这个法术，这一点让新任大祭司十分满意。
安都赫神殿固然有钱，这钱却也不是大风吹来的，反而像是被大风吹走一样越来越少。
奥格罗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因为愿望得到了满足，大度地没有再反驳回去。
召唤那位疯法师的法阵自然需要更加精心的准备。他们谨慎地做了更多的实验，才开始用上珍贵的精金，但在一切准备完成之前，埃德接到了娜里亚传来的消息。
信是一只圆滚滚的长尾山雀带来的。埃德还没打开那张薄薄的信笺，心脏就咚咚咚狂跳起来，虽然明知娜里亚不会在信里写什么特别亲昵的话，还是忍不住怀着一点期待。
伊斯无聊地瞪着朋友肩头那只叉着腿炸着毛，圆得像个瑟瑟发抖的球一样的小鸟，等了半天才发现他还在捏着没打开的纸条傻笑，顿时失去了耐心，一把夺过纸条，刚打开就变了脸色。
“怎么了？”埃德心一沉，立刻凑了过去，只看见潦草无比的一行字，表达着写信的人烦躁又无奈的心情：
“可以得话，速回。娜娜闯祸了。”
他们面面相觑，看着彼此眼中的惊疑与不安，然后又各自冷静下来。
“我们得留下一个。”埃德说。
这里还有很多事做到一半，他们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全部扔下。
沉默片刻，伊斯把纸条塞回埃德手里。
“你回去，”他说，“我留下。”
埃德茫然地抬头，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我回去，你留下？”
那可是娜娜，他以为伊斯会暴跳如雷，也迫不及待地飞回去。
“你不担心吗？”他问。
“‘闯祸’，”伊斯绷着脸回答，“意思是，倒霉的是别人。我为什么要担心？”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闯祸（下）
埃德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而且，不管她闯了什么祸，很显然，你比我更适合去解决……我可不会跟人道歉。”伊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以及，那个精灵古怪的小家伙，很清楚谁是最宠它，宠到可以毫无底线的——哪怕他对它最凶，它也总是一副最怕他的样子，但只要他在，它便有恃无恐。这也是为什么他离开时没有带上它……他拿它完全没办法。
但这种事他可不能承认，好在他所说的理由也十分充足。埃德挠头挠了好一会儿，也觉得这似乎是更好的选择，只能点头同意。
花了一天的时间交代好各种后续，埃德直接使用安都赫神殿的传送阵回到了斯顿布奇的水神神殿。留守神殿的菲利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眼中闪着点微妙的尴尬，反而稍稍减轻了他的不安。
这神情虽然有点奇怪，但看起来，事情应该也不会很严重。
“娜娜……”他试探着问，“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
菲利向他竖起大拇指：“果然是个好父亲嘛！”
埃德苦笑。这其实是他跟伊斯的猜测。那小家伙有着敏锐的直觉，而且有那么多人看着，并不会乱咬人，只有在“吃”这一点上，它什么都能吃，也什么都敢吃，下嘴时可不会去思考“该不该吃”这种复杂的问题。如果一不小心让它吃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就算没有被它那一口无坚不摧的小尖牙咬碎，也是不可能等到它再拉出来的。
这也是一件让埃德感到不可思议的事——娜娜只进不出，从不排泄。他们还担心过好一阵儿，后来发现它一直活蹦乱跳，才意识到，它应该是什么都能消化，然后完全吸收掉，再转化成自己的力量。
埃德差点就想问伊斯是不是也是这样，毕竟他似乎也没有见过冰龙排泄……幸好及时想到，如果伊斯自己也是只进不出，就不会为娜娜担心了。
那句话要是真的问出了口，他大概又会变成泥地上的一张饼。
显然什么都知道的菲利支支吾吾，不肯向他透露更多，甚至借口“很忙”，连送都不肯多送他几步就跟他挥手道别，让他的心又吊了起来。
踏进家门时埃德还是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最先跑出来迎接他的是北方，那条终于能从短刀里解放出来的憨憨的白狼，它热情地蹭在他腿边，左跑右跑? 蹭得半边身体都从他小腿穿了过去? 让他心里暖暖的，头皮却又有点发麻。
“埃——德！”
泰丝拖长了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冲出来，眉飞色舞：“你回来啦！你收到娜里亚的信啦？告诉你? 这回可不是我的错哦！”
她高兴成这样? 仿佛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辉煌成就? 然后她做出个隆重介绍的姿势，让埃德顺着她的手? 看到了缩在门后阴影里的泰瑞。
小法师蔫巴巴地红着眼睛? 哭唧唧地开口：“对不起……”
是他把娜娜带出去的。
至今也只有个小名儿的娜娜大魔王? 看似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其实是个窝里横。或许是天生的警惕……也有可能只是懒，它从不会离开安全范围，包括这个明里暗里被许多人窥伺也明里暗里被重重保护，防御得或许比洛克堡还要严密的家? 以及得到它信任的人。
没人带着，它并不会自己跑出去，而在埃德和伊斯都不在的时候? 娜里亚也很小心地没再让它出过门。她甚至郑重地警告过泰丝? 而吃人嘴短的泰丝在她面前也早已没有年长者的威严? 只能乖乖听话。
她实在没有想到，出问题的会是泰瑞……毕竟小法师看起来那么乖。
乖乖的小法师也是娜娜最喜欢的仆人，毕竟其他人都不会一点没脾气地容忍它一直蹲在自己头上。据小法师自己说，是他习惯了娜娜的重量，出门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它还在他头上，但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怀疑? 毕竟娜娜……小虽小，还真的挺重。但如果它撒起娇来，以小法师的定力，是完全没办法拒绝它的。
不管怎样，的确是泰瑞把娜娜带进了水神神殿。虽然是个法师，泰瑞跟同样赖在这里不走的斯凯尔·蒙德没多大交情，反而很喜欢跑去找菲利。大多数时候，圣骑士还是个很可靠的长辈，但那一天，他得到了一瓶好酒，顺便就拿来招待了小法师。
而泰瑞并不怎么会喝酒。
在他开始大声唱歌的时候，哈哈大笑的菲利也没留意到，娜娜已经在他们不知不觉的时候跑掉了。
跑得不远，就在隔壁——一面石砌的墙对它而言并不是什么阻碍。因为大家都住在一起，菲利的房间隔壁，就是肖恩的房间，泡在浴桶里的圣骑士团长听见那点细微的声音，猛然回头时，正看见娜娜啊呜一口吞掉了他才刚从密室里拿出的东西。
那是能打开黑岩大门的钥匙，宝石制成，亮晶晶的，正是娜娜最喜欢的食物。
“……真巧啊。”听到这个，埃德呆了好一阵儿才干巴巴地憋出这一句。
“谁说不是呢。”
在他们讲到一半儿的时候回来的娜里亚无奈地说。
小法师的头几乎要垂到桌面，但其实并没有人怪他。当时连肖恩都只淡淡地说了句：“没了就没了吧。”
想打开黑岩大门的是埃德，并不是他。肖恩·弗雷切对精灵和矮人没什么恶感，但他始终奉行的是，不要随意插手其他种族内部得事。
让娜里亚急着叫埃德他们回来的原因，事实上也不是娜娜，而是小法师。
“我觉得，关于黑岩，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因为他实在愧疚得过了头。”
她找个借口把埃德拖去厨房，小声跟他嘀咕：“但我又不太敢问……这种事，是不太好问的吧？”
埃德默默点头。
娜里亚叹了口气：“我担心你再不回来，他搞不好会自己跑去黑岩……别说会不会有危险，人家好好一个小孩儿，跑来没多久就蔫成棵晒了三天的苦苣菜，可怎么跟伯特伦船长他们交代呢？”
小法师从前虽然时常魂游天外的样子，但也一直挺精神的，有种因为自信而显现出来的淡定。
埃德再次默默点头。伯特伦还好说，要是让吉赛尔，那个护短的半精灵女孩儿知道，说不定会拿小刀在他脸上剔出朵花儿来。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归家之途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埃德的心就落回了肚子里。不管怎样，泰瑞还是很听他的话的，而黑岩……总有别的办法能进去吧。
虽然小法师一再表示都是自己的错，娜娜还是被关了禁闭——娜里亚在软软的枕头上拿绳子围了个圈儿，勒令它不许出来。埃德真心觉得，这对娜娜而言更像是个游戏，不过……她们开心就好啦。
反正他推门进去的时候娜娜是乖乖待在圈里的，看见他的时候还特别委屈地抬起头，也不出声，就端端正正地蹲坐在那里，满眼泪花地看着他。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啊。”埃德戳了戳它的头以示责备——虽然力道更像是安抚，然后怀着一点侥幸小声问它：“你吞下去的那个……”他比出泰瑞描述的长短：“宝石钥匙，真的吐不出来了吗？”
那钥匙内刻符文，或许不那么好消化，如果真是一口吞下去的，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希望？
他确信娜娜能听得明白，还特意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让它知道“这很重要”。
小龙哼哼唧唧扭了几扭，才拍拍肚子，又打了个嗝儿，冲他摇摇头，意思很明白——吐不出来啦！
埃德叹着气死了心，他总不能把这小家伙倒提起来抖一抖。
更加严肃地向小龙讲述了一番“东西不能乱吃”的大道理之后，他下楼安抚另一个小家伙。
泰瑞怏怏地坐在窗边，阳光照出他脸上淡色的小绒毛和小雀斑，让他看起来更小了。
埃德突然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来到了这个世界。从他所吐露的只言片语中，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还是个学生，在一座类似**师塔的学院里，有许多不同的老师来传授不同的知识……也许是一次失败的实验？
可这是不该问的，至少，他无法确定是不是能问。
他也不能问他是否知道黑岩矮人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即使这个世界与泰瑞所知道的“历史”已经有所不同，他仍不敢冒险让他在时空混乱的暗流里越陷越深。
“……你想回去吗？”他低声开口，“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泰瑞愣了一下才回答：“不要一直想着‘回家’……这是你说的。那只会让自己越来越难过。”
顺其自然，或者说，随波逐流，是他们已知的，从时空乱流里脱身的唯一的办法，即使这办法有一大半要靠运气。无论离得多远，“旅行者”们与自己原本的世界，始终存在着一点联系，而这一点联系，总会对乱流有所影响。当你变成它的一部分，当你不再试图逆流而上，或者从其中脱离，兜兜转转，反而能回到最初的地方。
“我不是问这个。”埃德有点哭笑不得，“我是说? 你‘想’回家吗？”
泰瑞沉默了很久才小声回答：“想的。”
