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巧借龙武力
月上西楼,刁斗声声,禁苑兵营一派安静肃杀,只有几处窗户透出点点灯火,郑显礼长坐在秦晋面前,摇曳的烛光以及昏暗的夜色掩不住他的忧心忡忡。
他本就不赞同派那些世家子弟拼凑而成的乌合之众处理营啸,这些人一个个心高气傲,动辄喊打喊杀,尤其那个旅率裴敬更是资望不足,五百人中很多人都暗暗不服气,又怎么可能妥善处置?
不过,秦晋似乎对他的提醒充耳不闻,仍旧低着头笔走龙蛇的处置公文。忽然间,唰的一声,房门被从外面拉开,契苾贺裹着风雪闯了进来。
“有结果了!”
郑显礼与秦晋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了契苾贺,只见他伸手掸掉了大氅上的浮雪,然后又重重的嘿了一声。
“契苾兄弟,快别卖关子了,有何结果,快讲!”
郑显礼早就被秦晋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折磨的急不可耐,现在见到契苾贺又卖起了关子,便有几分沉不住气。
“中郎将果然没看走眼,裴二郎是块好材料,营啸已经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
不但是郑显礼,就连秦晋都稍显意外,这才过了半日一夜不到,竟如此顺利的就解决了营啸,实在让人好奇之心大起。
“裴敬是如何处置的?难不成一举踏平了那些纨绔?”
其实,裴敬带领的五百人也是京中纨绔,只不过与神武军那些闹乱子的纨绔,分属不同的圈子而已,向来今日双方一定进行了激烈的战斗。
但契苾贺却神秘的眨了眨眼睛,呵呵笑道:“郑兄弟可猜错了,裴二郎不费一兵一矢,对方已经俯首认罪!”
“这,这如何可能?”
郑显礼彻底糊涂了,就连他也想不到究竟有什么办法能够让这些眼高于顶,不可一世的世家纨绔们在短短的时间内俯首认罪。
契苾贺小小卖了一下关子终于侃侃道来原委。
原来,裴敬并没有与那些人正面冲突,而是遣了杨行本到京兆府去调阅十年间积压下来的,关于神武军中纨绔各直系亲属的案件卷宗。
这些卷宗原本在历任京兆尹的有意压制下而封存在库房中落灰,不过杨行本的关系却不简单,京兆府的长官们不敢怠慢,便一一查阅,最后经抽调出了上千份相关卷宗。
裴敬见状也不禁咋舌,想不到长安城中权贵们竟经无法无天到这般地步,随意抽出几张来翻看,竟无一不是强抢民财,民女,甚至还有蓄意害命的,这些虽然和那些谋反大案没得比,但一张张看下来,的确让人心惊不已,愤怒不已。
“这帮狗贼!”
裴敬一拳击在案头,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裴二莫急,咱们兄弟在京兆府也有不少这样的卷宗哩!”
闻言之后,裴敬脸色一变,便也猛的想起,他们这些年不也一样如此欺男霸女横行街市吗?一时间竟不知高如何作答。杨行本不解其意,还道他心中担忧,便神秘一笑,从怀中抽出了几张纸来。
“莫慌,这是咱们兄弟相关的,正好顺便牵了出来。”说罢,他将那几张纸凑到扑扑乱跳的蜡烛火苗上,片刻之后,那几张纸化作了片片飞灰。
“自此以后,再没人能知晓这些,也不会有人来穷究罪名……”
镇定心神后,裴敬挑重要人物,按图索骥去捉拿涉罪之人。而且,裴敬这次是下了死手,他原本打算以京兆府的隶役去捉人,但是看到这摊了满地的罪状直如罄竹难书,便又改了主意,令手下以北衙禁军的名义去拿人。
拿到人以后一律关押在禁苑废弃的兵营之中,然后再由杨行本协调京兆府的官吏前往审讯,同时又使人放出风去,这次大范围拿人其罪仅仅针对营啸,如果对方肯罢兵言和,将影响降低到最小,罪名自然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这些带着人命案的,以及淫**女的丑事和罪孽,他定会穷治到底。
被拿了人的亲眷四处走动,终于摸清了那些积年陈案被突然揭出的原因,于是便有人脱了关系到裴敬那里说情。
双方密谈了半夜,这才尽数散去,然后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营啸的神武军禁军便一一缴械了,痛痛快快的表示,愿服从中郎将处置。
“想不到,这裴二郎平日里看上去闷头不语,竟也有些手段,郑某看走眼了!”
郑显礼尴尬一笑,大方的承认他在裴敬一事上看走了眼。
契苾贺也十分满意,毕竟这五百人是他练出来的兵,能够初战告捷,他同样也脸上有光。
“今次考核便算他们过关,可全体正式加入神武军,中郎将以为如何?”
秦晋击掌称善,到了中郎将这等位置,已经不可能在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很多事他更乐意放手让这些亲信们去做,自然便也不会反对。
整顿禁军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现在的神武军他要打破了再立,所有人员上至将佐,下至士兵,都要经过严格的筛选和考核,绝不容许有一条烂鱼混了进来。
继而,郑显礼的脸上却显露出了几丝幸灾乐祸的神情。
“郑兄弟又笑甚?”
契苾贺见他笑的奇怪,便忍不住问道。郑显礼也不隐瞒,略一思忖道:“裴二郎以北衙禁军之名,此番营啸事毕之后,各方怒火怕是都要落在陈大将军身上喽!”
此言不虚,之所以这些世家贵戚们迅速妥协,怕是有一多半原因,在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身上。陈玄礼毕竟是天子近臣,很多行为都是直接秉承圣意的,那些人不明真相,还道天子要借机敲打他们,哪里还敢再硬抗,这才纷纷服软
“这个力借的好,陈大将军既要整顿禁军,又想躲在后边做好人,谁都不得罪,天底下又哪有这等好事?”
契苾贺哈哈大笑,甚为畅快。
北衙三支禁军的整顿先从神武军开始,秦晋用了三日时间又考核裁汰了一大批旧有将佐,合并裴敬等人组成了一支全新的神武军。
校场之上,秦晋饶有兴致的检阅着数日以来的成果,这些人就是他的军官训练团。
……
帅堂内,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这两日焦头烂额了,不少亲朋故旧纷纷送来书信,提醒他最近京中权贵们人心浮动,一定要小心行事。最初他还有些一头雾水,但在长史曹无期的提醒下,他才陡然警觉,自己居然又被那秦晋从干岸上给拉进了水里。
陈玄礼想发火,却又有些哭笑不得,也亏得那秦晋想得出来,一招借力打力用得令人叫绝称道。被利用,又受了无辜连累,他本该生气才是,但不知何故,心底里却没有半分怒意。
手中毛笔游走,片刻时间便写就了一封奏报,这是呈送给天子,汇报整顿禁军的初步情况,神武军中那些向来难以管制的世家贵戚子弟,如今已经乖的像一头头绵羊。
大唐天子李隆基见到陈玄礼的奏报后,少有的开怀畅笑了一阵。
“那些个贵戚整日里在朕的耳边聒噪,对它们管深了不是,说浅了没用。而今这些恶人也终于有恶人来磨他们,终是出了一大口鸟气!”
侍立在李隆基身后的宫女们向来见惯了他的潇洒斯文,今日口出粗俗之语,都听着十分新鲜,忍不住掩嘴偷偷笑着。
李隆基自打从南内兴庆宫搬入大明宫后,为了驱散幽深宫廷中的晦暗之气,不论在何时何处身边都莺莺燕燕的带着一群年轻宫女,处置政务乏累之时,与这些莺燕打趣一番,更是别有一番滋味,什么疲惫烦恼都可暂时抛诸脑后。
不过,这几日他却在有意的躲着皇贵妃,因为他既不能答应爱妃为那些蠢货所请之事,又不忍狠心拒绝,是以每日都在便殿中以处置朝政为由拒而不见。
被拒而不见之后,皇贵妃就真的再也不登门求见了,可李隆基竟隐隐然又有几分失落,每每听到殿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立时就竖起耳朵听着,期望着皇贵妃再来软语相求,他甚至几次下狠心,只要她再来一次,便甚都答应了。
然而,皇贵妃的脾气就和她的姿容一般,在这深宫大内中无人能及。每每午夜梦回,老迈的李隆基惊觉卧榻冷清,寂寥之感就像一头看不清面目的鬼怪,骤然膨胀,一点一点在啃噬着他的内心和精神。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李隆基发觉自己已经难以离开这个女人,这个陪伴了他十六年的女人。十六载光阴倏忽而过,李隆基由豪勇不减的花甲之年也到了如今的垂垂老迈的古稀之龄。很难想像,如果有朝一日,她离开了自己,这个世界于他而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也许一切事物都会失去了颜色,变得索然无味。
“圣人,有潼关来的密信!”
恍惚之间,李隆基骤然起身,苍老的眼皮微微抬起,目光逐渐聚拢而变得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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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但使愿无违
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面色数度变幻,手中所捧的密报在不断的抖着,继而那张薄薄的纸又于干枯的手指尖飘然滑落。李隆基并没有俯身去将之拾起,而是合上双目,下一刻又倏然睁开。
张辅臣小心翼翼的侍立在侧,以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天子的观察,此时此刻的天子正在思索极为头疼之事,按照以往的情形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了决断。所以,他识趣的立在一旁,并没有殷勤的去拾起那封密信,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异样响动,生怕打断天子的思路。
哗啦一声!张辅臣被吓得身子骤然一颤,竟是天子将满案的书卷表文推到了地上。天子一怒,直如山崩海啸,张辅臣双腿不自觉的一软,便扑通跪了下去,以额头触地,冷汗珠子顺着两颊额头噼里啪啦掉落下来。
按说李隆基已届古稀之年,早就过了那种陡然暴怒的年纪,可糟糕透顶的消息还是令他如鲠在喉。发泄了一下之后,情绪有所缓和,心思也澄明了不少。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板,颤巍巍俯下身子,一件件捡拾着散落四处的书卷表文。
张辅臣见状后,赶忙爬了起来,口中连连称“奴婢死罪,圣人安坐,且由奴婢……”他麻利的俯下身去收拾那满地的竹简纸张。
然而,李隆基却一把推开张辅臣,亲自一卷卷,一封封将之捡拾而起。
一张纸突的跃入视线之内,李隆基直起身子将之轻放在书案上,眼睛飘过其上,纸上仅有寥寥数句,他却禁不住念出了声。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是陶渊明的明志之作,也是那日茶会上出自秦晋之口。
想到这个年轻人,天子李隆基脸上的寒意稍有衰退,见张辅臣谨小慎微的躬身在侧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便信口问道:“可知道朕所念诗句有何深意?”
“奴婢不敢说!”
天子面前岂能随意说话,就算天子有所问又岂能真就不知趣的任意作答了?张辅臣性子虽然有其果敢之处,但伴君便如伴虎的道理是懂得的,已经不再像做黄门时那般的直硬。
“但说就是!”
天子又坚持,张辅臣这答道:“这是靖节先生所做,以文咏志,归隐田园,坚持操守……那日茶会间,神武军中郎将秦晋曾吟诵此诗。”
天子李隆基颇感惊讶,大内深宫中识文断字的宦官不在少数,但绝大多数都是些不学无术之辈,能识得陶靖节UU小说文字,足见其不简单之处。
“哦?懂得还不少!”
