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草(6)
破槊!这是铜匠师父跟他练习了无数次的招术.当时铜匠有言在先,此招没经过任何实战检验,成不成听天由命。李旭不会用槊,黑弯刀虽然长,但比起槊来长度还差了无数尺,根本无条件跟人对刺。所以,他只好拿铜匠师父的没把握本领出来赌一赌。
只听“铛!”的一声,游龙般的长槊猛然弹开,却没有如同李旭预料的那样失去控制,而是从头部到中央弯了弯,卸去了大部分砸击力道。剩下的力量传到钱士雄手臂上,已经不足以令其兵器离手。
“好小子!”钱士雄为对手的膂力大声精彩,后手外搬,前臂用力,那长槊似乎有了生命般,半空中抖了抖,借着战马前冲的力道,再次横扫了过来。
这一扫,人力与马力合在一处至少有三百多斤。如果硬用黑刀向外顶,李旭保证自己得被这一槊扫下马去。当即,他向前侧面一探身,主动甩镫离鞍,将身体藏到了马背的另一侧。钱士雄一槊扫空,收招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对手从自己身边跑了过去。
两军对冲,双方骑兵通常只有一次照面机会。第一次不能打对方落马,就要把此人交给自己身后的同伴。自己则借着战马的速度冲向敌军的第二排骑兵。但此刻是在校场之上,所以一个照面结束,双方还要各自把战马兜回来再战。李旭和钱士雄由着战马的惯性跑出了五六十步后,各自调转了马头。
“好!”校场下,喝彩声犹如雷动。武贲郎将钱士雄在决斗中大占上风,这是众人预料之中结果。但与他放对的那个少年破得巧,躲得机灵,娴熟的刀法和骑术也令**开眼界。军中汉子性子通常比较直,虽然府兵们与护粮兵之间积怨颇深,看到对方精彩的表现,依然会扯开嗓子为其喝几声彩。
二人再次催动战马,钱士雄的长槊便不再故意留情。通过刚才第一轮试探,他已经感觉到对手并非寻常少年。轻视之心一去,手上的力道和准度大大增强。
李旭凭着铜匠师父不成熟的招式,勉强又对付过了第二个照面。不用人提醒,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钱将军对手。那杆马槊与步校尉所用的一样,居然是有弹性的。击打槊头时,根本不可能让它脱手。这样,他在兵器上就大大吃亏。每次都是别人先扎过来,他化解了对方先招,才有机会还回去。
第三、第四、第五个照面,李旭忙得浑身是汗。直到第六个照面,才终于抽冷子还了一刀。钱世雄微微抖了抖槊,就把黑刀磕了开去。二马错镫工夫,还顺势刺了一手回马槊,把李旭逼了个手忙脚乱。
“小子,你再不认输,我可不留情了!”顺着战马惯性脱离接触的刹那,钱士雄扯着嗓子大喊。能把弯刀使到这种地步,这少年人也算身手不俗。打他下马,实在有些令人于心不忍。
“我要放冷箭了,将军小心!”李旭头也不回地回答。校场周围过于喧闹,所以二人说话时都拼命扯开了嗓子。彼此之间的交谈不禁对方听见了,距离二人位置较近的府兵们也听了个依稀大概。
“哈哈哈哈!”所有听到这话的人,包括钱士雄自己都大笑起来。放冷箭之前还通知一声,那还算哪门子冷箭。
尽管如此,众人还是停止了喧闹。锣鼓声和击打兵器声影响耳力,如果少年人真的放箭,弓弦声就成了钱士雄判断冷箭的唯一借助。大伙即便爱才,也决不能给李旭帮忙。
“怎么回事?”点将台上的麦铁杖不清楚为什么战鼓声和击打盾牌声突然停止了,大声喝问。
趁着二人的战马还没圈回来的机会,有人立刻把李旭的话传到了点将台上。闻此言,所有的将军忍不住莞尔。那个骑黑马的少年输阵是早晚的事情,大伙都是行伍出身,心里边对最后的结果一清二楚。但此人敢主动上前替上司接战,又能在钱将军槊下支撑到过五个照面,也算难得一见的人才。当即,很多人都起了爱才之心,纷纷打听起少年的身份来。
“此子是李渊的本家侄儿,据说曾在一次夜战中杀了二十几个高句丽刺客!看其今天身手,恐怕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宇文述微笑着向众人介绍。
“李家人才济济啊!”有人点头称赞。
同样的话,不同人听起来则有不同味道。有将领是真心羡慕李渊运气好,家族晚辈中人才济济。有将领却暗暗皱眉,巴不得钱士雄一时失手,挥槊将少年人挑于马下。
“传老夫将令,叫钱将军不要伤了他!”麦铁杖大声命令。看到李旭的身法,他本来就起了爱才之心,此刻又听说是李渊的侄儿,更不想让他有任何闪失。
“是!”两边亲兵答应一声,刚欲转身去传令。猛然,听见校场中传来一声大喝:“看箭!”
众人俱是一愣,赶紧凝神,只见武贲郎将钱士雄在马鞍上猛然仰身,后脑勺低磕马屁股,端端正正地来了个铁板桥。
“好!”行家里手们忍不住高声喝彩。大隋朝为将军所配的铠甲颇重,钱士雄又素重场面,他身上那袭镀了银的铁甲少说也有二十五、六斤沉。穿着如此笨重的铠甲还能在马上做出如此灵活的闪避动作,的确配得上百战宿将的名头。
喝彩声喊完了,才有人意识到,方才根们没有羽箭向钱士雄将军飞来,那个黑马少年手里擎了一张弓,嘴里喊得声音颇大,手指头却连弓弦都没有碰。
“哄!”护粮兵们齐声哄笑起来。敢在比武场上这么捉弄人的,李旭算是第一个。即便今天他输给了钱士雄,护粮军也争足了颜面。
大伙这么一笑,钱士雄脸上可有些挂不住了。挺腰抬身就想持槊冲阵,刚刚在马背上坐直了,耳畔又听得一声弓弦响。
“嘿!”钱士雄怒喝一声,把刚刚挺直的身体又仰了下去。四下里先是一片寂静,然后又是一片哄笑之声。眼前天空瓦蓝,哪里有什么羽箭飞过。
带着近三十斤的铠甲连续两次仰身,纵使是以武贲郎将钱士雄之勇,额头上也有汗冒了出来。知道再次被李旭戏弄后,他不怒反笑,小腿一夹马肚子,靴子跟轻碰金镫边,一边直腰,一边冲了上去。
刹那间,战马前冲了三十余步。钱士雄慢慢挺起身,无论对方再使花招,他也不打算闪避了。两个人的距离只有一百多步,只要冲到近前,他一槊就能把对方推下马背。
头刚刚仰正,还没等他向前观望,忽然,耳畔又传来一声风声。以多年临阵经验,钱士雄知道羽箭来了。想要再次仰身,哪里还来得及。
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紧接着,钟儿、鼓儿、铙儿、钹儿在耳畔响个不停。身体仿佛冲进了一个水陆道场,四处都是梵唱金鸣。眼前却好像开了间染坊,红、橙、黄、绿、蓝,五色锦缎高高飘扬。
好不容易从混乱中缓过神来,钱士雄凝神细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少年牵着匹骏马,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的坐骑前。
“钱将军武艺高强,卑职甘拜下风!”李旭站在地面上拱了拱手,笑道。他只是一个旅率,不能自称将军,所以只好以卑职自居。
钱士雄见状,赶紧翻身下马。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道:“小兄弟好箭法,钱某自认不如。”说罢,低头扯下自己的铁盔,只见一根冷森森的雕翎不偏不倚插在盔缨间。高半点,肯定射飞。低一寸,破碎的将不是铁盔,而是自己的面门。
第三章 何草(7)
“若不是钱将军手下留情,李某三个照面之内早已落马,又怎有机会射将军一箭!”李旭谦虚地说道,不敢自认比武获胜.
钱士雄一身铁甲,羽箭射在身上根本无法让他失去战斗力。而不顾一切射其面门或者战马,又对不住他手下留情的善意。所以,李旭认为自己这一箭射得纯属投机取巧,勉强算赢了也没什么好夸耀的,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认落败。
见他这般谦虚,钱士雄更不敢自认取胜了,摆了摆手,大声说道:“若是方一上马你就用箭伤我,我哪里有机会刺出第一槊。赢了就是赢了,俺老钱又不是那输不起之人!”
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肯自认胜利。正悻悻相惜的时候,传令兵送来左武卫大将军将令,命二人一同到点将台问话。李旭和钱士雄相视而笑,牵了战马,托着铁盔,并肩走到了点将台之前。
此刻,校场周围的弟兄们热闹得已经乱开了锅。大伙虽然各有拥戴对象,但谁也没料到这场比武最后是如此结果。护粮兵们固然扬眉吐气,府兵们也都笑得前仰后合。原来军中演武规矩,骑兵相较,先下马者为输。只要有一方下了马,另一方即便有心伤害,也不得追杀。所以钱士雄将军占尽上风时才一再要求对方下马投降,以便他就此收手。而那个骑黑马的愣小子居然赚了钱将军一箭,然后又跑到将军身边下了马。这番输赢,的确已经无**了。
大伙指指点点,都道钱将军运气差,打了半辈子仗居然被一个毛头小子给骗了。至于双方恩怨,此刻早已抛到了脑门之后。
点将台上,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等人也乐不可支。大伙见过在比武场上放冷箭伤人的,却没见过像李旭这样把冷箭放得如此光明正大的。更没见过明明上前一步,就可以将对手推于马下,却主动跳下来认输的。笑了一会儿,麦铁杖命人将钱士雄的头盔呈上来,反复端详了一遍,站起身,走到将台边,冲着李旭问道:“小子,这一仗你明明赢了,为何又要认输?”
“钱将军从开始就手下留情,卑职怎能不知道好歹。况且若真是生死相较,谁还会给卑职三番五次虚张声势的机会!”李旭拱了拱手,客气地回答。
这句话答得甚合麦铁杖心意,老将军心里暗暗称赞眼前这毛头小子知道进退。点点头,目光转向钱士雄,问道:“小钱,这一战你可认输!”
“末将无能,失了大将军颜面,甘领责罚!”钱士雄红着脸拱了拱手,答道。
“分明是仲坚下马在先,钱将军怎么能算输了!”唐公李渊带着刘弘基等人也凑上前来,谦虚地退让。
两军阵前,讲究的是当面不让步,举手不留情。向钱士雄这种故意把长槊刺偏的举动没人敢做,李旭这种接二连三放空弦的做法更是不可能发生。如果二人一上场就以死相拼,这番较量的确结果难料。
“叔德不必客气,分明是你麾下的这位小兄弟赢了,老朽又怎是那输不起之人!”麦铁杖此刻倒又豁达起来,冲着李渊拱了拱手,说道。
李渊职位远比麦铁杖低,赶紧抱拳相还。双方你一句唐公,我一句老将军,一时亲密得如多年未见得老友重逢一般,把所有不快都抛到了脑门之后。
“既然如此,依老夫之见,就算双方打平。不知道麦老将军和唐公意下如何?”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见此刻大伙心中都没了敌意,索性顺水推舟当起了和事佬。
“宇文将军倒是甚会说话,老朽若再客套,岂不成了那小气之人!”麦铁杖回过头来,笑着扫视了宇文述一眼,说道。
“宇文述将军断得公允,李某多谢将军美意了!”李渊也侧过头来,向宇文述表达发自内心的“感谢”!
众将领们齐声大笑,都道今天看到了一场精彩比武。钱士雄槊上造诣惊人,黑马少年的弓上修为也堪称不凡。赞叹了一会儿,麦铁杖又转过身来,对着李渊说道:“今日是我麾下弟兄惹事在先,看在老夫份上,望唐公不要计较。”
事情发展到如此结果,早已远远超出李渊的期望之外了。作为一个正落魄的五品督尉,他又怎能跟手握重兵的三品大将军较真儿。说了两句管教不严,导致属下恃宠而骄的客套话,笑着把事情揭过了。
当下,李渊唤过刘弘基,命他给老将军赔罪。麦铁杖避而不受,拉起刘弘基的手臂,说道:“老夫人老糊涂,难免没轻没重。打了你一鞭子,望世侄莫要往心里去。”说罢,命人取了一把千锤百炼的大横刀来,算作向刘弘基致歉。
刘弘基再三推辞不下,只好将刀收了。麦铁杖又唤过钱士雄,先谢了他替自己下场比武之谊。然后命人取了二十吊青钱,交到钱士雄手上,低声吩咐:“待会儿大伙散了,你跟弘基去一趟那位秦兄弟家,把兔崽子们砸坏的东西都给人家赔了。若是钱不够的话,尽管找司库参军支取。告诉秦家小哥,今后众府兵谁去他府上骚扰,就是不给老夫长脸。让他该动刀动刀,该用箭用箭,莫顾着老夫情面便是!”
此话一出,语惊四座。左武卫的人挨了打还要赔钱,等于完全承认今天的事情错在自己身上。李渊见状,赶紧上前敬谢,麦铁杖却不肯将说出的话收回,以大将军身份硬逼着刘弘基等人将钱收下。然后,一手拉了李渊,一手扯了宇文述,笑着说:“没兔崽子们今日一闹,咱们也少有机会聚齐。既然来了我军中,不如一起去喝个痛快。至于那些后生晚辈们怎么折腾,且让他们自己去折腾去!”
众将领哈哈大笑,一场风波在嬉笑中烟消云散。高级将领的酒宴上自然没李旭和刘弘基这种不入流武官的席位,二人互相看了看,向李渊、麦铁杖等人施礼告别。钱士雄有任务在肩,当即也脱了铠甲,牵着战马跟了上来。
方才一战,钱士雄让得光明,输得磊落,众护粮兵见到他,自然客气有加。刘弘基先安排两个旅率带着弟兄们回营,然后在校场边缘喊过秦子婴,当着钱士雄的面,把麦铁杖的意思说了,希望他不要再为今天的事情介怀。
“小小的一个院门,怎值得这么多钱!况且麦老将军不追究咱们打伤他麾下士卒的过失,秦某已经感激不尽了,怎敢再要赔偿!”秦子婴上前与钱士雄见了礼,淡淡地回答。
他家境不错,被损坏的东西本来也没放在心上。但麦铁杖今天那几句侮辱之言却给他在贺小姐二人的婚事上留下了沉重的阴影。秦子婴当时故意拿房子和门修复的事情来岔开贺若梅的话题,心中又何尝不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在他眼里,麦铁杖和宇文述那几句话于梅儿心中留下的伤害,又岂是用钱能赔偿的?
一时间,场面又有些尴尬。钱士雄是代表麦铁杖来的,拂了他的颜面恐怕甚不合唐公与麦老将军彼此之间修复关系的初衷。刘弘基行事素来老成,上前拉了拉秦子婴胳膊,笑着建议:“子婴,不如咱们请钱将军去家中坐坐。他是个麦老将军麾下第一名将,把麦将军意思带到了,我想贺小姐心中也会好受些!”
今日的事情,全凭刘弘基仗义出头才落得这般结果。秦子婴是知书达理之人,当然不能不给刘弘基颜面。看了看兴致甚好的众人,又看了看满脸窘迫的钱士雄,只好露出几分笑脸来,客气地回答:“道歉就不必了,钱将军若不嫌弃,不妨到我家中坐坐。以免将来有人趁麦老将军不注意,又借着他的名头上门找茬!”
“不会,麦将军方才有言,谁再敢去你家闹事,就是不给他颜面!我左武卫的人虽然鲁莽,却都不是小肚鸡肠之人!”钱士雄红着脸拱手,回答。
众人说了几句缓转气氛的话,一同上马杀奔秦子婴的家。李婉儿、李世民姐弟喜欢热闹,也尾巴一样跟了过来。到了秦子婴家门前,再度看见凌乱现场,钱士雄更觉惭愧,早早地就跳下马背,弯腰清理起门口的碎石乱木来。
他这般实在的举动,弄得秦子婴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上前伸手相搀,请虎贲郎将大人先入内喝茶。
“由着它吧,明天我从营中调派些兄弟来,还不是一炷香工夫的事情!”王元通一边将客人向屋子中请,一边嚷嚷。
“就是,麦老将军客气了,修这院落哪用如许钱财!”齐破凝笑着打圆场。他二人一个管房屋营帐,一个管铠甲器械,帮自己的朋友修修院落自然是顺手牵羊的事情。况且钱士雄这个人官职虽然高,架子却不大,很对大伙脾气。
众人嘻嘻哈哈进了院子,笑闹着要求喝弟妹亲手奉的茶。还没等走到客房门口,两个刚才打架时不知道躲向何处的仆妇红着眼睛迎了上来。
秦子婴一见二人脸色,当即呼吸就滞了滞,不顾周围客人多,冲口问道:“王妈,李妈,你们刚才去哪儿了!梅儿呢,她现在怎么样?”
