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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隋乱txt下载     隋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国殇(6)

    “不要乱,不要乱,他们长不了!”工部侍郎何俦带着十几名侍卫冒着丧命的风险在半截浮桥上来回跑动,尽力鼓舞工匠们的勇气.

    “别乱,咱们弩车上来了!”绝望的呼喊声中充满的祈求。

    大隋朝的床弩的确开上来了,虽然动作比对手慢了半拍,质量却远比高句丽人所造的那些乡下玩意精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一声令下,三百多具弩床同时发威,正在河中乱作一团的工匠们只觉得头顶上的光线暗了暗,紧接着,就听到了河对岸凄厉的惨呼声。

    那是数百人同时发出的绝望惨叫。精钢为锋、熟铁为羽的大隋弩箭如撕纸一般,轻轻松松穿透了高句丽士兵竖起的盾墙,切豆腐般切开盾墙后的石甲或铁甲,将盾、甲连同它们的主人一同钉在了地面上。

    “别乱,别乱,继续造桥,继续造桥!后退者,当场格杀”工部尚书宇文铠声嘶力竭地大叫。百万大军都在看着他,如果因工部的动作缓慢而折了兵锋,身后那位心高气傲的皇帝饶不了应该承担责任的人。

    数个逃上了岸的工匠被士兵们用步槊捅死于岸边,血顺着河水散开,和被弩箭射死者的血融在一起染红了半边河面。前进亦是死,后退亦是死,无可选择的工匠们只能低头,一边用绳索绑住搭浮桥用的竹竿、木桩,一边祈祷菩萨保佑,别让下一根弩箭落在自己周围。

    那东西威力巨大,毕竟每次只有几十根。绝望中人低着头,在荒谬的现实中给自己创造一个不发疯的希望。

    高句丽的弩车数量少,玩不起两军对射。他们的目标是河中搭箭浮桥的工匠。几十名工匠如浮木上的蚂蚁般被弩箭剥下去,几十名工匠在羽箭和长槊的威慑下,蚂蚁般填补阵亡同伴的位置。

    战场上,生命本来就如蝼蚁。

    长弩当空,风声萧瑟,血如莲花般绽开,生命如残荷般凋落。

    百余万征辽大军蚁聚在辽河西岸,眼睁睁看着辽水慢慢变红。他们帮不上忙,无主将命令,他们即使能帮忙,亦不能动。

    “拉!”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高举宝刀,威风凛凛。

    “拉——!”几十名亲兵齐声高喊。号角声中,十名士兵同时扯动牲口的缰绳,十匹蠢笨的挽马缓缓向前迈动脚步。弩臂吱吱嘎嘎抗议着,慢慢被拉成半弧,三名壮汉子抬起一根巨弩,狠狠卡在弩槽上。

    几百名,上千名弩兵重复同样的动作,三百多根包铁巨弩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放!”宇文述重重地挥落宝刀。

    “呜!”三百多支死亡之矛带着风声飞上了半空,掠过河面,向高句丽武士扎将下去。

    第一排高句丽士兵举起的盾樯被砸碎,死尸上竖起了第二排盾樯。顷刻间,第二排盾樯又坍塌下去,几根迟发的巨弩穿越死尸之间的豁口,飞向了高句丽人正在张开的弩车。

    “举盾,保护弩车,举盾,保护弩车!”督战的高句丽武将喊得声嘶力竭。大部分站在弩车两侧的轻装步兵都逃散了,只有少数勇悍者不顾生死地举起小圆木盾牌,在自家的弩车前摆出半圆型阵列。掠空飞而来的弩箭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噗”地一声,盾牌四散,人倒飞,被保护的弩车上空,无端下起了一场血雨。

    高句丽弩车发射的频率瞬间被打乱,大隋工匠和民壮用生命搭建的浮桥一点点向前延伸。高句丽人整顿残存弩车,继续攻击浮桥;大隋巨弩再次砸烂高句丽人的盾墙,砸烂盾墙后的弩车……

    几队高句丽弩兵实在无法忍受光挨打不还手的窘境,偷偷调整了目标,把弩箭射过河岸来。大隋左翊卫弩兵立刻出现了伤亡,但平素严格的训练让他们很快在敌人的打击中调整好防线,把复仇的弩箭瞄准对岸的敌人射去。

    无论弩车的数量还是质量哪一方面,隋军都占据着绝对优势。更多的高句丽弩车被当场击毁,彻底失去了发射能力。部分弩车还在苦撑,但对大隋将士已经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后撤,射桥,后撤,射桥!”带队的高句丽渠帅注意到情况对己方十分不利,大声命令道。

    已经支撑到忍耐极限的高句丽士兵踉踉跄跄,缓缓倒行。残余的十几辆弩车远离了大隋弩兵射程,在河东岸二百步外重新整队。半刻钟后,弩箭又斜斜地飞了过来,在浮桥两侧溅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柱。

    “把弩车推到浮桥上去,将高句丽人逼远!”宇文述大声喝令。左翊卫将士肩扛手推,将重型攻城器械推上还没有完工的浮桥。忠勇的士兵抗起弩杆,迎着头顶上的呼啸声,走向攻击第一线。

    小半个时辰后,高句丽人再度后撤。大隋浮桥再度向前延伸了二十几步。双方站稳脚跟,又开始了新一轮单调的对射。各自付出百余条生命后,再度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

    浮桥一寸寸,以生命为代价前伸,距离河对岸已经不足一百步了。大队的高句丽弓箭手不顾一切冲了上来,对河道中的施工者进行攒射。大隋左翊卫则将攻城用的革车推上了浮桥,居高临下给以桥对岸的敌人弓箭手致命打击。

    河水越来越红,越来越稠,稠得几乎凝滞。施工者悲凉地喊着号子,将竹竿,木头一根根向桥端捆扎。他们不晓得皇帝陛下为什么要打辽东,也心中也没有马上取功名的豪情壮志。他们只想在下一根羽箭飞来之前,桥梁能够完工。那样,他们就可能活着撤离战场,如蝼蚁般卑微而轻贱地继续活下去。

    而此刻,前方是弩箭,后方是长矛。

    申时一刻,第一根大隋木板搭上了对岸的高句丽河床。

第四章 国殇(7)

    看着用生命搭设的浮桥在自己眼前落成,百万将士欢声雷动.

    李旭所在的护粮军人数虽然少,却喊得比任何一路兵马都激动。能混入护粮军的,家中多少都有些门路,因而,这支队伍中士兵识字的比例远高于其他诸军。读书人的骨子里向来都有一种不切实际的Lang漫,他们曾经无数次在古诗文中看到为铁和血写下的颂歌,今天,他们亲眼目睹到真正的战争,虽然仅仅是个开头,却彻底颠覆了从书中得来的印象。

    眼前这种场景,不能仅仅用悲壮来形容。用惨烈二字来概括,又显得过于单薄。在两军将士的呐喊声里,那红色的血水、蝼蚁般消失在眼前的生命,让人心中充满了敬畏,对上天诸神的敬畏,对命运与杀戮的敬畏。

    一上午时间,护粮军中的公子哥们不知疲劳地在岸边摇旗呐喊。他们能看见同伴一张张被吓得失去血色的脸,也能听见自己和他人的牙齿一直在不争气的碰撞,甚至能感觉到旁边人的大腿和身体在不停地颤抖。虽然附近呼啸的铁弩破空声让他们几度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在这一刻,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却没有想到逃命。的确,他们都是之中大多数人托关系混入护粮军中,就是为了避免走上战场。但在浮桥落成的那一瞬间,如果有人下一声命令,他们会拔出兵器,毫不犹豫地冲向对岸。

    左武卫、左翊卫和左屯卫三支先锋同时启动,逆着撤下浮桥的人流,冲上了辽河东岸。过了岸的府兵们在低级将校的组织下,快速整队。重甲兵、刀盾手靠前,长枪兵、轻甲兵居中,弓箭手坠后,一个个小的方阵快速在河对岸成型。

    高句丽人如愤怒的蝗虫般涌了过来,铺天盖地。他们试图抢占河滩,将刚刚上岸的隋军压进冷水里去。府兵们建立起来的方阵则如磐石般巍然不懂,不但将高句丽人的攻击一次次撞得粉碎,还不断将阵地向桥头两侧延伸,为后续过河的弟兄们腾出足够的空间落脚。过午的阳光正烈,照得河面鲜红犹如火焰,无数府兵将士则穿过燃烧的河流,用自己的血或敌人的血,为照亮的天空的红色再加上浓重的一笔。

    “钱将军,看那,钱将军过去了!”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在李旭耳边响起。他侧过头,看见是唐公家的二郎世民在大喊大叫。在李旭跟随左武卫武贲郎将钱士雄炼武时,李世民曾经在旁边偷招,因此,他非常熟悉钱士雄爱惜如羽毛般的那身银甲。

    李旭只是匆匆扫了李世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了河对岸。过桥的士兵太多,他的视线总是被耸动的人头所遮挡。但战场上所有的场景几乎相同,目光在某一处被阻挡后,转到下一处看到的是同样的壮烈景象。

    这是与草原部落之间厮杀不可同日而语的宏大余惨烈。与其相比,李旭两年来参加的所有战斗,包括在徐大眼调度下击破索头奚部老巢的那一次,激烈程度都不及眼前战斗的十分之一。至于在回中原途中所参与的马贼与突厥狼骑的血战,与河对岸的战斗相比更简直是小孩子玩泥巴,根本不值得一提。

    李旭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也感受到自己几乎跳出嗓子的心脏。他感到浑身上下被风吹的僵硬,流淌在血管里的血却如同被点燃了般灼烧得他全身发痛。除了哑着嗓子呐喊助威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过河的壮士们做些什么。但很快,呐喊助威也变成了奢侈,他的嗓子突然间哑了下去,发出的声音犹如破锣。

    钱世雄将军的身影又出现在他视线内,战马已经被敌人用乱矛戳死,马上将军变成了步下武士,却丝毫没影响他的行动。只见他长槊一挥,周围仿佛就多了一块空隙,然后再一扫,空隙瞬间增大,身后的大隋府兵快速把将军冲出来的空隙补满,将高句丽人向远处挤去。

    李旭看不清楚多少人倒在钱士雄的长槊下,只看到对方那身银甲慢慢变成了粉红色。然后,他看见长槊断裂,被钱士雄顺手抛入敌军阵中,刺员高丽武将落马。接着,他看见钱士雄手提一把横刀,如入无人之境。

    高句丽人顶不住了,李旭非常高兴地想。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自己当作了过河士兵中的一员,分外渴望夺取战斗的胜利。然而,在目光偏移的刹那,他突然感觉到了万分的恐惧。

    “啊!”很多在河西岸列队待发的大隋将士都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河畔一片死寂。在寂静如死的河面上,数艘吃水极深,冒着浓烟的火船顺着洪流冲了下来。

    “砰!”撞击声如重锤般砸在所有人的心头,连鼓手敲出的节律都为之停滞了一下。紧接着,最上游那座刚刚搭起没多久的浮桥被火船撞散,正在过河的士兵们如下饺子般噼里啪啦落入了红色的河流中。

    被前面几艘船挡住去路,第二梯队的火船速度减慢,却如猎猎燃烧着,如即将倒塌的广厦般向第二道浮桥压去。无法避免的灾难面前,没有人还能保持镇静。第二座浮桥上的府兵们互相推搡着,惨呼着,试图避免死亡的命运,但火船依旧顺着水流,徐徐地向他们撞过来。

    前方的士兵努力向后退,后方的士兵却来不及为他们让开足够的空间,无数人在火船撞到浮桥之前已经落水,无数人被自己的袍泽踩在脚下,还有无数人眼睁睁地看着烈火冲向自己。

    这一切,不过是数息之间发生的事,岸上的人却感觉如几万年光阴流过一样漫长。火船烧毁了第二道浮桥,自身也倾覆了大半。却依然有五、六艘被水流带着,无可避免地冲向第三道浮桥。

    辽河东岸,已经呈献败势的高句丽人突然来了勇气,呐喊着向府兵们发动了反击。远方的树林里,土丘后,数以万计的高句丽伏兵冒出头,提着弯刀、长矛、弓箭、铁叉,一群乌鸦般将已经过了河的府兵们吞没。

    借助第三座浮桥渡河的是左武卫将士,第一波冲过辽水,踏上高句丽控制土地的也是他们。眼看着其他两座浮桥上发生的惨剧,正在渡河的将士们慌了神。互相推搡着试图退回西岸,整个队伍却无法移动分毫。

    死亡的火焰一步步沿着血红的河水迫近,岸上的百万将士中已经有大半人闭上了双眼。今天的失败已经不可避免,虽然在数息之前,大伙还曾嗅到胜利的滋味。但对方的守将老谋深算,诱敌、烧桥、反攻,所有动作无一被掐拿的恰到好处。在火船出现的刹那间,已经过河的那数千将士和第三座浮桥上的数百名左武卫士兵的命运已经写好,纵使孙吴重生,也无法改变这种凄惨的结局。

    有人已经在失声痛哭,为河对岸血战与河水中挣扎的袍泽哀恸。有人则瞪大了悲伤的双眼,目送第三座浮桥上的弟兄们走完其生命的最后一程。突然,他们看到第三座浮桥上,麦铁杖老将军正在振臂高呼。哭声中,没人听见他喊什么,却发现浮桥上的人群突然一静,紧接着,桥前方的士兵们高举着兵器,呐喊着向对岸,向死亡冲去。

    “弟兄们,一样是死,战死到对岸上去!”第三座浮桥上,乱成一团的左武卫将士听见他们的老将军如是喊。接着,就看见老将军跳下战马,拎着他赖以成名的那根铁杖,从浮桥上一跃而下。

    岸边高高溅起一团水花,将老人的身影吞没。水花散尽,高大的身躯又呈献在众人面前。冰冷的河水一直没到麦铁杖腰际,无数人在河西呼喊着老将军的名字,他却没有回头,挥舞着铁杖,召唤着在桥上彷徨和于水中挣扎的士卒,召唤他们一同去东岸赴死。

    桥即将被撞断,水深不可回头,等死,死于国事可乎?将士们呐喊着,一个接一个跳下浮桥,跟在麦铁杖身后,冲上对岸。河岸边,正在试图回头向桥上挤的溃兵们愣了一下,紧跟着,大伙一同聚拢在麦铁杖身后,呐喊着冲向被敌人围在中央,孤立无援的袍泽。

第四章 国殇(8)

    麦铁杖不知道桥什么时候被船撞断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士兵跟着他冲向了敌群.从跳下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回头。把一生功业和无数秘密,统统抛在了脑后。

    一个高句丽渠帅带着小队骑兵冲了过来,试图将这股最后的府兵冲散。麦铁杖迎上去,手起杖落,高句丽渠帅连同他的战马一同散了架。剩下的高句丽人试图为主将报仇,被府兵们七手八脚剁下了坐骑。

    有人拉来一匹劣马,麦铁杖跳了上去,挥杖继续前冲。鹰扬郎将孟金叉带着小队府兵紧紧跟在老将军马后,像十几年来一样,亲自为主帅挡箭拔刀。又一队高句丽人冲了上来,为首的将军试图利用战马的速度将麦铁杖刺下坐骑,长槊刺来,却被麦铁杖侧身抓在了手中。接着,一根铁杖横扫,将高句丽人扫落尘埃。

    血如雾一样在战马周围散开,染红了老将军的白发。已经多长时间没这样痛快的厮杀过了,麦铁杖记不清楚。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十六岁、或者十七岁,就被逼当了山贼,跟在大当家身后打家劫舍。

    大当家是个好人,每次抢来的东西他总是跟大伙平分,偶尔他还会将一部分战利品馈赠给山寨附近的穷困百姓。但百姓们依然不喜欢他,当官府来剿时,平素受过馈赠的百姓们领着官军从小路抄上了山寨。

    大当家战死,麦铁杖记得自己被俘虏,然后被广州刺史欧阳頠作为奴隶献给了当时的皇帝。在那一刻,麦铁杖终于意识到,做贼不如做官。做官偶发善举,百姓就会感恩戴德。作贼日行一善,依然会被人厌弃。

    又一伙高句丽士兵围上来,被麦铁杖击散。铁杖上,已经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一身征袍亦是血迹斑斑。麦铁杖哈哈大笑,以杖为枪,不停向前突刺。每刺,必让敌军一人倒地。他所带的百余人小队已经接近被敌人团团围住的钱士雄,银甲早已变成鲜红色的钱士雄看见主帅向自己靠近,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大陈皇帝陛下喜欢麦铁杖勇武,让他做执伞侍卫。麦铁杖记得自己不喜欢皇家侍卫这份差事,每天离开皇宫,即跑到百里之外劫富济贫。后来,这事情被人拆穿了,皇帝陛下却没杀自己,只是让自己回家了事。

    又一群高句丽人围了过来,麦铁杖觉得有些累了。年纪大了,往往力不从心。记得年轻的时候,自己从来没有在敌人面前感觉到疲劳。即便是在杨素麾下,对着几十万大军,心情也一样沉静。

    当年,南下的大隋兵马也如眼前高句丽人一样多。满朝文武纷纷投降,已经是平民的麦铁杖却投了军,投了隋军,他想亲手砍下杨素的头,报答大陈皇帝陛下的恩遇。但没等他能熬到可以接近杨素的职位,皇帝陛下已经被俘,然后大陈举国投降。

    “南陈已经亡了,你以后跟着我干吧!”麦铁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阴谋被降将拆穿后,晋王殿下,也就是现在的大隋皇帝陛下所说过的每一个字。他没有在乎自己图谋不轨,也没有追问刺杀行动还有谁在幕后主使,只用一句话,抹去了自己心中关于南陈的一切回忆。

    眼下的敌军突然稀少,麦铁杖看到自己已经和钱士雄的队伍汇拢。他侧头看看部将孟金叉,发现这员虎将前胸的铁甲上面插了至少五枝羽箭,手中的长刀却依然闪亮如故。

    “桥断了!”麦铁杖再次开口。

    “大帅说去哪儿?”钱士雄砍翻一名冲上来的高句丽小校,笑着询问,仿佛在问出门踏青的目的地一样随意。

    麦铁杖用兵器向前指了指,尚且能站立的府兵们抬起头,看见远处土丘上,高句丽主帅高高竖起的将旗。

    “左武卫!”鹰扬朗将孟金叉大喝,带着一小队士兵向敌军主阵冲去。

    “左武卫!”钱士雄不甘屈居人后,带着另一队士兵与孟金叉并肩突入。

    “左武卫,跟老夫上啊!”麦铁杖阴阳怪调的岭南腔高高响起,所有能站起来的残兵跟着主帅,直插高句丽腹心。

    辽河两岸,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能预料到,一支不足五百人的残兵不祈求投降活命,居然向四万大军发动了决死冲击。一时间,高句丽战旗纷纷歪倒,而辽河对岸,没有浮桥可渡的大隋将士们同时拔刀,向对岸的袍泽们致以最高敬意。