张辅臣连忙又跪下请罪,“奴婢少年时入宫前曾开蒙受教,先生,先生曾教过的……”
殿中铜炉内,火炭劈啪作响,李隆基暗叹一声,宫中宦官多有罪臣子嗣,如高力士一般,本姓冯,乃出自岭南世家,其曾祖为前隋左武卫大将军,其父亦是大唐潘州刺史,只可惜世事沧桑,天之骄子也有一朝沦为奴婢的时候。这个张辅臣既然在少年入宫之前曾开蒙受教,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
李隆基并没有追问他的家世,而是接续上之前的话题。
“陶潜器局毕竟还小了!”
天子的话让张辅臣无言以对,谁都知道靖节先生的人格境界之高深,但天子说他器局小了,又联想到这是经由秦晋之口念出来的,难道,难道是天子已经对秦晋的态度有所变化了?
张辅臣胡思乱想,觉得天子心思深沉似海,实在不是自己可以揣摩的。
只是他却想岔了,李隆基的话只说了一半,在他看来天下士人,但有报国之志,便要躬身践行,似这等独善其烧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然则,秦晋以进士登科为县尉,又在大兵压境之际力抗狂澜,不折不挠,此等作为,岂能是那些扭捏酸腐之人可比的?
陶潜出世为明个人之志,不惜放下士人尊严,以衣襟沾夕露。秦晋将其引用过来,当正是反其道而行,入世而披肝沥胆,为得不也是坚守心中的信念吗?只不过,此子借此向自己表明的,则应是杀尽逆胡,重振大唐之志,他能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气息。
李隆基自诩看人极准,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太多影子,如果好好加以琢磨,没准三十载后,便可成为大唐的柱石之才。
想到三十载后,一向俯视众生,手掌天下的李隆基不由得眼神迷离起来。到那一天时,他可能早就化作了秦川大山间的一抔黄土,尽管臣下多有万岁赞颂之语,但他清醒的很,不论多么显赫高贵的人,都有死去的一天。
李隆基多希望这一天能够晚一刻到来,然而,现在已经有人急不可耐的盼着他早一日驾鹤西去了。
那封让他大发雷霆的密信中所涉及的,正是这个不容许任何人触及的隐痛,更何况触及这隐痛的人还是自己的儿子。有人密报,太子与高仙芝曾有书信往来,虽然内容不得而知,但这在李隆基看来,已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经由两次宫廷政变才登上大唐天子宝座的李隆基就算再倦怠朝政,对这种危急皇帝之位归属行为的警惕之心,数十年来从无一刻放松过。
张辅臣偷眼看着天子,但见他面色阴晴飘忽,目光闪烁不定,似乎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便乖觉的垂手侍立,不敢再稍有异动,惊扰了天子。直到殿外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
“圣人,神武军中郎将秦晋已在阙外候旨!”
声音不大,但仍旧清晰的传入了便殿之中。张辅臣暗暗长舒一口气,终于可以结束这种难熬的光景了。天子在没有外臣在时,表现的明显阴郁深沉了不少,这让每一个在他身边的内侍都有巨石压胸之感,直觉难以呼吸。
“传见!”
天子的声音悠然响起。
过了好半晌,但听便殿之外又传来的咄咄脚步之声,当是神武军中郎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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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无声胜有声
秦晋奉命到大明宫中禀报整顿禁军一事,但来之前却已经存了另外的主意,那就是高仙芝晦暗不明的命运,这也是让他一直如鲠在喉的。此前由于忙着整顿禁军中的那些世家子弟,一直没有精力也没有机会筹谋此事,现在正可趁着陛见的当口,相机向天子进言。
这世间事,但凡都脱不过一个利字,如果能以利字为中心将天子说服,岂不更好?
很显然,天子对秦晋如何整顿禁军一事的具体经过并不甚在意,而是赐座以后与其没有边际的东拉西扯。这让心里装着千钧之事的秦晋大有如坐针毡之感,如果天子总这么闲聊,他很难将话题引到自己所希望的轨道上去。
不理会天子的兴趣,直入主题的办法秦晋也不是没想过,但以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天子的了解,如果扫了天子的兴,所谈之事八成便没了希望。
李隆基更感兴趣的是秦晋对长安城胜业坊的府邸可还满意,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使唤的奴仆可还顺手。
说实话,秦晋只去过胜业坊中的府邸一次,那还是因为误了出城的时辰,不得已才去住了一夜。而且,就因为这一夜还闹出了被自家奴仆挡在外面的笑话,一时间弄的满长安城中尽人皆知。
在府中一夜,众奴仆们争相巴结,既想在新主人面前露脸表现,又不敢过于殷勤而适得其反,这让秦晋曾好一阵感慨。他来自的那个时代毕竟讲求人人平等,就算雇工庸人也不过是拿薪水的劳动者,而在这个时代不同,权贵富绅家中的奴仆命运均掌握在家主手中,这些人天然的从骨子里便有一种对主人的逢迎敬畏之心。
所以,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如果不是自己倒霉落在了这乱世伊始,他倒真想好好享受享受这难得的大好人生,地位高高在上,财富唾手可得,娇妻美妾左拥右抱,想一想都会让人醉了!
可这毕竟只是想象中才存在的景况,在秦晋所熟知的历史中,也就在半年后,潼关被叛军攻破,面前的这位天子仅仅带着爱妃太子,和几个近臣偷偷的溜出了京城。
长安百官在次日一早进宫面圣时才骇然发现,他们的天子已经偷偷的溜走了,于是大唐百年以来,长安城的第一次浩劫开始了。
百姓们趁机抢光了宫掖府库,然而这些东西在他们手中还没来得及捂热,便被杀入长安的蕃胡叛军烧杀抢掠一空,百官投降者不计其数,困于城中的李唐宗室被屠戮一空……
虽然现在的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高封二人暂时未死,叛军遭遇了一次大败,就连主将崔乾佑也被生擒活捉。但秦晋的内心中仍旧有种隐隐的担忧。
这一桩桩事想起来就令人坐立不安,他还哪有心情顾及府邸中的奴仆用起来是否顺手?
天子李隆基的兴致很高,竟又当即赐宴,君臣二人便在这便殿之上大快朵颐。秦晋的条案位于天子之侧,筵席的菜品并不像后世那般花样百出,不过是些蒸煮的半生不熟的羊肉、鹿肉,被加工成可随时入口的肉丝肉片,其上则撒了胡椒芫荽等佐料。这种食物实在是简单古朴到了极致,只有盛装肉食的金银器皿分外精致,处处透着皇家气度。
然而秦晋却对这天子赐宴毫无兴趣,这种半生不熟的甚至还带着血丝的肉丝肉片带着浓浓的膻味,就算以胡椒芫荽加以调味,仍旧难以下咽。
“秦卿,如何只吃两三口?酒肉不合胃口?”
李隆基抬起头,眯着一双老眼,笑呵呵道。
“启禀圣人,臣心中装着事,吃不下!”
这回秦晋不再装作直率,直言自己吃不惯这种食物,而是决定借此提及今日所来的目的。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李隆基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变得僵硬,并逐渐消失。然后他又看似随意的一摆手,喟然道:“喝酒吃肉,今日不谈其它!”
既然已经开了头,秦晋就没打算轻易放弃,不过他刚要张口说话,却由被李隆基打断。
“秦卿要说甚,朕知道,也明白。朝廷就像一艘大船,掌舵人欲调头转向,奈何船身大而笨拙,不能如臂使指,朕的难处秦卿可体会得到?”
秦晋万想不到,李隆基竟张口就叫起苦来,让他不由得犹豫了,愣怔一瞬后,索性干脆说道:“臣虽人在关中,但时时刻刻惦念着关外局势,恨不得背生双翅飞出去,杀尽那些作乱的逆胡。”
李隆基的面色忽而深沉似水,声音平静的赞赏了一句。
“秦卿报国心志可嘉!”说完他叉起一片羊肉放入口中,又继续道:“兵事已有尚书左仆射全权负责,与朕说项却是求错了人。”
秦晋忽然离席,绕过条案,来到李隆基面前,深施一礼。
“而今长安百官对战事之态度乐观的有些盲目,臣看在眼里却使不上力,恨不得不做这中郎将,还去关外做县尉,只要能杀贼……”
实话说,自崤山大火以后,叛军遭遇大败,主将崔乾佑被俘,李隆基对局势的判断也逐渐乐观,现在与哥舒翰也好,与杨国忠也罢,商议的都是如何反攻洛阳的计划,甚至他本人的心思也更多的放在了,如何防备朝廷中死灰复燃的不臣势力上。然而,从秦晋的话中,他却分明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内心中毫不掩饰的焦虑。
瞬息间,李隆基兴致全无,有些气闷的哼了一声,再也不动案上酒肉一口。
“难道安……他还能打进长安来?”
李隆基骤然声色俱厉,然则正是这态度的骤然变化,折射出了他内心中隐隐存在的忧虑,不想承认,不想正视,却偏偏被臣子揪着不放。
对于这声色俱厉的质问,秦晋不发一言,忽的抬起头来,一双眸子里充满了坚定,迎向天子略显焦躁的目光。
此时无声胜有声,不回答天子的质问,恰恰便是默认了!
就连李隆基都呆住了,他的质问不过是一句气话,然而秦晋的态度却分明是在无声的承认,这种假设很可能成为事实。自安贼作乱以来,大败叛军的唯有秦晋所领的新安军,所以他的意见与判断,自然和其他臣子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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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徒有心事重
如果面前的是一般臣子,李隆基大可以命人将之架出去,但秦晋是他寄予了厚望的年轻官员,表露出这种态度无疑让他尴尬极了。半晌之后,李隆基才缓缓的开口问道:
“山东形势已见好转,崤山一场大火烧掉了数万叛军,朔方陇右的精兵也将要开赴战场,潼关何至于失守,长安何至于不保?”
李隆基本还想警告秦晋一番,莫要故作惊人之语来博得重视,但转念之后,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果真是老了,很多事情在脑子里转了很多圈子,仍旧没有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对于各种难以取舍的选择也一直犹犹豫豫难下决断。
这与他年轻时的杀伐决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老迈天子此时的内心中充满了因这种对比而产生的沮丧。但他毕竟是天子,这种内心中软弱只能由自己独自品尝,旁人是万万不能与闻的。
在秦晋看来,天子虽然一连窜发了两问,但实际上更像是辩解。只是这种辩解在他所熟知的历史进程面前显得有些苍白。首先,天子一意要杀封高二人,没了这两位作战经验丰富的将军,临时拼凑起来的唐军究竟能否还在安禄山叛军面前走上一个回合,这是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其次,天子执意用哥舒翰取代高仙芝掌平叛兵事,这也为将来的激烈内斗埋下了不安的种子。杨国忠与哥舒翰素来不合,矛盾激化甚至已经到了非此即彼,非生即死的程度。
现在哥舒翰拜了相,还未掌兵权就已经与杨国忠开始了明争暗斗。如果一旦让他到了前敌去,手中握有数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若是此人稍有徇私之心,以大军安危相要挟,迫使天子李隆基在两个臣子间站队,那么这岂非是朝廷内乱?使得本就不利的局面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这些判断与假设,秦晋却不能对天子和盘托出,这些由已知结果推导过程的逻辑,在不解释穿越的情况下根本是站不住脚的。
秦晋思忖再三,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臣曾闻坊间有谣言,圣人欲杀高大夫,不知此事真伪?”