即使那只是一条小小的孤舟，即使在那个世界里他背负着曾让他觉得过于沉重的期待，可他所有的亲人和许多朋友都在那里……那个他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它的印记永远留在他的身体和灵魂之上。
他想回去的。
“也许? ”埃德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泰瑞猛地抬头：“不行！”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尖锐? 让埃德都吓了一跳。
“但如果施法者是我……”他试图解释，泰瑞却拼命摇头? 看着几乎想跳过来捂住他的嘴。
“如果施法者是你? 扰乱时空的也是你? 作为被施法者? 我或许不会再受到‘惩罚’。”他飞快地把埃德想说的话说完，“所以? 绝对不行！为了一个‘或许’冒那样的险? 一点也不值得！”
“可是我已经……”
泰瑞用行动表示了坚定的拒绝——他用力捂住了耳朵，连眼睛都闭上了，整张脸皱成一团。
这幼稚的行为让埃德忍不住闷笑一声，又赶紧憋回去。
“到了哪个世界，就把自己当成哪个世界的人? 做那个世界的自己想做和该做的事——这也是你说的。”泰瑞放下手，委屈地嘟哝。
“……我可真是，说得也太多了。”埃德由衷地感慨。
他没觉得自己有这么话痨啊。
“因为只有你，迷失在时空之中那么久，居然还能回来，没有疯，没有崩溃。”泰瑞如实描述，“所有的老师都说，这是从未有过的。所以……”
所以他们心生妄想。想要回到他们还没有失败的“从前”，夺回他们已失去的世界，即使埃德一遍遍地警告他们其中的危险，仍不肯放弃。
甚至埃德本人也并不反对……他所反对的只是急于求成。可结果到底如何，如今的他，或许再也不可能知道。
泰瑞扔开那点惆怅，语气坚定：“我不回去！……要回我也自己回，你不能为了任何理由送我离开！”
埃德无奈地点头。
“然后，”小法师鼓起勇气，得寸进尺，“我要跟你一起去黑岩！”
埃德皱起眉头。
“‘到了哪个世界，就把自己当成哪个世界的人，做那个世界的自己想做和该做的事’……”泰瑞念咒一样飞快地重复，郑重地表示：“我想去黑岩！就算你不带我去，我自己也可以去！”
埃德惊愕地睁大眼——这是威胁吗？这是威胁吧？！小孩子怎么这么容易学坏？！
在他带着责备的眼神里，泰瑞鼓起的勇气漏掉了一点，瘪瘪地坚持：“我……不能做的事我不会做的……我们什么时候去？”
埃德从他弱弱的声音里听出了急迫。
“很快。”他回答。
比他更快的是伊斯。冰龙在他回来的第三天傍晚就回到了斯顿布奇，他甚至放弃了飞行，也直接“借用”了安都赫神殿的传送阵。
“出什么事了吗？”埃德居然挺冷静。他的心脏时不时被吓得扑扑乱跳，已经越来越强壮了。
“也没什么。”伊斯得视线扫来扫去，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们没能召唤出罗穆安，两个人对骂了小半天，我觉得一时半会儿他们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干脆回来了。”
“……是法阵的问题？”埃德惴惴。
“你恢复的那个法阵都不是召唤阵，就算有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你慌什么？”伊斯很不耐烦的样子，“我看说不定是那个疯法师自己的问题。”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那个小混蛋呢？”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一家之主
“我已经跟你说了它没事吧？”埃德问，“你没有收到消息吗？”
说好的“我为什么要担心”呢？
娜里亚双手抱臂，眉眼都严厉地绷紧：“那坏家伙被我关了禁闭。”
伊斯一怔，突然想起小时候被斯科特关在塔楼里的那一次。大人们总以为关一关几乎算不上什么惩罚，可对小孩子而言，被独自关在黑暗之中，其实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大概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娜娜在楼上哀哀地叫起来，听着十分凄惨。伊斯没法儿对娜里亚摆什么脸色，只能几步冲上楼，去解救他的小混蛋。
埃德憋着笑紧随在后。他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伊斯面对那个玩笑般的“禁闭”时会露出什么表情而已。
而伊斯也并没有让他失望。看见枕头上那个小小的绳圈儿，他脸上些微的怒意和担忧渐渐散成茫然和尴尬，一言难尽的复杂。
埃德噗噗地笑出声，把那根绳子拎起来，套在正委屈地哼哼着往伊斯身上爬的小龙脖子上，还打了个蝴蝶结。
“这样，就算还在禁闭中啦。”他说，“就算是娜里亚也无话可说呢。”
娜里亚的确无话可说，但可以一手指点在那越来越会装委屈的小混蛋额头，冷酷无情地宣判：“你，今天没肉吃。”
娜娜震惊地僵在伊斯肩头，立刻放弃了它的保护神，扑扇着翅膀撞进娜里亚怀里，开始咿咿呀呀地打着滚儿撒娇。
“据说猫总是能准确地判断出谁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斯凯尔·蒙德从他们身边晃过去，悠然扔下这一句。
“……这家伙为什么还在这里？！”伊斯无处发泄的怒气轰轰地冒了出来，“不能让他滚去洛克堡吗？！”
“他给钱。”娜里亚翻他白眼，“不然你们就快连肉都吃不起了！你是不知道娜娜有多能吃吗？！”
她郁闷地戳戳娜娜的小肚子：“能吃，还不长。”
说到钱，伊斯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脊背挺得笔直，骄傲地大声宣布：“我有钱了！”
娜里亚脸上毫无惊喜，依然翻他白眼：“那关我什么事？你不已经是‘别人家’的龙了吗？”
伊斯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在娜里亚抱着娜娜去厨房后才敢抬起手臂勒住埃德的脖子往后拗，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你居然跟她说这个？！”
他不过是在远志谷里跟这家伙有理有据地分析了一番他们为什么应该保持一点距离……他哪句话说错了？！这混蛋居然还学会了挑拨！
埃德抓着他的手臂龇牙咧嘴：“是你……说的，‘不要对娜里亚隐瞒任何事’！”
这样的狡辩对伊斯毫无用处，就算他真说过也可以不认。他很想找个地方把这家伙暴揍一顿，但这个小小的家里到处塞满了人，还有个小法师在一边义愤填膺地盯着他，一副准备随时扑上来咬他一口，拯救饱受欺凌的埃德·辛格尔大人的样子。
要是拖去出打，动静又未免太大。
伊斯憋了一肚子气? 晚餐吃得特别多——反正有人给钱。
“每次看到你们……这样，心情总是特别好呢。”出钱的蒙德法师各种意义上的心满意足? 觉得这钱出得实在是值，剔着牙又扔出一句话，优哉游哉地晃出门。
他其实大半时间都不在家，只有吃饭的时候一定会回来? 毕竟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把一日三餐做出各种花样来的人实在绝无仅有。
“……‘这样’，是怎样？”伊斯气呼呼地质问埃德? “你们人类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埃德忍气吞声地埋头戳土豆? 娜里亚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泰丝咬着木勺开心地旁观? 娜娜飞快地从伊斯盘子里叼走最后一块炖牛肉? 泰瑞用力地瞪着伊斯? 北方在他们脚边乱窜? 诺威蹲在泰丝手边，心平气和地眯着眼睛揣起手。
就算世界要灭亡? 也不一定就非得每天忧心忡忡愁眉紧锁嘛。他们这样，也挺好。
晚上伊斯终于找到机会? 锁起门把埃德蒙头揍了一顿。
埃德捋了捋满头乱发，回了满怀同情的地盯着他看的娜娜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 这才正襟危坐。
“我要去黑岩。”他说。
“钥匙不是没了吗？”伊斯伸手在腰边扒拉着，拽出一个好大的布袋扔给他? “博雷纳给你的。”
自从埃德知道了他的秘密储藏处，他拿东西的时候也就不再那么神神秘秘。这会儿看起来他就像是在自己的肋下剖开了一个口子，从肚子掏出东西来，实在很有些惊悚，埃德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追随着某个被带出来的，亮闪闪的小东西。
它掉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几声脆响，又骨碌碌滚了半天才啪一声躺平，让埃德能看清它的全貌。
那真的是个金色的圈儿……那真的是枚戒指！
埃德大叫一声跳起来，愤怒地指责：“你居然自己先做了！不是说好了……”
伊斯一把捂住他的嘴，气急败坏：“小声点儿！你想让娜里亚知道吗？这只是个试验品！我总得先练练手吧！”
他抬脚把直扑向戒指的娜娜挡到一边，正想捡起那玩意儿，埃德已经以前所未有的敏捷猛蹲下去，先他一步把戒指抓到手中。
细看之下，这东西确实粗糙得很，绝对不是伊斯能送出手的，而且圈大得足足能套进娜里亚两根手指。
埃德用挑剔的眼神看来看去，却不敢在伊斯隐带威胁的视线中说出口，只能勉强哼唧了一声：“……还挺圆的。”
“那当然！”伊斯的鼻子立刻就往天上翘，“我可跟那些只会拿小锤子敲啊敲的珠宝匠不一样！”
“你能操纵永恒之火了吗？”埃德期待地仰起头。
“……还行。”伊斯回答得含糊，却又忍不住卖弄。
“想看看吗？”他矜持地问。
埃德从善如流地点头。
伊斯昂首挺胸，抬手从地面拉出一根长长的冰柱——十足浑圆的一根，然后打个响指，在指尖燃起一团火焰，又摸出一小块暗金扔了进去。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钥匙
埃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莫名有种在街边看杂耍的感觉。那奇异的金属居然悬在了半空，仿佛被火焰所捕捉，即使熔化也无法逃脱，反而像一团没脾气的软泥，被搓揉成各种形状。
伊斯把它搓成个长条，急速往冰柱上一绕，滋滋一阵响，一个很圆很圆的暗金圈圈，就在一片蒙蒙的水雾中成形了。
埃德目瞪口呆。
他觉得，他还是更喜欢那种拿小锤子锤上千百次做出来的小戒指，伊斯这种做法，让他想起维萨城街头卖的酥炸黄金小面圈，那东西挺好吃的，但他并不想戴在指头上……
在他发着呆，而伊斯等待着他的羡慕、崇拜和夸赞的时候，娜娜奋力一跃，歪头一口咬在冰柱上。那据说“千百年都不会融化”的寒冰瞬间碎裂，连带着还套在上面的暗金圈一起往下掉。娜娜一扭身，准确地叼住了它，落地，飞跑，猛撞出门，一气呵成，迅如雷霆。
伊斯阴阴地一笑，并不去追。片刻之后，小龙惊天动地的号哭声骤然响起。
它那自出生之后未遇敌手的小尖牙，崩了。
即使伊斯一再保证娜娜的牙很快就能长出新的来，娜里亚还是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并且扣下了那个暗金圈，让娜娜套在它的小爪子上。
虽然啃不动，但至少还拥有它，可以随时舔一舔，对可怜的、哭到快断气的小龙也算是个安慰。
泰丝蹭到伊斯身边，歪头看他，意味深长：“还真的有钱了啊……”
伊斯豪爽地送给她一小块暗金，还偷偷看了娜里亚好几眼，但并没有多得到半个眼神。
