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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袖唐     崔大人驾到txt下载     崔大人驾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94章 算计(2)

    崔平香羞愧道,“是苏夫人和雪竹失踪了,今早才发现。”

    死在乐天居里的郎君不会是雪竹吧?!

    非是崔凝乱想,实在是韩开与崔平香前后脚来传消息,不往一块想都难。

    她现在手上一摊子事,根本离不开,只好先对韩开道,“先去打听一下死者身份和死因。”

    韩开有点犹豫,但还是应下,“好。不过大理寺与咱们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我可以用点非常手段吗?”

    哪怕崔凝习惯了监察一处的行事作风,听闻这话还是忍不住道,“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一个朝廷的衙门,你就不能走正规途径?”

    “他们若不愿意透露呢?”韩开问。

    这倒不是韩开多此一问,在长安很多地方都有审理案件的权利,大理寺、监察司、刑部、官衙等等,经常出现会审的情况,但因为有一部分的职权重叠,单独办案的时候彼此又分的很清,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混乱,另一方面也是防着到时候案子破了有人跑出来争功。

    “不愿意透露就想办法问魏大人,无凭无据总不至于直接把人给关押了吧?”崔凝突然想到出手的那拨人势力极大,万一大理寺中就有他们的势力,还说不准真能将人扣押,“若真出现此等情况,准你用非常手段。”

    “是!”韩开应声离开。

    崔凝才开始问崔平香苏府发生的事,“她家养了很多护院,加上你们又带过去不少鹰卫,那院子即使算不上守卫森严,两个大活人也不至于悄无声息地消失,究竟怎么一回事?”

    崔平香解释道,“我们都怀疑是苏夫人自己出的门。我们发现苏夫人和雪竹不见了之后便开始满府找人,惊动了她家两个孩子,后来百般追问之下才从那個女孩口中得知苏府有一个通往外面的密道,那个密道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无人知晓。”

    什么事情能让苏裳瞒着所有人带着雪竹出去?

    苏裳心里最重要的人无疑就是苏雪风和两个孩子,所以崔凝初步怀疑,有人利用苏雪风引苏裳离开守卫严密的苏府,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雪竹。

    那么,雪竹就不仅仅是一个用来试探苏裳的替代品,而是他们未雨绸缪故意安插的一枚棋子。之前雪竹回城时在马车上欲杀苏裳,崔凝便有此猜测,所以才会直接把崔平香和诸葛不离都留在那边,甚至还拨了两队护卫过去,就是想看看这个雪竹身上还有没有什么后招。

    “你们把雪竹带回去之后可曾严加看管?”崔凝问。

    “有,除了苏家护院还有我们一队鹰卫,每时每刻都有人守着。”

    那就是早已经布局了。

    想到这里,崔凝道,“我有了一点眉目,不过得先办几件事,晚一步过去。你先回苏家守好门,任何人都不许出入,若大理寺有人过去查案,你也拦着,就说这是我们监察司重要人证的宅院,必须有上官批准才可放行。苏裳不是个做事顾头不顾尾的人,她若是不得已离开,一定会留下什么线索,在我去之前不能被破坏。”

    “是!”崔平香应道。

    崔凝立刻去寻监察一处的监察使。

    在陆仲的供词中,他通过中人皮十五介绍,从一个叫安河的牙人手中买下阮思木,也就是雪竹。当时崔凝觉得留着这两人在外面,监视着说不定能摸出别的瓜,这会儿却是等不得了。

    她通知监察一处立即抓人。

    这件事让崔凝真切见识到自己的对手能量,若逼急了,他们不仅敢在城郊为所欲为,在城中也敢!

    无论死在乐天居里的人是不是雪竹,皮十五和安河这两个重要人证都不能再留在外面了。

    崔凝暂时不担心魏潜,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幕后策划这场谋杀的人目的是为了拖住他,因为他才是道门案的主要负责人。

    除了抓捕两人,崔凝觉得自己也得用点非常手段,有现成的外力可以借助,傻子才单打独斗!

    昨天雪太大,监察司中有许多人都没回家,一大早便已然人来人往。

    监察令被外面差役扫雪的声音吵醒,慢吞吞起身穿戴妥当,正欲唤人进来伺候洗漱,便听门外差役敲门。

    “何事?”监察令一开口声音微哑,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差役道,“大人,崔大人在茶室等您。”

    监察令原本平静无比的脸上,一瞬间漫上一丝丝愁绪,“先给我打水洗漱。”

    “是。”

    尽管他很抗拒见崔凝,但还是飞快收拾好。

    “大人!”崔凝见到监察令,眼神一瞬间锃亮。

    监察令进来的脚步微顿,谨慎问道,“这么早过来……何事?”

    这短短几日,他都被叫进宫几回了?全都是因为魏潜和崔凝!是以见到她这种眼神就有点想逃避。

    监察令不是个怕事之人,相反,早年间他既能惹事也能抗事,可人总不能在狂风暴雨里一辈子吧,他还想回家含饴弄孙得个善终呢!

    崔凝丝毫不饶圈子,也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言简意赅道,“乐天居里死人了,魏大人被大理寺请去配合调查。下官想请大人想想法子让大理寺把人放回来,或者把这个案子接到咱们监察司来!”

    崔凝在等待的时候煮了茶,此时双手奉到监察令面前。

    监察令抚须的手抖了一下,扯得他“嘶”了一声,半晌才接过茶。

    崔凝抬起头,笑容灿烂,“有劳大人了!”

    在这个节骨眼,魏潜名下的酒楼出事,怎么想都不会是巧合。无需崔凝多解释,他便能猜到这件事恐怕还牵扯了更多人,必定要将朝堂搅个天翻地覆,如果是这么大一个案子,监察司早晚都要插手,他拒绝崔凝的请求也不过是逃避一时罢了!

    他越来越担心自己致仕之后活不过第二天。

    “唉!”监察令长长叹息一声,“放心吧,今日必叫他全须全尾的回来。”

    他喝完一杯茶便走,临走还一语双关地叹了句“茶难喝啊”!

    崔凝松了口气,同时也很庆幸,有这么一位能抗事愿意抗事的上官。

    监察令早膳都没吃,直接骑马带着几个鹰卫赶往崇仁坊,到了崇仁坊直接钻进一个熙熙攘攘的早食馆子。

    “伱们随便随便坐,今日记公账。”监察令回头对几名鹰卫道。

    “多谢大人!”几人得了话便自发寻地方坐,有小二过去招呼。

    堂后又一个小二满脸带笑迎了上来,“大人里面请!”

    监察令一进屋,目光便锁定一个在窗边嗦面的干瘦老叟,“碰上熟人了,我坐那儿,给我上碗羊肉馄饨,多放胡荽。”

    “好嘞!”小二响亮唱道,“一碗羊肉馄饨!”

    监察令在老叟面前坐下,笑道,“好巧,崔大人也在这里用早膳呢!”

    这位崔大人,正是那位快要致仕的刑部尚书崔据,出身博陵崔氏。

    崔据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不熟不巧,有事说事。”

    “嘿。”监察令搓搓手,面上笑容半分未减,“刑部最近又进新人了,是从咱们监察司挖走的。”

    崔据道,“魏长渊啊,他本就应该进刑部,圣上让他去监察司不过是历练几年罢了。”

    “呵呵,也是,刑部人才济济,根本不稀罕,他在我监察司待遇多好,一进刑部就坐冷板凳不说,眼下连人都快保不住了,我说崔老,您要是护不住自己人,还是还给我吧。”

    崔据这才放下汤匙,皱巴巴的脸因为眉头紧锁显得越发皱了,“何意?”

    刑部大部分人都休假,并非故意为难魏潜,况且知道魏潜在圣上面前主动揽下这桩案子的人不多,崔据也只听到一点风声而已,他不在意监察令嘴欠,而是想知道“保不住”是什么意思。

    “客官您的馄饨!”小二放下碗。

    监察令从旁边的筷笼里取出一双筷子,又加了多多的醋,待小二走远才凑过去压低声音道,“他最近手上有一桩大案,能掀翻朝堂的那种,所以他被针对了。”

    监察令给了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

    崔据懂但又没完全懂,但他知道若非大事,监察令不会一大早跑到崇仁坊来与他“偶遇”。

    他喝完最后一口汤,掏出帕子一抹嘴起身往外走,碰见小二回身一指监察令,“他说今早请店内所有人吃早食,让大家敞开了吃!”

    小二一听,喜气洋洋的高声向所有食客转达。

    听着店内食客不住道谢,监察令顿时觉得嘴里馄饨不香了。

    他吃完早食,细细思量一番,终归还是免不了进宫一趟。

    那厢崔据出了馆子便命人去打听今早魏潜出了什么事,待打探的人回来,一听人被大理寺带走,那是一刻也等不得,换上官服喊上两名侍郎火速赶往大理寺。

    不过一个多时辰,魏潜便回了监察司,但同来的还有刑部三位主官。

    待监察令慢悠悠用完早膳,哼着小曲回来,发现不仅魏潜回来了,自己衙门堂上红红紫紫地坐了三位“爷”。

    “哟……”监察令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看匾,语气飘忽,“差点以为我走错衙门了。”

    “才知道我们刑部的案子竟是把疑犯证人都弄到了监察司,唉,小魏一心破案,为人就是太率直了,对不住对不住。”李侍郎起身冲监察令拱手告罪,脸上却笑开了花。

第495章 算计(3)

    还好,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监察令慢悠悠掏出一卷圣旨,笑道,“圣上有令,监察司暂时借调刑部郎中魏长渊查此案,诸位大人看看?”

    刑部几位大人都快维持不住面上笑容。

    借调刑部的人查案?我们刑部是不能自己查吗?这算怎么个事儿!

    监察令不想把人逼得太难堪,开始疯狂铺台阶,“咳,几位大人应该知道这个案子是从之前案子里牵扯出来,原就是长渊负责,他初到刑部各方面都还没上手,圣上的意思是,让他暂时还用熟悉的人手。”

    崔据心道什么圣上的意思,我看是你的意思吧!他这般想着,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圣旨就不看了,既是圣上的意思,魏郎中便暂时留在监察司吧,若有需要,随时回刑部调遣人手。”

    “是,多谢大人。”魏潜拱手应道。

    “无需言谢,你是我看好的后生。”崔据起身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朝门口走去。

    两位侍郎起身跟着离开。

    魏潜送三人出监察司。

    监察令一个人站在堂内瞧着外面的雪,怎么看怎么刺眼。即便目前为止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但总觉得自己要吃亏……

    马车缓缓驶离。

    李侍郎撩开车帘看一眼监察司门口越来越远的身影,有些气不过,“咱们费劲将人从大理寺捞出来,难不成是替监察司搭戏台?魏长渊毕竟是我刑部郎中,咱们若去圣上面前请求共查此案也在情理之中吧?”

    正在闭目养神的崔据闻言睁开眼睛,叹了一句,“你啊!这個案子牵扯太广,圣上是不想让太多人掺和进去影响破案才会答应监察令,让他们查着吧,不必着急。”

    他说着倏尔冲两位侍郎别有深意一笑。

    魏潜目送马车转弯之后才回去。

    “五哥!”崔凝从监察四处出来,正撞见他,“你没事吧?”

    魏潜笑道,“无事。刑部那边来的很快,是你请监察令出面的吧?”

    “刑部的大人过去了?”崔凝马上反应过来,“定是监察令想了办法。对了,是何人死在乐天居?”

    魏潜说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名字,“雪竹。”

    崔凝道,“昨晚苏夫人和雪竹失踪了,我正要过去查看。另外因为今早发生太多事,我觉得皮十五和安河不能留在外面了,已让监察一处把二人带回来。”

    “好。”魏潜简短地说了乐天居事,“雪竹死亡时间是在子时之后,尸体在二楼临街雅间里,门窗紧闭,桌上茶壶茶碗里有毒。昨晚乐天居没有开门,店里掌柜小二都不知情。暂时只知道这么多。”

    “密室杀人?或是抛尸?”崔凝皱起眉头,她虽然派人过去看守雪竹,但其实只是抱着一种试试的心态,并未真正重视这个人,现在看来,他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可惜只是一晚上的功夫人就死了。

    “今日我会让其他几处的人参与审问。”魏潜道。

    之前为了保密案情,一直都是他们两个人主审,其他人都被分派了别的任务,大多数都是盯梢查探各种消息,有不少人才都白白浪费了。

    有时候审问疑犯得熬着,只靠两个人远远不够。何况现在一切都几乎浮出水面,没必要再瞒着。

    崔凝对他的决定并无异议,“好。”

    “伱去苏家吧,我去审那二人。”魏潜说罢又叮嘱道,“多带一些人手。”

    崔凝点头,“你也要小心,我看他们主要目标是你,一计不成,说不定还有后招。”

    “嗯。”

    两人短暂的碰面分享了信息,而后又匆匆离开各忙各的。

    人在凛冽寒风之中,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只凭着本能坚持下去。

    这段时间崔凝一直都在为案件奔波,身心受创,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放松了,但她迎风雪骑着马,一点都不觉得累,到了苏家甚至还有心情跟大理寺的人吵架。

    崔凝见苏府门口站了十几个人,穿的是官服,为首之人品级还在自己之上,便远远下了马。

    那些人听见马蹄声,齐齐回头,一见是监察司的人,登时如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待走近,崔凝才看来人是大理寺丞卢旭,身后跟着两个浅青官服的官员,再后面是十来个皂衣。

    崔凝拱手行礼,“下官监察司四处监察使崔世宁见过卢大人。”

    卢旭冷冷打量她几眼,“就是小崔大人下令不许我大理寺进门查案?”