天子李隆基闻言一愣,他没想到秦晋竟会用一句不相干的反问来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而且这反问所涉及的内容,还牵扯极大,由不得他不动容。天子敕书并未公之于众,坊间就已经有了传闻谣言。
这哪里是坊间谣言,分明是宫中秘事不密,看来不杀一批人,那些宦官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秦晋如果知道他这句反问将会连累不知多少生命就此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或许还要添上几分感慨,都说盛唐好,可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习惯,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朕如何不知曾有此等事?”
李隆基板着脸对这件事做了坚决的否认,并言之凿凿的说着:“国难危亡之时,朕岂能擅杀大将坏了军心?这些没准是与山东逆胡有勾结的细作散步的谣言,以乱我大唐君臣之心!”
都说天子金口玉牙,秦晋见李隆基如此言之凿凿信誓旦旦的否定了欲杀封高二人的“传言”。心中多多少少安定了一点,不论这件事他和天子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揣着糊涂装明白,只要天子不认这个说法,那就说明一切都有希望。
天子接见臣子时,时刻都有史官在侧,记录天子起居言行,是为起居注。而此时的史官还没遇到满清那般臣子皆奴才的不堪境地,在这盛唐之时,古之风气仍还有余音绕聊,是以敢于坚持操守的人仍旧很多。天子若是食言,被浓墨重彩的记录在起居注上,流芳后世,这个丑他丢的起吗?
当然丢不起!所以,秦晋渐渐收敛心神,附和了天子一句后,又谨慎的解释着:
“圣人英断!当此生死存亡之际,临阵杀将,姑且不问对错,对我大唐全军上下造成的震动不容忽视。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万万不能发生……”
天子李隆基的神情似乎有一丝不自然,轻轻的干咳了一下,然后又下意识端起案上酒盅淡淡抿了一口酒,但也许是被酒水刺激了,又或是心不在焉,他竟又不自禁猛烈的咳嗽起来。
一旁侍立的宦官都有些傻眼了,不知是上前好,还是呆立在原地不动好。此时,在天子身边颇为得宠的张辅臣并不在便殿之中,他奉了天子之命,往重臣家传旨去了。
整个便殿立时连呼吸声似乎都停滞了,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只有天子一下猛似一下的咳嗽声,在殿中肆无忌惮的回荡着。
秦晋出了大明宫,冷风忽的刮起,浑身便狠狠打了个冷颤,这才警觉满身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他下意识的裹紧了身上所披的狐裘大氅,这个时代保暖的衣物远没有后世那般舒服,只有这件大氅可以算得上是挡风遮雪的上品。
翻身上马,秦晋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战马突的窜了出去,直往通往长安城的长街而去。早间,陈千里曾遣人送信,邀约他在那日宿醉的酒肆中见面。胸中揣着心事,战马便在他下意识的催促中疾驰狂奔。
马蹄如骤雨踢踏叩地,秦晋浑然不觉一支车队与之相向而过,其间独独一辆轺车赤色金饰,硃黄盖里,分外显眼。直到秦晋的战马消失在了城门内大街的尽头,轺车帘子才缓缓放下,帘后的中年男子紫袍钿带,神色间颇为讶异的询问同车之人。
“此人年纪方及弱冠,竟敢于禁中门外驰马?”
同车之人语气颇为鄙夷的回道:“此乃圣人驾前新起幸佞之臣,新安县尉秦晋是也!”
中年男人闻言神色顿时变得凝重无比,同时又斥责同车之人。
“近来朝廷几次胜绩,都出自此子,父皇也欢喜的很。幸佞之臣此等妄语,只怕连市井间都不会有。”
见被戳穿了牛皮,那同车人面色略有尴尬。
“太子殿下,并非臣有意污他,实在是这厮巴结伤了杨国忠,才得以幸进,”
“焉知不是父皇早有此意?”
轺车内的中年人正是当朝太子李亨,刚刚张辅臣到太子府去传旨,天子有事召见,于是慌忙赶往大明宫。可叹那日大观兵,身为太子的李亨竟然无缘到场,因此才不识这长安城中尽人皆知的秦中郎将。
与太子同车之人乃是府中的幕僚,这时轺车内一直默不作声的第三人却开口了。
“此人与太子殿下素无交集,若深究起来也是友非敌。”
孰料太子李亨竟在狭小的车厢中正身施礼,“万望先生教我!”
这位备受李亨礼遇之人姓李名泌,为东宫属官,身上仅有个待诏翰林的差遣,但很显然,李亨与此人似乎介于亦师亦友之间。夹在两者当中那位同车者却是看的妒火中烧,咬牙切齿。
“太子殿下,眼下便有一则近忧,圣人召见,只怕坏事要多过好事!”
太子李亨的兴致顿时又低落了,身子颓然靠在了车厢壁上,旁人见父亲,亲敬皆有,唯独他见父亲,每每便如临深渊,如临大敌,当了十几年的太子,没有一天不再为项上的脑袋担忧。想起太子哥哥的凄惨下场,他更无时不刻都要夹起尾巴来做一个比狗还乖巧的儿子。
然而,即便如此,父亲还要像防备仇敌一样对他严加监视,处处打压。以至于历任宰相,若想向天子币,便会不约而同的拿他这个太子开刀。当年李林甫还在位时,李亨竟为了自保不得已舍弃了结发之妻韦氏
“太子殿下,到了!”
驭者的声音传入车厢之内,李亨从回忆中恍然警醒,整肃了一下衣冠,便下了轺车。该来的总归会来,他从容下了轺车。早就候在宫门外的宦官殷切备至,上前一步嘘寒问暖。
李亨报之以善意的微笑,就实而言禁中宦官对他的态度都不是很友善,只有这个品秩并不高的宦官是个例外。
入了大明宫,便又早有专人在内侧候着,李亨随之消失在了幽深的宫墙尽头。
“李辅国,莫看了,如何,舍不得?”
一个声音落入宦官李辅国的耳朵里,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那般恶心。在禁中大内,谁还没几个死对头了?只可惜李辅国的这个对头却是管着他的顶头上司。
“俺向高将军请准了,明日就去太子府吧!”
高将军指的自然是高力士。听到这句话之后,李辅国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无比难堪,对太子的态度好是不想平白得罪人,如果让他追随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这不是纵深跳进了火坑里吗?
“程元振,莫要欺人太甚!”
到了此时此刻,李辅国也顾及不上什么上下尊卑,既然已经被程元振一脚揣进了火坑里,还有必要再给这恶心角色好言好语吗!
岂料程元振仅仅冷笑两声,不屑的瞥了他一眼,然后便口中哼着难听的曲调,踱着方步,摇摇摆摆的去了,留下李辅国一个人愣怔在原地,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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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父子不相爱
太子李亨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进入便殿,大唐天子,也是他的父亲,正斜坐在榻上,由于殿内光线昏暗,看不清表情。几名内侍轻手蹑脚的忙碌着,一张条案被两人抬到了天子面前,与天子之案合在一起,案上几支铜盆内羊肉在冒着腾腾的热气。
这等情境大出李亨的预料,难道是要同案而食吗?时人上下尊卑有别,凡有宴席都是分案而食。在他的记忆中,天子与之同案而食的情形也不超过三次。
“趁热吃吧!”
李隆基的声音透着疲惫,但却听不出喜怒。李亨连走路都小心的数着步子,行礼参拜后,才规规矩矩的落座。
在落座时,李亨眼角微抬,偷偷的看了一眼天子,他的父亲。前一次是何时与父亲如此近距离的接触,他已经记不清楚了。此时所见,除了昭示着衰老的皱纹与老年斑,便是无尽的疲惫。
内侍又端着铜盘轻手蹑脚而来,上面放着一条刚刚烤好的羊腿,羊肉的焦香之气立时弥漫开来。紧随其后,又有内侍端来了一盘刚刚烤好的饼子,一并放在了案上。
“太子,还记得吾所教授的割羊腿肉之法吗?”
李隆基忽然又说了一句闲话,但在李亨那里却没有一句不是金玉之言,赶紧恭敬的答道:“儿臣记得!”
“好,割肉吧!”
李亨左手把住羊腿骨,右手拿起案头的银质小刀,熟练的分割起来。刚刚烤好的羊腿肉外焦里嫩,一刀下去便有肥腻的汁水溢出,流的满手都是。随着手下的动作迅速精准进行,往昔一幕幕也如羊腿的汁水溢出,在眼前流淌而过,彼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皇子,在十王宅中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父亲时常赐宴,甚至还曾手把手教授割肉之法。父慈子孝,怎叫人不垂泪怀念?
李亨用力眨了眨眼睛,以驱散眼前的雾气,手下动作丝毫不见减慢。直到有一天身为太子的二哥突然被父亲处死,于是行三的他就稀里糊涂的成为了大唐王朝的太子。也是从那以后,李亨彻底告别了安稳的日子,同时也失去了慈爱的父亲,终日间活在恐惧与忧心之中,身边的人从太子妃到幕僚属官,无不成为奸臣权相的攻击靶子。
很快,一条条羊腿肉被分别码放在两个银盘之中,立时又有宦官上前,将其中一盘分割好的羊腿肉端到天子面前。
天子如此,让李亨受宠若惊,直到将羊腿分割完毕,一双手仍旧抑制不住微微发着抖。放下银质的割肉小刀后,他习惯性的拿起一张面饼来,擦了擦手上的汁水肥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动作,立时让李亨惊起了一身冷汗,他飞速的瞄了一眼与之对案而坐的父亲,果见那张苍老的脸上已经渐渐冷若寒霜。不过,这一点点疏忽在十数年谨小慎微的李亨面前,并不算什么。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把那张擦过油的饼又拿起来,卷上分割好的羊腿肉,放在口中大嚼起来。
果然,天子李隆基的面色大为缓和,道:“福气当如是爱惜!”
饶是如此,李亨还是后怕不已,如果因为一件小事而惹恼了既为天子又为父亲的老人,岂非得不偿失?而且,他也深知,今日奉诏入宫绝不会是只为了吃一顿提心吊胆的羊腿。
内侍们小心翼翼的侍立两侧,殿内只有轻轻咀嚼饼和肉的声音,天子仅吃了一口羊腿肉便不再继续,然后缓缓道:“如此福气却有人不知爱惜……”他叹了一口气,“关外山东的局势,太子可有看法?”
李亨放下了手中的吃食,面色也忧心忡忡起来。
“以儿臣所见,打仗打的是钱与粮,如果不能尽快平乱,旷日持久下去,靡费将不知凡几!”
天子点点头,太子的话正说到他心里去了,而且问题还不仅仅于此。更严重的是,叛军所到之处,地方郡县尽皆糜烂,百姓逃亡,朝廷所掌握的户口也就此成为一堆没用的文字与数字。如此,来年的租庸调与户税又从何收起?
看到天子流露出赞赏的神情,李亨大觉受到鼓励,便继续说道:“以儿臣所知,长安府库所存钱粮,只够支应十万人作战半年之用,且还没算安西、陇右、朔方所须支出!”
李亨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却很明显,朝廷已经没钱再维持安西等军镇的费用支出。
陡然间,天子李隆基的面色由惊讶愕然转为愤怒失望。
“安西四镇、陇右、河西一年耗用不过数百万贯,大唐一年岁入数千万贯,何来捉襟见肘之说?”
在他的印象里,以大唐一年的岁入足够支持安西陇右等地军费支出数年之久,如何到了太子口中就剩下了半年?而且这还没将那几个军镇的支出算作在内。
李亨暗叹一声,父亲果真老了,居然对这些最基本的数字都如此不清不楚,这还是那个精明强干锐意进取的皇帝吗?