埃德倒是对暗金的硬度有了新的认识，毕竟连娜娜的牙都没能在上面留下半个牙印。另外，他这几天一直在鼓捣的，进入黑岩的钥匙，似乎也有了着落。
“你的冰，是不是可以变成各种形状？”回到房间后他问伊斯。
“你又不是没见过。”意识到“有钱”并非万能的伊斯有点无精打采。
“如果，让你的冰探入某个钥匙孔，变成钥匙的形状……”埃德搓手，“是可以做到的吧？”
伊斯斜眼看他，点头。
“再在冰里，我是说，里面，”埃德比划，“刻上一些不是特别复杂的符文，也能做到吗？”
伊斯再次点头。
“让冰钥匙随着符文和咒语变化呢？”
伊斯皱起了眉：“怎么这么麻烦！”
“毕竟，是能打开黑岩大门的钥匙嘛……”埃德讪讪。
伊卡伯德记得那枚钥匙里的符文，也能画出它的形状，但复制它并不那么容易。那枚钥匙据说是会变化的，但埃德试来试去都做不到这一点，而且与之相配的咒语，也一定要在钥匙插入正确的位置后才能生效。
“宝石也是石头，石头在矮人手中就像拥有生命，可其他人就是不行。事实上，我问了莫克，他们现在也做不到了。”埃德沮丧地解释。
他之前没有多想，现在才发现，冰，在伊斯手中也像是拥有生命，而且与普通的冰并不相同——它有承受魔法的能力。
“可以试试看。”伊斯说，“不过，如果真能进入黑岩……我能把属于我母亲的东西都拿走吗？”
这实在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几天之后，站在黑岩大门外的，有埃德，伊斯，泰瑞，菲利，莫克……和娜娜。
带上娜娜是因为泰丝有意无意说出的一句话：“矮人的矿坑啊，有些地方，得要小小的小家伙才能钻过去呢。”
她说的是她自己和诺威，埃德也很愿意再一次跟经验丰富的他们一块儿去地底探险，但在出发之前，泰丝收到了罗莎的信，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了友情——毕竟罗莎·拉图斯可极少向人请求帮助。
而娜娜，不仅小小的，还被莫克视为幸运的象征，毕竟，如果没有它，他们是不可能从另一个世界里拖出那些失踪的矮人和精灵的。
第一次出远门的小龙蹲在伊斯肩头，伸长了脖子左看右看，但很快就失去了兴趣。远远近近都是黑乎乎光秃秃的岩石，看久了也实在很无聊。
他们一直等到了天黑，当月亮升起，那本该在月光下显现的、刻着巨大浮雕的石门，却并未出现。
这是他们已经预料到的意外，毕竟现在多了一个月亮，光线和角度都有所不同，埃德嘴里念念有词，按照之前计算的结果，对着两个月亮和一片石壁挪来挪去，终于站到了正确的位置。
如水般流泻的月光下，仿佛有一片看不见的迷雾被轻轻拂开，从岩石里雕刻出的矮人战士出现在他们眼前，半阖着眼沉默而立，高大得仿佛远古传说中的巨人，雕像间黑色的石门比人类任何王国的城堡大门都更加宏伟，从上到下刻着黑岩矮人引以为傲的历史，但三个人两条龙一个矮人都瞪圆了眼睛找了好一阵儿，也没能在上面找到什么钥匙孔。
这门，甚至连门缝都没有，简直像个刻在石壁上的装饰。
埃德开始想念泰丝——一个盗贼总是能比其他人更快地发现打开一扇门的机关。
最后还是伊斯找到了那个孔。它藏在最高一层的浮雕中，一颗半露出云朵的星星里。
“等等。”在他准备行动时，莫克突然开口，“还有一个。”
他抬手指给他们看——在稍低一点的地方，一个矮人高高举起的号角里。
“为什么他们要把钥匙孔都开在那么高的地方？”菲利想不明白，“他们每次开门都要爬那么高吗？”
“……矮人自己并不靠这个出入。”莫克说。
意识到自己犯了傻的菲利尴尬地搓搓下巴，伊斯不耐烦地拿脚拍拍地面。
“重点不是这个吧！”他说，“重点是，到底哪个才对？……不会还有更多的钥匙孔吧？！”
他们又找了好一阵儿，确定门上再没有别的孔洞，而莫克沉思片刻，选择了那颗星星，却没说为什么。
伊斯也没多问，反正错了也不能赖他。
他飞了起来。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开门的正确方式
四双眼睛仰望着他。他依旧保持着人类的形体，只是背后生出了银白的双翼，风吹着他略长的金发，他整个儿都像被笼在一层朦胧的光里，看起来并不怪异，更没有半点邪恶的意味，倒显出几分圣洁。 埃德紧张地交握双手，看着晶莹的寒冰从伊斯手心生出，如舒展枝叶的植物般生长着，细细的符文在冰层之下蜿蜒成形，微微泛起光芒，随着寒冰一起探入那只有小手指粗细的孔洞。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谁也不知道这扇门会不会拒绝这并非出自矮人之手的“钥匙”……如果失败，钥匙孔会彻底封闭，他们或许再也无法进入黑岩。 伊斯闭上了眼睛。那根冰刺并不只是被他冻结的水，也是他身体的延伸，它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之中纤毫毕现。 “千万千万不要让它跟石头冻在一起。” 埃德重复了又重复的提醒从他脑子里跳出来，又被他恼怒地踢到一边去。 他还不至于那么蠢！ 符文照亮钥匙孔里复杂的沟槽。他小心地操纵着那点寒冰，不让它触及锁芯，直到他将其内部的构造摸得一清二楚，才让它在瞬间变幻成形，严丝合缝地卡在其中。 他睁开眼，向下挥手，埃德立刻看向菲利。圣骑士难得紧张地想清清嗓子，又担心一声咳嗽也会被当成咒语的一部分，只能用特别粗哑的声音，念出那铿锵如岩石撞击的咒语。 钥匙孔里发出咔咔的轻响，那是锁芯和钥匙都在随着咒语改变，浅蓝柔光水一样漫了出来，以那个小小的孔洞为中心，蛛网般细细地向整个石门蔓延，绘出暗藏在石门中的另一幅画面。 一个长发披垂，手持法杖的女人，身材纤细修长，面容坚毅又冷漠。在她身后，蜿蜒的水流中缀着点点星辰，仿佛她所置身的，是夜空中璀璨的星河，而非这世间任何一条河流。 埃德下意识地觉得那应该是费利西蒂，又立刻反应过来——不是。费利西蒂的头发没有那么卷，脸上的线条也没有这么坚硬冷酷，那法杖也并非永恒之杖。 拉贝雅，人类之中第一个水神的牧师？ 他想着，但无从证明。那画面转瞬即逝，石门也再没动静。狂跳的心脏石头般重重地沉下去，所有人面面相觑。 他们考虑过了各种情况，甚至顾及那咒语是矮人特别为水神神殿所设，非常谨慎地让菲利这个信仰坚定，确凿无疑的圣骑士来念……连埃德都有点心虚的不敢接下这个任务。 他的力量并不纯粹，他的信仰也并不虔诚。 可要说钥匙没用，这幅画就不该出现，难不成到最后这扇门才发现钥匙不是宝石做的而是冰做的吗？ 伊斯挑起半边眉毛，拍拍翅膀，在半空里朝着门一脚踹了过去。 埃德根本来不及阻止，一声大叫还卡在嗓子里，封闭的石门微微一震，无声地从正中裂开了一条缝。 “掏钥匙，开锁，推。”伊斯收起双翼落回地面，不无得意地解释，“这才是开门的正确方式。” 娜娜用响亮的叫声应和，小翅膀拍得鼓掌一样啪啪响，得意得仿佛这门是它开的一样。 埃德只想翻白眼。伊斯踢那一脚绝对不是“推”的意思！ 不管怎样，门开了，莫克上前两步，伸出双手按在门上，深深吸了口气，才用力推出。 石门厚重无比，推起来却并不费力，也没有半点声响。浓重的黑暗如有形之物，伴着沉闷的空气，从石门之内直扑出来，又在明亮的月光下如潮水般退了回去。 矮人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没有动静。其他人安静地等候着，谁也没有催促，直到矮人沉默地点起火把，向同伴们点点头，迈步踏入他古老的、从未造访的家园。 阿克鲁伊，阿克鲁伊，黑岩之下，炉火熊熊。 他的祖先数百年前毅然决然地离开，仿佛从不曾回望，可这里，到底是故乡。 . 矮人的王国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黑暗，毕竟这里不只是“矿坑”，也是他们的家。明亮而温暖的火焰永不熄灭，跳跃在火把上，烛台上，铁炉里，四溅的火星伴着富有节奏的锤击声明明灭灭……但，那是在这里还有矮人生活的时候。 当石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埃德的心控制不住地抖了抖——他觉得自己是被关在了坟墓里。周围太静，有风，但似乎连风都是浑浊的，在复杂的通道里闷闷地嗡鸣着，迟缓而疲惫。鼻端漂浮着地下墓室般腐朽的气息，并不浓烈，倒是另一种不知什么香料的味道更浓一些。 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在一片寂静之中异常响亮。大大小小五双眼睛刷地转向他，他只好讪讪地揉着鼻子道歉：“不好意思……这味道有点……呃，也不是很难闻。” “……这是石心草的味道。”莫克低声解释，“通常用于祭典。” 矮人声音浑厚，即使刻意放低，也如水波般传开，倒显得远处更静，也更空。 他们凑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前行。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被火把的光所照亮的这一群，就像几只渺小的飞虫，惴惴不安地缩在唯一的光源之下。 矮人和龙其实都能在黑暗中视物，几个人类也完全可以给自己施个小小的法术。是莫克坚持点起火把，这像是……一种到别人家中做客时的礼仪，即使主人或许已经不在。 但这点光其实反而会扰乱视线，让冰龙都看不清稍远的地方。伊斯不耐烦地戳了戳埃德的手臂，做出个打响指的手势。 埃德有点无奈。说这个秘密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矮人的是这家伙，按捺不住想要炫耀的也是这家伙……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点头——这事儿迟早也该让莫克知道。 伊斯立刻抬手打了个特别响的响指。 一团火焰从他指尖腾起，比他之前用来熔化暗金的那一团要大得多。那火焰如一只飞鸟般呼啸而上，渐渐改变了形状，变成了……一条龙。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石像
