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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上品寒士txt下载     上品寒士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卷二 深情 六十九、宝马雕车香满路

    尚值昨日午后从张墨的仆役那里得到陈操之将至建康今日便起了一个大早出城相迎,恃宠而骄的婢女阿娇也跟着来了,在清溪门外十里处,远远的看到几辆牛车驶来,车前有个骑大白马的巨汉——

    刘尚值自去年初离开钱唐就再没回去过,冉盛这一年多来长高了一截,而且还长出了胡子,又骑着匹大白马,一时间刘尚值还真不敢认,还是阿娇肯定地说:“就是小盛,不是小盛谁有那么大的个子!”停车高叫,果然是陈操之一行

    好友重逢,欢喜自不待言,刘尚值陪着陈尚、陈操之兄弟边走边谈,先问家中老父近况,急不可耐地拆看陈操之给他带来的家书,又是欢笑又是叹息,甚是挂念家中老父,说今年过年必定回

    阿娇见陈操之这回也带了一个侍婢出来,不禁暗笑,她以前随刘尚值到陈家坞见过小婵,这时见了,自然是分外亲热,坐到一个车里絮语。

    刘尚值问:“子重,你们这次是与6尚书夫人、张安道先生一道入京的?”

    陈操之道:“同行程。”

    刘尚值侧头上下打量着;操之,笑道:“子重,如此看来你与6小娘子的婚姻有望,虽然京中流言蜂起,但6尚书对你从无半句恶语,现在6夫人又与你同道进京,这等于默认你是6氏佳婿了,哈哈,到时子重的喜酒我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

    陈尚却没刘值这么乐观,问道:“尚值,听闻6尚书之兄大6尚书对我十六弟甚是恼恨,说要重重折辱我十六弟,不知究竟是何手段?”

    刘尚值道:“这个暂时不用担心,子已经是大名士,在建康风议极佳6尚书乃名门显贵,虽然恼怒,但下作手段是不会有的,照我猜想大6尚书羞辱子重的手段有二,一是在子重参加十八州大中正评考评时如当年内史那般妄图在学问上难倒子重,以大6尚书的交际,说通几州大中正共同刁难子重应不是难事——”

    陈尚对十六弟陈操之才学是没有任何问的,三年前不惧希刁难三年来十六弟为母守墓更是勤读苦学,其老庄之学、周易周礼、春秋三传、诸子学说无不精通,说道:“学问上的刁难无须忧心,适足以让我十六弟扬名显才尔,那么其二呢?”

    刘尚值笑道:“这个似乎有点烦子重要娶6小娘子。自然是要登6氏之门地。大6尚书与小6尚书在横塘比邻而居大6尚书地火爆脾气。若子重敢上他6氏之门。放犬和乱棍也不是没有可能。子重要小心啊。”

    陈操之道:“6府我肯定是要去地且就是近日。”

    冉盛道:“小郎君。我护着你去。敢放犬。我一拳擂死。乱棍。嘿嘿看谁打谁。这叫作关云长单刀赴会——”

    在玉皇山草棚陈操之向宗之、润儿讲三国故事时。冉盛也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回就用上了一个典故。感觉很是豪迈。

    陈尚、刘尚值皆笑。

    刘尚值点头道:“嗯让冉盛打头阵,把6府的恶犬全擂死、仆役全踢倒,然后子重进去直接抢了6小娘子走,哈哈。”

    冉盛也笑了起来,问道:“既不能打,那该如何应对?”

    刘尚值看着微微而笑的陈操之,对冉盛道:“问你家小郎君去,若连6氏家门都进不去的话,那还怎么娶6小娘子!”

    陈操之先不说这些,问:“尚值,长康到了京中没有?”

    刘尚值道:“到了,五日前到的,昨日傍晚我去告知长康,想约他一起来迎你,他却不在寓所,说是去瓦官寺了。”

    临近建康城,路上车马行人渐多,俊美的陈操之与雄壮的冉盛实在太引人注目,不断有人过来作揖问这是钱唐陈操之吗?

    冉盛总是大声回答:“正是。”

    那些道路行逢便啧啧赞叹:“江左卫,实不虚传啊,名不虚传!”

    有那好事便跟在陈操之等人身后,问这问那,问陈操之纯孝之事、问陈操之与6氏女郎相识之事——

    陈操之微笑不语,自有诙谐善谑的刘尚值代他作答。

    将至清溪门,就见一辆牛车急急驶来,五、六个随从跑得气喘吁吁。

    刘尚值认得那是顾恺之的仆从,高声唤道:“长康,长康,子重在此。”

    束巾、白绢襦袍的顾恺之跳下牛车,眉毛离眼睛更远了,尽显天真惊奇之态,大笑道:“我出清溪门,就听路人哄传,钱唐陈操之到建康了,远远的见一大群人过来,就知子。”走近来先执着陈操之的手使劲握着摇了几下,礼。

    这时人已越聚越多,建康士庶对陈操之的名字乃至其孝行、韵事都已经是耳熟能详,这个把希气得犯病的陈操之、这个事母纯孝的陈操之、这个与嘉宾、谢幼度为友、王导之子王劭王敬伦称赞为有夏侯玄、刘风范的陈操之、这个江左门阀6氏女郎非他不嫁的陈操之……

    逢人不说陈操之,会被人认为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所以三年来陈操之的名声是愈传愈广、愈传愈盛,建康民众早就想见识一下天姿拔、丰神秀异、号称卫复生的陈操之,陈操之漫长的服丧守孝牵动着很多人的心,期待着他守孝期满的建康之行,现在终于看到了陈操之的真容,见其颜如美玉、身如秀树,气质温润隽雅,幽黑深邃的眼睛一转,仿佛有珠光宝气映照,每个初见陈操之的人都会这样想:“江左卫,见面更胜闻名!”

    顾恺之左看右看,见观如堵,前后无路,水泄不通了,声音洋洋沸沸,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不禁大笑,凑着刘尚值耳边大声道:“尚值早有预见,说子重入建康会被‘看杀’,仙民当时说子重绕湖奔跑、登山健身,未雨绸缪,不怕看杀,此言验矣,你看子重神态从容,宛若闲庭信步,的确不怕看杀,尚值身体健否?莫要子重未被看杀,我二人反被看杀,不,是围杀——”

    刘尚值大笑道:“我二人离子重远点,等下还有掷果丢香囊的,吃不消啊。”

    这时,前面人群“”地如掣浪分开,一队武插了进来,领头的是个中年文吏,朝陈操之等人一扫视,便含笑走到陈操之面前施礼道:“这位想必就是钱唐陈公子,在下司徒府典书丞郝吉,奉会稽王、大司徒之命前来迎迓陈公子。”

    陈操之还礼,口称:“多谢会王垂爱,有劳典书丞。”

    司徒府典书吉识得顾恺之和陈尚,分别见礼,命御驾单辕高盖马车来,请陈操之上车,微笑道:“昔日卫叔宝入建康,观如堵墙,卫叔宝体弱不堪劳累,遂致病,以至于英年早逝,会稽王、大司徒料知钱唐陈公子入建康将会重现五十年前盛况,是以命在下领王府侍卫前来保护,这是会稽王经常乘坐的马车,特遣来迎接陈公子。”

    陈操之邀顾恺之、刘尚值,还有三陈尚一并乘车,刘尚值笑称不敢,陈尚也不上车,顾恺之道:“子重,你一人独乘吧,这是大司徒的恩典,我若上车,必遭臭鸡子丢掷。”

    陈操之一笑,登上了会王的华丽马车,这种马车乃东周古制,车盖如伞,四面透风,可立可坐。

    此时是辰初时分,春阳朗照、光明媚,雄壮如山的冉盛骑着大白马走在会稽王府的一众侍卫面前开道,陈操之立在马车上,一行人徐徐由清溪门进入宏大的建康城。

    由清溪门至大司徒府有四里路,沿途万人空巷,争睹江左卫陈操之的姿容,但见车盖下那如琢如磨、如圭如壁的美男子潇然而立,黑如漆,肤白如玉,朝阳斜映,光彩照人,乍看之下,惊才绝艳。

    有那高寿由儿孙搀扶着也来看江左卫,老眼昏花也看不清陈操之什么模样,但能感受到那种热烈的气氛,不禁老泪纵横道:“是了是了,当年卫叔宝入建康就是这样子的,噫,未想五十年后,老朽还能见到当年的盛况,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最热情的自然是建康城多情而开朗的妇人和女郎,邀伴出动,来看美男子,因是仲春天气,尚无鲜果,便各提花篮,采得桃花、芍药、羽衣甘兰、虞美人、三色_这些春日开放的花卉,沿途朝陈操之的马车抛洒,一时间,各色鲜花缤纷落,可谓是宝马雕车香满路——

    又有那多情女郎为示爱慕,别出心裁,将家养的名贵花卉连盆子一起双手捧着送给陈操之,花枝上还系着精心绣制、填满香料的锦囊——

    这时,会稽王府的侍卫便会善意地让开路,任那女郎接近陈操之,围观人群则爆以喝彩声。

    女郎脸儿红红,退到一边,看着马车缓缓驶过去,马车上那美如梦幻的男子也渐渐远去,这一刻并不觉得伤感,应可铭记一生,老来与人闲话,可说今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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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深情 七十、鼠迹可观

    会稽孔氏子弟孔汪,升平四年十月曾向6葳蕤求亲并获6氏族长6始允婚,但因为6葳蕤矢志不嫁,而且建康士庶对孔汪颇多非议,孔汪羞惭辞婚,回到会稽,孔氏家族颇以为耻。

    会稽孔氏乃是江东仅次于6、顾、虞、贺的一等大族,孔汪的曾祖孔竺是东吴的豫章太守、祖父孔恬湘东太守、伯父孔偘官至大司农、父孔愉是尚书仆射,孔氏一门代有高官显贵,比之吴郡6氏不遑多让,只是自二十年前孔愉去世之后,会稽孔氏稍见衰微,但孔汪被誉为能振起家风的孔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好学有志行,容貌亦清雅,若不是6葳蕤已经遇到了陈操之,那么6氏与孔氏联姻,皆大欢喜,6葳蕤也不会不幸福,但世间姻缘就是这样无法理喻,6葳蕤已经与陈操之相遇、相爱,那么孔汪就是再优秀,在6葳蕤眼里敢是可憎,若硬要缔结姻缘,就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然而会稽孔氏出于家族颜面,并不想就此放弃,如今孔氏在朝中并无高官,若孔汪娶了6纳之女,对其仕途很有帮助,而且6始很赏识孔汪,拒婚并非是6氏家族的意愿,只是6葳蕤年少无知而已。

    晋时江左之地还保留着古东夷人习气,民风清新质朴,对男女情爱之事颇为开通,孔氏虽是诗礼传家的大族,但6葳蕤与陈操之并非私奔苟合,所以孔氏并不因此而鄙弃6葳蕤,得知陈操之将于隆和元年初入建康,孔氏族中长辈便命孔汪也同期进京,希望孔汪在门望家世、人品才学上让陈操之相形见拙,这样娶到6氏女郎才是孔氏的荣耀,孔汪也将一举扬名。

    会稽四姓中还有一族对6氏耿耿于怀的,那就是贺氏,临海太守贺隰之子贺铸因为服散被6纳拒绝婚姻,很是不平,与孔汪可谓同病相怜,贺铸已娶本郡虞氏女郎为妻,因要入京谋职,此番便与孔汪结伴入京,贺铸与6始之子6禽交好,到了建康自会邀6禽一起宴游,6禽恼恨陈操之,多有诽谤之词,贺铸则附和之,而孔汪未见过陈操之,听出6禽、贺铸如此说,就把陈操之当作是沽名钓誉、轻溥无耻之徒,决意要显才学挫辱陈操之。

    6禽自然是知道陈操之今日到建康的,一早便约了孔汪、贺铸,带着几个仆从往清溪门行来,要看看三年不见,这陈操之现在是何等模样,看到的却是建康民众填街塞路、争看陈操之的狂热景象。

    贺铸又妒又恨,他与孔汪入建康,冷冷清清,波澜不惊,哪有这样倾城而动的盛况,气极反笑,对6禽、孔汪二人道:“子羽、德泽,这建康城自北人南渡后,愚昧之人甚多,一个寒门子弟入城竟然这般如痴如狂的争看,真是太可笑了!”

    6禽也是连连摇头道:“可笑至极,可笑至极!陈操之算什么卫玠复生,卫叔宝有寒秀之美,而陈操之以前在小镜湖绕湖奔跑,好似农夫,哪里比得了卫叔宝一根手指头!”

    贺铸笑道:“若陈操之被看杀,那我就承认他是江左卫玠,哈哈!”

    孔汪没有笑,他凝目细看立在高盖马车上的陈操之,论容止风仪,这个陈操之身形峻拔、眉目秀异,是孔汪见过的最出色的美男子,孔汪容貌亦清雅,但现在看着陈操之,自认不及,心里惋惜道:“如此佳人,奈何品行低劣,6氏女郎嫁他定误终身!”

    6禽、贺铸看到沿途不断有身材窈窕、面目姣好的妇人女郎将香囊、鲜花掷到陈操之身上,还跟着马车走,6、贺二人瞧得眼热,心中妒恨交加。

    6禽道:“陈操之神气活现的过头了吧,如何给他一些挫折才好,不然他还真以为阖城把他当宝呢。”

    贺铸深有同感,问:“如何挫折他,那可是会稽王的护卫?”

    6禽左右一看,见路边有两个农妇各提一蓝鸡子待卖,这时都踮着足尖翘以待,便笑道:“既有撒花送香囊的,那少不了也有送鸡子的。”低声吩咐了身边的家僮几句。

    那6氏家僮躬身领命,挤到那两个农妇身边道:“这两蓝鸡子我全买下了。”

    这两个农妇是妯娌俩,闻言大喜,正愁提着太沉,挤不过去看陈操之,赶紧道:“可知好哩,既是一下子全买下,那就便宜一些,这两蓝鸡子一共一百六十三枚,一文钱三枚——”

    6氏家僮眼看陈操之的马车渐行渐近,急道:“两蓝鸡子我给你们一贯钱,喏,这是钱——”

    两个农妇接过钱,面面相觑,又惊又喜,却听这个豪爽的好心人接着说道:“等下那马车过来,你们两个把鸡子丢到他车上就行了。”

    “啊!”两个家妇愕然。

    边上有个老妇人听到了,这老妇人久闻陈操之事母纯孝,现在望见陈操之这么俊美,瞧着欢喜,听到有人要朝陈操之丢鸡子,顿时恼了,麻利的抓起一枚鸡子丢过来,“吧嗒”一声正中这6氏家僮的脑门,顿时蛋清、蛋黄流了一脸,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是两个鸡子飞来,却是那两个农妇丢的,吓得这家僮转身就逃,回到6禽身边,抹着脸上的粘稠的蛋清哭丧着脸道:“六郎君——”

    6禽抽身就走,贺铸和孔汪也是急急退走,这家僮回头一看,哇,鸡子下冰雹一般砸来,赶紧抱头逃跑。

    两个农妇看到剩下的半蓝鸡子和沉甸甸的一贯钱,心下甚喜,待抬起头,陈操之的马车已经驶过去,赶紧追上去看——

    陈操之自然不会知道这事,一路平平安安来到大司徒府,脚下已经是厚厚一层花叶和香囊。

    会稽王司马昱入台城太极殿见过皇帝司马丕之后回司徒府,一路上愀然不乐,皇帝只爱长生法、辟谷、服丹药,不理朝政,目下燕主慕容暐励精图治、秦王符坚用王猛为辅国将军,都是日见强盛,而谢万、范汪屡次北伐失败,淮北已经基本放弃,晋祚堪忧啊!

    这时,司马昱看到了万人争看陈操之的盛况,不禁捻须呵呵而笑,积忧都似乎一扫而空,过来与陈操之想见,请陈操之、顾恺之一行俱入司徒府赴宴。

    陈操之暗暗打量这个当今皇帝的叔祖会稽王司马昱,司马昱字道万,已过不惑之年,疏眉朗目,清隽歧雅,容止风仪甚佳,当年郭璞见到尚是幼童的司马昱就曾评价道:“兴晋祚者,必此人也。”司马昱为人清虚寡欲,尤善玄言,举心端详,器服简素,为世人所崇敬,而陈操之当然要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他知道司马昱就是后来的简文帝,《世说新语》里有很多关于简文帝的逸闻趣事,其中一则陈操之记忆很深,司马昱早年领秘书监,为抚军将军时,其坐床蒙尘不肯使人清扫,说老鼠爬过的爪印很好看——

    司马昱也含笑打量陈操之,这个三年前他就想召见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一派成熟男子风范,俊美且有风仪,举止从容不迫,单看容貌实不负江左卫玠之名,至于才学如何,稍后便知。

    大司徒府午宴,却是很朴素,菜肴清淡,司马昱亲自作陪,别无陪客,颇见冷清,与传言的司徒府麈尾挥风、高朋满座的盛况悬殊很大。

    午餐后,司马昱邀陈操之、顾恺之等人到他的茶室坐谈,司马昱的茶室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墙里墙外栽种着小琴丝竹,这种竹子颜色淡红,映照风致颇美。广堂方室,司马昱据胡床而坐,手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麈尾,命侍者烹茶,说道:“子重远来辛苦,不知何时可应十八州大中正的考核?”

    陈操之躬身道:“操之随时候命。”

    司马昱点点头,说道;“十八州大中正目下在京中尚有八位,此次考评就不必那么郑重了,到时本王邀请这八州大中正,以及京是玄谈名流齐聚司徒府,操之试为辨析老庄之学即可,不过这得等本月十六日之后,因为十六日是小女道福于归之期,考评就定于十八日午后吧。”

    陈操之不知司马昱嫁女之事,忙道:“恭喜会稽王,操之要讨一杯喜酒喝。”

    这时,王府右常侍来报,临贺县公桓济已进城,司马昱便请典书丞来郝吉陪陈操之,他与王府长史去迎接桓济。

    陈操之问典书丞郝吉:“郝丞,这桓济可是桓大司马次子?”