    没有人在乎这种举动是否有簪越之嫌,连皇帝陛下自己也不在乎。自从看见麦铁杖老将军跳上对岸后,大隋皇帝陛下杨广的手就没停止过。他发了疯般挥舞着鼓锤,将牛皮战鼓敲得震天般响。随军鼓手同时记起了自己的职责,跟着皇帝陛下奏出的节律为勇士们奏响出征的凯歌。

    如雷鼓声中,麦铁杖、钱士雄、孟金叉还有无数没有人知晓其名字的府兵冲进了高句丽大军中。

    百万人的注目下,老将军麦铁杖箭步横行,须发飘扬。

    数息后,鼓声戛然而止。杨广放下鼓锤,泪如雨落。

    第一天的战斗随着鼓声终止而落下了帷幕。左武卫大将军麦铁杖、武贲郎将钱士雄和鹰扬朗将孟金叉等十一名五品以上将军阵亡于辽河东岸。左武、左屯、左翊三卫士卒在浮桥被撞毁时已经和正在过河者计六千余人陷于敌阵,无一生还。

    亲眼目睹麦铁杖老将军以身殉国,大隋皇帝陛下又痛又怒。收兵回营后,检讨首战失利之责,命侍卫将负责督造浮桥的工部尚书宇文铠推出营门斩首示众。文武百官纷纷替宇文铠求情,帝怒少解,传令将宇文铠削职为民,以工部侍郎何稠暂时接替他的职务。

    是夜,有人在军营为出塞之曲,闻者无不泣下。

    “皇上才不会真的杀宇文铠的头呢,作个样子安抚将士们的心而已。谁不知道宇文铠和宇文述是一家人,平素宫里的稀奇玩意都是他们兄弟给弄来的!”吃晚饭的时候,李婉儿坐在李旭身边偷偷地嘀咕。

    皇帝陛下不准许女眷到河边观战,李婉儿却不肯听令,偷了一套小兵的衣服混在了护粮军中。麦铁杖等人向高句丽军阵发起决死冲击时,小姑娘哭了个一塌糊涂。亏得当时百万大军无不落泪,才没让人发觉其是女扮男装的真相。

    “高句丽人太阴险,居然想得到顺流放火船这种卑鄙手段。再结实的浮桥也不经撞。白天的事情,的确不是宇文铠的责任!”李旭望着眼前的篝火,瓮声瓮气地回答。他的鼻子有点堵,说话时尾音很重。这是因为下午时流泪流多了的缘故,虽然与麦铁杖等人相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但对方那种发自内心的关怀让他十分感动。特别是武贲郎将钱士雄,对李旭来说,此人可谓亦师亦友。没想到在渡辽的第一仗中,自己就永远地失去了这位朋友。

    “未必是高丽人阴险,这么长一段河,兵部那些家伙就不知道派些人到上游警戒吗?”李世民愤愤地向火堆中扔了块木柴,低声咒骂。

    大伙看了看他,谁都没有搭茬。兵部只是摆设,攻辽方案几乎是皇帝陛下一手包揽的。若真正追究葬送了麦铁杖等人的责任,皇帝陛下首先要向阵亡者的英魂谢罪。这些道理大伙心中都清楚,但谁也没胆子随便乱讲。为了征辽的事,皇帝陛下已经先后降罪了右尚方署监事耿询,给事中许善心和钦天监术士庾质,如今,连兵部尚书段文振都“因病”不说话了,别人哪里还有乱“嚼舌头”的资格?

    “如果是我带兵,就趁着今夜高句丽人庆功的当口,偷偷用木筏子渡过河去!”李世民见没人理睬自己,站起身来,转头走去了别处。他不喜欢护粮军中现在的氛围,自从下午收兵回营后,大伙一个个都脑袋,除了落泪外,就没有人想想如何给麦老将军复仇。

    “一群窝囊废,如果我是……”小家伙手按住腰间横刀,披肩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第四章 国殇(9)

    火堆前,众人的脸色都很黯然.他们这伙人中,除了李旭之外,根本没人真正见过血。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规模的战斗,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虽然众人在隔河观战时心里被震撼、悲伤、愤怒的情绪充满,恨不得亲自冲到对岸去,替麦铁杖老将军执盾擎旗。待收兵回营后,理智和软弱又统统回到大伙的身体中来。

    也许见到了死亡,才更珍惜生命的可贵。此刻,众人不仅仅为袍泽的牺牲而悲伤,他们心中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巨弩没有理智,不会因为谁家有钱,就避开谁的胸口。河水也不讲情面,不会因为谁读得书多,就把他冲上岸。

    虽然眼下护粮兵不用提刀上阵冲杀,但谁也不敢保证,哪天面对数万敌军的人不是自己。

    李旭虽然经历过战阵,心中的感觉却并不比大伙好多少。麦铁杖和钱士雄两人的武艺有多高,他比篝火旁任何人都清楚。以二人如此高的武艺还要陷于军阵当中,自己这点微末本事就更不值得一提。行军打仗不是校场比武,个人武艺在这里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主帅的指挥失误,战前的准备不足,任何一项细节都比武艺对战局胜负的影响大。

    “也许我当时该跟徐兄多学一点兵法!”对着火堆,少年人默默地想。跳动的火焰将他的面孔照得一亮一暗,在稚气之外,平添了几分神秘与成熟。

    这顿晚饭吃得极其乏味,甚至连大隋皇帝为了鼓舞士气而下令增加的牛肉和烈酒都没能调动起众人的情绪。吃过了饭,很多将士早早地就回帐篷休息了。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自己是个孬种,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软弱和恐慌被人看出来。只有躲在被子下,他们才能彻底地把无形的创伤治好。也许等到这些看不见的伤疤全部都麻木后,他们才能真正被称为男人。

    “仲坚大哥――”李婉儿目送着齐破凝、王元通等人一个个站起身来离去,转过头来,对着李旭幽幽地喊。

    “嗯,什么事?”李旭将目光从火焰上收回,低声询问。

    “你,你怕不怕?”李婉儿咬了咬嘴唇,眉头微蹙,眼睛被火光照得通亮。

    “怕什么?”李旭戒备地反问。他猜不出李婉儿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在女人面前,男人本能地会装得勇敢些。

    “我,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满山遍野的高句丽人!”李婉儿低下头,手中木棍不停地于灰烬中掀挑,仿佛能从其中翻出什么防身用的神仙法宝。

    唐公家境特殊,小姑娘在怀远镇没什么可以说话的同伴。哥哥和父亲每日忙得要死,弟弟天生是个无所畏惧的人,或者他是故意表现得无所畏惧,反正都一样。因此,有些话她只能自言自语,但死亡这个命题太大,自言自语显然无法让她内心深处得到安宁。

    “没事,不怕。如果你累了,我马上带几个人送你和世民回唐公的临时府邸。”李旭的心思永远比不上手脚快,也许是故意,也许是真的不理解女孩子现在最需要什么,他的回答远远出乎李婉儿的期待。

    “我忘了,你是杀过人的。”李婉儿侧过头来,对李旭笑了笑,脸上露出一双好看的小酒窝。她的肤色不似苏啜部的女人们那么白皙,但很温润,被篝火从侧面照亮,鼻尖和手指有些部分几乎是透明的,就像一块刚刚雕琢过的大块红玛瑙。

    “我没主动杀过人,那是为了自保。”李旭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恼怒,声音不觉稍稍提高了些。话说出了口,他立刻警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扭转头,迅速向周围看了看。还好,附近篝火旁的同伴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刘弘基和李世民两个坐在五十步之外,正在比比划划地争论着什么,没人注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事。

    李婉儿把头低了下去,信手继续拨弄灰烬。几颗没烧全的木炭渣被她挑了起来,重新扔入了火堆。篝火跳了跳,迸射出数百颗星星,霹雳吧啦炸响着,在半空中飘远。

    “我不是故意的!”李旭觉得有些内疚,低声道歉。他知道自己也害怕,一闭上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条血河和黑压压的弩箭,仿佛自己就是造桥工匠的一员,根本没地方躲藏,也不能回头。但这些话不能说,跟谁也不能说。他现在是校尉了,要保持军人威仪。况且对方还是个女人,恩公兼顶头上司的女儿。

    “没事!”李婉儿大度地给了李旭一个笑容,继续说道:“我不是说你杀人,我只想听听你在霫部打胜仗的故事。世民还没玩够,我不想太早回府!”

    这个理由很合适,至少李旭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低头想了想,他又开始讲徐大眼在苏啜部如何练兵,如何帮助苏啜部击溃索头奚人进攻的故事。那个故事很精彩,可以让人暂时忘记下午看到的惨烈景象。更重要的是故事已经被人询问过很多次,李旭现在可以在说故事的同时轻松地抹掉自己不想提及的一切记忆。

    “你说,咱们大隋此时的境遇,像苏啜部还是像索头奚人!”瞬间的软弱过后,坚强起来的少女婉儿又关心起了国家大事。

    “不好说,苏啜部和索头奚部都太小,只能打一次败仗。一次输了,就全输了。大隋和高丽都是大国,可以输赢很多次!”李旭想了想,回答。

    这是他今晚想了很久才得出的结论,但这个结论明显无法让李婉儿感到安慰。又过了片刻,婉儿放下木棍,拍了拍手上的灰烬,站起来问道:“那你将来会主动请缨吗?去河对面建功立业?”

    “我,我不知道!”李旭愣了一下,不明白对方为什么有此一问。他现在的确很迷茫,原来跟徐大眼在一起时,不需要他想,徐大眼每次都能安排好二人下一步该干什么。后来遇到刘弘基,也不需要他为将来的事情操心,刘大哥会默默替他打算,条理清楚指明他需要走的路。而现在,徐大眼失散了,刘大哥高升了,习惯了被人安排的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很多选择,每一条路都充满诱惑,但每一条路似乎都不那么好走。

    “你可真够笨的!”李婉儿突然生起了气来,抬脚将身边的木棍踢飞了出去。

    “二姐,你是找我吗?”李世民被这边的声响惊动,回过头来大声喊。

    “走了,回家!”李婉儿怒气冲冲地呵斥了一句。吓得李世民赶紧跑上前,慌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二姐,谁惹你了?”

    “累了,咱们回家吧,别让娘担心!”婉儿突然又笑了起来,摸着弟弟的头说道。弟弟越来越高了,已经慢慢超过了自己,眼看就要长成一个魁梧的男人。娘说过,男人生下来就要建功立业,否则,就没法被人瞧得起。并且,越是出身寒微的人,越是把功业看得比性命还重。

    “谁爱死谁去死,关我什么事情!”踏上马镫前,李婉儿小声嘀咕道。

    “姐,你在说什么啊?”李世民又被吓了一跳,惊诧地问。

    “我说,你以后多读书,少舞刀弄棒!”李婉儿大声呵斥了一句,回头看看远远跟过来的李旭和刘弘基,用力抽了战马一鞭子。

    吃了痛的战马向前跃出丈余,撒开四蹄,远远地遁入了夜色中。

第四章 国殇(10)

    李旭不知道婉儿为什么突然生气,看在唐公的面子上,这件事情他不打算太计较.弘基兄曾经跟他说过,富贵人家子弟多有些怪僻,像唐公四个嫡枝子女这样性情的,已经是其中最随和不过的一类了。

    他这厢胡思乱想着,旁边刘弘基心里却是诧异莫名。自来辽东后,刘弘基带着李旭与婉儿、世民两姐弟厮混惯了,一直把三人视作自己的弟弟。到了现在,才猛然意识到李婉儿是个女孩子,并且在去年已经及笄,若是任她再这么自由往来军营和李旭没日没夜地疯闹,恐怕难免有一天会生出些事端来。(注2)与唐公家虽然关系亲,刘弘基毕竟还是一个外人,知道有些话自己无缘置喙。却又不忍心让李旭犯错毁了前程,想来想去,终于在回营的路上装做很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婉儿这个脾气,将来嫁了人,恐怕有她相公好受!”

    “还好了,平素都很和气的,今天可能看流血看多了,心里有些烦闷!况且能娶她的人,肯定会有所包容,不至于什么事情都和女人斤斤计较!”李旭笑了笑,善意地替李婉儿辩解。仔细想想当时情形,他猛然发现婉儿生气时的样子很好看,有种平素她身上不多见了女儿味道。

    “也是,让柴公子自求多福吧。婉儿过门估计也就是今明两年的事情!”刘弘基笑着摇头,仿佛看到了婉儿未来的丈夫如何在妻子面前吃瘪。

    “柴公子,不知道是那家贵胄子弟?”李旭愣了愣,好奇地追问,“婉儿定亲了么,那怎么还终日在外边玩呢?”

    “呃,你还不知道啊,此人姓柴名绍。钜鹿郡公柴慎之子,当今太子殿下的千牛备身,这次万岁东征,留太子监国,所以柴公子才没跟着大军到辽东来。他和婉儿两个是自幼定了亲的,当今皇帝曾亲自见证两家交换礼品!”刘弘基的话平平淡淡,仿佛在说着一件很普通的闲事。

    “噢,那也倒是门当户对!”李旭笑着评价,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

    看到李旭无动于衷的样子,刘弘基暗暗骂自己多事。想那李婉儿向来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性格,虽然女孩子家懂事情早,但她跟李旭年龄相近,玩在一起估计也是兄弟之情多一些,儿女之情未必真有。至于自己这位好兄弟,从他在苏啜部的经历来看,恐怕对男女之事木讷得很。他现在心里估计连婉儿的性别都没怎么在乎过,更甭提有什么非分之想了。况且二人又是同姓,早已有了同族兄妹的名分在,好人家的孩子,应该懂得同姓之间不可结婚的风俗……

    想到这些,刘弘基看向李旭的目光不觉有些歉然。正寻思着如何换一个其他话题的时候,却发现后者的直直地望向了远方。他愣了一下,顺着李旭的目光看去,只见几点火光在东方缓缓向军营位置靠拢,在漆黑的夜里,看上去分外诡异。

    “跟我过去看看,你跟在我身后五十步,如有异状,立刻策马回营报警!”刘弘基抽刀在手,低声向李旭吩咐道。

    李旭点点头,悄悄放缓战马的脚步。在与刘弘基错开五十步左右距离后,他慢慢地拔出了角弓。‘刘大哥还在试图保护我’,李旭非常感激对方的情谊。虽然今天刘大哥故作无意提起的话,让人听了心里阵阵发凉。

    “我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可我也根本没曾打算高攀!”黑暗中,李旭面部表情瞬息万变。刘弘基没有想到,再笨的孩子吃亏多了,也会慢慢学会掩饰自己。更不会想到,他不是第一个跟李旭提起这些无聊话题的人,早在数日前,宇文士及已经讥笑过李旭试图入赘豪门、攀附高枝。

    “你不用解释,与她交往了,就会被人以为攀附!大伙只管相信自己的判断,干什么要听你的解释。况且,谁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话!”黑夜里,宇文士及的话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苦闷、桀骜、凄凉,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交织着涌入李旭的心头。他感到鼻孔酸酸的,眼角处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但他尽力不让泪水滚下来,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情。他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不让事态像别人想象那样发展。

    一时间,他有些自怜自艾起来,好生后悔当日没答应麦铁杖入他的左武卫。如果当日答应了老将军,今天在河对岸力战群寇的将领中一个就是自己,虽然想想结果有些令人害怕,但却省得受眼前这些无聊地折辱。

    不远处,刘弘基的战马已经和来人接近,对方手中的灯笼,已经照亮了他们自己的服饰和马车。是一伙高句丽人,李旭的呼吸瞬间一紧,曲肘拉弦,将羽箭稳稳地搭在了弓臂上。刹那间,所有的不快都被他遗忘。

    “我们是使者,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大隋是天国上朝,礼仪之邦!”来人本能地感觉到了黑暗中的危险,冲着刘弘基背后的夜幕用流利的汉语喊道。紧接着,李旭看见自己的附近闪出了无数灯光,一支埋伏已久的大隋兵马快速向高句丽使节围拢。

    高句丽使者为议和而来,他们的马车上装的是钱士雄将军的遗体。被巡夜将士搜拣过身,引入军营后,使者呈上了一份表章给了大隋皇帝。表章上,高丽守将乙支文慧希望大隋皇帝陛下能体谅“小国惧亡,敢同困兽”的惶恐心情,原谅他们今天不得不迎战的鲁莽行为。

    钱士雄的遗体被高句丽人精心收拾过,所有血迹都已经擦拭干净。高句丽人说他们尊重勇士,所以没有扣留钱将军的铠甲和兵器。至于麦铁杖老将军和其他九位白天阵亡的大隋将领,高句丽人也已经把他们的遗体收敛好。乙支文慧体谅大隋将士的心情,所以愿意收取一千两黄金的运输费用把这些尸体交给大隋安葬。

    隋帝杨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使者的赎买武将遗体要求,并且与高句丽人约定,明日休战一天,两军于河上驾驶木筏交接尸体。至于高句丽人的退军请求,杨广只回答了一句,“一日后,我会命人继续架桥。是战是降,诸位自己想好!”