娜娜开心得嘎嘎乱叫，扑着翅膀很想追上去的样子，但或许是因为翅膀太小肚子太大飞着实在太累，扑腾几下就放弃了，只扒着伊斯的头，伸长的脖子转来转去，殷殷地盯着那条小火龙看。 火龙呼地飞了回来，得意洋洋地绕着它飞了几圈又飞远。它并不比火把上的火大多少，却要亮得多，火光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瞬间让那一片浓稠的黑暗都颤抖着消散下去，显露出隐藏其下的真实。 莫克默默地熄灭了火把，视线紧紧地追随着那条火龙，并没有多问什么。泰瑞似乎短促地抽了口气，但也没开口，只有菲利猛拍伊斯的肩头，大力称赞：“有长进嘛！” 却也没问是怎么就有了这跟自己的天赋完全相反的长进。 埃德挠挠手背，眼神飘开。 没人问……就先不说了吧。 被火龙所吸引的视线很快转向被照亮的巨大空间，他们在震撼之中满怀敬畏地沉默着。在他们脚下，宽阔的平台延伸向前，带着一点微微的弧度，半悬在一片深谷之上。平台四角立起粗壮的石柱，两根半嵌在岩石之中，两根从深谷下升起，共同支撑起一个并无多余的装饰，线条却优美至极的穹顶。两条平整的通道仿佛伸出的双臂，从平台两侧探出，通向这古老的矮人王国更幽深之处。更多的通道就从这最大的两条通道周围散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无数支流，又像人体内的血管，赋予生命般探入这岩石王国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都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一点动静。 视线收回时埃德瞳孔一缩。两边的通道口都有黑影默然而立，藏在石柱的阴影之下。 他们交换着眼神，跟随莫克的脚步走向右侧的通道。立在那里的是两个真人大小的矮人战士的雕像，拄着战锤，却闭着眼，神情安详，没有一点震慑的作用，倒像是在打瞌睡。 埃德伸出手，没敢摸上去就缩了回来。 这雕像刻得惟妙惟肖……但也未免太像真的。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样宛如活人的雕像——在洛克堡那间密室里。 或许只是先入为主……他慌乱地想着。或者至少因为他们都觉得这里矮人已经变成了石头，才会觉得这两个雕像就是活的矮人变成的。说不定矮人就是喜欢把石像雕得这么栩栩如生呢…… 可银牙矿坑里的雕像并不是这样。 最后，还是莫克伸手碰了碰雕像，却许久没有开口。 “……怎么样？”连菲利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我不知道。”矮人回答。但他的语气从未这样迟疑，他的声音从未这样无力。 菲利牢牢地闭上了嘴。 他们走上通道。这里比银牙矿坑规划得更为严谨，就像人类的城市一样，主道边多是各种店铺，卖着矮人们日常生活所需，肉店，药草店，鞋店，皮具店，武器店，卖铸造工具的店，比其他店铺都大得多的酒馆……甚至还有专卖老鼠夹老鼠笼的店，充满了最平常的生活气息。行走其间，几乎可以想象出这里曾经的喧闹与繁华……却又在一片死寂中更显诡异。 如今店里都是空的，但整整齐齐，没有半点战斗的痕迹，仿佛主人只是离家远行。同时，也没有任何腐烂的臭味，像是他们走之前处理好了一切，不想给邻居们添什么麻烦。 他们走了好一阵儿，终于在一家陶器店后面的卧室里找到一个矮人。 一个已经很老的矮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就像要裂开，穿着一身漂亮的鳞甲，安详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双手交握在胸前，枕头一边放着一柄显然用了很久的铁锤，另一边放了一个银盒，里面装着一小堆宝石。 武器，和财产。 这不是正常的睡姿，更像一个老人预知了自己的死期，然后平静地躺下来，沉入永眠……只不过，他的尸体没有腐烂，没有化为白骨，而是变成了石头。 莫克也几乎就变成了石头。他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其他人也就安静地陪他站着。 唯一还在动的是那条火龙。它被拘束着不能远离，就只能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无聊地把自己变成各种形状，还故意往埃德脸上扑，吓了他一大跳，也把他从那种窒息般的悲伤与沮丧中拉了出来。 他们……还是来得太晚了吧。 但时光不能倒流，埃德也已经学会不再背负那些不必要的愧疚。 火龙锲而不舍地招惹着他，似乎他不给点反应就不肯罢休。埃德只好朝它挥挥手，他不知道伊斯是怎么控制的它，只觉得这家伙似乎跟伊斯一个德性……或者说，它诚实地反应着伊斯的内心。他可以确定伊斯的心情并不那么悲伤，或沉重，毕竟他看过去时伊斯的眼神更像是在放空，但他愿意对他人的哀恸保持安静，就已经很不错了。 连娜娜都趴在伊斯肩头不动，只一双金黄色的眼睛转来转去。埃德起初以为它是在看火龙，后来发现它的视线并不是对着火龙的方向，倒更像是在看着空气里什么谁也看不到的东西。 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打了个哆嗦。他并不怕鬼……不是很怕，但看不见的恐惧总是比看得见的要可怕得多。 最后，那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是被泰瑞打破的。 “我觉得……我们……”小法师忐忑地开口，像蚊子哼哼一样挤出几个字后反而冷静下来，“我觉得我们或许应该去更深的地方看一看。” 莫克终于动了。他回头看着小法师，一双眼睛也像是坠入了死亡的幽谷，如黑沉沉的潭，冷而暗，又空无一物。小法师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又努力镇定下来，坦然回望。 他的眼睛是清澈明亮的，像镜子一样照出矮人此刻的模样。 “……好。”莫克闭了闭眼，开口时便像活了过来，又变回那个稳重可靠的矮人首领，声音暗哑却平稳：“我们去更深的地方。”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心跳（上）
矮人们通常会顺着矿脉往下挖，在岩石间曲曲折折挖出许多通道，有些会成为“街道”，有些会被废弃，封闭，或设成诱敌的陷阱。但他们也总会在矿坑里使劲儿往下挖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就像人类喜欢在自己的城市里建一个大大的广场。 伊斯变回了冰龙，带着所有人往下飞。这个坑比银牙矿坑里那个更大更深，也没有搭着各种横七竖八的桥和架子，只有层层叠叠的石阶交错往下，单调而规律，却因为太长太深而显得恢弘无比。 深坑底部通常是矮人们用于集会和举行祭典的地方，还没飞到底，那种奇异的香味便已浓郁到让人几乎无法呼吸，然而在那其中，还掺杂着一种让他们更为心惊的味道。 地狱的味道。 冰龙放慢了速度。接近底部时，他们在台阶上看到了一排排的黑影。 无数矮人站立其上，整整齐齐地列着队，面朝着同一个方向，像赴一场未能出行的远征。 最终落地时冰龙只能让所有人都先跳下去，他再变回人形。因为重重包围之中，勉强剩下的那点空地，根本容不下一条龙的身躯。 他总不能直接压到那个国王的头上。 辨认出那是国王并不难，即使他并没有戴什么王冠。所有矮人都站着，只有他拄着一柄宽剑单膝跪地，跪在坑底铺着大块石板的广场正中，长长的胡子拖在地上，肩很宽，重铠包裹的身体笔直地挺着，虽然矮，却有种如山岳般巍巍的气势。 莫克在他面前半跪下去，直视着那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他未曾见过这位不被铜焰矮人所承认的国王，只知道他的名字，乌提洛·默石。 他跟他差不多的年纪，却在差不多一百年前，他还在四处流浪的时候，就已继任为王。除了“黑岩矮人的王”之外，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声，因为他的确也没有做出任何值得一提的事来。他的父亲至少赶走了一条冰龙，与水神神殿结盟，帮助建造柯林斯神殿和维萨城，有一段时间，很像是要从黑岩里走出来，重新融入这个世界的样子。可在乌提洛继位之后，矮人们就又缩了回去，除了跟维萨城还保持着生意往来，再没有别的动静。 而现在，在莫克眼前，那张过于平静的面孔，也并不能告诉他，为什么他要带着他所有的子民，用这种方式……离开。 他回过头，他的同伴们已经散开，在四周查探。那条小火龙也已经落了下来，飞累了一样落在伊斯的另一边肩头，跟娜娜隔着伊斯的头互相甩尾巴。 那明亮的光芒并未减弱，照着站立四周的矮人们同样平静的脸。 视死如归的平静。 换个角度来看，这跪在正中的国王又像是个祭品。离他不远处，四边各架着一堆已经烧得焦黑的木柴，石心草的味道就是从其中散发出来的。 莫克努力地想着这种草的用处。铜焰矮人们已经很少使用它，因为它很难在北方过于寒冷的天气中生长，而从前的矮人们之所以将它用于祭典，是因为它能从岩石缝里顽强地长出来，灰绿色的叶片是心脏的形状，像石头里生出的心，包着一层蜡质的白色小花精巧如宝石雕成，晒干后点燃，香气能让矮人觉得轻松和平静，毕竟祭典是矮人最容易激动的场合之一，而激动起来的矮人很容易失控…… “轻松和平静”，放到眼前这样的情况，不知是仁慈还是讽刺。 矮人知道他的心已经乱了，只是勉强挂着冷静的面具。他的心中不只有悲伤，还有更强烈的愤怒，愤怒于一个国王没能保护他的子民，反而沉默地带着他们赴死，愤怒于他遮遮掩掩，连一个真实的理由都不敢留下，愤怒于……他们所崇拜的神明，漠然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曾以为他能平静地接受这样的命运——从岩石里诞生，然后归于岩石……但总该有个理由。这些无端被夺走的生命，他们本该拥有的欢愉，甚至痛苦，难道就毫无价值？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担心他混乱的思绪会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于是他站在那里，把手伸向他的战斧，注视着他的同伴，努力集中精神，专心为他们警惕可能的危险。 矮人的王国虽在封闭的山腹，通风却从来都是很好的。即使是这样的深坑底部，也有不知从哪里来风吹拂而过，可石心草的味道始终浓郁，仿佛它们仍在燃烧。 任何香味太浓都会让人觉得难受，何况里面还混了令人厌恶的臭味。伊斯恨不能封闭自己的呼吸，反正他能憋气憋很久，但不能确定安全的地方，失去任何一种感觉都会增加危险。 他控制不住地心浮气躁，以至于听见某种微弱的声响时根本没有留意，走出几步才突然反应过来。 他侧耳倾听，不敢确定，下意识地侧头问娜娜：“你听见了吗？” 小龙扭头，瞪圆了眼睛看他，似乎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有……有心跳的声音！” 另一边，那个烦人的小法师扬声叫了起来。 伊斯疑惑地回头。这家伙的耳朵比他还灵吗？怎么可能！ 几乎与此同时，站在中间的矮人发出一声怒吼，手中两柄飞斧呼啸而出，斩向半空。 在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向小法师的时候，只有他留意到空气中微微的涟漪，和从那涟漪之中无声地探出，探向菲利头顶的，细如菌丝般的触手。 圣骑士被猛砸过来的斧头吓了一跳，但立刻反应过来，矮身窜出好一段儿才回头往上看，正看见那些黑色细丝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根手臂粗细的藤蔓。 并不是全黑，黑中带红，红里还夹杂着一丝丝的白。 圣骑士粗鲁地脱口骂了一声，退得更远，拼命拍着自己的头发，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万分后悔没带上头盔。 他认识这玩意儿……斯顿布奇的神殿里还关着一团呢！ “幻魔！”埃德大叫。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心跳（中）