“禀老爷,夫人,夫人她走了!”两个仆妇抽泣着回答。
“走了,去了哪里?”秦子婴冲口问了一句,推开两个仆妇,撒腿奔向了后宅。
第三章 何草(8)
众人也被仆妇的回答惊呆了,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愣了好一会儿,刘弘基才率先稳住了心神,瞪大了眼睛盯着两个仆妇质问:“贺若小姐去了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我们,我们被她打发出去卖菜了。等买完菜回来,贺小姐就不见了,她常骑的那匹马也不见了。我们以为是府兵又来了,四下去找老爷,却不知道老爷去了哪儿!”两个仆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汇报。
“有府兵来过吗?问没问过邻居?”钱士雄也有些急了,声音虽然低,语调听起来已经是在怒吼。
“没,没有啊!邻居都说,只见到有人骑马出门,没见外人过来!”仆妇被他吓了一跳,大声哭了起来。
众人闻此,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当即各自牵了战马,分头出门去找。从下午一直折腾到天黑,也没找到任何结果。街上冷清寥落,没人留意到一个女子单独经过。只有管南门的兵士说,两个时辰前曾经看到一匹栗色的小马载着一个少年出门向西去了。他们见对方马匹神俊,衣服整齐,所以没敢仔细盘问去向。
“梅儿走了,我知道她心里难过。我答应过保护她,我答应过的?”秦子婴傻傻地站在院落中,喃喃说道地嘟囔。自从听完仆人汇报,他整个人便丢了魂儿,手里拿着根开了白花的枯草,既不出门去找人,也不听众人劝解。
“子婴大哥,梅儿姐姐有什么亲戚住在附近吗?”李婉儿女孩子心细,上前低声提醒。
“贺若家的人都被皇上杀光了,哪有什么亲戚!”秦子婴苦笑着摇头,望着手中的枯草,怔怔地又落下泪来。
这是二人刚买下这处院落时,秦子婴从屋瓦上拔下来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此草生命力强,居然在瓦棱之中,凭借一点点雨水就能开出明丽的白花。所以,梅儿留下了它,并曾以此花为题谱曲。
“贺若家?”钱士雄茫然问道。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个姓氏非同寻常。大隋朝被皇帝抄了的贺若家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将军贺若弼的家族。
“她是贺若弼将军的孙女!”齐破凝小声回答。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当年威风八面的贺若弼也会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场。谁又能料到,他的孙女想嫁一个算不上豪门的垄右小家族,还会被人以为是家门之羞?
怀远镇是一个边城,附近的燕郡、柳城都在数十里之外。一个弱小女子单身出门,四下里一抹黑,她的结局不用问大伙也能猜到。但众人都是军官,贸然脱了队,于军法不容。况且人已经走了两个时辰,除非出动大批人马四下撒网,否则无论如何也追之不上。
“子婴,其实这样也好。你垄右秦家毕竟是个望族!”旅率周文远上前几步,低声劝解。宇文述和麦铁杖两个老家伙今天的话虽然伤人,但事实上却没说错。如果秦子婴不顾一切娶了贺若梅过门,非但为家族所不能容,今后其本人的前程也尽毁于一旦。
“所谓的豪门世家,不过是烂到了心的一块腐肉而已。周兄,你生在其中,难道就没闻到其臭吗?”秦子婴突然间爆发出几分狂态,大笑着反问。
“子婴!”周文远被问得窘迫难当,无言相对。
寒风中肃立的众人,除了李旭和武士彟两个人出身商贩外,其余都可以算作出身豪门。虽然有的人家族兴旺,有的人家族稍微弱势了些。秦子婴的一句话,等于把大伙全骂了进去,当即,便有人冷了脸,说道:“相处了这么久,却不知道子婴兄是有志采菊东篱下的,我们等俗人,真是高攀!”
“采菊东篱,呵呵!”秦子婴大声冷笑,脸上全是眼泪“几位兄台切莫误会。此刻,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国大将军,世代冠缨!”
说罢,也不理睬众人,掐着那根枯了的野草,径直走向后宅。
钱士雄知道此事皆因自家将军而起,不觉脸上讪讪的,率先告辞。众人又等了秦子婴一会儿,见他躲在房间中不肯出来,也只好先回营休息。一路上,大伙说起今天的事情,皆摇头为秦贺二人叹惋。再想想秦子婴最后说的话,又心有戚戚焉。以至于最后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一回到军营,立刻各自扎回房间睡觉。
“我巴不得自己是柱国大将军!”秦子婴最后那句话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他是个将军,哪怕是个郎将,也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府兵敢上门相欺。想着今天整个事态的起起落落,李旭心里震撼莫名。
灯火下,他又想起了孙九、徐大眼、阿世那却禺,还有跋扈骄横,但不失磊落的麦铁杖。“功名但在马上取!”徐大眼当年说过的话,也再一次于他心里热了起来。
“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同样的灯光下,秦子婴握着一根枯草暗自发誓。
“梅儿只是一枝野花,零落成泥,也会落于子婴脚下!”酒酣处,情浓时,一句誓言曾婉转低唱。
斗殴风波很快就平静了下去,除了对秦、贺二人的遭遇略感惋惜外,人们在心中并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人在年少时节遭遇的磨难总是很轻易就被遗忘,但那些磨难对人的一生道路究竟有多大影响,除了当事人本身,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正可谓不打不相识,风波过后,护粮兵和府兵们之间的关系反而亲密起来。特别是将领之间的交往,从原来的不相往来到走动频繁,变化就发生在几天之内。刘弘基、李旭、王元通、秦子婴等人每每成为左武卫虎贲郎将钱士雄营内的座上客,钱士雄、孟金叉和麦杰等左武卫的将军们也缕缕在护粮军营地内被待为上宾。刘弘基天性随和,喜欢与豪杰交往,他这个秉性也影响了李旭。二人都是好酒量,无论到哪里赌酒都是大胜而归,时间长了,倒也在武艺和胆气之外,又闯出了酒豪的名头。
偶尔刘弘基当值脱不开身,李旭就只能一个人去赴宴。每当这个时候,他便尽量少说多吃,听着众将领在自己面前指点江山。钱士雄等人的职位远远高于李旭,所说的话题也的确都是他平常闻所未闻的秘密。这种情况下,他插不上嘴,也属于正常。
“麦老将军明晚想请你喝一杯水酒,不知道仲坚兄弟能否赏光?”一天宴后,醉眼涅斜的钱士雄在送李旭出门时,突然间拉住他的胳膊问道。
“麦――老将军!”李旭肚子中的酒意登时醒了一小半,冲口问道。看看四下没人注意,低声又补充了一句:“就请我一个人吗?刘大哥呢?”
“麦老将军只命令我邀请你,弘基那里,我不太清楚!”钱士雄虽然是个武将,回答李旭的话却很有技巧。
李旭不再问了,这一天早晚会来,在他射碎钱士雄头顶的铁盔后,刘弘基就曾经提醒过他。
“麦老将军甚是爱才!”生性豁达而又处事圆熟的刘弘基曾经如是说。至于李旭该怎么应对,刘弘基没有指点。他坚持认为,人这辈子很多路要自己选,别人通常无法越俎代庖。
为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晚宴,李旭准备得煞费苦心。左武卫大将军在朝中官居正三品,他的邀请不是一名小小旅率所能拒绝的。而护粮军和府兵是否能和睦相处,很多情况下还要看这位老将军的心情。
麦铁杖老将军在不穿戎装时看起来很随和,他是江南人,个子不算太高,但看上去极为结实。肤色略深,纯黑色的眼睛和雪白的胡须相映成趣。大伙分宾主落了座,便有美人上前献舞,几曲广袖舒罢,酒意也慢慢浓了。
“小子,知道老夫为什么请你吗?”麦铁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酒,捧在手里问道。有侍女缓步上前欲替他布菜,被他挥挥手给赶了出去。
“想是老将军豪饮,军中找不到对手,所以特地命小子来捧杯!”李旭微笑着回答。“不过老将军可能被小子的虚名所骗,我酒量甚浅,只是酒胆足够大而已!”
跟在刘弘基身后历练多了,如今李旭在与高级将领的交往过程中已经不再像原来那样拘束。偶尔还能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把自己不愿意回答的尴尬问题马虎过去。
但这一招显然对麦铁杖无效,老将军年龄大,顾忌也比别人少。笑着打量了一遍李旭,低声赞道:“你这后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老实,不过这样也好,这年头老实人吃亏。老夫请你到这里来,首先是要感谢你那天进退得当,没让老夫难堪!”
“卑职无功,不敢受此赞誉。”李旭当然知道麦铁杖提得是哪天的事情,在座位上拱了拱手,回答。
第三章 何草(9)
“小子,在我面前,其实你不应称卑职!”麦铁杖又看了李旭一眼,叹息着说道.
这句话有些突兀了,不但李旭有些发蒙,一同来赴宴的钱士雄和孟金叉二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晚的宴会规模不大,只有他们四个人,所以一时间场面竟有些尴尬。
底下献舞的美人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舞步渐缓,身形旋转出带来的袖花也跟着散乱。麦铁杖挥了挥手,美人们停止旋转,施了一个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或许我该称赞一下歌舞!”李旭心中暗想。但刚才的歌舞到底如何,他却给不出确切的评价。有资格唤舞姬入帐伴酒的人,至少是军中五品以上高官。像他这种旅率,连女人都不准带入军营,更甭说舞姬了。
“那天你和士雄交手,射中他头盔上那箭的确巧妙!”麦铁杖又干了一盏酒,好像回忆着什么事情般,低声说道。
“是钱将军先让了我,否则,我根本没机会抽出弓来!”李旭陪着老将军干了一盏,谦虚地回答。
看来出风头并不一定是好事,至少从今天的情况上是这样。最近一些日子,关于他跟钱士雄比武的事情已经在军中传了个遍。大伙都说护粮军中出了个可以百步穿杨的神射手,赞叹他的弓术之余,语气里还往往带着几分明珠暗投的惋惜。
“但更巧妙的不是那一箭,而是你应对长槊那几刀!”麦铁杖再次喝干了一盏,面色渐渐红润,瞪大了眼睛,他低声追问:“这就是我找你的第二个原因,仲坚能否告诉我,是谁教了你那几刀?”
闻此言,钱士雄、孟金叉二人同时坐直了身体。当日李旭被钱士雄的长槊逼了个手忙脚乱,没人注意他弯刀上用了什么招术。此刻被老将军一提,二人猛然意识到,那几下拨打不是随意而为,更像是一套成熟的刀术,只是因为李旭临战经验不足,所以才未能发挥出其应有的威力。
“是卑职在塞外游历时,苏啜部的铜匠师父教导的。他好像姓王,但是没告诉晚辈自己的名字!”李旭见麦铁杖问起自己的师承,按照刘弘基等人强调过的说辞,小心地解释。
“是姓王么,他自己说的?身边还有别人吗?苏啜部在什么地方?”麦铁杖猛然放下酒盏,非常急切地问。
“苏啜部是一个霫族的小部落,在弱洛水和太弥河之间,居无定所。现在受突厥人庇护。师父说他姓王,以给人打铜器和在刀剑为生。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李旭想了想,回答中尽量把苏啜部的范围扩大到整个霫族活动区域。
“你放心,我和你师父不是仇家。即便是,也过了很多年了,没有力气去草原上找他!”麦铁杖仿佛想起了许多值得追忆的往事,目光深邃得如两个深秋的水潭。
“老将军认识铜匠师父?”李旭惊诧地反问。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他吧。除了他,也没人会跑到草原上隐居。”麦铁杖点点头,说道,“你的长刀也是他给打的吧,他现在腿脚还利落吗?能喝多少酒?”
“是师父给打的。他现在身体很结实,喝三、五皮袋马**酒没问题。那酒比米酒劲大,喝后容易上头!”
“这里没有外人,你能不能把见到他的详细情况说说?”麦铁杖仿佛对铜匠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执着地追问。
“其实晚辈知道得也不多!”不知不觉间,李旭与麦铁杖之间就拉近了距离。理了理思路,他把自己跟铜匠学艺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麦铁杖听得津津有味,不住追问其中细节。很多东西李旭在学武根本没注意到,自然也无可告知。有些事情又涉及到了李旭的**,所以他也回答得含含糊糊。
“晚辈当时愚钝,没想到铜匠师父是个避世隐居的大贤,所以连他的名字都没追问!”最后,李旭讪讪地总结。
“你问他,他也不会告诉你真名。姓王,姓谢,又能怎么样呢。雄图霸业,不过是南柯一梦,是老夫执著了!”麦铁杖再次自斟自饮,语气中渐渐有了几分疏狂之意。
钱士雄、孟金叉二人也跟着陪了一盏。二人是麦铁杖的心腹,虽然不知道老将军说得是什么意思。但从话语中,可以体味到老人心底那份深沉的凄凉。
“他教了你多长时间?”过了一会儿,麦铁杖又问。
“大概五、六个月罢!只是随便练习,从没教过一个完整的套路。”李旭算了算,发现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具体时间。铜匠师父对自己的指导都是断断续续,率意而为。如果正式算,自己连跟他学过武都说不上。
“你那天那几式,是他自己创的?”
“是师父自己创的破槊,不过师父说他也没把握!”李旭点点头,坦诚相告。当日若不是钱士雄故意手下留情,自己根本支撑不过第三个照面。
“你没上过战场,当然在你手里施展出来没任何把握!”麦铁杖笑着摇了摇头,点评。
“前辈教训极是!”李旭躬身受教。从麦铁杖今天的表现上看,他与铜匠师父一定有什么渊源。想到军中传说南陈灭亡之前,麦铁杖曾经一度在陈后主麾下任侍卫。那他与铜匠二人熟识,倒也没什么奇怪了。
“也不算教训。招术再妙,没经历过实战,终也把握不到起精髓。”麦铁杖再次打量李旭,目光越发温和。“你师父为什么留在苏啜部,你知道吗?”
“有人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李旭的回答一语双关。平素待人体贴入微和关键时刻手段狠辣的两副不同面孔的晴姨同时浮现在他眼前,“但晚辈认为,师父留在苏啜部,更可能是为了一个承诺!”
“难怪他会看中你,你小子的确比表面上聪明许多!”麦铁杖仿佛非常欣赏这个答案,大笑着说道。
李旭轻轻笑了笑,举盏抿了一口酒。师父留在苏啜部不是为了陈家那个女人,能在麦铁杖这里得到答案,他心里很高兴。在他眼里,铜匠师父是个英雄,不该为了一个心中只有仇恨的女人付出那么多。
“你师父我们两个曾经是知交,虽然他生于富贵之家,我只是一个盗贼!”麦铁杖回忆了片刻,简略地解释。“只是造化弄人,现在我算是大富大贵,他却成了化外野叟!”
“但师父很开心,老将军活得也很惬意!”李旭举盏相劝。
“的确,从小缺什么,就越想追逐什么。得到的越难,老来越是放不下!干!”麦铁杖仰头,将酒盏整个翻了过来。
“干!”钱、孟两位将军爽快地陪着豪饮。麦老将军背后的陈年往事他们不想关心,跟着老将军活得痛快,官升得实在,对大伙来说已经足够。
身边的酒坛很快就空了,麦铁杖拍了拍手,命人再次搬上来几坛。给大将军喝的酒味道很淳厚,虽然劲头比起舅舅张宝生的私酿差了些,但入口后的感觉更温润柔和,很适合亲近的人边聊边饮。当侍卫们第三次放下酒坛退出后,麦铁杖放下杯子,说道:“以你的身手,留在唐公麾下有些可惜。大战在即,护粮兵根本没有机会上战场。过后纵使能分些功劳,也不会太多……”
第三章 何草(10)
“晚辈武艺并不精熟,弓法还凑合,但战时双方都披着重铠!”李旭举起酒盏,抱歉地笑了笑.
麦老将军有拉拢之心,他从钱士雄等人平素的话中就能听出来。但想想唐公李渊对自己的好处,他实在有些不敢相负。
“仲坚,那天府兵和护粮兵的纠纷因谁而起,我想事后你也能猜出一二来!”麦铁杖见李旭有拒绝之意,低声提醒。
“晚辈知道。老将军想必也看出来有人在暗中挑拨!”李旭坦然回答。
“不是宇文将军!”麦铁杖摇头,“或者说不止是他,嗨,咱不提这些,我麾下还空着几个校尉的缺儿,你若答应……”
“谢老将军好意,但唐公对我有知遇之恩!”李旭坐直了身体,毫不犹豫地答复。
麦铁杖没想到这么快就从李旭嘴里听到了答案,有些愣住了,瞪大眼睛第三次打量李旭,半晌,才笑着摇头,叹道:“也是,否则那人也不会看中你,教你学武。”
“无论如何,晚辈依然感谢老将军美意!”李旭也笑了起来,举盏相敬。
“干了!”麦铁杖大笑着捧起自己的酒盏,“士雄,有空多陪仲坚过过招,他的刀法需要和人练习!”