    郝吉点头道:“是也,桓县公是桓大司马次子,与会稽王长女新安郡公主去年定亲,亲迎之期就是本月十六日,今日是十二日,桓县公便到赶到了。”

    陈操之对陈尚道:“三兄,我们得赶紧备一份礼物送来。”

    陈尚道:“此事为兄自会亲自去办,十六弟不必操心。”

    又坐了一会,陈操之等人便告辞,司徒府忙于新安郡公主出嫁之事,他们便不打扰了,请郝丞代为致意会稽王,还有九卷《明圣湖论玄》、《论语新解》、《老子新义》、《音韵论》一并转呈会稽王。

    典书丞郝吉送陈操之等人出雅言茶室,刚走到那片绯红的小琴丝竹边,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江左卫玠陈操之可在此间,我要看他——”

    这女子的声音脆、语调快,好比快刀切萝卜一般爽利。

卷二 深情 七十一、犹胜沈园

    雅言茶室的院门朝西,申时初刻的阳光迎面照射,陈操之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当门立着一个高髻峨峨,大袖翩翩的贵族女郎,戴金雀钗,悬翠琅玕,襦裙是精美的双鹤菱纹锦,斜阳从她身后映照过来,给这个贵族女郎镶了一道朦胧多边,髻也与金雀钗一般成了淡金色,阳光微眩,陈操之一时瞧不清这贵族女郎的眉目,只觉得她肤色极佳,宛若美玉精瓷。

    “参见新安郡公主殿下。”

    司徒府属官典书丞郝吉躬身作揖,眼睛朝左右一看,提醒陈操之竺人莫要失礼,陈操之,顾恺之,陈尚、刘尚值一齐施礼道:“拜见郡公主殿下。”

    几个侍婢这时才匆匆赶到,气喘吁吁地叫着:“郡主殿下——郡主殿下——”想必是新安郡主急着来看江左卫玠陈操之,来得匆忙,侍婢们一时没跟上。

    眼前四个年轻男子都是陌生面孔,新安郡主的眼睛却一下子就盯在了陈操之脸上,百朝阳光的陈操之更显风采照人,这样的美男子真是生平仅见,新安郡主展颜笑道:“你就是人称卫玠复生的钱唐陈操之,嗯,真的很美,请问贵庚?”

    这个对陈操之来说大名鼎鼎的新安郡主一见面就问他贵庚,陈操之不免头皮微微麻,但郡主问,不能不答,略一躬身道:“回郡主殿下,在下虚度十九岁。”

    “哦,我也十九岁,你几月生的?”新安郡主应了一声又问。

    “呃——在下冬用出生。”

    “我是菊月。”

    陈尚,刘尚值虽然觉得这新安郡主与陈操之的问答有些可笑,但慑于皇家威严,并不敢露出一丝笑意,顾恺之却已经是满脸通红,想笑又怕失礼,可实在是忍不住,俯着身子脸朝地面大声咳嗽。

    郝吉好生尴尬,说了句:“顾公子方才饮茶呛到了。”

    陈操之见这个新安郡主嘴唇微动,还要问话,赶紧去搀着顾恺之道:“长康似感风寒,咳得厉害,得赶紧延医疗来,尚值,扶一把——拜别郡主殿下,失礼了。”与刘尚值一左一右挽着顾恺之的手往院门走去。

    新安郡主往边上一让,陈操之四人便出了雅言茶室的院门,典书丞郝吉躬身道:“会稽王命小吏相送陈公子。急急跟跟出去,新安郡主见陈操之等人走得甚快,不免诧异,在小琴丝竹林下踯躅,口里喃喃道:“真是个美男子,还与我同龄,有趣!”

    一个婢女道:“郡主殿下,小婢方才听人说恒县公已经进城了。”

    新安郡主有些百无聊赖,说道:“进城就进城呗,又不是没见过。无趣!”

    陈操之竺人跟着典书丞郝吉来到司徒府侧巷,牛车都停在这里,冉盛,小婵、阿娇诸人用餐后也在这里等着。

    到了这里,顾恺之也顾不得郝丞还在了,狂笑,攀着车栏稳着身子,怕笑得摔倒,因为憋得久,一边笑还一边咳嗽。

    顾氏的一众仆役对此是司空见惯了,典书丞郝吉暗暗摇头,心道:“都说顾悦之的儿子顾虎头痴绝,果然痴绝。”

    陈操之、陈尚、刘尚值都面带微笑等顾恺之止笑,顾恺之见众从都看他,就更想笑了,差点把车厢给板倒。

    郝吉知道会稽王委赏识陈操之,日后定会不时召见,便问:“陈公子在京中寓所何处?”

    陈操之便问刘尚值:“尚值住在哪里,我兄弟去你那里住如何?”

    刘尚值嘿嘿笑道:“只怕现在不行吧,我可是住在6尚书府中。”

    顾恺之又一阵大笑,这才一边喘气一边道:“子重,去我那里住,我正想与你切磋画技。”拉着陈操之乘上他的牛车,又让刘尚值也一起去顾府相聚,要摆酒设宴,为陈操之、陈尚接风洗尘。

    顾恺之之父顾悦之任尚书左丞时就在京中置有府第,其后顾悦之赴荆州任职,府第便留给了顾恺之的叔父顾悯之,顾悯之现任御史中丞。

    牛车辘辘出了司徒府西辕门,顾恺之笑道:“子重,方才与新安郡主的问答堪称妙绝,似有微言大义在焉,哈哈。”

    陈操之道:“长康慎言。”

    顾恺之道:“我晓得,再有四日,新安郡主就要与恒大司马之子完婚了,此时是万万不能出差错的,是不是,子重?”

    陈操之含笑道:“晓得就好。”

    顾恺之一本正经道:“先前见子重入城,万人争看,花香满路,极是畅意,但对新安郡主却避之不及,强诬我感了风寒,可知生得俊美也有烦恼啊!”

    陈操之心道:“可不是吗,这新安公主招惹不得的,我可不想代王献之遭罪。”

    史载简文帝女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嫁与恒温次子恒济,婚后夫妻不甚和睦,但不久恒温病重,欲将大权交给其弟恒冲,恒济与长兄恒熙密谋想要除掉叔父恒冲,事败,恒熙、恒济俱流放长沙,恒温一气之下病情加重,神魂颠倒,白日见鬼,一代雄杰死于病榻。

    恒济流放,新安公主司马道福自然不会跟着去长沙受苦,便与恒济离婚,回到建康,那时简文帝已驾崩,继位的是新安公分的弟弟司马曜,司马曜才十多岁,对长姐是言听计从,新安公主少女时便爱慕王献之,王献之少有盛名,高迈不羁,闲居终日,容止不殆,工草隶、善丹青,风流为一时之冠,新安公主司马道福暗恋久之,因与恒济定亲在先,而且恒氏势大,只得嫁过去,没想到还有身得自由的日了,又得知王献之妻子郗道茂无子,便反复向皇太后央求,又求皇帝司昱下旨,命王献之休妻。

    王献之宦情淡泊,热衷于书画艺术,表姐郗道茂美丽贞静,夫妇二人情趣相近,虽然未育有儿女,但感情浓厚,相约一生相守。哪料得睛天霹雳,诏下九重要生生拆开他夫妇,这也是郗死后郗氏哀微的缘故,不然皇帝也不敢下这个旨意,王献之深爱表姐郗道茂,想不出别的办法抗旨,便用艾草烧伤双足,自称行动不便,以自残拒婚,没想到新安公主不在乎,声称即便王献之瘸了也非嫁王献之不可。

    可怜的郗道茂,为了不使王献之为难,收拾行装黯然离开乌衣巷,她父亲郗昙已去世,只有投奔伯父,矢志守节,终身未嫁,而王献之被迫娶了新安公主,也是一辈子郁郁寡欢,当年为拒绝烧伤的双足,导致四十岁后行动不便,临终时,天师道问王献之有何可忏悔的,王献之道:“不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

    这是一个比6游与唐婉更凄美深情的爱情故事,与6游那《钗头凤》词相比,王献之离婚后写给郗道茂的信更让人恻然——

    “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姐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乘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姐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陈操之心想:“这个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凭借皇家的权势拆散王献之与郗道茂,终遂她愿嫁给了王献之做妻子,她幸福吗——好像还是为王献之生了个女儿的——”

    顾恺之见陈操之出神,便问:“子重,想些什么?”

    陈操之道:“在想如何登6氏之门。”

    顾恺之笑道:“的确是要好好想想了,子重长我一岁,而我已定亲,子重其勉哉。”

    陈操之喜问:“谁家女郎,嫁此痴郎君?”

    顾恺之微郝然:“便是张安道先生之女。”

    陈操之失笑,大族联姻,非彼即此啊,说道:“原来是安道先生爱女,恭喜长康,长康还称呼张安道先生吗?应称呼外舅才是。”

    晋时称岳父为外舅,陈操之又道:“长康还不知道吧,张安道先生此次与我一道进京的,比我早一日,你得去拜见。”

    顾恺之道:“那子重明日陪我去。”

    陈操之踌躇道:“我还没想好如何登6氏之门。”

    顾恺之笑道:“安道先生岂会住6府,其长兄张凭张长宗官居侍中,在京中广有府第,也在横塘,离6府不远。”

    陈操之道:“那好,明日我陪你去见外舅。”又问:“长康向张氏请期未?”

    顾恺之颇有些羞郝道:“定下了,就在四月十五,我知你年初会进京,所以去年未告知你。对了,我进京那日正遇到谢幼度出京赴西府,谢幼度也已定亲,是沛国刘氏的女郎,就是安石公夫人的侄女,其父刘刘真长名重一进,可惜早逝。”

    陈操之心想:“谢玄去年在钱唐曾说要在京中等我到来,现在却匆匆去了西府,我该,我该以何种理由去乌衣巷谢府拜访?谢府现在只剩女眷及谢朗,谢琰诸人,当然还有谢道韫——嗯,支道林的高徒支法寒过两日公来邀我去乌衣巷参加谈雅集,三年不见英台兄,不知相见该作何语?”

    顾恺之笑道:“我辈皆已成婚或定亲,只余子重孑然一身了。”

    陈操之道:“也有人等着我呢,我要努力啊”

卷二 深情 七十二、唇枪舌剑

    陈尚、陈操之、刘尚值随顾恺之去顾府赴宴之时,横塘6府,却陡起风波。

    陈操之入建康声势如此浩大,还被会稽王接进府中,五兵尚书6始如何会不知,心里恼恨至极,6始没见过陈操之,也不打算见,他不认为陈操之有多么英姿拔,只认为这是北地士族为了打压他6氏,才刻意把陈操之捧得如此之高,想看他6氏的笑话,6始一向对北人南渡与他们吴人争田夺利极为不满,他虽居朝廷要职,却对朝政颇多非议,对权臣桓温亦不甚敬重,所以他把陈操之当作北地士族向他吴人挑战的先行卒,必须迎头痛击。

    这日午后,6始听儿子6禽说陈操之是与张墨、张文纨同路入建康的,建康传言6氏已经同意陈操之与6葳蕤的婚事,不日即将定亲云云,把个6始气得七颠八倒,怒冲冲来质问弟妇张文纨。

    6始与6纳兄弟二人的宅弟毗邻,二宅之间有甬巷相通,不需从大门进出就可相互来往,6始带了两个小僮从小门来到三弟6纳宅中,问知张文纨在后园,便气冲冲来了,正见张文纨与6葳蕤在后园秋千架边,一个小婢在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似乎在说陈操之入城时万人空巷的盛况。

    说话的小婢是短锄,她与簪花二人去看陈操之入城,本想为葳蕤娘子传上几句话,却是挤不过去,而且众目睽睽之下也没办法与陈操之说那些话,就一直跟着陈操之来到司徒府,亲眼看着陈操之入了司徒府才和簪花赶回来,这是已经是第三遍向葳蕤小娘子描述陈操之的容貌以及当时的盛况了,葳蕤小娘子是怎么也听不厌,那笑意打心眼里往外冒,短锄和簪花已经好久没看到葳蕤小娘子这么快活的笑了,所以也越说越起劲,有时则不免有些夸大和不实,比如说把冉盛形容成有一丈高,齐到屋檐了,陈操之在高盖马车上并没有说什么话,在短锄口里,陈操之简直是一路喊着“非6葳蕤不娶”进入司徒府的——6葳蕤笑着摇头表示不信,短锄和簪花还串通一气,言之凿凿。

    这时,短锄看到6始脸色不善大步走来,赶紧闭了嘴,退到一边。

    6始一到就瞪着眼睛朝张文纨和6葳蕤身边的几个侍婢仆妇沉声道:“你们先到园门外等着。”

    那几个侍婢、仆妇眼望夫人张文纨,行动稍有迟疑,6始便大怒,喝道:“滚,滚出去!”

    几个侍婢、仆妇惊得赶紧逃出园外,秋千架下就只剩张文纨与6葳蕤两人,还有对面而立气势汹汹的6始,6始的两个小僮隔着数丈远立在一个花架下。

    张文纨心知二伯6始是为了陈操之与她同路进京之事而来,原本是有些担心的,但二伯这样无礼的驱走她的仆从让她很生气,她是吴郡大族张氏的女郎,也是心高气傲的,平日6纳与她是相敬如宾,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冷冷的看着6始,也不见礼只拉住6葳蕤的手,示意她不要怕。

    6始见张文纨这样子,更怒了,大声道:“张氏,那陈操之与你同道进京可属实?”

    张文纨也怒了,冷笑道:“二伯这是在审问犯人吗?”

    6始气得额头青筋迸绽,说道:“我只问你是不是与陈操之同道进京的,这也问不得吗?”

    张文纨道:“二伯可去问我五兄张安道。”

    张墨早就与张文纨说好,若6始问起与陈操之同行之事,就让张文纨推到他身上了,让6始去问他,他自有话应对。

    6始怒道:“我只问你,你是我6氏的人,不问你问谁!”

    张文纨见6始两眼鼓凸、须眉戟张的样子,不免有些害怕,说道:“我与五兄进京,偶遇陈操之而已,而且我是昨日进城的,陈操之是今日——”

    园门处一个侍婢怯怯道:“夫人,安道公来了。”

    6始道:“张墨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他。”

    张墨刚进园门,就听到6始直呼其名,只有长辈对晚辈才可直呼其名,否则就是失礼,张墨登时就恼了,大步而来,见堂妹张文纨眼泪汪汪的样子,这是欺负他张家人啊,怒了,问道:“6始,你问我何事!”

    6始简直要气炸了肺,怒道:“张安道,你为何引陈操之与你一道进京,这不是坏我6氏名声吗!”

    张墨道:“奇了,我张墨与谁交往,与谁同行,还要别人来管吗?”

    6始大声道:“张安道,你与谁交住我管不着,但你为何故意引陈操之与我6氏的人一道进京,这在外人看来可有多恶劣?”

    张墨道:“我与纨妹同道进京,陈操之也是这时进京,同行数日有何稀奇,莫非陈操之就走不得这条路,又或者我要给陈操之让道?”

    6始怒道:“张安道,你强词夺理!”又对张文纨道:“若你还把自己当6氏之人,就要教导葳蕤贞静自守,莫要做出有辱门风的丑事,否则,我命三弟休你!”

    张墨大怒:“6始,休我张氏女郎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在我面前竟敢如此狂悖,想必是藐视我张墨无官无职是吧,我若要做官,下月便可以做,只是性喜山水,不耐拘束而已,未想今日被怆夫俗吏看轻!”

    张墨此言非虚,当年琅琊王征他为王府长史,权倾一时的庚冰请他出任参军,都被他婉拒,他兄长张凭张长宗官居侍中,仅位不在五兵尚书6始之下,以张墨的门第和声望,要做官的确是很容易的事。

    6始暴跳如雷,张墨竟说他是怆夫俗吏,这是极大的羞辱,指着园门下逐客令:“这是我6氏府第,请你离去。”

    6葳蕤自幼没见过人这般激烈争执,花容失色,心惊肉跳,跪在地上呜咽道:“二伯父,五舅父,莫要争吵,莫要争吵,都是葳蕤不好——”

    6葳蕤一哭,6始与张墨都觉得各自的火气有些大,这事本不必闹成这样子的,但6始刚愎自用,而张墨清高孤傲,事已至此,断无向对方致歉的道理。

    6夫人张文纨想要把6葳蕤搀起,6葳蕤跪着不起来,哭泣不止。

    6始下了逐客令,张墨在这里是呆不下去了,说道:“纨妹,你和葳蕤随我到四兄府中暂住几日,在这里会气出病来的。”

    张文纨想想也是,与二伯6始闹得这么僵,是得暂避几日,便命侍婢进来搀起6葳蕤,又命仆妇收拾行李准备去四兄张长宗府上——

    6始恨恨的一跺脚,带着两个小僮回去了。

    等到6纳回府,却见妻子张文纨和女儿6葳蕤都走了,问知情况,亦无可如何,摇头叹息而已,便即命驾去张侍中府第,安慰妻子和爱女,张文纨请夫君放心,她与葳蕤在张府暂住几日便会回去。

    夜里戌时,陈操之与刘尚值、还有三兄陈尚在顾恺之书房里品茗长谈,顾恺之看了陈操之的《八部天龙像》大为惊喜,说道:“明日我携此画去瓦官寺,让长老竺法汰看看,你到底画得画不得佛像壁画!”

    原来顾恺之向竺法汰推荐陈操之与他一同画壁画时,竺法汰担心陈操之画艺浅溥,不能展现佛偈的庄严与威慑,沉吟未允。

    陈操之道:“若真要画佛像壁画,我给长康当个助手就是了,我可没长康这般有闲。”

    顾恺之道:“子重莫要小看瓦官寺,瓦官寺可说是皇家寺院,每年佛庭,皇太后、皇帝都会亲至瓦官寺斋僧礼佛,王侯公卿乃至士庶民众都喜至瓦官寺听竺法汰讲经,子重现在美名是有了,才名尚未彰显,而在瓦官寺画壁画则是好机会,对了,瓦官寺的五尊佛像乃是剡溪戴安道先生亲手雕塑的,号称瓦官寺一绝。”

    陈操之道:“那好,若竺法汰不嫌我鄙陋,那我就把这幅八部天龙像放大十部画上去——不过明日长康不是要我陪你去拜访安道先生吗?”