    “绝非如此!”崔凝果断否认,随即解释道,“这苏家家主是我们手里一个案子的重要证人,自然要严密看守,并非针对大理寺。”

    卢旭语气不无嘲讽,“严密看守?”

    “千防万防难防有心人算计。”崔凝意有所指地道。

    卢旭没接这话,直接语气强硬道,“让人开门。”

    即便对方比自己官职高,崔凝亦分毫不让,“门会开,但不能让您进。”

    卢旭怒道,“我看监察司是横行霸道惯了,现在连一个监察使都敢如此无视尊卑、张狂跋扈!”

    崔凝语气越发谦逊恭敬,“卢大人这是对我们监察司有偏见,下官位卑,可不敢接这顶大帽子。监察司奉圣喻查案,虽说两司案情有所交集,但凡是讲个先来后到,下官不敢随意放行。您若是想查我们监察司证人的宅子,烦请御前问过圣上的意思,或者去同我们监察令商议。您是讲理的人,肯定不会欺压一个小小监察使吧。”

    连圣上都抬出来了,卢旭自然不敢继续相逼,只冷冷看了她一眼便带人离开。

    若离开前那眼神若能化为利剑,崔凝觉得自己怕是要被戳成筛子。

    崔平香一直在里面观察,见大理寺的人走了,不等崔凝喊门便立刻打开大门迎了出来,“大人可算来了!您再不来,我思量那些人要撞门。”

    大冬腊月,崔平香急出一身汗,她倒不是拦不住那些人,可对方毕竟是官,若真打出个好歹,最后倒霉的还是她家大人,万一他们真动手撞门,她究竟拦还是不拦呢?

    崔凝很能理解她的为难,“你做的很好,辛苦你了。”

    崔平香瞬间绷不住上扬的嘴角。

    崔凝瞧见,决定日后要常常夸赞她。

    “大人。”诸葛不离在中庭等候,见到崔凝立刻欠身羞愧道,“是我没看好苏夫人。”

    崔平香刚刚扬起的嘴角又僵住,差点忘了,昨天晚上自己把人看丢了!

第496章 救我

    雪竹做出刺杀举动的时候就应该把人带回监察司审问,崔凝没有选择这么做,若要认真追求起来,她也有一部分责任,但是任何决策都有风险,出了事首要是解决问题,“人丢了我们都有责任,无需自责,先想办法把人找回来。”

    诸葛不离见她当真一点都不生气,也不再纠结于此事,“好。”

    一行人先来到苏裳的卧房。

    那对龙凤胎正坐在一侧耳房里,见到有人过来便起身出来相迎。

    “崔大人。”二人冲崔凝行礼。

    崔凝对这对兄妹印象深刻,哥哥叫苏雪归,妹妹叫苏雪旋,都是盼望苏雪风归家之意。

    她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带人进屋。

    比起布置精致的暖阁,苏裳的卧室简单到有些冷清,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只有外间的博古架上摆着一些做工粗糙的小玩意倒还显出几分温情。屋内整整齐齐,只有床上被褥凌乱,像是睡到半夜之后才离开。

    众人查过屋内,暂未发现留有书信文字,倒是在苏裳的床下发现另一个密道入口。

    崔平香和诸葛不离见崔凝直接翻身进去,立刻取了屋内烛台点燃,也跟着下去了。

    崔凝俯身通过一小段低矮的洞道,前面突然变得亮堂宽阔,放眼看去,地面墙壁都是由青石砌成,然而顺着甬道朝前走到尽头却是一条死路,堵住路的是一整块石壁。

    崔凝最近见识了很多密室密道,颇有些经验,她接过崔平香手中烛台,仔细观察四周的砖石,果然见到几块砖隐隐不同,她挨个按了一遍,按到第三块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响动。

    崔平香过去尝试推动石壁,喜道,“大人,是门!”..

    穿过石门,面前是一条横道,左右皆通。这条道的石壁与石门一般都是大块,若是从别处进来,很难发现这里还隐藏一个门。

    崔平香环顾四周,忽然道,“我之前来过这里!苏小郎君说有通往府外的密道,那個入口在他房间,我便下来探查过。从这里往左走连通苏小郎的房间,向右走有几个密室,里面堆着金银财物。”

    密道是为了应对紧急状况,既然能通苏裳和苏雪归的房间,没道理会把苏雪旋落下,那么,有没有可能也通往关押雪竹的房间?

    崔凝想大致摸一遍路,便左转顺着密道细细查探,果真发现了几个相似的暗门。正如她先前猜测那般,密道可以直通许多房间,包括之前临时关押雪竹的地方。

    有这么一个处处相通的密道,他们离开时才能不惊动任何人。

    那么是苏裳主动带着雪竹离开,还是雪竹通过密道掳走她?

    世间没有绝对的秘密,这密室密道比宜安公主别苑不差什么,必定需要不少人力,谁又能保证密室图纸不会落到其他人手中?说不定雪竹背后之人就能弄到呢?

    崔凝盯着密道入口,问道,“平香,你怎么看?”

    崔平香茫然探头朝洞口里望了望,“大人,看什么?”

    这时诸葛不离从洞口爬出来,顺口答道,“我觉得,应该是苏夫人主动带雪竹离开吧?”

    她拍拍手上灰尘,解释道,“苏夫人会些拳脚功夫,一般人无法轻易制服她,我住处距离苏夫人卧房不远,若有争执打斗,不可能听不见。也不太可能是用了迷药之类,因为那天他刺杀苏夫人后,我曾仔细检查过他身上,没有发现藏药。”

    诸葛不离就是用毒行家,知道什么样的毒适合藏在哪里,她既然搜过身,说明雪竹身上真的没有药。

    “雪竹被带回府中之后,苏裳单独见过他吗?”崔凝问。

    正抠着剑柄的崔平香闻言立刻答道,“没有单独见过,不过他当时受了点伤,诸葛给他看伤的时候苏夫人也在。”

    没有任何原因,苏裳怎么会突然一声不吭的消失?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漏下了。”崔凝喃喃道。

    几人从客房出来,又问了几个守卫。

    崔平香跟在后面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倒是真叫她想到了一点异常,“大人,你说一个男人腰上刺一朵梅花是不是很怪?”

    “腰上刺梅花?”崔凝怔住。

    崔平香指了指自己右后腰,“就是这个位置。”

    当时诸葛不离坐在床边正面向雪竹,注意力也在前胸的伤口上,没留意到腰后侧,但是苏裳和崔平香站在一起,恰好能看见。

    “梅花……梅花……”崔凝猛然想到二师兄那把不离身的梳子上面便是刻了一支梅花,“不,只看见梅花的话,她大可以直接问,没必要偷偷把人带走,多半是雪竹还曾对她说了什么。”

    “大人!”

    监察副使黄格匆匆跑来,双手递上一张纸,“刚刚在博古架上的一个木雕里找到一封信。”

    方才搜查苏裳房间之时,龙凤胎一直都在,他们查遍屋内无所获,开始一个个检查博古架上的小玩意,黄格发现一个木雕上面有缝隙,正准备暴力拆开,苏雪旋登时急哭了,这些都是兄妹两个亲手做来送给母亲的生辰礼,怎肯容人破坏?苏雪归安抚住妹妹,告诉黄格这木雕是实心的,但是另几个里面有掏空。

    黄格便将那几个木雕挑出来,让苏雪归打开,竟然真的在其中一只里面发现密信。

    崔凝飞快看完信,这才知道前因后果。

    原来那雪竹在车中欲杀苏裳时,便向她手里塞了一个纸团,上面只写了两个字——“救我”。那日苏裳不曾受伤,一是因为自己有些功夫,二也是因为雪竹未曾用全力。

    她回到家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不通雪竹明明已经脱离火坑,为什么还要用这种掩人耳目的办法向她救。她想到最近监察司在查的案子,于是决定半夜秘密过去询问雪竹。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说明她这一去就没有回来过。

    屋里、密道里,到处都没有明显打斗挣扎的痕迹……

    “多找一些火把,我们再下密道。”崔凝道。

第497章 有事的是别人

    关于苏裳失踪的过程,崔凝心里已有了一些猜测。

    苏裳是独自扛过大风大浪的商人,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人三两句话哄得晕头转向,一个人偷偷跑出去,所以九成是有人强行绑走她。对方能够成功,其中可能有一些巧合的因素,但可以确定他们手里必定有苏家密道图。

    添上火把、灯笼照亮密道之后,终于在靠近密室的转弯处发现了一道血迹。

    血迹位置非常低,在靠近墙根的墙壁上,加上墙壁颜色很深,若不是一寸一寸查看,根本不会发现。崔凝还留意到,在血迹之前还有一长道轻微划痕,她提灯顺着血迹慢慢向前,最后在密室门缝里找到两片断裂的指甲。

    一瞬间,崔凝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现场痕迹已经清楚地能体现了当时情况——有人拖着还活着但已经不能言语的苏裳进了这间密室!

    崔凝下令,“仔细搜密室!”

    “是!”

    几名监察副使带着鹰卫开始细细排查几间密室。

    苏裳是个极为讲究的人,所有财物都分类装在大小不一的箱子里,是以三间密室之中光是箱子就有几十口。

    他们并没有胡乱动,而是仔细观察痕迹,先找出几只看上去近期被挪动过的箱子,才令鹰卫将它们抬下来。

    崔凝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逐一打开箱子,死死攥着手,然而被抬出来的五口箱子全部打开之后,并没有看见里面藏人。

    咣当!

    众人看过去,见到正在墙角搜查的鹰卫脚下罐子四分五裂,面色惊惧。

    “怎么回事?”黄格走过去朝里墙角缝隙里看了一眼,登时面色剧变,“快快,把这边箱子挪开!”

    崔凝闭上眼睛,心底一片冰凉。

    几名鹰卫很快把箱子都挪开,崔凝听见众人齐齐抽气的声音,睁开眼睛便见那个女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折成一团被塞在那個小小的角落里,青丝散乱半掩住惨白的美丽面容,仅露出一只失去神采的眼睛和流着血的嘴角。

    宛如一只被随意丢弃在垃圾堆里的破碎人偶,空洞的眼望向某一个方向,比碎尸满地更令人不寒而栗。

    诸葛不离跑的太急,踉跄奔过去,伸手探进她颈间。

    苏裳是活生生被折成这样,然后用沉重的箱子卡在里面。

    这场面于崔凝而言冲击不可谓不大,不提这个女子多么优秀鲜活,又是二师兄拼尽一切去守护的唯一亲人,就单单那一张与他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容,都令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听见自己呼吸微微颤抖,几番想要开口,却觉得咽喉里像被铅铁塞住,凝固一般胀痛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有一只名为命运的手,死死拽着她,将她拖进冰冷的沼泽深渊,周遭沉重冰冷刺骨的泥浆挤压包裹,无法挣扎,亦无人能救。

    就在她几乎窒息之际,恍惚听见又一个惊喜的声音道,“还、还有脉搏!”

    崔平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崔凝身形微晃,眼疾手快的扶住,关切道,“大人没事吧?”

    崔凝猛然急促喘息,仿佛溺水之人得救一般。

    “大人!”崔平香焦急道,“要不我先送您上去。”

    崔凝摆手,深吸了一口气,飞快冷静下来,“去找块板子来,准备把人抬上去。”

    吩咐完便站在原地看着诸葛不离施救。

    之前没能救回陈元令诸葛不离重新审视自己对于医道的看法,她这些天默默钻研,这一回憋着一股劲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吊住了苏裳一口气,直到指挥人小心的将人成功转移到卧房,头发已经像被水淋透一般。

    崔凝道,“先去梳洗吧。”

    “我先看看她。”诸葛不离坐在床边捏着苏裳的脉搏,眉头越拧越紧。

    崔凝屏息等她把完脉才问,“情况不好吗?”