“开元初年,安西陇右等镇耗用支出两百万贯,其时岁入三千万贯,不过十占其一。到了天宝初年,安西等镇的耗用支出就骤升到一千万贯,府库支应开始捉襟见肘。今时今日,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一千五百万贯,今岁朝廷岁入不过五千万贯,十占其三……”
随着一连串的数字从太子李亨口中说出,天子李隆基的面色又从愤怒转为沉思,他相信太子不敢说假话,只怪自己近年来对这等钱粮琐碎之事不屑一顾,竟不知府库支用到了如此紧张的地步。
“大唐各军镇,尤其以安西四镇靡费最巨。从关中到西域路途遥远,处处戈壁沙漠,粮食物资倒有一多半都消耗在了路上。与之相比,边患战况更为激烈的河北道,所费耗用也比之少了五成有余。”
李隆基眉头紧皱,他知道太子李亨在委婉谏言,如果朝廷不放弃对安西四镇的影响,每年将要有一千余万贯的窟窿要堵。然而,安西四镇能放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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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相疑诚可悲
安西四镇当然不能放弃,如果放弃了,李隆基这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开疆拓土之功岂非一朝尽丧?若是太子李亨在秦晋入京之前提出这个建议,他肯定会慎重考虑。但现在一把大火烧掉了叛军的士气与进攻势头,局面已经逐步趋于有利朝廷,他在考虑问题时就不得不从长远打算。
只不过这等事体,李隆基不愿再与太子李亨继续深入下去,于是便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一时间,两人都兴趣寥寥,吃不尽兴,交谈也尴尬了起来。
“荣王病了,你可知道?”
良久之后,李隆基的声音又在空旷的殿中响起。听到荣王二字的时候,太子李亨的心头便是骤然一紧。就在一个月前,天子任命荣王李琬为兵马大元帅,以高仙芝副之出兵潼关,往山东讨伐安禄山叛军。
当然,荣王李琬只不过是个十王宅中长大的皇子,并无指挥阵战的经验,所以军中真正做主的仍旧还是副帅高仙芝,只是仅仅这名义上的主帅也了不得,一旦大军获胜,平乱的功劳自然要结结实实落在身为主帅的荣王李琬头上。
其实李隆基的这个任命有很大的问题,如果按照惯例,这种名义上主帅理所当然的应该由储君身份的李亨出任,但也正是如此,足以表明身为天子的李隆基对储君的防备与打压程度到了何种地步。如果说太子李亨对父亲这种厚此薄彼的做法没有怨言,那肯定不现实,但即便有怨言,他也从不敢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来,只能独自默默咀嚼着这种君臣父子间的悲剧果实。
荣王李琬的自小就体弱多病,在月前为兵马元帅出征之时,就已经有病在身,只不过不甚严重而已。而今,李隆基突然和李亨提起荣王病了,其中隐含的暗示,让李亨心脏一阵扑通扑通猛跳。
难道说父亲终于记起了他这个儿子,打算让他主持平乱事宜?
李亨在太子位置上庸碌无为的渡过了十余度春秋,并非他胸无大志,也并非能力平平,而是因为天子李隆基的刻意打压才不得不夹着尾巴忍辱负重至今。而他内心中也有着强烈的渴望,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只不过天子李隆基为太平天子四十余载,天下承平兴盛,李亨这个太子就像太阳身边的一颗微弱星辰,一直被笼罩在耀眼的光辉之中。当安禄山突然叛乱之时,他内心中是有一种隐隐然又难以言说的期盼的。直到东都洛阳陷落后,局面似乎无止境的败坏下去,那种强烈的渴望,几乎被在一瞬间全面点燃。
父亲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如此高龄的天子很显然无论在精力和体力上都难以胜任这种高强度的活动,那么理应便由身为储君的李亨代父参政。
然而,李亨的期望很快就被天子李隆基打的粉碎,荣王李琬出任兵马元帅,又置他这个储君太子于何地?
现在荣王李琬病的厉害已经不能视事,李亨内心中渴望又被再度引燃。但李隆基的下一句话却又如一盆冰水无情的兜头浇下,他顿时就清醒了过来。
“太子以为,由谁接替荣王较为合适?”
是啊,父亲防备了他一辈子,怎么会在这种最为关键紧要的时刻一改初衷呢?尽管已经年过不惑,李亨的心思也早就练得可以喜怒不惊,但深深的失望还是在瞬间塞满了胸腔,堵得难受不已。
如果天子李隆基真有意令太子取代荣王李琬便不会如此询问李亨。当面询问何人合适,李亨自然不能觍颜自荐,而且不但不能自荐,更不能对继任人选做一丝一毫的染指。
“儿臣一切听凭父皇英断!”
果不其然,太子李亨的回答令李隆基十分满意,他那苍老的脸上又挤出了几丝笑意。
“永王如何?听说他素有知兵之名。”
李亨如何能否定父亲的决断,自然连不迭的称是。
“父皇英断,永王年富力强,当能力克逆胡,不辜负父皇厚望!”
永王李琰是个什么货色,李亨十分清楚,此人平日里喜好高谈阔论,时常在兵事上有惊人之语。但这就与叶公好龙一般,整日里喊打喊杀,一旦动了真刀真枪还能有当初的几分勇气和决心?恐怕连纸上谈兵之流的赵括都远远不如。
李隆基对儿子的管束极严,所有皇子自小就圈养在长安城内的十王宅中,更是不许任何一个皇子与闻兵事,包括李亨在内,他们与圈养的牲畜也没甚区别,又哪里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呢?
如果不是安禄山起兵造反,又岂会轮到李琬、李琰这些皇子挂名大元帅?
李亨的内心中无限沮丧,今日奉诏入宫的目的终于明朗。父亲只不过是以此来让他死心,不要对兵权有一丝一毫的觊觎。想到此,李亨的背上又生了一阵冷汗,这顿羊肉吃的竟如此凶险。如果他的对答有半分不妥,或者是神情上有些许的抵触流露,只怕都会招致既为天子也为父亲的李隆基无情打压。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在这种内忧外患的关键时刻,如果天子觉得某些人会对他的帝位造成威胁,会采取什么手段呢?
一念及此,李亨又只觉得自己好似深渊之侧一脚踏空,整个人都天旋地转起来。父亲的话虽然句句只停在永王和荣王的身上,但其中的暗示,已经十分明显。
难道,难道他已经生了废太子的心思?
否则,任命永王李琰接替荣王李琬为兵马元帅,太子李亨本也无权与闻,更无权过问。李隆基又何必多此一举,招来他与闻通知此事,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他难堪?
当然不可能,天子怎么会做如此无意义的无聊之举,如此唯一合理的解释也就呼之欲出。李隆基对李亨的忌惮已经到了他为太子十余年间的顶点。
今日如此作为,既为警告,也为试探。
如堕冰窟的李亨不断审视着,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究竟有何处不谨慎竟引得天子如此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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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惊闻哥舒事
李亨离开大明宫时,夜色已经漆黑如墨。父子二人的羊肉密谈对他而言,直与鸿门宴一般无二。李隆基的态度也让他猛然警醒,越到了紧要关头,便越要沉得住气,废太子李瑛一日间被杀身殒命的前车之鉴,还在眼前,切不要自家先乱了方寸。
见到主人出来,一直肃然立于轺车之侧的驭者躬身撩开了帘幕,引着太子登车。
此时的车厢内已经空无一人,李泌和那位同车而来的幕僚早就有事离开。很快,轺车摇摇晃晃的辚辚起行,李亨独自端坐在车厢之内闭目养神,只有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才会全身心的放松下来,不再时时刻刻端着架子,控制情绪。
李亨在回忆着与天子见面时的一言一行是否有不妥之处,大致想了一圈,又满意的嗯了一声,总算一切顺利,没有明显的失误,想来当不会再有为难自己的后续吧!
但是,如此想不过是李亨的自我安慰罢了,他也十分清楚,万事皆有因果,既为天子且为父亲的李隆基今日一反常态的说辞举动,都似乎在隐隐的昭示着,这背后一定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弄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那些人究竟构陷了何等阴谋,竟使天子亲自出言警告呢?
这一点李亨想破了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揣测来,只怕事端的起因当与今日所谈之事相关。说到根本处,还是涉及了兵权。
荣王李琬也好,永王李琰也罢,都不过是天子手中操弄的棋子,用以打压克制李亨。李亨的面目在一瞬间变得阴恻恻,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太子府距离大明宫并不远,短短的路程没留给李亨太多思考的时间。进入府中后,他立即吩咐心腹奴仆,从今日起,太子府闭门谢客,任何人登门求见,一概挡驾。
其实,当今天子最忌讳太子与外臣结交,所以拜访李亨的人往往整一年间都不超过二十个人。一旦有某位臣子与太子李亨走的近了,便会招至杀僧祸。
李亨如此做无非是在向外界,尤其是向大明宫释放一种讯息,他本人无意参与朝政,更无意觊觎所谓的兵权。
“殿下,禁中遣了几名宦官过来,以供应府中的人手使用。”
李亨禁不住眉头皱了起来,高力士这个人向来对天子忠心,做事也每每秉承天子旨意。堂堂太子府中岂会缺少人手?禁中在这个敏感时刻遣了宦官过来,其中监视的意味就再明显不过。
想起这些,李亨心头顿时腾起了一阵烦乱。
“稍后带那几位宦官来见我!”
就算心中再是不悦,该做的表面文章,一样也不能省。虽然,以太子的尊贵身份,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纡尊降贵,亲自接见几名宦官奴仆。但多年的险恶生存环境使得李亨养成了对任何人都亲近如兄弟般的习惯,即便对身边的奴仆,他也从不肯轻易的口出恶语。
让李亨有些意外的是,这次送入太子府的宦官里,居然就要那个叫李辅国的小黄门。李辅国与旁的宦官不同,旁人对他这个太子向来不假辞色,都知道圣明天子不待见的太子,于是便也都狗一般的对他龇牙低吼,独独只有李辅国每每见面都执礼甚恭。
因此,李辅国给李亨的印象很不错,见到一副担惊受怕模样的李辅国跪在面前,他此前生出的厌恶之感,也随之渐渐消失。
“起来吧,府中规矩可都知晓了?”
李亨终究还是太子,与这些阉宦奴仆们说话时,隐隐然不怒自威。
李辅国和其他五名宦官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诚惶诚恐的回应着太子的问话。
“府中规矩早有执事交代下来,奴婢不敢有半分懈怠放肆!”
李亨若有若无的点点头,似乎对宦官们的回答还算满意。
“既然知道,就都下去吧!”
说了不到三句话,李亨就略显疲惫的挥挥手打发这些宦官们出去。其实他原也无意和这些阉宦们多说,以太子的身份亲自见上他们一面,便已经是给了这些人天大的体面。总要让这些人别再关键时刻成为自己的绊脚石,亦或是搅屎棍。
……
酒过三巡,秦晋已经微觉头脑昏沉。这个时代的酒水劲力虽远不及他那个时代的白酒,但也架不住一碗又一碗的灌倒肚子里。
在长安城中,秦晋可引为第一心腹的,只怕除了陈千里便再无第二人选。陈千里邀他吃酒,当然也绝不仅仅只为了吃酒。这些日子以来,他于龙武军中的地位在陈玄礼的直接重用下节节蹿升,因此也接触了不少平日里难以与闻的机密事。
哥舒翰离开长安的日子已经定下,就在三日之后!