    顾恺之道:“是,那我们就上午去张府,午后去瓦官寺,如何?”

    门役来报,会稽孔汪孔德泽求见顾公子、陈公子。

    顾恺之一愣,说道:“孔汪来见子重做什么?”问陈操之:“子重与孔德泽相识?”

    陈操之听说过这个孔汪,就是向6葳蕤求婚的那个孔汪嘛,孔汪来拜访他做什么?

    顾恺之道:“我与孔德泽倒是相识,不过无甚交情,他是冲着子重而来——子重,孔汪至今未婚哦。”

    刘尚值笑道:“这个孔汪可算是大胆。”

    陈操之微笑道:“请他进来吧,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个孔汪。”

    孔汪带着一个书僮来到顾恺之书房,与顾、陈等人见过礼,开门见山道:“久闻钱唐陈子重之名,特来请教。”

    陈操之见这孔汪容貌端雅,气质不俗,但言谈之间似有咄咄逼人之意,淡淡道:“岂敢,操之不过是浪得虚名尔。”

    顾恺之取过书案上的一册《明圣湖论玄集》递给孔汪道;“德泽兄请看,这就是子重的大作,儒玄双通,我方才读了一篇,真是妙不可言。”

    孔汪接过来随手翻开一看,嘴角微微一动,意示不屑,心道:“陈操之的书法如此俗气,看来真是浪得虚名,书法如此,这种文章不看也罢。”将手中书册合上,对陈操之道:“陈公子,在下想单独与你晤谈。”

卷二 深情 七十三、以德服人

    顾恺之、刘尚值、陈尚听到孔汪说要与陈操之单独晤谈,颇感惊讶,不知这个孔汪要与陈操之谈些什么,莫非这个孔汪还想著娶6葳蕤不成?嗯,极有可能,不然的话孔汪不会在这时候进京,这明显是要来与陈操之竞争的,真是可恼——陈操之神色不动,对顾恺之道:“烦长康为我与孔兄觅一清静之处。”

    顾恺之道:“子重与德泽兄就在这书房晤谈吧,我和三兄、尚值去小园漫步一会,此时明月初上,正好吟咏。”

    顾恺之三人离开后,书房里就只有陈操之与孔汪两人,陈操之的小僮黄小统和孔汪带来的那个小书僮也退到门外伺候,书房里一时沈寂,油灯晕黄,月色隔在窗外。

    陈操之静静地看著五尺对面而坐的孔汪,看他有何话说?

    孔汪略一躬身,直言道:“在下此来只为与陈兄切磋文艺——”

    陈操之淡淡道:“敢问如何切磋?”

    孔汪道:“只论玄辩与经学,至于书法,就不用切磋了。”

    陈操之微微而笑,心道:“这个孔汪倒是颇有气度,方才看到那册钱唐县署书吏抄写的《明圣湖论玄集》,当作是我的笔迹,以为字劣,胜之不武,孔汪自然是认为其才华远高于我的,又要求单独与我切磋,应该算是给我留颜面吧,免得我在友人面前丢脸。”说道:“书法乃君子六艺之一,我朝最重书法,这个是必须切磋的,玄谈窅渺,书法实在,优劣易辨。”

    孔汪眉毛一挑,心道:“既然你自己要求比试书法,那我还有何话说。”点头道:“好,就以玄辩、经学、书法这三项来切磋。”

    陈操之问:“还有何限制否?诸如论艺决出高下之后——”

    孔汪道:“不需限制什么,又不是赌局,各人心中有数便行”

    陈操之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孔汪印象颇佳,不骄不躁,气度雍容,孔汪没有说谁较艺输了就退出建康之类的条件,很有君子以德服人的姿态。

    陈操之道:“好,请孔兄出题。”

    孔汪道:“先论经学吧,双方各出一题,说其出处、并试论之——”乃出题道:“《易》不可以占险,此语出于何处?何谓也?”

    孔汪知道像陈操之这样出身寒门的学子,对《诗》、《论》应该是很熟悉的,不易被难倒,而对经学诸如春秋三传这样卷帙浩繁的著作,有的根本读都没读过,因为字数多,难以抄录,而且一般定品考核也不要求通春秋三传,所以孔汪便以《左氏春秋》里的疑难来考陈操之,而且此题还涉及《周易》,可谓是双重难题,孔汪想凭此题让陈操之知难而退——

    却听陈操之应声道:“此语出于《左氏春秋》,昭公十二年,南蒯将判,枚筮之,得《坤》三之《比》三,曰:`黄裳元吉’,以为大吉,子服惠伯曰:`吾尝学此矣,忠信之事则可,不然必败’,外强内温,忠也;和以率贞,信也,故曰`黄裳元吉’,且夫《易》不可占险,将何事也?——”

    孔汪颇为惊讶,心道:“这个陈操之也算是博闻强记了,为人也小有才,不是完全沽名钓誉之辈。”问:“请试论之。”

    陈操之道:“圣人作《易》,示人以吉凶,言`利贞’,不言`利不贞’;《论语·子路篇》`不承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郑康成注曰`《易》所以占吉凶,无恒之人,《易》所不占’正可以与子服惠伯语相印证。”

    孔汪现在是大惊讶,读过《左氏春秋》不稀奇,但能引经据典、剖析入微的,而且陈操之还是不假思索、应声而答,如此捷才,孔汪生平仅见。

    孔汪立时对陈操之刮目相看,身子微微前倾,赞道:“陈兄答得妙,请陈兄出题。”

    陈操之略一思忖,开口道:“未见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语出何处?再请试论之。”

    孔汪皱起眉头,努力思索,会稽孔氏源出曲阜孔氏,家学渊源,藏书极丰,号称三吴第一,孔汪又是极好学的,对历代名家名作均有涉猎,这时在心里将“未见可欲何以明不好色”默诵两遍,缓缓道:“语出司马相如《美人赋》——古之避色,孔孟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车,譬犹防水火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

    陈操之微笑道:“孔兄过目成诵,佩服。”

    孔汪又凝神细想了一会,说道:“此言之义是,苟非亲尝,则无真鉴,律身克己,徒托空言,夫事之可贵,缘之难能,不见可欲,不知何恋,舍非有之物,亦奚足尚?——这是司马相如曲解夫子之语,非我敢苟同。”

    孔汪夜访陈操之,想在学问上让陈操之知难而退,其自身的确是很有学识修养的,比之6禽、贺铸辈,远胜,更不是褚文谦、褚文彬之流能比的。

    陈操之赞道:“孔兄解得妙,请孔兄再出题。”

    孔汪这时完全收起了对陈操之的轻视之心,想了想,说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己;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己。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请陈兄试论之。”

    这是《老子》朴素的正反依待论,陈操之道:“知美之为美,别之于恶也;知善之为善,别之于不善也。言善则言外涵有恶,言善则言外涵有不善,喜怒同根、是非同门,不可得偏举也,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前后,王辅嗣所谓六门,皆不外其里。”

    寥寥数语,把《老子》的正反依待论说得清晰透彻,辩无可辩,孔汪叹服道:“陈兄大才,我不及也。”

    陈操之微笑道:“岂敢称大才,在下不过是恰好对美与恶、善与不善有过思考而已。”

    孔汪又举《周易》、《庄子》、《焦氏易林》、《尔雅》及先代文赋与陈操之讨论,陈操之有问必答、应之如响,孔汪是愈谈愈欢喜,江左年轻一辈中他自问博学不做第二人想,没想到今夜遇到陈操之,博学鸿识、引经据典,让他如春日行山**上,有目不暇接之感。

    孔汪身子前倾,不知不觉间越移越近,与陈操之促膝而谈——

    顾恺之与陈尚、刘尚值在小园散步,诵新诗“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辉,东岭秀寒松”,虽得到陈尚、刘尚值的夸赞,却觉得不尽兴,还是陈操之的“妙哉”更能增他诗兴,兴致索然地在月下咏叹了一会,说道:“不知孔德泽与子重密谈些什么,应该说完了吧,我们且回去。”

    三人回到书房小院,就听到书房里孔汪与陈操之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这时探讨的是皇帝神游的话题,顾恺之甚感兴趣,立时加入讨论,陈尚、刘尚值偶尔也插几句话,五个人心凝神释,越辩越热烈,不知不觉夜已三更。

    小婵和阿娇都来书房外等候,阿娇叩门提醒刘尚值,见无人理睬,便又扬声道:“啊,都三更天了——”声音拖得老长。

    孔汪听到了,惊道:“三更天了吗!”

    顾恺之是夜愈深精神愈旺的,此时谈兴正浓,说道:“无妨,旧作彻夜长谈又何妨。”

    陈操之道:“长康,明日还有事,不宜彻夜长谈。”

    孔汪便起身道:“那在下告辞了。”过来执著陈操之的手,诚挚道:“子重兄大才,我实不及,我误听他人之言,以为子重兄是突有其表、沽名钓誉之辈,今夜长谈,乃知子重兄宏才,愿与子重兄从此订交,常相往来。”

    陈操之执手含笑道:“固所愿也。”

    孔汪甚喜,正待告辞离开,忽又拿起书案上那册《明圣湖论玄集》,问:“这上面的字阿谁所书?”

    陈操之答道:“去年谢幼度求此书,我抄之不及,这是请敝县书吏代为抄写的。”

    孔汪不觉失笑,又道:“敢请子重兄的书法一观。”

    陈操之便取新近写的几则《一卷冰雪文》与孔汪阅览,孔汪一边看一边摇头,叹道:“子重兄书法清峻洒脱、别具一格,论书品亦在我之上,我误信他人之言,又以为眼见属实,差点置己于尴尬之地啊,子重兄诚君子也,不然,我声名扫地矣。”

    孔汪言下之意是,若陈操之利用他轻信、轻视之心态,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较艺,那他就很不妙了。

    陈操之微笑道:“德泽兄何出此言,德泽兄学识博雅、风采宜人,今夜一谈,我亦受惠良多,以后还要向德泽兄请教。”

    顾恺之见孔汪与陈操之晤谈之下成了朋友,也是大为高兴,叙谈一会,便与陈操之一道送孔汪出府,相约常常往来。

    月在天心,春夜清寒,临上车之际,孔汪对陈操之轻声说了一句:“诚祝子重兄早得佳偶。”

    顾恺之听到了这句话,笑容满面,比陈操之还快活。

卷二 深情 七十四、隐疾

    孔汪与陈操之谈经论玄时,小婵和阿娇这两个年岁相当、身份相同的女子也在谈论帏室之事。

    这是顾府安排给陈操之、陈尚居住的独门小院,一幢品字形土木结构的小楼,进门是正厅,两侧是厢房,东厢房是陈尚居住,西厢房住的是陈操之,小婵与陈操之同房,一个里间一个外间。

    阿娇与小婵隔著一张花梨木小案跪坐著,阿娇轻拨弄案上一堆香囊,眼睛瞟著小婵,嘴角含著笑,问:“小婵,你家郎君待你好不好?”

    小婵道:“很好啊,我家小郎君是天底下最好的——”见阿娇脸现揶揄之色,便住嘴不说,微微含羞。

    阿娇笑嘻嘻道:“没错啊,你家小郎君是江左第一美男子,我听有人说江左卫玠陈操之已经把王逸少最俊秀的七子王献之比了下去,你看今日的建康城多少女郎为看你家小郎君一眼把衣裙都挤破了,香囊都丢了一大堆,这些香囊绣工真精细啊,我是比不上——”

    小婵听得眉花眼笑,阿娇却突然来了一句:“小婵真是好福气,你家小郎君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吧,那么俊美的郎君,亏你消受——”

    小婵一愣,随即明白阿娇说的是什么意思,脸顿时火烧火燎一般红得烫,啐道:“乱说话,我家小郎君不是那样的人!”

    阿娇瞪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小婵,半响方问:“你——没给你家小郎君侍寝吗?”

    小婵半羞半恼道:“阿娇你好烦人,老问这些做什么,我知道你家刘郎君宠著你,家里有妻子也不**来,只带你。”

    阿娇很有些得意道:“是啊,我家郎君是很喜欢我,不过我只是奇怪,你是陈郎君的贴身婢女,陈郎君怎么会不要你侍寝呢?难道陈郎君讨厌你?”

    小婵嗔道:“你家刘郎君才讨厌你!”

    阿娇“格格”笑道:“这么说你家小郎君侍喜欢你的,那不要你侍寝又是为什么呢?其实我想啊,只要不是相互讨厌的男女,在一起久了,难免会——嘻嘻,小婵也颇有姿色,皮肤滑滑的、胸脯——”

    “要死了!”小婵在阿娇伸过来的手背上打了一下,恼道:“我不爱听你说这些。”

    阿娇却是不以为忤,又道:“难道你家小郎君身有隐疾,不能——”

    小婵板起脸,冷冷道:“阿娇,你再胡言乱语,从此莫再与我说一句话!”

    阿娇见小婵真的恼了,赶紧陪笑道:“小婵姐姐,人家是和你开玩笑的嘛,莫要计较,好晚了,我去看看我家郎君要不要回去——”

    小婵知道操之小郎君与刘尚值交情好,也不想与阿娇闹僵,便道:“我陪姐姐一道去。”

    月色朗朗如昼,小婵和阿娇二人也不提灯笼,出了小院朝左近的顾恺之住处碎步行去。

    阿娇道:“小婵,不是我多嘴饶舌啊,我是觉得咱们作家主贴身侍婢的,若不得家主宠幸,日子只怕有些凄凉——”

    这话说到了小婵心里去,不禁微微一叹,默不作声。

    阿娇将小婵那愁的样子瞧在眼里,心里暗笑,说道:“我教你一个法子,你想不想听?”

    小婵随口问:“什么?”

    阿娇对著小婵耳边道:“这法子便是——夜里睡时悄悄爬到你家小郎君榻上去——格格格,别骂我,我走了。”撇下小婵,笑著跑开了。

    小婵又气又笑,低低的骂了一声:“阿娇**货!”

    阿娇真是害人啊,当晚小婵又辗转反侧睡不安枕,不过要她悄悄爬到小郎君床上去,她是怎么都做不出那种羞人的事的——

    ……

    二月十三上午辰时,陈操之正准备陪顾恺之去拜访张默张安道先生,刚出府门,司徒府的典书丞郝吉带了两个随从匆匆赶到,说西府郗嘉宾郗参军请陈公子去相见。

    陈操之惊喜道:“郗参军到京了吗?”

    郝丞道:“便是昨日随桓县公一同来到的,当晚与会稽王长谈时,得知陈公子也是同日进京,是以一早便来请陈公子去相见。”

    陈操之便对顾恺之道:“长康,那我就不陪你去张府了,带我致意安道先生,改日我也将登门拜访。”

    顾恺之来到横塘张凭张长宗府第,张凭是侍中,一早便入台城皇宫侍驾,张安道正与堂妹张文纨在书房里闲话,6葳蕤在一边倾听,听张安道夸赞陈操之的画技,心里既喜又愁,陈郎君都已到了建康,却还是不能相见——

    张安道听说顾恺之拜见,对张文纨道:“顾虎头想必是从陈操之那里得知我进京的,陈操之也应该一道来了。”

    6葳蕤心里“突”的跳,摒住了呼吸,就听张墨问那前来通报的府役:“钱唐陈操之没递名刺吗?”

    府役道:“只有顾郎君候见。”

    6葳蕤脸色一黯,低下头去。

    张墨去前厅见顾恺之,6夫人张文纨望著6葳蕤垂眉低睫、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一软,她本来不想说出安排陈操之在蒋陵湖与6葳蕤相见之事,只想当成偶然遇见,但现在看葳蕤感伤的模样,忍不住说道:“葳蕤,这是在张府,陈郎君若来,反而不便相见,二伯6始已经与我五兄闹翻,若知陈郎君在张府与你见面,更会暴跳如雷,6、张两族的怨隙就不可解了——你别难过,后日我与你游蒋陵湖,到时就可以见到陈郎君——嘘,不要多问。”

    6葳蕤抬起头来,妙目睁得大大,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惊喜交集,抓起张文纨的手,在手背上亲了一下,说道:“多谢娘亲。”

    张文纨笑了起来,却又蹙眉道:“我也不知这样帮你是对还是错,只是不忍看你伤心啊,我也未能给你爹爹育有一儿半女,昨日你二伯说要让你爹爹休我那也是有理由的。”

    张文纨嫁给6纳之先曾与吴郡朱氏定亲,尚未成婚,那朱氏子弟便因疫病去世了,张文纨成了未婚的孀妇,后三年,经从兄张墨为媒,嫁给了丧妻的6纳,那时张文纨二十三岁,6纳三十岁,婚后琴瑟颇偕,只是婚后十二年却一直未能生育,而三年前6长生又去世了,6纳无嗣,张文纨的压力陡然增大,常感内疚,昨日6始说要命6纳休它,当时虽有五兄张墨为她撑腰,但事后想想,不免黯然神伤——

    6葳蕤赶紧道:“这怎么会,爹爹是多好的人啊,从未与张姨争执过半句,对张姨是既敬且爱,二伯那是说的气话,张姨不必当真。”

    张文纨屈指轻轻弹了一下6葳蕤娇嫩的脸颊,笑道:“你个小东西,求我时就叫我娘亲,现在又叫我张姨了。”

    6葳蕤脸色微红,说道:“不是那样的,只是有时意有所激,娘亲二字就脱口而出了——娘亲,你水土不服之疾不是让陈郎君给治好了吗,这两日都没见娘亲有何不适。”

    6夫人张文纨喜道:“是,陈郎君真是学什么精什么啊。”

    6葳蕤道:“娘亲,葳蕤想说的是,何不请陈郎君为娘亲治治不孕之症,若能——”

    “不许说。”6夫人张文纨脸色通红,嗔道:“这是什么事啊,也对别人说!”