    高句丽使者还欲狡辩,当值文武同时拔剑出鞘。使者胆寒,只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待敌军使者被押送着出了营,诸将纷纷向皇帝请战,要求拒绝支付赎买麦铁杖等人遗体的黄金,今夜直接泅渡过去,将辽东城夷为平地。杨广却道:“此番东征,诸多番邦可汗追随朕鞍前马后。若是失信于人,将来岂能令他们信服!高句丽乃蛮夷小国,料也玩不出太多花样。且将黄金给了他,早晚朕会连本带利收回来。”

    诸将无奈,只好从命。第二日,高丽人果然用木棺运来其余十具尸体。宇文述代表大隋陛下致河边以黄金将麦铁杖等人的遗体赎回。想起自己平日与麦铁杖的交情,宇文将军一路哭着返回了军营。

    正午,杨广于大军面前,亲自持白帛为麦铁杖洗面。下诏褒奖麦铁杖曰:“志气骁果,夙著勋庸,陪麾问罪,先登陷阵,节高义烈,身殒功存。兴言至诚,追怀伤悼,宜赉殊荣。用彰饰德。”当众追赠其为光禄大夫、宿国公,谥武烈。(注3)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左屯卫大将军辛世雄、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百余将领皆着白衣,步行送麦铁杖灵柩于郊外。左武卫残兵以刀刺臂,洒血为老将军饯行。三军见此,无不激愤。

    第三日,大隋皇帝陛下尽调军中弩车列于河岸。然后遣工部侍郎何稠再起浮桥两座。浮桥刚刚建了一半,高句丽人又调弩车来骚扰,被宇文述指挥弩兵一阵攒射给砸了回去。

    过午,浮桥渐渐逼近对岸,高句丽人在岸边百步外筑土垒,以弓箭手埋伏于土垒之后射杀筑桥工匠,大隋府兵以木筏载巨盾护桥。双方以羽箭强弩互相射击,往来厮杀了一整日,日落时分,各自罢兵。

    是夜,高句丽遣死士毁未成之桥,被右翊卫将军王仁恭埋伏的兵马逮了个正着。仁恭与钱士雄有旧,欲为其复仇,将被俘高句丽死士皆绑上沙包,丢进了辽河之中。

    第四日一早,何稠继续督工匠建桥,高句丽看到浮桥渐成,故伎重施,再度于上游放下火船。结果船没等漂到浮桥近前,便被河道中的木桩与铁索给拦在了外侧。原来何稠白天施工造桥的进度虽然慢,却偷偷地在每座浮桥的两侧架设了护桥暗桩,还以重金募集了死士游过河去,以岸边岩石为基,在岩石和木桩以及木桩彼此之间连上了铁索。

    浮桥在烈火照耀下稳步向前延伸,最边缘的那根巨木,又一次搭在了辽水东岸的河滩上。

第四章 国殇(11)

    浮桥接岸,左武卫的士卒率先在王仁恭的率领下呼啸过河.四日前一战,左武卫高级将领大部分随麦铁杖战死,主帅后继无人。王仁恭因为护桥有功,昨日才从右翊卫将军的位置升迁到左武卫大将军之职,所以,他急着立新功以酬皇帝陛下之信任。而左武卫的士卒亦以当日主将被杀为耻,奋勇拼命。将士们上下齐心,硬将前来夺桥的高句丽人硬生生顶离了河岸。

    河水瞬间再赤。

    王仁恭手持一根丈八步槊,直插高句丽军阵。在他身后,百余名长矛兵和千余名刀盾手排成了一个锥型,大步向前移动。这是标准的攻击阵列,王仁恭不喜欢防守,身后的桥面过窄,死守河岸只会让自己一方施展不开。而冲到敌军中去厮杀,则刚好减轻浮桥两侧的压力。只要能坚持半炷香时间的攻势,源源不断过河的大隋将士们则可以从容地在河滩上组成第二道军阵。第二道军阵既成,高句丽人就难逃一败。

    跟在他身后的俱是些在左武卫当差多年的老府兵,战斗经验和格斗能力皆非高句丽士卒能比。大隋国力鼎盛,府兵们配备的铠甲和兵器都极其精良。高丽人的羽箭射到身上,只要不射中关键部位,府兵们往往身中三箭后仍可呼喝酣战。而高句丽人只要被府兵们手里的大横刀砍中一下,就会筋骨分离。

    片刻之间,王仁恭已经戳了四员高句丽武将下马。一名不知道何民族的渠帅挥舞着铁蒺藜骨朵冲来,试图凭借战马的速度和兵器重量将王仁恭撞翻,二人接近的瞬间,王仁恭突然蹲身,槊尖向前,槊尾及地。那名渠帅收势不及,战马重重地撞上了槊尖,瞬间,马死,槊折,骑手整个人高高地飞起来,落到了王仁恭脚下。

    没等被摔得七荤八素的渠帅从地上爬起,王仁恭弃槊,拔刀,一刀砍下了敌人的首级,将头发向手中一挽,高高地举向半空。

    “左武卫,报仇!”王仁恭手举一颗血葫芦,仰天长啸。

    “报仇!”千余死士齐声呼喝,大踏步上前,将高句丽人再次逼退数步。

    王仁恭将敌将人头当作暗器丢出,脚尖同时一勾,居然将四十余斤重的铁蒺藜骨朵踢了起来。单手一抄,他抄住铁蒺藜骨朵柄,一手持刀,一手持铁蒺藜骨朵,左右配合着再次踏入敌阵。

    几个高句丽悍卒试图夹击他,却被王仁恭身后的府兵舍命截下。数息过后,锥型阵列又深入高句丽军中三十余步,庞大的“锥尾”追随“锥头”向前,已经在高句丽军阵中挤出了十余丈宽的大口子。

    面对面硬撼,大隋府兵近二十年内还未曾遇到过对手。锥阵两侧,高句丽士兵纷纷退避,尽力躲开这个嗜血的怪物。有聪明的高句丽士兵试图迂回包抄,攻击锥形阵列的背后,却发现不断有过河的左武卫士兵在校尉、旅率们的带领下,自动补到锥阵最后。

    死亡的尖锥越来越大,越来越锋利。高句丽守将发觉事态不妙,调集重兵试图把这根插入自己心头的钢锥硬生生挤断。在他的指挥下,无数被高句丽重金招募来的不同民族的勇士用不同语言呼叫着,冲向钢锥的尖端,王仁恭面无惧色,左刀右锤,呼喝酣战,力保“钢锥”不弯,片刻工夫,他的浑身上下已经湿得如血池中捞出来的一般,却无人能令他后退半分。

    大隋军制,全国常备兵马共分十二卫,每卫有大将军一人,将军二人。虽然大将军和将军之间只差一级,但很多武将做了一辈子将军,也看不到成为大将军的希望。三天前,王仁恭还是右翊卫的将军,而昨天上午,他已经踏上了军人生涯的顶峰,成为十二府大将军之一。并且统领的是以骁勇善战为名的左武卫,大隋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嫡系兵马。

    左武卫原来的大将军是麦铁杖,英雄盖世,在士兵中威信甚高。如果接替他的人是个不敢冲锋在前懦夫,根本甭指望能让麦老将军麾下的将士们归心。王仁恭曾经从杨素出征,深知统兵之道,所以,今天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没有退缩的理由。

    事实亦正如其所愿,王仁恭今天的英勇赢得了全体左武卫将士的尊敬,每当他身边的护卫倒下,立刻有人主动补上前来,力保主将的两翼不被敌军所乘。转眼间,他的锥形步阵已经深入敌军二百余步,只要再前进数丈,兵锋就可以接触到高句丽帅旗。

    护卫在王仁恭左侧老兵突然倒了下去,没有敌人砍中他,而是他先前受的伤过重,挨到此刻已经血尽力竭。一名高句丽士兵看到机会,挺矛从突刺王仁恭左肋,与此同时,王仁恭正前方的高丽士兵突然放弃了防御,用身体硬扛了他当胸一刀,然后整个人张开双臂扑了上来。

    “护我!”王仁恭大叫求助,不管侧翼来的长矛,用铁蒺藜骨朵直接将正面敌兵砸飞。一面铁盾应声而来,砸飞那杆志在必得的长矛。紧接着,盾后飞出一把横刀,将来袭者的头颅扫下了脖颈。

    长矛落下,被持盾者单手抄住。来人手臂一轮,木矛被当作了铁锤使,硬生生将三名高句丽士兵砸翻在地。随即,矛尖疾刺,捅穿了另一名从正面扑向王仁恭的敌将咽喉。

    “好汉子,敢问姓名?”眼前压力瞬间减小的王仁恭大声问道。他看出来人膂力甚大,顺手将铁蒺藜骨朵柄部塞向对方。

    “河间刘武周!”来**声回答,接过铁蒺藜骨朵,单手将杀过来的高句丽士兵逼退,然后顺势将长矛送给了王仁恭。

    “我疲,壮士可敢替我为阵首?”王仁恭在接长矛的瞬间追问了一句。

    “有何不可!”刘武周大笑着说道,斜跨半步,接替了王仁恭的位置,成为整个锥阵的最尖端。

    “护住刘队正,大伙冲阵夺旗!”王仁恭在刘武周身后高举长矛,大声疾呼道。

    “夺旗,夺旗!”左武卫将士大声呼喝,在王仁恭的调度下,跟在新的阵首之后向前**。

    左武卫的英勇让从右翼另一座浮桥上过河的左翊卫将士面临的压力减轻了至少一半。打了小半辈子仗的左翊卫大将军早已过了亲自领军与人搏命的年龄,与王仁恭相比,他更在乎诸军的协同。只见一队队左翊卫将士在其调度下陆续过桥,于河滩上排成一个个小方阵。几个方阵互相照应,很快就连接起来,变成了一个大型方阵,牢牢扼住了桥头。

    一伙高句丽人见己方将士撼不动左武卫,试图先将左翊卫击破,此举正中宇文述下怀。只见老将军一挥手,河对岸的千余辆弩车同时发威,“哄”地一声,万弩腾空,硬生生将来攻的高句丽的兵马射“塌”了数尺。

    “重甲兵,向前推进!”宇文述站在桥端大声喝道。他的命令立刻被变成号角声,准确地传达到了最前方将士的耳朵里。

    方阵最前方的重甲步兵大踏步向前,死死顶住最外层的高句丽兵马。双方士卒在彼此能看得清对面敌手表情的距离上,以钢刀和短矛互捅。一层层人倒下去,一层层人踏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贴向对手。

    没有呐喊声,也很少有人呼喝,方阵前方,只有兵器互相碰撞的“乒”、“乒”声和**被刺穿的“噗!”“噗!”声。偶尔响起的呻吟,很快被这沉闷的“乒”、“乒”、“噗”、“噗”声盖住,士兵们一个个铁青着脸坚持,看哪一方的阵列先垮塌掉。有人在没死之前已经精神崩溃,屎尿顺着战靴边缘淌了下来。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粪便味道交织在一起,熏得人直想作呕。

    “长矛手,前冲补位!”宇文述见惯了死亡,空气中的血腥和粪便味道根本干扰不了他的指挥。轻轻挥动角旗,方阵后列的轻甲长矛手大步冲上前去。他们是大隋军中最便宜的兵种,每人只有一根木杆铁头长矛可用,身上的短皮甲也仅仅能遮住要害不被流矢所伤。但他们的跑动速度却是军中最快,快速跑动中形成的杀伤力也是除骑兵外诸军最强。一丈八尺多长的步兵长矛高速自前方同伴刻意留出的空挡刺了出去,将高句丽人直接串在了矛尖上。

    一轮攒刺结束,右翼的高句丽前军几欲崩溃。大批士卒丢下兵器逃走,被督战队迎面射杀。右翼主将的亲卫试图上前反冲,对着刺猬一样的长矛重甲混编阵列,却找不到可以下手之处,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重甲兵彼此之间再度拉来半步距离,慢慢地向己方大阵挤压。

    “弓箭手,准备―――”宇文述高高举起另一面红色号旗。凄厉的角声在浮桥两侧回荡。听到角声,刚刚在河滩上调整好队形的弓箭手们立刻弯弓,将羽箭斜斜地指向前上方的天空。

    “放!”宇文述令旗一挥,瞬间,飞蝗般的羽箭升空,越过自己一方士卒,越过高句丽人的前锋,在敌军的前锋和后续部队之间,制造了一场箭雨。

    羽箭齐射,要的不是准确程度,而是单位面积上的打击密度。训练有素的左翊卫府兵高效地完成了这一目标。三轮急射过后,右翼高句丽兵马的前锋和中军之前出现了一条死亡地带,担任前锋的士卒失去了支援,顿时背后发虚,愈发止不住溃势。

    “给我冲上去,你们要亡国灭种吗?”远处观战的高句丽主帅大声咆哮。河东岸,自己一方士兵数量是对方五倍,却被敌军逼得节节后退。再这样退下去,今天这仗必输无疑。

    “后退者,当场格杀!”有高句丽武将大声喊道。带着自己的亲卫大步向前。每见到一个迎面跑来的人,不管是谁的麾下,兜头就是一刀。

    血腥的杀戮止住了全军的溃势,逃跑的士兵们不得不转过身,再次面对敌军的刀锋。高句丽主帅见到情势危急,挥动令旗,把身边所有兵马都调了上去。四万多高句丽士兵与不足一万大隋前锋将士在河滩鏖战,战场上升腾的血雾遮住了头顶上的阳光。

    “如果我再有一万兵马…….”高句丽主帅乙支文慧绝望地想。全军压上后,凭借人数的优势,高句丽士卒稍稍稳住了脚跟。大隋军的攻势已经慢慢减缓,胶着时刻,任何一根稻草都可以压死整头骆驼。

    “呜――呜-呜”

    仿佛听到了他的祈祷,有凄厉的号角声自辽河下游逆风而上。

第四章 国殇(12)

    李婉儿站在李旭身边,又跳又叫.看了她那兴奋的模样,刘弘基真的不明白昨晚那个刺猬一般的女子是谁家千金。才过了一夜,她就把所有的不快全忘了,穿着一身偷来的小兵号衣,与百万大军一道为过河的勇士摇旗呐喊。

    站在李世民姐弟身边的李旭则一脸庄重,自从今天的战斗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没从河对岸离开过。这种姿态让刘弘基愈发愧疚自己的多疑,同时,也隐隐感觉到了李旭身上的与众不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李旭的状态,唯一合适的词就是沉静,非常地沉静。这是一种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早熟,刘弘基看在眼里,甚至有些怀疑现在的李旭和草原上初见那个少年是不是同一个人。

    此刻,李旭眼中看到的不止是血与火。经历最初的紧张与激动过后,他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越公杨素的用兵记录、铜匠师父的讲解还有徐大眼平时跟总结的练兵纲要交融在一起,以前的种种模糊之处,此刻对照着辽河东岸的战场,一下子变得分外清晰。

    “百炼之兵,进退有序。以一当十,融汤泼雪……”当初在霫部演武,徐大眼曾经这样总结他不断操练士卒的原因。而辽河对岸,府兵与高句丽军的战斗场景正是此语的生动写照。第一波过河的大隋士卒都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府兵,他们彼此之间的战斗配合超出了对手不止一个档次。眼下战场上的隋军人数远远少于对手,但牢牢地控制了战场的主动。没有合适的谋略相辅助的高句丽人在隋军咄咄逼人的攻势下,只有被动挨打的资格。

    过了河的两位将军宇文述和王仁恭则遥相呼应,以各自擅长的方式展现着大隋军威。李旭发现,两位大将军的作战风格截然不同。用越公战记上的话来形容,王仁恭用兵侧重于取势,一过河,左武卫将士的攻击就一波接着一波,犹如巨石压卵,根本不给对手喘息和调整战术的机会。而宇文述将军的用兵侧重于形,在他的调度下,诸兵种之间配合十分默契,远远看去,几千兵马就像同一个人,一招一式都做得有条不紊。

    以王仁恭的打法,将士需要有敢战之心,百死而不旋踵。以宇文述的打法,士兵平时要加倍训练,非百炼老兵不可完成如此娴熟的配合。看着两位将军的英姿,李旭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念头,如果自己处在王仁恭或者宇文述的位置上,自己会怎样做?这种想法烧得他舌头发干,心中像有把火烤着般难受。但同时又有一个冷冷地声音告诉他自己:“省省吧,你只是个草民之子,无凭无依,这辈子也不可能做大将军!”

    “有朝一日,我当与万马军中,展此雄姿!”有人在李旭耳边小声嘀咕,仿佛在读着他的心事。李旭惊诧地侧了一下头,看见李世民拳头捏得紧紧的,双眼死盯着河对岸王仁恭的将旗。

    感觉到被人注视,李世民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讪讪笑了笑,对着李旭问道:“仲坚兄,高句丽支撑不住了,你说是吗?”

    “如果他们不能像上次一样毁掉浮桥,肯定溃败!”刘弘基抢先替李旭点评。他对用兵打仗的痴迷程度不亚于李世民,扫了一眼被自己的话吸引过来的耳朵,低声解释道:“你们看高句丽的那些将旗,已经开始乱了。这说明各部将领对胜利已经失去了信心。虽然他们都在往前移动,但彼此之间却没有呼应配合。一旦局部失败,肯定全盘被动,根本无法挽回残局!”

    “桥毁了也没用,过河的将士已经又展开了一个大阵,至少是一万兵马!”秦子婴也走过来凑热闹。自从妻子失踪后,他在武功、兵法上没少下工夫,看了眼前的激战,心中自然有了一些独立的见解。

    “我大隋府兵久经训练,野战时足可以一敌五。一万兵马过河,高句丽至少要拿五万人来应付。除非他们还有伏兵,否则已经败了!”秦子婴小声总结。心中突然很诧异地想道,既然光凭府兵就足以扫荡辽东,皇帝陛下临时征那么多百姓入伍做什么。高句丽人训练不佳,人数虽然多却占不了上风,皇帝陛下仓促强征来的百姓训练程度还不及高句丽人,驱赶他们上战场,不是给府兵拖后腿吗?

    借他一千个胆子,秦子婴也不敢把这个问题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来。事实上,众人也没时间在听他的评论。辽河东岸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才几句话工夫,又有新的一支队伍加入了战团。

    “伏兵!”李婉儿惊诧地叫了起来。吓得众人呼吸皆随之一滞。但大伙很快就不分尊卑地同时给了她一个白眼,以报复小姑娘的一惊一乍。

    的确是伏兵,但不是高句丽人的。那赤红的战旗和土黄色的衣甲醒目地告诉交战双方,有一支大隋生力军从下游迂回包抄过来了。刹那间,战场形势急转。三支正面过河的大隋兵马同时开始了新一轮冲杀,迂回到侧翼的大隋将士则端平长矛,斜斜插向高句丽人的后背。

    是右御卫的兵马,从旗号上李旭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猛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一方的全部战术安排。四日前那个晚上,高丽使者前来“卖”尸体。自己和刘弘基虽然没有资格进皇帝陛下的御帐议事,却听说了皇帝准许高句丽人停战一天,并命人重造浮桥的旨意。

    原来,所谓停战,所谓造桥,都是他麻痹高句丽人的幌子。真正的杀招在百里之外,大隋官兵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即便今日强渡辽河不能成功,偷偷过河的大军也能够给高句丽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喜”。

    双重打击之下,高句丽人迅速溃败。

    完败,突然出现大军彻底摧毁了他们的斗志。不待主帅下达撤退的命令,所有将领、士兵以及重金招募来的勇士撒腿就逃,哪怕是对手就近在咫尺,他们宁愿被人从背后砍死,也不愿回头一战。

    “擂鼓,给朕擂鼓!”杨广在帅台上大声喊道。隆隆的鼓声快速响了起来,闻听鼓声,过了河的隋军加快脚步,狼群般追在高句丽人身后将对手撕下一块又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王仁恭杀疯了,他没想到援军能在关键时刻赶到。如此一来,他今天的勇敢表现就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本来,他计划给敌人一定杀伤后,即收拢队伍,等待身后大军上前支援。现在,他能想到的就是如何扩大战果。

    以一千勇士冲阵,直接导致敌军崩溃,大隋征辽史上定然会记载下他今天的辉煌。想到这儿,王仁恭高高地举起了已经断裂的长矛:“左武卫!”