这则消息对秦晋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想不到李隆基竟如此之快就再次下定了决心。让哥舒翰到潼关去,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李隆基再次将“杀高”提上日程?可李隆基今日明明当殿答应过秦晋,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如何早就定下了日程?
陈千里借着酒意说道:“君何必杞人忧天,大唐没了高某和封某,难不成就要亡了?这件事背后的水很深,其间隐秘之事一时间也难以洞悉。但总之,千万不要卷进去,弄不好就要功业尽毁,到时又凭甚去山东杀贼平乱?”
秦晋默然不语,陈千里这个人古道热心,对他而言更是这个时代的生死之交,此时此刻说出来的也都是一腔肺腑之言。
高仙芝也好,封常清也罢,对陈千里而言不过是御史大夫这等高官,敬畏有之,钦佩有之,然则也仅仅与此了。说到底,他们的安危又与从新安出来的老兄弟有多大关系呢?
陈千里不是秦晋,他不能理解秦晋内心中难以挥去割舍的盛唐情结,仿佛死了任何一个人,盛唐便再也不是盛唐,乱世将按照历史既定具本演绎而出。
秦晋自打来到这个时代,做的任何决定都极为理性,唯独在对待封高二人的态度上,变的很是鲁莽和冲动。陈千里对此也大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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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走马夜长安
祝朋友们春节快乐!——
一场酒终是不欢而散,比起上次酒肆夜饮,两个人的身份虽然已与从前判若云泥,但却因怀揣着重重心事,都变得有些寡言少语,更别提把盏言欢的气氛了。
最后一杯酒下肚,陈千里还打算让酒肆执事安排好夜宿的卧房,岂料那执事却嘿嘿一笑。
“陈君何须如此?中郎将的轺车连南内都可长驱直入,区区宵禁又拦得住了?”
陈千里大感愕然,扭头望向秦晋。
秦晋赧颜笑道:“有天子钦赐铜券,宵禁无碍!”
两人所在酒肆,何等样人没来过?那执事在这里十几年,何等样的人又没见过?自从秦晋的轺车停在门外开始,他就已经留上心了。陈千里和李萼是此处的常客,酒肆执事早就识得,虽然都是有品秩的京官,但在权贵如云的长安城却算不得什么,于那执事眼中也不过是两个不得志的小官而已。
今日但见天子轺车,酒肆执事立刻就对陈千里高看一眼。长安城中官场浮沉,一日登天者有之,一日堕入地狱者有之。而他再一次有幸见证了寒门子弟的飞黄腾达。
陈千里看看执事,瞅瞅秦晋眼神忽而迷离忽而疑惑,又逐渐澄明起来,继而恍然大悟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
“痛快,痛快!今日下走也随中郎将一起走马夜长安!”
出了酒肆,门外火把通明,十名甲士如木桩般牢牢定在石板地面上一动不动,已经备好的战马略有不安的打着响鼻,一辆四马轺车赫然面前。陈千里慨然一叹,相隔不过月余功夫,秦晋从区区小吏一跃而成天子信臣,而他此前也仅仅是个县廷不入流的杂任,穷其一生之力,能从杂任晋为流外官便已经是极限。
当初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成为天子亲信,龙武大将军甚为倚重之人。
而这一切皆因安贼逆胡发动的叛乱而起,如果安禄山此时仍旧安稳稳的在范阳做他的三镇节度使,秦晋与他又岂有今日的地位?他们也仍将在新安做着不起眼的佐吏杂任。
若是往常坊门关闭后,早就不允许如此举着火把当街招摇,然则此时,往日里那些令人生厌南衙禁军竟一个都不见了踪影。
轺车辚辚驶离了酒肆,白日间喧嚣熙攘的长安大街空旷寂静,马蹄与车轮发出的声音便格外响,巡城禁军瞧见车幡竟都纷纷避让。
透过帘幕看到这一切的陈千里又禁不住感慨起来。
“以君今夜的风光,只怕太子也要相形逊色!”
陈千里所说的确是实话,太子因为身份特殊,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谨言慎行还来不及,又哪里敢华车随从,如此招摇的星夜走马长安城?而后,陈千里又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虐的说道:“这等风光于君而言,实在是火炭团,坐上去看着风光,却要烤的屁股生疼!”
秦晋当然听得出来,这是陈千里在委婉的规劝。他又何尝不知道做人要低调的准则,但这也是听从了郑显礼的建议后,才如此作为的。在强势君主面前任何伪装都将无所遁形,尤其是不懂得自污的领兵之人,向来是天子猜忌的首选。
反观当今天子重用的边将节帅,又有哪个身上没有明显的缺点?河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向来以粗鄙勇悍示人,安西节度使高仙芝身负灭国之功却有贪财之名,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侠义壮勇又困于酒色。
朝廷兵权事权最盛的三个节度使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这才使得天子放心任用他们节制地方,然则即便如此,拥有灭国之功的高仙芝还是深受天子忌惮,被免去安西节度使之职,明升暗降调入长安。如果不是中原内乱陡起,只怕他再难有统帅大军出征的机会。
郑显礼还吐露了一则外人很难知晓的消息,高仙芝所谓贪财之名,不过是学那汉丞相萧何的自污之举。否则西域与长安远隔千山万水,交通不便,边将节帅统帅大军节制地方,又怎么能让天子安心呢?
秦晋不过是寒门子弟,与天子非亲非故,难道天子对他除了欣赏看重以外,就没有猜忌吗?试想想,骤然获得重用,登临高位的将兵之人,一个深沉世故,一个私德有亏,究竟哪一个令人放心?答案当然是后者。
天子用治世之臣,向来只用其能而不用其德。比如太宗朝的魏征,此人最初是元宝藏的僚属,后来又投了李密,李密败给唐朝后投了唐朝,结果一朝成了窦建德的俘虏,便投了窦建德。直到太宗大败窦建德,魏征才又重新投了唐朝,深得太子李建成礼遇,为太子洗马。
最终玄武门之变后,太子一党惨败,李建成、李元吉被杀,魏征才投靠了成就他一世令名的太宗文皇帝。
如此看,魏征先后数度背主,这在重视忠孝的时代,私德已经亏得一塌糊涂。然而太宗仍旧对他既往不咎,重用有加,甚至还在他死后将之列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看重的还不是其能?
若臣下只求谨小慎微,沽名钓誉,在资质平平的庸主眼中,或可获得青睐,但在精于权谋,老于政治的当今天子那里,换回的结果恐将适得其反。
最终,秦晋被郑显礼说服了,并采纳了他的意见。从此之后,再不可以遮掩低调,天子亲赐的荣耀和特殊待遇,一概来者不拒。
马队轺车很快就到了胜业坊,看守坊门的卒役见到天子轺车与铜券后,不敢怠慢立即打开坊门,放秦晋入坊。
胜业坊紧邻南内兴庆宫,里面住的非富即贵,都是整个大唐的顶尖权贵,何曾有过这等夜半喧嚣。
许多府邸门房内的看门人都背着突如其来的喧嚣所惊醒,透过窗子窥探究竟发生了何事。若按往常的经验,夜半有马蹄车队进坊,八成是不知哪家的大夫仆射又要获罪了。
黑暗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支旁若无人的马队,战马上的甲士气势咄咄,每经过一处府门,其后便不知有多少人拍着胸口庆幸,来的不是自家,但随即又幸灾乐祸的瞧着热闹,想要看看今夜的倒霉蛋究竟是哪一家。
很快,马队停在了一处府门前。有抻长脖子瞧热闹的奴仆,陡然惊觉,那不是门下侍中韦见素的家吗?看来,今夜注定是韦相公的倒霉之夜。
不过,这些人下庐后却走向了与之一街之隔的别处府门,而那处府邸,近日来又有谁人不知?
神武军中郎将秦晋!
难道今夜将要倒霉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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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中使夜传旨
秦晋的车马队进入了位于胜业坊中的府邸,李狗儿屁颠屁颠来到轺车之侧,他前些日子曾拦着中郎将不让进门,不但没被撵出府去反而还得到了重用,羡煞了一干府中奴仆。但那些人也知道,这都是时也运也,嫉妒不来。
府中的奴仆们更多的则是庆幸,早前曾听说他们的这位新主人是一位杀人无数的将军,青龙寺外数千颗冻成冰坨的胡狗首级至今还堆放在那里,见闻之人无不悚然动容,都以为秦晋是个暴躁狠辣的武夫,可见面之下竟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而且性格也难得的厚道。
奴仆们的一生所计都着落在家主身上,如果摊上个暴躁刻薄之人,便要忍受一生煎熬。秦晋轻描淡写处置李狗儿的手段使得这些人大为松了一口气,都暗暗称道,中郎将战阵上杀敌无情,对府中的奴仆们倒是很温和,摊上这样一个好主人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府中原本就有负责日常杂物的家老,训斥了李狗儿轻挑的行径后,便执礼甚恭的躬身问候,请示秦晋可需要备下酒肉热汤款待客人。
秦晋摆摆手,刚想让这些兴师动众的奴仆们不必如此麻烦,简单收拾收拾,睡上一觉即可,但听到那热汤二字,便觉身上奇痒。
“也好,备好了热汤,洗洗解乏!”
家老领命后,沉着脸轰散了围上来的奴仆们,又亲自去张罗着,准备热汤,若是给新主人留下了管制不严,能力不逮的印象,那就糟糕了。
见此情景,陈千里也不禁咋舌,这等前呼后拥,万人敬仰的场面,若是轮到了自己第一感受定然是受窘到了极点,或是因为见识浅薄,不知所措也是极有可能的。不过看秦晋倒是处之泰然,举手投足,出言吩咐,完全没有半分的迟疑,仿佛这些对他而言不过是寻常之事。
然而陈千里却知道秦晋的底细,在新安县时,虽然是流内品官,从九品上的县尉,但终究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加之出身寒门,家境贫穷,身边连一个仆从都没有,若非县廷公派的杂役负责生活起居,便于庶民也没什么区别。
若是不知根底的人,没准就会认为秦晋原本就是富贵人家的郎君。陈千里又是暗暗赞叹,随着新安一战之后,他似乎又认识了一个全新的秦晋。
陈千里没有心思洗澡,婉拒了秦晋的好意以后,便在府中奴仆的引领下去往客房,此刻的他酒意上头倒在榻上便鼾声大作,呼呼做起了大梦。
秦晋到这个时代以来几乎没好好洗过澡,因为条件局势所限,至多就是以布巾浸透了温水,简单擦拭一番。
家老安排好一应事宜后便不再露面,李狗儿引着秦晋到了卧房门口也止住脚步,甚为恭敬的垂手侍立,此前乍见秦晋时的兴奋也已经隐隐退去。
秦晋焉能看不出来,这活泼好动的少年人一定是挨了府中家老的训斥,压住了兴奋情绪,规矩了不少。不过,这座占地不小的宅院虽然名为中郎将府邸,但对他而言与豪华的五星级酒店也没什么区别。
他在这里找不到家的感觉,因为这里没有他的家人,父母与女友早就与他成为隔世之人,一扇房门在身后合上,整个人立刻就置身于温暖与光明中,然而孤独之感却更加明显了。绕过正对房门的屏风,便可见到房间四角处放置着炭火铜盆,里面的火炭正在劈啪作响。
一道帘幕将房间分为内外两室,透过帘幕,隐约可见水汽缭绕溢出。
褪掉脚下靴子,又褪掉了酸臭不已的袜子,秦晋赤脚踩在地板上,足心处立即就传来了一阵冰凉之意,这反而让他清醒了不少,想到波云诡谲的朝局,一腔热情早就被折磨的所剩无几。
胡思乱想之下连泡热汤的兴趣都有些寥寥,索性盘坐在软榻上,思索着天子言行反复的真正意图。他很不适应这个时代的跪坐,相比之下更喜欢随意的盘腿而坐。但这等坐姿,在人前是万万不能显露的,盘坐或者箕坐于旁人来说是大大的不敬,甚至会被人耻笑为粗鄙的莽夫。
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秦晋也只能入乡随俗,但他终究还是喜欢宽大柔软的沙发。
一阵睡意陡然袭来,不觉间秦晋的意识便有些模糊。咣当!是拉门合上的声音,虽然极低但还是清晰的传入了耳内,睡意骤然消退,整个人立刻就清醒了过来,然后又下意识的摸到了须臾不离身侧,放在榻边的横刀。连日来的战场奔袭与杀伐,早就使他养成了谨慎警惕的习惯。
随着横刀唰的一声抽出,雪亮的刀身瞬息间就闪出了片片寒光。
“啊!”