    6葳蕤不敢吭声了。

    6夫人张文纨被6葳蕤这么一说,真有点意动,若能为6纳生下一子半女,可知有多好。

    古来医者是贱业,但那是指以行医为职业的,像葛洪这样的大名士、道教丹鼎派大师却是因为有高医术而名声愈响,无论哪个时代,救死扶伤,总是受人景仰的。

    ……

    郗陪同桓济前来迎娶会稽王司马昱长女新安郡公主司马道福,就住在司徒府别院,得知陈操之已到建康,又听闻万人空巷争赌陈操之的盛况,不禁莞尔,心道:“陈操之养望获大成功,这固然是陈操之自身努力的结果,王劭等南渡大族在背后推波助澜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王劭是要为当年6玩拒绝与琅琊王氏联姻出一口恶气,却哪里想到与琅琊王氏同气连枝的陈郡谢氏的女郎谢道韫暗恋陈操之,这事一旦传出,建康城将是风起云涌,南北士族将起大波澜,桓大司马对此甚感兴味,曾说若把握得好,将是一个绝佳的机会——”郗从贾弼之口中得知陈操之与谢道韫之事已有两年,因陈操之未入建康,这事也就一直隐而不,现在陈操之已入建康,而且声名大振,一切正如郗当年为陈操之设想的,陈操之入西府效力的时机到了,但谢道韫的事该何时让世人知晓,这个时机的掌握可谓玄妙,弄不好,陈操之身败名裂,桓大司马所谋也会落空,所以暂时还是莫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好了,陈操之在建康,少不了要与谢道韫相见,且看陈操之如何处置这其中的复杂纷纭的关系吧?6、谢二女,鱼与熊掌,舍一还是兼得?得一都很难啊,那6始不是已经大雷霆了吗?

    这时,司徒府差官来报,钱唐陈操之到了。

    郗放下手中的《老子新意》,说了声:“请。”

七十五、审时度势

    郗立在廊下,轻捻美髯,微笑著看著挺拔俊美的陈操之,步履轻快地行来,在陈操之身后,一条昂藏八尺的巨汉亦步亦趋地跟著,郗看这巨汉有些面熟,恍然记起是那个名叫冉盛的少年,三年不见,虬须猎猎,英武逼人。

    陈操之见到郗,急趋数步,深施一礼:“又见郗参军,喜何如之!”

    郗还了一礼,上前执著陈操之的手,仔细打量,赞道:“一别三年,子重风仪更盛昔日,通玄塔初见,那时子重尚存稚气,如今已是峨峨矫矫美男子,依我看江左卫玠之称不适合子重,卫叔宝男子女相,过于柔美,子重应是嵇中散重生。”

    嵇中散便是竹林七贤的嵇康,龙章凤姿,天质自然,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山涛赞美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陈操之微笑道:“人生如逆旅,百代如过客,此身也无非是土木形骸臭皮囊尔,值得郗参军如此夸奖否!”

    “子重旷达之士也!”郗朗声大笑,挽著陈操之的手,望著叉手而立的冉盛道:“你是冉盛,可会骑射?”

    冉盛挺胸道:“弓马娴熟,不信问我家小郎君。”

    陈操之笑而不语,冉盛箭术是很准的了,但这骑马,才学会两天,就敢自称弓马娴熟,可算是大言不惭。

    郗对陈操之道:“子重,你赴西府任职把冉盛也带去,让他从伍长开始历练,不出十年,就是一员猛将。”

    陈操之道:“这要看小盛自己的意愿。”

    冉盛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只跟著小郎君。”

    郗见这虬须巨汉露出孩子的稚气,不禁莞尔,与陈操之携手入室坐谈,寒暄毕,郗问陈操之的大中正考核定于何时?陈操之道:“就是本月十八日。”

    郗道:“好,那我也来参加,考考你。”

    陈操之道:“有八州大中正会参加,还有经常在司徒府聚会的清谈名流,我已是疲于应付,郗兄就莫要再为难我了。”

    郗大笑,指著案头那卷《老子新意》,道:“会稽王昨夜拜读你的大作,直至四更天才歇息,方才我去拜见,会稽王连连赞叹,说钱唐陈操之非止是卫玠复生,更是王弼再世,王弼注老子,开一代玄风,陈操之以佛典和儒经来阐述老子新意,道前人所未见,妙不可言,真乃奇才——到十八日考核时,子重把《老子新意》和《明圣湖论玄文集》让八州大中正传看一遍,自然就通过考核了,那些清谈名士,说起来云遮雾罩很是玄妙,但又有哪个能著书立说!”

    陈操之道:“只怕没这么轻易通过。”

    郗道:“子重担心像上回在吴郡受到庾希那样的刁难吗?你才华出众,得会稽王赏识,有何可担忧的!”停顿了一下,说道:“子重,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陈操之听郗语气郑重,便正襟危坐道:“郗兄请说。”

    郗道:“我此番入京,护送桓县公完婚并非务,真正的使命是将桓大司马的奏疏呈递朝廷审议,这就是迁都洛阳,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尽数北徙,以实河南——子重以为此议能行否?”

    陈操之心头微震,迁都,这是震动朝野的大事,桓温素怀异志,有问鼎之心,曾说过“大丈夫不流芳千古,便遗臭万年”之语,永和十年,桓温第二次北伐大胜,收复洛阳,早就想借迁都洛阳筑固其地位,然后取晋而代之,郗是桓温的智囊,对桓温的野心应该是一清二楚的,却依然殚精竭虑相助桓温,自然是想做桓氏的开国功臣,因为这样才能获得更大的权势,也能展胸中报复,反观东晋皇族,偏安江左,不思进取,王、谢高门在江东立下了根基,占据了高位,也不思北归,所以郗决意相助桓温,甚至不惜与父亲郗愔决裂——

    陈操之对郗的结局是很清楚的,桓温第三次北伐不用郗之谋,导致枋头兵败,声望大跌,已经无力篡位,桓温去世之后数年,郗也郁郁而终,年仅四十二岁——

    而现在,正是桓温声望如日中天之时,是以有迁都之谋,郗对陈操之说这些,一是考察陈操之的见识,二是试探陈操之的立场,看能不能为桓温所用——

    陈操之当然明白郗的用意,心念电转,他现在已入健康,不可能再如以前那样只是读书作画积累学问,势必要卷入政事之争,桓温和郗为钱唐陈氏入士籍出了大力,这是恩情,必须有以报之,而且他一介新进士族子弟:“”,门第衰微,若不谋捷径,只是按部就班靠累积资历来升迁,在高门大族尽占高位的东晋,要做到五品太守只怕都已经是白苍苍了吧,而他陈操之当然心不仅此,他有更大的抱负,辅佐桓温应该是目下最好的选择,至于是不是辅佐桓氏到底,那就要看形势如何展,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陈操之蹙眉思索时,郗默坐一边,静静等候陈操之的回答。

    半响,陈操之缓缓道:“郗兄,在下以为桓大司马此议只怕难以施行。”

    郗长眉一挑,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桓大司马迁都之议,诚然是高瞻远瞩,为国远图,奈何北土萧条,人心疑惧,永嘉南度以来,居于江表的北人已历数世,大部分安居业,现在又要强行命令他们返回河南,田宅不可复售,舟车无从而得,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生活困苦自不待言,必定怨声载道,对桓大司马的清誉不利。”

    郗眼露赞许之意,点头道:“子重所虑极是,但行大事者必有非常之举,北土诚然萧条,但土地俱在,北归者可以分到大量田地,这对心念故土的北人而言是有很大吸引力的,重返故乡,可已收复淮北流民和北地大族,对收复河南、河北之地有极大的帮助,是以桓大司马锐意行之,我明日上奏疏,且看朝中公议如何?若反对者众,子重可有折衷的良策?”

    陈操之道:“洛阳现在是用兵之地,迁都实不可能,为桓大司马计,应先遣心腹上将镇守洛阳,扫平梁、许、河南之地,疏通漕运,用魏武囤田之法,如此,洛阳丰饶,乃可徐议迁都,子曰`无欲,无见小利,欲则不达,遇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郗眯起眼睛盯著陈操之,陈操之坦然面对,郗脸上渐渐露出笑意,说道:“子重是我生平仅见的第一聪明人,审时度势,清晰周到,谈玄论道夸夸其谈,临是则束手无策,殷浩、谢万石之流也,能做高蹈之语,又能务实明势,这才是我郗嘉宾看重的。”

    一个武弁前来禀道:“郗参军,桓县公请你过去有事相商。”

    郗便起身道:“子重,与我一道去见桓县公,你以后入西府,少不得要与桓县公时常相见。”

    陈操之便跟著郗去见桓济,桓济二十三岁,身高七尺,左眉有一颗肉痣,容貌算不得俊雅,见到陈操之,略一寒暄,也不顾陈操之在场,便忿忿地对郗道:“郗参军,那会稽王之女我不想娶了,我明日就回荆州。”

    郗大吃一惊,问:“桓县公何出此言?”

    桓济看了陈操之一眼,闭口不言。

    陈操之便即告辞,郗送到庭中,执手道:“改日再与子重抵足长谈。”

    陈操之带著冉盛乘车回御史中丞顾悯之府第,一路上墨眉微蹙,想著桓济说的不想娶新安郡主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桓济说出这样的话?会稽王司马昱与大司马桓温是目前朝中权力最大的两个人,这样的联姻应该不会轻易破裂的吧,不管是新安郡主还是桓济,都无力反抗家族的意志,联姻势所必行——

    想著那日新安郡主与他可笑的问答,以即史载新安郡主与王献之的事,陈操之不禁心下惕然,有点惹祸上身的预感。

    陈操之回到顾府,那顾恺之拜见张安道还没回来,却见散骑常侍全礼由顾悯之相陪,在等候他回来,全礼是钱唐同乡,四年前的齐云山雅集,全常侍给了陈操之“天才英博,亮拔不群”的评语,擢陈操之入六品,对陈操之可谓有知遇之恩,此番相见,自是大喜。

    已近午时,顾悯之留全礼小宴,陈操之作陪,陈尚去司徒府送贺礼还没回来,顾恺之想必是被张安道留饭了。散骑常侍全礼近六十,身体不如往日,已上表朝廷请求告老还乡,就大司徒和吏部批复了,宴席间,全礼与陈操之说起家乡风物,简直归心似箭,人到老来,就想著落叶归根啊。

    送走了全常侍,陈操之想著要去全常侍府上回访,门役来报,谱牒司贾弼之来访,刚把贾弼之迎入厅中坐定,门役又来报,东安寺林公弟子支法寒求见钱唐陈公子。

    顾悯之笑道:“操之入住我顾府,顾府真是门庭若市了。”

七十六、咫尺天涯

    支道林是佛学大师、清谈领袖,其弟子支法寒颇得乃师真传,对《庄子·逍遥游》、《道行般若》领悟甚深,参加了几次健康名流清谈雅集,声名大振,因支法寒貌丑,好事者便将支法寒比作才高貌丑闻名的左思,称其为“佛门左太冲”。

    贾弼之奇道:“陈公子甫入健康,如何就识得支法寒?”

    陈操之道:“在句容偶遇,相约京中再会。”

    贾弼之便与顾悯之、陈操之一到迎了支法寒进来,顾悯之另有他是,略陪一会便离开了。

    支法寒笑道:“陈檀越,小僧今日一早入城,处处得闻陈檀越之名,潘岳入洛阳、卫玠下建康也不过如此吧。”

    贾弼之也笑道:“潘岳只是闻名,卫玠只有少数耆耋寿者才见过,早已是记忆模糊,而钱唐陈子重昨日入建康却是历历在目,潘岳才高德薄,卫玠才高病弱,愚以为皆不及子重。”

    支法寒拊掌道:“善哉此言。”又道:“陈檀越,前日傍晚小僧回到东安寺,即将陈檀越所讲的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禀知吾师,吾师大为惊诧,将‘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转’这二十四字书于白绢上,冥思久之,昨日午后命小僧来建康请陈檀越务必赴东安寺一晤。”

    陈操之道:“支公大德,在下自当去拜见,只是初至建康,俗务繁冗,旬日之后定去东安寺聆听支公教诲,如何?”

    支法寒点头道:“吾师也料知陈檀越仓促难行,会稽王嫁女、大中正考核,陈檀越一时间的确是脱不开身,那就本月二十一,由小僧引路,陪陈檀越去东安寺吧。”

    陈操之答应了,对贾弼之道:“贾令史,郗参军昨日入京了,你可知道?”

    贾弼之道:“嘉宾兄来建康了吗,是与桓县公一起来的吧,那好,我夜里去拜访他。”陈操之道:“郗参军暂住司徒府别院,我午前已去拜访。”

    贾弼之心道:“陈操之既已见过郗嘉宾,郗嘉宾会对陈操之说些什么?会把陈郡谢氏卷进来吗?且不说谢道韫,陈操之与6氏女郎之事都已经是满城风雨,有6始在,陈操之想娶6氏女郎只怕困难重重,陈操之又该如何应对?”

    两年前贾弼之就见识过陈操之的手段,六品丞郎褚俭因为阻挠钱唐陈氏入士籍,被陈操之不动声色地击垮,钱唐褚氏从士籍沦入庶族,再无翻身的可能,现在,6始也极脑恨陈操之,以6始的固执,陈操之是很难娶到6威蕤的,陈操之会像对付褚俭那样来对付6始吗?6始当然不是褚俭能比的,但陈操之也非比昔日,而且更为玄妙的是,桓温一向不喜6始,早就想打压江东士族领6氏了,只是陈操之既要娶6氏女郎却又助桓氏打压6氏,这似乎有悖德行,6氏也必怨恨之,可6始雄居高位,陈操之想要娶6氏女郎几无可能——

    贾弼之心道:“陈操之陷入两难的处境了,且看他有何手段处理好此事?”

    支法寒问:“陈檀越明日傍晚有闲暇否?”

    陈操之心中一动,问:“法寒师兄何事?”

    支法寒道:“就是前日小僧与陈檀越说起的为袁子才助谈之事,听闻琅琊诸葛曾也要赴乌衣巷向谢氏女求婚,当然,要娶谢氏女,必先过其清谈一关,诸葛曾辩才平平,想必也是请了玄辩高手助谈的?”

    陈操之道:“好,明日请法寒师兄来邀我,能厕身高贤之间,得闻妙论,何其幸也。”

    支法寒喜道:“甚好,明日小僧与袁子才来邀陈檀越同去乌衣巷谢府。”

    贾弼之一听,陈操之要去乌衣巷见谢道韫,这建康城真的是风雨欲来了,不禁暗暗担心,转念又想:“陈操之都笃定得很,我又何必为他担忧,说不定陈操之已经与郗商议过了,我且冷眼旁观吧。”

    支法寒与贾弼之离去不久,顾恺之从张府回来了,笑容可掬,想必是翁婿相谈甚欢,张安道并未对顾恺之说起6威蕤在张府,只与贤婿论画,很欣慰贤婿顾恺之的画艺犹胜陈操之一筹。

    顾恺之问陈操之:“子重,郗嘉宾是不是要你入西府?”

    陈操之心想:“上午与郗一席谈,我算是表态了。”点头道:“是,将入西府。”

    顾恺之眉眼一分道:“子重,你要入西府可得等我婚后再去啊,仙民在荆州,也不知道能不能赶来,你若走了,那就无趣了。”

    陈操之道:“郗参军也未限定我何时去姑孰,五月间去也无妨吧,常康的佳期怎么也不能错过的。”

    顾恺之突奇想道:“若子重能与我同日成婚岂不快哉,子重娶6氏女郎,我娶张斛珠,两对佳人,这也是建康盛事了。”

    陈操之微笑不语。

    顾恺之道:“子重明日随我去游横塘如何,说不定可遇上6氏女郎。”

    陈操之知道横塘就是莫愁湖,湖光山水甚美,他是最喜游玩山水的,但他已得6夫人张文纨暗示,十五日将赴蒋陵湖与6葳蕤相见,这两天就不要轻举妄动,说道:“明日我要拜访同乡前辈全常侍,谱牒司贾令史那里也要去回访,横塘过些日子再去游玩吧,对了,明日我也得去拜访张安道先生,此番进京蒙他关照,一路同行聆听教导,受益匪浅——明日长康再陪我去。”

    顾恺之道:“我昨日去了,今日又去,张府的人要窃笑了。”

    陈操之道:“妻未娶过门之前,外舅家是要常走动的,越勤越好,娶过门之后嘛——吾不言。”

    顾恺之哈哈大笑。

    傍晚时,陈尚归来,置办好的送给会稽王嫁女的贺仪:蓝田玉璧两双、蜀地菱纹锦二十匹、京口束帛二十匹、还有其他杂礼若干,俱已送至司徒府,这只是很普通的一份贺礼,就已经费金十二两,折七万五千钱,这要是以三年前钱唐陈氏的财力,仅这份贺礼就得节衣缩食了,如何还能与高门大族交际!

    夜里,陈尚私下对陈操之说起一事,说司徒府下人传言,新安郡主大吵大闹说不桓济,说桓济是兵家子,粗陋不文,必要嫁王献之、顾恺之、谢幼度、陈操之这样的貌美多才的俊彦——此事不慎被桓济得知,桓济感到受了羞辱,司马道福把他说成了卑贱的兵户子弟,真是难以忍受,愤而要回荆州,被郗劝住,会稽王亲自来像桓济解释,并严斥新安郡主,这是勉强平息了下去。

    ……

    孔汪与陈操之长谈之后,对陈操之的观感完全改变了,佩服陈操之的才学与品行,也绝了向6氏求婚之念,十三日午后,6禽来他寓所请他去路府,说其父那6始要见孔汪。

    孔汪本想婉拒不去,略一思忖,又决定跟随6禽去横塘大6尚书府第,昨夜孔汪去顾府之事6禽与贺铸都不知道,孔汪只对6、贺二人说要让陈操之知难而退。

    6始见到孔汪,一派和颜悦色,说了一些6、孔两家的世谊,话锋一转,开始激烈地斥责陈操之,说陈操之痴心妄想,他6氏女郎岂是陈操之配得上的,只有孔汪贤侄这样的门第、这样的人物才是葳蕤的良配——

    孔汪端凝而坐,神色不动,待6始洋洋洒洒说完,方才说道:“6世伯,小侄以为陈操之才学更胜其容貌,建康士庶争赌陈操之,只为其俊美容颜,却不知陈操之更有王弼、嵇康之才,小侄与陈操之相比,逊色多矣。”

    6始、6禽父子面面相觑,6始以为孔汪是得知6夫人与陈操之同道进京后的愤激之言,说的是反话,赶忙安慰道:“孔贤侄莫听那些市井流言,与陈操之同路进京的是张墨张安道,并非葳蕤之继母,我6氏怎么会同意把葳蕤下嫁给寒门陈操之!”