    “左武卫――”刘武周等剩下的不足五百左武卫将士忘情地高呼,他们终于能一雪前耻,替麦铁杖老将军报了当日之仇。

    “只斩首级,不抓俘虏!”王仁恭咬了咬牙,大声命令道。

    “只斩首级,不抓俘虏!”刘武周本能地把主将的话传了下去。话喊过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家将军的命令好像与皇帝陛下的宽容之心不符,但看看周围一双双杀红了的眼睛,猛然,他醒悟到了这条命令的用意。

    左武卫的士兵们忠实地执行了主将的命令,四日前,过河的袍泽无一生还。今天,形势颠倒,他们以同样的手段报复给高句丽人。至于皇帝陛下的怪罪,大伙不用担心,一切有咱家大将军顶着。

    咱家王仁恭大将军。

    左翊卫、左武卫、右御卫三路大军齐头并进,一直追杀出四十余里才停住了脚步。辽东城已经在望,担心城中的敌军反扑,宇文述老将军谨慎地命令士兵停止追击。他在军中的资格远远高于其他两卫主将,因此,左翊卫的兵马一停,其他两卫也随即收拢了脚步。

    大军高奏凯歌而还,在辽河东岸择地扎营,一边清理战场,一边派人接应其余的百万大军过河。

    是役,共斩首一万两千余级。当一万两千多个人头被士兵们当作战利品献给大隋皇帝陛下后,望着如山的脑袋,随军观战的各国使节吓得面如土色。

    靺鞨渠帅度地稽当即表示,下次出战,他所部兵马要做大军先锋。西突厥可汗处罗也热情地宣布,待大军班师,他将亲献牛羊美酒,为远征壮士洗尘。而百济使节干脆伏地痛哭,恳请天国圣可汗尽早将高句丽盗匪犁庭扫穴,以除百济每年被其侵扰之苦。

    “朕为解民倒悬而来,并非嗜杀之主。今日之战,乃不得已而为之。小示惩戒,盼其自误!”大隋皇帝陛下,圣人天可汗杨广对着数十国使节轻轻地摆了摆手,制止了他们的赞颂与献媚,“今者吊民伐罪,非为功名。大军立足于抚,而非立足于杀。”

    回过头来,志得意满的他对诸将吩咐道:“今后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报,毋得专擅!高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

    “是!”二十四路大军主将、数十国使节同时躬身。

    “哼,谁骗朕一次,朕就骗他两次!”看着远处的辽东城,圣人可汗得意地想。

第四章 国殇(13)

    辽东城外表为青黑色的,与周围白山黑水的环境交相映衬,显得格外壮观.大隋朝为征辽筹备了两年,高句丽人亦为了防御将辽东城的城墙厚度加固了两圈。如今,这座城池的外墙垒了一层石条,内墙则以三合土与米浆浇铸,即便最强劲的弩车射上去,也仅仅能在墙皮外砸出一流火星,根本不能破坏城墙分毫。

    为了对付隋军爬城,辽东城外修了很多马脸。每个凸出的马脸上,都有砖石搭建的望搂。守军在望楼内凭借弓箭和石块可以封住任何防御死角,而攻击方若想击垮防守方的意志,则不得不付出比寻常战斗高三倍的代价。

    辽水一战失败后,乙支文慧将全部兵马收缩进了辽东城内,任隋军在城外如何挑战,高句丽人概不出头。大隋兵马是为了解民倒悬而来,因此,皇帝陛下严谨将士们骚扰附近百姓。大隋将士是仁义之师,所以,掘开大梁水倒灌辽东和驱赶百姓为先锋这种不仁战术也被皇帝陛下所喝止。

    “朕要让蛮夷小国体会到天朝的仁慈!”皇帝陛下对着文武百官如是说道。仁者方可无敌于天下,高句丽人破坏浮桥,贩卖麦老将军的尸体,在辽河一战中他们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接下来的战斗中,大隋要恩威并施,且以施恩让辽东百姓感怀归心。

    “嗤!不知道哪天咱们战败了,高句丽人肯不肯对咱们讲仁慈!”望着久攻不下的辽东城,刘弘基偷偷摸摸地跟几个朋友嘀咕。

    “咱们百万大军呢,怎么可能战败?”齐破凝瞪大了双眼,大声抗议刘弘基这种不负责任的猜测。虽然自己没胆子上战场,但毕竟是大隋朝子民。诅咒自家军队打败仗这种话,他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听见的。

    护粮军中的大部分人都和齐破凝持一样心思。包括对攻辽战争一直不看好的李旭和李世民,也经常期盼自己先前的判断是错误的。以当日府兵在辽河岸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来看,拿下高句丽的确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前提是皇帝陛下肯让大伙放手施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被仁义之名而擎肘。

    “老天会保佑大隋的,不是已经在望海顿降下吉兆了么!”王元通对军略不太在行,但很在乎易经、八卦以及民谣、天兆这些东西。按照他的推论,五行八卦和上天的启示都预兆着伐辽的胜利,只是高句丽人愚昧,不懂顺应天时而已。(注4)刘弘基对王元通的话嗤之以鼻:“老天要是想让大隋获胜,干吗不弄场地震出来,震塌了辽东城墙。要不,让守将乙之文慧懂点武人之耻也可以!”

    众人无奈苦笑,均知道两种假设绝无实现的可能。老天最近给了大隋很多好兆头,先是有人在望海顿看到了一条长约二十丈的巨鲸搁浅,杀死它后,将鲸骨献到了皇帝陛下行经此地修建的祭坛前。接着,海边又出现了两只五彩斑斓的巨鸟,双翼展开宽约一丈,日夜欢鸣,声音响彻十里之外。

    高句丽国土三面临海,巨鲸搁浅而死自然意味着高句丽即将灭亡。而那两只巨鸟,应该是传说中的凤和凰,只有圣人临世时才会出现。为了这个吉祥的征兆,皇帝陛下已经带着大部分文官赶赴了望海顿,并吟诗以记之。

    问题是,高句丽守将不肯安天命。他们凭借坚城和脸皮负隅顽抗。每当大隋将士在攻城战中获得主动,高句丽守将即挑出白旗,宣布准备投降,请求隋军给予一定时间约束城中乱民。当隋军撤离城墙后,守将立刻着人修补缺口,补充石块、弩箭,待约定投降时间来临时,他们则再次挑出战旗。

    一个半月之内,高句丽人已经反复投降了三次。每次都是卑躬屈膝,装做一副痛不欲生的悔改状。每次得逞后,立刻翻脸,站在敌楼上大骂隋军将士愚蠢。而负责抚慰辽东百姓的尚书右丞刘士龙偏偏握有最终决策之权,他不点头,诸路将领即便心里再窝火,也不能杀进城去。

    “第四次了,如果还有人相信高句丽人,他一定脑袋被驴踢了!”数日后,李世民低声抱怨。

    “这事情得由皇上来定夺。陛下去望海顿观凤凰起舞前,曾经下令,无论什么情况,高句丽人只要请降,就不得擅自攻击。”李建成处理过几年政务,知道尚书右丞刘士龙之所以一再上当,也有不能说的苦衷,低声替他辩解道。

    “那大伙为什么不就直接请示皇上!”李世民气哼哼地说道。他不相信百官笨,皇上也跟着犯同样的错误。辽水一战,皇帝陛下明修浮桥,暗地遣人从下游水缓处泅渡的计策,就充分显示了他的过人智慧。

    “宇文述大人已经派信使去向陛下汇报了,三天后就会有消息传回来!”刘弘基叹息着回答,满脸无奈。

    一百万大军被辽东城拖了近两个月,每个人都感到很无聊。护粮军是其中最百无聊赖的一伙。起初时,大伙还有兴趣到城墙下为自家勇士呐喊助威,到了现在,连观战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

    眼前这仗无论怎么打,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只要高句丽人挑出白旗,隋军就得撤下来。至于阵亡在城墙下那些弟兄,仿佛不是自家袍泽一样,根本没人考虑他们先前的牺牲是否值得。

    三天后,信使从望海顿带回了皇帝陛下的圣旨,准许高句丽人第四次投降。陛下在圣旨中,教训百官要大度,天朝上国君臣,不能跟蛮夷小丑一般见识。昔日诸葛丞相曾经七擒孟获,永远平定了南蛮。今日高句丽守将才反复了四次而已,早晚他们有心悦诚服的那一天。

    宇文述将军派人将皇帝陛下的旨意送进辽东城,守将乙支文慧感恩戴德。作为感激的回报,他第二天打开了西城门,将第一波进城受降的大隋兵马困在瓮城中射成了刺猬。宇文述大怒,挥师攻城,大军用攻城锤将西城外门砸了个粉碎。高句丽人抵挡不住,第五次竖起了降旗。

    “是高强将军逼着我这么做的,他是我王的族侄,外臣不得不从命。外臣已经杀了他,希望天朝将军怒气暂歇!”乙支文慧亲自登上城楼,用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向隋军谢罪。

    “你当老夫是傻子吗?”宇文述老将军怒骂。催动大军,继续强攻。高句丽人见计谋失败,拿出全部本领来抵抗。大军挥师攻了一整日,居然未能突破瓮城城门。

    辽东城已经被染作了血红色,一半是大隋将士的血,一半是高句丽守军的血。城头的高句丽战旗依然竖立着,没有人能预料它还将竖立多久。以勇悍闻名的王仁恭将军带左武卫冲上去了,又被乱石砸了下来。以睿智著称的宇文述将军使出了声东击西,围三缺一,诈援骗城等种种手段,依然没有让高句丽人放弃抵抗。

    进攻者爬上城头,被砍落下来。防御者探出脑袋,被射成刺猬。敌我双方在招降与受抚这个游戏玩得无可再玩时,终于各自使出了全力。一幕幕血与火的悲剧每天都在城墙外上演,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故事。

    慢慢地,李旭发现自己开始变得麻木。袍泽在城墙下战死,他不再像起初见到时那样愤怒。敌军被弩箭从城墙上射下来,他也不再像刚上战场时那么激动。死亡和厮杀好像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都能碰见,再也没什么新奇。

    有时候,他忽然觉得那些战死的袍泽就像地里的庄稼,说不定某一天,他们还会从泥土中爬出来。这个想法让他感到很害怕,甚至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因为遭遇事情太多了,因而迷失了心智。但看过周围同伴的表现,李旭终于放下心来。因为长时间的战斗而“发疯”的,不只是他一个,很多人都开始不正常,只是各自的表现不同而已。

    王元通的表现是反复翻看一本已经卷了页的《易经》,经他研究,各种情况都表明,高句丽守军都支持不过这个月下旬。至于中原的易经到了辽东会不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失效,就无从得知了。

    秦子婴的表现是反复研究采用什么战术能尽快毁掉辽东城,虽然以他的职位根本没有向各位大将军提议的机会。但这并不妨碍他和李世民两个每天在地面上勾勾划划。在他的计划里,高句丽人已经被屠了三次,守将乙支文慧被剁成了肉馅,扔到河水里喂鱼。而鱼都不屑吃这个无耻家伙的肉,只有乌龟才不嫌其腌臜。

    武士彟消磨时间的方式则是和士兵们赌钱,赌皇帝陛下会不会准许高句丽守将第五次投降。宇文述将军这次拒绝对方投降,强攻其城的举动已经被主张招抚的文臣们告到了皇帝陛下那,只是陛下的圣旨还没有返回来。

    皇帝陛下的旨意姗姗来迟,他亦忍无可忍,允许诸军强攻。但是,雨季也跟着圣旨到来而到来,将辽东大地变得一片泥泞。

    五月中,辽东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水一开始就没有收尾的时候,潮湿的天气让床弩和投石车的威力大打折扣,没有两种攻城利器的支持,府兵们训练再精,在强攻中也占不到上风。

    攻守双方不约而同地将战斗停了下来。一边让将士们养精蓄锐,一边等待着晴天的到来。双方将领都明白,彼此的士气都到了崩溃的边缘。能否将辽东城攻克或守住,就看天晴后双方的第一次交手。

    “不如挖开大梁河,它距离辽东北墙不到二里!”望着越来越宽的辽河支流大梁河,秦子婴小声向众人提醒。

    这是个两个月前曾经被尚书右丞刘士龙否决过的办法,但那是两个月前,大伙当时对高句丽人的信誉还没有彻底绝望。如今,除了少数几个文臣外,大隋上下都不再怀疑敌军死战到底的决心。

    护粮军中除了刘弘基外,众人都人微言轻,没有向大将军们进言的资格。刘弘基耐不过大伙的请求,带着秦子婴写出的详细攻城方略去拜会了宇文述将军。他去了一整天,最后黑着脸回了军营。

    “皇上已经从望海顿北返,十天后到达。陛下有令,在他到来之前,不准对辽东城做任何攻击!”刘弘基将秦子婴的攻城方案扔到了桌案上,恨恨地说道。

第四章 国殇(14)

    在路上被淋了些雨,因此大隋皇帝陛下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这并不妨碍他向群臣表达自己的愤怒,或者说,青白的脸色让他的天威更增了些难以预测的感觉。

    十二位大将军面面相觑,百万大军耗时两个半月,却没拿下敌国第一座城池。不用皇帝陛下指责,大伙都无法推诿自己失职。况且此战还有数十国使节、王子在旁边观摩,大隋朝的脸面,到此已经被大伙丢光了。

    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低着头,不愿说一个字。十二卫大将军以他的资历最老,也以他跟皇帝陛下的关系最近,平素大伙都唯其马首是瞻,他今天变成了哑巴,其他将领跟没有了说话的勇气。一个个目光盯着靴子尖儿,仿佛那上面写着破敌良策了般。

    “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难道朕不在的时候,你们的喉咙都被高句丽刺客给割断了吗?”杨广见众人不肯吱声,心头火气更大,瞪圆了眼睛怒斥。

    辽东的战事真让人心烦,本来自己在望海顿玩得很开心的,以为在海边渡过了这个亮丽的夏天,就能听见高句丽臣服的消息。没想到高句丽人的抵抗意志这么强,更没想到离开了自己,诸位将领连仗都不会打了。

    “咳咳,启禀万岁,微臣有本启奏!”尚书右丞刘世龙见众人都不肯接皇帝的茬,心里有些发虚。以善意安抚辽东百姓,是他和几个当朝名士给皇帝提的建议。高句丽守将三番五次玩假投降拖延战机,也是在他的“纵容”下才缕缕获得成功。如果武将们突然把责任推过来,恐怕自己前程不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把矛盾转移到别的地方。

    “有话就说,你咳嗽什么。难道朕的军中没药给你吃吗?”杨广狠狠瞪了刘世龙一眼,不客气地责骂道。

    ‘刘世龙是个窝囊废,满朝大臣不是窝囊废的没几个。早知道当皇帝这么麻烦,朕何苦跟人抢这份差事!’大隋皇帝陛下怒气冲冲地想。但后悔药没地方买去,既然自己把皇帝宝座坐了,就得担这份责任。

    “微臣以为,辽东城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我军久困坚城之下,未必是福!”刘世龙红着脸躬身,低声启奏。

    “嗤,城墙高大,难道比建康城的城墙还高,大梁河比扬子江还深吗?”杨广鼻子里嗤了一声,以极其恶劣的态度打断了刘世龙的说辞。“我军久困坚城之下,怎么困的,为什么弹丸之地也拿不下来。当朕没领过兵,不知道如何攻城吗?”

    刘世龙被杨广连珠箭般提问憋得面红耳赤,喘息了好半天,才哆嗦着答道:“臣不敢,臣只是觉得,再这么耗下去,徒劳无益!”

    “刘卿是想劝朕退兵吧,这两年,难道刘卿一直没上过朝吗?”杨广拖长了声音,冷冷地质问。

    朝中大部分文官本来不赞成攻打辽东,高句丽弹丸小国,扫平了它,未必能增添大国威风。一旦用兵失利,反而让国家在周边刚刚建设起来的威信受到损失。但黄门侍郎裴矩提议要打,皇上自己也坚持,大伙只好顺着皇上的意思来。

    刘世龙在出兵之前向不敢皇帝谏言,眼下大军稍受挫折即生退意。前后态度的变化,未免有些太快。杨广的质问一出口,不但武将们觉得气愤,文官们看着刘世龙也觉得扎眼,一瞬间,御帐里就热闹了起来。

    “万岁,臣以为,刘大人的谏言纯属推卸责任。”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上前一步,大声说道。“我等每占上风,高句丽即请降。而刘大人则以仁义之名,阻我等继续攻击。大军劳师无功,皆因于此。望万岁撤去刘大人辽东慰抚使之职,允许我等自行攻击。高句丽已经力穷,辽东指日可下!”

    “于大人这话可谓亏心!”刘世龙当即冷了脸,大声反驳道。“自五月初五致五月十七,尔等强攻辽东城十余日,皆无成效。本抚慰在旁未置一词,怎敢担攻城不利之责!”

    “从三月拖到五月,师老兵疲,士卒早无斗志,自然攻不下一所坚城。若我军趁辽河大胜之机冒死强攻,恐怕非但辽东城早已易手,乌骨、国内二城亦不在话下!”于仲文怒气冲冲地拆穿刘世龙的狡辩之词。

    他亦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军中资格仅次于宇文述。临出兵辽东前,他就曾建议皇帝陛下兵贵神速,奇兵闪击。但这个建议被群臣们在庭议中给否决了。文臣们均以为大隋此番伐辽,是仁义之师,要么不发兵,要么就堂堂正正地出击。而皇帝陛下刚好喜欢陈兵百万,齐头并进的气势,所以不愿意以诡道取胜。

    打仗不是游山玩水,不能讲排场。战场上更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可言,能击败敌人的战术都是好战术。于仲文不止一次向皇帝陛下进言,每次都被文官们引经据典地驳回来。当年周武王伐纣时是怎么着,大禹伐有苗时是如何堂堂正正,不战而屈人之兵。文臣们有五帝三皇时代的战例为佐证,而皇帝陛下的梦想也是成为与五帝三皇一样的千古明君。武将的话,他们根本听不进去。

    众将军见于仲文和刘世龙当场吵了起来,纷纷上前帮忙。所有武将都认为久攻辽东不下,是被以刘世龙为首的几个迂腐文臣拖了后腿。文官们虽然对刘世龙心中不满,却也不能替人受过,立刻抱起团来指摘武将们的无能。一时间,御帐里乱成了一锅粥,众臣你说你的道理,我说我的证据,比乡间赶集还热闹。

    “够了!”杨广越听越窝火,抬脚把御案踢飞了出去。奏折、文书、纸张、笔墨,乱纷纷飞起来,洒得到处都是。

    众吵闹的大臣们见到飞在半空的御案,已经知道杨广给气急了。赶紧整队站好,同时躬身赔罪:“我等一时情急,御前失礼,请陛下责罚!”