“是,将军!”钱士雄坐直身体,恭恭敬敬地回答。
“陛下在二月甲寅(初四)驻跸望海顿,就要到了。如若有幸蒙陛下召见,你好生做答!”麦铁杖在干掉最后一盏酒之前,无意间提醒。
“陛下怎么会召见一个小小的旅率?”李旭边喝边想。他断定麦铁杖一定是喝过量了,决定不把这话放在心上。
宾主尽欢而散。
钱士雄将军绝不是个合格的老师,或者说,他有携私报复的嫌疑。五天之内,他至少让李旭落了二十次马。好在随着天气转暖,地面已经开始变软,过招时,二人的兵器上都裹着厚厚的一层白毡,否则,不必参加辽东之战,现在李旭已经可以因伤除役了。
但这些跟头也没白摔,至少让李旭明白疆场交手和平时喂招的差别。想想那天自己居然胆大包天替刘弘基下场比武,他心里就一个劲笑自己愚蠢。如果当日不是钱士雄怀着和解的心思,三个李旭上去也支持不了五个照面。
“身体,身体和战马配合。动作,动作要准,不是快,是准。别管招术,招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小心些,槊又来了!”钱士雄大呼小叫着,一次一次打得过瘾。孺子可教,这是他对李旭的评价。从彼此过招的情况上推断,他知道李旭并不是自幼打下的根基。这个少年能在弓马上能取得今天这份成就,全是凭本身的刻苦努力和后来遇到铜匠这个名师的缘故。所以,钱士雄也不教李旭套路,只是拿马槊常见的招术与之反复拆解,以培养他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和应变能力。
两军交战本来也不同于私下过招,除非双方将领的心都被猪油糊住了,否则,傻瓜才放着大把士兵不用,非冲上来和人单挑。所以,比招术精妙更重要的人马配合程度和个人应变速度。能在二马相遇的瞬间做出正确反应,就是保命和取胜的关键。两匹马错开了,胜负谁都没资格再去追究。你前面还有新的敌人,你错过的对手自然有本队同伴招呼。
本着这种想法,钱士雄手下使出的自然是战场上最常用,威力最大的几个招式。他随军征战多年,杀人无数,同样的招式在他手中使出来威力自然和平常人不可同日而语。李旭能对付了这些招术,将来上战场自然也不会因经验不足而轻易送命。如此,他摔下马的次数再多,再重,也就不冤了。
自从目睹秦子婴与未婚妻的遭遇后,李旭在心里立志要建一番功业,以免得将来妻儿老小受人欺负。所以被钱士雄摔得再狠,打得再痛,他亦咬牙坚持。如是小半个月下来,他的武艺未见得有多大提高,临阵机变本事却是一日高过一日。开始时钱士雄可以用七分力气,在十个照面之内打他下马,到后来,他再想让李旭落马,就不得倾尽全力,费上一番工夫了。
二人拆招的空闲时间,秦子婴和李婉儿也过来凑热闹。钱士雄心里为当日府兵们逼走秦子婴未婚妻之事觉得负疚,所以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令人刮目相看的是,文职出身的秦子婴身体虽然没李旭结实,毅力却比李旭还要惊人。校场上,从没有人听见他喊一声累,一声痛。偶尔钱士雄出手重了把他扫落马下,片刻工夫,大伙就可以看到他拍干净皮甲上的泥土,咬着牙再度爬到马鞍上。
李婉儿虽然身为女子,学武时也甚为认真。除了跟随钱士雄学一些人马配合技巧,两军阵前交手经验外,平素她还拉着所有能找到的对手过招。刘弘基、王元通、李旭,凡是可以被拉着陪她练习的,几乎每天都被她骚扰了个遍。众人看她年龄小,又是女孩子的份上手下留情,却往往被她揪住一个破绽穷追猛打。没几天,王元通和齐破凝两个人便怕了这个李家二小姐,听到她的笑声即望风而逃了。只有刘弘基和李旭拗不过她,每日都不得不花些时间来陪她练习。
“仲坚哥哥,你会保护我的,对吧!”人少的时候,李婉儿仰着脖子经常追问。好像隔几个时辰不提醒,李旭就会把自己的职责忘记掉。无论得到李旭肯定的答复,还是敷衍的说辞,她都会眉开眼笑,挥舞着手中兵器补充:“我也会自己保护自己。还会保护父亲,世民,元吉,还有母亲和大哥。”
李旭微笑着,替婉儿捋顺被风吹散的头发。关于李婉儿为什么会突然迷上练武的原因,他心里非常明白。府兵和护粮兵冲突那日,唐公李渊明显露出了老态。虽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对于敏感的女孩子来说,一瞬间已经让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长大。看着这时候的婉儿,李旭就像看着当年离开易县之前的自己。当有一天发现平素高大魁梧的父亲不再如巨树般结实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会逼着自己尽快长大。这一点,平民和孩子和公侯的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平素在大伙一同吃酒的时候,钱士雄等人总喜欢谈一些关于这次讨伐辽东的话题。对于他和孟金叉、麦杰这些府军高级将领,大隋朝为东征做的准备、军队的位置和朝廷的动向都是些很平常的谈资。但对于李旭和刘弘基两个辅兵小校而言,这些谈资却是他们非常难接触到的大秘密。什么“皇帝陛下在蓟城南桑干河上筑社稷二坛,设方墙,行宜社礼”啦,什么“大军在正月辛巳(初一)齐集涿郡,大伙都没过年,接受陛下校阅”啦,什么“右尚方署监事耿询试图阻止东征,被削职为民”啦,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通过这些酒桌上东鳞西爪的谈资,李旭隐隐推断出军队的大致动向。皇帝陛下是在今年正月初二正式下诏宣布讨伐高句丽,大军具体数目为一百一十三万人。分为左右两翼,每翼十二个军。左第一军走镂方道、第二军走长岑道,一直在地图上平铺致第十二军的乐Lang道。右十二军也是如此,从第一军走的黏蝉道一直平铺到了第十二军的乐Lang道。二十四支人马,浩浩荡荡,潮水一般席卷而来。
令李旭迷惑不解的是,在他目前根据契丹猎人描述的辽东地图上,根本找不出二十四条路可走。马訾水(鸭绿江)西侧这边还好说,多少有些平地。过了马訾水后,据契丹猎人讲,那边的高山一个挨着一个,能走的路加在一起不超过三条。二十四路大军如何齐头并进,移山填海,恐怕只有英明神武的陛下知道了。
疑惑归疑惑,李旭却没敢把这些疑问向人提出来。从前年出塞到现在,小小年纪的他已经经历了太多的风波。每经历一次,他都会变得更谨慎小心一些。虽然在别人眼里,此时的他仍然是一个不通事务,有些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但李旭自己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少年了。有时候,想起当年的自己,他甚至能对着记忆中那个单薄的身影会心地笑上一笑,虽然这份笑容中,偶尔包含着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凄凉。
据钱士雄等人透漏,皇上的征辽大军在正月初三从涿郡出发。每军相距四十里,连营渐进。每路大军前部鼓吹一部,大鼓、小鼓及鼙、长鸣、中鸣等各十八具,棡鼓、金钲各二具。后部铙吹一部,铙二面,歌箫及笳各四具,节鼓一面,吴吹筚篥,横笛各四具,大角十八具,小角若干。吹吹打打,意欲令高句丽君臣隔海听见鼓乐,知道大隋天威,不战而自来请降。(注4)因为要保持军容,所以兵马走得不能太快。二月初四陛下在望海顿(锦州辽西县)秃黎山设坛,祀黄帝和历代诸神。二月初五大军途中休息一天,二月初六继续前行。李旭根据大军从涿郡走到望海顿的速度推算,最快到下个月中旬皇帝陛下能走完最后这一百多里路,来到怀远镇这个辽河西岸最后一站、“这次实万岁御驾亲征,只要有战功,绝对没人敢吞了你的。小子,你弓箭射得那么准,难道不想取些功名回来吗?”每次赴宴,钱士雄总是借着酒劲儿煽风点火。虽然李旭已经明确拒绝过了麦铁杖老将军的提拔之意,他却不甘心对方在护粮军中被埋没。眼前的少年人品、武艺都是上上之选,有麦老将军做后台,建功立业只在朝夕之间。辽东一战根本没什么悬念,在皇上眼皮底下不趁机立功,跟着李渊这落势的国公身后受拖累,未免太可惜。
李旭笑了笑,又不说话了。御驾亲征就不会吞没战功,这种说法他可不信。九叔当年跟随以前的晋王,当今的皇上南征,射旗之功就谁吞了就很难说。反正能让以素公正著名的高颖大帅徇了私的,职位一定不会太小。
功名自在马上取,这话不假。但高丽之战,从徐大眼到杨老夫子,没人认为大隋胜算在握。
在李旭年少的梦中,他想当大将军。但在成为大将军之前,他更想平平安安地活着。为了自己年少的梦,也为了父亲在易县李家受到的尊敬能多维持几天而平平安安地活着。
第三章 何草(11)
大业八年春三月,东征大军终于来到了辽水东岸.诸路大军前后长达八十余里,马蹄带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各路兵马依次在怀远镇周围扎好营盘后,派遣精骑护住官道,并调遣民壮,以黄土重新垫平被人马踩葬的路面,用清水洗掉路两边树干上的灰尘。待一切收拾妥当,天子御营十二卫、六军中的前、外军两万将士,头顶银盔,胸系彩帛,踏着隆隆地战鼓声,走入怀远镇的南门。(注5)
跟在天子的前军身后,是九队内卫骑兵。每队百人,擎巨纛。每队将士胯下战马为一种颜色,九队战马颜色各不相同。九色骑兵过后,路上又走来怀远镇四野选来的九名年过七十,子孙儿女俱全的乡老,他们手持绿色竹篾编的扫帚,一边做出清扫道路之状,一边前行,不时还俯身下去,“拔除”那根本不存在的野草。
待道路扫清,野草“拔”净之后,皇帝陛下那宽一丈九尺长三十余尺的御辇缓缓映入怀远镇护粮兵们的眼帘。他们所能看到的,也只有是御辇而已。为了防止刺客袭击,天子六军中的左右二军将御辇两旁护了个水泄不通。御辇在白马的牵引下前行一步,左右二军的将士们的身体也随着向前涌动一步。
文武百官都跟随在御辇旁,以便天子随时传召入内商议国事。为了体贴百官们的辛苦,皇帝陛下特地准许三品以上官员,乡侯以上勋贵携带家眷同行。与百官同行的还有西突厥可汗、高昌王、吐谷浑太子以及西域、南洋各国使者,他们的车杖排在内卫之外,天子六军中的后军之前,由专门征来的民壮伺候行止起居。
入城仪式恢弘盛大,即使隔着辽水的高句丽“野人”也能感受到其气势之壮。由于事先经过多次演练,仪式的整个过程都可谓完美。唯一的一点暇纰出在城门上,怀远镇是为了替大军屯粮而建,城墙和城门的督建者眼界狭窄,施工时只考虑到了城防安危,没考虑到天子威仪。所以城门宽度只能并行四马,不足让御辇通过。但这点儿小问题难不倒素以聪明著称的工部尚书宇文凯。老大人一声令下,便有数千勇士冲了上去,肩扛手抬,片刻工夫将外城和瓮城的大门、门框拆掉,将门洞又扩出七尺有余。
“天威所至,摧枯拉朽!高元小丑,克日必亡。”为了避免皇帝陛下因为拆除城门耽搁时间而内心不快,善祷善颂的大臣们同时躬身贺吉。于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稍做停留的御辇又缓缓而行,走到了怀远镇并不宽阔的大街上。(注6)好在怀远镇的建筑事先已经清理过,没有谁家的房子不长眼睛敢挡了天子御辇。天子车驾一路顺利,经过整整两个时辰的示威,入住到事先搭建好的行宫。百官和外夷山呼,辞驾,被宫监接引着安排进行宫附近的管驿。半个时辰后,内宫太监在行宫门口宣旨,召唤文武百官和外番入宫晋见,共同商议渡辽事宜。
“如此大的排场,怪不得他们走得慢!”李旭牵着自己的战马,缓缓走向城外新开辟出来的军营。护粮兵在城内的兵营被内军接管了,包括里面的房舍和所有粮草辎重。但这不等于李渊麾下这一千二百多号人可以解散回家,此番东征,除了宣扬大隋威仪的天子六军和各军执旗者外,前往辽东作战的士兵们每人还随身携带了三石米。护粮兵们要负责组织民壮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些米分类归仓,以备大军不时之需。
路上人很多,三三两两全是迎接圣驾后归营的各军官兵。有的人脸上带着酒醉后才会有的桃红色,不用问,他们肯定是因为站的位置较好,有幸目睹了天颜。有的人脸上的表情忌妒中带着神往,显然是看到了那些头顶银盔,身披彩帛的御林军,心中懊悔自己从军时运气差,被安排错了队伍。夹杂在官兵中间,还有大队大队衣衫褴褛的百姓推着独轮车,牵着毛驴络绎前行,他们是各地征发来服民壮,共二百余万人,规模是大军的两倍。
“今日咱总算看到了皇上!也不枉在这鸟不拉屎地鬼地方待了大半年!”离城渐远,走在李旭身边的护粮校尉周文远感慨地说道。他官职级别比大伙稍高,所以站的位置距离皇帝的车驾较近,按常理推算,目睹天颜的机会也比别人多一些。
“怎么,皇上陛下长得什么样子?”王元通、武士彟等人经不住诱惑,听到对方如此吹嘘,立刻围了上去。
“这个,这个,反正是很有威仪。目光略略一扫,就让人心里通通乱跳!”周文远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红着脸回答。
“去,老周你就吹吧,也不怕被风闪了舌头。”王元通用力捶了周文远一拳,大大咧咧地骂道。
“这厮估计光顾着紧张了,什么也没看见。要是我,一定把胸脯拔得高高的,被万岁的重瞳扫到了,一下子升个五级、六级也说不定!”齐破凝也凑过来,满脸不屑地调侃。
皇上陛下是天之骄子,应运而生,泽被万民,能看到他一眼都是了不起的福缘。即便是身居高位的重臣,除了五品以上文职外,都没办法天天见到皇上。至于领兵打仗的武将,如麦铁杖、辛世雄这样的大将军,在外边看起来威风八面,回到京城也是三日才有机会参加一次朝会。根据每月面见皇帝次数的多少,官场上还自动将百官们分类为三参官、六参官和九参官。至于寻常武夫,就像李旭、王元通他们这种级别的小校,若不是皇帝御驾亲征,这辈子都没机会在如此近距离目睹天颜。(注7)“紧张,谁不紧张了,当时万岁的目光遥遥地一扫过来,我就觉得自己被他看见了般,心里登时暖烘烘的,觉得这半年的苦,也都值了!”周文远不理会众人的嘲弄,自顾炫耀道。
“呸,就你那个高度,放到人堆里整一个坑,一堆脑袋中,万岁还能看到你。换了旭子还差不多,至少他块头足,有个当兵的样子!”齐破凝的嘴巴如连环弩般,打击起人来毫不客气。一提到李旭,大伙登时就想起了去年他献马入营的事情。唐公当时挑选了三十匹骏马说是献给皇帝陛下,如今皇帝车辇已经到达怀远镇,骏马献上去的时机也就是在最近一两天内。若是万一龙颜大阅…….
“仲坚,若是万岁召见你,你可答对好了。据说,皇帝一发怒,就会砍人脑袋。一高兴,封你个什么县侯、乡侯,也不是没有可能!”武士彟提着马缰绳向李旭身边靠了靠,笑着拿他开涮。他家也是商贩,没出过当官的,所以对官场充满憧憬。
“不好说,旭子年龄小,人长得也够味道。皇上这次据说带了公主同行,一旦被看上了…”周文远受够了大伙“欺负”,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自己还好欺负的软柿子,尽情地捏了下去。
李旭抬起头,回了大伙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被皇帝召见、赏识、一举飞黄腾达的好梦他不是没做过。以唐公李渊的为人,肯定会在献马时提到他和刘弘基的名字。而与他有说不清楚渊源的麦铁杖老将军,也可能会在皇帝为国举贤。平时想起被皇帝召见的可能,李旭心里仿佛就有一把火在烧。但今天见了御辇后,他心中这把火反而平淡了下来。
高大的御辇、神秘的黄色帷幕、赤色大纛,无一不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但不知道为什么,李旭总把这些和家乡跳神的那些巫师联系到一处。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春天上谷全境大旱,父老们也在巫师们的指点下于河畔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仪式用了三十多头羊、五匹骏马,万人空巷,可是到了后来,老天还是没下一滴雨。若不是上一个年头是个丰年,各家多少有些存粮,再加上当时的郡守大人处理得当,全郡不知道多少人会饿死。
“仲坚,齐参军、王参军、周校尉,大伙慢些走!”正当李旭胡思乱想的时候,刘弘基骑着一匹快马从身后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目光扫过所有人,他通报了一个令人震惊得几乎疯狂的消息:“万岁明日亲自校阅最先到达前线的左武卫、左翊卫、左屯卫,我等保护粮仓有功,明日陪同三卫兵马在左武卫大校场,接受陛下校阅!”
“啊!”大伙同时惊叫起来,刹那间,每个人的嘴巴里都可以塞下一个完整的鸡蛋。
第三章 何草(12)
迎着初生的朝阳,大隋皇帝陛下骑着战马走入军营.在他身后,跟着兵部尚书段文振、工部尚书宇文恺、刑部尚书卫文升、侍郎独孤学、尚书右丞刘士龙、驸马宇文士及、观德王杨雄等肱骨亲信大臣,所有文武俱是一身戎装,看上去英姿勃发。
文武百官和御林护卫列队从士兵们排成的方阵前走过,在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里,簌拥着皇帝陛下走上点将台。有内宦搬来胡床,皇帝陛下拒绝落座。身披戎装的他推开侍卫,“腾、腾、腾”上前几步,目光如闪电一般扫过全场。
“参见陛下!”三万多将士齐声呐喊,抱拳,肃立,端端正正向前方置以军礼。(注8)“将士们辛苦!”皇帝陛下抱拳,肃立,竟然以同样的军礼相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众人同声山呼,旷野间传回一**共鸣,惊涛骇Lang的呼喊声里,无数人热泪盈眶。
这一刻,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潮彭湃。眼前身披戎装的壮士才是大隋皇帝,那个十六岁破突厥,二十岁领五十万大军扫平江南三十州一百余郡的大英雄杨广。身穿戎装的他看起来比躲在黄金御辇内那个人倜傥得多,英武得多,虽然缺了几分神秘感,却在瞬间赢得了三万府兵和一千二百名护粮将士的尊敬。
点将台上,杨广挥了挥手,欢呼声嘎然而止。目光再度环顾四周,他大声说道:“朕今天至此,是来看一看一年多来,为我大隋驻守此地的壮士是什么模样。朕今天到这里来,也是来看一看辽河两岸的万里江山。朕来了,朕看到了,朕没有失望!”说罢,他手指东方,大声喝问:“弟兄们,你们谁能告诉我,那边是什么地方?”