    诸葛不离摇头,“不好。筋骨尽碎,就算活了,以后可能也站不起来了。”

    她说的还算委婉,实际苏裳这个情况多半是要瘫痪在床,捡回一条命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种情况,你师父会不会有办法?”崔凝实在不忍看到她这样,“太医署的人呢?”

    “难说。”诸葛不离觉得情况不乐观,但心中亦存希望,毕竟人外有人,何况她的医术还远不如师父,“我一会便写信给师父。”

    崔凝点头,“你快去换衣服,这么冷的天,万一你再病了谁来救她。”

    诸葛不离见苏裳情况还算稳定,细细叮嘱鹰卫如何熬药之后才离开。

    崔凝坐在床前看着苏裳惨白的脸。

    崔平香站在她身后,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见一声嗤笑,吓得心头一跳,惊疑不定地看过去。

    “人命当真如草芥一般。”人活在世间,不论是平平无奇,还是天纵奇才、风华绝代,杀死都只需要一刀。

    崔凝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隐约含着笑意。

    崔平香忍不住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这是崔平香今天问最多的一句话,崔凝听着便笑出声音,“我没事,有事的是别人啊。”

    明明是笑着,却莫名透出一丝狠意,听的崔平香越发惊疑不定,犹豫好一会,还是绕到崔凝面前蹲下,她抬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过于平静的目光令人望之心悸。

    崔平香从没有认真想过自己效命的主人是怎样的一个人,或许一直都是这么冷静清醒?她不知道,只是直觉不太对劲。

    崔凝看见她面上的担忧,目光暖了几分,“我没事,别瞎想。”

    这像是正常的大人会说的话,崔平香略略放下心来。

    “我们能进去看看母亲吗?”门口传来少年的声音。

    崔凝道,“放他们进来。”

    门口鹰卫闻言放行。

    崔凝回头便见两个孩子冲了进来,方才两人亲眼看见母亲从密道里被抬出来,但有鹰卫拦着没让他们靠近。

    “母亲,母亲。”苏雪旋扑倒在床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小手不敢碰苏裳,只能紧紧揪着被子。

    苏雪归死死咬着牙忍住不哭。

    少年声音嘶哑,“是谁伤了我母亲?”

    “还在查,很快就会有结果。”崔凝并非是在安慰他,买卖雪竹的中人和牙人都是线索,更遑论她手里握着符九丘收集的证据,那七个叛国贼里就有四个在长安。

    这四人就是第一嫌疑人。

    他们想拖住魏潜,争取拖延时间好布局营救符危,这一步棋若能成功,说不定还真能起点作用,但他们估计也没想到,魏潜为官那么独,平时谁的面子都不给,竟然会有那么多人会为他奔走,以至于这一计连两个时辰都没有拖住。

    “大人。”黄格进来禀报,“密室里发现一块黑色碎布!”

第498章 转变(1)

    黑色碎布是从藏匿苏裳的那个密室里发现,应该是在她挣扎撕扯的时候落下,布料粗糙,边缘残留一点灰线,明显不是她会用的东西。

    崔凝盯着那块碎布看了很久,总觉得有点眼熟,“你们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只看布料就是很普通的粗布衣裳,耐脏耐磨,很多习武之人或者干粗活的人都喜欢穿,也特别合适做夜行衣,总之非常常见。

    “这灰线……像是大理寺下吏穿的皂衣?今天咱们还在门口见过。”崔平香说着猛地瞪大眼睛,“难道是?!”

    通常情况下,不同品级的官吏服色不同,但大理寺官吏有一种方便日常行动的服饰,从上到下都是黑色,只有布料和绣花不同。

    黄格疑惑道,“还真是有点像。”

    崔凝听见他的话,心觉得实在有必要让他们了解全部案情,按理说,黄格应该比崔平香更加了解各个衙门的衣服,但他不知道此事牵涉多深,思维就会被局限。

    “密室密道那边排查完了?”

    “快了。目前只在密道中发现一点痕迹,猜测是苏夫人去找雪竹时候被埋伏在密道里的第三人袭击。大人,袭击者会是大理寺的下吏吗?”

    袭击的过程与崔凝猜测差不多,不过关于袭击者身份尚不能确定,“应该与大理寺有关,但未必是吏使。”

    没有人会傻到穿自己的衣服做贼。

    从符危自首,到苏裳雪竹出事,时间十分紧促,崔凝认为凶手应该是临时接到任务,一时来不及准备才会就近获取合适的衣服。能轻易、快速地拿到大理寺下吏衣物,十有八九是与大理寺有关之人。

    崔凝又调来几队鹰卫守卫苏府,而后又写了一封信让崔平香交给崔玄碧,请他帮忙请太医署中可信的医师来苏府替苏裳看伤。

    安排好一切,崔凝马不停蹄地返回监察司。

    这时监察司里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已经各司其职,几处监察佐令已经知道案情全部脉络,震惊之余,更不敢有丝毫马虎。

    他们能够掌握全局的好处很快便体现出来。

    才将将半日功夫,监察一处便查到了谋害苏裳的嫌疑人,与监察三处一起带数百鹰卫直接把大理寺给围了,双方险些打起来。不过,监察司到底是直接听命于圣上,突然大规模出动人手,所有人下意识便会以为这是圣上的旨意,哪怕是大理寺,在监察司如此强硬的态度之下也要暂避锋芒。

    监察二处连夜审问赵百万、陆仲、顾梦娘、皮十五、安河、符家杀手等人,不让睡觉休息,不给吃喝拉撒,一轮又一轮的换人审,连一刻喘息都没有,甚至很多问题都是完全重复或只是改变问法,直审得几人浑浑噩噩急几欲崩溃。

    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监察司恶名在外的监察二处,即便不真正动刑也能令人生不如死。

    在监察二处“温和的问询”之下,皮十五、安河、顾梦娘几乎是问什么说什么,赵百万和陆仲仍在硬挺。

    然而他们对待符家养的杀手可就没这么温柔了,“十八般武艺”一个不落的挨個用上,从精神到身体全方位摧残,监察使在前用刑,医者在后待命,绝不让一个人死掉。

    只有符危与符远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小黑屋,更加严密看管,没人审问。

    比起忙疯了的一二三处,四处突然闲了下来。

    监察四处暂时无主官,便由崔凝与易君如暂代,主要负责从鲁子耕等人口中了解关于东硖石谷、符九丘和苏雪风的过往,深挖一下还有没有漏掉的关键信息。

    “大人,凶手抓到了!”黄格欣喜跑进来。

    崔凝倏然起身,“抓到了?!是谁?”

    黄格道,“您今早还见过。”

    “大理寺丞卢旭!”

    “正是!幸亏大人有先见之明,没让他进苏家!三处与大理寺那边‘协商’后,一起查到了丢失的吏使衣物,顺藤摸瓜查到了大理寺丞卢旭的身上,后来监察二处重新查了一遍苏府密道,在连接府外的出口处发现了一个可疑鞋印,经过拓印比对,确认正是卢旭的。”

    倘若崔凝没有提前下令阻拦大理寺的人,早上面对比自己官阶高的官员,没有坚定将其挡在门外,一旦卢旭进入苏府,那他不仅可以趁机清除痕迹,他的脚印出现在苏家的任何地方也都会变得寻常。

    可以说,这一拦,对破案进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黄格刚刚升任监察佐使不久,经历的少,不仅对崔凝的决策夸了又夸,对监察二处也特别感兴趣,“您说他们这么神呢,出口那边有不少脚印,还有很多叠在一起,他们怎么就知道哪一个可疑呢?”

    这个脚印,崔凝也不曾发现。

    “想知道,以后便同他们好好学学。”监察司人才济济,崔凝自己也不过是才入门,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监察二处不仅擅长用刑,对检查痕迹也颇有一手。

    她又问,“是谁在审卢旭?”

    黄格道,“我来时看见监察令和魏大人一同过去了。”

    崔凝微顿,“监察令也亲自去了?”

    “是。”

    崔凝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在拿到符九丘搜集的证据之时,其实就可以去抓人了,但书信一类的证据容易造假,说是铁证如山,实际也没有那么铁,直接抓人很容易被翻盘,到时候不仅打草惊蛇,说不定连这件最有利的证据也会在对方的操作下变成一张“伪证”废纸,所以他们决定暂时不动手。

    卢旭不在那份名单里,崔凝知道,监察令想从卢旭口中问出指使者的名字,只要他吐出的名字是名单上的任一一人,那就可以收网了。

    然而这件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幕后之人也不是傻子,他们能指使卢旭行凶,手中必定有能够威胁他不敢开口的把柄。..

    崔凝知道很难,但是监察令和魏潜两个人联手审讯,过于让人放心。

    前些天还十分安静的监察司,今夜却四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听着时不时传来的进展,崔凝心中莫名的畅快,仿佛那块压在心头的巨石因为高速转动起来的监察司而松动了。

    从这一刻开始,她才忽然产生了自己是此间人的意识。

第499章 转变(2)

    过去那些自我欺骗、自我麻痹的各种想法渐渐消失,好似一直把自己裹在虚幻之中的胆小鬼,终于有勇气拨开迷障走进真实。

    崔凝一时很难说清这份勇气具体来源于何处,似乎是魏潜、是大师兄、是即将触摸的真相、是监察司所有人,又似乎更是因为……自己。

    原来,压不垮她的痛苦,都会积蓄成力量,在挣扎得见天光的瞬间全部迸发出来。

    崔凝再次聚集鲁子耕等人一起暮食,饭后便坐在一处喝茶“闲聊”,听他们回忆过往。

    当然,并不是由着他们说,每当话题快要跑偏,她便会出言引导回归到符九丘和苏雪风身上。

    这其实也是一种问话,只不过用的方式不同罢了。

    道衍频频看向崔凝,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不太能感受到别人心境上细微的变化,但实在是她现在一双眼睛亮的惊人。

    一群人聊到近子时才各自回去休息。

    崔凝见道衍欲言又止,“大师兄想说什么?”

    “你没事吧?”道衍问。

    崔凝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怎么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我看起来那么像有事的样子?”

    “就是……嗐,没事。”道衍又看了她几眼,“你没事就行。”

    人应该在悲伤的时候悲伤,高兴的时候高兴,她此时高涨的情绪并不符合情境,所以才会让所有人觉得违和、不正常。

    她叹出一口雾花,“就算我的心是铁,千锤百打也该成利刃了。”

    道衍会打铁,所以崔凝才举了这个例子,并不是每一块千锤百打的铁都能成刃,有些承受不住早就断了废了,总之,她是想告诉道衍,自己很好。

    “如此便好。”他道。

    崔凝见他似是如释重负,心头一跳,话锋急转,“大师兄,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

    道衍疑惑看向她。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把刚刚出炉的神兵利器,有挡不住的锐气,迫不及待地要用鲜血试剑开锋。”

    道衍大惊,“你这、这……这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崔凝心里唾弃自己的卑鄙,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利用他的关心去绑住他。

    她失去过很多,却也得到过很多,有些伤口是会被治愈,而道衍一辈子的羁绊都在道观。

    他们师兄妹二人,一個跌跌撞撞向前走了很远,一个却永远留在了那一天。

    这是她只能靠耍赖去阻止道衍报仇的原因,她害怕自己太让他放心,他便会了无牵挂。

    “大师兄你别担心,我现在感觉好极了。”这是崔凝现在的真实感受。

    然而有了前面那句比喻,道衍觉得这话根本不可信。

    师门案子压在心头,让崔凝获得一切美好和快乐时都带着隐秘的负罪感,所以她极少主动去取悦自己,更多是在被动接受,但是今日这枷锁桎梏突然解开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彻底崩坏了,还是变得更加坚韧,总之就目前的感觉而言,并不是负面的。

    “我先忙了,大师兄早点休息。”崔凝道。

    道衍不放心的叮嘱,“你可别乱来啊。”

    崔凝笑,“怎么会,我可是监察使。”

    道衍现在看崔凝笑就觉得不对劲,总觉得这笑容之下有点不怀好意,不像从前那么天真可爱,道衍嘴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能再三叮嘱她不要乱来,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崔凝开始梳理誊抄刚才聊天中获取的有用内容。

    到下半夜,外面又悉悉索索的落了雪。

    崔凝收好手稿,守着炉子煮水,她往里面放了点陈皮梅干和糖,满屋子都是果香。

    不多时,一人裹着黑色披风穿越风雪闯入廊下的光线里。

    崔凝眉梢眼角溢出笑意,“五哥!”