    “责罚,朕责怎敢责罚你们!你们,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杨广手指着众人,气得浑身上下哆哆嗦嗦。

    当皇帝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勾当,你看这满朝文武济济一堂,有几个心思在为国事而谋。不是谋其自身的权位,就是谋其家族利益。再不就是武将抱团,文臣结党。总之,没一个好东西。他今天召集群臣议事,本曾想议出个合适的攻城方案。被大伙如此一闹,最初的想法早就忘了。只觉得委屈,愤懑,连眼泪都差点流了下来。

    “臣,臣等知罪!”众臣见把皇帝陛下气成了这个样子,同声告罪。当今陛下不是柔弱之人,他如果真气坏了,早晚会让惹他生气的人掉脑袋。大伙能让他顺顺气,还是让他先顺顺气得好。

    “平辽之后,该找几个人来收拾了,否则他们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杨广心中暗暗地想,目光从众人脸上掠来掠去,仿佛在找一个合适人选。

    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偌大个御帐内,只剩下了沉重的呼吸声。皇上发怒了,皇上要杀人,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每个人都尽力不与杨广的目光接触,以免做了这个出头的椽子。

    看到大伙这副模样,杨广心头怒火更胜。“怎么不说话了”他大声质问,“刚才你们不是嚷嚷得挺欢么,继续啊”。如果有人塞给他一把剑,他恨不得把所有人的脑袋都割下来,“吵啊,吵啊,看高句丽人会不会被你们的吐沫淹死!看各国使节欣赏不欣赏你们的雄辩之才!”

    “陛下息怒,臣等无能,有负君恩,甘受陛下责罚”右光禄大夫杨文思出列躬身,向杨广承认错误。“辽东战事,皆臣无能所致,罪不可赦,愿陛下削臣之爵,以谢天下。”

    “算了,朕今天不想追究!”杨广见众臣开始服软,无奈地摆了摆手,说道。继位之后,自己杀过高颖、贺若弼等不识时务的重臣,因此落下了个好杀之名。但平心而论,自己对这帮臣子还是满宽厚的,几个犯了大错的臣子都被自己宽宏的心胸给包容了。可这帮家伙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朕的逆鳞!

    文武们以目互视,都暗道杨文思会做人。先前的战事,与他关系不大。眼下他却主动承担了攻辽不利的责任,皇帝陛下即便找替罪羊,也不能找到这个老好人头上。事情过后,还会觉得他体谅君心。而百官们也不得不念他今天为大伙出头这个人情,将来在官场上少不得用人情还了他。

    “万岁,臣倒有一计,可迅速攻克眼前坚城!”驸马督尉宇文士及一直没参与双方争执,此刻见大伙都平静了下来,终于找到了机会,上前进言。

    “说,你有什么办法?”杨广长喘了一口气,追问。文武满朝,终于找到一个务正业的,这让他心里多少感到一点安慰。

    “高元小丑,缕犯我大隋天威。陛下宽容,一再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肯全力攻之,他却欺陛下心存善念,以怨报德!”宇文士及开口,即把怒火引向高句丽方面,顺带把前段时间战事不利责任上升到天朝宽容,蛮夷无耻的道义高度。以多年从政经验,他认为当今皇帝陛下是个性情中人。只要你能得了他的欢心,偶尔犯些过失,他不但不会追究,还会主动替你遮掩。而一旦你惹恼了他,无论是贤是愚,早晚会身败名裂。眼前就是一个讨好皇帝陛下,且不得罪众臣的绝佳机会,不容他将其错过。

    “嗯,朕的确对高元太宽容了些!”杨广点头,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刘世龙缕缕耽误军机,主要原因也在自己,这点,皇帝陛下比谁都清楚。但他刚才那种情况下,他不能主动站出来替刘世龙背罪,而刘世龙却不体谅皇帝陛下的心思,一味地想逃避责任。于仲文更蠢,居然带头弹劾刘世龙,这不是打朕的脸吗?

    还是驸马会做事!皇帝陛下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嘉许,耐心地听宇文士及这个文臣进献的破城之策。

    “既然高元小丑不知道好歹,陛下也该让他看看天威。眼下大梁河水流正急,我军如果在上游塞住河道,然后出其不意将水放下来。辽东城再坚固,毕竟不是金城汤池!”宇文士及慢条斯理地说道,丝毫不觉得剽窃别人的计策是一种耻辱。

    “此计甚佳,只是杀伤有些过多,恐伤天和!”御史大夫裴蕴上前提醒。

    “臣以为,此举有失仁君之德!”左骁卫长史游元也出列表示反对。

    杨广把头此侧向文臣前排,想听听两位纳言的建议。看到了右光禄大夫杨文思和黄门侍郎裴矩的脸,才猛然想起来,原本该站在文臣之首的纳言杨达月初已经病故了,纳言苏威此刻也一病不起。同时染病在床的,还有兵部尚书段文震、工部尚书宇文铠。前几日据宇文述秘报,军中似乎有瘟疫蔓延,只是最近雨大,所以感染疫病的士卒不多,还没引起军心的恐慌。

    几个文官窃窃私语,也觉得这种战术过于阴狠。但不这样做,恐怕以目前的士气,辽东城很难被攻下来。况且大伙一旦出言反对,难免将来战事不顺时又被武将们指摘。所以,大伙还是以不出头为最佳选择。

    “末将赞同驸马督尉的建议!”左武卫大将军王仁恭上前说道。慈不掌兵,宇文士及说的办法虽然狠了些,一股洪水放下去,估计整个辽东城都不会剩下几个活人。但则是自己一方牺牲最小的妙计。只有拔出了辽东这个据点,大军才可能继续向前,否则,背后留这样一个钉子,始终是个祸端。

    “近日风雨大作,恐怕是天授我大隋克辽之机。水淹了辽东城,然后趁势取下新城和乌骨和国内,今年冬天,大军就可在辽东三城驻马。待明年春来,一举杀过萨水去,拿下平壤!”一直保持沉默的宇文述终于站出来,赞同儿子的谏言。(注5)他官场打滚多年,甚是会做人。指使儿子贪了刘弘基等人献上的良策,却也不把事情做绝,说完了攻辽之策,又把刘弘基前几日的分析转述给了杨广。“车骑将军刘弘基曾向臣进言,说辽东八月即会飞雪。我军若能今秋取下萨水北岸三城,平壤周围以无险可守。高元小丑即便能苟延残喘一冬,明春也必将被缚于陛下马前!”

    刘弘基找宇文述进言时,还曾提起过辽东的天气。眼下马上就是六月,过了八月,辽河两岸就会开始落雪。所以能打仗的日子就剩下了六十天时间。大军今年完全扫平辽东,至此已经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与其勉强苦撑,不如少许取些战果,逼迫高句丽国王割地请降。

    “噢,朕却没料到辽东的天气竟然如此冷!”杨广有些失望地说道。想想当年自己率军讨伐南陈,那是何等的顺利,几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百万雄师赴辽,居然要把一场仗分作两年来打,心中未免有些不甘。

    “都是你们这帮人笨,在辽东城下耽搁了两个多月!”他怒气冲冲地向下扫了一眼,心中骂道。想起当年挥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建康,捉住陈后主,迫使上游南陈水师名将周罗喉等人不得不投降的辉煌,猛然,皇帝陛下有了一个好注意。

    “高句丽小丑欺骗朕,朕也骗他们一骗!”杨广突然笑了起来,大声说道。“如果朕带着七十万大军围而不攻,你们说,高句丽守将会怎么想?”

    “高元小丑狡诈,辽东城内估计早准备好了存粮。”群臣毫不犹豫地回答。从辽东城的外观上来看,高句丽人就对长期坚守做了充分准备,围城,未必是一个可行之策。

第四章 国殇(15)

    “朕还有其余三十几万大军,可尽选府兵精锐!”杨广轻轻摇头,暗笑群臣鲁钝.

    “陛下欲奇袭敌后!”宇文述第一个反应过来,惊诧地叫道。

    “然也!高元小丑,必看不出朕之妙计!”杨广没听出宇文述话中的怀疑之意,非常高兴地说道。“他既然不肯将辽东城交出来,朕就围而不攻。朕马上发一道圣旨给来护儿将军,命其带水师去平壤附近登陆。你等带精锐从陆上绕过去,与水师配合。待三军聚齐,一举把平壤拿下来。高元小丑被朕擒获了,其他蟊贼有何惧哉!”

    当年大隋兵伐南陈,就曾用过这样的妙计。如今,高句丽小丑,不过是另一个南陈耳!皇帝陛下高兴地想着,双目放出热烈的光芒。

    “陛下圣明!”文武们齐声称赞。上次在横渡辽河时,陛下就折巧计地让守军受骗上当,这次,依旧是陛下自己率先想到了破敌之策。

    “此策真的可行吗?”宇文述的表情有些迟疑。他想提醒皇帝陛下高句丽和南陈地貌和气候的差异,看看满朝同僚那热切的表情,看看主君那志得意满的姿态。暗自叹了一口气,把所有谏言埋在了心底。

    被雨洗过后的天空很纯净,纯净地就像一整块宝玉。当然,这块宝玉是蓝色的,蓝得令人无法逼视。瓦蓝得天空下,芦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窜了起来,一边在微风中抒展腰肢,一边从叶子间上喷出细细的水柱。如喷泉般,将天空降下来的甘露再次还给天空。耀眼的阳光就在这层层叠叠的喷泉内幻化成七色、赤、橙、黄、绿……,每一种颜色都蕴藏着一种不同的意境。

    李旭喜欢这种宁静的诗意,战争已经远离一个多月了。虽然六十万大军包围在辽东城外,每日还例行公事地摇旗呐喊几声,但谁都知道他们在做戏,大隋已经另遣主力甩过辽东城,深入敌后。辽东城守将乙支文慧也知道,但他送不出信去,围在城外的六十万大军虽然其中精锐不多,但凭借充足的人数绝对可以保证让辽东城内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一个多月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自下令,派遣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右翊卫大将军于仲文、左骁卫大将军荆元恒等九军三十万府兵精锐绕过辽东,直扑平壤。沿途村镇部落望风而降,乌骨城守将高诩试图从背后偷袭大军,被老将于仲文将计就计,大破于马砦水畔。高诩小贼被阵斩,所部一万余人全军覆没。

    接下来,远征军送回来的全是好消息。渡过马砦水的大隋兵马每战必胜,前锋已经直指平壤。而从海路进攻的来护儿大将军也溯涀水而上,在平壤以西六十里出大破高句丽军,斩首无算。

    唯一令人稍感遗憾的就是东征大军放走了高句丽国相乙支文德。此贼跑到隋营来诈降,宇文述和于仲文暗布武士,准备将其生擒活捉。辽东慰抚使刘世龙却以两国交兵,不杀使节为理由,将乙支文德放走了。宇文述和于仲文两位老将军与刘世龙这位文职监军意见不和,把弹劾奏折用快马送到了皇帝面前。大隋皇帝陛下怒骂刘世龙是妇人之仁,已经派驸马督尉宇文士及带着圣旨前往军中申斥。

    如果形势一直这么顺利的话,一个月后,大军就可以凯旋了吧!护粮军中,很多人兴奋地猜测。能平平安捞一笔战功衣锦还乡,几乎是每个人的期望。除了少数功利心极重的家伙,没人愿意再在辽东耗下去。

    让李旭更高兴的消息来自他的家乡。父亲在最近一封信中透漏,因为教子有方,他已经被族里推为乡老,有资格参与族中大事决策了。族里几个主枝都说他见识卓越,既然能让自己的儿子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校尉,肯定也能带领全族重现祖先的辉煌。舅舅的酒馆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至少官府的差役不敢再上门勒索。据父亲的来信中说,县城西边某个无赖上门归还了三年前的欠账,痛哭流泣地请求宝生叔宽宏大量,别跟他小蟊贼一般见识。酒馆渐渐恢复元气后,一些多年不往来的亲戚也重新开始走动,特别是张五娃的父亲张宝贵,自从得知儿子去了李旭军中后,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曾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接连到宝生舅舅家拜访了好几次,还特地套上马车,亲自到李家来接自己的妹妹回娘家省亲。(注6)“此皆赖唐公提携之恩,我儿且不可忘!”在信中,老李懋一再叮嘱儿子。他是个经历过风霜的人,心里面更懂得感恩。突然回归的亲情起源于哪里,老人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儿定不负唐公之德!”李旭在给父亲的家书中保证。唐公李渊一家对自己不错,少年人知道自己不能辜负了别人的一番栽培。何况现在,婉儿和世民两个还是他说得来的好朋友。

    远处传来喧闹声,将李旭的目光从周围风景中吸引开去。是护粮军中的几伙朋友在河滩上击鞠(马球),李家兄弟和刘弘基都是个中好手。自从远征大军出发后,百无聊赖的护军将校们经常在河畔找机会杀上一局。这个拳头大小的藤球在很多人眼里比辽东战事还重要,很多人为之茶饭不思。其他各军也有将领们私下里以击鞠为乐,皇帝陛下以为击鞠有助于将士们练习马术和战斗时的相互配合,所以对此游戏一直持包容态度。(注7)二十名骑手在沙滩上往来奔驰,场面十分热闹。在李旭看来,刘弘基、齐破凝所在的一方大占优势,李建成几次将球击出,半路上都被刘弘基斜次截了下来。刘弘基每当截住球后,旋即挥杖击给齐破凝,齐破凝所在方位与王元通之间刚好是一击的距离,因此,他不用连续奔走即可把球交到王元通手上。接应王远通的是秦子婴,他的动作以阴柔为主,出招十分狠辣…….

    李建成的一方,最出色的骑手应该是李世民,他的视野很好,头脑灵活,可以将所有人调度起来。但因为年龄的关系,他的骑术和臂力都不如人,所以发挥不出致命作用。因此,虽然有李婉儿在球场为替哥哥和弟弟擂鼓助威,李家球队还是接二连三败下阵来。

    “仲坚,你怎么不去试试!”猛然间,张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吓了李旭一大跳。经过几个月的交往,李旭发现自己这位表兄特别有做斥候的潜质,他几乎可以出现在任何你不期望他出现的地方,并且能做到绝对地悄无声息。

    “我不会!”李旭轻轻地摇头。这是一句实话,论控马能力,场中任何人都不能与他相比。但论起击球技术,连李婉儿都高出他许多。

    “有什么难的,我教你!”张秀毫不犹豫地自荐,看向李旭的目光中充满惊诧。

    “要去你自己去玩吧,我不喜欢!”李旭摇摇头,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他讨厌张秀那种诧异的目光,同样的目光,前几天他刚在李婉儿的眼中领教过。听说他不会击鞠,李婉儿的眼睛当时瞪得几乎可比得上鸡蛋,好像自己看到了一个跑得飞快的瘸子。

    这种目光让李旭很受伤,仿佛一瞬间就在他和李婉儿、李世民姐弟之间隔开了堵厚厚的墙。没有高墙的时候,大家可以像朋友般肆无忌惮谈笑玩闹。有墙的存在,立刻让人想起彼此之间的地位差距原来是那样的大。

    “只有将校才有资格上场,你又不是不知道!”张秀对着李旭的背影气哼哼地嘀咕。他不明白表弟突然间生哪门子气,不就是不会打球么,有谁天生会打来。哪个能下场的,没在球杖上花过七、八月的工夫!

    他佩服表弟骑术精良,以为表弟稍为学习后,下场击鞠便可以百战百胜。偏偏忘记了在离开易县前,自己这个表弟骑的是匹青花骡子。一个家中连好马都备不起的人,怎么有空闲和钱财来玩击鞠?

    李旭不理睬张秀的抱怨,骑着马慢慢走向军营。今天所有的好心情被张秀一句话给破坏了,他现在只想回帐篷里去蒙头睡上一觉。可无论马跑得多快,李婉儿在球场外的呐喊声还是缠绕在耳边,怎么都挥之不去。

    李旭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喜欢李婉儿,只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对李家二小姐动半分心思。双方彼此之间家世相差太大,况且婉儿已经与柴家有了婚约在先。

    旭子还小,他还不清楚,即便没有那个该死的婚约在,二人的性子也格格不入。此时的他虽然已经开始长大,却没长大到足够明白男女之间的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成长环境,就像一只鸟和一尾鱼,彼此之间可能充满好奇,但无论任何一方走进对方的天地,都不会得到想要的结局。

    “如果我能当大将军……”有时候,李旭激动地想。但他的梦很快就被自己用冷水泼醒。已经不是在易县时那个脑袋里充满不切实际梦想的少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已经知道了人和人生下来彼此之间就存在差距。‘功名但凭马上取’,这句话乍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但辽东血战让他知道,一万人个普通人家的子弟中,未必有一个能活着达成自己的梦想。而那些世家子弟,他们的功劳自有别人的尸体来堆积。

    “即使成了大将军后又能怎样,我来她的心思都猜不透!”李旭苦笑,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后脑勺。年少的梦就是一个梦,不会有任何变成事实的可能。李婉儿也许对自己很好,喜欢和自己一起玩,希望听自己讲塞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她对别人也一样好,在刘弘基、王元通等人面前,一样像个小妹妹。

    “也许,她走到我身边,仅仅只是因为好奇!”李旭笑着自我安慰,嘴里突然感到有些苦,有股酸涩的滋味从心头一直涌上眉梢,涌到眼底。

    “呜-呜-呜!”四野里突然响起了号角声,彻底打断了他的心事。‘唐公聚将议事!’李旭稍微愣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角声来自护粮军中。这可是很久不曾发生的事情,他用力一夹马肚子,风驰电掣般冲入了军营。

第四章 国殇(16)

    自从唐公李渊升迁为卫慰少卿,负责掌管三镇粮草军械后,他已经很久不干涉护粮军运作.这次猛然在军中吹起号角来,将士们皆大吃一惊,须臾,校尉以上将领聚齐,立于帐下,静待唐公吩咐。

    “东征大军来信,前日已与高句丽签订城下之盟。高元小丑称臣,愿割萨水以北所有土地给大隋,永不反悔!”唐公李渊朗声对大伙宣布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护粮军众将校平素于李旭、刘弘基等人交往密切,受对方的影响太重,对于此番东征的前景,都不抱什么乐观态度。猛然听捷报传来,大伙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登时落地,彼此之间互相击掌,大声欢呼。

    唐公李渊脸上却未带出半点儿喜悦之色,轻轻按了按手臂,压下大伙发出的吵闹,继续说道:“许国公宇文述同时遣快马来信,说军中粮食缺口甚巨,请护粮军速运十万石粮食到马砦水西岸接应!”