伊斯伸出手，长柄直刃的武器在他手中成形，寒冰的剔透之中，霜花般的纹路里又多了一点闪耀如阳光的金。 这种恶心的玩意儿，就算杀不死，他抓过一个，就能再抓一个。 冲过去的时候他仍有些疑惑——他听到的声音难道是恶魔的心跳？ 他没功夫想太多。长刀横劈过半空，原本正常的空气变得如血一般浓稠粘腻，一层层拖着他的刀，却还是被他用蛮力硬斩下去，金色光芒在空气的边缘闪烁出火焰般的波纹。 他撕开了一道隐形的屏障，也像是戳破了一个臭气熏天的袋子。难以形容的味道直砸过来，薰得他头昏眼花，原本一片死寂却也干干净净的世界转眼变成了地狱。 真的地狱。 层层的石阶上也再不是排列整齐的矮人石像……他们活了。 他们奔跑，跳跃，怒吼，各种斧头和锤子在半空里飞来飞去，飞向一堆堆怪模怪样的小恶魔。它们呲着惨白的尖牙，疯狂的嘶叫刺着他的耳膜，向他们这群新来的客人献上过于热情的欢迎——它们不顾一切地向他们奔过来，仿佛根本看不到轰隆隆如岩石般滚来滚去的矮人，也看不到矮人们沉重又锋利的武器，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冲到他们面前。 即便是伊斯也呆住了。他几乎要怀疑这是什么幻境，可应该没有幻境能骗过他的眼睛。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矮人被一群发了疯的小恶魔们从台阶上撞下去，直摔到地面，却并没有摔个血肉横飞，而是化成一蓬灰白的烟雾，在片刻的摇晃之后又重新凝聚成形，再一次怒吼着冲向敌人。 黑色岩石上涂满鲜血，暗暗地泛着恶心的油光，到处挂着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像是破碎的尸体。 他多看了两眼——不是矮人的尸体，而是恶魔们自己的尸体。 矮人们在这里仿佛是不死的，恶魔们反而会真的死去？ “怎么回事？！”菲利在大叫，而悬在半空的幻魔不屈不挠地追着他不放。它将自己分散成网一般的藤蔓，一条条挂在空中，每一条都殷切地表达着对圣骑士的喜爱，即使有许多触手被矮人们扔出的飞斧斩断，仍锲而不舍地分出更多，伸向菲利。 光如锁链般从埃德手中飞出，又如烟花般分散开来，缠上幻魔的每一条触手，努力将它束成一团。莫克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甩出了战斧，准确地砍在锁链之间。血淋淋漓漓地落了下来，伊斯扔出的长刀瞬间变成无数把寒光凛凛的小刀，旋转着将那幻魔切成碎片。 “埃德！”他大叫，“能杀死！” 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杀不死的敌人对意志是一种消磨，但杀得死……证明他们此刻陷在恶魔的领域里。 可这里确确实实还是坑底的模样，甚至还能闻到一点石心草的味道，往上看去，也不见地狱血红的天空，而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不过，地狱的天空真是血红的吗？ 幻魔在凄厉的叫声中被彻底粉碎，并未能恢复，周围乱飞的小恶魔一拥而上，将那些碎片撕扯得一点不剩。 倒也省事。 不可一世的娜娜这会儿完全缩进了伊斯怀里，只露出一个头，正咳咳咳地发出恶心欲吐的声音。 伊斯略觉安慰——这小家伙好歹不是真的什么都吃。 他操纵着武器，冲向菲利。倒霉的圣骑士似乎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食物，刚刚逃脱了幻魔的追击，又被越来越多的恶魔团团围在其中。 寒冰化为利箭，倾泻而下。埃德后发而至的光球随之砸落，将那一堆小怪物轰得尸骨不存。 “……这么好对付的吗？”圣骑士抖抖肩，发出的疑问并非轻蔑，而是真心的疑惑和警惕。 他们努力向彼此靠拢。只有莫克在战斗的空隙试图抓住某个矮人。 哪怕能问上一句话也好。 可他抓不住。他确信那些矮人并不是看不到他，因为他们会本能地从他身边绕开，而不是直接撞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用矮人语怒吼着，“你们的国王在哪儿？！” 没有谁回答。矮人们只是不停地战斗，战斗，战斗，仿佛那是他们存在于此唯一的意义。 同伴们只好向莫克聚集，只有小火龙还在到处乱飞。它并不灼人，只是用来照明，而不是能融化暗金的那种真正的火焰，但在它飞过的地方，恶魔们嘶叫着避开，仿佛对它充满畏惧。 它们对伊斯都没有那么害怕。 伊斯发出一声唿哨，火龙瞬间涨大了几圈，虽然也只有一只成年苍鹰的大小，却显然让它兴奋得不行。它疯了一样围着他们绕圈儿，让他们像是被一个火焰所形成的漩涡所包围，终于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 “这是……那个吗？”菲利把一只手叠在另一只手上。 “重叠。”伊斯说，“这个矿坑跟地狱的某个部分重叠在了一起，但比斯顿布奇那一次要严重得多。” 那些突然出现在斯顿布奇的恶魔并不会死去，只会被驱逐。它们所遵循的仍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就像斯顿布奇只是下了一场毛毛雨，而这里发了大水吗？”菲利仍在不由自主地拍着自己的头发，心有余悸。 “可那些矮人……矮人的灵魂，显然已经在这里待了很久，我们进入黑岩，甚至下到这里的时候，却并没有进入重叠的世界，这又是怎么回事？”埃德也忍不住挠头。 泰瑞欲言又止。 “不管怎样，先打再说。”伊斯跃跃欲试。他其实还并不能很好地控制永恒之焰，但眼下不正是个练习的机会？如果只是一点火光都能让那些恶魔如此畏惧，真正的火焰会有怎样的效果？ 作为一条冰龙，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如此热衷于玩火，但此刻他是真的心痒难耐。 没人反对。哪怕只是为了了解更多的情况，他们也不能一直躲在火圈里，更何况，外面还有那么多矮人的灵魂在竭尽全力地战斗。 如果能击退眼前的敌人，他们是不是会愿意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心跳（下）
火幕散开，火龙飞向更高处，为他们照亮更广阔的空间。 矮人们仍在咆哮着战斗，仿佛永不知疲惫。仔细观察，他们其实并非各自为战，也并没有因为不会死亡就不顾一切，放弃防御，而是组成了三到五人一组的小队，甚至连小队之间都尽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便互相支援。他们不知疼痛，不怕受伤，纪律严明，进退有度，这样的战士在任何战场上都是可怕的。他们飞快地收割着敌人的生命，可那些分明会被砸成肉泥而不是消失的恶魔，却也丝毫不见减少。 埃德抬头向上看。更多的恶魔沿着石阶飞奔而下，潮水般涌来，或如落石般飞坠，矮人战士们却严守着某条界限，如岸边的堤防，哪怕被潮水漫过也巍然不动，半步不退，却也绝不前进一步。 埃德觉得他们并没有想要守住什么……他们只是在竭力杀死更多的敌人。 可那条界限必然有某种意义。 他无暇多想。这一次他站在了正中，为他的同伴们提供支援，莫克守护在他周围，而泰瑞和菲利则如利剑般刺入敌群之中。伊斯还是独自战斗，在挥刀扫翻几群恶魔之后，他忽地跳上半空，瞬间化为巨龙，放声怒吼。 被震晕的小恶魔们噼里啪啦往下掉，巨龙挥爪甩尾，威力固然巨大，动作却有点像拍苍蝇。 埃德嘴角抽搐，没敢笑出声。 “伊斯！”他大叫。 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地面却突然开始震动——不，不是地面，是空气。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急速坠落下来，在空气中摩擦出恐怖的轰响。 “……伊斯！”他的声音变了调。 冰龙急速落地，变回人形，踩着满地不知生死的小恶魔飞快地冲到坑底边缘，还顺手把他也提了过去。 矮人腿短武器重，但跑得一点也不慢。不管是莫克还是那些矮人战士，甚至所有的恶魔，都动作一致地往四边飞奔。 埃德原以为是巨石崩落，但当那巨大的黑影显出形体，重重砸在坑底，他的心也像是被重重一击，直往下沉。 他还以为这里不会出现太过强大的恶魔，就像斯顿布奇……毕竟至今为止出现唯一一个高阶恶魔，幻魔，跟他们之前对付过的那个相比，简直弱得像个还只有食欲的婴儿，连完整的字都没吐出过一个。 可眼前这个，是个他从未听说，也从未在任何书卷记录中看到过的恶魔。它的身躯已经大过了伊，甚至比银牙还要大，深黑发亮的甲壳覆盖全身，像精心打造的盔甲，头却像放大了无数倍的蚂蚁，只是没有触角，也看不到眼睛，反而向后生出两只扭曲的尖角，钩状的口器如某种可怕的刑具，正不停开合，仿佛垂涎欲滴。它骷髅般的上身直不起来一样弯成微微的弧形，双臂如螳螂的前臂，却又在镰刀的末端生出骨节分明的指爪，双腿仿佛没有肌肉，只有粗壮的骨骼，黑色长尾布满尖锐的骨刺，在地面如蛇一般盘来盘去。 火龙在伊斯的控制之下从它的头上直撞了过去，它也只是微微晃了晃头，抬手挥蚊子一样把它挥开，并不如何恐惧。 “这是……什么鬼？”埃德喃喃。 “不知道。”伊斯的神情也有点呆，“从来没听说过。” 他们对地狱的了解到底还是太少。 这怪物大虽大，对食物的喜好却似乎与小恶魔们没有什么不同——即使有小火龙不停的骚扰，它也还是准确地把头转向了菲利。 圣骑士骂声响亮，逃得飞快。在那两把黑亮带刺的镰刀劈过来的时候就地一滚，跳起来向前飞奔，泰瑞一边帮他轰开那些热情依旧的小恶魔们，一边紧随在他身后，默契得仿佛他们已经并肩战斗过许多次。 他们并没有跑向另一个角落，而是直冲向那巨大的怪物脚边。 埃德与伊斯对视一眼，一个留在原地，一个也疾冲了过去。 那怪物的镰臂太过骇人，连伊斯也不敢硬接。但庞大的身躯会造成怎样的不便，一条冰龙可是一清二楚。 跟他一起冲过去的还有成群的矮人们。从他们敏捷的反应和沉着的表情判断，他们很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上这样的怪物。 混在其中的伊斯高得如鹤立鸡群，格格不入，却莫名有了点同仇敌忾的激昂。 他都想好了要如何攻击，说不定还可以借用一下这些矮人的力量，但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那怪物消失了。 不止是那怪物，还有所有的恶魔，冲锋的矮人，满地粘腻的血肉，各种尖锐刺耳的声音，薰得他已经快要麻木的恶臭……不，最后这个没有消失。 他差点绊倒在一个矮人的石像上，冲出几步才收住了脚，难以置信地望向四周。 他们又回来了——回到了那个只有无数沉默石像的世界，仿佛刚才混乱的战斗只是一场梦。 可这不是梦。他们身上还有未痊愈的伤口，衣上有新染的血迹和一坨坨不知什么的恶心东西，散发着毋庸置疑的气息。 娜娜从伊斯的衣服里钻出来，抱着脸歪着头“呀？”地叫了一声，表达他们此刻共同的疑惑。 “……是又分开了吗？”菲利茫然地发问，“像斯顿布奇一样？” “我觉得，不太一样。”恍恍惚惚跑过来的埃德试图让他僵住的脑子动起来，“那些矮人，他们像是一直在那里，脱离出来的只有我们。如果能明白之前是怎么进去的，也许还能再进去。” 矮人的灵魂们在那里，真相或许也在那里，他们不能因为能从其中离开就置之不理。 “之前你是不是说过，你听到了心跳。”竭力冷静下来的莫克转向泰瑞，“那会不会是某种征兆……或契机？” 小法师已经一脸呆滞地安静了好一阵儿，显然也没料到这样的意外。 “我、”他结结巴巴，“我听到的应该是矮人的心跳……从石像里传出来的。” 矮人瞪圆了眼睛。 “我觉得，”小法师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觉得，他们……至少其中的一些矮人，还……还活着。” 周围的一切瞬间远去。矮人愣了一瞬，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你说什么？！”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特别香的圣骑士