    魏潜站在廊下拂掉身上的雪,见她眉眼弯弯,动作顿住,面上亦不自觉的回以笑容。

    他走进来蹲在火炉前烤手,“冷不冷?”

    “不冷。”她抬手抹掉他眉毛上沾的一片雪。

    “今天看见苏裳出事,是不是不舒服?”

    崔凝嗯了一声,絮絮地同他讲,“刚开始是很难受,不过很快就好了。平香和大师兄都问我有没有事,他们问的多了,我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事。

    刚才我故意跟大师兄说自己像一把刚刚出炉的剑,迫不及待地想要用鲜血试剑开锋,虽然这话带着一点点算计在里面,我怕他太放心我,了无牵挂便会不惜命,但其实内心深处真的有一点点这种冲动。”

    她一手捧着茶杯,一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在他面前比划“一点点”,“五哥,我这样算不正常吗?”

    “不算。”他回答的斩钉截铁,而后又凑近她小声道,“其实,我有时候也会有某一个瞬间想要破坏点什么。”

    崔凝颇感惊奇,因为一直以来魏潜情绪极其稳定,几乎没有暴怒或者大悲大喜的时候,“真的?”

    “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庙里的高僧都要通过诵经化解贪嗔痴,更遑论我们这些在凡尘打滚之人?”他等自己的手烤暖了,握住她的手,“坦然接受自己崩溃一会,又何尝不是一种豁达?”

    “嗯。”崔凝朝他身边挪了挪,把杯子递过去,“里面没放茶叶,暖一暖。”

    魏潜却没有接,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待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忽而莫名笑起来。

    “伱饿不饿啊?”崔凝问。

    魏潜点头,“有点。”

    “那咱们去厨房弄点吃的!”崔凝拉着他的手起身。

    今日监察司上下都在忙碌,灶上还留着火,两个人夤夜冒着大雪一头钻进黑灯瞎火的厨房,没有喊厨子,自己摸索着下了两碗面。

    填饱肚子,崔凝问,“卢旭那边有结果了吗?”

    魏潜没说具体,只道,“明日一早我便与监察令入宫。”

    这就是已经撬开嘴了,饶是崔凝从未质疑过两人的实力,还是颇感惊讶。太快了!从人抓进监察司到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跟我没什么关系,都是监察令的功劳。”魏潜并非谦虚,这此审问当真是没出什么力,“你可能不知道,监察令早年间的名声堪比十殿阎罗,多少个监察二处都赶不上。”

第500章 知止则不殆

    监察司里没有什么人敢议论监察令的过去,崔凝知道的不多,但心知他在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坐了十年二十年,绝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崔凝没有继续问,只是安安静静的与他坐了一会儿。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

    监察令与魏潜进宫之后约莫半个时辰,羽林军与金吾卫齐齐出动,一时间整個长安城风声鹤唳,连年关与迁都两件大事都被盖过去。

    与此同时,有几匹快马疾驰出城。

    “大人,家里来信。”崔平香道。

    崔凝搁笔,接过信快速看过一遍。

    被抓的那几个人,除了卢旭是出自范阳卢氏旁支外,其他皆是出身寒门和落魄士族,门阀世家瞬间便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寒门官员落马,他们自然喜闻乐见,并且蠢蠢欲动想要添一把火,就连一向稳如泰山的崔玄碧都有点按捺不住了。

    崔凝并不认同符危的观念,但也并非没有任何触动。寒门出贵子难,是因为门阀士族对知识和权利的垄断,她能共情寒门,然而倘若她只是崔家待字闺中的小娘子,再多的共情也不过是居高临下轻飘飘的怜悯罢了,寒门不需要,说不定还会唾一句假惺惺。

    唯有手握权利,她的看法才有分量!

    崔凝很清楚自己能有今日有九成靠家族,她不会否定自己的付出,可这天底下努力的人那么多,监察司难道非她不可?一个典书而已,许多人都能胜任。

    还有圣上说的女子为官之道,她也很想试试。

    她知道,若要争夺清河崔氏的势力人脉,她就必须是一个对家族有用之人,现在,将来,没有掌握话语权之前,也都必须以家族的意志为方向。

    想到此处,崔凝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字塞进信封,“送给我祖父吧。”

    人太容易在追权逐利中迷失,崔凝垂眸看着手中的笔杆,在纸上缓缓写下一句“知止则不殆,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

    知道适可而止,吐故更新,始终能够把握好“度”,才能在欲望中保持自我,不断成长。

    这是《道德经》里的一句话,崔凝把它写下来时刻警醒自己不要变成符危。

    一天过去,监察司的监牢里人满为患。

    至此,符九丘证据名单里有人四人落网。这几人被分开关押,他们还不知道究竟为何会暴露,所以正是引导互相揭发的好时机。

    这次被捕主要疑犯正好分别由四个监察处主官亲自审问,但由于四处监察佐令暂时空缺,魏潜又要同监察令一起审问符危和符远,因此分到监察四处的这名疑犯,便由崔凝和易君如共同审问。

    他们分到的是四名疑犯中官职最低的一个,也是其中唯一一名文官。

    狱卒压着一名干瘦老叟进来,解开脖子上的枷锁,将其扣到胡椅上。

    崔凝问,“姓名?年龄?”

    那人垂眸不语。

    易君如轻咳一声,打破寂静,“乌大人,您看您如今有凳坐,我们问话也都和和气气、客客气气,问的又不是什么难答的问题,如此抵抗没必要吧?”

    静了许久,老叟抬眼看向二人,声音干涩,“乌敬贤,四十四。”

    崔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继续问,“官职。”

    “兵部员外郎。”

    崔凝道,“经符家指认,你曾经在二十年前东硖石谷之战期间通敌,可有此事?”

    她故意模糊了说法,符九丘也是符家,并没有说谎,至于对方理解成谁,那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乌敬贤胡须颤抖,“胡说!纯属污蔑!”

    崔凝没有多言,将手底压的一张纸递给旁边的黄格,让他捧到乌敬贤眼前。

    乌敬贤原是不以为意,然而一看之下,鬓边瞬间冒出冷汗,他手指微动,蠢蠢欲动想要夺过那张纸毁掉,却终究是忍住了,他很快恢复冷静,立刻反过来质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假的!你们想栽赃嫁祸!”

    崔凝神情漠然,“真的假的你都跑不了,劝你老实招认,自己免受皮肉之苦,多想想你那一大家子,还有尚在襁褓的小孙儿!”

    乌敬贤浑身颤抖,咬牙切齿道,“伱们还想屈打成招?!”

    易君如打圆场,“哎呀,乌大人冷静啊!您想想,您好歹也是堂堂六部官员,我们监察司怎么可能无凭无据直接冲进家里拿人?这是符家为我们提供的证据之一,您所看到的确实是仿制版,真正的证据今早已经被呈至御案。”

    乌敬贤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做过!全都是诬陷!”

    崔凝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而是问道,“前天晚上子时之后,你在哪里?”

    乌敬贤脸色惨白,仍然嘴硬,“自然是在家中睡觉。”

    崔凝冷笑,“你不会以为,监察司拿到证据之后会不派人监视你吧?你这几日的动向,我们一清二楚,劝你在继续狡辩之前想清楚后果,想清楚别人会不会为了你牺牲自己!”

    乌敬贤有点坚持,但不多,他对其他几个人根本没有丝毫信任,是以崔凝一提起便再也嘴硬不起来了。

    他已经算是四个人里面情绪相对稳定的,能效仿符危由武转文,在兵部混的还不错,多少是有些脑子。其他人里面,还有的一看见监察司亮出的证据,立即绷不住夺过来毁掉,这一举动直接进一步坐实罪名,后续反应过来再多狡辩都是徒劳。

    监察司在拿到符九丘的证据之后,便对这四个人开始进行秘密监视,罪名跑不掉,只差录口供而已。

    最难的反而是一开始就自首的符危。

    二十年前东硖石谷通敌之事,处处都有他的影子,但暂时没有直接证据,城外围杀魏潜,他又推脱说是违规追捕歹徒,并且已然提前布置好一切,就连符远的所有反应都全部都在他的算计之中。他自首也是因为违规追捕歹徒,并“误伤”朝廷官员,而非其他。..

    至于道观灭门案,唯一能够与符危扯上关系的就是符九丘。

    然而符九丘死在道观出事之前,他的绝笔和鲁子耕的证词之中明确提到在幽州云来客栈被符危追杀,符九丘当时听到有人说“有信鸽被截,郎君有令,符九丘已战死,不留”,而崔玄碧从幽州客栈截获的密信中说“带回”,与符九丘的说法对应上了。

    可惜这里面全都用“郎君”代指,他们推测是幕后之人是符九丘,因为当时有许多佐证,推测不需要铁证,但量刑需要,何况二十年过去,那些作证早已寻不见,此事,符危尚有狡辩的余地。

    而且,崔凝审过陆仲,知晓当年在江淮追查符九丘的人是赵百万,这里面还掺杂着别人,这就更加进一步减小了符危的嫌疑。

    他如此大胆的把自己送进监察司,就这么有恃无恐吗?难道他在同伙手里当真没有留下丝毫证据?

第501章 佩服

    现在道观这个案子的突破口都在赵百万和新落网的这几人身上。

    案情到了紧要关头,崔凝反倒闲下来了,而朝堂势力的角逐才刚刚拉开帷幕。

    监察司通宵审问第六天,乌敬贤等人已经对通敌之事供认不讳,也都一致指认符危参与其中,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说清楚符危究竟如何参与,只是指控他利用东硖石谷失利一事谋取好处一事证据确凿。

    不过,崔凝并不着急,他们拉帮结伙变成一张权力巨网,固然能够为所欲为,然而一旦被抓住一角,也更容易扯出其他。说到底,符危也是这张网上的人。

    “大人,您家中送来一箱东西,放在门房处。”差役怕崔凝误会,解释道,“最近任何人和物品都不许随意进出,您得亲自去看着检查完才能送进来。”

    崔凝心中疑惑家里怎么会突然送东西过来,遂跟着差役到了门房。

    青心青禄看见她,先是怔了怔,而后才反映过来,一左一右眼泪汪汪地拉着她的手,异口同声道,“娘子长高了,也瘦了!”

    崔凝这一年迅速抽条,几乎每隔十天半月就能蹿一点,加之最近确实清瘦不少,青心青禄近半年见她次数不多,一开始竟都没敢认。

    青心哭的梨花带雨,满长安再没比她更惨的贴身侍女了,说出去人家都不会信,她天天在家守着空屋子,都已经好久没仔细看看自家主子了,上回娘子半夜回来一早走,她压根没看清楚。

    “别哭别哭,我忙完这阵子就回家了。”崔凝忙不迭的给两人递帕子。

    青禄忍不住噘嘴,“娘子这话说过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

    整天就知道给她们画大饼。

    青心擦完眼泪,见差役还站在旁边,不由讪讪一笑,打开搁在桌上的大包袱,“娘子,这里是新袄、狐皮披风,今年冬天特别冷,雪又多,夫人便吩咐针线房加厚做了几件。”

    青禄凑近在她耳边小声道,“还给咱们准姑爷也做了两身。”

    崔凝顿时弯起眼睛,比自己得了新衣服还惊喜,“是嘛,我瞧瞧。”

    “欸!”

    崔凝手快,青心来不及阻止,已见她把压在最下面一件黑裘披风扯了出来。

    “真不错。”崔凝摸摸油光水滑的皮毛,回头冲差役道,“你们先查这包衣服吧。”

    “是。”差役应声上前细细翻查。

    崔凝见两人欲言又止,便转移话题,“食盒里是什么?”

    青禄打开食盒,“是屠苏酒,还有一些糕饼。夫人说煮牢丸容易坨,所以只能弄一些糕饼对付一下了。”

    崔凝疑惑道,“怎么突然送这些来?”

    “娘子!”青禄惊道,“今晚是除夕,您不会忘记了吧?”