“辽东!”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一河之隔,你们可否为朕将那片疆土取过来?”杨广轻轻笑了笑,又问。
“战,战,战!”将士们振臂高呼,声音响彻原野。
“诸卿,你们听见了吗?”皇帝陛下的目光从将士们的脸上收回,转向了身边的一干文武。
“愿为陛下马前卒,九死而无悔!”驸马宇文士及,尚书右丞刘士龙带头说道。几个事先对征伐高丽持谨慎态度的老臣没想到皇帝陛下如此轻易地就鼓起了将士们的斗志,躬身抱拳,低声回答:“臣等今日,才知陛下谋略之远!”
“辽东之地,沃野千里。谁人取之,都必为我朝大患。朕不愿留祸端于子孙,因而亲身到此!”杨广大度地摆了摆手,低声向众文武解释。须臾,他又抬起头,冲着左侧一个方阵之前的将领们喊道:“麦老将军,若个朕所记不差,你今年六十有五了吧?不知手中铁杖,可曾老否?”
麦铁杖听见皇帝陛下第一个就点到自己,心中感动莫名。微微一带马缰绳,纵马急行数步至点将台前,抱拳昂首,慨然以应:“万岁圣明,末将今年的确六十有五,但比赵之廉颇、汉之黄忠,却是正当壮年。手中铁杖未老,末将之雄心亦不曾老!”
“朕知,你威风必不减当年。”杨广拱手肃立,以军礼相还:“他日朕当亲为将军击鼓摇旗,以壮行色!”
“谢陛下洪恩,末将必先履敌土,以扬我大隋军威!”麦铁杖的誓言声若洪钟。晨风中,他白须飞扬,威风凛凛。
皇帝陛下目送着老将军回到本队,然后将头转向了中央方阵,笑了笑,高声问道:“不知道当年平吴、破突谷浑、逞我大隋国威于岭南,扬我大隋兵势于西域的宇文述将军,还能饭否?”
带着数万将士扫平定三吴战乱,稳住江南半壁;一战大破吐谷浑,为大隋开拓出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数万里疆域,是左翊卫将士以及其主将宇文述老将军一生最得意之作。此刻听皇帝陛下亲口提起来,万余精锐登时热血沸腾。(注9)“老臣宇文述,尚堪供陛下驱使!”宇文述亦策马而出,来到点将台前应道。
此刻,将台下受阅的三万余士卒的心情早已激荡如热火上的沸油。“战!战!战!”无数人以钢刀击打着坚盾,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恨不得百万大军立刻就挥师过河。纵使辽河东岸是刀山火海,只要皇帝一声令下,大伙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一重重呐喊声里,大隋皇帝杨广依次校阅完左武卫、左翊卫和左屯卫将士。待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的战马回归本队,杨广的目光从忠勇的将士们脸上收回,再度看向群臣,大声问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诸卿可知道,谁人为朕在辽东总筹粮草?”
他的声音并不十分高,恰恰在欢呼声起落之间传入了护粮兵们的耳朵。众护粮将士立刻站直了腰杆,挺胸抬头,只觉得被皇上如此一问,于这边荒之地所受的种种磨难,全都值了。
“是唐公李渊与其麾下一千二百弟兄!”兵部尚书段文振出列,拱手回答。
“唐公李渊,朕之粮草可供大军东征之需?”杨广挥手命令段文振归班,走到点将台边缘向下高声询问。
李渊纵马急趋上前,先于马背上施礼,然后高声回答:“回陛下,怀远镇共屯军粮一万万斤,可供大军三月之需。柳城,燕郡,亦屯粮数量如许,一年之内,三军衣食无忧!”
闻此言,大隋皇帝陛下满意地点了点头,拱手,肃立还礼。然后,略微抬高了些声音命令:“你切与朕说说,护卫万万斤粮草在前线,你总计用了多少兵马!”
“回万岁,末将身为司库督尉,麾下有兵一千二百人。全赖辛将军、宇文将军和麦老将军照应,才确保军粮丝毫未失!”李渊想了想,高声回答。
“一千二百人!”杨广手指辽水,哈哈大笑。“我遣一良将,以千余新兵守大军之粮,高元小丑屯兵二十万却不敢过河来争。弟兄们,你们说,咱们百万大军临境,高元小丑敢逆我军锋樱吗?”
“不敢!他不敢!”
“战,战,战!”呐喊声一Lang高过一Lang。李渊带着千余新兵在怀远镇巡视了半年多,高句丽的确没敢光明正大地和大隋交过一次手。唯一一次派兵来夜袭粮仓,还被李渊麾下的一名旅率给杀得大败亏输。想想敌军战斗力如此之差,将士们自然又多了几分克敌制胜的信心。
杨广的双手向下压了压,暂时制止了众人的欢呼。对着所有将士,他大声宣布:“李将军护粮有功,朕不会忘。三卫将士为朕守土,朕亦不敢不酬。今日之后,朕会将尔等名字、籍贯一一记录在案,着有司传信地方。令郡县存问从尔等之家,使弟兄们无后顾之忧,荣耀乡里!”(注10)“家乡父老,将以尔等为荣!”杨广张开双臂,对着三万余将士高喊。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将士们用誓言来回答皇帝的情谊,一些新兵激动得满脸是泪,却谁也顾不上用手去擦。
伴着将士们的高呼,麦铁杖、宇文述和辛世雄三名大将军又结伴上前,争着要做过河先锋。李渊在军中只是个五品的司库督尉,手中兵微将寡,自然不能与几位大将军争风头。待杨广慰勉完了诸位将军,他再次向前方行了个军礼,低声奏道:“启禀陛下,末将无勇无谋,不敢争破辽首功。愿献三十匹突厥骏马,供陛下践踏辽东之土!”
“突厥骏马?在哪里,牵来朕看!”听完李渊的话,杨广高兴地命令。临战有人献骏马,这是大大的吉兆。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骏马展示给众人,以激励将士攻城拔地之雄心。
李渊早有准备,先告了个罪,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又和建成父子两个赶着三十匹骏马缓缓走向点将台。那三十匹骏马是从刘弘基和李旭所献良驹中精选出来的,通过一冬天养精蓄锐,个个毛色水滑,筋骨强壮。看到一匹匹无鞍无络的千里良驹打着响鼻在点将台下刨沙踏土,台上众人不由喜得笑逐颜开。
“此马乃末将麾下两个壮士千里迢迢从突厥贩来,委托末将献于皇上!”李渊跳下战马,摸着最前方一匹良驹的棕毛,骄傲地说道。
临阵有“野人”献骑,这更是吉兆中的吉兆了。大隋皇帝听了,心中愈发欢喜。点点头,低声问道:“不知道是哪两位壮士,李卿可否告知朕壮士姓名!”
“禀陛下,是故刺史刘升之子,右勋侍刘洪和上谷良家子李旭,他二人如今俱在军中护粮!”李渊拱手,正色回答。
“把马交于内宫总管收了,朕留着奖励有功将士。把壮士喊上前来,朕要亲自嘉奖他们!”杨广点点头,笑着命令。
早有内卫上前,帮李渊照看战马。闻此令,大伙慢慢驱赶,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将骏马赶到了校场一角。黄门官一声令下,几个侍卫交替着将大隋皇帝的最新旨意传了下去。
“圣上有旨,宣右勋侍刘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晋见!”侍卫们悠长的声音,刹那间传遍校场每个角落。
第三章 何草(13)
从见到李渊向皇帝陛下献马那一刻起,李旭的心就扑通扑通狂跳个不停.真的被麦老将军说中了,皇帝陛下有可能召见自己!并且今天这位皇帝陛下和昨天坐在御辇里那个截然不同。昨天那座庞大的御辇给李旭的感觉尽是些沉沉死气,而今天站在点将台上指点江山这个,却让人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为他效力的愿望。
“圣上有旨,宣右勋侍刘洪,良家子李旭上前晋见!”侍卫们故意拖长的声音穿过重重人群,却未能穿过李旭的耳朵。直到刘弘基的大手从背后拍上了肩膀,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李旭才明白侍卫口中那个良家子说得就是自己。
“皇上召见我,我该怎么行礼?说些什么?是否告诉他辽东那边的地形和他想得不一样?”刹那间,成千上百个问题同时涌入了李旭的脑袋。让他一下子变得晕乎起来,傻傻地笑了笑,跟在刘弘基的身后走向了点将台。
点将台上,众文武早就翘首以盼。皇上今天高兴,大伙久居官场,早就练就了一副察言观色的好本事。皇上高兴了就喜欢提拔人做官,做了官的人将来在朝中就会成为举荐者的嫡系,而荐贤者本身的势力也会随着被举荐者的表现而水涨船高。一系列的弯子绕下来,很多人的眼睛都开始放光。有的是羡慕,有的是忌妒,还有的辛甘交驳,复杂异常。
“末将刘洪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弘基走到点将台下,站直身体,抱拳,躬身,然后肃立。
“末将李旭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李旭的话和动作都比刘弘基慢了小半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现学现卖。几个老臣被他笨拙的动作逗得忍俊不已,却没有人发出恶意得嘲笑声。大伙第一次面君的时候都曾紧张过。李旭现在的模样,让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的自我。
“二位壮士免礼!”杨广的身体向前动了动,微笑着颔首。
“谢陛下!”刘弘基带着李旭再次躬身施礼,然后站直身体,抬起头,让皇帝陛下能不费力气地看清楚自己的面孔。
“你是故刺史刘升之子?朕记得你是雍州人,怎么会千里迢迢到辽东来投军了?”杨广看了看刘弘基,追问,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启禀陛下,末将欲为国效力,但苦于家中没有良马。所以就擅自去了一趟突厥,和朋友一道贩了些马回来。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唯恐耽误了军期,所以就跑到辽东来献马,希望能赶上大军出征之时!”刘弘基想了想,非常认真地回答。
众臣闻言,悄悄的交头接耳。很多人忍不住懊悔,自己怎么就这么笨呢,没想到贩些战马来讨皇上欢心。只有刑部尚书卫文升、侍郎独孤学二人偷偷地笑了笑,整个朝廷只有少数他们几个人知道,两个壮士买马付帐用的不是铜钱,而是大刀片子。
“你倒是有心。”杨广淡淡地嘉奖了一句刘弘基。转头看了看李旭,再次低声问道:“和你同往塞外贩马的朋友,就是你身边这位壮士喽?”
“禀陛下,正是!”刘弘基朗声回答,脸上的表情不卑不亢。
他和李旭二人都是地道的北方人,骨架相对较大。加上二人都炼过些武艺,所以看上去远比寻常人魁梧。大战在即,军中最缺的就是壮士,所以大隋皇帝杨广心中甚是欣慰。圣明天子在位,讲究的是野无遗贤,所以面前这两个壮士一定要抓在手里。反复扫了他们好几遍,杨广回过头来,低声对兵部尚书段文振嗔怪道:“段卿,你可知罪?”
“臣,臣不知道犯了何等大错,请万岁明示!”兵部尚书段文振被吓了一跳,赶紧出班肃立,恭恭敬敬地求教。
“若不是唐公荐贤,朕今日就错过两位壮士。你身为兵部尚书,麾下有如此忠直之士都不曾察觉,岂不是错莫大焉?”杨广笑了笑,点醒满脸无辜的段文振。
原来万岁是在开玩笑。段文振瞬间提到嗓子眼的心立刻又放回到肚子内。想了想,他向杨广低声启奏:“回禀陛下,臣记得军书中曾有他们二人名字。司仓督尉李渊已经举荐他们为旅率和别将,兵部已经回文,只是不知道回文是否及时送到了怀远!”
“谁为旅率,谁为别将?”杨广点点头,继续追问。
“臣记得兵部的批复是,刘洪刘弘基为别将,李旭李仲坚为旅率!”段文振利落地报出朝廷授予刘、李二人的官职。按大隋旧例,五品以下官职的委任是各部尚书和左右仆射的职责范围,皇帝平素从不过问。但今天难得皇帝高兴,所以诸位大臣也不愿意逆了杨广的意,任由段文振顺着皇上的性子胡来。
“刘弘基,李仲坚,嗯,字都不错!”杨广点头,笑着品评。想了想,又嗔怪道:“莫非我大隋军职全满了么。刘将军既是朕的右勋侍,又有功劳,为何才授了如此小的官职?”
“禀陛下,刘弘基和李旭都是司库督尉所举荐,臣等未来得及详细核实其才!”段文振偷偷地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慢慢吞吞地答复。司库督尉一职,被他无意间咬得很重。
刘弘基是何等老到之人,听到君臣之间的对话,赶紧再度躬身,谦虚地推辞:“禀陛下,末将无德无能,护粮别将之职,已不堪用。请陛下暂留高位,以待真正英才。”
“哦!”杨广愣了愣,自从继位以来,他只见过嫌自己官小的,从没见过像刘弘基这般嫌官大难做的。略一沉吟,即已经明白其中道理,笑着摆摆手,说道:“唐公李渊替朕督粮半年,劳苦功高,按理也该升迁了。况且朕刚刚说过必不忘其功,当然不能自食其言。诸卿,你们看朕该以何职酬谢李卿之功?”
这句话虽是对众人而问,实际上有回答权力的却仅仅限在纳言杨达和苏威两个位高权重的老臣身上。先前刘弘基无法再升官,两位老臣已经知道是因为他直属于李渊麾下的缘故。李渊为五品司仓督尉,刘弘基被他举荐为从五品别将。如果刘弘基再升职而李渊不升,护粮军的管理就会出现极大的混乱。想到这些,纳言杨达出班,先冲皇帝行了一礼,然后大声建议:“臣以为,唐公工于民事,勤于庶务,当补卫尉少卿之缺,总督怀远、柳城、燕郡三地之粮!”
“老臣附议!”纳言苏威大声附和。
卫尉少卿是个从四品的官,平时专门负责军械、辎重的管理。李渊以此职总督三地粮草,这个建议不得不说是持重之言。杨广想了想,随即把两个纳言的建议接受下来,命人当场拟了圣旨,以督粮之功升迁司库督尉李渊为卫尉少卿,总管东征大军粮草。
听到皇帝如此安排,李渊赶紧从武将的队尾站出来,以军礼谢恩。杨广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嘉勉的话,然后命其归班。接着,把目光又转到刘弘基和李旭身上,笑着问道:“刘卿,朕这样处置,你可敢接旨了吗?”
“末将愿听从陛下安排!”刘弘基赶紧抱拳施礼,大声答应。
“段卿,依你之见,弘基该授何职?”杨广轻轻笑了笑,侧过头去,向兵部尚书询问。
“依照军书上所报功劳,刘弘基先有献马之功,后又曾舍命护卫粮仓,击退高句丽死士,累功可升为车骑督尉!”段文振很会揣摩皇帝心思,想了想,上前启奏。
“其父刘升曾为刺史,素有贤名。贤臣之子,良将之资,车骑督尉未免过小,难酬功臣之后。不如擢为车骑将军,实授正五品官爵,统领怀远镇护粮将士,卿看如何?”杨广想了想,问道。
“臣以为,陛下处置十分得当!”段文振点头称是。
“见陛下如此善待贤臣之后,何人敢不效死力!”黄门侍郎裴矩出班表示赞成。他是这次讨伐高句丽行动的倡导者,素来得皇帝陛下心意的。群臣见他出头,亦纷纷表示赞成。车骑将军和车骑都尉虽然都是五品武职,但权力大小有天壤之别。有人本不想阻碍,但想想刘弘基这个车骑将军是皇帝亲点的,用不了太久他的任免将不再由兵部左右,不由得把到了嘴边的反对之言又吞了回去。
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刘弘基施礼,谢恩。双手接过圣旨,跟在裴矩身后走上点将台,被领到了武将行列之末。
稍微舒展了心中郁闷的李渊笑着侧头,给了刘弘基充满善意的一瞥。刘弘基以目光相回,二人的眉毛同时挑了挑,心中满足溢于言表。
将台之旁,此刻只剩下了李旭一个人。失去了刘弘基这个向导,他未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好在今天皇帝心情甚佳,不介意臣民犯些无知之过。仔细端详了眼前这个皮肤略黑,块头实足的少年人,大隋皇帝杨广和气地问道:“朕听人说,你曾领一百骑兵击溃高句丽两千死士,有这回事情么?”
“禀陛下!”李旭学着群臣答话时的模样抱拳于胸,躬身回答,“臣是误打误撞,用一百骑兵驱散了二百多黑衣死士。两千之数,实乃传言夸大!”