    孔汪提醒道:“6世伯,钱唐陈氏两年前就已列籍士族,谱牒司在册、祠部赐田,不能再以寒门称呼了。”

    6始诧异地看著孔汪,说道:“钱唐陈氏这种无根基的新进士族,在我吴郡四姓、会稽四姓看来,与寒门庶族何异,所以陈氏与我6氏联姻是绝无可能的,只是那些南渡的侨姓北伧,为了羞辱我江东士族,故意为陈操之哄造声势,实在是可恨,我知孔贤侄才气高妙、无书不读、儒玄精通,贤侄何不觅一时机,与陈操之谈玄论艺而挫折之,如此,且看那些北伧还如何夸赞陈操之,这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那些北伧脸上吧,哈哈,孔贤侄以为如何?”

    6始见孔汪皱眉不语,又说了一句:“孔贤侄,这可是为我三吴士族增光添彩的好时机啊。”

    孔汪沈默了一会,开口道:“好叫6世伯得知,小侄说陈操之有王弼、嵇康之才并非虚言,昨夜小侄就去拜访了陈操之,一席长谈,包罗万象,论才学,小侄与陈操之相比的确颇有不如。”

    6始与6禽父子都愣住了,6禽道:“德泽兄戏言吧,陈操之如何能与你相比!”

    孔汪深施一礼道:“6世伯,孔汪从不诳语,告辞了。”

    6始、6禽呆坐在那里,也未相送孔汪,惊诧莫名中。

    6禽道:“爹爹,孔德泽还是激愤语啊,他是因为市井流言而失望了,以后恐怕不会来向蕤妹求亲了,有贺铸、孔汪前车之鉴,还会有哪家大族子弟再来6府碰壁?蕤妹的终身算是彻底被陈操之给耽误了。”

    6始恨恨道:“就是耽误了,也绝不可能嫁给陈操之!我绝不信一个寒门子弟能有多大的学问,我且去拜访几位州大中正,请他们务必严厉考核陈操之,总要扫其颜面才好。”

    ……

    二月时四上午,陈操之与三兄陈尚分别拜访了散骑常侍全礼和谱牒司史贾弼之,在贾弼之府上用了午餐,回到顾府,陈操之又与顾恺之去横塘左岸张府拜会张长宗、张安道兄弟。

    官居侍中要职的张长宗对陈操之是闻名久矣,今日一见,果然少年才俊、拔不凡,略说玄言,善标综会,议论新奇,张长宗大喜,便与陈操之促席长谈,张长宗与其弟张安道痴于山水书画不同,雅爱玄谈清言,年少早慧,曾与太原王蒙共诣丹阳尹、大名士刘惔府中拜访,刘惔重王蒙儿轻张凭,处之下坐,王蒙与刘惔清言,有不通处,张凭于末座指判之,言深旨远,一座皆惊,刘惔乃延之上坐,清言竟日,遂一举成名,会稽王司马昱夸赞张凭是“理窟”,意指怎么说都是张凭有理,道理全在张凭一方。

    陈操之与张长宗谈玄之时,浑不知在三丈外的大厅侧室中、一个窈窕柔美的女郎隔著那垂下的镂刻精美的竹帘朝他痴痴凝望,眼里序满了泪水,却又如带雨梨茶一般笑容绽放,自升平三年六月在钱唐枫林渡口别后,再未见过陈郎君,魂牵梦萦,相思入骨,浃肌沦髓,融入血液,今日再见,恍如梦幻,泪水朦胧了双眼,那漆冠葛衣的俊美郎君在泪光中荡漾,耳边听得那清朗迷人的声音说著老庄之言,在她听来,都如情语,每一句话都让她深深迷醉——

    可是,隔著一层竹帘,不过十步远,她却不能走出与陈郎君相见!

    6夫人张文纨就坐在一边,6葳蕤隔窗窥看陈操之,她看著6葳蕤泪珠盈盈的样子,心里想著少女时偷偷学唱过的一乐府歌: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东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6夫人张文纨心想,外表温柔的葳蕤,其内心也有这乐府歌里的女子这般决绝吧,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吗?

    陈操之与张长宗言语投机,长谈一个时辰,陈操之起身告辞,张长宗留他晚宴,陈操之辞以有约在先,临去时,朝侧室竹帘一憋,记起那次丁氏别墅与褚文谦赛书法时,嫂子丁幼微就在窗后注视著他,而方才,他又感到那种温柔凝眸的感觉。

一、乌衣巷

    乌衣巷在秦淮河南岸,三国是为东吴禁军驻地,因东吴禁军身着黑色军服,是以俗称此地为乌衣巷,永嘉南渡,王导与谢鲲各自家族部曲定居于此,乌衣巷遂成繁华鼎盛之地。

    晋隆和元年二月十四,酉末时分。夜雨潇潇,秦淮河流水沉沉,南北两岸屋宇连绵,鳞次栉比,蛋墙高院深亦只见潇潇穆穆,偶有丝竹管弦声传出,即随沉沉流水流失,

    即便繁华如乌衣巷,到了夜里。依然是寂寞和冷清得,那十里秦淮,笙歌彻底得时代尚未到来。

    黄昏细雨中,陈郡袁通袁子才与支道林高徒“沙门左太冲”支法寒到顾府邀陈操之同赴乌衣巷,顾恺之十最喜热闹得,也跟随同去。

    顾府在建康城西,乌衣巷在东南,四辆牛车,辘辘南行,过秦淮河上浮桥来至南岸,陈操之心道:"这应便是朱雀桥了吧”唐人刘禹锡得《乌衣巷》诗油然浮上心头: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诗里描绘得是四百多年后得乌衣巷,王谢大族,风流云散诗人对此有着深沉得世事兴废得感叹,而陈操之现在要去得乌衣巷却是琅邪王氏陈郡谢氏最兴盛之时。衣冠王谢,钟鸣鼎食,杰出俊杰,代有其人。

    若说休沐日得司徒府是名流荟萃之所,那么每月十四乌衣巷谢家清谈雅集则聚集了江左年轻一辈高门子弟,这些高门子弟年轻气盛,辩论之激烈犹胜司徒府得聚会,2年来数十场辩难,各种论题,精彩纷呈,琅邪王氏得王凝之王徽之兄弟太原王氏得王爽高平郗氏得郗恢(郗恢乃郗昙之子,郗从第郗道茂得胞兄),颖川庾氏得庾璟陈郡袁氏得袁通,琅邪诸葛得诸葛曾,颖川荀氏得荀念还有太原温氏陈留蔡氏,这些青年俊杰摆动着玉如意各逞口舌之利,却无人能在老庄玄辩上折服谢道韫,也就无人敢娶谢道韫,有那善谑者笑言,除非王弼夏侯玄复生,否则无人能娶谢氏女,再或者支公还俗,或能胜过谢道韫一筹。谢府得清谈雅集名气越来越大。隐隐有过司徒府之势,所谓助谈,就是从谢府兴起得,谢道韫与其第谢玄联手,玄辩无敌,去年谢玄赴恒温西府任职,而谢朗谢琰不善清言,不能为堂姐助谈,所以谢道韫往往独自迎战四方辩难之士,亦从未落下风。乌衣巷并非街巷,而是前临清溪,后凭秦淮得一片形胜地,王,谢二族各自数倾,庭院深深,林园广大。温氏乔氏蔡氏这些大族也居住在这里。

    陈操之一行沿秦淮河南岸往东行去,从绵延半里得琅邪王氏家族得宅第前经过,前面便是谢氏家族那土墙木构得大宅,谢尚谢奕谢岸谢万得宅第依次排列,一遭土墙环绕,一个大门进出,显得家族很有凝聚力。

    在谢府大院内得耳房前,停着67辆牛车,一个谢府管事和几名执役在门房接待,袁通袁子才时谢府常客了,虽屡屡被谢道韫驳得哑口无言,却就是喜欢来这里。

    这时雨突然打起来,灯笼光照映下。密集得雨点如万箭攒射般落在青石板路上,雨雾溅起,迷蒙一层。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便立在门房宽廊下等候骤雨稍歇,不然得话,虽然有雨具这么大得雨走到谢府正厅也会袜履浸湿。袁通问那谢府管事:“诸葛永民到了没有?”诸葛永民便是诸葛曾,已故尚书右仆射诸葛恢执孙,其先祖乃是东吴重臣诸葛瑾,诸葛瑾之弟便是大名鼎鼎得诸葛亮,南渡之前,琅邪诸葛氏得门第犹胜王谢南渡后略显衰微,这个诸葛曾也是谢府常客,颇有非谢道韫不娶的架势。管事答道:“诸葛公子也是刚到,正在厅中与我家万石公相谈”

    袁通又问:“诸葛永民请来得助谈者是谁?”

    管事道:“是犯刺史之子范宁范武子”袁通吃了一惊:“竟然是范武子范武子怎会来此!”

    陈操之心想:“谢万石还建在啊,史载谢万石兵败淮北之后,次年便郁郁而终,现在看来英台兄未嫁、谢万石也未死,历史已悄然改变。”轻声问顾恺之:“长康,范武子何人?”

    顾恺之道:“就是前徐州刺史范汪之子范宁,范汪北伐失期,被恒温表奏朝廷变为庶人,范宁衰微但其子范宁范武子却是盛名渐显。范宁好儒学,性质直,精于春秋三传,痛恨黄老之学,曾说王弼何晏蔑弃典文幽沉仁义”

    游辞浮说波荡后生,使缙绅之徒翻然改辙,以至礼坏乐崩,中原倾覆,遗风余俗,至今为患,此为迷众之大罪,其罪更深于桀纣“

    陈操之奇道:“此人即对玄学清谈如此深恶痛绝,为何会来为诸葛民助谈?”

    顾恺之笑道:“南阳范氏与琅邪诸葛氏是世交,诸葛永民请出范武子也不稀奇,这个范武子虽痛恨正史玄风,却是对老庄之学下了很大苦功得,所谓深入浅出,要驳倒老庄玄学,先必须对老庄玄学有通车得了解,这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传闻其不谈则以,谈起来一鸣惊人”

    那边支法寒与袁通低声商议了几句,袁通过来朝陈操之作揖道:“子重兄,在下想请子重兄助谈,还望子重兄鼎力相助。”

    陈操之道墨眉一挑,看了支法寒一眼,说道:“有法寒兄在此,我如何越俎代庖!”

    支法寒上前道:“惭愧,范武子之玄辩非小僧所能屈,去年范武子曾至东安寺与吾师辩《庄子逍遥游》,范武子持“万物各适其性即为逍遥之论”苗栗清通,吾师与之反复辩难,竟不能屈之”

    袁通惊道:“竟有这等事?范武子之玄辩竟连支公都不能屈之,那他不是江左年轻一辈第一人了!”

    支法寒道:“范武子痛恨清谈。是以要在清谈上折服他人,据闻当世言诗宗孙绰孙兴公与范武子辩,竟为范武子所屈,范武子还妄图挫败吾师,虽未如他所愿,但玄辩恐非小僧所能胜之,敢情陈檀越相助”

    陈操之敬谢不道:“在下虽曾研究过玄理,但甚少与人辩难,延纳口拙,恐负子才兄所托”

    袁通与陈操之只是初次见面,未领教过陈操之得才艺,对这个轰动全城得美男子嫉妒多余敬佩,担心陈操之徒有其表华而不实只因有支法寒力荐,所以才来请陈操之助谈,现在听陈操之说,便道:“那好,还是法寒师兄为我助谈吧”

    支法寒也未在谦辞,毕竟对于一个雅好清谈者而言,也是极渴望挑战强手得,若能理屈范武子,岂不是为师增光!

    夜雨滂沱,屋顶得筒瓦响成一片,风雨声中,偶尔传出棋子敲楸枰脆响。

    谢道韫独坐西窗下,停着窗外骤雨声,纤长得手指拈起一枚棋子敲在棋坪上,端详了一会,又拈起一枚白字紧紧靠在先前那枚黑子左边。棋盘上有近百枚黑白棋子,犬牙交错缠绕追击,无声得厮杀异常激烈

    这时三年前谢道韫与陈操之同路回钱塘在小镇客栈歇夜时下的那局棋,那夜也是大雨如注,那也谢道韫第一次未敷粉与陈操之相见,可是陈操之似乎对她得素颜不觉有异。

    自升平三年菊月与陈操之别后,谢道韫常能听道关于操之得传闻,陈母弃世,陈操之结庐守墓斗垮褚俭,钱塘陈氏入士籍……当然。更多得是陈操之与6葳蕤之间得传言,诸如陈6二人在吴郡时日日相见相约终身厮守云云

    每每听到这些传言,谢道韫就微微而笑,心道:“陈操之在吴郡怎么可能日日与6葳蕤相会!论起来,陈操之与我和小褐相处得时日更久吧,白日里在草堂听讲,夜里时常弈棋清谈,那桃林送客曲真让人难忘啊三魂七魄似有一魂魄永远得留在那里,不然为什么梦理会常常在那片桃林外之助徘徊?”

    花梨木书案上,一叠12卷书册。正式谢玄去年从钱塘带回得《老子新义》《论语新解》,谢道韫摩挲这一卷卷陈操之亲笔书写装订得书册想着陈操之结庐守墓勤学不辍得情景。不禁心中感动,那草棚灯影,寒来暑往,马伊少年手不释卷笔不停书得身影似乎就在眼前

    这12卷书册谢道韫已手抄了其中六卷,每日夜里抄写时,就感觉在与操之娓娓而谈,恍若回到了狮子山下桃林小筑,抄着抄着谢道韫就肘之书案,手托腮颊,凝望虚空,忽颦忽笑出神久之

    2年来数十场清谈辩难,固然是谢道韫应付叔父谢安石,谢万石逼婚得一个借口,其实也是谢道韫对吴郡桃林小筑与陈操之等人交往得美好时光得缅怀,然而,纵使辩难再激烈,也难觅当日她与碣弟联手与陈操之徐邈辩难时得美妙感觉,那一场场喧闹得辩难却难遣内心深处得寂寞

    风雪之夕,雨露之朝谢道韫难免会想:“我将这样终老吗?我能与陈操之终生为友吗?陈操之可知我坚持之苦?”

    三日前,陈操之将入建康得消息也传至了谢府,颇悉韫娘子心事婢女柳絮把这事说给谢道韫听。并说陈操之与6夫人同道进京得

    谢道韫微笑道:“很好啊,陈子重苦尽甘来了”

    婢女柳絮道:“x现在市坊哄传陈郎君之事,明日陈郎君进城,一定会很热闹,娘子要不要去观看?”

    谢道韫笑道:“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要我丢个香囊给他!”

    婢女柳絮望着谢道韫得脸色。轻声道:“只要娘子肯丢,陈郎君未必不领情,娘子哪里及不上那6家娘子呢?”

    谢道韫神色一冷,淡淡道:“柳絮不许再说这样的话”

    柳絮赶紧道:“是”背过身叹了口气,心道:“娘子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陈操之进城那日,柳絮与另一个婢女结伴去清溪们观看了,真是人山人海,想挤进点看都好费力,归来后柳絮对谢道韫说起,谢道韫含笑道:“乌衣巷距清溪门不远,那喧闹声在这边都能听到,恩那陈郎君样貌变化大不大?”

    柳絮道:“变化不大,稍微消瘦了一些,依然那么俊美,应该说比以前更俊美了,身高高了不少,约有七尺四寸,比碣郎君还高一些,碣郎君是七尺三寸吧”

    谢道韫点点头,心道:“七尺四寸那可比我高很多了,我是七尺一寸,三年前我就是七尺一寸,一直没长,也再长不了啦。”这样一想,不免惆怅,好像因为高矮有别,陈操之就离她很远似的。

    柳絮心知道韫娘子虽然表面淡然。其实很想知道陈郎君得事得。当下仔细描绘陈操之入城得情景,说有女子散花赠香囊,又有宵小之徒嫉妒江左卫玠陈操之俊美,想丢鸡蛋让陈操之那看,却反被人丢鸡子

    "娘子娘子"

    谢道韫“啊”得一声回过神来,指尖粘着一枚棋子掉落在楸枰上。

    “何事?”

    “清谈即将开始,请娘子去正厅屏风后就坐吧”

    谢道韫“恩”了一声,一边收棋子回.一边问:“来了谢什么人”

    小婢回禀道:“琅邪诸葛曾公子陈郡袁通公子吴郡顾恺之公子”

    谢道韫听到“顾恺之”三字。心里就是一跳,隐隐期待,就听到那小婢继续说道:“南阳范宁公子东安寺得僧人支法寒,还有一个就是前日入城万人空巷争看得钱塘陈操之公子.”

二、白马非马

    乌衣巷陈操之肯定会来的,但谢道韫没想到陈操之这么快就会来,而且是来参加今夜得清谈雅集。

    谢道韫心怦怦乱跳,心想:“子重不会不知道谢府得清谈雅集是为我择婿而设得吧,那他来干什么。他想与我辩难,折服我?”