    崔凝一拍脑门,她还真忘了。

    “东西我收到了,天寒地冻早些回去吧,代我向父亲母亲报个平安,今年怕是没办法陪他们过节了,待忙完我自己回去请罪。”崔凝若是坚持把人带进去,也不是不行,但风口浪尖上没有必要生事,何况查的还是她最在乎的案子。

    青心青禄心知没办法进去伺候,只得叮嘱几句,依依不舍离开了。

    差役检查完衣物,面对糕饼,有些迟疑。

    崔凝便主动掰开让他们看,走的时候也没让人帮忙,自己拎着一食盒碎糕点,扛着一大包衣服回了监察四处。

    晚间魏潜回来,远远便见崔凝叉腰在廊下不知作甚。

    崔凝想打招呼,结果张嘴便是一個饱嗝。

    魏潜笑道,“这是吃了什么好东西?”

    “今夜除夕,我母亲送了一大盒糕点,因为例行检查全都掰碎了也不好分给别人,我又舍不得丢掉,只好喊了大师兄帮忙。直吃得他扶墙而去!”崔凝丝毫不觉得羞耻,还笑道,“屋里还给你留了一点。”

    听着她说笑,魏潜紧绷多日的情绪略略舒缓,“好。外头冷,去屋里消食吧。”

    魏潜对崔凝的心态一直在变化,一开始怜悯,越是相处便越发欣赏,到现在已经开始心生佩服了。最近一件件事犹如雪崩般倾泻下来,就连监察令和他都感觉窒息,她是很了解内情的人,而且还是局中人,一次次遭受命运不留余地打击,她却至今仍能谈笑风生。

    这种心态和抗压能力,合该混官场。

    两人煮了一壶热茶,融融茶香里,魏潜觉得自己被冻僵的脑袋终于可以再次运转。

    “符危那边还是不肯招。”魏潜同她说起进展。

    监察令与符危的对决,显然是符危更胜一筹。

    “不过也有好消息。”魏潜修长的手指放在炉火上方,“赵百万吐口了。”

    “让我猜猜。”崔凝在听到那四人不知符危参与多深时便有所猜测,“最先通敌之人其实是赵子仪,符危拿住了他的把柄,使他为己所用,所以明面上一切都是赵子仪所为,而真正发号施令的人是符危。可对?”

    魏潜赞道,“你果然敏锐!”

    其实猜并不太难,其一,即使赵子仪父母双亡,看起来过的十分不容易,那也改变不了他出身贵族,背后的赵氏颇有势力,这种人即便与寒门交际也不太可能甘为从属;其二,从赵百万的举动来看,赵氏兄弟过分忌惮符危,明明曾经同为一伙,如今到了如此紧要危险的关头也不愿与之共谋,可见仇怨极深。

    崔凝换位思考一下就能理解赵子仪的怨愤,杀头灭族的事全由他一个人做了,结果符危踩着他扶摇直上,位极人臣,他如今还在冀北做一个不上不下的五品将军。

    他道,“不仅如此,这两人是后来才闹翻了。符危利用赵子仪时,许下日后必然提携他的诺言,但符危一路高升成为左仆射却没有兑现。”

    “赵子仪肯定不会向外人透露自己被迫听从一个寒门,所以其他人才不了解符危在其中做了些什么,但他二十年前在长安对在冀北的赵子仪发号施令,总不可能毫无痕迹。”崔凝能想象到,以符危缜密的心思,必然会采用一些极为隐秘的传讯办法,可是百密还有一疏呢。

    当年符危下令杀符九丘灭口也很是隐秘,结果不仅被崔玄碧截了信,还被本人听到灭口命令。

    人固然可以缜密谋划,但命运也往往自有安排。

第502章 罪己书

    审讯第十天。

    一直闭嘴不言的符危突然毫无预兆的开口了,但他要求在录口供之前面见圣上。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以目前的进展来看,用不了多久就能收集到足够定罪的证据,根本不需要符危亲口承认,她怀疑这头老狐狸早就算计好时间想要搞什么事。

    不仅崔凝这般推测,监察司绝大部分人也都这么想,可惜符危一日没有被定罪,没有罢免官职,他就还是位高权重的左仆射,就算是监察令也不能隐瞒他要面见圣上的请求。

    黑牢中暗无天日,四下寂静无声,就连空气都十分稀薄,崔凝刚刚下来便已觉呼吸不畅。

    符危一把年纪在里面待了十天,出来的时候已满头白发,神情恍惚。他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会,待稍稍缓过神来,看向不远处的崔凝,神色莫名,而后很快收回目光,随着两名监察使离开。

    崔凝看着那个明显佝偻许多的背影,忍不住道喃喃,“他见圣上想做什么呢?”

    这也是所有人想知道的事情。

    崔凝提着灯笼钻进符危待过那间黑牢。

    关黑牢是监察司里的一种刑罚,正常情况下里面不会有任何东西,也不会提供水和饭食,但监察司是打着加强看管的名义将人丢进这里,而非惩罚,所以在符危待的这间牢房里稍作了一些布置。然而即便如此,里面的环境依然令人窒息。

    崔凝打着灯笼仔细查看很久才发现墙壁上有一排细细的竖线,很轻,像是用指甲划上去的。她数了一下,一共十条。

    黑牢在更下层,通风都来自上面的监牢,更见不到任何日光,符危应该是通过送饭时间计算天数。

    这至少说明,他要求见圣上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掐好了时间。

    除了这一点小发现,这间屋子里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了。

    叩叩。

    崔凝闻声回身。

    一只脑袋从门洞探头,“大人,是我。”

    崔凝提灯靠近,见是黄格,“有新消息?”

    “是。”黄格皱了皱鼻子,“大人要不先出来再说?”

    崔凝把灯笼递给他,弯腰从门洞里钻出去。

    黄格道,“今日一早,有近千人去跪宫门为符危求情。”

    崔凝皱眉,“都是些什么人?”

    “大部分都是百姓,还有一二百读书人,都是寒门学子。”

    崔凝怒道,“他们知道符危干了什么吗,就去跪宫门?!”

    一个用两万五千将士尸骨筹谋仕途的人渣!

    不,还远远不止这些!

    由东硖石谷之战引发的后续数次战败,幽州城被屠,何止两万五千人?!还有她的师门!符危视人命如草芥,谁知道还有多少人像她师门那样莫名“消失”?

    一时间,崔凝只觉得气血翻涌,双耳嗡鸣。

    黄格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大人……还有两顶万民伞。”

    怒到极点,崔凝头脑陡然愈加清明起来。

    万民伞这种东西在时下没有什么实质性作用,但体现了当地百姓对父母官的认可。符危曾经外放任过地方官,只换过两处地方,都做的极为出色,临别时当地乡绅皆组织百姓献上万民伞,甚至还在当地树碑立传。

    于已成枯骨的将士而言,符危罪不可恕,然而或许在另外一些人眼里,他真的是个好官。

    “那些学子,也都是受符危资助过的人……”黄格声音越说越弱。

    “知道了。”崔凝声音恢复平静,“你带人去查究竟是谁发起此事,另外继续关注,有什么变化随时来报。”

    这其中不知道有没有符危的谋划,他人虽不在外面,但可以事先安排好,崔凝相信他有这样提前布局多手的本事。

    十天应该是符危设下的一個期限,他进了监察司,乌敬贤那帮人很着急,肯定恨不能马上把人捞出去,十天都没有任何动静,明显是靠不住了,有这么一出后手实在不足为奇。

    符危不仅仅只是位高权重,他还有许多“信众”。

    在大部分百姓眼中,官就是高高在上的一个符号,而他是截然不同的,他不像许多出身贵族的官员那样与百姓地位分明,百姓能看见他奔波在田间地头的身影,穿着粗布衣衫,吃着和他们一样的粗粮,能切切实实为他们解决困难,从贫穷的绝境中拯救他们。

    他是许许多多寒门学子的信仰和后盾,也是他们最大的出路。

    以前官职被门阀贵族垄断的时候,寒门学子的行卷无处可投,即使费劲千辛万苦,低声下气的将自己的文章送进高门,仍然会因为没有出身被当做垃圾一样随手丢弃。而符危会认真看每一份文章,许多人即使没有被选中,也都曾收到过他仔细的批复指点。

    乍然听闻有那么多人为符危求情时,崔凝确实气愤,但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她在监察司的情报中看过符危的过往履历,所以对今日出现的场面并不算吃惊,也谈不上愤恨,只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难道符危以为做这些就能摆脱罪名吗?绝对不是!

    崔凝有一种预感,符危所求并非为自己的生路。

    很快,崔凝的想法便被证实。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黄格带着一张纸匆匆返回,“大人快看!这是宫里放出来东西。”

    崔凝没有多问,接过快速看完。

    黄格语气轻松道,“这是符危的罪己书,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崔凝捏着这张薄薄的纸,久久没有言语。

    这的确是符危的罪己书,里面一条条罗列出来的罪名中就包括屠杀道门这一条,但这又不完全是一篇罪己书。

    其中罪状简单带过,反倒是用了极大的篇幅讲述寒门为官的种种艰难,心路历程,字字泣血,言辞极具感染力和煽动性,就连崔凝看了都不免心生悲戚愤懑,更遑论那么多寒门士子、普通百姓?!

    可以想见,这篇《罪己书》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午时刚过,符危的尸体就从宫里抬出来了。

    他死了,临死前还给了门阀士族一记重击。

    明明他犯下重罪,这一篇罪己书却模糊视线,让人觉得他之所以会犯下这些罪行,全都是因为门阀贵族打压,迫不得已为之,再加上千人跪宫门和万民伞,都成了他本是个好官的佐证。

    最关键的是,这篇文章是宫中放出来的。

    七年多的仇恨啊!若说不痛不痒揭过,也没有,符危毕竟认罪伏法了,可这个结果,她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感觉。

    崔凝松开手里的纸,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与纸一同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第503章 交接

    “大人!”

    崔凝听见黄格惊慌的叫喊,她没有失去意识,只是目光放空不想回应。

    很快,屋内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有人捏住了她的脉搏。

    黄格见医者把完右手把左手,如此反复两回才松开,正要开口询问,又见他飞快扎针。

    过了好一会,黄格才终于有机会开口,“夏医,大人情况如何?”

    夏医道,“大人这阵子中毒受伤,又加之没有好好休息,身体本就虚弱,气火攻心才致吐血,性命无碍,只是得好生静养一阵子,当以调节情绪为要。”

    黄格疑道,“那大人到底晕没晕?怎么睁着眼睛没反应?”

    “都说了要调节情绪!”夏医吹胡子瞪眼,“缓一会就好了。”

    黄格神色讪讪。

    夏医提笔刷刷写下一张药方,交代完如何煎药,又没好气道,“叫你们大人赶快回家卧榻歇着,不然早晚出大问题!”

    说罢,背着药箱又匆匆离开。

    崔凝躺了一会才缓缓转动视线,看见黄格一脸纠结地蹲在不远处。

    “大人?”黄格轻声唤,见她挣扎要起身,连忙上前扶起,“您感觉怎么样?”

    崔凝摇头,一阵眩晕袭来,缓了一会才道,“没事。”

    她坐起来,身上黑色的披风滑落。

    黄格见她看向披风,连忙解释道,“这是魏大人的衣裳,您躺在地上我不敢随便挪动,正好魏大人的披风落在这里,我便拿来给您盖了。”

    医者来去匆匆,他没来得及问能不能把崔大人转移到榻上,方才一直在纠结此事,好在茶室里烧了地龙,躺在地上也不冷。

    崔凝道,“刚刚话说了一半,你详细讲讲。”

    “啊?”黄格眉头快打结了,这话题还能不能说?万一说着说着又气吐血可怎么办?

    崔凝看出他的担心,“放心吧,刚才只是意外。”

    黄格心中犹豫,但还是将宫内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暂时没人知道符危与圣上聊了什么,属下也只打听到他写完罪己书便触柱而亡,午时之后尸体抬出宫了,我们的人过去查看过,确实是死了。”

    崔凝问,“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黄格摇头,“尚不知晓,不过跪宫门那些人最先知道他死亡的消息,我琢磨着,怕是不会消停。”

    他犹豫片刻,问道,“大人怎么会怒火攻心呢?”

    他大概知道崔凝是受害者之一,符危就算是死了也仍然逃不脱罪名,而且监察司查到真相,他逼不得已才会选择自戕,也算是报了仇,怎么反而给气吐血了呢?