    话音落下,众人俱是一愣。许国公宇文述和唐公李渊彼此之间素来不合,这一点人尽皆知。若是大军已经锁定胜局,他万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功劳分给唐公一半儿的道理。刹那间,众人脸上的表情由喜悦变为困惑,几个心思缜密如长孙顺德、陈演寿、马元规等,眼中已经露出了一片忧虑。

    “怕是军粮已经断了!”陈演寿第一个站出来,忧心忡忡地分析道。虽然作为李府首席幕僚,他知道宇文述求援的消息却并不比其他人早。大军告捷的信使今天上午才到达皇帝陛下的御帐,而宇文述的求粮信紧跟着报捷信使的马尾就追了过来。

    “现在向马砦水送粮,沿途还要防备乱匪袭扰,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唐公府侍卫长钱九珑低声补充。论谋划,他自认不如长孙顺德等人。论行军打仗的经验,在座众人却没有一个高得过他。

    “若能送到还好,最怕莫过于高句丽人言而无信!”马元规的话把众人的心情一同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在辽东城下,大伙已经充分领略过高句丽人的狡诈与无信,如果他们假意求和,待宇文述等人撤军时再衔尾巴来追,沿途处处截杀,没有粮草支撑的三十万隋军危在旦夕。

    “宇文述这个老匹夫,居然不早些告诉咱们他断了顿!”钱九珑的眼睛登时就红了起来。他从过军,知道当兵的苦与难。如果真的战败了,将领们被俘后还可以投降敌国,或作为俘虏被对手拿来换取赎金,而士兵们能剩下的只会是一个无头的身子。

    高句丽集倾国之兵,才凑了二十余万众。没有一个将军敢冒险收留比本部人马还多俘虏,从秦将白起到楚霸王项羽,对于人数远超过本军的降卒只有一个处理手段。其中原因未必全是他们天性残忍,更大程度是因为没有更安全的解决办法。

    况且,高句丽人开化未久,性子本来就比中原人野蛮。

    军帐中瞬间就安静了下来,众将士面面相觑,脸色比冻过的雪还要苍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弘基叹了口气,第一个站出来说道:“如果事实真如陈大人所料,恐怕没等咱们把粮食运到,大军已经溃了。但无论如何,咱们不能坐视大军灭亡不理。不如先凑两千匹战马,轻装运送一万石粮食过去救急。然后,唐公再禀明圣上,调集民壮徐徐发粮,力争能救更多的人回来!”

    “只怕圣上不肯相信大军会战败!”陈演寿苦着脸,惨笑。

    如果不是熟知宇文述的秉性,李渊麾下众幕僚也不敢推测大军会遇到风险。眼下,皇上正沉浸在伐辽功成的喜讯中。这个节骨眼上有人跟他说宇文述可能大败而归,不被他当做故意搅人雅兴才怪。

    唐公李渊在皇帝陛下面前本来就不受宠,平素跟宇文述又不和睦,他去提醒大军已陷入危急,即使不受责罚,也没有人会相信。想到这儿,大伙脸上的表情更苦,真的是任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既让皇帝陛下相信唐公的忠心,又能及时把粮草送到宇文述手上的良策来。

    “就按弘基的建议办!”片刻后,唐公李渊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豁出身家性命般,决然地说道。

    “是!”刘弘基大声答应着,转身便欲出门。才挪动身体,又被李渊叫住。

    “且慢,你先回库中领出粮食。我将战马征集好后,直接派到你营中。小规模向前线补给是我分内之责,不必向皇上请旨。运粮队今晚出发,一刻不停。”李渊向前几步,靠近刘弘基,低声吩咐。

    “末将遵命!”刘弘基知道事关重大,拱手向李渊行了个军礼,正色回答。

    “仲坚所部一团骑兵,行动速度最快,你全带上,头前打探大军消息。”李渊上前轻轻拍了拍刘弘基的肩膀,语气听起来无比沉重,“建成和九珑也与你同去,九珑的仗打得过,凡事多听他的建议。你们这些后生,没打过什么仗,但现在也没办法了。总不能让三十万大军,活活饿死在撤兵途中!去吧,能救一个算一个,救不得别人,也要让自己平安回来!”

    “是,末将遵命!”李建成、钱九珑二人同时答应,不待长孙顺德等人出言反对,从桌案上抓起了军令。

    “唐公,世子……”长孙顺德张了张口,想建议李渊不要派儿子去冒险,看看对方的脸色,又把剩下的半句话憋回了肚子。

    李渊的手离开了刘弘基的肩膀,尽力站直身体。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从惨然变成了庄重,仿佛在送千军万马出征。

    “刘洪听令!”李渊站稳身躯,大声喊道。

    “末将在!”刘弘基肃手,直立。

    “立刻回库中调粮,战马一到,旋即出发!”李渊把将令交到刘弘基手上,接着,抓起了另一根将令:“李旭听令!”

    “卑职在!”李旭前跨半步,肃立。

    “你带本部兵马,头前为刘弘基探路。如有大军消息,立刻派快马回报!”

    “卑职遵命!”李旭大声答应,嗓音里带着一点紧张。刚才众人的议论,他一个字没落听了个清清楚楚。可眼下除了尽力救人之外,他顾不上想任何风险。

    “周文远!”唐公拿起第三根将令。

    “卑职在!”周文远鼓足勇气上前,心中有一点点害怕,还有一点点兴奋。

    …….

    护粮军兵马只留下了五百人守卫粮仓,其余的都被李渊派遣了出去。有的随刘弘基去运粮,有的向附近高句丽人龟缩的新城,国内城两个方向警戒,以免那两所城池中的高句丽人听闻风吹草动,再打大军粮草的主意。待众将校都走远了,李渊招了招手,把两个心腹幕僚叫到了身边。

    “顺德、演寿,你们二人带领咱们李家所有侍卫,这几天盯紧河上浮桥。只要建成他们没回来,无论谁的命令也不能让人毁桥!”李渊沉声命令。

    如果军情真如陈演寿所推断,五日之内,围攻辽东的其余七十万大军必然军心动摇。皇帝陛下自十六岁领兵以来,从没打过败仗。他不敢保证,听闻伐辽失败消息后的陛下,能否表现得如他平时一样勇敢。

    “唐公应与朝臣沟通,想办法让陛下做最坏打算!”陈演寿接过将令后,低低地提醒了一句。宇文述和刘世龙等人带三十万大军绕路奇袭平壤,人数虽然只占了东征大军的三分之一,但其中七成以上是府兵。多年来,大隋兵威无敌于天下,靠得就是这些训练有素的府兵精锐。如果他们丧尽了,皇帝陛下需要考虑的事情则不仅仅是一个辽东。

第四章 国殇(17)

    “纳言苏威病重,兵部尚书段文振病危!”没有外人在侧的时候,李渊的脊背又驮了起来.屋漏偏逢连夜雨,自征辽以来,能让万岁听下几句谏言的权臣病得病,死的死,如今朝中剩下的,不是没远见之辈,就是趋炎附势之徒。对于李渊这种皇帝不待见的倒霉蛋,大伙躲还躲不及,有谁愿意跟他交流对战局的看法!

    “黄门侍郎裴矩最近受宠!”长孙顺德见唐公为给皇帝进言的事情烦恼,低声在一旁提醒。

    闻此言,李渊觉得嗓子眼里都开始冒苦水。黄门侍郎裴矩出身于河东裴家,对先皇受禅和今上即位都有拥立大功。此人知道皇帝陛下志向高远,所以征突厥、伐契丹、讨高昌,开疆拓土的建议一个接着一个。大隋皇帝在他的谏言下,继位十年来几乎每年都兴兵讨伐不臣之国,把国力挥霍到了极限。此番东征高丽,也是裴矩一直主张的。请他向皇帝陛下提醒注意兵败风险,岂不是等同于虎谋皮!

    “裴矩素怀奸险,巧于附会,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但小人往往比君子更善于审时度势。他喜欢名马珠玉,唐公投其所好,再晓之以形势,以他的为人,未必肯在辽东作个为国尽忠的孤臣。况且将来在朝中,此人也是一个助力!”陈演寿想了想,也附和长孙顺德的提议。(注8)“也只能如此了!”李渊叹了口气,说道。无论心中多么不情愿,他今天也得去拜见一下裴大人。即便不为了那三十万东征大军,也要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李家的将来…….

    八百护粮兵快速集结了起来,闲得关节都开始发痒的大伙听闻去前线送粮,心中的兴奋远远高过了恐惧。

    为了避免军心混乱,刘弘基严格命令麾下将校不得将军情不利的推测透漏出去。“那只是推测,未必是真。如果因为谣言扰乱而耽误了粮草运送,诸位知道军法会如何处置!”对着平素交往密切的几个朋友,他大声叮嘱。

    “是!将军尽可放心!”参与运粮的众将校齐声答应。刘弘基素得众望,关键时刻,大伙愿意跟他携手共渡难关。

    李渊利用手头职权征集来的战马稍后一些到来,随同战马前来的,还有李建成和钱九珑,李府侍卫樊兴也带了二十名亲兵跟在了建成身后,这是唐公世子第一次单独执行军务,他们要誓死保护其平安。

    李婉儿和李世民在大军出发前也赶了过来,他们和哥哥建成自幼形影不离,所以特地赶来给哥哥送行。二人都穿了一身戎装,看上去英姿薄发。一入军营,李世民就冲向了整装待发的士卒之前,一手提缰,一手擎槊,仿佛他是此番出征的主帅。李婉儿则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小女儿的温柔之态,走到李建成的身边,低声叮嘱道:“哥哥路上小心些,沿途多注意两边树林、山谷等隐蔽处。高句丽人不愿投降,想必有些顽固之徒会伺机而动!”

    “你尽管放心,我们一人双骑,此地到马砦水之间又以平川居多!”李建成点点头,笑着安慰道。第一次独领一路兵马,他心中也没底。但是,作为一军之胆,无论如何也得装出些恢宏大气的模样来。

    “哥哥有主张就好!”婉儿给了自家兄长一个微笑,策了策马,靠近了刘弘基,叮嘱:“刘家哥哥,你也小心些。我知道你武艺高强,但领兵打仗……”

    “好了,我保证把你哥哥和麾下这些弟兄们平安送回来!”刘弘基大咧咧地打断了李婉儿的话。能为李家尽一点力,他非常高兴。至于沿途凶险,对于早已闯荡多年的他来说,那不过是一碟开胃小菜而已。高句丽人再凶,凶得过边塞上的马贼和突厥人吗?

    李婉儿扁扁嘴,抗议刘弘基自逞英雄。转过头,目光看到李旭,她脸上的笑容慢慢黯淡。

    “仲坚大哥!”李婉儿低声叫道,她想说两句和对刘弘基一样的叮嘱之词,却突然发觉没有合适的词汇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

    李旭的年龄仅仅比她大了几个月,像对待刘弘基那样把他真正当作哥哥,婉儿有些不愿意。但除了把他当作哥哥外,女孩子家一时又找不到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关心。想来想去,终于压低了声音,蚊蚋般嘟囔了一句:“你自己小心些,平安回来!”

    “我知道,你和世民也小心些!”李旭的回答比李婉儿的叮嘱更不着边际。二人相对看了看,都笑了笑,轻轻把马头错了开去。

    五百人,两千匹马,带着一万石救命粮草快速奔向东方。比起辽东城下七十万大军,这点人马微乎其微,除了几双不舍的目光,几乎没人关注他们的去向。

    “我本来想说……”李婉儿站在一个高坡上,望着远去的哥哥和众人,默默地想。

    “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答应过的!”她折下一根柳枝,霹雳吧啦,抽得地面尘土飞扬。

    为了保证军粮能及时送达,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派来的信使是追随了他很多年的一名得力家将。此人单名一个仲字,武艺高强,认路本领也甚是了得。尽管如此,第一夜,送粮队也仅仅赶出了一百多里。

    不是刘弘基等人不尽心赶路,而是高句丽境内根本没有任何一条大隋常见的那种宽阔笔直的驰道。辽东的所有道路全都是凭人踩出来的,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路,全凭山川走势水流方向自然形成。有的地方看上去平整如镜,护粮队却不得不绕上一个大圈子。否则,按领路人宇文仲的说法,那是从来没有人走过的沼泽,只看见野兽进去过,从来没见到任何活物走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大伙在一个不知名山坡阳面扎下了营。根本不用刘弘基下令小心烟火,没有人还有心思弄口热乎饭吃。几乎在听到休息号角的同时,将士们立刻像烂了的螃蟹一样散了架。不一会儿,四下里就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咱们每匹马上才带了五石粮食,将士们全是轻装,还累成这种样子。东征军大部分为步卒,每人却要携带三石军粮……”望着四下里七躺八歪的将士,钱九珑不住地摇头。

    百里“急”行,以强健著称的他和另一个李府家将樊兴也累得筋酸骨软。碍于在小辈们面前的颜面,二人才没有在下马后立刻倒下去。一边整理行装,一边伺候李建成活动筋骨。此时,靠在他们身上的李建成却累得路都不会走了,双腿岔开,每一步都是端端正正的八字。

    “这,这样下去,可,可不行,白天的行军,还,还可能遇到高句丽游骑!不用,不用战,咱们,咱们就败了!”李建成趔趔趄趄地挪了几圈,喘息着说道。

    “让大伙养足精神,休息好了再走。白天行军,尽量控制速度,赶路不能太急,边走边警戒四周。如果遇到小股高句丽人,驱散了事。如果是大队高句丽人挡道,就直接冲过去!”刘弘基皱着眉头建议。

    这是在草原上马贼们对付官军围剿和商队对付马贼截杀的通用战术,虽然在冲锋过程中会有一定损失,但凭借战马的速度,大部分人马和辎重都能得到保全。以一支孤军深入不测之地,这也是能活下来的最佳选择。

    听了刘弘基的话,王元通、齐破凝等人的心中的兴奋劲儿一扫而空。众人没资格参加李渊和心腹的议事,都以为此番送粮如同出门散心一样简单,所以白天在刘弘基点兵时,他们死乞白赖地跟了过来。万万没想到,这番出门散心的路竟如此难走,而且散着散着还会把小命散进去。

    “刘,刘将军,刘大哥,我,弟,弟兄们没打过仗啊!”齐破凝脸皮最厚,趔趄着凑上前,轻轻拉了拉刘弘基的衣角,提醒。

    “明天早上,我带一百名老兵在前,仲坚带他的那个团断后,李府来的人护住马队两侧。你们这些人,躲在马队中间,把腿绑在马肚子上。只要不掉下坐骑来,或被人流矢射中,就不会有事情!”刘弘基甩开齐破凝的手,拿了根树枝,在地上轻轻画了一个兵力分配示意图。

    此刻,已经没有可能让不愿参战的人返回辽东去,只有尽最大可能地避免路上的损失。李旭所部的那团骑兵中,有一百名新补充来的府兵,战斗力比护粮军稍强,所以刘弘基把他们安排在了队伍的最前方。李府派来的二十几个侍卫个个身手都不错,但人数太少,所以只能由钱九珑和樊兴二人各带一半护在侧翼。众人当中,李旭的骑术最高,箭也射得最准,由他领军断后,后卫部队平安脱身的可能性最大…。

    客串过几个月马贼的刘弘基经验丰富,根据本部人马的特点很快拿出了一个行军方案。钱九珑等人本来还有些担心新上任的车骑将军经验不足,指挥不了这么大一拨新兵。听了刘弘基的提议,所有担心立刻烟消云散,心中还暗暗佩服唐公李渊会用人,恰当的时刻居然派了一个懂得马贼战术的内行来。

    “弘基兄,我与你并肩做开路先锋!”听完刘弘基的提议,李建成主动请缨。

    “子固是一军主帅,军心能否平安,咱们这些人能否顺利地走回怀远镇去,都着落在你身上。所以,你不能亲身犯险,表现得越轻松,对大伙的帮助也越大!”刘弘基摇摇头,拒绝了李建成的请求。

    李建成本想身先士卒,没想到刘弘基考虑得这么长远。环顾左右,见钱九珑、樊兴等人都无异议,只好点点头,接受了刘弘基的安排。

    几个核心人物又商量了一遍,补充了些细节。然后派亲兵喊来队正以上军官,悄悄地把任务布置了下去。第二天日上三杆,待大伙养足了精神,吃过早饭,护粮队再次拔营前行。几个主要军官各自散开,紧紧护住了粮队的四周。看到阵型的变化,所有人都明白了此行并非游山玩水,一个个不觉脸色苍白,连握缰绳的手臂都僵直起来。

    好在此地距离辽东城尚近,附近的高句丽人都被隋军打怕了,轻易不敢上前惹事。偶尔在队伍左右有小股的游骑出现,看到战马带起的遮天烟尘,判断不出运粮队的虚实,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走了两个时辰后,众人紧张的心情渐渐平复。都道高句丽人胆小,未必敢轻捋大军虎须。王元通、秦子婴等没上过战场的雏鸟的脸色也渐渐红润,一边夹在大队人马当中向前走,一边嘻嘻哈哈地互相开起了玩笑。

    “老齐,都说高句丽的女人很**,怎么一路没见她们出来欢迎王师?”

    “三十万光棍平趟过去,多少个女人也分完了,哪里还有汤水留给咱们!”齐破凝涎着脸回答。

    男人们哄堂大笑,惊魂初定,色心立起,七嘴八舌地说起怀远镇附近几个私寮中高句丽女人的好处,纷纷嚷嚷着此番一定要跟着大军杀到平壤去,把高句丽王族的女人掏几个出来,尝一尝到底是什么味道。

    众新丁说得得意,刘弘基、钱九珑等**湖却越走越是心惊。按常理,大军千里迂回敌后,不攻打沿途城市情有可原,关键地带还是要放些人手,以备不测之需或者用来保障后勤补给。可护粮队走了一夜另小半天,沿途居然一个隋军建立的临时据点都没看见。这样的情景就有些蹊跷了。按理说,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行伍数十载,万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才是。

    下午申时,护粮队在一处山谷里埋锅造饭。趁大伙不注意,刘弘基偷偷将负责领路的宇文仲叫道身边,低声询问起东征大军沿途布置。听完了刘弘基的问话,宇文仲也直皱眉头,四下看了看,以极小的声音回答道:“在昨夜咱们安营的地方附近,本来有一个临时营寨。里面屯了五百多个兵,我回来送信之时,还在那里换过马。可今天早上路过那里,居然一马平川,连木栅栏都看不见了。翻过了前面那道梁,在乌骨水的上游,还有一个堡寨,按现在速度,咱们傍晚就能到达……”

    “你怎么不早说!”没等宇文仲把话说完,刘弘基皱着眉头斥责。

    “我,我怕说出来影响军心!”宇文仲也知道事态不妙,小声跟刘弘基嘀咕。

    对方是宇文家的人,刘弘基即便恼怒也拿此人没什么办法,看了看附近不知道长了几万年的森林和好像从没有过人烟的山峦,叹了口气,继续追问:“翻过前边这道山梁,距离马砦水旁边的营盘还有多远?我问的是要多长时间能走到,别跟我说最短距离!”