是一声娇怯怯的惊呼,秦晋扭过身子,但见两个姿容俏丽的婷婷女子竟立在屏风之侧。此刻已经被他突然抽刀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连手中所捧的布巾衣物都失手跌落在了地板上。
秦晋立时恍然,这是长安城中胜业坊府邸,不是与叛军周旋的战场,而这两个女子也许便是府中的家奴。
也许是被秦晋陡然间生发出的杀气惊吓到了,两个女子半晌都呆然无语,然后紧张而又怯生生的说道:
“婢子是来服侍将军沐浴的,并,并无歹意!”
见秦晋的目光逐渐缓和,两个女子轻摆襦裙,俯身将跌落的衣物拾起,盈盈走了过来,年轻女人特有的气息也随之近了。
虽然来到唐朝不过月余时间,但秦晋却感觉好像挨过了漫长的年月,女子的醉人气息让他有了一瞬恍惚,似乎身体的某个部位也在同时被点燃了。
“将军,大内,大内来了两个宦官,说是皇帝陛下有旨,让将军即刻入宫!”李狗儿的公鸭嗓在外面响起。
连夜召见入宫?李狗儿的一句话顿时便让秦晋浑身浴火尽去。如果不是出了大事,天子断然不会在深夜召臣子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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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疏忽入圈套
秦晋顾不上再泡热汤,让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女子不要害怕,便整肃袍服去见传旨而来的中使。来到正堂庭院中,果见两名宦官站在当场,刚要行礼却有其中一名年岁稍长的不耐烦的摆摆手。
“罢了罢了!中郎将速与某往宫中去,别让圣人等的急了!”
这两个宦官秦晋并不认识,态度与一向谦恭的张辅臣相比也嚣张了许多。
“有劳足下,敢问高姓?”
“敝姓范!休要聒噪,晚了圣人要怪罪下来,可吃罪不起!”
秦晋的眼皮跳了跳,他忽然想起了新安长石乡的范长明,此人是个老混账却生了个颇有古人之风的儿子,只不知那老家伙在新安一战中究竟是死是活。
家老来到秦晋身旁低语道:“家主但去就是,贵客由老仆代为照应!”
贵客所指的自然是陈千里,秦晋想想也是,便又简单吩咐了两句,便骑马带着十名甲士随宦官往大明宫而去。
这一夜胜业坊中注定是个不眠之夜,甲士夜入胜业坊本就令坊中各府的主人奴仆心有惶惶,这又突然来了大内中使,究竟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此时,人们都已经确定,不论甲士也好,中使夜罢,都是冲着神武军中郎将而来,此人声明渐显仅仅月余功夫,从区区县廷小吏骤升为神武军中郎将也不过月余功夫。
各府的奴仆们都争抢着从自家门缝里瞧一瞧,这个传闻中杀人无数,又深得天子看重的秦某人究竟生的虎背熊腰还是有三头六臂。
但是,当略显文弱的秦晋在火把光芒映照下,出现在众人眼前时,一干好事之人不禁啧啧称奇。
这就是那个杀人无算的神武军中郎将?看着倒像个整日里摇头晃脑的书呆子,这种人怎么可能是杀人魔头?
出了胜业坊,一行人转道向北,穿过永兴、安兴坊大街往大明宫延政门方向疾驰而去。
过了大宁坊与来庭坊,便是长安城中两条南北纵横的主干道,大街宽阔竟达百余步,白日里车水马龙犹自不觉,此时纵马而行,竟有驰骋原野之感。
由是,连秦晋也禁不住感慨,唐长安之璀璨壮阔,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宋之汴梁,明清的北京,在它面前都相形失色。
秦晋忽觉股间一凉,变下意识的伸手去摸,入手处一片**,紧接着就是钻心的剧痛,让他好悬跌落马下。低头一看,竟是一杆短尾羽箭直直的钉在了大腿之上。
不好,中箭了!
这个想法刚在脑中跳出来,如簧羽箭便自黑暗中嗖嗖而下,立马就有两名甲士措手不及登时中箭毙命。其余人八名甲士反应过来以后,立刻挡在秦晋身前,将他死死护住,奈何人少单薄,又怎么能挡住从四面虚空中疾射而来的羽箭呢?
“将军快走,咱们中了埋伏!”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竟从那甲士哽嗓间洞穿而过,壮硕的身躯轰然跌落马下。
秦晋忍着大腿处的剧痛,吼道:“抓住那两个宦官!”
却见两名宦官慌不择路的纵马而去,也顾不得漫天纷纷落下的羽箭。
一名甲士提骂欲追,秦晋又生生将他们喝住。
“别追了,撤!”
话音未落,却听虚空中传来了一阵冷笑。
“贼子还往哪里跑?尔等已经被重重包围,识相的就放下武器,否则……”
一名甲士抬起骑弩便冲着声音传来处扣动机括,弩箭激射而出,那冷冷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
“大胆蟊贼,俺家将军乃大唐神武军中郎将,敢当街行刺,就不怕尽诛尔等九族吗?”
黑暗中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蹄声脚步声,乱哄哄传来,粗略判断竟也不下百人。究竟是什么人打算置自己于死地?
“中郎将,咱们被包围了!”
秦晋冷眼扫了一眼黑洞洞的虚空,大腿处的伤口随着心脏每跳动一下,就跟着突突直疼。饶是秦晋耐力非凡,也被疼的咝咝吸着冷气。但是,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身边仅存的八名甲士已经心存了畏惧之意,此刻的自己就是他们主心骨,如果流露出半分戒惧之意,他们很可能都将死无葬僧地。
“你们怕了吗?”
八名甲士齐声答道:“不怕!”
然而,声音终究是有些发抖。
“尔等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安禄山的十万蕃胡叛军都不能奈何分毫,长安城中的区区百余蟊贼,又能奈我何?”
继而,秦晋又厉声喝道:“举起手中的横刀,跟我冲,冲过去,让这些小贼们尝尝我神武军的厉害!”
八名甲士中有三名乃是城中权贵子弟,都是从表现最为突出的人中挑选出来的,这些人原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更因为从小的骄纵而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眼见秦晋如此笃定,今夜是他们第一次遇到险情,眼睛里辉映着隐约的火把光芒,掩盖不住其间射出的激动与兴奋。
毕竟秦晋身上有以弱胜强,以少打多的光环在,在他们看来既然中郎将如此笃定,那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今夜以八人硬撼百人,明日太阳升起时,他们的名字势必将传遍长安城,乃至传遍整个天下。
“杀!杀!杀光蟊贼!”
秦晋以横刀将大腿上的箭杆削断,然后又将半截箭杆以牙关咬住,以抵御阵阵揪心的剧痛。
战马似乎也觉察到了背上主人的心绪,希律律一声长嘶,双蹄腾空而起,几下虚刨之后,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激驰而去。
中郎将一马当先,其余甲士又岂能落后?他们是身负保卫主将之责的,若失主将也要随之一并斩首,军法无情,无人敢躲在人后。
此时此刻,秦晋豁出去了,他不知道前方等着他的是什么,可是他却知道,如果坐以待毙,等着他的一定不会是好结果。这些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今日将自己重重围困,定然是抱定了一击必成的打算,只有以快打快,出人意料,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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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脱险夜深深
这些甲士半数都有着数次与叛军野战的经验,再加上秦晋豁出命去奋不顾死,因此虽然只有区区九人,但九匹战马集中突然猛攻一点,还是取得了理想的效果。
他们趁着黑暗中羽箭连射三轮后节奏放缓的间隙,一举冲入了埋伏的人群之中。然则,近距离的接触让秦晋心惊不已,仅从从这一角的暗杀者密度来判断,今夜围堵自己的人至少也会有三五百上下。
秦晋的心头一片冰凉,不知今夜究竟能否冲出这层层包围。他来到唐朝以后,虽然也经历过十数次大小野战,但真正身受箭创,又以命相搏的情形,又是极少,万万想不到在这长安城中,居然会遭遇到突然袭击。
“杀!”
秦晋本能的爆发出一阵怒吼,狠狠的向黑压压一片的人群中撞了过去。战马的速度直如离弦之箭,挡在最前面的暗杀者猝不及防当即被撞的骨头寸寸碎裂,纷纷像破败棉絮一样飘了出去。
甲士们紧随秦晋身后,也是战马速度不减,狠狠冲了上去,将试图挡在他们面前的所有人,踏成一团碎骨烂肉。
但听黑暗中不断有人在高喝:“莫跑了反贼,他们不过区区十人,杀死魁首赏千金!”
重金悬赏必有勇夫,原本便要被冲散的人群又停住了脚步,试图领取那千金的赏格。然而,九匹战马就像一柄速度极快的铁锤,所经之地无不是一片哀嚎惨叫。
这些暗杀者料想不到对方不足十人,竟敢冲击数倍于他们的人墙,这就使得暗杀者们的士气猛遭重挫。
秦晋将横刀平端,至于战马右侧,随着战马的急速推进,横刀就像割草的镰刀一般扫了出去,挡在刀刃之前的人无不血溅当场。
小小的九人骑兵阵依靠着速度的优势,竟然将数倍,乃至是数倍于他们的暗杀者冲的七零八落。
临战的紧张与兴奋令秦晋暂时忘却了腿上箭伤的疼痛,不断的催促战马加速加速,他们必须在战马彻底丧失速度之前冲出去,否则一旦停了下来,必然会陷入重重围堵之中,再也没有了逃生的希望。
短短的一瞬间,在秦晋的意识里仿佛过了整整一夜。终于,挡在前方的人少了,他们冲破了人墙。
然而,这只是脱险的第一步,秦晋不敢按照原路返回,生怕还有人埋伏在路上,到那时还能不能如此侥幸的破围而出便在两可之间了。于是,他带着甲士骑兵一路向东,然后在安兴坊与永嘉坊之间再拐向南,前面就是兴庆宫,也就是天子常居的南内,暗杀者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南内附近兴风作浪。
不过,刚要拐入大街的时候,秦晋心下又悚然一惊,谁能保证这次明目张胆的围剿不是出自天子授意?不管这个想法是否贴切实际,在这种生死存亡在一线之间的时刻,哪里能有半分的马虎?