    崔凝憋屈的,不是符危死的不够惨,也不是他临死前还摆了所有人一道,她只是再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七年在仇恨中煎熬,还有无数人命,自己无比珍视的一切,只是别人指间在棋盘上轻轻落下的一颗棋子,是可以交易,可以牺牲,甚至无足轻重的。

    她一直以为懂得魏潜的挣扎和痛苦,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体会的还太浅。

    试想,你为了一个真相一条人命不眠不休拼尽全力,把每一条人命都看的很重,别人却可以弹指间抹杀成千上万人,这种割裂感,真的很容易让人质疑自己的信仰。

    然而,崔凝并没有对黄格谈及这些,“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一桩案子了,暴雪降至,而我首当其冲。”

    黄格当下没有听懂,但是到了下午就明白了。

    符危突然被抓进监察司关了十多日,整个人瘦骨嶙峋,他进宫之时,跪在宫门口的“信徒”们全都亲眼所见,他们抨击监察司在没有查清事实之前就对他动重刑。

    从抓捕到死亡,这个进程太快了,快到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

    他们质疑监察司只花了十多天就查明二十多年的旧案,于是各种阴谋论满天飞,更有许多人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断定整件事都是门阀士族的阴谋。

    在那些人看来,崔凝出身世家之首的清河崔氏,而魏潜是崔氏的准婿,身份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时间,各方风起云涌,斗的难解难分。

    在这场舆论战争中,真相并不重要,而是要看谁的声音更大,在这一点上,门阀士族无疑更胜一筹。

    没有人在意百姓怎么想,大多数百姓的目光只能看到眼前三尺,他们的思想最容易操控。

    崔家。

    崔玄碧坐在花房里,面前的桌几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三個字“夜谈、等”。旁人看不懂,但崔凝与他两次谈话都是关于符家,他一看便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想趁机针对寒门庶族,崔凝却让他“等”。

    崔玄碧选择相信她,如今看来,这个孙女果然敏锐。

    倘若他急吼吼的下手,等事情爆发出来就是现成的把柄,平白背一口黑锅。

    眼下虽然也有很多人认为一切都是门阀士族对庶族的迫害,但暂时没人敢借此正面抨击士族。

    崔玄碧捧着茶盏,面上似喜似悲。

    他是天之骄子,少年时便已经才名远播,自官场亦是一帆风顺,可惜后来被异军突起的符危处处压了一头。这样一个人突然就死了,他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开年一片混乱。

    就在这混乱之中,刑部尚书崔据进宫了,“义无反顾”地从监察司手里接过了案子的判决工作。

    眼下大理寺有官员涉案,监察司遭受质疑,案子便交由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判。

    崔据虽出自博陵崔氏,但风评一向很好,御史台更是寒门官员最多的地方,因此不管是寒门还是士族,对此皆无异议。

    监察令听到消息气得让人连夜铲光监察司所有的雪。

    交接这日,崔据亲自前来,夸赞监察司上下,并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辛苦。

    “唉!没想到我在致士之前还能办这么一桩大案。”崔据捋着胡须,颇为感慨。

    监察令把椅子扶手捏的咔咔作响,面上言笑晏晏,“真是羡慕您,仕途如此圆满。”

    崔据颌首,“那犯人我们都领走了,你们忙了这么多天,好生歇着吧,留步,不必送了。”

    “监察司路滑,您小心。”

    话音刚落,崔据脚下一滑,还好旁边官员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监察令抄手跟在后头,笑道,“您看看,还是我送送您吧,您这把年纪万一在我监察司摔出个好歹来,明个外头还不知道怎么传我们。”

第504章 围观

    黄格跑出去打探完消息,没精打采的回到监察四处,“咱们的果子被人摘了!”

    崔凝抱着手炉懒散地靠在胡椅上,“摘就摘吧,圣人知道果子结在那棵树上就行了。”

    “大人说的对!”黄格精神一震,监察司可不是什么冷僻小衙门,只要圣上心里有数就比什么都强!

    崔凝问,“可打听到何时开审?”

    本来还有几个犯人尚未押解回来,不应该仓促开审,但这件案子闹的风风雨雨,过程和结果都得公之于众,而且是越快越好。

    倘若后来那几个犯人不服,还可以为自己申辩,毕竟就算判刑一般也不会即刻行刑。

    黄格道,“说是八日后,大人要去吗?”

    “去。”她就算只是去做人证也必须得去。

    黄格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劝道,“咱们这边暂时没事了,大人不如先回家歇着。”

    崔凝也想回家修养,但又不想把大师兄丢在监察司,眼下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世家联合起来谋害寒门官员,这个时候若是再将案件证人带回家中,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来。她不怕事,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监察司也有医者,我懒得挪动,在这先歇几日吧。”崔凝想到大师兄,便又提醒一句,“我吐血的事不许透露出去。”

    黄格信誓旦旦道,“大人放心,咱们的人嘴严着呢!”

    话音方落,便听到道衍粗大的嗓门,“阿凝,我听说你吐血了!”

    崔凝面无表情的看向黄格。

    黄格面上臊得慌,不自在的抓抓头发,“医者不算咱们的人……吧?”

    “阿凝。”道衍疾步进门,抓着崔凝上下打量,焦急道,“怎么会吐血?”

    “就是前阵子受伤之后没有休息好,并无大碍。”崔凝怕他继续追问,连忙转移话题,“大师兄,案子有结果了。”

    她知道只有这一件事能够转移道衍的注意力。

    道衍和鲁子耕几人一直作为重要人证被保护在监察司里,消息没有那么灵通,闻言果然怔住,而后追问道,“那老匹夫总算承认了?!”

    “嗯。”崔凝道。

    道衍怔忪半晌,“他为何要杀那么多人?他难道不知道符九丘早就死了吗?”

    符危灭口是因为害怕通敌之事暴露,可是那时候符九丘经死了,他早就查到符九丘的下落,怎么可能不知道?

    崔凝道,“符九丘死了,他手下的人都还活着,而且师父手里有藏宝图,现在下落不明。太子说师父初到长安时不知从哪里听到道观出事的消息,以为是太子下毒手灭口,所以才会拼死刺杀。这個故意给师父传递消息的人,八成就是符危。”

    这一次,道衍沉默很久。

    崔凝正苦思冥想该如何劝慰他,却听他语重心长道,“事情已经过去快要八年,如今幕后凶手也已经伏法,阿凝,你该想开了。”

    崔凝心中有一瞬诧异,旋即叹道,“大师兄只劝我,自己可曾想开,可曾放下?”

    “我都这把岁数了……”

    “你就是九十岁一百岁也是我大师兄,我什么时候都得担心你。”崔凝神色黯然,声音轻轻,“你是我唯一的师兄了。”

    她看着他,眼中有期待和恳求。

    道衍避开她的目光。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师父确实是死在太子手里。

    黄格就在门口,能将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崔凝并没有说的太过明确,她害怕大师兄像师父一样去刺杀太子。

    其实当时师父但凡知道他们中还有一个人活着,都不会冒然刺杀,或许他认为自己的决定害死了徒弟们,绝望之下才会冲动行事。说到底,害死师父的罪魁祸首还是符危。

    道衍不是想不通这些道理,只是不甘心,别说崔凝吐血,他也想吐血。

    崔凝不想一直逼迫他,便道,“刑部八天后开审,到时候要过去当堂作证,我们还是得待在监察司,暂时哪儿都不能去。”

    “好。”他又拍着大腿叹气,“唉!”

    崔凝道,“大师兄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道衍张了张嘴。他不能劝,一开口就会被反劝回来,他能说什么呢?说“让我一个人痛痛快快去报仇,小师妹你自己好好活着就行”?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崔凝会是什么反应。

    “伱好好保重自己。”道衍虎着脸道,“我先前答应你就绝不会反悔,小姑娘家家莫要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念念叨叨!”

    崔凝哼了一声,才要开口便被道衍急忙打断。

    “唉!你好好休息,别整天瞎琢磨。”他又起身出去到门口问黄格,“医者给她开了药吗?”

    黄格道,“开了,正在隔壁茶室炉子上煎着呢。”

    “我先去看看你的药煎好没有!”

    崔凝靠在软垫上,看见他探了一下头之后落荒而逃,无奈一叹。

    “咦?魏大人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崔大人。”

    崔凝听见声音,刚刚坐直身子,便见一袭绯红官袍披着黑色狐裘大氅的高大身影推门而入。

    “阿凝,听说你吐血了?怎么回事?!”

    崔凝忽然就体会到了自家老父亲跪祠堂时被六拨人围观的羞耻感,而且她有预感,魏潜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饶是魏潜聪明绝顶,也猜不到她此刻在想些什么,见她面色苍白,心也跟着提起来,“医者怎么说?”

    “只是前阵子没有休息好,不是什么大事,接下来好生修养就好。”崔凝只得把跟道衍说的话再说一遍,然后熟练的转移话题,“你怎么就巴巴的跑过来?那边不忙吗?”

    魏潜可不是道衍那么容易被带跑偏,“再忙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你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什么异常,五哥不要担心。”崔凝本是拍拍他的手,发现触碰到一片冰冷,便直接握住塞进被窝里。

    魏潜腼腆一笑,“新衣服很暖和,只是来时骑马,手在外头被冷风吹了一会。”

    崔凝还是头一回见着他这副表情,新奇不已,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你那边还顺利吗?”

第505章 开审(1)

    “嗯,很顺利。”魏潜道。

    虽说案子一直都是魏潜主导,但刑部接手后,负责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他又是新调过去的官员,与同僚完全不熟悉,哪可能事事顺当。

    崔凝未拆穿他报喜不报忧,“最近事多忙乱,开审之前我都会在监察司里养病,哪儿都不去,你不必来看我,若真有什么事儿我定让人去叫你。你若总是挤出休息时间顶着寒风来看我一眼,反倒让我心疼。”

    魏潜以为自己已经很习惯她的直白,然而乍然听见这话,仍是控制不住脸颊发烫,被她哄得晕乎乎用了一顿饭,待出了监察司大门,叫冷风一吹才想起来还有很多话没有问。

    怎会如此!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不理智的时候,被牵着鼻子,回过味来竟还甘之如饴。

    崔凝本就不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有道衍和魏潜这么一打岔,心里那点郁郁之气早散的差不多了,不过她吐血的消息也散的漫天飞,魏潜才走这一会功夫,又有两拨人来探望她。

    先是莫娘和鲁子耕,紧接着是监察令。

    监察令现在觉得自己与崔凝颇有共同语言,见她面色苍白,实在精力不济,才歇了深聊一会的心思。

    等监察令一走,崔凝连忙告诉黄格自己要休息,任何人来都不要打扰。

    如此一来确实挡了不少人,但“任何人”不包括陛下。

    天色擦黑的时候,上官大人奉命前来看望,崔凝只好又起来接受一遍慰问。

    之后几天,崔凝挪到了监察司里专门给官员暂住的房舍,闭门谢客,整日窝在榻上看书看雪,偶尔与大师兄下棋论道,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气氛。

    然而开审在即,在世家开始发力后,外界越发混乱,争论从书社茶肆向外扩散,没几日功夫,就连平常只在乎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普通百姓在茶余饭后也都忍不住开始发表几句看法。

    小食摊子上,一汉子啧道,“我们巷子里那个书生读符相的《罪己书》都哭了,他平常最是清高,不爱与我们这等粗人说话,这回竟与我们细细说这文章里头说的事儿。我觉得符相说的挺有道理。寒门难啊!”

    正在盛饭的老板娘嗤笑,“再难他都不能卖国!那可是两万五千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年轻轻便死了,身后父母妻儿可怎么办呢!”

    有人赞道,“老板娘说的在理!这帮酸儒读那么多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投身行伍本是为了保家卫国,结果家国没保成,叫自己人给坑死了,死就死吧,还得背一个战败的名声,这他娘的想想都憋屈!”

    一名老翁吸溜几口汤饼,颇为感慨道,“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符家嫡支啊,上面几代全是战死,原本人丁兴旺的家族,最后只剩下符相爷孙俩了。”

    “我听说,门阀世家都是这么起来的,也都是祖祖辈辈拿命去博才能有今日煊赫。”

    “啊呀,那符家满门忠烈的好名声,几辈人的努力,全给他一個人糟蹋完了啊!”

    “咱们如何知道符相是不是真的卖国?我可是打听清楚了,二十年前征讨契丹,他身在长安,怎么可能通敌卖国?定是有奸人害他!”

    “听说过几日会公开审案,咱们也能去听?”

    “我隔壁邻居她小舅子在衙门里当差,说能去,不过衙门能放进去的人有限,怕是挤不进去吧!”

    这都是稍微有些见识的,没什么见识的人听来听去,也只是叹一句,“万般都是命,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吧!”