    “翻过了前面这道梁,再沿山谷向南转,就到了乌骨水旁。沿着河东岸走,以目前速度,两天,最多三天,就能到马砦水旁的虎头山。那附近有个寨子,当地人叫它泊汋,是秦长城的起点,咱们还有一千五百兵士驻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易手!”宇文仲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

    “一千五百人?”刘弘基哭笑不得。在大隋军方给出的地图上,根本没有泊汋这个位置。但通过李旭私下找契丹猎人问到的地图,他知道泊汋的大致方位。此地在乌骨城下游四十里,如果高句丽人从乌骨城发兵,半天就能杀到泊汋寨下。

    “当初不是全歼了乌骨城守军么,怎么没趁势将乌骨城拿下来?”

    “当初刘世龙大人主张兵贵神速,认为乌骨城内可能还有敌军,未必能轻易被咱们夺下来,一旦它像辽东城那样久攻不下,反而破坏了陛下的安排。所以,咱们只夺了泊汋,以便接应大军凯旋!”

    闻听此言,刘弘基脸色更差。九路大军主将个个都是打过多年仗的老将军,居然听一个文官的指挥就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真个是把高句丽倾国大军都当成了泥偶了。若是自己是高句丽将领,哪里还用接战,派人夺了泊汋,再将马砦水的浮桥拆掉,然后堵住大江西岸不让隋军回头,不出半个月,三十万兵马肯定灰飞烟灭!

    正焦急间,又听到中军附近传来一阵喧闹。刘弘基担心李建成安危,赶紧扭过头去询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后,王元通捧着一把绿幽幽的东西走了过来,边走,边笑着献宝:“谷芽子,我们挖到了谷芽子,那边,地底下,到处都能挖到!”

    说罢,将一捧发了霉的谷粒放在刘弘基眼前,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酸味。其中几粒壳儿没脱干净的已经长出了三寸多长的新芽,生意盎然。

    “是大隋军粮!”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话语里充满了惊诧。

第四章 国殇(18)

    大伙宿营的山谷甚大,却在半个谷底都挖到了发芽的谷物.每个埋藏点里挖到的谷物都不多,只三、五斤而已,可成千上万个埋藏点计算下来,此地少说也埋了三万石军粮。当下众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这军粮是何人而埋。如果是隋军辎重营被人截了,高句丽人必然将所有粮草都带走才对。即便仓促间不能带走,放火烧掉或集中埋在一处显然也比分散了埋省力气。何苦又挖这么多小坑,播种一样把粮草埋起来!

    刘弘基向李建成使了个眼色,扣着宇文仲的手腕,将他拖到了树林里。看看距离护粮队将士已远,他刷地一声拔出腰刀,恶狠狠地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低声质问道:“说,这是怎么回事?大军到底还有没有粮草?”

    “刘将军,刘将军,您别,别….”论武艺,宇文仲丝毫不在刘弘基之下。可看了对方那杀气腾腾的眼神,他居然一点反抗之心都提不起来。一边告饶,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还,还有吧,至少,至少将官还有!”

    “放屁,将军什么时候会没吃的!”李府卫士钱九珑也着了急,一脚将宇文仲踢了仰巴叉,再一脚踩到对方的胸口上,怒骂道:“到现在了你还不肯说实话,信不信?爷们儿现在就杀了你,然后掉头回怀远镇去!”

    “别,别”宇文仲连连摆手,也不知是求大伙别杀了他,还是求大伙别调头西返。结巴了好半天,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说道:“我奉命回来求粮时,士卒们已经开始杀马。校尉以上每天还能保证两顿干饭,旅率、队正之流,就只能一干一稀了!”

    “奶奶的,那还叫有粮。既然断了顿,你家将军不赶紧撤,还等什么?”钱九珑气得一拳砸在树上,把人腰粗的松树砸得来回乱晃。

    “九路大军,互不统属。监军只是刘士龙一个人,自然什么事情都是刘大人来拍板。况且高句丽人已经请降,大伙只好缓缓退兵,以防被人家看出军粮匮乏,再生了反悔的念头!”宇文仲从地上爬起身,低声替自家主将解释。事到如今,他也明白无法向大伙隐瞒实情了,只好竹筒倒豆子般将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

    原来长途奔袭之前,按照中原作战惯例,每位士兵都携带了近三石口粮。府兵们身体强健,军中又备有驮马,所以随身携带这点辎重本来不在话下。可谁知道辽东地形复杂,大军又找不到合适向导,所行之路,要么是山地,要么是沼泽,这么艰难的道路上,每人三石辎重就显得太多了。(注9)走了两日后,就有士兵偷偷地于宿营时在营帐内挖坑,将粮食埋掉以减轻负重。各级将领认为过了马砦水后,大军可以就地征粮,所以就默许了这种行为。结果,埋粮行动越演越烈,到了后来,几乎每个士兵都开始主动替自己减负。

    大军渡过马砦水后,连战连捷,打得高句丽军队不敢接阵。此时,军粮已经濒临告罄,宇文述将军主张撤军,刘士龙监军却因为自己放走了高丽宰相乙支文德,怕劳师无功,回去后被当替罪羊,所以坚决不同意撤军主张。

    九位将领各有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听从刘士龙安排,乘胜渡过萨水,威逼平壤,准备与来护儿将军所部水师会合后,向对方借一些粮食。谁料三十万大军兵临平壤城下时,来护儿因为贪功贸进,已经被高句丽人击退,根本无法再到指定地点与大军汇合。而高句丽人此时还坚壁清野,把城外所有庄稼地全烧掉了。

    听到这儿,连李建成这没打过仗的贵公子都知道隋军前景不妙了,急得上前几步,大声质问道:“那还等什么,要么一股做气冲进城去,要么赶紧撤退,沿途宰杀驮马应付!”

    “本来说好了要置于死地而后生的,而高句丽这个时候又割地求和了。出征前,陛下曾经说过,一旦高句丽肯臣服,就不得再打。于是,大军就只好接受了高元的和约,装做粮草充足的样子,缓缓退了回来!”宇文仲苦笑着摇头,自己也觉得此番东征,简直是像孩子玩泥巴般胡闹。

    “退到哪儿了,你回来前!”刘弘基从亲兵手中扯来李旭辛苦画就的羊皮地图,指着上面东一道,西一道的墨线,语无伦次地追问。此刻,已经没法再骂谁混蛋了,正如己方众人昨日所料,三十万东征大军,把生存的希望全寄托在了这一万石军粮上。

    “刘监军先遣使报捷,然后宇文将军就派了小的几个回来。一路上马不停蹄跑了六天,加上昨天和今天,整个过去了八日。按当时撤军速度,此刻大军应该已经渡过萨水,达到这….”宇文仲的手指在马砦水南岸与泊汋口相对的一个无名山丘,低声说道。

    八天,没有粮草供应的情况下大军已经行走了八天,还得求老天保佑高句丽人讲信誉肯承认那个城下之盟!刘弘基气得两眼发蓝,恨不得把宇文仲抓起来用烂谷子噎死。但此刻显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护粮队能早到达一刻,三十万大军就有可能多回来几个人。况且宇文述等人装腔作势,徐徐撤退的做法也不能算错。如果此举真的能骗过高句丽人,说不定大军还有生还的希望。

    想到这儿,他赶紧命令亲兵通知众将士,以最快速度做饭,吃完饭后立刻赶路。从已经挖出来的谷苗上,已经有士卒猜到了远征军濒临断粮的现实。因此,大伙也理解刘弘基的想法。半生不熟地弄了些饭填饱肚子,随即驱赶着战马翻越山岭。

    这一带已经是大梁水和乌谷水的源头,山势颇为陡峭。半路上,不断有马匹踩空了石头而折断腿,众人皆顾不得心疼。七手八脚将粮食卸到其他牲口背上,然后将受伤的战马从尺把宽的山路上推入深谷。听着坐骑垂死之前的惨叫声,每个人心里都毛毛的,好像被推下去的就是自己。同时每个人心里都期盼着,希望翻过这座山岭,就能看见三十余万袍泽平平安安地出现在远方的天际。一时间,大伙居然不像早晨刚出发时那般害怕,脸色虽然铁青着,手脚的动作却丝毫没有落下。

    众人不顾性命卖力赶路,后半夜,大队人马终于成功过岭。这一带山峦虽然不能算高,却一个接着一个。刚刚下得坡来,又开始攀另一道山梁。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稍微平缓些的土丘,借着前半夜的月光,却看见一座黑漆漆的营寨盘踞在大伙的必经之路上。

    “是这里了,咱们自己的营寨!我回来时还曾在此更换坐骑!”宇文仲高兴地喊道,策马就想往山上冲,却被刘弘基一把扯住了缰绳,猝不及防,整个人差点儿掉下马背来。

    “你看看山寨,怎么没有任何火把!”刘弘基铁青着脸,低声提醒。

    宇文仲一愣,瞬间明白了事情不妙。跳下战马,从腰间拔出一双小横刀,蹑手蹑脚摸了上去。

    “来人,举火把,展开大隋旌旗跟我上山,如有人进攻,立刻还击!”刘弘基跳下马背,大声命令。如果此时山寨已经被高句丽人占据,经过这小半夜的人喊马嘶,对方早就知道隋军靠近了,宇文仲一个人摸上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立刻有亲兵上前,替刘弘基擎起大旗。被选为先锋的一百名老兵大声呐喊着,一手举盾,一手擎着火把,以伙为单位分散成小股,缓缓向山坡上压过去。出乎所有人预料,山寨当中既没有人出来迎接友军,也没有人反击,直到宇文仲的身影冲到了寨门口,也没见到里面出现任何动静。

    “冲进去!”刘弘基拔出腰刀,率先跳入了营垒。偌大个营垒内空荡荡的,地面上,被人丢弃的兵刃映着冷冷月光,照得人心底发寒。有人将火把抛入木头和茅草搭建的临时住所内,借着跃起的火光,看到各种各样的羽箭插满了门窗和屋顶。

    “这被人偷袭过,敌军已经撤了!”宇文仲冲进去转了半个圈,跑回来说道。

    “先检视全营,看看有什么痕迹留下!”刘弘基低声命令。

    众老兵答应一声,分头入营搜检,大约半炷香时间后,几个伙长陆续回来报告,都说此地已经成为一所空营,非但没有任何士兵驻守,连尸体都不曾找到一个。

    “先安排大伙入营,注意不要喝这里的井水。待会儿派人四下搜索,看附近有山泉没有!”刘弘基虽然心中生疑,却依然命令大伙入营修整。如果有敌军出现在附近,护粮队必须先恢复体力。否则,非但粮草运不上前线,自己一方还有被人全歼的危险。

    这所被人废弃的营盘虽然简陋了些,总也好过了在山谷中露宿。急行军一整天,士卒们早已精疲力竭,听到将令,立刻依次入营,倒下去就是成片的鼾声。刘弘基、李建成、李旭等几个主要将领也累得筋酸骨软,却不敢睡,安排好了当值人手并四下派出老兵探索附近动向后,大伙聚到一间相对僻静的房子内,低声商讨起明天的计划来。

    “看情况,高句丽人已经开始反击!”钱九珑第一个站出来,抛出了众人始终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一个话题。

    “如果这个山寨附近的高句丽人都开始反击了的话,恐怕泊汋寨也未必能保得住!”李建成看了一眼双目血赤的宇文仲,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在被人包围的情况下,一千五百士兵很难在木制的寨墙后坚守两天。高句丽人既然打定了将远征军困死的主意,泊汋寨他们势在必得。照此推断,运粮队即便赶过去,也定然无法将军粮交到宇文述的手上。

    是继续前进还是果断后退,答案是明摆着的。但众人谁都不愿先开口说,无论谁先提出一个退字来,三十万大军的性命就等于被他亲手舍弃掉。虽然这一点点军粮即便平安送到马砦水边,恐怕东征军也没机会吃到其中一粒米。

    没等大伙得出结论,宇文仲“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一言不发,对着众人,“咚、咚、咚”不断叩头。那营房中地面甚为坚硬,才几下,他的额头已经碰出了鲜血。刘弘基和李建成见此,收兵西向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伸手去搀宇文仲站起,对方的膝盖却如同生了根般,死死地长在了地面上。

    双方正在拉拉扯扯,僵持不下时,忽然,房间木门“乒”地一声被人踢开。旅率李良一头撞进,不知道是因为吃惊还是愤怒,军礼也顾不上行,手指窗外,脸色惨白,嘴唇上下颤抖,半晌才哆嗦着吐出了几个字。

    “人,人,人头,快,快去!”说完,他一张嘴,眼泪、鼻涕和下午吃进肚子里的干粮同时滚落。

    众人见李良惊成这样,知道外边肯定出了什么大事。拉起他的手,快步走向院子。吐出一口晚饭的李良抹了抹脸上的污渍,终于缓过一口气,号哭着骂道:“山后,山后河边,天杀的高句丽杂种,他们不是人,不是人!”

    “别哭,军心为重。发生了什么事情,带我等去看!”刘弘基低喝一声,制止李良的哭泣。

    后者经人提醒,猛然想起这是在军营中,其中一大半是血都没见过的新兵,咬牙止住了悲声,拉起刘弘基手腕,向外就扯。关键时刻,众人也顾不上责怪他失礼,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走下山坡。远远地先听见了水流声,接着,便闻到了一股扑鼻的恶臭。

    “举火!”刘弘基心知不妙,站定身体,大声命令。

    几个尾随而来的李府侍卫同时将火把向前伸去,借着跳跃的火光,大伙看见一个偌大的佛塔,从塔基到塔顶爬满了苍蝇和蛆虫。乍见火光,苍蝇受惊,乌云般腾起,瞬间露出了佛塔本身的材质。

    是人头,数百个堆在一起的人头。每颗人头上,都瞪着一双圆睁的眼睛。

    注1:是一首隋末童谣,原文为:法律存,道德在,白旗天子出东海。桃李子,莫Lang语。黄鹄绕山飞,宛转花园里。桃花园,宛转属旌幡。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莫Lang语,谁道许。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杨柳飞绵何处去,李花结果自然成。一说为李密所做,结果最后便宜了李渊。

    注2:及笄(ji),古代女子满十五岁,把头发绾起来,戴上簪子,叫及笄,意味着成年,可嫁人。

    注3:麦铁杖等人的事迹见于《隋书?麦铁杖传》。原文如下:及济,桥未成,去东岸尚数丈,贼大至。铁杖跳上岸,与贼战,死。武贲郎将钱士雄、孟金叉亦死之,左右更无及者。帝为之流涕,购得其尸……

    注4:望海顿,在今辽西县海边。

    注5:萨水,即清川江。

    注6:古礼,女子出嫁后,如果非娘家派人来接,不得主动回家。

    注7:击鞠,古代马球。起源年代不详,唐代最为盛行。比赛双方各为十人,以攻门进球为胜。因为有利于骑兵配合,所以在尚武的隋唐两代,皇家、贵族和富豪之间非常流行。至今有唐代以击鞠为背景的铜镜花纹流传下来。

    注8:裴矩,隋唐名臣,三度东征高丽的主要提议者。曾经在北周、隋、宇文化及麾下和唐做过高官,以雅淡、廉谨成为后世楷模。

第五章 无家(1)

    火焰腾空而起,遮断了高句丽人通往辽西的道路.守桥的士兵们松了口气,陆续撤离火桥,在河滩上集结成队。

    突然,有人指着辽河对岸,大声尖叫起来。

    “红旗,红色的战旗!”数个眼神敏锐的士兵尖叫着,一个个瞬间脸色煞白。

    的确,远处有一面破碎的猩红战旗挑出了地平线,以比其他几路烟尘更快的速度,冲向了正在起火的浮桥。

    红旗下,是一伙身穿大隋号衣的将士。他们飞快地冲向浮桥,冲向火焰,又被火焰从浮桥上硬生生逼了回去。

    他们站在了咆哮的辽河东岸,与自己的故园只有一桥之隔。四下里,数以万计的高句丽人策马杀来,顷刻间就像潮水一般将他们吞没。

    “小三儿!”宇文述老将军悲鸣着向河边跑了几步,吐出几口血,一头扎在了河滩上。

    “弘基兄!”李建成泪流满面,冲着河对岸的战场跪了下去,深深俯首。

    河对岸,一杆红旗在烟尘中飘摇,飘摇,终于,在烟尘里消失不见。

    虽然刘弘基等人刻意不惊动大伙,还是有将士私下得到了原来驻守营寨的大隋将士被屠杀的消息。随着消息的蔓延,越来越多的护粮军弟兄涌来为自己的袍泽送行,先是三三两两,后是成群结队,最后,近八百护粮士卒将佛塔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到那一双双不瞑的眼睛,几乎每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狂吐不止。一边呕吐,一边用南腔北调的声音咒骂和嚎啕。嚎啕过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悲愤的士卒们高举着火把,山岩般站在佛塔旁边一动不动,以自己的沉默来守护那已经远去的英魂。

    躲在护粮军中混日子的家伙,十有**不看好这场讨伐高句丽的战争。他们不愿意为了皇帝陛下那无法理解的荣誉感而战死辽东,更不愿意让自己的白骨铺就某个雄心勃勃家伙的封侯之路。他们很少有马上取功名的野心,平素最高理想不过是捞一点军功,以便在自己的家族中博个更好的继承位置。他们和这个时代所有普通人一样,大部分人都贪生怕死,大部分人都贪财好色,大部分人欺软怕硬,有便宜就想多占一点,有难处就想往远处躲,但是在这一刻,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眼睁睁地看着陷在辽东的三十万袍泽的脑袋被高句丽人切下来,垒成佛塔。

    刘弘基命人从营垒的栅栏上拆下干木头,堆在了佛塔周围,泼上菜油。然后由李建成亲手点燃了这座埋葬着五百条生命的佛塔。火焰跳起的一刹那,刘弘基大声命令全军回营休息。至于明天如何选择,已经不由他们几个将领来决定。这个时刻,任何胆敢说放弃的人,将被整个大隋当作死敌。