泰瑞被这一抓拖得往前栽，又被菲利拎住后领拽起来。 “冷静，冷静。”圣骑士安抚着矮人，“让他好好说。” “……抱歉。”矮人松开发僵的手指，语气依然是控制不住的急切，“你确定是从……石像里传出的心跳？在哪个位置？还是……还是每个都有？” 看见那些黑岩矮人的灵魂在他眼前奔跑和战斗的时候，他隐约猜到了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石头。他们用这种方式让自己的灵魂进入另一个世界，以便更好地与恶魔作战。这让他的悲伤与愤怒减轻了许多，毕竟他们的离去并非逃避或毫无意义的献祭，但如果他们还能活着回来，那当然更好不过。 小法师回头找了一阵儿，抬手指向他那时所在的地方：“那里。” . 他们在那一群石像里反反复复找来找去，却并没有再听到，也查探不到任何心跳。 泰瑞看起来都快哭了。 “我真的有听到……”他压着嗓子向矮人保证，努力不让眼泪滚出来。 “这里。”伊斯在更远的地方回头叫道。 他按着一个石像的胸口，矮人微弱的心跳在他的指尖下如雏鸟的呼吸，微不可察。其他人轮流把耳朵贴上去，惊喜又不安。那心跳虽平稳，却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接下来他们又找到了好几个。振作起来的小法师不再避忌地使用了魔法来探测，在他法术的范围之内，更多的心跳如风中之烛，摇曳闪烁，有的更强，有的更弱，有的就在他们所注视的那短暂的时间里黯淡下去，再不曾亮起。 “我有一个猜测。”菲利挠挠鼻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留意，那些矮人的灵魂……在每一次重新凝聚的时候，好像都会比上一次更淡一点。” 他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一个倒霉的矮人在很短的时间里连“死”了两次，这才有所察觉。 “你是说……”埃德迟疑地开口，“他们……并不是永远不死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这猜测虽残酷，却显然更接近事实，躯壳也好，灵魂也好，没有什么真能受到无数伤害仍永恒不灭。 莫克垂头不语。他比同伴们分出了更多的精力留意那些矮人——他不是没有发现那些矮人的变化，只是本能地不愿接受。 “……那么。”他说，“如果那里的战斗能够结束，如果他们能够回来……回到这石像之中，是不是，就能活过来？” 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试试不就知道了嘛。”伊斯说。 莫克沉默片刻，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抬眼时目光灼灼。 “没错。”他说，“试试就知道了。” 但首先，他们得能回到那个世界才行。 . 还没等埃德想出什么主意，他们就又一次被拖了进去。 这一次是保持了十二万分警惕的圣骑士发现了端倪——空气会有细微的变化，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幕布被谁轻轻触动，准备拉开。 “小心！”他抡起剑，大声警告同伴。泰瑞立刻就自觉地跑到了他身边。 伊斯拉出武器，在看见冰刃中那点金色的光芒时微微一顿。 他怀疑这光芒有破坏屏障的作用。毕竟永恒之火……本就该能烧毁一切。 灵魂之中那团火焰，正悄无声息地将他的一切染上它的色彩和温度，自然而然，仿佛它原本就是他天赋的一部分，自他出生就流淌在他的血液之中。 他不知道这是它的问题还是它的问题。不知道是因为他没能控制它还是它在试图控制他。他生不出抗拒，但还是提醒自己要更加小心，所以刚才的战斗里，即使再心痒，他也没有贸然使用火焰。 可他得到了它，总不能就真的只拿它来照明……和做戒指。 他凝视着那闪烁的金光，那光芒映在他早已变回金色的眼睛里，仿佛融入了其中。 再一次挥起武器时，冰刃中的霜花恢复了晶莹纯粹的白，但在他跳起来，刀尖下压，悍然劈开空气时，却有辉煌的火焰自刀锋下灿然升起。 飞舞的火龙从那飘扬的火焰中一掠而过，仿佛挟着无声的雷霆，直冲向另一边正渐渐显露的巨大黑影。 这一次它不再是一团空有威慑而毫无伤害的光。它拉长的身躯如一支锐利的长矛，直直从那怪物的肩头穿过，嘶哑的嚎叫仿佛万千虫鸣落下，听得人头皮发麻。 “不错嘛！”菲利大声称赞。 屏障被撕裂，他们此刻已经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再一次被混乱和恶臭所包围。圣骑士在泰瑞的协助之下毫无阻碍地直滑到那尚未倒下的怪物脚边，长剑连击，重重地斩在同一个地方，在那如钢铁铸就般的腿骨上留下深深的一道伤痕。 那怪物的嚎叫更加刺耳，带着骨刺的长尾甩开一群矮人，镰刀般的双臂一左一右交错下劈，像之前一样，仍执着地追着圣骑士不放，即使伤它更严重的分明是那条火龙。 “我的肉闻起来真有那么香吗？！” 菲利抱怨般大叫，埃德却听出点沾沾自喜的味道。 他现在更忙了。除了自己的同伴，他还得眼观六路，尽可能地帮助那些矮人，避免让他们因为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害而消散重聚。 “最好还是省着点儿力气，埃德。”莫克现在却完全冷静下来，在百忙之中提醒他，“那大家伙虽然大并不强……它很可能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埃德点头。那怪物看着吓人，一身甲壳也的确够硬，不知被击中了多少次也还没倒下，但动作真的不算灵活，而且显然脑子不好用。 火龙已经回身又冲了过去，撞向那怪物的后心，伊斯同时飞上了半空，挥刀砍向它正对着菲利垂下的，看起来格外纤细，却仍足有两个矮人那么粗的脖子。 两击都没有落空。 火龙从怪物前胸穿了出来，更加凶猛的火焰在那家伙胸口烧出一个大洞；伊斯的刀准确地砍在它后颈，虽然没能彻底砍断，剩下的半边也已经无法支撑它沉重的头颅。 它的头歪到了一边，胸口的洞能从这一头看到另一头，一只前臂也被泰瑞用风刃扭得要掉不掉，破破烂烂，凄惨无比……却还是没有倒下。 “……至少生命力还是很强的。”埃德评价。如果他将来要写一本书，一定要把这个写上去。 “它的心脏是不是根本就不在胸口？！”菲利又在大叫。 “它不止一个心脏！”伊斯没好气地吼回去 圣骑士呆了一下。不是因为伊斯的回答有多么出乎意料，而是因为有另一个声音同时给了他同样的回答。 是个矮人。但他已经从他身边跑了过去，混在一堆矮人里，根本分辨不出来。 可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 “原来你们听得到，也会说话嘛！”菲利咧开嘴，开始在战斗的同时向身边跑来跑去的矮人们射出无数问题： “你们在这个鬼地方待了多久啦？” “你们到底怎么进来的？” “你们是没法儿离开还是自己不肯离开？” “你们的国王呢？” “这里也还是你们的矿坑吗？” “这些恶魔到底怎么钻进来的？” “还有更厉害的敌人吗？” “它们为什么特别喜欢我的样子？” …… 没人回答他也不在乎，即使气喘吁吁也还是问个不停。最后，终于有个矮人稍稍停下来，一双黑色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回答了一个与他们无关的问题。 “你的身上有印记。”他说，“你的血肉和灵魂都已经被献给了它们。” 圣骑士眼神一闪，长剑挥出的力道不减分毫。 “那你们呢？”他问，“你们献出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 深深的哀痛从矮人眼中掠过。他沉默地追上他的同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菲利喘出口气，在泰瑞带着忧虑的视线中冲他挤了挤眼睛，仿佛毫不在意地继续挥剑向前。 他也不干别的，就只专心致志地朝他之前在那怪物腿上砍出的痕迹继续砍。矮人们曾经试图把它拉倒，但并未成功，它能把尾巴撑在地面，变成三条腿，稳得不能再稳。泰瑞也试图把它的腿或者尾巴扭断，像扭断它的前臂，但它的腿，包括关节都实在结实，而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很神奇地，每个骨节都可以往各个方向转。 他知道自己更多的用处事实上是吸引这怪物的注意力，让伊斯能更轻松地毁掉它剩下的心脏，不过，有用总好过没用，不是吗？ 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泰瑞把更多的力量用于保护他和帮助其他矮人。他的法术其实很有些伯兰蒂的战斗法师的风格，以进攻为主，有着不太符合他年纪的干脆和凌厉，在这样的混战之中，也没显出半分胆怯和无措。 而且，他似乎很习惯和他一起战斗。 圣骑士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毫不影响挥剑的节奏。又一击狠狠地命中目标的时候，那巨大的怪物明显地摇晃起来，喝醉了酒一般跌跌撞撞地乱转了几圈，终于轰然倒地。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空间与时间
“是我砍倒的吗？”转身从可能会被砸到的范围里跑开时，菲利还不忘指着自己的鼻子问。 泰瑞十分肯定地用力点头，熟练地向他比出一个大拇指。 菲利大笑，伸手把他提到一边，正避开那怪物终于彻底从脖子上断掉，像石头一样砸到地上的头。 从那么高的地方砸下来，那坚硬的头壳也没半丝裂缝。在矮人们放声大吼，用武器敲击自己的盾牌的时候，菲利凑过去，好奇地踢了踢那狰狞的头颅：“这么大个头，里面其实是实心儿的吧？” 而泰瑞则围着头转来转去，敲敲打打地试图弄根角下来。 “……你干嘛？”圣骑士问，“要留点儿纪念品吗？” “这材料很有用的！”泰瑞头也不抬。 毕竟它硬得连那些永远饿得眼睛发绿的小恶魔们都不愿意啃上一口。 圣骑士沉默了一下。 “我现在能确定你的确是个法师了。”他说。 伊斯收起翅膀落在他们身边，正欣喜若狂地涌向菲利的恶魔们畏缩着向后退去，却仍不甘心地向他们嘶嘶喷着口水。它们并非全无神智，即使巨龙天赋的威慑对它们没有太大影响，他几乎独自弄死了这个大家伙，是发生在它们眼前的，真实的可怖。 他瞥了小法师一眼，视线扫向他的手，泰瑞不自觉地一僵，悄悄把手里布满锯齿的小刀藏回袖子里。 那看似寻常的小刀使用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技术……和一些不太好说的材料。他不该拿出来的。 伊斯抬起手，一条火线飞出来，在那怪物的角上飞快地一绕，半截尖角便无声地断开。小法师手忙脚乱接住它，呆呆地低头又抬头，下意识地开口：“……谢谢。” 娜娜好奇地从伊斯怀里探出头，又伸出两只小前爪，仰起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能休息的时候最好休息一下。”伊斯看也不看地把它的头按回去，告诉菲利：“还没完呢。” 他抬头向上看，虽然刚刚获得了一场胜利，脸色却很难看。 “你觉得这里像什么？”他问圣骑士。 菲利低低地笑了一声：“角斗场。” 那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观看者，说不定还在对他们到底能活多久吵吵嚷嚷地下着注。 “你的火龙，”他向上指，“飞不出那条线吗？” 他指的是矮人们死死守住的那一条。 伊斯摇头。不是飞不出，而是……他本能地觉得不能让火龙飞出去。 身边那硕大的头突然动了起来。他们警惕地后退，看着它——以及整具怪物的尸体，缓缓从地面升起，升上半空，最后，没入他们头顶莫测的黑暗里。 “这算是……清扫场地？”菲利挑起眉。 