    ……

    开审的前一天晚上,有那好事者竟是寒冬腊月大晚上提着炉子搬着胡凳跑去等候,天才刚亮,门口已经人声鼎沸,甚至附近几个早食摊子都悄悄往跟前支了几丈。

    能进入的人只是一小部分,但是这样一桩震惊朝野的大案,没有人愿意错过,都想凑近点打听到最新的结果。

    爬在门口树上的人隐约看见里面一群着紫色、绯色官服之人鱼贯进入正堂,激动喊道,“开始了开始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哪怕知道看不见,也要伸长脖子,生怕错过一点。

    除了爬树,还有不少人骑在墙头,刑部的人没有强硬驱赶,只勒令他们不许拥挤、发出噪音,倘若扰乱秩序就直接送去矿场当苦力。

    有些稍微胆小一些的便下了墙,也有那胆大的全然不在乎,骑在墙上看的起劲。

    刑部按照查案顺序来审案,所以一开始便是道观被灭门惨案。

    “欸,不是说今天审的是通敌叛国案吗?怎么是道观被灭门?”有人不解,小声询问旁边的人。

    “再听听,再听听。”

    崔凝没有穿官服,而是换了一身普通胡服,和道衍一起作为原告出席,在一双双眼睛注视下,将自己身世细细道来。

    这场风波争论的主要点在于二十年前的东硖石谷之战,寒门崛起有多难,符危究竟有没有通敌,其中道观惨案被第一笔带过,直到这时,许多人才知道原来这桩惊天大案竟是由一桩灭门惨案引出,两个幸存者隐瞒身份追查近八年,才终于因宜安公主犯案落网寻摸出一点头绪。

    崔凝几个晚上睡不着,此刻面上分外憔悴,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地扒开。..

    她睡不着,不是因为紧张或痛苦,她只是在想,符危一篇《罪己书》引得四处争论沸沸扬扬,把她堵得难受,那她是不是也能煽动情绪,从而破坏他临死前的布局?

    辗转反侧几个晚上,她盯着墙上自己几天前写下的警示之言,最终放弃了。

    师门是她心中最痛也是最温暖的记忆,她不想沾上一点算计。她不介意日后做个心脏的政客,然而人心中总要有一些不能触碰的禁地,没有底线的人做不好官。

    发自内心的痛苦并不需要刻意渲染,此刻简简单单的叙述,便已经让原本还有一些喧闹的场面安静下来。

    墙里墙外一片寂静,能清楚听见那道清冷的声音,“所以,我们要状告符危杀害我师门共三十一人!”

第506章 开审(2)

    “符相已经死了,还有必要告吗?”外面有人小声议论。

    有略懂律法的人压低声音答道,“他虽死了,罪名还没定,符氏还有族人,通敌卖国的罪名累及族人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符危身居高位的时候,他们跟着沾光,他犯法了也得跟着倒霉。

    随着人证、人犯一个一个被传唤上堂,逐渐拼凑出了在惨案背后的真相。

    二十五年前赵子仪暗中勾结契丹,符危抓住把柄之后却没有拆穿他,而是与之合谋,彼时边防屡屡被破,二人反而在军中飞速升职。

    后来符危抓住时机由武转文,离开冀北到长安任职。

    契丹经过数年不断试探后察觉到了唐军之中的混乱,认为有机可乘,便开始大举进攻,短短两个多月连下数城。

    于是圣人震怒,举兵征讨。

    也就是在这一次,发生了“大名鼎鼎”的东硖石谷之战。

    东硖石谷的惨剧与赵子仪等人有关,但也不完全有关。

    他们认为碰上大机遇,于是像从前一样泄露了一点消息,但这一次暗中做了谋划,准备趁机一举全灭契丹军,顺便可以除掉一直以来与他们联系的契丹将领,如此既能得军功又能扫清隐患,一举两得。

    然而,他们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主将。

    他们以为,己方有二十万大军,正是士气高涨之时,就算出点小岔子也必能赢,却万万没有想到主将居然会如此怯战!

    当年赵子仪几人在军中官职最高也不过六品,所能带领的人数有限,先锋军被围之后,军中突然抓出契丹细作,导致本就怯战的主将越发避战,怎么劝战都踟蹰不前,直到两万五千先锋军全部死在峡谷之中。

    那名细作也不是契丹人,而是一个副将,他通敌的原因竟是不满女帝统治!而朝中暗藏此等心思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一群将领,有的昏庸,有的怯战,有的为了一己私欲勾结敌军,有的为了反抗女子当政宁愿战败……

    可笑的是,死在东硖石谷的两名将领,是全军最骁勇善战也是最忠心的将军。

    这件事与符危有什么关系呢?

    答案是没有直接关系,只不过当时抓出那名契丹细作的人,正是符危旧部。

    符危曾与赵子仪合谋通敌过,但征讨契丹之战,他完全没有参与通敌,他只是让人在一个“恰当”的时机抓出细作。

    甚至,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实质性证据能够证明此事是出自他的授意,因为那名旧部早已战死,说是巧合亦无不可。

    魏潜也只是根据结果去推导过程罢了。

    可怕的是,符危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法及时了解战况,只是凭着对赵子仪等人的了解,对主将性格的了解,早早布置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举动,便推动了整局棋。

    而后,他又及时站出来,主导联合突厥大败契丹。

    若说东硖石谷之战惨败是人为谋算的极致,那么后面的道门惨案,便充满了命运的布局。

    符危发出的第一份密信是命人将人带回,并没有想要杀他,但这封信被崔玄碧手下的人截住了,这个危机才导致符危转念痛下杀手,而符九丘恰好听到之后连夜逃离。

    符危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怎么可能容许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

    可惜他早年官职不算高,手中势力也一般,因此便将符九丘还活着的消息透露给了赵子仪等人,而当时他们势力盘踞北方,符九丘便只能逃亡江淮一带,在山中隐姓埋名。

    后来他们隐隐感觉到符九丘在联系旧部查找证据,于是更加不肯放过他。

    赵百万也是因此才获得赵子仪等人的支持把生意铺到江淮一带。

    彼时符九丘外出办事时偶然在水边救下一个少年。随着那些人势力越来越庞大,而符九丘身体每况愈下,在他察觉苏雪风身形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之后,便起了让他替代自己寨主身份的心思。

    因此,才有了二人共用一个身份之事。

    符危早就知道,山寨解散之时符九丘已死。

    他起初并不担心符九丘有什么证据转交到下属手里,就那帮乌合之众,背后完全没有什么势力,就算拿着证据也不能如何。

    然而,后来他惊觉苏雪风所在的道观观主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与太子搭上了关系,这就由不得他不防了!

    一查之下,竟还有惊喜,符危发现那观主乃是平阳长公主的绿林军头领之一,手中握着巨额财富。

    于是他仔细布置,在太子的人带走观主之后,上山杀人灭口,搜查藏宝图,之后嫁祸给太子。

    事后,他又故意让人把道观被屠的消息透露给观主,致使他绝望之下行刺太子,自寻死路。

    太子所为之事本就见不得光,被人算计之后还得担心尾巴处理不够干净查到自己身上,只能捏着鼻子扫尾。

    看似算计的毫无破绽,本质上却是在被种种巧合推着向前走,在命运的棋盘上,没有绝对的赢家。

    回过头去看,引发这一切的蝴蝶翅膀,竟是崔玄碧为扳倒符危截的那一封信,引起的飓风却扇在了他的孙女身上。

    如此大案,只是问审便足足用了两个时辰,当前因后果捋清楚之后,便暂时退堂。

    事实上,刑部开审之前早已量刑完毕,并且得到了圣上首肯,今日也不过是给一个结果罢了。

    崔凝与道衍直接离开了,害她师门的凶手已死,他们又没打算报复到符家其他人身上,等这个宣判结果毫无意义。

    早上被乌云半遮的太阳,这会儿已经露出,上升的气温渐渐融化积雪。

    道衍道,“你说师父葬在城东,我们找个时间去拜祭一下,给他腾个地方吧。”

    “嗯。”崔凝抓着他的衣袖,“大师兄先跟我回家。”

    道衍迟疑片刻,点头,“好。”

    二人坐上马车,没再说话。

    之前道衍并不知道整件事情全貌,今日亲自听完审问,看到诸多证据,才知晓原来师父竟是自愿接纳太子的拉拢,他们在出事之前便意识到了危险,所以师父才会说解散道观……

    许久之后,道衍才忍不住道,“师父已经避世那么久了,为何会同意太子的拉拢,他是为了找靠山保护道观?”

    因为此事与案子没有直接关系,所以在审问的时候只是带过,但是魏潜已将此事查的一清二楚。

    崔凝压低声音道,“太子是个什么处境,谁人不知,他自身且难保呢,师父又不是真的山野老人,怎会不知这山不稳当。”

    若非知道太子不一定靠得住,也不会提前准备把她送走。

    整个道观里,除了她在尘世还有个家,别的师兄们大都了无牵挂。崔氏把她送出来是为了让她活下去,就算送回去之后家里仍然容不下,至少以崔家的权势,很轻易便能安排别的去处。

    她心中怅然,向后靠在车壁上,“你也知道师父手里的藏宝图原就是替人保管。藏宝图的消息泄露出去,引来多方觊觎,很多人不信藏宝图已由旁人托管,几个绿林家族不堪其扰,于是便想要借此投靠一方势力,师父也想赶紧脱手,才会替他们牵线。”

    道衍气道,“他自己活的潦草随意,倒把旁人的事情当圣旨一样!”

    “不全是为了别人。”崔凝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咱们道观的规矩乱七八糟,我一直以为师父只是寻摸个道观避世的俗人,却才知道,他在做绿林军之前竟真是个道士,还是正儿八经上清茅山宗弟子。”

    绿林军头领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但他们大都是江湖人士,加入长公主麾下时报的也未必是真名,事情又已经过去几十年,监察一处为了查此事,真真是费了大功夫。

    道衍想不明白,“你说是牵线,那他后来怎么就接受太子拉拢了?”

    崔凝凑近他,轻声道,“李唐尊老子为祖,尊崇道家,而今……”

    而今圣上厌道崇佛,上行下效,民间也处处兴建寺庙,更甚至有不少道观尊像被砸,里面铸了佛像,这于道家而言,无疑是往心口插刀。

    “可能师父也不甘心吧。”她道。

    道衍听罢,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好一会才一脸迷茫道,“看不出来,师父还有这般大志向。”

    是啊,谁能想到那个抠抠搜搜,喜欢背着徒弟偷吃的邋遢“假道士”,竟然是真正的一心向道。

    “怪不得他那么穷!”道衍反应过来,把大腿拍的啪啪响。

    当年的绿林军其他头领带回的财富堆积成山,家里都放不下,只能找地方藏起来,闹得无数人争抢藏宝图,他也是头领之一,手里的财富应当足够他挥霍几辈子了。

    道衍知道那老头手里松的很,平日在外云游时常挥金如土,他便以为是被老头给祸祸没了,可那么多钱财,就算如此挥霍也不至于最后穷到整个道观都快喝西北风去吧?

    如今想来,他怕是把钱都拿去养其他处境艰难的道观了。

    再往深里想,他会接下那几个绿林家族的烫手山芋,说不定是因为人家许了什么好处。

    上清茅山宗是当年道家最强盛的一派,弟子遍天下,那些钱财虽多,但倘若拿来养几十个又或几百个道观,根本撑不住几年。

    道衍忽而又狐疑道,“你不会为了阻止我报仇,故意骗我吧?”

    崔凝登时秀眉倒竖,“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道衍很是中肯道,“道明就是这种人,你跟着他长大,也不好说。”

    想到道观出事那天晚上,二师兄骗她方外寻刀的话,崔凝难得被噎住,况且她骨子里确实不是多么敦厚老实。

    崔凝恼羞成怒,“我不会拿这种事骗伱!你若是不信,回头我让监察司那边把师父的老底给你送来。”

    道衍一口答应,“好。”

    “哼!”崔凝快气炸了,大师兄当年也没少哄骗她,这会儿竟然反倒开始怀疑起她了?瞧瞧这师兄妹做的,信任在哪里?

    她敲敲车壁,吩咐外面的护卫,“去监察一处找韩开,从他那拿绿林军头领的密卷。”

第507章 婚期

    崔凝还真没有骗道衍,观主是有目的的接触太子,但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成为整个道观的催命符。

    这七年多的日日夜夜,那天晚上的回忆总会时不时的冒出来,每当想起那个画面,崔凝便会觉得就算把符危碎尸万段都不够解气。

    有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恨,越想心里越不甘。

    “我们把师父送回江南道吧,到时候你……”崔凝想说到时候择一处清幽之地建个观,再学师父那样收些弟子。

    她有很多描绘未来的说辞,但将要出口时,突然便想起了陈元。那时他们也坐在马车上,她向他说起将来美好生活,可惜……

    这件事在崔凝心里多少落下点阴影,觉得说这些不吉利,于是说一半便停住了。

    道衍不解地看向她,“到时候怎么着?”