秦晋又果断的下令,向西转向穿过永昌坊,永兴坊,然后向南再由崇仁坊绕了一大圈,才重新返回了胜业坊。
埋伏者似乎没有骑兵,经过这一通没命的奔跑,身后早就没了半个人影,甚至连鬼影子都没有。
胜业坊的坊门紧紧关闭,一名甲士飞身下仑重拍着坊门,高喊道:“神武军中郎将面圣回府,速速开门!”
其余人仍旧很是紧张,只要没能进入胜业坊中,便会随时面临着埋伏者的攻击。黑暗的虚空中,好似蹲着无数条恶狗猛兽,不知何时就会窜出一头来。
秦晋心头暗暗发冷,往日间长安城内巡逻的南衙禁军随处可见,今晚他们在几个权贵云集的坊外纵马疾奔,竟然连半个南衙禁军的人影都没见到,看来想让他死的人一定不简单。
很快,坊门内响起了役卒颤巍巍的回应。
“入夜宵禁,坊门不得随意打开,请诸位将军恕罪。”
“恕你娘的罪,若不开门,俺劈杀了你这匹夫!”
危险还如影随形,那几个权贵子弟出身的甲士富贵小郎君的脾气上头,哪里还管得了其它,破口大骂。
但如此一来,里面的役卒更是戒惧,不敢开门,反而回应道:“请将军速速离开,否则,否则俺敲钟示警了!”
坊内有铜钟一口,一旦遭遇意外乱子,其间役卒便可敲钟示警。
秦晋哪里还有工夫和那役卒做口舌应对,冷然下令。
“翻过去,自行开门!”
坊门不比城墙,人在战马上轻轻一跃就可以扳着墙头翻进去。
两名甲士得令后,轻而易举的翻入墙内,在一阵拳脚伴杂着哀嚎惨叫之声中,坊门从里面缓缓打开。
秦晋等人一拥而入,坊门又重新重重关闭。
就在坊门关闭的同时,由安兴坊方向奔来了一群乌压压的黑影。不过,这些人见到坊门前空无一人,便犹疑不前了。片刻之后,又狂奔而去,彻底消失在了漆黑的虚空之中。
回到府中,家老被浑身是血的秦晋吓坏了。
“家主,这,这是如何了?”家老心中惊骇不已,刚刚中郎将不是去大明宫面圣了吗,如何此刻回来竟成了个血人?
一名甲士立即回应道:“那两个阉狗是假冒货,俺们中了埋伏!”
家老这才反应过来,连不迭的吩咐着,“快,快去请郎中为家主诊治!”
秦晋一摆手,“不必!我身上只有一处箭创,将箭头剜了出来,包扎好就是!”
深更半夜去上哪里去请外伤郎中?若是再被那些蟊贼发觉了踪迹,又不知会有什么麻烦。
更何况,秦晋本人所知的急救之术,只怕也比这个时代的半巫半医强出不知多少去。
所性,臀股与大腿之间所中羽箭既没有伤及骨头,也没有伤及血管。秦晋并不急于处置伤口,而是先命人烧一锅热水,将干净的绢布放入沸水中煮上一阵,然后才将那箭头拔出,再以筛过数次的米酒清洗伤口。在酒精的刺激下,秦晋疼的浑身发颤,但为了尽可能的避免感染,他也只能这么做。
清洗完毕后,这才将沸水煮过,又拧干的绢布一层层紧紧缠在大腿上,压迫伤口减缓流血。
一切处置完毕之后,汗水打透了秦晋全身的衣衫,他已经精疲力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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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郎将掩真相
当陈千里得知秦晋被刺的消息后,第一反应是朝中有人打算置秦晋于死地。但在听了具体的经过之后,他甚至还怀疑到了天子的头上。
要知道,长安城是大唐的中枢所在,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恶劣的行刺事件,巡城的南衙禁军竟半个也没出现干预,若说素来重视权力的天子一点都不知情,也很难说得过去。
相反,秦晋却看得比较简单,只看皇帝的态度便能知晓他究竟是否身涉其中。
“我已经命人将此事上报京兆尹,也通知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一会天亮便会亲自入宫面圣,请天子出面……”
陈千里却摇摇头,“不可!,君受重伤,天子必会派使者来慰问探望。万一……”
他在担心,如果这件事和大明宫有关系,万一秦晋进去了再出不来怎么办?一静不如一动。
腿上的箭伤使得秦晋浑身发热,不一会就沉沉的睡了过去。总算箭伤没有性命之忧,陈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眉头紧锁起来。
秦晋敢放心大胆的睡觉,他却不敢如此安坐。昨夜的突然事件,使得他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包括这府中的仆役婢女。此事当尽速报与禁苑中的郑显礼知晓,须请他多派几个得力的人手一座使用。毕竟目下秦府中的奴仆都不是家生子,究竟与秦晋是不是一条心,没人敢保证。
陈千里将秦晋卧房中所有的仆役婢女都轰了出去,只留下了两名从新安带出来的老人,负责看顾着沉沉睡去的秦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忽有大批的车架仪仗抵达了胜业坊,有眼尖的人一眼就瞧了出来。
“这不是太子的仪仗吗?”
当今太子行事极为低调,按照礼制所应有的车驾仪仗甚少使用,今日因何竟隆而重之的来到了胜业坊?
负责看管坊门的役卒昨夜受了惊吓,不敢将昨夜发生的事吐露出来,但也隐隐觉得,太子忽然造访一定与昨夜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果不其然,太子的车驾仪仗在秦府门前停下。一时间,坊内各府的奴仆们又纷纷揣测起来,昨夜那个姓秦的中郎将不是已经被禁中来人带走了吗?如何太子竟纡尊降贵亲自登门?难不成,大家伙都猜错了,姓秦的中郎将不是将要倒霉,而是要交了大运?
浓浓的好奇心,使得好事奴仆们从门缝里,墙角里注视着秦府门前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这些注视着秦府正门的目光中,还有两道来自一双如水般清澈的眸子。
韦娢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从小楼的窗户里望向与之一墙之隔的坊中街道。
“太子造访他?究竟是福是祸!”
身为宰相之女,韦娢的见识自然也不输须眉,太子一直遭受天子打压,哪个官员与太子的关系稍有亲近,便一定会倒霉。今日,太子堂而皇之的登门入府,对秦晋而言只怕是祸非福。
只见秦府中门打开,在一众人等的迎接下,太子李亨缓步走了进去。
韦娢娟秀的脸庞上不自禁显露出几许疑惑。
“当真奇怪,太子登门,他为何不出来迎接?”
她当然不知道昨夜发生了多少变故,此时的秦晋低烧不止,已经不能下床了。
太子摆开车架仪仗的到来,让陈千里大松一口气。
很明显,这不是太子自己的主意,而一定是出自天子的授意,否则就算借给太子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私自探望手握兵权的大臣。天子派储君探望臣下可算是礼遇至极,这至少证明了,天子在委婉的解释,昨夜之事与他无关。
不过,储君登门已经足够了,轻车简从低调探望便是,可太子因何又车架仪仗一样不落的都摆了出来呢?难道这也是天子的授意?
秦晋没想到身体发热仅仅用了半宿的功夫将他击倒在病榻上,太子的亲自登门更是让他惊诧不已。他知道天子防范太子甚于防范贼寇,如何今日肯放下心来,让太子代为造访?
卧房的门被拉开,太子李亨缓步入内,来到榻前,关切的询问伤情可要紧,同时又制止了欲起身行礼的秦晋。
“中郎将好生将养,父皇已经听说了昨夜遇刺之事,李亨今日来,便是代为传达圣意,一定会穷究到底,不会让那些嚣张的宵小之徒逍遥法外!”
躺在榻上与人交谈,秦晋很不习惯,他抬起头来,却见榻边的太子虽然才年过不惑,但两鬓间已经有了许多白发,宽厚的额头与方正的脸膛都给人以极佳的印象,一双内敛而又深邃的眸子里透着友善而又关切的笑意。
“臣请圣人万勿彻查此事!”
太子李亨的目光中立时又显出了几分疑惑。不过,他并没有急于发问,而是静静的等着秦晋解释原因。
“而今朝野内外,乱像纷纷,若因臣遇刺一事而穷治不法,只怕长安城中人心不稳,倒让逆胡寻着机会,得了便宜去。”
“难道中郎将就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太子李亨忽然问了一句,脸上又挂着几分颇为玩味的表情。
“臣当然想知道,却不能因一己之私,而不顾全大局,否则一旦因此惹出乱子,臣就是大唐的罪人。”
且不论秦晋真心如何,他的这番话的的确确让李亨大为感慨,能够克制复仇怒火,顾全大局,仅此一点就说明天子没看错人,此子的确是个既有忠心,又有能力的干臣。
李亨在秦府中盘桓不过半个时辰,便带着车驾仪仗离开了胜业坊。这时,神武军中郎将昨夜遇刺的消息也以胜业坊韦中心,在整个长安城扩散了开去。
胜业坊中各府的好事奴仆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昨夜的所为大内中使不过是歹徒冒充,至于遇刺的细节则众说纷纭,真真假假,无从辨别。
昨夜坚持不打开坊门的役卒吓坏了,心中屡屡盘算,那位中郎将一定会以为,他与行刺之人有所勾结,如果要将其治罪直如踩死蚂蚁那么简单。一人获罪尚可接受,然则这等事又岂有不祸及家人的?
想到妻儿老小前途未卜,一时想不开,那役卒竟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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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佳人空挂怀
看守坊门的老卒自尽,在胜业坊中又引起了不小的震动。由于此人差事的特殊性,很多人都暗暗猜测,他是否与这秦晋遇刺一事有关联。
京兆府的差役经过一番简单的验看之后,只吩咐那自尽役卒的家人将遗体拉走,便再没有深入下去。这让一众等着看热闹的各府奴仆们有些不上不下,胃口被吊了起来,主菜却迟迟不见好。
到了午间时分,大约有几十人的马队驰入胜业坊,但见这些人皆是衣甲齐备,骑弩横刀均挂在马鞍之上,一眼便能看出来与那些软脚鸡一般的南北衙禁军有着天壤之别。
“哎,快看看,来人气势汹汹,不是又来拿人的吧?”
“真是糊涂了,早上太子刚刚亲自来过,谁这么不开眼,还敢来拿人?”
“不对!若不是拿人,这些人气势汹汹作甚?胜业坊岂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胜业坊中乃长安城内顶级权贵的云集之地,平日里莫说是南北衙的禁军,便是有身份地位的朝廷官员,若无引荐也休想让看守坊门的役卒放他入内。
偏偏今日有看守坊门的役卒自尽,补上来继任的役卒见到来者不善,哪里还敢硬顶着去拦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早就灰溜溜的躲在了坊门之后。
“说你糊涂也真不委屈,想想那秦府中住的是谁,又身兼何种差事……”
这时,才有人恍然大悟,原来那秦府中的主人,秦晋不正是神武军的中郎将吗?听说这个神武军中郎将可不是软脚鸡一样的花架子,他麾下有一支从关外战场上杀回来的铁军。青龙寺外那数千颗胡狗首级,有哪个不知道?听说正是那位秦中郎将派人送回来的。
这等嗜杀勇悍的领兵将军,其麾下的军卒又岂能是怂包了?
“唉!看着吧,长安城中,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腥风血雨!”