    这一刻,他的心智并没有完全被悲愤而左右。刘弘基甚至清醒地知道既然高句丽人已经发动了反击,就意味着他们不会再信守割地称臣的和约。同时也就意味着三十万远征军在无援无粮的情况下,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这种情况下,远征军能平安撤过马砦水到约定地点接受补给的希望微乎其微,并且稍有不慎,他和麾下这八百护粮弟兄就会变做另一堆人头佛塔。但是,大伙已经没有了选择。哪怕等在前方的是刀山火海,他和麾下这八百人,也只能像飞蛾一样扑上去,义无反顾。

    “也许还能救回来一些吧!”几乎每个人都期待地想。第二天一大早,不用将领们催促,大伙就利索地整理好行装,就着冷水吃了些干粮后,旋即骑上战马,赶着牲口继续东进。前日常听见的喊苦叫累的声音不见了,行军时曾经让人烦躁不已的喧闹声也不见了。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在沉默中埋头疾行。他们行军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致在天刚过午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计划中一天的行程。到了下午,刘弘基不得不一再命令大伙放慢脚步,以免体力损耗过度,遭受敌军袭击时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傍晚时分,在另一座山丘上,大伙发现了东征军遗留的第二所营寨。同时,也发现了第二座人头佛塔。借着渐渐黯淡下去的日光,老兵们甚至在山谷里找到了被垒作城墙状的士兵尸体。其中大部分人的手捆在后边,全身上下唯一的伤口在脖子上。他们是投降后被高句丽人赶到山谷里屠杀的,对于高句丽人来说,隋军是入侵者,不容怜悯。

    刘弘基带领弟兄们将袍泽们的遗体和首级归拢到一处,然后放火烧掉了整个山谷。腾起的浓烟遮天蔽日,数十里外都能看得见。这种做法非常不利于护粮军掩饰行藏,但刘弘基认为走到现在,大伙的行藏已经不用掩饰。护粮队已经沿着东征军的前进路线走了两天两夜,附近的高句丽人不可能发现不了这支兵马的存在。对方之所以不派兵来截杀,最大可能是无法分辨出这支队伍的真正实力。毕竟,三千多匹战马行进时踏起的烟尘,在远处看起来非常壮观。胜券在握的高句丽人没必要阻止一支人数和战斗力不详的队伍赶到东方去送死。

    放火烧毁无名山谷的第二天上午,大伙终于走出了连绵不断地群山。在一条颇为宽大的河流附近,和一伙正在休息的高句丽人遭遇。猛然看到敌军出现,双方士卒几乎同时吹响了号角。紧接着,刘弘基舞动长槊,策马冲进了高句丽士卒当中。

    一百名被选做先锋的老兵快速杀上,跟在刘弘基身后,将来不及跳上马背的高句丽骑兵冲了个七零八落。随即,担任粮队护卫的李府家丁在钱九珑和樊兴的带领下也冲了上去。接着,齐子婴和王元通等被护在运粮队中央的新兵们呐喊着让高句丽人领略到了他们的愤怒。当作为后队的李旭被李建成当作生力军投入战场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在河畔歇息的高句丽人没想到这个时刻还有大隋“主力”突然从山中杀过来,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杀了个手忙脚乱。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骑兵从山谷里冲出来后,不敢恋战,四散着逃了开去。

    护粮队以五死二十伤的轻微代价,歼敌二百多,取得了这场遭遇战的辉煌胜利。他们没有追杀敌军,在掩埋了阵亡弟兄,并给躺在地上的高句丽伤兵每人补上一刀后,沿着河畔继续前行。正午时分,刘弘基命令大军在河畔休息,给所有马匹饮水,喂精料。同时,他谨慎地派出几队老兵,四下打探周围情况。待将一切安顿好了之后,刘弘基叫过负责给大伙带路的宇文仲,低声问道:“如果咱们一直沿着河滩走,照目前速度,几天能到泊汋口?”

    “如果一直沿河滩走,再有一天多的时间,肯定能到泊汋口。但在中间咱们得绕路……”宇文仲轻轻指了指地图上卡在河南岸的乌骨城,低声建议:“照目前情况,城中肯定有守军。咱们如果一直沿河边走,对方肯定会出兵截杀!”

    “你曾经说过,乌骨城守军被于仲文大人击溃,守将被咱们阵斩!事实是这样吗?”刘弘基皱了皱眉头,低声追问。

    “的确如此,但那是在近一个月前…….”宇文仲红了脸,声音里带着几分愧疚。见了前夜和昨夜的“佛塔”,他也知道东征军生还的希望已经很渺茫。护粮将士肯不顾生死前来救援,这份人情很令他感动。所以,他希望在力所能及范围内,尽可能地避免护粮队的损失。

    “你去把军中主要将领叫过来,就说我有要事和他们商量!”刘弘基没理会宇文仲的愧疚,低声吩咐了一句。这种上司对下属一般说话的语气让宇文仲听起来居然十分受用,答应一声,快速跑向了大队。不一会儿,李建成、李旭、钱九珑、武士彟等人便匆匆地聚拢过来。

    经过几天的共处,刘弘基已经完全赢得了大伙的信任。但是,为了表示对其他人的尊敬,他依然把主角将领找来,共同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参考李旭弄来的地图,刘弘基用树枝在河滩上画出了护粮队目前大概位置和最后目标的方位,然后用树枝在大伙的必经之路上戳了个洞,低声说道:“这里是乌骨城,照目前行军速度,明天正午我们要从城对面经过,我们在河北岸,高句丽守军在河南岸。但这条河不宽,浅的地方可骑马涉过!如果绕行,我们要向北兜一天的路,如果直接从城对岸经过,可能不得不和守军打上一仗!”

    “我看还是绕着走,咱们虽然刚打了场胜仗,但那是误打误撞来的。如果高句丽派出五千士兵来战,咱们肯定全军覆没!”没等其他人表态,钱九珑抢先说道。众人当中,他资格最老,所以行事也最谨慎。以他的观点,护粮军目前的战斗力全靠心中的仇恨在支撑。而光有仇恨,没有足够的训练的军队肯定无法支撑长久。打顺风仗时没问题,一旦遇到硬骨头,大伙很快就会被人打回原型。

    李良、武士彟、王元通三人都赞同钱九珑的观点。大伙整日在护粮军中混,弟兄们有多少斤两,没人比他们更清楚。但齐破凝和秦子婴二人却提出了截然相反的建议,他们认为,即便大伙绕路,也未必碰不到敌军。不如趁现在士气旺,一鼓作气冲过乌骨城。如果远征军已经撤到泊汋口的话,听见喊杀声,肯定会派人前来接应。双方只距离四十里,又没高山阻挡,骑兵在一个时辰内即可杀到。

    “如果东征军还没到泊汋口呢?”宇文仲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如果东征军还没到泊汋口,宇文大人,你以为高句丽人还会放咱们原路返回吗?”秦子婴摇头,冷笑着反问。

    宇文仲愧疚地侧头,回避开秦子婴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不需要回答这个问题,所有人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大伙尽量不去想它而已。在见到人头佛塔后选择继续东进的那一刻,大伙已经把命运交到了上苍手上。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这次冒险是主动送死,还是能及时挽救数十万条生命?答案就在眼前了,每个人都想尽早揭开这个谜底,每个人更怕看到那尽力回避的真实。

    “你和仲坚有塞外作战的经验,还是你们两个拿主意!”沉默了片刻,李建成叹了口气,建议。

    刘弘基将目光转向了李旭,在对方眼中,他看到了和初次见面时同样的信任。正是这种信任打动了他,让他想送对方一场富贵。却没料到,最后送给对方的却是一场无法逃避的风险。想到这儿,刘弘基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询问:“仲坚,你怎么看,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听听!”

    “这一带地广人稀,我们不知道敌军什么情况,敌军肯定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情况。”李旭点点头,微笑着说道。他明白刘弘基此刻需要什么样的支持,已经到了这个时刻,他自然要为对方提供能提供的一切帮助。

    “如果我们虚张声势,多弄些旗帜放在马队四周,把战士分散开,做出大队人马东进的样子…….”李旭看了看刘弘基,目光就像彼此在草原上刚认识的那一日般清澈。

    “所以,我们不如改变队列,把所有精锐放在队伍最前方示威!”刘弘基笑着点点头,说出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计划,“我们不躲不藏,今夜在河边休息。明天一早,佯攻乌骨城!”

第五章 无家(2)

    下午,护粮军再次改变阵型,原来担任后卫的李旭及其所部被调到了队伍正前方.原来被护在队伍中央的新兵们则打着粮袋子做的战旗分散在了运粮队的两侧。钱九珑和樊兴二人各带一队李府老兵,与本队保持二里左右的距离担任斥候。刘弘基给他们的命令是,遇到落单的敌军斥候,立刻击杀。遇到大股游骑,一边示警一边快速返回,等待大军前往支援。

    同时,护粮军调整行进速度,不再埋头赶路,而是摆出一副随时准备和敌军开战的架势,沿着乌骨水徐徐向前推进。这支队伍中战马数量足足是人员数量的四倍,本来就很显声势。经刘弘基等人刻意一调整,立刻愈发招摇。远远看去,就好像有支人数过万的铁骑在行军,无论谁挡在面前,都将被其碾个粉碎。

    这种障眼法果然骗过了很多人,从下午到太阳落山,护粮军至少和三支人数不下五百的高句丽士兵相遇,每一次,对方见到隋军布满河滩的旌旗,都吓得落荒而走。没一支队伍敢摆开阵势来探一探铁骑的虚实。

    “高句丽人好像也是新兵!”李旭望着远远遁去,连战旗倒了都不敢回头拣的敌军,偷偷嘀咕。

    “他们都是附近部族,当初跑没影了的。现在看到便宜,又回头来打落水狗!”宇文仲愤怒地向李旭解释拦路者不敢一战的原因。

    原来,辽东各地部落众多,很多部族名义上归高句丽国王管辖,实际上他们不听任何人号令。当初远征军路过各地,这些部落望风而走。眼下隋军战败的消息传开,他们当然要打着高句丽的名号冲上前浑水摸鱼。这样的部落见到上万人的正规军,肯定没胆量上前一战。所以,刘弘基的疑兵之计用得恰是时候,纵使没骗到乌骨城守军,至少也起到了避免沿途部落骚扰的效果。

    第二天正午,这支声势浩大的“铁骑”开到了乌骨城附近。在一个月前元气大伤的乌骨城守军果然没有过河拦截的勇气,隔着河,他们将所有的城门紧紧关闭,士兵们爬上城墙,绞开弩车的弓弦,将巨大的弩箭死死瞄准了北门方向所面对的河滩。如果隋军强攻此城,那里将是他们过河后第一落脚点。守军可以保证对方为了抢夺这片河滩,不得不付出上千条生命。

    让守军大松一口气的是,这支完全由骑兵组成的,至少打了一百个旅旗的大军居然没有渡河的念头。稍稍在河对岸停了停,他们就转去了泊汋寨方向。在敌军远去的一刹那,眼光敏锐的了望手发现骑兵中间好像有些空,立功心切的他立刻向新上任的主将报告了这个观察成果。

    “将军,咱们追不追!”了望手握着腰刀,渴望主将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从前天开始,出城截杀大隋残兵的同伴们每人都大有收获。那些大隋将士虽然饿得像绵羊一样,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但身上的铁甲和腰间的横刀却是货真价实。比起高句丽这边每人自备的“独门兵器”来,大隋工部统一制造的兵器不知道好过多少倍。

    “啪!”将军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回答了望手的殷勤。新上任的主将一边打,一边高声痛骂道:“奶奶的,怎么就不长个记性。上次听了你们的话,高将军去追击敌人,结果中了人家的诡计。这次人家又故意示弱,你们居然还想骗我去送死……”

    万余将士如梦方醒,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对自家主将的判断力好生佩服。

    过了乌骨城,河滩边开始出现大隋阵亡将士的遗体。每个人都被扒了个精光,瘦骨嶙峋的身体揭示出了他们断粮的真相。刘弘基不准队伍停下来为死者收尸,反而命令大军加快了脚步。泊汋寨已经快到了,大伙期盼的那个答案,已经就在眼前。

    越靠近马砦水,大军遇到的高句丽散兵游勇越多。每一队都只有几十个人,每一队都抢得兴高采烈。猛然看见一支打着大隋旗号的队伍出现,很多高句丽士兵都惊呆了。有几伙甚至不要命地抡起刀,迎着李旭的马头冲了上来。迎接他们自然是一波密集的箭雨,高句丽士兵在惊诧中倒下,致死都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一支有战斗力的大隋兵马存在。

    小小的胜利,却丝毫没有让大伙感到高兴。高句丽人的警惕越是松懈,越说明大隋远征军的境况之差。众人加快速度向前急行,又行了十余里,忽然看到前方腾起了一股浓烟。

    没等刘弘基询问,担任斥候的樊兴就跑回来报告了一个最新敌情:“启禀将军,前方有一伙高句丽步卒,不到五百,好像正在做饭!”

    “仲坚,你带队围上去,全部砍了,别放走一个!”刘弘基果断地命令。

    李旭闻令,立刻带领本部人马疾冲上前。听到剧烈的马蹄声,高句丽步卒赶紧起身迎战。同样人数的步兵怎是骑兵的对手,没等刘弘基带领大队人马靠上来,高句丽步卒已经溃不成军。

    武士彟和李良旅率带领麾下骑兵从背后追上去,将四散奔逃的高句丽步卒一一砍翻在地。李旭麾下的第三个旅率高翔是他新提拔起来的,上任不久,还不太了解自己主将秉性,所以没有参与追杀敌军,而是带着几十名士兵老老实实地打扫战场。正在专心清理对方遗弃下来的辎重时,猛然,他发现高句丽人做饭的火堆旁有东西动了一下。

    “保护大人!”高翔吓了一跳,迅速拨动马头横在了李旭面前。几个老兵揉身扑上,在火堆旁的泥土里拎出了一个正在蠕动着的“怪物”。

    是人!李旭愣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到了嗓子眼。那个怪物是人,但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刚才那伙高句丽士兵砍下了他的双手,双脚,只留着一条垂危的生命供他们取乐。

    “拿水来!”李旭跳下马,强忍着腹中的翻滚感觉从士兵手中接过了这个幸存者。此人无疑是个大隋溃卒,但眼神早已经散乱,根本认不住自家的旗号。

    “粥,粥,给我口粥喝。求你了,让俺做个饱鬼!”获救者在李旭手臂中扭动着,喃喃说道。无论李旭问什么,他始终都是这一句话。

    “大军呢,大军在哪儿。辛大将军呢,辛世雄大将军在哪儿?”宇文仲从士兵号衣上,认出了其隶属于左屯卫,跳下战马,抱住对方躯体追问。

    “粥,给我口粥喝。问什么,我全告诉你!”获救的士兵用无神的眼睛看了宇文仲一下,喃喃地祈求。

    钱九珑命人将干粮放在水里面捣成糊糊,以铁腕盛着,端到了获救者面前。瞬间飘出的粮食香味立刻让此人精神一振,他立刻张开嘴,死死咬住了铁碗边缘。

    “还有,还有,让我喂你!”钱九珑大声叫道。此人却不肯听他的话,嘴里荷荷发声,以最快速度,将糊糊吸进了口中。

    有人拿来一条毡子,李旭轻轻地把伤者放在了毡子上。然后要来另一碗糊糊,一勺一勺地喂进了伤者口里。不知道多少天没吃东西了,此人几度咬中了铜匙。每次牙齿和铜匙发出碰撞声,他的眼神都会亮一下,鬼火般跳跃,然后迅速又黯淡下去。

    当第六碗糊糊下肚后,伤者终于缓过了几分精神。轻轻动了动头,他将李旭伸来铜匙碰到了一边,然后,以喘息般的声音问道:“你,你是隋人么,是陛下,是陛下派你们来救我们的吧?”

    “我们是大隋护粮军,奉命前来送粮!大军呢,大军都到哪儿了?”李旭放下铜匙,急切地追问道。

    “大军?”伤者如同梦呓般,努力想着李旭的问题,突然,他笑轻轻地笑了起来,肮脏的面孔上,那笑容看起来是如此的诡异。

    “大军,不就在你面前吗?”他笑着,笑着,仿佛发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回答。突然,他的笑容静止了,头软软地垂在了一边。

    天地间一下子只剩下了风声。“大军就在你的面前!”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个答案。东征大军溃了,这已经是不容争议的事实。而现在,护粮队距他们的最终目的地泊汋寨已经不足二十里!

    “把他埋了吧!”刘弘基走上前,低声命令道。此时,他亦心乱如麻,不知道是继续带领运粮队前行还是迅速回撤。如今,两种选择的结果基本上没太大差别,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全歼了远征大军的高句丽人很快就会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般围拢过来。

    “报告将军,左前方二里有战斗。高句丽士卒围攻一片树林,人数不超过五十!”就在大伙无法做出决断的时候,担任斥候的樊兴又跑了回来,大声汇报。

    “杀上去,救下一个算一个!”刘弘基毫不犹豫地命令。

    心中正憋着一股郁闷之气的骑兵们立刻冲了过去,切瓜砍菜般将高句丽人砍翻在地。两个被打懵了的高句丽人慌不择路,一头扎进了树林,才冲出不到十步,迎面飞出两支羽箭,将他们一一钉在了地上。

    “林子里是什么人,大隋校尉李旭在此!”李旭双手拢在嘴巴,大声喊道。大伙现在最需要了解的是远征军到底还存在不存在,树林中的人还有战斗力,无异于上天把大伙需要的情报送到了他面前。

    “人没了,饿死鬼还有两个!”树林里,隐隐传来的阴阳怪气的回答。紧跟着,两个猎户打扮的家伙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张秀带着李旭的亲兵走上去,欲搜检对方的身体,却被此人粗鲁地用手推开。来人一边推,一边骂道:“就我这点力气,还能动得了你家校尉大人。让开,让开,让我看看救命恩人是哪个!”

    说罢,此人扶住身边树干,努力抬起头,露出李旭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张脸。

    “哈,没想到救了我的是你!”此人脸色和嘴唇苍白得如鬼一样,唯有一根舌头,还鲜红地在口中转动。

    “我也没想到,救的居然是你!”刹那间,李旭彻底忘记了刘弘基当日的叮嘱,喜怒交加地反击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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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乱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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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乱》网络版原名《家园》,获得2008原创网络文学评选10大优秀作品奖。目前全部六卷都已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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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乱》是出版的版本,与网络版《家园》略有不同,请各方朋友按照自己的方式选择阅读。隋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隋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隋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