伊斯走开几步，金色双眸冰冷而凌厉。他知道，他或许过早地显露了他的力量，下一个敌人只会更加强大。但他并不后悔。 花费时间去对付那些一脚就能踩死的家伙才是浪费精力。 周围骤然一静。无论是在庆祝过后重新开始战斗的矮人们，还是永远在乱叫的小恶魔，都在某一刻下意识地安静下来。无形的压迫自上空落下，随之而降的身影远比上一个怪物要小，却显然不容小觑。 它踏上地面，姿态堪称优雅。除了头颈都像蛇还拖着条蛇尾巴，这新来的家伙身体四肢与人类毫无区别，隆起的肌肉上覆盖着灰色的鳞片，两边腰侧各有一列斑点，脊背上还有一条锯齿般的黑色纵纹。 “……是条极北蝰啊。”菲利眼睛一亮，恍然大悟，还好心地扬声提醒伊斯：“小心！这家伙有毒的！不过被咬一口一般也不会死啦。” 被彻底当成条蛇的恶魔呆住了。在它反应过来之前，伊斯扬手扔过去一个火球。 火焰包围之中，那条蛇……那个恶魔向伊斯露出轻蔑的笑容。它当然是有备而来，而且，它可不是那种被拼凑出的、没脑子的怪物，诞于地狱的它们，原本就生于烈焰之中。 那火焰根本未能触及它的身体。它向前踏出一步，手中长矛已经扬起，却终究没能刺出。 火焰骤然内缩，化成无数闪着金色光芒的冰刺，瞬间扎进它的身体。感觉到危险的那一刻它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嘶叫便戛然而止，血液被冰冻在伤口下，半点未能流出，只在它浑身的冰刺里映出隐隐的暗红。 它无声无息站在那里，从头到尾甚至没能说出一个字，就死成了一座怪异的冰雕。 周围更静了，时间都仿佛被冻结。菲利闭上张大的嘴，开始一下一下地用力拍手。 伊斯挑衅般抬头，高高举起手臂，比出某根手指。 “……伊斯！”埃德开口阻止，带着责备。 他不是阻止他的挑衅，而是阻止他的手势——这又是跟谁学的？记不记得你怀里还有个小孩儿？！被娜里亚知道你就死定啦！ 伊斯恼怒地收回手，扭头骂他：“你这个……” 仿佛有水流冲过坑底，将另一个世界从他们眼前冲走，转瞬之间，他们又一次身不由己地脱离。 “……跟上次差不多的时间。”莫克说。 “那么，我们再一次被卷进去的时间可能也跟上次差不多。”埃德挥手招来同伴，掏出根炭笔蹲下去，分秒必争地开始写写画画。 “之前菲利说过，如果都是两个世界重叠在一起，”他说，“比较斯顿布奇和黑岩的不同情况，就像一个只是下了场小雨，一个却发了大水。但我觉得，这更像是漏水。” 他在地上画出条长长的波浪线，又画出一大一小两条船：“斯顿布奇，因为某种原因，可以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它那时是被拉出来，单独扔进了水里。我已经找到办法，可以把它拖出来……虽然在那之前，危机就已经结束。可在这里——” 他在那条更大的船船底画出一个洞。 “这条船是黑岩？”菲利也蹲了下来，托着下巴问莫克，“这个矿坑，也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世界吗？” “不，”轻声回答他的是埃德，“这条船，是整个世界，而黑岩……只是很可能正好位于漏水的地方，于是最先被淹没。” 莫克握紧了手指，又松开。 “所以，”他说，“你并不能把黑岩也从水里拖出来，是吗？” 埃德低头不语。他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他也不像了解斯顿布奇那样了解黑岩，更没有另一座三重塔能帮他。 “但是，”泰瑞小声开口，“黑岩矮人……他们用了另一种方式来保护这个世界，不是吗？” 他们不是逃避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失败者，而是无人知晓的英雄。 埃德吸吸鼻子，又在地面画出他们所在的深坑，在距离底部大概三分之一的位置画上一条横线：“我刚才想办法看了一下，在这里看到些交错的线条和符文，应该是个法阵，虽然矮人的法阵跟我们常用的好像不太一样，我还没弄明白它是如何起作用，但至少能看懂一些符文……这应该是个空间转移的法阵。黑岩矮人，把‘漏水’的这一部分，转移到了另一个空间……然后守在了哪里。” 菲利挠头：“另一个空间……有那么多空间的吗？” “空间无限存在，”泰瑞轻声说，“……也无限重叠。” 埃德飞快地看他一眼，是感谢也是提醒——他不能再说得更多。 “可是，”伊斯敲敲地面，“现在这种……断断续续的情况，又怎么解释？” “我有个猜测，但还没法儿证实。”埃德用力揉了揉脸，站起来，“能带我飞上去看看吗？” . 冰龙带着他向上飞，一直飞到另一个世界里矮人们牢牢守住的那条线，埃德所要看的，却是地面。 之前飞下来的时候他们被满坑沉默的石像所震撼，没有留意到太多的细节，现在看下去，矮人们看似出征的战士般整整齐齐的行列，其实有另一种规律。而在行列之间，在层叠的阶梯上，浅浅的暗色纹路是天然生成，却也是在建造此处时就设计好的花纹——人类世界里曾经流行一时的镶嵌画，用石料原本的色彩和纹路拼出巧夺天工的图案，原本就是从矮人这里学来的。 而在这里，那些被不知什么材料变成了黯淡又不起眼的深灰色的纹路，原本是岩石中天然的秘银矿脉。一条条纹路相连，连同下半部分的台阶一起，组成了一个并非单纯平面的复杂法阵。 埃德趴在冰龙背上看了好一会儿，努力记下所有他能记下的东西，又在自己脑子里拼凑成形。他为其中所显现的古老智慧和强大力量而心生敬畏，也为它可能的用途而惶惑不安。 他还没有一眼看懂这样一个法阵的本事，但可想而知，完成它需要多么长久的时间，花费多么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它一开始，恐怕并不是为了抵御恶魔的入侵而设下的。 而他在其中感觉到的，或许泰瑞也会有同样的，甚至比他更强烈的感觉。 那是……“时间”。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幻影
“你知道……这麻烦可能是矮人们自己找来的吧？”冰龙努力压低了声音问。 埃德一惊：“你看懂了吗？” “……什么？” “地上那个法阵啊。” “……根本不需要看懂那个就能猜出来。”冰龙不屑地甩甩尾巴，“如果不是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这些家伙就算脑子里装的真是石头，也不会这样死命捂着，哪怕全灭都不肯对自己的同族透露半点。他们可是连赶走一条龙都会厚着脸皮向人类的牧师求助的！” 最后一句话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埃德简直想要捂住它的嘴，只可惜手没那么大。 “而且，”冰龙不肯停嘴，“你觉得那个矮人自己想不到吗？他的族人是什么德性，他可比你清楚多了。” 埃德伸着两只手往前一扑，瘫它背上不动了。 “管他有没有想到，”他说，“反正，不要在莫克面前说这个！” 冰龙回他一声冷哼，往下急坠。 “又要开始了。”它说。 埃德没从这句话里听出紧张，只听出兴.奋和期待。 “不要乱来！”顶着娜娜从龙背上跳下去的时候他提醒它，“小心把自己给烧了！” “不然你又要去告诉娜里亚吗？”冰龙喷着气怼回去。 “有用就行。”埃德丝毫不以为耻，甚至有点得意，甩着手飞快地跑开了。 冰龙气得想咬人。然而地狱的画卷已展开，它垂下的鼻尖正对着一个黑发黑眼，长得极像个人类就是嘴裂到耳边的恶魔。两边都吃了一惊，恶魔向后急退，冰龙索性顺势伸长脖子一口咬过去，又立刻厌恶地呸出来。 果然难吃！ 落地时他已经变回了人类，以免不小心踩扁几个矮人。因为把娜娜扔给了埃德，他这会儿更没了顾虑，视线周围一扫，直奔最热闹的那一边。 越来越熟悉的战场里多了新的敌人——一些类人的恶魔，能够使用武器，甚至能互相配合，身上的盔甲不算精良，却也像模像样。 这样的恶魔对上矮人其实并没有什么优势。虽然多年没有再起冲突，但如今的矮人军队的战术，多半是在与精灵的战斗中形成的，对付有些章法的敌人反而得心应手。但再加上那些死多少都死不绝，又疯又吵，浑如野兽般乱咬的小恶魔们，就很让矮人们头痛了。 伊斯的心情更加糟糕。这地方已经不只是个角斗场，还是个……让恶魔更了解该如何击败他们的训练场。 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对他们越不利。即使他们有休息的时间，法师和牧师的精力却不是那么快就能恢复的。埃德或许还好，那个小法师一旦不能再施法，就是只香香嫩嫩的脆皮鸡。 他挥刀横劈，将一个恶魔拦腰切成两截，后背却忽地一阵发寒，疾速侧身回转，冰刃险险格开了一柄无声无息刺向他后心的细剑。 站在他身后的敌人看起来跟其他那些类人的恶魔没有多少不同。一样像人的身体和五官，又总有点不像人的地方——这家伙有四只眼睛。 它甚至都没有什么迫人的气息，开口时声音细细，飘飘忽忽，却又极其清晰地钻进伊斯的耳朵里。 “堪蒂拉亚的幻影舞者，”它说，“请您指教。” 这措辞堪称彬彬有礼，然而它刚刚那一下分明就是偷袭。 “幻影舞者。”伊斯嗤笑，“是学精灵的影舞者吗？长着人类的样子，学着精灵的称呼……你们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东西？” “可是，”那恶魔轻声叹息，“我们自己拥有的，就只有破碎，扭曲……和绝望啊。” 那唱歌似的调子让伊斯恶心得一抖，鳞都要竖起来，毫不客气地挥刀就劈了过去。 恶魔动起来的样子是真的像一片影子，随着刀风一荡，悠悠飘开。然而当它举起武器，又仿佛它整个身体就是那武器的一部分，尖锐，冰冷又狡猾。 细剑是精灵所喜爱的武器，它的轻巧能最大限度地让他们的敏捷得以发挥，并不需要什么阴险的招式，“快”本身就是克敌制胜的绝技。但在恶魔手中，这武器更像是一条细细的毒蛇，它的动作没有精灵那么快，却极其诡异，总是能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刺出，而剑身上幽暗的光芒又让伊斯本能地想要避免被刺中，竟在最初的战斗中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 对方靠得太近，几乎是紧贴着他在攻击，他用得最顺手的冰刃太长，根本施展不开，换成弯刀，一时又有些别扭，恼怒之中，他真的把自己给烧着了。 烈火从他身上冒了出来，他飘扬其中的金发仿佛是火焰的一部分，当他直撞向敌人，那恶魔不得不倏忽飘远。 “一条冰龙，”它轻笑，“却以火焰为武器。您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关你……” 视线无意识地下垂——对了，那烦人的小家伙他已经扔出去了。 “……屁事！” 伊斯神清气爽地骂出口，弯刀在一挥之间变幻成长弓，以一线火焰为弦，疾射出无数冰箭。 这一次那家伙没能完全躲过。然而轻易穿透它的箭依旧清澈透明，没有染上半点血迹，仿佛这人形的恶魔只是张薄薄的纸片。 那伤分明并不致命，恶魔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漏气般委顿下去，瞬间散成飞灰。 “再见。” 飘散在风中的声音向他告别，微弱又清晰。伊斯的心猛地一颤，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被拨动，泛出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不安。 身上其实多半是唬人的火焰不知不觉地黯淡熄灭。眼前疾光掠过，劈啪作响的蓝白电弧震开几个向他扑来的敌人。他不自觉地紧盯着人形的那一个，看着它焦黑翻开的皮肉——这东西明明是有血的，而不是一个空空的皮囊。 “伊斯！” 朋友的叫声远远传来。他回过神，一刀削掉一个像只被剥了皮的羊的小恶魔的头，冲向依然总是被围困的菲利。 不管怎样，打完再说。 . 埃德试图从满地乱跑的矮人里找出个牧师或法师，一个更了解黑岩矮人所用的法术的家伙。 尽管从他们的装束里完全看不出来，战斗的时候他们也更喜欢拿着武器往敌人头上砸，但矮人的确是有自己的牧师和法师的。 他盯住了一个。那矮人在同伴受伤时下意识地想要为对方治疗，反应过来他们现在并不需要治疗的时候还呆了呆，胡子虽然很长，脸上却没有多少皱纹。 那个是年轻的，还有点单纯的矮人，应该比较好糊弄……说服。 “我要用一个……也许不太好的法术。”他在莫克靠近他身边时忐忑又急切地告诉他，“我想抓一个矮人的灵魂。” 如果一直这样时不时地被扔出去……有休息和交谈的机会固然很好，但要想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会相当费时又费力。 矮人一怔，似乎听懂了他所说的“不好”是什么意思，然后平静地给了他回答：“你觉得值得，那就去做。” 埃德抠下了带扣上的宝石，握在手心。 他没有准备这个法术的材料，毕竟谁也没料到眼下这样状况，但这颗海蓝宝石足够纯净……它应该能很好地容纳一个矮人的灵魂，不会伤害他分毫。 他在战斗的间隙飞快地刻下符文。看不见的触手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攀爬，在某个瞬间卷上那个年轻矮人的脚踝。 矮人消失在原地，没能再重新凝聚。他的同伴有片刻的惊讶，却也只能继续战斗。 埃德悄悄握紧那颗微微发热的宝石，又小心地把它收好。 低头时他正对上娜娜睁得圆溜溜的眼睛。 “这个，绝对不能吃！”他严肃地警告。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源头
他成功地把那颗宝石带回了另一个世界，确定里面的确还封着那个矮人的灵魂时他吐了口气，脱力般坐到了地上。 “还在！”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宝石告诉莫克。 “你又干了什么？”伊斯不怀好意地眯起眼，“是什么不能让娜里亚知道的事吗？” “我……抓了个矮人的灵魂。”埃德老老实实地向同伴们交代，“我想，如果能问出点什么……” 菲利沉默了一会儿。 “死灵法术？”他问。 埃德弱弱地点头。 “……问完还能好好地放出去吗？” 埃德用力点头。 “那赶紧问。”圣骑士十分干脆地一挥手。 最谨慎的方式是让那个年轻矮人的灵魂就待在宝石里，只要让他能听见，能开口就好。但埃德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布置好了法阵，将矮人放了出来。 他不知道被关在一颗宝石里到底是什么感觉……但那必然不会很好。如果是他，在这样的禁锢中是绝对不会放下戒心的。 被放出来的矮人呆了一下就开始怒吼着想冲出法阵，埃德几次开口说话都没能完整地说出一句，正苦恼地挠头，莫克踏前一步，把他往旁边拨了拨。 “我来。”他说。 他站在那里，也不管那年轻的矮人还在吼些什么，只直视着对方，用浑厚的声音说出他想说的：“我是莫克·铜焰，无论你有没有听过我的名字，你的国王已经将王冠和权杖都送到我的手中，如今我便是所有矮人的王，你要倾听……并回答我们的问题。” 他平静而威严，用矮人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岩石砸下，掷地有声。年轻的矮人在他说到一半时就停止了吼叫和冲撞，呆呆地看着他，从他深邃的双眼看到他红铜色的胡子。 “铜焰。”他说，“你是铜焰。” “和矮人之王。”菲利重复，又指着自己，“我是菲利·泽里，水神尼娥的圣骑士。这是埃德·辛格尔，我们的圣者。” “……他使用邪恶的法术！”矮人的怒火又腾起，“他还抱着个邪恶的怪物！” 邪恶的小怪物娜娜睁大眼睛看他，天真又无辜：“呀？” 更加邪恶的大怪物伊斯冷笑一声，把它拎到自己肩头，掏出肉干让它捧着啃。 莫克的眼神冷下去：“他今天救了多少矮人，杀了多少恶魔，你是看不见吗？” “以及，你难道有受到半点伤害吗？”菲利接口反问，“你们都能把自己的灵魂抽出去，把自己的身体变成石像了，埃德不过是想带回来一个问上几句话，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邪恶’？” 矮人茫然地瞪着眼睛，居然就这么被绕了进去。 “我只想知道两件事。”埃德趁机开口，“第一，你们是不是使用了某种与时间有关的法术？它的用处到底是什么？第二，你们的石像里还有心跳……你们是不是还能回来？” 矮人像是只听到了第二个问题，忍不住惊讶地看向四周：“……心跳？” 他们其实是被石像包围在中间——只有这里有点空地。泰瑞抬手施法，给他看到确实可见的证据——看到那些零星散开的萤火。 “但我们回不来了。”矮人说。他的视线扫过他的族人，哀伤又坚定；“我们不能回来。” “即使我们消灭……或赶走了所有的恶魔，让黑岩之下回复如初，也不能吗？”埃德轻声问他：“你应该知道，你们的灵魂或许不怕疼痛，不会疲惫，却并不是永恒不灭的。” “当我们的灵魂碎裂再不能拼起，”矮人说，“就能去堵上裂缝。我们自己能解决这个。” 埃德的怒气在胸腔里膨胀。勇敢无畏是好的，但是宁死也拒绝帮助就太傻了！ “解决‘这个’什么？”伊斯忍不住开口，“你们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吗？是你们自己让那些恶魔有机会钻过来的吧？” 矮人闷不吭声地绷起脸，看起来就很像埃德记忆中那些沉闷严肃的黑岩矮人了，仿佛就算把他敲成碎片，也没法儿从那堆石头里扒拉出任何他不想给你的东西。 但他事实上已经透露了许多——埃德到底没有选错矮人。 “……我们从斯顿布奇而来，不远万里。”埃德压下怒气，言辞恳切：“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来这儿？因为不久之前，斯顿布奇就像这里一样，被恶魔入侵。有人听它们提起黑岩……它们笑着说得‘感谢那些矮人’。” 菲利的眼神微妙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埃德这样煞有介事，真假参半地忽悠人了。 但年轻矮人的石头脸如埃德所料地裂开了。他惊愕又慌张地张大嘴，试图分辨：“不是这样……我们没有……” “我们只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看能否找到击败敌人的办法。”埃德诚恳又急切地交握起双手，“拜托，你知道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 “……可是，”矮人有些怀疑地盯着他，“你刚刚说能赶走所有恶魔，让黑岩之下回复如初。” “那到底只是‘赶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的埃德心跳停了一拍，坚持着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们还会回来，而且很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没有斯顿布奇防守那么严密的地方。而人类可没法变成石头，让灵魂去战斗……我们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一点活过来的机会。” 矮人缩了缩，明显地犹豫起来。 “我们得找到一切的源头，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埃德轻声说，眼中充满期待与恳求，“你能帮帮我们吗？” “我以为有错不认，是精灵才有的毛病。”菲利用疑惑的语气加上最后一击，“矮人不是从来都最勇于承担自己的责任的吗？” 矮人的头垂了下去。 “……孩子，”莫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乌尔里希·默石。”矮人不由自主地回答。 “那么你是矮人最古老的王族的一员。”莫克说，“把你觉得该告诉我们的都说出来吧。这不只是矮人的危机，也是整个世界的危机……说出来，让我们一起承担。” “而且最好快一点。”泰瑞轻声提醒。 那一片微微闪烁的萤火，像被一阵风吹熄的蜡烛一般，还继续亮着的，正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越来越少。 . 再一次被卷进另一个世界的时候，埃德以为他被扔到了别的地方。 眼前所见是一片灰白的迷雾，来来去去的影子幽魂般飘过，他还能闻到属于地狱的气息，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像如今再不见阳光的柯林斯……像另一个他曾困守的，破碎将死的世界。 “……伊斯！”他控制不住地伸手想抓住点什么，恐惧像冰冷的湖水般将他整个儿淹没。 声音仿佛被迷雾所吸收，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他唯一能听见的是他的心跳，急急如擂鼓。 胸口一阵刺痛，他低下头，娜娜正在从他的衣服里往外爬——它的后爪蹬在了他肉上。 埃德冷静了一点。他把娜娜按回去，压着它不让它乱动，小龙不满的咿咿呀呀居然能穿透雾气，清楚地传到他耳边。 “……你要是能把这些雾气也吞掉就好了。”他小声开着玩笑，心跳渐渐平复。 小龙愤愤地弹着腿儿，挥着小爪子把雾气挥开——不，它才不要吃！ 一只手忽地摸到他肩头，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的冰冷。埃德头皮一麻，反手就是一道风刃。 那只手敏捷地缩开，又重重地拍下来。 “是我！”熟悉的声音怒气冲冲，“不是你叫我过来的吗？！” “你故意吓我！”埃德理直气壮。 “这样也能被吓到，只能说明你胆子太小！”伊斯理不直气也壮。 埃德懒得理他，惊喜地叫起来：“啊！我能听到声音了！” 虽然闷闷的像隔着水面，但总比什么也听不到好多了。 一团昏黄的光冲过来，越来越清晰。小火龙擦过他肩头又往回转，还是一样的趾高气昂，精神十足，连雾气都在它面前如波浪般翻开，再次凝聚时候显然淡了许多。 “怎么回事？”埃德问，“地狱里有这种恶魔吗？雾魔？像沼泽地里喷吐雾气，让人陷入幻觉的大蟾蜍那种？”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乱七八糟的传说。”伊斯抬手挥开那会粘到人身上似的雾气：“那你觉得我是真的还是幻觉？” 埃德摸了摸开始哼哼唧唧自己跟自己玩的娜娜：“真的……吧。” 除了能吸收声音，有些憋闷，这雾气似乎并没有致幻的效果。 他们就站在原地。或许是因为小火龙在他们周围打转，他们并没有遭到攻击，但周围越来越清晰的声响告诉他们，战斗并没有停止。 “总觉得我们是被关在法阵里的实验品。”埃德掏出个空的水晶瓶，想抓住点雾气，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往好处想，这些恶魔们能使出什么花招，我们多少也见识了一些。”莫克沉稳的声音在他们左侧响起，同时传来的还有斧头劈开骨头的闷响。 “还有，”他说，“我觉得……这些雾气对矮人灵魂的影响要比对我们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