听了二人的对话,文武大臣们纷纷以目相顾。他们都是昨日才到怀远镇的,当然没听过这个故事。惊诧之余,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尊敬。连他的生疏的抱拳姿势,看起来都好像顺眼多了。
“哦?”杨广有惊诧地喔了一声,显然,这也是个他未曾预料的答案。扭头看了看左武卫士兵方阵,又低声问道:“李卿,朕还听说,你曾在比武场上击败过钱士雄将军,这话可否属实?”
“禀陛下,臣,末将,是钱将军故意让我。真的动手,末将连三个照面都走不过!”李旭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大声解释。跟在钱士雄身后学了将近一个月武,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对方之间差距到底有多大。所以,比武获胜之名是无论如何不敢接的。
看到眼前的少年人居然脸红至颈,杨广心中更觉他淳朴可爱。高兴之余,便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但又不知道什么样的官职才比较合适。这个少年人估计还不到十六岁,又是平民出身,授得官职太大了,未免惹群臣非议。可太小了,又有愧他一片坦诚之心。想了又想,直到李旭等得心里都开始发颤了,他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来,猛然提高声音,追问了一句:“你既然姓李,与唐公可是同族?”
“禀陛下,末将,末将与唐公同宗。按族谱,当为唐公晚辈!”李旭思量了一下,决定如实回答。自从入了护粮军营寨,大伙都当他是唐公李渊的侄儿。便宜沾久了,李旭心里未免对这份无端多出来的亲情有了认同之感。
“没想到李家竟然又出了一个人才!”杨广大笑,高声点评。
听了皇帝陛下爽朗的笑声,李渊赶紧出班,低声汇报:“禀陛下,仲坚虽与微臣同宗,却相隔较远,平素从未谋过面。是其到了军中,臣才知道他是微臣晚辈!”
“好了,无论他是不是你的晚辈,都是个难得的人才。特别是这份坦诚,朕甚爱之。段卿,护粮军中还有何缺,给李旅率补上一个。有道是上阵父子兵,别将他与李少卿拆散了!”
“李仲坚为良家子,有献马之功,练兵之功,击溃偷袭者之功,三功累加,应再升一级,为护粮校尉之职!”段文振看看杨广,又看看李渊,小心翼翼地启奏。
“可惜这孩子姓李!”纳言杨达等人听完兵部尚书段文振的提议,忍不住轻轻摇头。皇帝陛下对少年人的喜爱发自内心,如果不是其最后一句话答得不合圣意,恐怕朝中从此又要多出一位少年将军。
大隋朝立国以来,武功赫赫。从王公贵族到草民皆以习武为荣,几十年来,少年将军建功立业,一直是朝野佳话。前有当年的晋王、大将军杨爽,后有罗艺、步鹿柄,如果再出一个李仲坚,这番征伐高丽归来,很多人家的女儿便又有了选择目标。
“可惜!”刑部侍郎独孤学也在心中感慨。同样是献马壮士,刘弘基不忘旧主,在皇上眼中就是忠义之士。李旭仅仅是因为与李渊同姓,得到的结果就截然相反。这天威,真还有些难测呢!
“这孩子,亏得老夫还提醒他注意言辞!”武将行列,老将军麦铁杖于心中不断叹气。实话实说是美德,可官场第一要务,就是卷起舌头与人沟通,这条本领学不会,官场上永远站不住脚。转念一想,老将军心中又释然,这孩子质如璞玉,职位太高了,对他未必是好事。在下面多历练些,说不定将来的成就更大。
“臣,末将谢陛下洪恩!”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官场中沉浮了一回的李旭高兴地向皇帝陛下致谢。捧着墨痕未干的圣旨,他禁不住心潮彭湃。
自己终于做到了校尉,虽然是辅兵,无法与虎贲铁骑相比。毕竟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所有的路,都是从第一步走出来的。没有第一步,也就没有结局。带着由衷地感激,少年人踌躇满志地想。
直到在众人的簌拥下返回营地门口,李旭还没从升官的兴奋中缓过神来。自己不比刘弘基大哥,他家世显赫,而自己无根无基。一个贫家小子能在投军不到半年时间内从一个队正扶摇直升到校尉,不得不说老天眷顾。按大隋军制,三百人为团,每团设一名校尉,三旅率。到了校尉这级,则意味着正式成为军官中的一员,有固定俸禄可拿,而不是仅仅减免家中徭役……
如果这个消息传回故乡,也许舅舅和父亲再也不会被人上门欺负了吧。李旭高兴地想着,顺口答应下大伙晚上吃酒庆贺的提议。护粮兵只有一千二百人,却有两个人得到被皇上亲自召见的机会,对所有人来说,无论最初心里羡慕还是忌妒,过后都觉得脸上光彩。
营门口,此刻却围了好大一堆人。见到军官们回来,大伙呼啦一下散了开去。没等刘弘基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浑身泥浆,脸上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民壮哭喊着跑了过了,绕过刘弘基、王元通,直奔李旭。
“旭官啊,你可回来了,五哥找你找得好费力气。他们,他们愣是不让我进营,还,打,打我!呜呜――呜呜――”来人抢到李旭马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语无伦次。
“五哥?”李旭有点摸不到头脑。哥哥阵亡于上次辽东之役,那以后,自己在家中就成了独苗。虽然族里还有几个堂兄弟,但因为父亲是个小贩,出手抠,所以大伙平素都很少来家里拜会。从小到大,除了五娃子打甘罗主意那一回,从没人把自己当过弟弟。
想起小狼甘罗,他眼前谜团豁然开朗。自称为五哥的,不是表兄五娃子张秀又是哪个?只是张家五娃一直以倜傥利落而闻名乡里,眼下这个人衣裳虽然不错,但下摆、前襟上到处是污渍,还有两圈黑亮黑亮的东西缠绕在袖口,显然那是干鼻涕日积月累的结果。
“五哥,是张家五哥吗?”李旭跳下马,试探着询问。来人一直顾着哭,连名姓都没报,他很难从那满是泥土的面孔和头发上看出当年县学里数一数二的潇洒人物张秀的模样来。
“旭官啊,我可找到你了。我是五哥,我是张五娃啊!”来人听见李旭的问话,嚎啕声更加响亮。刘弘基等人见是李旭的家人来寻,打了个招呼,先回营去整理铠甲。武士彟跳下坐骑,把黑风也帮忙牵进了营门。
“五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不是准备进京应试的吗?怎么也被征了兵?”李旭掏了块葛巾递给张秀,顺带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低声追问。
“朝廷,征兵。赵二狗子,拿钱,不,呜呜,不办事!”张秀接过以前从来不屑使用的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抽抽搭搭地哭诉道。
花了大约半炷香时间,李旭终于从张秀断断续续的述说中了解到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春天,朝廷开始下令征兵,张家派人去官府打点,以张秀品学兼优,即将上京应试的借口,摆脱了兵役。
第三章 何草(14)
正在一家人关起门来庆贺的时候,谁料到风云突变.郡上接到朝廷命令,说是向辽东运粮的民壮不足,所有未服兵役的适龄男子,必须自动至官府报到,自带牲口帮官府向前方输送辎重。张家再去打点,赵二狗子和户槽大人却冷了脸,非但不肯帮忙,还把礼物摔出了门,请张家不要坏人前程。五娃子无奈,只好赶了马车、带了仆役前往官府报到,于是他们主仆就被塞入了运粮的洪流,滚滚涌到了辽东前线。
“当官的叫我做伙长,带着五个人运粮,一趟又一趟,没完没了!”张五娃哭够了,用满是鼻涕的葛巾抹了把脸,伤心地说道。“所有民壮都不让回家,不准离队。谁敢偷着逃走,抓回来就是一顿乱棍。累死了,打死了,就向路边一扔,几天,几天就臭了…”
“啊!”李旭低低的惊叫了一声,只觉得有股凉气直冲脑门。片刻之前的时候,他还在为大隋赫赫军威而振奋,甚至起了主动请缨,为国杀敌立功名,以回报皇帝提拔之恩的念头。现在,心中的热情却被张五娃几句话瞬间给浇了个透。
“我实在熬不住了,让小爽偷跑出去给家里报信,好叫我爹想办法救我。谁知道他半路给人抓了回来,当众打了一百军棍,哭喊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我本以为自己这回也死定了,结果上个月往返涿州,听人说你在这当了大官儿,所以借着运粮入库的机会,偷跑过来寻你!”张秀终于止住了抽泣,把话题慢慢扯到了正地方。
小爽是张五哥的贴身书童,李旭在县学时曾经见过那孩子。在他的记忆中,此人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是难得能和自己玩到一处的同伴。没想转眼之间,对方的生命已经完结。自己现在是军官了,并且混进了任务最轻闲的护粮军中,所以看不到这些窗外事。而那些与自己家世相同的人,却大多数都在忍受着命运的煎熬。
“旭官,你能不能救我一救,再这么熬几个月,五哥肯定要累死了!”张秀瞪起红肿的眼睛,满怀期望地看着李旭。一张遍布裂口和春癣的小脸上尽是媚陷,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惹得对方拂袖而去。
李旭没有搭腔,这一刻他根本没听见张秀在说什么。看着眼前的张秀,他霍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自己说要立功名,父亲突然发那么大火的原因所在。功名不是普通人可以立的,突然降临的灾难面前,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比穷人家的孩子幸运。张五娃家道殷实,带了马车从军,还落魄到现在叫花子般模样。自己无钱无势,如果跟五哥一样进了运输队,估计尸体到现在早已经被填进道路两边的沟渠之内了。
“旭官,旭官,求你救救我吧。我知道以前欺负过你,我知道父亲对你舅舅不住,求求你。求求你了!”张秀等了半晌,听不见李旭回话。又急又怕,忍不住再次哽咽起来。
“五哥,五哥,你不要急。让我先想想!”李旭被哭声唤回了心神,四下看了看,低声说道。
“旭官,求你,求你快想。五哥将来一定报答你!”张五娃一听对方口气松动,立刻破涕为笑。鼻涕和眼泪都挂到了眉毛上,他却顾不上去擦。
“五哥,咱们借一步说话!”李旭拉起张秀的胳膊,将他扯离了军营大门。约略走出三百多步,见周围人影稀少了,停稳身体,低声问道:“你在哪个军,校尉是谁?”
“哪分什么军啊,我们是民壮,哪里来的,就编在哪个队伍里。我是上谷队第二团第三旅五小队的,队正叫王七,是个瘸了腿的老兵痞,心肠坏得很!”张秀想了想,大声回答。
如果张秀此时在征辽大军中,李旭倒想托上钱士雄将军或刘弘基将军的人情,除了他的役。但此刻张秀不属于任何一路兵马,事情倒有些难办了。自己在地方没熟人,冒冒失失地找上门去,对方万一不领情,反而要让张秀受委屈。
仔细想了想自己从军的经过,李旭心中慢慢有了一个点子。到了现在,也只好把张秀先藏到护粮军中了。反正护粮军不会上阵杀敌,日常训练也比在运输队干活轻松得多。
“你留在我这里吧,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你当个护粮兵。”看了看张秀期盼的眼神,李旭低声吩咐。
“那,那可不成。官府老爷说了,除非我们死在路上。否则,即便藏了起来,也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哥哥逃了抓弟弟顶帐,儿子跑了抓老爹……”张秀被李旭的话吓了一跳,摆着手大声说道。
“你是从军入伍,不是逃役!”李旭笑着解释。不过才分开一年半时间,他却发现张秀的想法很孩子气。好像突然间和自己掉了个,自己成了大哥哥,而张秀成了小弟弟。
少年人不知道,在他离开故乡的那一刹那,与同伴之间的差距就已经拉开。还以为张家五哥是在运粮队里被人欺负傻了,伸手替他掸掉身上的灰尘,低声安慰道:“我托人发份军书给上谷郡的运粮队,说你身体强健,被征入官军了。他们跟你又没仇,何必非把你从军中拉回去!”
“真的?”五娃子张秀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放心,有我在,你肯定没事!”李旭笑了笑,抓起张秀的胳膊,慢慢走向自家军营。
成为朝廷正式登记在册的军官的好处还是满多的,至少在为五娃子张秀办入营手续时,李旭所到之处一路顺风。这还不包括王元通、齐破凝和秦子婴三个朋友的大力协助。听说来人是李旭的亲戚后,三个人一个在李旭帐篷的旁边专门给张秀腾出了空帐,一个拨了上好的铠甲和坐骑,第三个毫不犹豫地向上谷郡运粮队发出了军书。
“他是我五哥,我不能拿他当亲兵!”李旭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大伙解释。每个军官都会有一两名亲信,几个朋友显然把五娃子张秀当成了李旭刻意找借口留在身边的心腹。
“我可以做校尉大人的亲兵,我愿意照顾自家兄弟!”五娃子张秀反应倒不慢,得知自己的便宜弟弟刚刚被皇帝陛下亲手擢升为校尉后,立刻明白了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
做了这么长时间民壮,他对大隋军队体制多少有些了解。一个校尉麾下可以有三个旅率,每个旅率可以带两名队正,当然,如果他愿意自己兼一名队正的话,这种作法也无可指摘,但通常没有人会那样做,那样会让人觉得旅率心中的格局过于小气。而做了校尉大人的亲兵,则有机会与所有军官接触,将来一旦队正以上位置出了缺,以亲兵补缺是军中惯例。即便一时没有补缺的机会,亲兵的待遇也比普通小兵要好得多。
张五娃看到了大好前程在向自己招手,他很庆幸自己今天胆子大,居然敢找到姑表兄弟营门前。也庆幸自己当年没把表弟欺负得太狠了,至少没让他在心中记自己什么仇……
李旭诧异地看了张秀一眼,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对方的选择。外人面前,他不想驳了表兄的颜面,也不想给人以‘稍获富贵,即抛弃亲情’的坏印象。虽然在自己的记忆中,这份亲情比草尖上的霜厚不了些许。
“以后李校尉的起居就归你照顾!”秦子婴饶有兴趣地看了这对表兄弟一眼,低声向张秀吩咐。转过头来,他又把话题扯到酒宴上:“酉时两刻大伙在王大户的庄子上给你和刘将军贺喜,早些去,皇上眼皮子底下,咱不能闹得太晚!”
王大户的庄子就是李旭和刘弘基初来辽东之时寄放战马的那个庄子。虽然他家的人口和土地数量连中原豪门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但在怀远镇这偏僻之所,此人算得上一方富豪。如今怀远镇整个已经被皇帝陛下和他的护卫六军给占据了,护粮军里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军官没资格再进城喝酒,也只好找个干净利落的民家,丢下数百个钱,凑合着摆上几桌热闹热闹。
第三章 何草(15)
待安置好了张秀,并向他交代清楚了在护粮军中注意事项后,李旭一个人策马出了营门.时间已经有些晚了,所以他骑马骑得很快,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把营地甩在了身后,人和马同时溶进了绚丽的晚霞中。
对于长城外的边陲之所来说,三月还是早春季节。晚风有些凉,逼得人不得不一次次将薄毡比肩上的丝绦收紧。而天边咸蛋黄般颜色的落日则将人的脸和手晒得暖暖的,令人心里总有一种抛下所有衣服,赤身**拥抱这绵绵春色的冲动。
春风得意,用这个词形容李旭现在的心情是最恰当不过了。十六岁便做了校尉,整个上谷郡古往今来,几乎没有第二个平民子弟能做得到。昔日看不起自己的同伴,如居然赶上门来求自己帮忙,而那点儿忙几乎是自己的举手之劳。想着表兄那感激涕零的目光,他不禁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于身旁响起剧烈的马铃当声,都充耳不闻。
“小子,看样子你很开心吗?”一个酸酸的声音猛然在身边响起来,吓得李旭打了个冷战。
手握上刀柄的同时,李旭看清楚了身边这个试图策马与自己并行的人。修身、长腰、俊面、朗眉。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大眼波光灵动,让人一见就知道他是个绝世智者。
“见过驸马督尉!”李旭轻轻地带了带缰绳,然后拱手施礼。这个人的名字他记得,上午晋见皇帝陛下时,此人就站在文官队末。在一大堆文武里,他长得最为英俊倜傥。言谈举止之间流露出来的飘逸味道,让素以文雅著称的唐公长子李建成都黯然失色。
“又不是在朝堂之上,你何必呼我的官职!”来人轻轻磕了磕马肚子,以便坐骑能跟上黑风的速度。从鼻子尖和额头上善良的汗珠来看,这番追逐把他累得够呛。特勒彪是草原名驹,虽然李旭没催它发出全力来,也不是寻常战马能轻易尾随的。
“宇文大人,您找末将有事情?”李旭想了想,有些戒备地问道。跟太聪明的人打交道不是件聪明事,一年多来的经验让他这样告诫自己。况且这个聪明人出生在宇文家,是宇文述老将军的儿子,当今皇帝的女婿。
“我表字仁人,你叫我一声仁人兄好了!”驸马督尉宇文士及根本不在乎李旭言谈中那种敬而远之的味道,笑了笑,要求。
“不敢,末将岂敢乱来!”李旭轻轻摇了摇头,拒绝了宇文士及的善意。
“觉得自己高攀不起,是吗?”宇文士及的目光中浮现一丝嘲弄,虽然是一闪而没,依旧被李旭敏锐地给捕捉到了。
接下来,宇文士及的话犹如刀锋一般刺伤了他的耳朵:“可你自认是唐公的子侄,怎么没觉得自己高攀呢?”