    一念至此,谢道韫脸就红的烫,但她毕竟不似乎那种容易自我陶醉得女子。随即想到陈操之极有可能是诸葛曾或者袁通请来助谈得,这样一想,心里又难免有些羞恼,暗道:“我谢道韫不肯嫁。你陈操之来也没有用,子重,你就真以为你得玄辩清谈一定能胜过我?未必吧。”

    那前来禀报得小婢见道韫娘子脸忽红忽白,神色也是又喜又恼,不敢多言,敢紧去找柳絮,柳絮是道韫娘子得贴身侍婢。

    等到柳絮赶来,谢道韫已经准备停当,便一起经由听雨长廊去正厅,听雨长廊是一条之字形得长廊,连接数座庭院,长廊有竹节覆顶。下雨是声音清晰,小雨是好比跳珠溅玉,清脆可喜,大雨时则如山间瀑布飞流喧腾,急管繁弦满耳都是雨声,宁有一种喧嚣中得静。

    但今夜谢道韫却无漫步廊下听雨得兴致,行步匆匆手里还握着一卷明圣湖玄集……

    谢道韫带着侍婢柳絮从后门进入正厅侧室,帘幕低垂与正厅相隔,听到四叔谢万石与人絮絮而语四叔父兵败寿春被贬为庶人,去年虽经恒温举荐复为散骑常侍,散骑常侍为皇帝得顾问,乃清贵闲置,但死叔父已无心理政,基本上推出了朝廷权利中枢,心高气傲得四叔父从此消沉,醉心于玄言清谈,还曾想服五石散解忧,被她劝住

    谢道韫倾听了一会,没有听到陈操之说话声,便轻声道:“柳絮,你去禀知我四叔,就说我已经来了。”

    柳絮卷帘出去,就在这帘幕掀开落下得瞬间,谢道韫看到一个漆冠葛衫,挺然端坐得身影,唇边得笑意一如往日

    那柳絮刚一出去,又飞快蛰回来。眼睛睁得老大,急急的对谢道韫道:“娘子,哪个陈郎君在这里,就是钱塘陈操之陈郎君。”

    谢道韫神色不动道:“我知道了,你慌里慌张成何体统快去禀报四叔父”

    柳絮诧异得看了谢道韫一眼,又出去了,来到谢万石面前施礼道:“四郎主,道韫娘子已经来了。”

    身披鹤髦手执铁如意得谢万石朝侧窗帘穆一望,然后环视厅中诸人,说道“那么就先听诸葛贤侄和袁贤侄得辩难了,你们2位得助谈分别是谁?”

    袁通道:“谢常侍,晚辈请得便是支公高徒支法寒”

    诸葛曾道:“晚辈轻的是南阳范武子”

    支法寒和范宁方才都以向谢万石见过礼,这时都是倨身致意。

    谢万问顾恺之道:“顾家郎君呢?”

    顾恺之忙到:“晚辈与陈子重是来聆听诸位俊彦高论得,并不参与辩难。

    隔帘得谢道韫听到这句户,心里微微一空感到淡淡得惆怅”

    正厅中得围屏已经布好,谢万之子歇韶已元姐相称呼。谢道韫便出了侧室。一架六福折叠式蓝屏将大厅隔出一个独立空间,一朵一案一蒲团,谢道韫在蒲团上跪坐着,有侍女斟上清茶。

    陈操之眼望围屏,那围屏上的画似是谢道韫所绘,有戴安道得画风,画的是会稽东山图,围屏后有灯光,那映在画屏上上得清瘦倩影就是英台兄吧,隐约可辨是女子鬓杈,不复纶巾儒杉装束。

    这时袁通与支法寒一方,诸葛曾与范宁一方得辩难开始,双方各出一体,袁通先出题,出的是支法寒研究甚深得白马非马论。

    白马非马论是战国赵国平原君得门客公孙龙得有趣论题,公孙龙是行名家得代表人物,所谓刑名家,就是以正名辩义,善于语言分析得辩者,而且往往是诡辩者,白马非马论就是一个著名得诡辩逻辑。

    当时赵国一带马瘟,大批战马死亡,为了严防这种瘟疫传入秦国。秦就在函谷关口贴出告示:“凡赵国得马不能入关”这日公孙龙骑着白马来道函谷关口官吏说:“你人可入关,但马不能入关。”公孙龙辩道:“白马非马,怎么不可以入关?”

    官吏说:“白马是马”

    公孙龙讲:“我公孙龙是龙吗?“官吏愣了愣,仍坚持说:”不管白马黑马只要是赵国得马都不能入关。“

    公孙龙为诡辩名士。这时自然要显示辩才,说道:”马是指名称而言“白是指颜色而言,名称和颜色不是一个概念,譬如说要马,给黄马黑马者可以,但是如果要白马,给黑马给黄马就不可以这证明,白马和马不是一回事,所以白马非马

    官吏越听越糊涂。被公孙龙这一通高谈阔论搅得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应对无奈只好让公孙龙和白马过关去了、。

    支法寒好辨熟读战国策对张仪苏秦得学说用功颇勤,这回已白马非马来辩难可谓是有备而来,而且昨晚在袁府与袁通长谈过,袁通对白马非马论,相关问难也了如指掌,这时侃侃道来,雄辩溜溜。反观诸葛曾哪有半点诸葛亮舌战群儒得潇洒瞠目结舌只等其助谈范宁范武子为他解围这场辩难弃世是支法寒与范武子之间得辩难2个主辨是kui1ei范武子今年24岁,蓄有胡须,身量中等容貌俊雅但表情严肃眉头纵使微微蹙着听袁通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说的口干舌燥,住口饮茶乃问

    “子才兄对于白马非马还有未尽之言否”

    袁通看了支法寒一眼,答道:“暂时没有了且看永民兄和武子兄如何反驳”

    范武子又问:“助谈法寒师兄有论乎”

    支法寒道:“暂无。待范檀越有论,小僧自由眼相应”

    范武子正襟危坐道:“白马非马诡论也,白马是马之一种但马并非白马,公孙龙是混淆2名,舍同求异智者一目了然,若依公孙龙论,那么道人则非人也”

    诸葛曾盯着支法寒得光头抚掌大笑道:“妙哉白马非马道人非人既是非人敢问是何物”

    这个诸葛曾辩难是张口结舌,这时挖苦起人来倒是牙尖嘴利,支法寒大窘竟无言已答。

    陈操之暗暗摇头,支法寒不应该以这种诡辩作论题想白马非马这种诡辩有逻辑硬伤得,一旦被人揪住根本没有还手得余地,只有认输,而这个范武子思路清晰言简意赅不作饰语典型得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捣要害的确是个极为厉害得辩难高手。

    支法寒无奈道:“这第一场小僧输了请诸葛檀越出题”

    诸葛曾早已准备好了论题是范武子最擅长得春秋三传里得论题,陈操之听到这一论题不免愕然,这时前夜他与孔汪辩论过的左氏春秋里得易不可以占险真是巧合啊

    可惜得是支法寒无缘旁听陈操之和孔汪关于次论得精彩论述否则也不至于输的这般彻底,而且范武子出题其立论是易不可以占险那么另一方支法寒,则必须坚持易可以占险,但古来史书为时劝惩,很少有此范例,所以支法寒此役失利也在情理之中、

    终于饮恨落败,支法寒袁通2论皆败,不能与谢道韫辩难先败在情敌手下,袁通难免郁闷不过袁通这也不是第一次落败,他在谢府已经败了四五回,胜固然欣喜驱走心头沮丧,兴致勃勃得旁观范武子与谢辩难。袁通自然是不希望谢道韫落败得,谢道韫落败,那么诸葛曾就可以堂而皇之得像谢求婚了,虽然谢不见得会嫁给诸葛。但谢府清谈雅集从此就要绣矣,愿听心道:“谢道韫不会败得她2年来胜过多少清谈高手可是这个范武子的确很厉害啊。”

    方才辩难让谢万听的眉毛旋动,铁如意不住敲击虎口,很是享受,这时对这围屏说:“道韫,该你出题了”

    陈操之在场,谢道韫心绪不宁,她是辩难高手自然听出这个范武子是劲敌,今夜她神思不属。无法专心思索,辨起来只怕不是范武子对手

    谢道韫白牙轻咬红唇,喃喃得道:“子重你还害苦我了~”

三、二人同心

    乌衣巷谢府大厅都是全木架构,八根木柱承重,通梁长8,跨度宏大,内部空间高敞。有帷幄相隔,若撤去帷幕,整个大厅可容客上百人。

    高高得屋顶上,雨声细碎,这就显得大厅格外得静,座中陈操之顾恺之袁通支法寒诸葛曾范武子太原温林陈留蔡绍还有各自身后得侍从,一个个都屏息凝神,等待围屏后得谢道韫出题良久无声,只看到绘有《会稽东山图》得围屏映出秀欣高挑得身影,发鬓峨峨衣裙婉约,美妙得剪影随着灯光得摇曳而晃动,仿佛要起舞一般,据坐在胡床上的谢万在此催促道:“道韫你该出题辩难了。”

    围屏后传出柔美萧管得声音:“四叔父稍待,容道韫思索”

    做种人闻得谢道韫开口说话,精神都是一振,不自禁的挺起了腰杆。

    陈操之在吴郡与谢道韫也算是朝夕相处了,但谢道韫为掩饰其女声。都是用那鼻音浓重得洛阳腔说话,现在听到她宛如珠子成串得嗓音,不由得想起以前2次听到谢道韫这样不加掩饰的与他说话是得情景,2次都是爱离别之际,感情流露。显现女儿声态

    陈操之目视范武子,这个蓄须肃然,以弘扬儒学为己任得饱学才子端坐不动,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养胸中浩然之气陈操之刚才听了范武子与支法寒得2场辩难,支法寒学时不凡,辩难起来旁征博引,实非庸手,但在范武子即绵密又锐利得词锋冲击下很快招架不住,败下阵来。这固然是与支法寒选题不当有关,但也可以看出范武子岁玄学对先秦逻辑学得研究甚深,范武子以儒学为基,以严密得名学逻辑为盾,以玄学攻敌之矛,用于辩难的确非常厉害。

    陈操之心道:“不过英台兄绝不弱于这个范武子,英台兄思维敏捷辨析锐利对手稍有疏漏就会被她揪住,当初他与徐邈都是深有体会得,所以说英台兄与范武子得这场辩难应是旗鼓相当,之时这次辩难不属于友人之间得交流,而是求婚得门槛,这个诸葛曾容貌才学远不如王凝之王徽之兄弟,会是英台兄不,会是谢道韫得良配嘛?遇到范武子这样强劲得对手,英台兄并无必胜得把握,而一旦输了,又不愿嫁诸葛曾,那家族压力会让英台兄难以承受,英台兄必须胜啊!”

    这时,只听围屏后得谢道韫说道:“双方辩难,各有助谈,我独无,岂不是不公”

    谢万一愣,心道:“自阿碣去了西府,道韫一直都是独自应对各方辩难,为何今日提起无助谈之事?恩想必是因为这个范武子词锋强劲。道韫有些担忧,诸葛曾算不得俊雅,才质又平庸,若最终道韫琅邪王氏不嫁却嫁给没落得诸葛氏,岂不是让人笑话!只是阿碣不在其余阿峰阿胡俱不善清谈啊”

    陈操之听到谢道韫说这话,顿时明白了,心里感着期待得冲动、就听谢道韫道:“钱塘陈郎君是阿碣挚友,啊碣不在此间,道韫想请陈郎君为我助谈,不知陈郎君可愿意?”

    陈操之微一躬身:“愿为效劳”

    谢道韫似乎笑了笑,又问:“诸葛公子可有异议?”

    诸葛曾瞧了陈操之一眼,又看着范武子,范武子不动声色,无可无不可,诸葛曾点头道:“就依谢氏娘子所言,让陈公子为你谈,这样就公允了”

    谢万知道谢玄与陈操之得交情不浅,却不知道谢道韫曾易杈而与陈操之在吴郡同学数月,他也阅览过陈操之得《明圣湖论玄集》,果然学识宏富,议论新奇,展演笑道:“操之,请移坐这边,为道韫助谈。”一面命人在围屏左侧置一案一蒲团。

    陈操之便坐在围屏边,冉盛也跟着跪坐在小郎君身后,如一尊佛教护法神。

    谢万望着体格雄伟得冉盛,赞许得点头,铁如意遥指道:“此子可谓是劲卒”

    围屏一侧探出一个婢女得双鬓脑袋,冲陈操之一笑,说了声:“陈郎君”

    陈操之微笑点头,认得这时谢道韫得贴身侍婢柳絮。

    谢万道:“道韫出题吧”

    谢道韫心跳的很快,陈操之就坐在屏风左侧,相距不过一丈,虽然相互看不到,但很有当日在桃林小筑同室清谈得韵味了感觉真好啊。

    谢道韫翻开<明圣湖论玄集》唇边带着一抹谑笑,请冷冷得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与陈郎君持此论,请诸葛公子问难。”诸葛曾好歹是主谈者,不能一言不发,王弼得《老子注》他是熟读得,率尔说道,故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哉,地不为兽生刍而禽兽刍。

    范武子眉头微皱,诸葛曾早早下结论说是“天地圣人无所爱惜”这虽是王弼得定论,但也容易遭到反驳啊。当下静听不言。看谢道韫与陈操之如何反驳。

    围屏后半响无声。谢万奇道:“道韫,何以不应答”

    谢道韫道:“不有助谈者吗?”

    陈操之哦了一声,说道:“不仁有两,不可不辨,一如论语阳货之“”予之不仁也,或孟子离娄之不仁暴其民,此不仁为凉薄凶残也,其二如素问之不痛不仁,此不仁为麻木痴顽也。前者忍心后者无知天地不仁盖类后者。”

    此言一出,举坐哗然,陈操之说天地手机访问:wap.ㄧбΚxs.СOM

    不仁是无知,这实在是惊世骇俗啊

    范武子眉毛轩动,抬眼看着陈操之,这是险论啊,陈操之敢持此险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自恃才高,这已经不是诸葛曾能辩难得了,现在该他这个助谈者应辩了,范武子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非天地忍心而不怜惜也,王碧云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顾不仁也,并无无知”

    陈操之等了一会,围屏后谢道韫一言不发,看来是全来他这个助谈了,便说道:“天地无心亦无知,大风倾舟,飘瓦触额,虽灭顶破额,而行所无事,出非其意也”

    范武子问:“敢问陈公子,那么圣人无仁当做何解,圣人亦无知乎?”

    陈操之道:“圣人虽圣,亦仁也,仁有心也,其不仁,或由麻木,而多出残忍,以凶暴为乐,圣人与天地合德,克去有心以成无心。消除有情而至无情,化解残暴,全归麻木,其受苦也,常人以为不可堪;其施暴也,常人以为何忍,而圣人均泰然若素,无动于中焉,虽非无知,亦类无知。”

    范武子暗暗佩服,当即引经据典,与陈操之激烈辩论

    围屏后得谢道韫听而乐从没这样轻松适意过,好比疾风暴雨自有陈操之为她顶蛰,心情好极,脸上笑意不绝。

    陈操之与范武子辩论良久,互不能屈,待范武子再次侃侃而谈是,陈操之以指节轻叩小案低声道:“英台兄助我。”

    围屏后得谢道韫俨然一笑,恩了一声,待她方才细听双方辩难,已有理屈范武子得计较,等其说罢便道:“庸焗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也乎?所谓仁之非天乎?”这两句话得意思是说圣人师法天地为多事,凡夫不师法天地反得便宜,这是庄子独有得

    谢道韫有道:“天地不仁,明事之实然,格物之理也;圣人不仁,示仁之所亦然。治心之教也,至于人与天地合德而成圣,则事愿或相违,心力每不副,此非小女子所知也。”范武子黯然

    谢万击节赞道:“妙哉次论”

    陈操之身后得冉盛听的昏昏欲睡。这时听到妙哉二字,赶紧吼了一声“确实妙哉”

    声震屋瓦,众人都吓了一跳,随即哄堂大笑。

    谢万笑道:“再请诸葛公子出题”

    诸葛曾问范武子当出何题?范武子沉默了一会,摇头道:“不用出题了”

    诸葛曾诧异道:“为何”

    范武子道:“我一人如何敌得过他2人”

    围屏后谢道韫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暗暗欣喜,很有2人同心,其利断金得感觉

    诸葛曾面有惭色,瞪了陈操之一眼略坐一会便即告辞

    范武子问陈操之:“足下寓所何处,我当来拜访”

    陈操之微笑致意:“暂寓顾中丞府上,企盼饭兄莅临指教”

    范武子又朝顾恺之一拱手,随诸葛曾离去。

卷三 妙赏四 雁过无痕

    袁通见诸葛曾沮丧而退,心里自然暗呼痛快,可是陈操之如此善辩,方才却推脱不为他助谈,袁通不免有些不悦,也便告辞。

    支法寒笑对陈操之道:“陈檀越辩才无碍,小僧佩服,改日还要法、登门请教。”

    顾恺之道:“欢迎,欢迎。”

    夜雨初歇太原温琳、陈留蔡歆(xin)、汝南周迥纷纷告辞而去,坐中宾客只剩下陈操之、顾恺之,还有冉盛和顾氏小书童。

    谢万与陈操之闲话,问陈操之与谢玄的交往,陈操之自然不会提及祝英台、祝英庭之名,与谢玄在吴郡同学数月,交情日深。

    谢万呵呵笑道:”阿遏(e)也是好笑,我们陈郡谢氏是乃北人,何必还要去徐藻那里学习洛生咏?若论洛生咏,徐藻如何比得上我三兄谢安石!

    陈操之唯唯。

    谢万道:“三年前我就闻钱塘陈操之之名,桓野王乃我好友,在寿春相谈时盛赞其在钱塘枫林渡口遇到的那个吹笛少年,所吹的两支曲子堪称绝妙,让我不胜向往,今夜终于得见当日桓野王赠笛的少年,如今却已长成倾城争睹的美少年,真让人一见心喜啊。”

    陈操之道:“桓参军性情中人,偶然相遇,一曲所感,便慨然以柯笛相赠,雅人深致,是人想念,只是不知何时能再见桓参军?”