    这时马车行速慢下来,崔凝朝外看了一眼,“到家了,到时候再说。”

    两人回到崔府,简直像两滴水掉进油锅里似的,满府的小厮侍女都惊动起来。

    “大人回来了!”

    “二娘子回来了,二娘子回来!”

    一群人满脸带笑,有的喊“大人”,有的喊“娘子”,好不热闹,瞬间将人从满是仇恨的冰冷世界里拉进热闹的人世间。

    道衍心中触动,看向崔凝的笑脸,表情也松缓了几分。

    青心青禄急匆匆赶到正堂,冲二人欠身行礼,“见过娘子,见过道长。”

    崔凝道,“这是我大师兄,自家人就不必多礼了。”

    青心尚能自持,青禄已经笑开了花,端着茶果放到两人之间的小几上,语气中欢快满溢,“总算把您给盼回来了!这回是不是能在家歇上十天半月?”

    “能……吧!”崔凝不是很确定。

    两人坐了没多会,崔道郁和凌氏便到了。

    道衍实际年龄与崔道郁差不多,但与崔凝同辈,见师妹父母进门,立刻起身作揖礼。

    崔道郁疾步上前扶起,“你来家里就是来自家,不必如此多礼。”

    “快都坐下说话吧。”凌氏笑道。

    几人落座,略略寒暄几句之后,崔道郁道,“迁都在即,道长不如同往神都?”

    凌氏笑道,“阿凝马上就要及笄了,她自幼在道观长大,承蒙师门照顾,若是及笄礼时能有你在场才叫圆满呢。”

    道衍原还没想好该何去何从,谁料进门屁股还没焐热就被夫妻俩安排好了去处,还是他完全无法拒绝的理由,“好,不过去神都前,我得先回一趟江南。”

    崔凝解释道,“我师父葬在城东,我们打算带他回去。”

    崔道郁道,“那可马虎不得,得选個吉利日子起,最好在清明之前入土。现下刚刚过完年,距离清明还有两个多月,你们不如先去上柱香,添抔土,将迁坟一事告知他老人家。”

    看风水、迁坟本就在道士业务范围内,道衍和崔凝也都学过,但他们默契的选择简便行事。

    凌氏只看神情便意会到两人的意思,便没有大包大揽,“我们也不知道家还有没有别的规矩,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交给你父亲操办,反正他近来在家闲着没事。”

    崔凝道,“好。”

    道衍拱手,“那就先谢过二位了。”

    “忙碌这么多天,怕是累坏了。”崔道郁看向道衍,“夫人早已备下客房,我先领你去先歇着吧,暮食之后再叙话不迟。”

    “有劳了。”道衍道。

    崔家把道衍当做自家至亲来对待,都是崔道郁亲自作陪引路,就连关于崔凝的事也过问他的意思。

    “伱知道阿凝与魏五郎定亲了吧?”崔道郁问。

    道衍想着他突然提起此事应该是有什么新的进展,格外认真的点头,“知道。”

    崔道郁惆怅道,“年前我夫人在宴会上碰到魏家夫人,对方透露出想在阿凝及笄后定下婚期,开始走礼。”

    在道衍心里,崔凝还是个小孩子,闻言十分不乐意,“太早了吧!”

    “是吧!”崔道郁顿觉找到知音,“我私心是想留她到十九、二十岁,不过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唉!”

    这个女儿不在他跟前长大,他却觉得尤其亲近,经过祠堂那事之后,父女两个多了些心照不宣的小秘密,关系更亲近许多,他是打心底里不想把女儿那么早嫁出去。

    这个时候若说退亲无异于过河拆桥,拖太久又显得欺负人,崔道郁干不出来那种事,何况当初父亲做主定下这门亲事,他也是因为欣赏魏潜才没有反对,结果搞得事到临头开始纠结。

    “你是阿凝大师兄,长兄如父,我们也想问问你的意见。”

    崔凝亲生父母活的好好的,原也轮不到师兄插手婚姻大事,询问道衍的意见是出于重视。

    虽然崔凝从来没有说过,但他们知道女儿有多看重师门。

    这事儿放到旁人身上或许还会客气几句,奈何道衍就不是个讲究人,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那怎么也得到十八吧!”

    崔道郁是真心问,答案也正合意,所以听他言辞直爽,抚掌道,“我也正有此意!”

    说罢,他又叹,“人生天之地间,若白驹之过隙。一眨眼姑娘就长大了!”

    “是啊!”这么多年来,道衍每一天都过得很煎熬,显得时间格外漫长,奇怪的是,听崔道郁这么一说竟也觉得一眨眼崔凝就长大了。

    “你们二三月到江南,回到神都大约都快四月了,可以开始筹备阿凝及笄礼,待她及笄之后要入冬了,成亲前走礼也得一年多,过完年便可开始走礼,走完礼也就十八了。”崔道郁掰着手指算完,感觉明天就能成亲似的,心里越发难受。

    道衍听的出神。

    崔道郁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嗐,看我只顾着说这些,倒是引得你也不开怀。”

    “没有。”道衍笑笑,“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时间当真飞快。”

    崔道郁拍拍他的背,“这孩子心里太苦了,好在还有你能参与她人生大事。”

    一个时辰以前,道衍还满心都是仇恨,谁料一脚踏进崔家,未来两年的事儿都给他安排妥了。

    那边,魏潜还不知自己的婚期被老丈人和大师兄三言两语便推到了两年后。

    他结案出来之后,有鹰卫迎上来告知崔凝已经回家去了,过几日再与他约时间去城东。

第508章 叶希音

    崔凝被凌氏硬是关在家里休息,一天三顿滋补汤水养着,才两天就有点扛不住了,于是偷偷给魏潜递信,约他明日一起去城东。

    凌氏知道她是想去给师父上坟,便没有阻止。

    次日。

    魏潜早早便到了。

    才两天没见,仿佛已经过了一辈子似的,再见面,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崔凝。

    从前她看起来活泼开朗,可是经常会透露出精神紧绷有点急躁的感觉,现在整个人变得沉静下来,也从容很多。

    魏潜悬了两天的心终于放下。

    马车里,道衍坐在两人对面,颇感牙酸。那两个人自从上车便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相视一笑,气氛莫名有一种别人难以融入的感觉,对同乘一车的人特别不友好。

    “咳。”道衍不自在的挪远了一点,“你俩就没有什么话要聊?”

    说点什么,总比眼神黏黏糊糊强。

    魏潜勾了一下唇角,从善如流,“后天就是上元节,灯会定然比往年都要盛大。”

    上元节灯会都是小情人约会,他一個中老年道士对那个没有半点兴趣!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道衍看过去,果然见他黑眸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忍不住哼了一声。

    崔凝越来越觉得魏潜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持重端方,不苟言笑的表象之下其实还挺不羁。

    崔凝劝道衍,“大师兄,灯会上卖什么的都有,我以前还见过西域那边的种子,平时街市上很少见,你千万不能错过!”

    “西域的种子?”道衍眼睛一亮。

    他在道观不爱看书也不太热衷练武,一把子力气全用在种地上,除了种粮食,平常也喜欢种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道衍清了清嗓子,“咳,去看看也行。”

    崔凝笑得眼睛弯弯,她能感觉出大师兄自从见了她父母之后似乎放下了仇恨,这很好。

    如果要钻牛角尖,她得恨符危心狠手辣,恨祖父截了那一封信,恨符九丘和二师兄把仇恨引向道观,恨太子图谋不轨,恨师父的选择,恨圣上没有将符危碎尸万段,还给他搅风搅雨的机会,恨自己无能……

    恨到最后,便会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崔凝这一生或许都难以抹平心中的不甘和伤痛,可她不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洞窟里的蝙蝠,生而为人,本能会趋光而行。

    世间大多数事情都有一种惯性,若放任自己下坠,便会不断坠落,等掉进深渊里再想往上爬时,也许就再也爬不上来了,所以崔凝选择面向光,把阴影留在身后。

    雪还没化,半山腰上的坟头被雪埋成一个个白色小丘。

    崔凝站在小小的坟包面前,看见碑上刻了“无隅道人之墓”。

    “这是我师父的墓?”崔凝问。

    “我昨日特意过来确认过。”魏潜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崔凝注意到附近确实有昨天留下的脚印,心中不禁感动,她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有这么一个道号。”

    魏潜看过观主的资料,他在拜入道门之前本名叫叶希音,后来在外云游用过很多名字,抱元子、茶沫子、三观道人、圆融道人,数不过来,就连前阵子监察一处都不曾查到这个道号,崔凝不知道并不奇怪。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崔凝摩挲着石碑,“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道号吧。”

    “希音”和“无隅”皆出自这一句话。

    道衍从包裹里掏出几柱香。

    三人上香磕头。

    待魏潜拜完,崔凝道,“师父你看,我带未婚夫来看您了,他叫魏潜,字长渊。您说我还在襁褓里就会看人,您说的没错,我一下山就知道赖着他了。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文章武功,没一样不会的,人特别聪明,会破案……”

    刚开始魏潜还能一脸严肃,等她夸了一盏茶功夫还没停,他脸上已经烧的不行。

    等她说完,道衍和魏潜都默默松了口气。

    “大师兄,你也和师父说几句吧。”崔凝问。

    道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待我们选好吉日,给您挪个窝。”

    崔凝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别的话,补充道,“到时候您跟师兄们住在一处不寂寞,您也不必愧疚,有罪的始终都只有凶手。”

    她知道师父看似潦草随意,其实是个很有成算的人,否则当不上绿林军头领,当初他那样不理智的刺杀太子时,心中必是有愧的。

    “凶手也死了。”崔凝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灵,若真有灵,她只希望他们在下面有仇报仇,报完仇便能放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魏潜拜完之后,也简单的说了几句会照顾好崔凝的话。

    跪了一会儿,她起身道,“我们走吧。”

    来时山上还有些雾气,离开时阳光正烈。

    走到山下时,崔凝回头看了一眼,坟包上皑皑白雪越发莹亮耀眼,恍惚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回应似的。

    魏潜把两人送回崔府,约定了后天见面的时间。

    “后天又要出去?!”

    凌氏又气又无奈,“你瞧瞧自己身子都糟蹋成什么样了?还出去转悠呢!魏五郎也真是……”

    崔凝靠在她肩膀上撒娇,“哎呀阿娘,我定不会累着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都去,找个酒楼坐着看热闹。”

    “我才不去讨嫌。”凌氏点点她得脑袋,“就你这点小心思,哼!”

    凌氏想嘱咐几句,这才忽然想到家里好像丢了个人,“崔平香呢?”

    “她在苏府呢。”崔凝语气低落下来,与凌氏讲了苏裳的事。

    凌氏脸色微白,抓着她的手道,“闺女啊,要不让伱祖父想想办法,咱们换个衙门吧?”

    之前陈元死在监察司门口便吓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这回苏裳又被人害成这样,女儿在监察司整天接触这种事情太危险了!

    “阿娘,我以后或许不会一直待在监察司,但近些年不能走。”崔凝认真道。

    凌氏诧异,“为何?”

    在她看来,在哪里做官都差不多。

    崔凝犹豫片刻,“母亲,倘若我现在就调去别的衙门,或许未来十年八年都会被定在一个位置上。监察司虽然苦累也有些危险,但用人不拘一格。现在李少监被罢免,下面监察佐令说不定会有人升上去,我们监察四处佐令也空缺,下面监察佐使也未配齐。监察司正缺人,我多破几个案子,近几年说不定就有希望升一升。”

    别的衙门清一色都是男官员,他们天然就是同盟,女官只能坐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监察司重要职位虽然也都是男人,但它直接隶属于圣上,其中主官几乎都是圣上亲自任命,因着与圣上有之前那番谈话,所以崔凝才觉得有希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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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正经的文案:阿凝是个目标明确的女孩纸,从懂事以来对自己的形象定位就是:贤淑、优雅、淡定、从容、大气!但在做到这一切之前,她首先,必须得撸起袖子掀翻那帮装逼的伪君子!!!
不正经文案:他那么耀眼,宛若烈烈金乌让人不敢直视、不敢靠近,就连他主动接近,阿凝都觉得自己要被烤化了,始终不敢置信自己竟然拥有了这个男人。
她有时候会惴惴:你不嫌弃我笨?
他道:智多者夭寿,你能拯救我和我们的孩子。
她恼怒又担忧:就算以后我生的孩子能笨点,可你又不会变笨。
他抱住她道:近墨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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