“驸马督尉大人!”李旭用力一拉缰绳,带住坐骑。正跑在兴头上的黑风被络头勒得十分不快,前蹄高高地抬了起来。紧接着,发出了一声强烈的抗议。
“好一匹野马,不知为谁人所驯服!”宇文士及不理睬李旭那愤怒的目光,自顾夸赞道。
“驸马督尉大人有话请讲当面,若李某曾有得罪大人之处,李某愿向大人赔罪!”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此刻宇文士及的人头已经飞到了半空中。姓宇文的肯定没好东西,自从那天贺若梅出走后,李旭就这么想。今天,宇文士及的举止让这个信念更加坚定。
“今天上午之前,你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你。刚才在外边遛马,看见你匆匆跑过,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宇文士及淡淡笑着说道,“以唐公李渊的家世,为什么他会拣一个平民做世侄。而这个世侄,为了李家居然不惜自断前程!”
“驸马督尉大人,我与唐公是同宗,这层关系族谱上可以查。今天上午皇帝陛下提拔我,是因为我曾立了些微薄功劳,而不是因为我是唐公的子侄!”李旭瞪大眼睛,愤怒地强调。
自己不是依靠唐公的势力才能升迁的,虽然唐公的支持很重要,但自己的确也在护粮军中扎扎实实地做了很多事情。他讨厌宇文士及那种仿佛什么都知道的目光,更讨厌其自以为是的说话腔调。比起这些,宇文这个恶心的姓氏反而让人不敏感得多。
“是吗?”宇文士及上上下下打量李旭,低声反问。“飞将军的后人那么多,唐公李渊为什么偏偏认下了你这个侄儿,难道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吗?”
“我只奇怪驸马督尉怎么突然关心起在下来!”李旭实在无法忍受对方的冷嘲热讽,怒气冲冲地反击。“唐公为什么认下李某这个侄儿,李某没兴趣了解。只知道唐公对李某不薄,李某今生也定不辜负他的期待!至于外人怎么看,李某实在管不着!”
“现在你又说唐公对你不薄了,刚才谁曾说过,他的前程是凭功劳而来?”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让别人难堪的,宇文士及继续挑拨李旭的怒火。
“若无唐公提拔,李某进不了护粮兵大营。若非唐公举荐,李某也见不到皇上!这是事实,无人能够否认!”李旭气得浑身颤抖,胸口起伏不定。“如果驸马督尉怀疑李某的身手,尽可以放马一试。李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怎么,被我戳到痛处,想杀人灭口吗?”宇文士及四下看了看,做出一副害怕的模样。
“不敢,李某嘴笨,只是想找个快捷些的解决办法!”李旭怒到极处,头脑里反而涌现了一丝清明。宇文士及的目的在于挑拨离间,自己如果不上当,生气地就应该是他。所以,无论此刻心中有多少疑问,自己都要尽最大可能表现出对唐公的忠诚。只有这样,无聊的人才找不着下手的缝隙,他的阴谋才无法得逞。
“如果世间的事情都用嘴巴来解决,而不是动刀子,岂不是可以少流很多血!”宇文士及看看辽河西岸连绵的军营,话语若有所指。
“李某希望大人在皇上面前,也敢持此高论!”李旭终于抓到对方一个把柄,出言反击。
“实话最能揭示事情真相,大多数情况下却不好听!”宇文士及耸耸肩膀,对李旭的打击满不在乎。“就像上午你在皇上面前所说的,还有今晚我在你面前所说的,都是实话,却只给自己惹来麻烦!”
“李某不敢欺君,况且皇上今天上午并未觉得李某粗鄙!”李旭不明白宇文士及前半句话的意思,学着对方的样子耸耸肩膀,反驳。
“如果所有人都糊弄一个人,你却说了实话。被大伙糊弄的那个人绝对不会感激你!”也许是因为理屈词穷,宇文士及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自我解释道。
“无论大人说什么,李某都不会感激大人,只当它晚风过耳!”
“若我跟你说,皇上本来想授你一个和刘弘基同样甚至更高的官职,却因为你说自己是李渊的族侄,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呢?”宇文士及看着李旭的眼睛,笑着追问。
“唐公对李某有知遇之恩,圣上是一国之君,气度非常人想象。至于官职,李某年少,将来有的是升迁机会,驸马督尉以为然否?”李旭淡淡地看着宇文士及,双目如湖水般明澈。
‘无论心中多震惊,大敌当前,都不可在脸上表现出来。’徐大眼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李旭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但在这一瞬,他决定尽力去做。
没用太长时间,在宇文士及的脸上,他明显看到了失望。
“小家伙,我不知道你说得是不是实话,但你比看上去要聪明得多!”愣了一会儿,宇文士及悻然道。
“大人说过,实话最能揭示真相,大多数情况吓却不好听!”李旭的回答充满禅机。
“你这小家伙很有意思!”宇文士及轻轻笑了笑,目光越来越柔和,“我开始有点儿明白唐公为什么要拉拢你,麦老将军为什么也对你这么好了!”
“有人对你好,总比所有人都看着你讨厌要强一些,大人以为是这样吗?”李旭亦笑,手掌慢慢松开了刀柄。他发现对付宇文士及这种人,把刀锋安在舌头上往往效果更佳。
“是这样,特别是你有让人看重的价值的时候。”宇文士及点头,目光转向了远处的城墙。
城墙上,已经有画角声遥遥地传来。怀远镇要关城门了,再晚进城的贵胄们将不得不留在城外过夜。
“我走了,改天再来找你!”宇文士及冲李旭抱了抱拳,说道。
“大人路上小心!”李旭大咧咧地抱拳还礼。对方年龄比他大,官职比他高,却没在他这里收获丝毫敬意。
“看来实话果真不好听!”宇文士及拨转马头,快速向城门跑去。
“大人指的是哪一句?”李旭冲着对方背影笑问。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阳正努力把最后的一缕光从晚霞后透过来。百里连营,处处响起东征将士们的俚歌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
但热闹是别人的,这一刻,李旭什么都没有。
注1:叔伯,古代女子对丈夫兄弟的敬称。
注2:麦铁杖,大隋宿将。性子粗豪,讲义气。年少时为盗,被官府捉住后贬为奴隶,送给南陈皇帝当执伞奴隶。老麦白天给皇帝打伞,晚上跑到百里之外杀人。杀过认后再回来继续打伞。被人认出来,告到官府,官府不信,因为他从不缺勤。后被人设圈套拆穿真相,陈后主舍不得杀他,贬到外地。陈亡后,入杨素军中,累官升到大将军,大业八年战死在辽东。
注3:宇文述,宇文化及之父。为帮助杨广夺位的重臣,伐高句丽主将。
注4:参见《隋书?军制》。
注5:天子六军,即内、外、前、后、左、右六军。
注6:高元,当时高句丽国王的名字。
注7:三参官,即每月可以见三次皇帝。六参、九参以此类推。
注8:自周代开始,身披戎装的将士对帝王就以拱手,肃立为正式礼节。在电视上看到身披重铠的武将给皇帝下跪,真不知道披着三十多斤的铠甲跪下去后,他怎么向起站。
注9:西域四郡,即现在的青海、甘肃和新疆各一部分。西海为青海、鄯善在罗布泊附近。大业四年,宇文述将四地纳入大隋版图。
注10:隋炀帝这个人有很强的精神分裂特征,有时礼贤下士,有时嫉贤妒能。能运筹帷幄派遣将士击败突厥和吐谷浑,也稀里糊涂导致高句丽大败。正史上,他的妃子和子女都比李世民少得多,私人宫殿也比李世民少,只是治理国家的后果截然相反。
第四章 国殇(1)
“举火!”刘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体,大声命令.
几个尾随而来的侍卫同时将火把向前伸去,借着跳跃的火光,大伙看见一个偌大的佛塔,从塔基到塔顶爬满了苍蝇和蛆虫。乍见火光,苍蝇受惊,乌云般腾起,瞬间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质。
是人头,数百个堆在一起的大隋将士人头。每颗人头上,都瞪着一双圆睁的眼睛。
在路上耽搁了太长时间,当李旭气喘吁吁地赶到酒桌前的时候,大伙早已等得心焦。见了他终于进了门,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责怪道:“你这小子,才当了校尉,就敢托大。难道你今天皮痒痒了吗?”
“诸位哥哥勿怪,早就来了,路上碰到了一个讨厌的家伙,被他耽搁了。今天小弟认罚,认罚!”李旭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来,苦着脸四下拱手。他年龄最小,当然大伙也不能真罚他。随便数落了几句,笑着拉他入座。
怀远镇地靠胡境,寻常人家吃饭都是坐在胡凳上,围了桌子的。户主家不是饭馆,所以大伙也只好入乡随俗,团团围起了三张方桌。这样一来,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比每人一案,依序就座饮酒时更显亲密了。
主人家早就得知今天众兵大爷们借房子借灶,是为了给刘、李二人摆加官宴,因此事先打点得极其用心。后来又从王元通等人的大嘴巴中得知曾经在自己家歇过脚的刘、李两位大人今天被皇帝御口钦点了将军和校尉,更是觉得贵气满门,传出去面子光彩。家主一声吩咐下去,各房中的几个女人在酒菜上使出了浑身解数。所以这顿加官酒虽然摆得简陋了些,既无管弦助兴,也没有舞伎相陪,却让大伙吃得眉开眼笑。
酒过三巡,祝贺答谢已罢,大伙开始端着酒碗互相挑战。刘弘基刚刚加了车骑将军衔,按惯例兵部会让他自己推荐一些得力属下。护粮军内众将领平素与他关系好,自然都有了升官机会。这种既不用上前线冒险,上司又体贴大度的职位谁不想争一争。大伙心里各自打着小算盘,彼此客套着,吹捧着,不一会儿,酒宴气氛就被推向了**。
“旭子,运气了你!”齐破凝端着酒碗找上了李旭,大大咧咧和李旭碰了碰碗,说道“五个月,从队正一直升到校尉,老哥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升官这么快。今晚拦你的是什么妄人,不会是有人看上了你,准备拉去做女婿吧!”。
“有道理,有道理!”满屋子人哄堂大笑,声音震得窗户纸嗡嗡做响。
李旭字仲坚,已经有正式官职在身,按道理应该被成为仲坚贤弟。但他年纪小,人也随和,所以齐破凝更愿意称他为旭子以示亲近。平素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喜欢以他为开头。只是老齐这次玩笑开得显然有些过于高明,李旭根本不懂其好笑在哪儿。看见大伙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心中好奇,拉过齐破凝,低声问道:“齐大哥,怀远这地,真有抢女婿的风俗吗?”
“噗!”王元通刚喝到嘴中的半碗酒立刻喷到了地上,一边大声咳嗽,一边笑道:“我咳咳,看,差不多!差,咳咳,不多,咱们旭子年龄,咳咳,相貌,咳咳”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把房顶都给掀过来。待笑够了,才七嘴八舌地告诉李旭关于拉女婿的典故。
原来魏晋以降,大户人家结亲甚讲门当户对。真正名门大族是绝不肯与普通百姓通婚的。即便是普通百姓家道暴富,金玉堆积如山,名门之后穷到无处立锥,卖房子卖地的窘境,前者也没有资格和后者往来。
偏偏本朝先帝决定开科举,选贤不问出身。所以很多贫家子弟也有了入朝为官,一举成为新士族的机会。为了更快地提高家族地位,有些暴发户就想出了一个奇招,选少年才俊做女婿。每逢京城科考,他们就去放榜处等。如果高中者中有贫家少年,并且未定亲,就千方百计抢回家去关进女儿的闺房。一夜之后,生米煮成熟饭了,高中者想不结亲也不行。这样,贫家少年得到了老婆和日后在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资金,暴富的寒门也有了挤进豪门行列的机会。
“一个笑话而已,没见谁家真的这么去做过。说这话不中听,估计子婴又要骂大伙矫情了!”齐破凝讲完了典故,看了看一旁默不作声的秦子婴,笑着解释。
“当日是小弟一时情急,诸位兄弟莫怪。其实大伙谁不想让自己的家族兴旺呢。如果不为了这个,谁还寒窗苦读,谁还上阵打仗!”秦子婴讪讪笑了笑,回答。满满一大屋子人,除了武士彟,其他人多少都有点儿背景。在头脑清醒时,秦子婴可不想因为嘴上痛快而把朋友都得罪光了。
“其实一个家族起起落落,不是转眼之间的事。谁见过不朽的殿堂!不过旭子少年得志,看上他的人家估计不会太少!”刘弘基怕大伙勾起秦子婴的伤心事,端起酒碗笑着加入调侃队伍。
听刘弘基如此一说,众人的兴致更高,纷纷要求李旭老实交代到底谁在路上拦了他。李旭被逼无奈,只好说出路遇宇文士及,被他拉住闲扯的实情。
“宇文大人谈兴甚浓,我惹不起他,只好把耳朵留下来听他训话!”李旭摇头,苦笑着向大伙汇报。至于宇文士及具体说了些什么,被他在笑谈中尽数掩过。
“原来是被皇上陛下的女婿拉了去,不是被人拉了去做女婿!”王元通说话向来没什么遮拦,喝了酒后更甚。调侃了几句宇文士及的身份,笑着问道:“他宇文家可是本朝第一名门啊,难道有女儿待字闺中吗?”
“估计,不少。宇文述大人向来勤于播种!”有人在旁边乱哄哄地答应。作为护粮军的一员,凡经历过那场莫名其妙的袭击事件和斗殴风波者,都不会对宇文家有太多好感。
“那可大大不妙,旭子这下有苦头吃了。据说宇文家的男人素来生得女人相,心思也如女人般难以琢磨。但是他们家的女人么,呵呵,刚好和男人掉过来!”
“可怜啊,可怜,可怜李校尉少年才俊!”大伙看着李旭,皆满脸怜悯之色。仿佛他已经成了进入虎口的羔羊,就待宇文家这头大老虎择时下口了。直到把李旭看得心里发了毛,才闹哄哄地转过身,寻找其他的开心话题。
酒桌上的话题向来固定不到一处,大伙开心过了,也就算了。可李旭却被人无意间说中的心事,兴趣缺缺,四下碰了几碗酒后,就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你还是小心些,宇文家的人,做事向来古怪!”见大伙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别处,秦子婴在桌子底下偷偷拉了李旭一把,低声叮嘱。
“他家人很喜欢与人为难吗?”李旭想了想,悄悄地请教。他老家易县地方偏僻,民风相对淳朴,关于朝廷内部的掌故平素很少有人说起。所以李旭对官场倾轧的知识了解很少,甚至可以说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而今晚宇文士及的古怪表现,却非常令人生疑。说他完全怀的是恶意吧,他的话语里却不乏逆耳忠言。说他是好心提醒吧,李旭又看不清其动机在哪儿?
“每个家族为了自家利益都会不择手段。宇文家大,图得东西多,所以做事的风格就更狠辣些。别的家族小,能争的东西少,所以表面看上去稍为善良。骨子里,其实都是一路货色!”秦子婴看看四下无人注意自己和李旭两个,以极其低的声音总结道。
自从未婚妻被宇文述和麦铁杖两个老家伙逼得离家出走后,秦子婴的性格就开始变得偏激,说出的话也极其尖锐。李旭平素总跟他一起练武,知道他心情郁郁,所以也不介意偶尔被其言语所伤。但秦子婴对世家大族一些行为的评价,在李旭眼里却是入木三分。
“宇文世家很大吗?”李旭给秦子婴倒上一碗酒,小声追问。
刘弘基到别的桌上向弟兄们致谢去了,热闹也跟着他移动到另一张桌子上。李旭心中有事,秦子婴心情不佳,二人刚好坐在一起偷偷地交流。
“大,往大了说称得上前朝皇族遗脉。在前朝与本朝交替时有功于先帝,把自己的同族都杀了当蒲包。所以被先帝特意留下了来守宇文家香火。到了当今圣上这儿,又因为平叛有功,生子有福,家中将军,尚书出了一大堆!实际上,就是个放羊的奴隶,崛起时间没几天…….”秦子婴用极其简短尖刻的话语向李旭介绍了宇文家的背景,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
宇文述本姓破野头,是鲜卑族俟豆归家的奴隶。魏孝文帝革新的时候,全体鲜卑人改汉姓。破野头的主人家改姓宇文,作为奴隶的他不得不追随。后来宇文家的祖先在历次朝代交替时眼光独到,慢慢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到了宇文述父亲父宇文盛这辈,已经在北周当上了柱国大将军。
开皇元年,北周气数丧尽,禅让社稷于大隋。有很多宇文家的子弟不识时务,举兵造反。宇文述少年从军,杀尽同族,为大隋皇帝立下汗马功劳,被破格提拔为上柱国,褒国公。
后来在大隋涤荡江南,平定西域的战争中,宇文述功劳都不小。当然,最大的功劳是培养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儿子宇文士及,与当今皇帝结成了儿女亲家。
“我可够倒霉的!”听完宇文世家的来历,李旭小声嘟囔了一句。想到自己刚刚冒出些头来,就惹上了这样一个大麻烦,不觉心中有些忐忑。再想想宇文士及关于唐公李渊是刻意拉拢,非真心相待的评价,心情更是郁郁,连喝到嘴里的酒都突然一下变成了苦味。
秦子婴见李旭哭丧着脸,以为他心中害怕,仔细想了想,又低声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以今天你在点将台上的仗义表现,唐公心里必然念你的情。纵使宇文家拉拢不成而有心与你为难,有唐公在,他们也需要仔细斟酌!”