    谢万笑道“桓野王已不是大司马参军了,去年升任淮南太守,而你将去西府,以后见他的机会多有——久闻操之妙解音律,清、请明日携柯笛;来,为我吹奏一曲,如何?”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傍晚我携柯笛来打扰万石公清听,夜已深,晚辈告辞了”朝围屏一看,那高挑的身影细腰轻折,似在施礼,听得谢道韫的声音道:“多谢陈郎君助谈。”

    陈操之一揖道:“谢道韫娘子大才,无需在下助谈亦可折服范武子。”

    谢万道:“不然,范武子精通儒学、复研玄理,曾理屈孙兴公,实在是清淡后起之秀,道韫与之相辩难说必胜,不过有操之助谈,只怕支公来此也不惧。”说到这里,忽想:“道韫辩难无敌,那岂不是说她无人能娶了,现今适龄的高门子弟几乎都来过谢府辩难,却一一落败而去,这可真是一烦恼事,道韫已是双十芳华,再不定下亲事,难免为世人所讥,看来不能由着她性子清淡择婿了。”

    谢万送陈操之、顾恺之至厅廊下,再由儿子谢韶代他送客,直至谢府大门。

    雨后万籁俱寂,有冷冷月光洒下,抬头看,云散月出,夜空如洗,寒星点点缀满天幕。

    陈操之原担心明日是春雨绵绵,6夫人与6葳蕤恐怕就无法去蒋陵湖游春了,现在看来,明日应是一个艳阳天。

    忽听琴音淙淙自谢府深深庭院中传来,泠泠铮铮,有一种清新之气让人感觉春暖花开,陈操之身形一凝,驻足而听。

    谢韶道:“那是我元姊在操琴。”

    顾恺之作出思索的神态,说道:“这支曲子好耳熟——对了,这不就是子重的《春常在》曲吗?”

    陈操之道:“是《春常在》,我曾将此曲谱赠与幼度史。”

    顾恺之顿当即想起祝英台,便问谢韶:“令表兄祝英台一向在何处,怎么很少听到他的消息?”

    谢韶知道说说谢道韫和谢玄化名游学之事,看了陈操之一眼,含糊其辞道:“祝表兄啊,她回上虞隐居去了。”

    顾恺之只三年前在钱唐见过祝英台一次,未见识过祝英台书画和玄辩。当下也没再多问,与陈操之同乘一辆牛车回顾府。

    车过秦淮河朱雀桥,这种由十二艘木船铁锁连结、上铺厚板的浮桥悠悠荡漾,沉沉河水映着星月光辉摇曳闪烁,陈操之浮跃的心却安静下来。今夜与谢道韫虽是只闻其声、只见其影,但重逢的喜悦依然真切,隔着围屏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愉悦心境。辩难时配合亦极默契,先由他将范武子的设论慢慢引入不可回旋的死胡同,然后英台兄图穷匕见,以精彩的庄周机辩让范武子玩言以对。

    在吴郡时,陈操之与谢道韫之间进行了多次辩难,但象这样联手与别人辩难却是第一次,感觉温暖而知心,仿佛珠联璧合,只是这样的辩难还能有几回?终生为友,何其难哉!

    坐在陈操之身边的顾恺之忽然笑道:“子重,今夜你可是两次阻了谢氏女郎的姻缘了,先是不肯为袁子才助谈,若你为袁通助谈,必可胜诸葛永民与范武子,然后再胜谢氏女郎,如此,陈郡袁氏与谢氏就联姻了;二是为谢氏女郎助谈赢了范武子,让诸葛永民颓丧而去,实在是有趣。”

    陈操之道:“我与袁子才无深交,如何便为他助谈!即便我肯为他助谈,也难胜范武子,范武子学识根基深厚,有我不及之处,长康也听到了,那谢氏女郎辩板入理,词锋锐利。凭她一人足可与范武子周旋,无须我相助。”

    顾恺之点头道:“说的也是。这谢氏女郎不肯嫁,确实难有人凭才学折服她,除非遇到她不愿施展才学去为难的男子,那人就是她的佳偶。”

    陈操之笑了笑了,从车窗外看秦淮河流水,说了声:“希望谢氏女郎能遇上。”

    顾恺之心思转得快,又想起另外一事,说道:“子重,明日你随我去瓦官寺,拜见长老竺法汰,带上《八部天龙像》请竺法汰一览,看到底画得瓦官寺壁画否?”

    陈操之道:“明日我另有事。长康携我《八部天龙像》去见竺长老吧。免得我去使得竺长老想拒绝都不便拒绝。”

    顾恺之哈哈大笑:“岂有此理,竺法汰若拒绝那就太乏眼力和见识了,称不得大德高僧,这八部天龙像画上去,必让瓦官寺信众大增。那好,明日我自去瓦官寺。”

    二月十五日清晨,陈操之冠履一新。准备去蒋陵湖,小婵将一块玉佩系在他腰间,问小郎君去哪里

    陈操之稍一踌躇,说道:“小婵姐姐套我一道去蒋陵湖吧,今日或许能见到6小娘子。”

    小婵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娶6小娘子过门可是老主母的遗愿啊,这几日她也正替小郎君愁呢。

    陈操之向三兄陈尚说明去意。便命来震驾车,带着冉万盛和小婵经武卫桥出建康城北门,往蒋陵湖而去。

    蒋陵湖即玄武湖,在紫金山西麓,距建康城北门十余里,原是一个小湖,名桑泊,其后东吴孙权引水入宫苑后湖,遂成碧波千顷的大湖,因汉化秣陵都尉蒋子文葬于湖畔,故名蒋陵湖,湖泊广大,方圆数十里,景色优美。

    仲春季节,春光明媚,昨夜的大雨使得道路泥泞湿滑,路边的树木花草却是被雨水滋润得茁壮茂盛。叶子碧绿肥嫩,花瓣犹带雨珠,望上去分外清新。

    在建康城中,陈操之都是乘车,否则又要遭围观,出了北门才踏着高齿木屐下车步行,江南雨水多,著木屐行便利。

    陈操之眼望东面的紫金山,南北窄而东西长,宛若卧龙,初升的朝阳照在峰顶上,紫金闪耀,有一种高贵气象,堪舆家说建康城虎踞龙盘有帝王气,就是因为这紫金山的缘故。

    正行路游春之时,忽听后面有人唤道:“陈檀越~陈檀越~。”

    陈操之回头看去,只风直裰芒鞋的支法寒起来了,因赶得急,光头浸出一层细汗,至近前合什施礼道:“小僧一早到顾府访陈檀越,却道陈檀越游湖去了,小僧便起来了,呵呵。”

    这个支法寒固然是个有趣的和尚,只是这时候来实在不凑趣,可陈操之也不能赶他走啊,微笑还礼道:“法寒师兄寻我何事?”

    支法寒道:“无他事,就是想听听陈檀越关于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迦叶领会到的究竟是什么奥妙法门?小僧苦思冥想数日,愈想愈心乱,还望陈檀越指点迷津。”

    支法寒求道心切,执著的很啊,这要是谈论起来,那陈操之也就无法见6葳蕤了,想了想,指着路边一株杏树说道:“法寒师兄看到树梢在摇动否?”

    支法寒点头道:“见到了。”

    陈操之问:“树梢因何而动?”

    支法寒答道:“因风而动。”

    陈操之问:“空间是树动还是风动。树和风真的动了吗?”

    支法寒心中惕然,知道陈操之此言大有玄机,不敢草率作答,皱眉。

    陈操之道:“若说是风动,那山为何不动?若说是树,若是无风,树又如何得动?万法因缘生。缘起性空,莫非心动乎?”

    接连三问,不啻于三声惊雷,炸得支法寒脑袋懵。

    陈操之又道:“这也是我未悟之理,改日还要向尊师支公请教。”

    支法寒即道:“我且先回东安寺请吾师解惑。”

    陈操之道:“甚好,法寒师兄快去快回,若林公有妙论,也让我一解心头之惑。”

    支法寒匆匆合什,掉头便走,一路苦思“树动风动心动”,迎面有车队行来、仆从煊赫,从支法寒身畔行过时,支法寒虽知避让,却毫不挂心,这络绎而过车队仆从在支法寒心里仿佛夜奔朗朗高天、雁过无痕。

    “佛门左太冲”支法寒似领悟了某种禅意。

卷三妙赏五、何方公主?

    左民尚书6纳自妻子张文纨入京后,一直忧心忡忡,京中流言自然是其一,而兄长6始与外兄张安道的争执,更让6纳烦恼,又担忧张言纨要去蒋陵湖游春散心,自是赞成,命6葳蕤陪继母去游玩,而他则急着上朝议事,大司马桓温迁都移民之的奏章惊动朝野、人心忧惧。他身为左民尚书,掌万民户籍、兼知工官之事,若一旦迁都议成。江左流民要北迁,那左民尚书部的一众官吏将忙得焦头烂额。

    横塘6府就靠近建康城北门,卯末辰初,6夫人与6小娘子的七、八辆牛车、数雨伞仆从出了6府,逶迤往蒋陵湖而来。

    6葳蕤的贴身侍婢短锄的阿兄板栗奉命先行,板栗二十岁,忠诚机灵,遇到路旁的农夫村妇,便问可有一个俊美的郎君经过?

    俊美的陈操之与雄壮的冉盛实在太引人注目,只要看到过的无不印象深刻,但有那农夫村妇向板栗指点说有位俊美郎君带着一个八尺多高的巨汉、还有一辆牛车刚过去不久,也就一柱香时间。

    板栗谢过,快步赶去,然而一直赶到蒋陵湖畔也未看到陈操之的身影。板栗好生奇怪:“这陈郎君是走到哪去了?”细辨泥地上的车辙,昨夜大雨,湖畔泥土松软,车辙、蹄印、足迹宛然,然而不是一辆车,瞧那车辙,至少有四辆,而且还是马车,足迹杂沓,约数十人,却是沿湖畔往西去的。

    板栗很是诧异:“陈郎君不应该带这么人出来吧?”当即循着车辙一路寻去,要看个究竟。

    陈操之脚步健、行路快,来震驾车技术胜过其弟来德,牛车驶得甚快。来到蒋陵湖畔时,大约是正辰时。

    冉盛个子高、望得远,指着蒋陵湖西岸大声道:“小郎君,6小娘子先到了,在那边,四、五里外,有好些人和马车。”、

    小婵嗔怪道:“小盛,嗓门小一些,我们又不是聋子。”

    冉盛“嘿嘿”一笑,压低真意说:“6小娘子急着见小郎君呢,比我们还早到。”

    小婵道:“操之小郎君先坐到车上来吧。”

    6夫人与6葳蕤出游,必定随从众多,陈操之便坐到牛车里,来震驾车沿湖岸往西驶去,冉盛骑着他的大白马走在前头。

    小婵见陈操之葛袍下摆溅着几点泥迹,便想为小郎君搓掉,陈操之制止道:要搓,一搓就更脏了。双手摊着衣袍下摆看,几点泥迹疏疏点点,不禁想起大写意泼墨画,抬头道:”小婵姐姐,这泥点不是挺好看的吗?“

    小婵不瞧泥点、瞧小郎君的修眉朗目,嗯道:“是好看,很好看。”

    陈操之淡淡一笑,扭头望着车窗外,春风和煦、春水碧波,蒋陵湖心的小岛葱茏翠绿,一派明媚盎然景象,陈操之不由得想起钱唐的明圣活,蒋陵湖与明圣湖差不多大小,水深应该更胜明圣湖,东吴孙权曾在这里操练水军。

    小婵也靠过来,一手攀着车窗看了看碧波大湖,又看看陈操之,问:“小郎君想家了?”

    陈操之道:“嗯,我以后是在外面的时日久,在家乡的时日短了,真是很相信宗之、润儿,还有嫂子啊。”

    小婵说道:“小郎君是男儿有四方之志嘛,哪里能拘束在家里呢,我是想,待小郎君有了官职,再娶了6小娘子,是不是把宗之、润儿、幼微娘子都接到建康来?”

    陈操之道:“宗之、润儿肯定要出来的,至于嫂子,就不知道她肯不肯出来?”

    小婵道:“宗之、润儿都出来了。那幼微娘子多孤单,自然要一起出来。”

    陈操之点点头,微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早,我在建康呆不了多少日子,自身不安定,如何接嫂子她们出来!”

    小婵道:“小郎君要去西府吧。是不是先和6小娘子的亲事定了再去?”

    在小婵看来,6小娘子对小郎君一片痴情,而此番与6夫人同路进京。6夫人对小郎君十分亲善,小郎君娶6小娘子不是很有希望了吗!

    陈操之摇头微笑,心道:“定亲?有这么容易吗,见一面都这么难!”想着就要再见到三年前华亭平湖的荷叶小舟里那个露足踝给他看的娇美女郎,纵然陈操之笃定从容,也不禁心跳加,他知道这两年来6葳蕤为他受了很多委屈,这对一个娇生惯养的豪门娇女来说可有多么不容易啊,如此深情说报答则亵渎,唯有永不相负而已。

    一人一马一牛车,转过一片柳林。右边是大湖,左边是绵延起伏的低矮丘陵,方才远远看到的那些随从车马却又踪影不见。

    来震用鞭子指着地上车辙印迹道:“小郎君,6府的人往这山中去了。”

    陈操之觉得有些奇怪,说道:“跟去看看。”

    两座小山,中间一条山道,约行两、三里,冉盛喜道:“在这里了,啊,好像不对。”

    陈操之从左边车窗望出去,就见小山脚下停着四辆豪华马车,半山腰上一座树封大墓,有几个女子在墓前祭拜。

    陈操之立知这绝非6府的人,即命来震回车,不料冉盛刚才那一声喊已惊动了山脚下马车边的那些人,便有七、八个大汉赶了过来,武弁装束,腰侧挎刀。

    “咦!”一个武弁看着骑大白马的冉盛,奇道:“是你们!”

    冉盛也认出这些人就是在这句容歧路口遇到那伙护送车队的武弁,当时差点起了冲突,当即拱手道:“我家小郎君游湖,走错路了,这就回去。”

    那武弁狐疑地打量着冉盛和牛车。说道:“且慢,车里是什么人?”

    陈操之便打开车稍下车,淡淡道:“钱唐陈操之。”

    那武弁显然是听过陈操之的名声,惊讶的上下打量陈操之,心想此人如此俊美,应是江左琾陈操之无疑。问:“汝等跟着我家公主作甚?”

    陈操之眉毛一挑,民中讶然:“公主,哪里来的公主?新安公主?”阳光下那只莹白如玉、纤柔美丽的女子的手在脑海里一闪而过,那马车里的女子绝非新安公主。

    另一个武弁用肘撞了一下说话的武弁,那武弁便改口道:“汝等跟着我家娘子作甚?哪有这么巧,一次又一次遇到!”

    冉盛跳下马背,怒气冲冲就要反驳,陈操之摆摆手,说道:“游湖而已,偶然相逢也是常事,诸位何必如此气势汹汹质问!”转身对来震、冉盛道:“我们走。”

    不知何故,这几个武弁对陈操之相当敌视,虽未阻拦,但神情颇不友善,陈操之走出数丈,还听到身后一武弁说道:“听说这个陈操之将往西府。”

    回到蒋陵湖畔,正遇到短锄的阿兄板栗赶过来,相互都认得,板栗向陈操之见礼道:“陈郎君,我家夫人还有葳蕤小娘子快到了,请陈郎君到郭璞亭暂候,郭璞亭就在湖的北岸。陈郎君,那我先赶回去禀知葳蕤小娘子了。”说罢,掉头便走。

    冉盛对刚才之事很不忿,赶上去问:“板栗哥,那边山中是谁的陵墓?是不是什么王侯?”

    板栗扭头朝西山路口望了望,说道:“这个我不太清楚,对了,去年病逝的归义侯好像是埋藏在这里。”

    冉盛问:“归义侯是谁,司马皇族的?”

    板栗一个家仆,所知有限,又急着赶回去,说道:“我不知,你问陈郎君去。”急急走了。

    冉盛牵着马走回来,对陈操之道:“小郎君,板栗说那边葬的是什么归义侯,一个死侯也这般嚣张。路都不让人走了!”

    陈操之道:“不管这些,咱们到郭璞亭去。”坐上牛车,心想:“归义侯是谁?祭拜归义侯的女子又是谁?那武弁一下子称呼公主、一下子称呼娘子,真是奇怪!”因6葳蕤很快就要到来,也无暇再去探究那个仅露一只手就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子到底是谁?

    蒋陵湖由东向西形状狭长,湖东岸不过三、四里,陈操之乘牛车绕过东岸来到郭璞亭时,就见6府的车队出现在蒋陵湖南岸,陈操之随命冉盛和来震骑马、驾车暂避,只留小婵在身边。

    郭璞亭是个土木结构的六角亭,建在一个高台上,在相对平坦的蒋陵湖北岸显得孤高傲耸,立在高亭上,大湖风景尽览眼底。

    6府车队绕湖岸逶迤而来,在距郭璞亭尚有二里地时车队停下,6夫人张文纨和6葳蕤下车,6夫人轻声道:“蕤儿,看到没有,陈郎君就在那边亭上。”

    6葳蕤眼望北岸高亭,离得远,只看得到亭上隐约有人,但那一定是陈郎君。

    6葳蕤苗条的身子微微颤抖,美丽的眸子渐渐蓄满泪水,睫毛翘起。一眨也不敢眨,三载相思、千日苦恋,多少回梦里为她在左足踝系上红绳的男子就在不远处,这是月老的姻缘绳,分系有情人,只要双方都不脱落,虽隔千里万里,终能相见。

六、第一次亲密拥抱

    6夫人张文执命其他随从原地等候,她与6(不认识,下面用6娘子代替)带了

    四个贴身侍婢、还有六七个她从母家陪嫁带来的仆妇、家奴,沿湖岸步行往北,

    好似踏春,赏玩湖光山色。

    6娘子起先是和继母张文纨并肩缓缓而行,渐渐的越走越快,简直步履如飞,6

    夫人跟不上她的脚步,摇头笑了笑,干脆让6娘子先行,只命短锄和簪花紧紧跟

    上,又让板栗也跟着听候使唤。

    6娘子一手轻提裙裾,走得甚快,以前她经常四处游山玩水,练得脚力颇健,这

    两年很少外出了,一口气走到郭烨亭下竟有些气喘,更不停步,登上了三十级的

    高台,郭烨亭翼然,却空无一人。

    6娘子愣住了,立在亭上双手叉腰“咻咻”喘气,眼前的大湖碧波浩渺,凉凉的

    风吹来,带着湿湿的水汽和花木清香,这时,听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唤道:

    “6娘子,我在这里~~”。

    6娘子转头看去,就见亭下高台另一侧,一个英挺俊美的男子,微笑着立在那里

    ,眉毛漆黑,目如朗星,三年不见,容貌身量都有了不少的改变,但那温煦如春

    风般的笑容一如往日,看到这笑容,三年光阴荏苒无迹,仿佛昨日就曾相见~~

    6娘子眼睛眯成两弯月牙,清丽容颜笑意可掬,塞群奔下亭来,方才赶路赶得

    紧,在亭上突然一歇,这时看到陈操之,心绪激荡,快步下亭时,忽觉双腿酥软

    ,踉踉跄跄止不住脚步往下冲,不免惊慌叫道:“陈郎君~~”。

    陈操之正迎上去,见状大步赶上,正好抱住6娘子,6娘子的前额在他左胸锁子

    骨上撞了一下,陈操之忙问:“撞疼了吗?”