“仗义?”李旭有些怀疑地问。白天他在点将台上回答皇帝陛下的问话失误,害得唐公连忙出列解释他并非刻意徇私照顾自家子侄,现在想想,当时的情形好不尴尬。这么糊涂的行为唐公不跟自己计较便是大度,又怎么会认为自己仗义?
“如果我是你,当皇上问及那句话,理应的回答是‘来怀远之前与唐公素未谋面,到了这里才知道彼此是同族’,而不是自认为其子侄。你那么一回答,等于自认为唐公心腹。虽然扫了很多人的兴,但也祸福难料。唐公当时为了避任人唯亲之嫌,表面上肯定要跟皇上辩解一番。私下里他却会觉得你知恩图报,不为眼前富贵所动。事后,他自然会把你看得更高些。退一步,即便他不承你今天的情,别人若明知道你是唐公心腹还想害你,等于直接向他李家挑衅,不由得他不插手!”
“啊!”李旭张大了嘴巴,半块鸡肉塞在了嗓子眼,咽不进去亦吐不出来。听了秦子婴的分析,他终于明白回答一句皇上的问话,还牵扯到这么多利害得失于其中。既然在别人眼里自己已经是李家嫡系,也难怪宇文士及专程找上门来挑拨离间了。
看看举着酒碗在旁边桌子上与弟兄们一一对饮的刘弘基,看看似醉非醉,双目却雪亮异常的周文远,再看看身边认认真真替自己分析形势的秦子婴。他突然发现,原来做人的学问这么多,远远高于从小到大背过的书本。
第四章 国殇(2)
“你看那些世家,一个个表面文质彬彬,其实骨子里边脏得很.”秦子婴的酒有些喝高了,趴在李旭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嘀咕,“可这世道就是为他们而设”,他看看被大伙众星捧月般围在中央的刘弘基,继续在李旭耳边嘀咕道:“想要做点正经事儿,你要么依附一个世家,要么自己建立一个家族,否则根本无处下手!”
“老夫今生最得意之事,就是自己建立了一个家族,可以留几代富贵给你们!。”百里连营中,老将军麦铁杖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笑着说道。白天接受皇帝检阅,他受了些寒,晚上回到营中感到身子骨有点发涩。随军郎中和儿子们都劝他不要再争渡辽之功,老将军微笑着谢绝了这些好心的建议。
当年大陈帝国灰飞烟灭,无数百姓死于刀兵。而那些世家大族,却总能保存一部分下来,在新朝廷中谋取富贵。
倒霉的总是普通人,势力越大的家族,越容易熬过风雨,左右逢源。麦老将军笑了笑,目光穿过夜幕,仿佛又看到了昨日的自己。
自己亲手建立了一个家族,麦氏家族,这个家族不比任何百年世家差。人生能如此,足矣!
醉里不知身是客,当晚,素来以酒量著称的李旭居然喝过了头,骑在马背上勉强晃悠回军营,向榻上一栽即人事不省。待第二天他从南柯国周游归来,却已是日上三竿,把上午的操练都给耽搁了。
那张秀初入军营,做事甚为小心。见李旭醒来,赶紧跑进帐篷替他弄水洗脸。李旭不敢在自己表兄面摆官架子,死活不依。张秀却非要尽亲兵之责,不肯放手。二人拉扯了一番,好说歹说,张秀才放下了脸盆。没等李旭把脸洗干净,他却又用托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一碟酱肉、一碟小菜、几个精致点心兜了回来,一边替李旭在桌上摆餐具,一边笑着说道:“伙房为校尉大人新热过的呢,他们说您现在是校尉了,随时都可以传餐!”
“嗯!”李旭胡乱答应了一声,有些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更不适应让张秀来侍奉。无论当年在县学中张秀怎么看不起自己,两家毕竟是姑表至亲。在李旭心中,这份亲情虽然薄了些,却总是在的。他一边坐下吃饭,一边寻思着如何于军营给表哥安排个合适位置,免了这每天早晚的尴尬。又听见张秀踢踢拖拖端了洗脸水出门,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今儿早上唐公家的小姐来找过你,见你还睡着,在帐篷外等了一会儿就走了。我问她用不用把你叫醒了,她说不用!”
“唐公家的小姐?”李旭手中半块点心停在了嘴边上,想了一下,才绕明白了张秀说得是李婉儿。想想自己平素与她一起练武打闹,却一直没太在意对方唐公家小姐的身份,嘴巴里不觉有些发干。
婉儿总喜欢往军营里跑,在我没来怀远镇之前,她是不是这个样子呢?李旭偷偷地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没法找到答案,李家兄弟一个比一个精明,在他们面前说话稍不注意,就容易让人想到更深层次里去。
问题是,李旭的打算却未必有别人想象得那么深远。李婉儿跟自己有点投缘,这点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来。但这种投缘是不是喜欢,李旭有点儿不却定。有过一次失败经验的他不敢轻易去猜测少女的心思,如今,感情对他来说就像摆在孤狼面前的火堆,一方面渴望其中的温暖,另一方面却不知道那团火焰是否会把自己烧得尸骨无存。
“仲坚兄,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满脸烟熏火燎的少女走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
“仲坚哥哥,你会保护我的,对吧!”满头大汗地少女张大渴望的眼睛追问。
“尽吹牛,狼怎么可能被人养大!”少女鼻子翘着,笑语盈盈。
数个不同面孔的李婉儿自早餐的热气上冒了出来,围在李旭面前盈盈起舞。每一张面孔,都是一份不同的记忆。只是这面孔总被一层纱隔着,令人无法看清楚目光里到底蕴涵着是喜欢,还是单纯的好奇与欣赏。
“露水夫妻,这个词真美。你们汉人就是会说话!”陶阔脱丝的身影烟一般地飘来,将记忆中不同面孔的李婉儿冲得七零八落。
李旭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她只是喜欢和我练武吧,毕竟整个军营只有我一个人和她年龄相类。在心中,他这样告诉自己。
“旭子,唐公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要不,他为啥对你这么好!”倒光洗脸水的张秀走了回来,把头摆在桌子上,仰视着李旭的眼睛,神经兮兮地问。
“别乱说,想吃就坐下一起吃!”李旭抓起一块点心,用力堵住表兄的嘴巴。“垄右李家世代公卿,不可能与一个小校结亲!”
话说完了,他自己的头脑也立刻清醒。徐大眼曾经说过,中原的世家为了家族利益,做事情只会比霫部更绝情。像他和陶阔脱丝那种情形,中原世家会毫不犹豫地将两人拆散,根本不用找什么理由。
“可我听人说,越是豪门小姐,越喜欢落魄才子!”张秀一边大口吃着专供军官的细点,一边开始替李旭做白日梦,“况且你现在官升得这么快,又新得了皇上的赏识!”
“好了,照你这么说,我是不是该写首诗,送个丝结之类的表明心迹啊。除了落魄才子的待大户小姐是真心的,其他公子王孙一定是虚情假意!我看你是茶馆里听人说掌故听多了,发了癔症,再不就是嫌我这里轻松,想回运粮队里活动筋骨!”李旭重重地放下饭碗,低声呵斥道。
张秀见表弟发了怒,赶紧用点心堵住了嘴巴。大口大口吃了一会儿后,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站起身来,对着已经准备出门的李旭禀报:“有一个姓武的队正也来看过校尉大人,留下了一个小包裹,然后就走了。校尉大人,要不要我替你拆开!”
“在哪儿呢,我自己拆。我让你别乱说话,不是跟你摆什么官架子。本来没什么事情,万一被闲人传开了去,对我和唐公都不利!”李旭实在拿自己这个厚脸皮表哥没办法,笑了笑,低声跟他解释。
“这个,我明白。这不是替你打算么,不替主将谋划,要我做亲兵干什么!”张秀放下碗,起身走出营帐,一会儿,又拿了个小小的包裹进来。“跟你说的话,我保证不传六耳!”说完,将包裹向李旭面前一放,看都不看,收拾了餐具走出门去。
武士彟留下的包裹是用葛布做的,表面上看去很平常。包裹上的绳结系得却是个精致的梅花扣,上边还贴着张拜帖。如果包裹在途中被偷偷打开过,最后收到包裹的人可以明显地看出打开的痕迹。
“武兄倒是个细心人!”李旭笑着摇头,用黑刀割断绳结。包裹皮展开后,里边露出一个精致的白玉如意。玉柄上,一个白胡子老仙,正微笑着指点半空中的朝阳。指日高升,这是刚刚做官的人都喜欢听的贺词。难为武士彟精细,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能找到一份如此合适的贺礼。
相比于李婉儿的心思,武士彟的心思可谓一目了然。他出身与李旭差不多,家中都是商贩。只是武家的生意稍稍大些,据说在并州凡是卖木器的,都与武家有关联。家境虽然富庶,武士彟在官场上却没什么比较硬的靠山,所以他在护粮军中只能做个伙长。后来因为跟刘弘基等人走得近,随着李旭的升迁而升迁为队正。如今李旭又升了一级成为了校尉,原来的旅率位置上则又出了空缺。作为一直跟在李旭身边的“嫡系”,这个位置显然应该是武士彟的。
“一个校尉麾下可以有三个旅率!”李旭依稀记得昨晚在回营的路上,刘弘基曾经跟自己念叨过相关话题。护粮军因为表现突出,而如今的主将又变成了车骑将军,所以被兵部下令扩充。有九百多新兵即将从其他部队划出来,交给刘弘基带领。
所以,李旭这个校尉手中如今拥有的旅率名额,已经不仅仅是他自己空出来的那一个。按刘弘基的意思,李旭所带的那团人马,除了原来的一旅骑兵,其他两个旅皆以新兵补充,直接补为一个足额的骑兵团。
第四章 国殇(3)
武士彟的旅率位置肯定得给留着的,即便他不送来这块玉如意,李旭也要把原来那个骑兵旅交给他带.这是军营不成文的规矩,他虽然笨了点,还不至于笨到胡乱破坏规矩的地步。其他两个旅率位置该安排谁呢?他想了又想,心里边乱成了一团糟。
思前想后,李旭知道自己处理这些事情着实不在行。自从离开草原后,几乎所有事情都是刘弘基这位老大哥手把手教的。所以,他干脆不再想,整理好不作战时穿的常服,径直走到刘弘基的营帐外。
刘弘基刚好没出门,听亲兵禀报说李旭来找,赶紧笑着迎了出来。二人手拉着手进入帐内,待亲兵奉茶,退下后,高兴地开始了今天的话题。
“这身校尉常服不错,比旅率那身看起来有精神。让我猜猜,你遇到了为难事情了,对不对?”刘弘基放下茶碗,打量着李旭的衣服,笑呵呵地询问。
“当然瞒不过弘基兄!”李旭笑了笑,坦率地承认。“你也知道,我不太懂军营里的规矩。又没有合适的人指点,只好跑来麻烦你。”
“说吧,什么事情?”刘弘基笑着应承,“如今唐公掌管三地粮草,没时间管军营里的事情了。他吩咐过,如果有什么难处,咱们兄弟两个商量着办!”
“是旅率配置的事情,昨天弘基兄说给我三个缺额。而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李旭红着脸,小声回答。
听完李旭的话,刘弘基伸出大手,使劲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自己之所以将李旭所部直接用新兵扩充而不调别的旅过来,就是为了让这位好兄弟有机会拢住几个人。将来无论战场上还是官场上,大伙彼此之间好有个照应。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么简单的常识李旭居然不懂。
“弘基兄,你知道的,我烂泥扶不上墙!”李旭见了刘弘基诧异的表情,心中更觉惭愧,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嘟囔。
“也罢,你没经历过,自然不懂!是我疏忽了!”刘弘基笑着安慰了李旭一句。整理了整理思路,低声向他指点道:“如果是在别的军中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你要安排两个自己信任的人,留一个空额给顶头上司!你这个校尉归我直接管,顶头上司就是我这个大哥,所以空额也不用留了,三个位置都安排你信得过的人即可!”
“你这个团全是骑兵,编制比别**。所以除了旅率外,还要有,司兵、司仓、司骑三名参军,一名行军录事,都算朝廷正式编制,有俸禄可拿!”刘弘基顿了顿,又补充道。
听到这儿,李旭的头更加大了。三个旅率的安排已经让他绞尽脑汁,一下子又多出四个参军来,让他到哪里去找?刘弘基见他为难的表情不似装出来的,想了想,低声指点道:“旅率可以安排武士彟做一个,他跟了你那么长时间,你升迁了后他得不到提拔,别人看了也会说你这个人凉薄。其他两个位置,一个给李良,毕竟他是唐公府上出来的,原来在你麾下也做过队正。另一个你自己从平时与咱们交往多的人里边挑,要从队正这一级往上拔。你只要看中了他,甭管他原来在哪个校尉麾下,我都可以直接调给你。不过你最好事先问问他本人的意思,反正让他承你的情便是。行军录事你干脆调秦子婴,他性子孤僻些,心还是够仔细,平级调动,没人会说什么闲话。至于其他三个参军,你让老王、老齐他们推荐好了,他们手下也有一帮子人,平时都是管粮草器械管熟了的,比你自己选要方便!”
短短几句话,刘弘基已经把一个骑兵团队的全部脉络替李旭勾勒了出来,不由得人不佩服他经验老到。李旭连声谢了,找纸笔将刘弘基的建议记下。二人又聊了几句军务,刘弘基低声叮嘱:“仲坚,你现在好歹也是六品校尉了,凡事要多留些心。官场不比疆场,谁强谁弱抬手就能看清楚。官场的事情向来复杂,一不小心做错了事,就有可能毁了一辈子的前程!”
“谢弘基兄指点!”李旭坐正身躯,抱拳向刘弘基行了个礼,郑重说道。小半年来,在为人处事方面,刘弘基对他的指导颇多。有些客气话李旭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对刘大哥的感激还是很深的。
“咱们不可能总在一个锅里吃饭,我也不可能总有机会指点你。况且我这点微末本事,都是吃亏吃出来的。你年纪轻,背后又没人撑腰,将来遇到的事情可能会更多!遇事多想想,有时候把自己当成对方,也许会看得更清楚些!”刘弘基笑着摇头,说道。
这话听起来就有些古怪了,好像两个人马上要分别一般。李旭惊诧地放下茶碗,大声追问:“弘基兄何出此言,咱们好好地在一起当差,怎么会分开呢。况且有你在一旁指点,我犯的错也会少些!”
“咱们两个一见投缘,我把你带到怀远镇来,就是想帮你谋一场富贵。官场上人情薄如白纸,像你这样重义气的人不多。我帮了你,也指望着将来自己在起起落落中有个照应!这一点小心思,到了今天,做哥哥的也不瞒你。”刘弘基的双眼与李旭坦诚的目光相对,低声回答。
话虽然说得万分爽直,二人彼此之间的感觉却瞬间有了些生分的味道。琢磨了片刻,李旭学着刘弘基的样子搔搔后脑勺,苦笑着说:“若无弘基兄帮忙,我现在还于草原上当逃兵呢。能做到今天这地步,全是弘基兄和唐公给的。你若有事情,不妨直接说出来。弘基兄也知道的,我这人不太会揣摩人心思!”
“我说这话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带你到军营来,就是想和你共谋富贵,但眼下又一场更大的富贵等着你,我却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去接!”刘弘基点点头,说道。
“大富贵,弘基兄是说宇文士及昨天找我的事情吗?”李旭想了想,追问。能让刘弘基说话吞吞吐吐的,只可能是这件事。昨日在酒桌上人多,自己也没机会把事情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刘弘基作为李家世交晚辈,难免心里会存些芥蒂。
“对,宇文世家明显是想拉拢你。他们是大隋第一名门,而唐公现在正值落魄!”刘弘基点头,承认李旭猜得没错。
“唐公对我有知遇之恩,况且,他一直拿我当子侄儿待!”李旭给了刘弘基一个坚定的笑容,坦诚地回答。不用任何人劝,他也不会去投靠宇文世家。至今所见的宇文家的人,没一个给他留下好印象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此外,在内心深处,李旭总感觉和唐公之间有一丝亲情在。虽然宇文士及挑拨说,唐公李渊完全是为了利用自己。可宇文家的人挑明这一点,也未必怀着什么善意。况且自己即便投靠到别人门下,依旧是被利用。同样被人利用,还不留在这里,至少护粮军中还有几个说得来的朋友。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做官的学问,首要在做人。其实宇文家虽然得势,但你去了不过是锦上添花。总比不过跟在唐公麾下同舟共济显得实在。只要把这段艰难时刻熬过去,别人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情!”
“做官的学问,首要在做人!谢弘基兄指点,仲坚记住了!”李旭再次拱手,回答。
二人相对而笑,心中却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话说开了,彼此之间的芥蒂不在。但谁都明白,原来那种兄弟般的感情已经随风而去了。
这一刻,刘弘基不知道自己得到的多些,还是失去的多些。李旭,亦如此。
第四章 国殇(4)
沉默了片刻,二人的目光再次相接,又微笑了起来.刘弘基摇摇头,自嘲般说道:“其实有些话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其对,却仍忍不住拿来劝你。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圣人所言,看来着实不虚!”
“是弘基兄照顾我,怕我吃亏。”李旭笑着回应。
刘弘基摇头,叹了口气。想了想,终是不愿李旭心里生出什么隔阂,低声叮嘱道:“你心地纯良,武艺出众,又虚心好学,将来的前途未必只限于此。只是一些官场常识需要多加注意,若没人告诉你,恐怕将来会在这上面吃亏!”
“请弘基兄指点!”李旭正色以应。与刘弘基突然从朋友变成了利害相连的同僚关系,他也觉得非常惋惜。想做一些事情弥补,一时间却找不到可以弥补的途径。
刘弘基又是摇头苦笑,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沉吟了片刻,低声问道:“你可知道,自魏晋以来,历代朝政都被一些世家大族把持。无根无凭的人想要出头,总是万分艰难的?”
“我知道,很多人背后都有一个家族。就像元通兄出身于淮南王家,老齐出身于河间齐家,子婴……”李旭微笑着说出自己对世家的理解,还没等把话说完,刘弘基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说老王,老齐他们,哈哈,兄弟,哈哈,真有你的!”刘弘基前仰后合,一边捶桌案,一边说道。
经李旭这么一犯傻,军帐里的气氛反而又温馨了些。刘弘基笑够了,先命人进来擦干桌案上溅到的茶水,然后摇着头继续说道:“他们哪里算是什么家族,其实包括我刘家,都不是什么真正的豪门。只不过大伙为了给自己长脸,乔装大户而已!真正的世家子弟,哪里还用像我们这样到军营里来服役!他们生下来就是握着印信的,若是从军,至少从五品将军开始!”
李旭记起徐茂功曾经说过,他家一直希望能挤入豪门。所以,从小就把他当作家族希望来培养。但是那些真正的豪门,却非常看不起徐家,不屑与他来往。如果以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徐茂功这样都不算豪门的话,军营里那些同伴的确是‘乔装大户’了。想到这儿,他笑了笑,认同了刘弘基的说辞。
“在护粮军里混的人呢,家里都比普通百姓门路多些,其中也许还有几个是郡守、县令的子侄,这是事实。但大伙的家族都距离豪门世家差得远了。所谓豪门,是指那些家中有人做过极品大员,门生故旧满朝的。山东有王、崔、卢、李、郑五大姓,关中则以韦、裴、柳、薛、杨、杜六大姓。加上现在的宇文家,江南残存的谢家、王家、陈家等,一共也就二十几个。世人皆以与他们交往为荣,而这些家族又往往互相勾结起来,权倾朝野。历朝历代皇帝都知道世家当政不是社稷之福,可历朝历代皇上都没办法解决。到了本朝,先皇开科举士,无分贵贱都可以通过考试授官,就是为了打破这一传统。可毕竟科举时间短,眼下还是世家当政!”
“而那些推举上来当官的,不是这家的儿子,就是那家的侄儿。他们这些家伙治理地方不在行,祸害起百姓来却一个顶两个。偏偏你还拿他们没办法,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刘弘基摇头,对目前这种情况非常不满。
想改变这种情况,自己就得走到一定位置上。在这个向上走的过程中,一些代价是不得不付出的。
“大隋朝就快被这帮家伙蛀空了,只是皇上还不知道而已。皇帝陛下喜欢听人赞扬,喜欢炫耀他的盖世武功。就像这次伐辽,满朝华衮们谋划了两年多,为打与不打争论不休。却没有一个人睁开眼睛关注一下辽东地形,也没有一个人想一下,万一战败了,回给大隋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弘基兄是说肉食者鄙,对吗?”李旭低声插了一句。
“不是肉食者鄙,而是豪门世家把心思都用在如何为家族谋利上,眼中根本没有百姓和国家,行事也不讲究什么道义。无论谁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们,通常结果都是粉身碎骨!”刘弘基摇头,满脸无奈。
“世家大族都是烂到骨子里的腐肉!”秦子婴负气说出的话又回响在李旭心头。罗艺将军说过,“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血名种!”这句话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细品之下,也未必不含着激愤之意。
“所以,你日后在官场上,尽量别得罪了这些家族的人。遇到后能避开就避开,不能避开则忍让一二。咱们这些寒门子孙想有些成就,总是要多经几番磨难的!”刘弘基想了想,最后总结。
李旭当年最大的志向不过是做一个县里的户槽,哪曾了解过半点儿为官之道。他的授业恩师杨老夫子也只给杨素当过幕僚,从没正式踏足过官场,并且其为人书生意气极重,当然更不会指点弟子在官场逢源的技巧了。刘弘基今日一番说辞,等于在李旭眼前又推开了一扇门,让他看清楚了门内的污浊。虽然门里边的真实情况他暂时无法接触,但心中多少也有了些防范。
这番叮嘱推心置腹,不由得李旭不感动。想了想,他再次向刘弘基拱手,说道:“多谢弘基兄指点,日后我一定小心,尽量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其实呢,唐公所在的垄右李家,也算是一个豪门了!”刘弘基摆摆手,示意李旭不要过分客气。“但唐公目前正走背运,所以咱们也不得不处处小心!”
“唐公走背运?昨日唐公不刚升为少卿吗?”李旭不解地追问。从昨日开始,一直有人告诉他唐公失势。但四品大员还算失势的话,到底什么样子才算幸运呢?
“唐公家世代簪缨,前辈曾经做过上柱国,安州总管。先皇在世的时候,唐公原本是地方大员。他跟当今圣上是姑表至亲,彼此之间关系也很亲密。后来圣上听了别人妄言,把他一下子就贬成了六品小吏。过了两三年,唐公才一点一点又慢慢爬到今天的职位!”刘弘基低声向李旭解释。二人如今都算依附于李家的将领,李氏家族的详细情况,他当然要仔细向李旭说清楚。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第一免得李旭误打误撞,在不经意间损害自家利益。第二,也可以让李旭这个新依附者安下心来,轻易不会被人拉拢。
“谁这么坏,居然给唐公下绊子?”李旭不明白刘弘基的良苦用心,只顾着自己好奇,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也不是谁下绊子了,是有人造了首民谣,说什么‘桃李子,洪水绕杨山。’结果万岁觉得是姓李的危险了大隋社稷,所以想杀了唐公。多亏了朝臣劝解,才贬了数级,放到殿内少监的位置上以观日后作为,后来又贬到怀远镇当司库督尉!”刘弘基苦笑。(注1)“皇上怎么会信这个,天下有那么多姓李的,要是杀干净,岂不是血流成河了!”李旭诧异地说道。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居然敢批评当今圣上。想想昨日点将台上那位数语之间点燃将士斗志的英明帝王,他心中怎么也无法把一个迷信糊涂的家伙和当今皇上联系到一起。
“皇上可能不信,但他怕别人信了,威胁到大隋江山!”刘弘基叹了口气,仿佛在为李家的际遇抱不平。“不过,现在风波总算已经完结,从昨天万岁的话里来看,他已经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我看唐公已经重新获得了陛下的信任!”李旭点头赞同。他心中又想起了宇文士及和秦子婴的话,如果当时自己不自认为李渊的晚辈,也许被授予职位会更高些。但这话他不能跟刘弘基提,说了也不会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对方不再是初见时,那个指着鼻子骂人教导他与朋友相处之道的马贼头,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傻小子。
几乎在一夜之前,所有事情都变了。也许变化早就已经开始,只是自己鲁钝,一直没觉察而已。
讲述完了唐公在官场上的曲折经历,刘弘基看看外边时间还早,又非常认真地指点了李旭平日如何与上级、下级以及同僚的交往之道。他年龄比李旭大了近一倍,虽然自嘲为寒门子弟,在阅历和对人情事故理解方面,毕竟高出李旭不止一点半点。有些忠告让李旭自觉受益匪浅,有些忠告李旭虽然一时无法理解,也当作长者的教诲记在了心里头。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下午未时,亲兵进来询问车骑将军是否传饭,李旭赶紧站起了身,准备告辞。
“不如一起喝酒,我叫老齐弄些佳酿来,咱们几个躲在军营中偷偷地喝!”刘弘基想了想,笑着提议。
“大军马上要渡辽了,还是小心些吧。万一被巡营的抓到了,弹劾一本上去,大伙面子上都不好看!”李旭笑着拒绝了刘弘基的好意。大伙本来就有在军营中偷偷喝酒的习惯,唐公李渊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此刻百万大军都集中在附近,每天有天子近卫巡营监察军纪。在营中偷偷喝酒,如今已经成了一件非常危险的勾当。
第四章 国殇(5)
“也好,待他们都渡河去打仗,咱们这些不用上战场的兄弟们再喝个痛快!”刘弘基点点头,笑道.
“嗯,希望大军早日攻克平壤!”李旭由衷地祝愿道。
虽然他不看好这场战争的结果,但依然期望大隋能顺利将高句丽犁庭扫穴。倒不为了自己能分一些功劳,而是为了当年在苏啜部,苏啜附离的一句话。
“一个不愿意为自己的族人而战的懦夫,会为别人的部落而流血吗?”时间久了,李旭已经忘记了这句话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伤痛。在他心中,却认同了中原是自己的部落这一说法。虽然,这个部落实在太大了些,部落长老们的心也不齐。
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回了自己的营帐旁。刚欲推门,背后突然又传来了几声恼人的“乌鸦”叫:“哈哈,有人开始烦恼了。我今天看见两个小孩挖沙土,挖着挖着却扒出了一具尸体!”
不用猜,李旭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除了宇文家族的人,别人没有追上门来惹讨人嫌的癖好。他回过头去,看了对方一眼,方欲找个说辞走开,又听宇文士及继续臊聒道:“两个小孩拼命把尸体埋起来,互相说什么都没看见。尸体却就在那,每天都在他们心里!”
“驸马督尉大人找在下有事情吗?”李旭皱了皱眉头,不快地问道。刘弘基曾经叮嘱过,告诉他尽量忍让。所以,他心中再烦,也不想直接和宇文家的人闹翻。
“我很早就过来找你,结果看见你去了刘将军的营帐。我就在外边等,等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才终于等到你出来!”宇文士及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依然凑过来,努力挤向李旭的营帐门口。
“我和弘基兄是好朋友,自然彼此之间的话多些!”李旭笑了笑,回答。“军营马上开饭了,我们这些大头兵吃的伙食,估计驸马督尉大人吃不习惯!”
“没有利害冲突时,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宇文士及推开李旭的营帐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宇文家的人最近好像一直在打仲坚的主意!”唐公李渊的府邸,长子建成低声向父亲汇报。李渊是个非常尽职的父亲,家族大小事务通常都会让孩子们参与。这样,一方面大家可以坐在一起感受家庭的温馨,另一方面,也可以培养遇到事情后,几个儿子的实际处理能力。
垄右李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几代人苦心经营才得到这个结果。几个儿子中必须出一个强于父辈的继承者,才能把李家的辉煌永远维持下去。
“仲坚兄不是个轻易被人拉拢的人,况且,他那么鲁钝,也许根本没觉察到皇上刻意降低了对他的赏赐!”没等李渊说话,李婉儿抢先说道。提起李旭的鲁钝,她又想起对方很多好玩的举止。这个同姓少年与自己认识的所有世家子弟都不同,有时候傻傻的,有时候却也十分讨人喜欢。
“我倒怕是刘大哥那出了事情。皇上明着升了父亲的官,实际上把最后这点兵权也变相给夺了。如果刘大哥被人拉拢了……”李世民有些担心地提醒父亲。李旭不过是个校尉,年龄和自己差不多,才华不显,即便被宇文家拉拢,对李家也没太大损失。但刘弘基不同,他武艺高,为人圆滑,并且素能服众。一旦他那里出了麻烦,李家最近几年的努力便丢了一大半。
护粮兵并非只是一群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很多大家族只顾着抓府兵的兵权,没注意到公子哥们的潜在价值。他们虽然背后的家族都算不上庞大,但数量却多达一千二百之巨。有一千二百户正在崛起的中小家族做支持,李家的实力足够提升一大截。
这才是李渊对护粮兵纵容回护的真正原因,别人猜不到,但建成和世民不会不了解父亲的心思。
“如果姓刘的不知道好歹,就一刀杀了他!”李元吉愣愣地插了一句嘴,招来一大堆白眼。他看看父亲的脸色,灰溜溜钻进了母亲的怀抱。
“弘基这个人,很知道进退,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他会背叛咱们李家。”李渊等孩子们都说完了,才慢慢给出自己的答案。他看看两个已经长大儿子,还有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儿,想了想,继续说道:“旭子是个心地纯良的孩子,知恩图报,宇文家费多少心思,估计也没什么用处。他将来的成就未必在弘基之下,眼下跟了咱们家,反而倒把前程耽误了。”
“他一个乡下小子,前程还不都是您给的!”李元吉从母亲怀里探出头来,嚷嚷了一句,然后又飞快地把头缩了回去。
“你们呢,也这么认为?”李渊出乎意料地没呵斥幼子多嘴,笑了笑,对其他几个子女询问。
“咱们李家的确对他不薄,我想仲坚心里也清楚这一点,否则不会当着满朝文武坦然承认和咱家的关系!”李建成想了想,率先回答。他一直试图把对方当作一个来投奔李家的远房亲戚看待,交往多了,心中对李旭也的确产生了一丝亲情。
“他心存感激,所以也竭尽全力回报咱家。”李世民想了想,回答。李旭不会被宇文家所拉拢,这点他一直不怀疑。但李旭算是自己家的嫡系么,对此他同样心里没多少把握。这个人虽然表面上憨憨的,心里却有些死主意,他认定的事情,别人很难说服他回头。
“刘大哥和仲坚兄都很有才华,父亲帮他,他们才有出头的机会。如果父亲不帮他们,他们也可能出头,但肯定要耗费更多时间!”李婉儿看法与哥哥和弟弟稍有些不同,更侧重于对刘、李二人能力的欣赏方面。
“他们二人都不是因人成事者,如果为父不帮他们,他们早晚也要被人注意到!”李渊点点头,幽然说道,“此番征辽,数十个属国跟在大军旁边观战。倘若胜了,倒也能震慑那些蛮夷。若是大军出师不利,恐怕”他叹了口气,摇头:“恐怕将来会天下大乱!”
“乱世来临前,咱们多帮一个人,将来就多一个朋友!”目光从几个似懂非懂的子女脸上扫过,李渊的话中充满忧虑。
和宇文士及交谈是一种折磨,此人的舌头就像毒虫的信子,红鲜鲜地在口中翻卷,每一次吐出来的,都是“致命”的毒液。如果有人再模仿出几声嘶嘶的响动,李旭绝不会怀疑此人是条千年长虫精转世,生来就是为了给他找不愉快的。但是他又无法赶对方走,话说轻了,宇文大人当作耳旁风,说重了,凭着驸马督尉的身份对方可以给护粮军制造出数不尽躲不开的麻烦。
对着面前那张英俊的脸,李旭对自己的人生几乎感到绝望。如果可以在去辽河对岸作战和陪宇文士及聊天之间做一个选择,他现在情愿去河对岸战死。至少那样会死得痛快些,不必忍受眼前这厮无穷无尽的尖酸刻薄。
好在,百余万大军不可能一直停留在辽河西岸。大业八年(612)三月甲午(十五日),大隋皇帝陛下亲自督师,向辽河东岸展开强攻。担任先先锋的是左武卫、左屯卫和左翊卫三路大军计六万余众,清一色府兵精锐,没有一个临时招募来的平民。
工部尚书宇文铠奉命为大军造浮桥,四万多民壮腰里拴着吹涨了气的牲口尿泡,扛着木板、竹竿和短桩在大军之前跳进了冰冷的辽河里。北国春来晚,辽河水正值春汛,又冷又急,半炷香不到时间,已经有百余名参与修桥的工匠被河水卷走。咬着牙在水里坚持的其他人也被河水冻得嘴唇发紫,手脚上的动作越来越没力气。
“取酒来,让工匠们轮流上岸休息,下水之前每人先饮两碗烈酒!”皇帝陛下不想当暴君,至少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百姓活活被冻死。
他的命令很快被传达了下去,片刻之后,新履任的车骑将军刘弘基带着护粮军弟兄,将数千坛军中为庆功而准备的佳酿摆到了辽河岸边。有人在岸边点燃篝火,用瓦瓯将烈酒烤热。冻得面色青黑的工匠们凑过来,饮酒,烤火,再下河。上岸,烤火,饮酒……
浮桥一尺尺艰难地向对岸伸展,快到河中心的时候,对岸的高句丽人坐不住了。他们不是宋襄公,不懂得让敌人登岸后再战的“仁义”美德。数千名身披重甲的战士冲向了岸边,用巨盾竖起了一道木墙。木墙后,数千名身披轻甲的武士推来四十几辆城市攻防用的弩车,用牛马拉开弓弦,将杖余长的弩箭搭上了弩床。
辽河春汛正急,水面上风很大,距离远时,寻常弓箭根本无法给对方制造麻烦。所以,双方主帅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床弩,一场远距离弩战,率先在两岸拉开帷幕。
滔滔水声很快就被弩箭破空带来的呼啸声所掩盖,第一个人倒进了河水里,被Lang头轻轻一卷,泛起一圈红色涟漪后即消失不见。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手中除了木材之外没有任何武器的工匠和民壮们无处闪避,眼睁睁地看着一根又一根粗大的木材飞来,同时穿过几个人的身体。
工匠和民壮们乱作一团,想逃,身边都是湍急的水流,离开了浮桥,不知道会被河水冲到哪里去。想退,退路又被自己的同伴挡住,而浮桥的起端,几百名手持皮鞭和铁棍的监工凶神恶煞地逼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