    6娘子额头依旧抵在陈操之锁骨上,轻轻磨蹭,不敢抬头,心“怦怦”狂跳,先

    前是惊吓,现在是羞涩。

    见板栗挤眉弄眼,表情怪异,短锄、簪花顿时心领神会,三年前她们就看到陈郎

    君和6娘子小娘子手牵手,那时是在陈家坞后面的九曜山上,此番久别重逢,肯

    定还要手拉手的吧?

    小蝉从亭台一侧转出来与短锄无声地打招呼,小蝉是看到小郎君抱着葳小娘子的

    ,心里也是“怦怦”的跳,既为小郎君高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陈操之抱着6葳软软的身子,也没打算就放手,感觉6葳胸脯急剧起伏,两团

    球很结实的一下一下挤压着他的胸腹部,葳也长高了一些,大约六尺七寸的样子

    ,约合后世一米六四的样子,腰肢细圆,胸部呃,也不小。

    6葳仰起头来,额角有一块红印,细声细语的问:“撞疼你了没有,陈郎君?”

    陈操之紧紧抱了6葳一下,这才松开,说道:“不痛,我有衣服隔着呢。”伸手

    在6葳额头揉了揉。

    6葳俏脸通红,眸光盈盈,扭头朝后面看了看,不见有人,也伸手到陈操之的锁

    骨上揉了一下,赶紧缩回手。陈操之笑道:“揉错了,是这边。”

    “明明就是这边!”6葳娇嗔地瞄(不认识)了陈操之一眼,转过身去,面朝大

    湖,这一刻高天碧海,春暖花开,纵有亘古冰川也瞬间融化~~

    6葳眼里涌上欢喜的泪水,为了这一刻的欢乐,暌别三载,饱受委屈都是值得的

    ,她一定要和陈郎君在一起,她一定要能和陈郎君在一起,以前见不到陈郎君,

    只凭绵绵的思念和甜美的回忆支撑她的信心,但家族的压力、伯父的怒斥和遥遥

    无期的相见不免让6葳感到绝望,她只是执拗地想:“伯父、叔父可以阻止我嫁

    给陈郎君,但我也可以谁也不嫁!”

    而现在,陈郎君就在她眼前,活生生的,微笑着的陈郎君,不是记忆中也不是梦

    中,方才的拥抱真切而温暖,这让6葳内心笃定。

    陈操之握住6葳的手,两个人侧目相视,都觉得有很多话说,但现在见面了,两

    手相牵,就觉得那些话都可以不说,相互看着就觉得快活。

    好一会儿,陈操之道:“葳,我这次来京,在句容花山看到了几株宝珠玉兰,香

    气浓而不腻,与寻常玉兰迥异,问主人可否买株幼苗,我想送给你,主人却说这

    种宝珠玉兰移植他处很难成活,哪天我们一起去看?”

    6葳既高兴又担心,说道:“句容一日不能往返,只怕去不了哦。”

    陈操之道:“可以先去汤山东安寺,汤山举例句容花山只有二三十里,请6夫人

    一起去,应该能成行。东安寺林法师邀我去听经纶法,大约是本月二十日左右。”

    6葳还未答话,就听郭烨亭那边的板栗、短锄一片咳嗽,轻轻挣开手,说道:“

    张姨来了。”走到亭中。

    陈操之跟至亭上,就见6夫人张文纨带着两个婢女拾级而上,便与6葳一起迎下

    亭去,陈操之深深施礼道:“操之见过6夫人。”

    6夫人张文纨看着并肩而立的陈操之和6葳,陈操之丰神俊朗,葳温婉清丽,真

    如一对璧人,葳颊边犹有泪痕,但却是容光焕,神气与方才大不相同,新浴后

    也没有这样的光彩,6夫人心道:“见到陈操之,真的这么快活吗?只这么半盏

    茶时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葳是非嫁陈操之不可了,陈操之也的确很好,只是

    二伯6始若不点头,这婚事就成不了,二伯对陈操之成见很深啊。”6夫人道:“操之也来游湖吗?真是巧,来,一起到亭上说话。”

    板栗赶紧抱来三个灯芯草编织的雪白蒲团,让夫人,葳小娘子和陈操之跪坐歇息

    ,小蝉这时才上前拜见6夫人和6葳,6葳见到小蝉感觉很亲切,也和陈操之一

    般称呼“小蝉姐姐”。

    6夫人望着陈操之,唇边含笑,说道:“操之的法子很管用,这几日我睡眠饮食

    都很好,不像上回来建康,简直恹恹欲死。”

    陈操之道:“夫人放宽心,饮茶喝蜜,多到野外散散步,自然就适应建康的水土

    了。”

    6葳想起去句容看宝珠玉兰的事,便道:“娘亲,东安寺的梅檀佛据说祈祷嚷灾

    ,求子求财很有灵验,过几日葳陪娘亲去东安寺礼佛可好?”

    6夫人听到葳又甜甜地叫娘亲了,心里暗笑,板着脸道:“是陈郎君邀你吧,要

    去你自去,不要拖上我。”

    6葳睁大妙目,小心翼翼看着张姨的脸色,说道:“不瞒娘亲,陈郎君说句容花

    山有玉兰异种,葳想去看看。”

    6夫人略带责备地看了陈操之一眼,说道:“操之,我怜葳痴心,答应带她出来

    与你相见,可是总让我帮你二人掩饰,不是久长之计啊,我这个做长辈的也是不

    尴不尬,你想要娶我家6葳,就得想法子说服葳的二伯,至于葳的爹爹和她五叔

    6堪,倒不会强烈反对,关键是二伯6始。”

    陈操之道:“张姨慈爱,操之感激难言,操之也在寻找头绪啊,现在还在想怎么

    登6氏之门呢,大6尚书对我成见甚深,要改变他的想法是急不得的,得循序渐

    进。”

    6夫人“嗯”了一声说道:“葳都十九了,耽搁不起。”说道这里,忽然一笑,

    说道:“还好建康城中有一个比葳还年长一岁的高门女郎未嫁,我家葳不至于

    当其冲。”

    陈操之知道6夫人说的是谢道韫,笑了笑,未说话。

    6夫人问:“操之何时见过那个孔汪了?”

    陈操之道:“前天夜里孔德泽来顾府与我相见,谈经论玄,颇为相得,我与他已

    订交。”

    “已订交!”6夫人笑了起来:“操之真是让人佩服,孔汪也是想娶我家葳的,

    哪知与操之一席谈,竟改变注意了,在葳二伯面前明言不再向葳求亲,并夸赞操

    之大才,葳二伯和6禽都是惊愕莫名”停顿了一下,又道:“可是葳二伯也说了

    ,就算孔汪不娶,也不会把葳嫁给钱塘陈氏,葳二伯执拗无比的”看了6葳一眼

    ,补充了一句:“6家人都很执拗。”

    陈操之道:“张姨,先贤王充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定能说服大6尚

    书,定能把葳娶过门,爱护她一辈子,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6夫人听陈操之这么说,很是高兴。

    6葳低着头听张姨和陈郎君说她的婚事,脸上红晕不断,一声不吭。

    6夫人道:“时候还早,操之陪葳到湖边走走吧,从北岸往西绕,不会碰到6府

    其他人的。”

    6葳睁大眼睛,掩饰不住欢喜,却道:葳陪娘亲一起走走吧。

    6夫人笑道:“我脚力弱,走不得长路,你和操之去游玩吧,莫要走太远,我在

    这亭上看得到你们的。”

    6葳心中欢喜,却甜甜道:“谢谢娘亲。”(完)

七、少年夫妻老来伴

    6夫人张文纨看着葳跟随陈操之从另一侧下了郭烨亭,想了想,却又命短锄和簪

    花跟上去。

    小蝉向6夫人施了一礼,与短锄、簪花一道离着十丈远跟着陈操之、6葳二人身

    后,先前隐在树后的冉盛这时也牵着白马走了出来,与短锄、簪花二婢打招呼,

    短锄仰着头望着高大魁梧的冉盛,咂舌道:“真高哇,冉盛你吃了什么仙丹了,

    长这么高!”

    冉盛笑嘻嘻道:“我们陈家坞的稻米香,明圣湖的鱼肥,所以我就长这么高了,

    对了,6小娘子嫁给我们小郎君,短锄、簪花两位姐姐要不要跟过来?”

    短锄和簪花对视一眼,都是抿着嘴笑,短锄道:“当然要跟着服侍我家小娘子了

    ,要跟来的何止我和簪花两个,起码几十上百,话说你们陈家坞住不住的下这么

    多人?”

    冉盛神气活现道:“两位姐姐是三年前到过陈家坞吧,现在再去的话,担保你们

    都认不得路了,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陈氏庄园现在是钱塘最大的庄园了,原先那

    个圆形坞堡左边建了一个更宏大的方形坞堡,来多少人都住得下,还有渔场,现

    在有船了,可以乘湖游明圣湖,还有,九曜山的北帷种的果树真是神奇,这么大

    的李子见过没有?”

    冉盛左手拇指与食指围成一个圈,比酒杯还大。

    短锄、簪花连连摇头表示没见过这么大的李子。

    冉盛道:“我们陈家坞就有,就是把李树枝嫁接到桃树上,结出的李子就有桃子

    那么大,但还是李子的味道,非常好吃。”

    短锄、簪花二婢被冉盛说的舍底生津,很是向往,簪花迟疑着问:“你们小郎君

    真能娶我家小娘子?”

    冉盛瞪起眼睛道:“这可奇了,为什么不能娶?簪花姐姐看着前面走的是谁?”

    簪花笑将起来,说道:“我也希望我家小娘子嫁给陈郎君啊,可是,也很难,对

    不对?”

    冉盛满不在乎道:“我家小郎君有的是办法,6小娘子是娶定了的。”

    冉盛嗓门大,虽然没有放开喉咙。但是走在前面的陈操之和6葳还是听得一清二

    楚,两个人相视一笑,继续说着三年来各自的情况,一遍沿湖岸向西缓缓而行。

    6葳侧头看着陈操之,说道:“陈郎君,你比我高很多啊。”

    6葳穿的是青丝履,陈操之事高齿木屐,二人身高本来就相差了七寸,这下子高

    低更悬殊了,这个时代,男子穿高底鞋。

    陈操之道:“在女子来说,你身量算高的了,我看看,嗯,葳和我嫂子差不多高。”

    6葳问:“丁氏嫂子好吗?”

    陈操之道:“扫字很好,身子比以前还好,葳你倒是瘦了一些。”

    6葳看着陈操之清俊的侧脸,说道:“陈郎君也瘦了不少。”

    陈操之握住6葳的手,他的手掌修长宽大,可以把6葳的柔软的手整个包住

    6葳心“怦怦”跳,左右看看,左边是碧波千顷的大湖,右边是丘陵和灌木,前

    边杳无人迹,后面是冉盛、短锄他们,而远处郭烨亭上的张姨已经很小很小了,

    6葳便安心地让陈操之握着她的手,甜蜜的感觉充塞心臆。

    陈操之道:“葳,你二伯父持门户之见,对我成见极深,我们要在一起还是很难

    ,也许还要等很久。”

    6葳道:“不要紧,我等得住,等到老都不怕,只要陈郎君不要嫌我老。”

    陈操之将6葳的手举到唇边吻了一下,说道:“又不是你一个人老,我陪着你一

    起老的,不过你放心,绝不会让你等到老的,你已经等了我三年,最多再等我三

    年,我一定能把你娶过门,那时我们也才二十二岁,还是少年夫妻——老来伴哦。”

    6葳羞红了脸,使劲点了下头,说道:“我会等着陈郎君的,三年时间其实过去

    得也很快的,现在回想那次陈郎君与我在平湖上说的那些话,恍如昨日。”春和景明,草熏风暖,江陵湖四周林木苍翠,湖中临岸的荷叶已经铺展开来,连绵碧绿,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鱼鳞映着阳光雪亮一闪,又潜入水中,远远近近,成群的欧鹭飞起翔集

    6葳闷在府中一年多了,此时一路赏玩风景,又有心爱的人陪着,真是心怀大畅,说道:“句容的宝珠玉兰一定要去看,张姨会答应的。对了,陈郎君,你可有治不孕的好方子?”

    见陈操之愕然的样子,6葳有些难为情道:“是我张姨,她想为我爹爹生个海尔呢。”

    陈操之道:“这个可以延请太医诊治,6使君和张姨都请太医开些药剂滋补滋补,张文纨一向身体不太好啊,把身体将养好了,自然受孕的希望就大,嗯,常常健身,求神拜佛也是必要的。”

    6葳道:“好,陈郎君何时去东岸寺就先知会我和张姨一声,这样吧,本月十九日傍晚,让短锄的阿兄板栗去陈郎君住处问询,陈郎君是住在顾府是吗?离得也近的。”

    两个人不知不觉走出五六里地,听得前面马车辚辚,脚步声杂沓,陈操之抬头一看,四辆豪华双辕马撤在二十多名配到武士的护送下迎面而来,不禁摇头,又遇到祭拜归依侯的那伙人了。

    6葳见有人来,便抽开手,与陈操之并肩立在湖岸边,等那车队过去。

    几个武士看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飘逸如神仙中人的陈操之于一妙龄女郎手牵手游玩,不禁诧异万分,一个武士便向车中人禀报。

    马车、武士行到陈操之二人跟前停下,陈操之以为那些武士又要恶语相向,皱了皱眉头,说了声:“葳,我们回去。

    6葳应了一声,转身跟着陈操之往来路回去,却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你就是苦恋陈操之的6氏小娘子?“这声音冷漠、冷漠。却又低回婉转,仿佛带着娇媚和诱惑。

    6葳惊诧地止步回头,虽未答话,但脸上的神态等于是承认了。

    陈操之扭头盯了那辆金彩翠藻的马车一眼,绣目低垂,连手也不露,陈操之淡淡道:“两情相悦而已。”干脆牵了6葳的手,迈步行去。

    马车、武士却又跟了上来,车中那女人说道:“你们这可是要私奔?”

    6葳脸一红,陈操之神色不动,说道:“敢问娘子是谁家女眷?”

    扯中女子道:“别问我是谁,你二位若是要私奔,我可以相助,后面那辆马车还空着。”

    陈操之道:“多谢了,我们不私奔,我会明媒正娶将她迎过门。”

    那女子“哦”了一声,又问道:“不是说五兵尚书6始坚决不允吗?”

    遇到这么个多事饶舌的女子,陈操之也觉无奈,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见冉盛、小蝉、短锄他们迎了上来,便朝那马车一拱手,说道:“这位娘子请便吧。”又转身往西行,免得和这马车同路。

    那马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行驶起来,往东而去。

    陈操之于6葳这才重往回走,这时已近午时,6葳有些担心,问:“陈郎君,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陈操之道:“先前在湖对岸遇到过,那女子在及时归依侯,我不知道归依侯是谁?”6葳想了想,说道:“好像是蜀中成汉国投降的君主,姓李,去年去世的,我爹爹还去参加了归依侯的葬礼。陈操之立时记起《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恒温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为宠,居于斋后,恒温妻南康公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而往,正值李氏梳头,头委籍地,肤色玉曜,见刀兵相加,不为动容,徐徐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南康公主惊艳,又怜其言辞哀婉,乃掷刀于此,上前抱着李氏云:“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

    陈操之以前独到这则故事,总是联想到胡笳退敌的刘琨,这时晋人独有的美德力量,而“我见犹怜、何况老奴”的南康公主与“对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恒温这对身份高贵的夫妇都是性情中人,他们的心灵并未扭曲,他们保持了对美的鉴赏能力,胜出后世那些冷酷无情的当权者多矣。

    陈操之心道:“这车中女子应该就是那位亡国的成汉公主、温恒的小妾“我见有怜”了,只是真有点见面不如闻名啊,虽然并未真正见面,但手下骄纵,本人饶舌,已经让人反感了。

    6葳绣眉微摒道:原来是归依侯的女眷啊,她瞧见我们了,到了城中若是说起可不妙!

    陈操之宽慰道:”不用担心,京中关于我们二人的流言已经够多了,不在乎多加一条,而且我们又没有私奔,只是两情相悦而已,这可是尽人皆知的事。”

    6葳嫣然一笑,说道:“别的不担心,就担心府中管得严,以后不能出来见陈郎君(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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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介绍:
以干净的文字,写优雅的时代和艺术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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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王羲之在呼朋唤友畅游山水、优雅地写他的《兰亭集序》;谢安还隐居在会稽东山,每日携妓优游林下,等待时机东山再起;江东崇尚风度和仪表的名士们宽袍大袖,服五石散、挥着麈尾清谈、驾着牛车游玩、谈音乐、论书法、琴棋书画、寄情山水、有各种潇洒放诞、不拘礼法的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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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3群:59339121上品寒士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上品寒士,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上品寒士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