胜业坊中的奴仆们平日里看多了达官显贵的浮浮沉沉,可能今日还位极人臣,明日便会成为阶下囚,死刑犯,娇生惯养的子女家人们也将发落给别家为奴为婢。
“这位秦中郎将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昨夜遇刺重伤,还不得疯狂报复?而今天子又看重于他,如果就不出某后的主使,又岂能甘心?”
一群奴仆们煞有介事的分析着事态将会如何发展,直到不知是哪家的家老赶来呵斥一声,“当街嚼闲话,回去让家主剜了尔等的舌头!”
这群好事之人才一哄而散。
很快,又陆续有南北衙的禁军开入胜业坊。坊内宽敞的街道上,三五步便能见到一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很显然,胜业坊已经被禁军重点巡防了。
韦娢将目光从窗外街上收了回来,刚刚听说了秦晋遇刺的消息时,恨不得立即便去探望,但事实又决不允许她这么做。好在兄长韦倜带来了好消息,秦晋的仅仅是大腿中了一箭,并无性命之忧。
但太子的到访与神武军的入营,还是让韦娢心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关于秦晋的一切动向,韦娢都了如指掌。天子使他为北衙三军之一的神武军中郎将,又让他交出新安军的兵权与哥舒翰。表面上看这是有人在从中作梗,其实说到根子上,这还是天子的用人之道与防人之心。
让战阵经验丰富的新安军转到哥舒翰帐下,然后再用秦晋之只能练出一支人选由天子定下的禁军。如此,既能防止将领于天子脚下拥兵自重,又能充分任用岂能,岂非一举两得?
然而,太子的突然出现,让韦娢闻到了一丝不详的味道。凡事有太子牵涉其中,便必然会有暗流漩涡紧随其后。即便太子无心害人,可天子对太子那种令人发冷的防备和忌惮,都会成为使之成为一个被群臣所孤立的对象。
“阿妹想多了,太子今日到胜业坊,完全是受了天子的旨意。”
韦倜对自己这个妹妹的疑神疑鬼颇不以为然,天子圣体不豫,派了太子代为探看秦晋,以示对臣子的恩遇,再顺理成章不过,背后又能有什么阴谋?
韦娢却道:“道理的确如此,可阿兄想想,这与天子一贯的做法岂非大相径庭?”
经此提醒,韦倜脸上的盈盈笑意逐渐僵住了。的确,平常天子从不会给太子与领兵将军接触的机会,无论公开或是私下里,无不防范甚深。
包括派皇子以大元帅之名讨伐逆胡,天子不也没用有储君之名的太子李亨吗?反而让身体孱弱的荣王李琬与高仙芝领兵出潼关。
这些才是当今天子的一贯态度,如何这等探视伤情,笼络人心的差事,天子竟给太子敞开了大门,给了机会?难道,难道天子他果真还另有别想?
长安城中的高官权贵之间勾心斗角,韦倜早就司空见惯了的,但此时也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天子如此做为究竟还心存了什么别样心思。
这时,韦娢的声音逐渐转冷。
“听说阿兄这几日与杨相公走得近?小心咱家有朝一日被他诛联了!”
韦倜的脸色转眼间就变了,他的色变当然不是因为韦娢的警告。而是韦娢这么说的真实用意已经被他洞悉。然而,怒容稍显之后,韦倜又轻叹了一声。
“阿妹,你,你果真只想着那人?”
屋内静了下来,韦娢久久不发一言,兄妹二人竟尴尬的枯坐了起来。
……
李狗儿在秦府中的地位,仅仅一夜间便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位姓陈的客人不许府中任何接近中郎将,却独独允许他进进出出。这说明什么?说明了,中郎将对府中的上下人等,最信任的便是他了。
现在就连平日里一脸严肃的家老见了他,语气中客气了许多,这让自小就因为没爹没娘受尽了白眼和欺侮的李狗儿大觉扬眉吐气。
不过,这种特权并没能维持多久,刚刚过了午时。中郎将本人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很快就打破了这种局面,分别召见了府中家老以及管事,安抚交代一番,众人的疑虑才就此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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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以退便为进
屋内檀香缭绕,秦晋不自然的耸了耸鼻子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画面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面前是一张肥胖的脸,一如他来到这个世界时,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
“谢天谢地,总算醒了。探望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被俺挡了回去。再这么下去,又不知道要撵走多少人!”
说话的人正是陈千里,秦晋昏睡之时一直是他在府内居中调度,指挥一切。而府中人等,上至家老下到普通的奴仆,也都无一例外的恭敬从命。
正因为如此,秦府在主人重伤后,才没有乱成一片,一切都井然有序。
这时,侍立在侧的家老伸手一挥,“为家主换药!”立即便有两名婢女近前来,掀开了秦晋身上的被子。
这让秦晋立时大为受窘,昨夜匆忙包扎的时候,他下苫穿了一条犊鼻裤,当众让人掀开了被子,又岂能不窘?好在家老意识到了这点,又屏退了其它侍立的仆役,然后自己也一转身出去。
秦晋只觉得打大腿处点点冰凉,应是婢女的芊芊指尖碰倒了他,不过冰凉的手与犹豫缓慢的动作,却暴露了两名婢女的紧张情绪。
她们迟疑着,久久不敢下手。
一旁的陈千里见状急道:“闪开,俺来!”
陈千里是从新安城里一路上杀出来的,见过不知多少血腥场景,也亲自处置过受伤的军卒,对这包扎换药的流程倒也熟悉。
两名婢女受惊般的轻呼了一声,两人诚惶诚恐,却没有闪开,而是对陈千里盈盈一拜,颤声道:“婢子们不敢劳动贵人,贵人若看到有不妥处,请指点就是!”
陈千里没想到这两个婢女看着柔柔弱弱,居然也敢直言相对,一时间竟不好甩开他们了,只好说道:
“既然如此,俺说,你们做!”
于是,两名婢女在陈千里的指挥下,先是将秦晋大腿上紧紧缠住的绢布一层层拆开,狰狞可怖的伤口随之露了出来。又是一阵惊呼低低响起,但两名婢女并没有退缩,而是端来了铜盆,里面是温好的清水。
“慢着,不必洗了,用晒过的酒水简单擦拭一遍,换上新布包好就是!”
秦晋阻止了她们清洗伤口的动作,伤口刚刚有愈合的趋势,如果再用清水清洗,不被泡开了才怪。
两名婢女将秦晋的大腿重新包扎好以后,已经忙活的满头大汗,然后两人又不约而同的轻拍了下胸口,长出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
秦晋支撑着身子欲坐起来,两名婢女一人拿来厚厚软垫让他倚靠,另一人则轻扶着他的身子,使他不至于应为用力而崩裂了伤口。
“有劳!”
秦晋下意识的道了声谢,反让这两名婢女的脸上飞起了朵朵红云。他才注意到,这不是昨夜打算伺候自己洗澡的那两个女子吗!
陈千里坐在秦晋面前,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虑,这一点秦晋一眼就看出来了。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秦晋突然开口。
“君因何建议太子不追究此事?天子脚下行刺大臣,这背后如果没有达官显贵在背后指使,决然不可能成事。若就此放过那些魑魅魍魉,还让人因为咱们兄弟软弱可欺!”
陈千里一直对秦晋的示弱耿耿于怀,这时便也一股脑的都说了出来。
那两名婢女倒像充耳不闻一般,又收拾换药后拆下的布条,端走盛满了温水的铜盘……
秦晋的脸上罕有的露出了冷笑:“陈四啊陈四,你真以为天子会不追究?”
陈千里回道:“当此内忧外困之际,长安绝不能乱,天子巴不得,睁一眼闭一眼!”
“大错特错!”
秦晋冷然道:
“天子不但会追究,还会一究到底!”
“这,这如何可能?”
陈千里想不到秦晋如此笃定,失声问道。
“如何不可能!”
秦晋之所以建议太子以大局为重,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法子。秦晋自问不是个懦弱避祸的人,若人不犯我,或可与人相安无事。若人犯我,必会让对方痛不欲生!
陈千里倒吸一口冷气,想不到秦晋已经有了定计,随即又恍然击掌。
“早说!害俺一阵担心!”
秦晋哈哈笑道,“此刻说也不晚。”
不经意间,目光瞥在了雪白的胸脯上,一名婢女正弯着腰擦拭榻边的污渍,胸前一大片旖旎春光让秦晋不禁食指大动。
继而,秦晋的心思又回到目下讨论的话题上。
“昨夜咱们杀了不少人,可有尸体留下?”
陈千里恨声答道:“此案侦破由京兆府负责,俺的确派了人去打探,京兆府只说让咱等消息!”
秦晋右手猛然在榻上一拍,将一名正在他身边整理被褥的婢女吓了一跳,将冰凉的小手捂在了秦晋的手上。
“君莫激动,崩裂了伤口!”
温言软语在耳,秦晋呵呵一笑,“好,不动就是!”他发现这两个婢女完全不似其它奴仆一般对人唯唯诺诺,倒是可爱多了。
“看来那些人的尸体已经被处置了,从这个方向恐怕得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只能另寻突破口。”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不用报名,秦晋也听得出来,是契苾贺到了。
与契苾贺同来的还有裴敬与杨行本。
当着秦晋的面契苾贺直发狠,定要将那些胆大包天的贼子们碎尸万段。
陈千里最看不惯契苾贺一副喊打喊杀的模样,便揶揄道:“现在别说碎尸万段,就算对方是谁,咱们现在都一筹莫展!京兆府的口风可紧得很!”
契苾贺哈哈笑着回应:
“俺带来的人正可解此麻烦!”
杨行本的叔父在京兆府中负责日常庶务,此前对付那些营啸闹事的北苑禁兵,此人便出力甚多。
“杨三郎,中郎将面前不得打诳语,说说说吧,有何建议!”
杨行本得到了在神武军中郎将面前露脸的机会,大觉得以便躬身道:“只要圣人将此事发落到京兆府,卑下可从中代为周旋。”
谁知秦晋却道:“天子未必会将这个差事发落到京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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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使君心头怒
陈千里等人对秦晋的判断开始还不以为然,但很快宫中就传出了消息,天子令宰相杨国忠亲自领衔彻查此案,并严令必须将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
据宫中的内侍宦官传言,天子在召见杨国忠时,脸色很差,态度也很不好,更有不能查出凶手便让其回家赋闲之语。看来天子这次是动了真怒。
想想也是,南内兴庆宫失火在先,亲手提拔的大臣又遭人暗杀在后,这等接二连三的坏事,搁在谁身上都要发一通脾气的。但更深层的原因却在于,由于外患的加剧,使得天子对权力的掌控已经出现了许多明显的裂缝。
长安城中一群不甘寂寞的魑魅魍魉便在此时跳出来,兴风作浪。
陈千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反而松了一口气。
“最初还怀疑此事背后没准与杨相公有瓜葛,现在天子既然将此案发落到他身上,当是嫌疑不大。”
言下之意,现在嫌疑最大的当属尚书左仆射哥舒翰莫属。
然而,秦晋却大多数人的看法不同。在他的记忆中,哥舒翰后来虽然被俘而投降了安禄山,但在后世的名声却并不坏,而且唐朝对其身后也没有落井下石。由此看来,此人就算有些性格上的缺陷,但总不至于是个卑鄙下作不则手段的小人。
从京兆府方面无法得到有用的消息,秦晋便又决定从当夜南衙巡防宵禁的当值将佐查起。这一点并不难,陈千里在北衙中日渐受陈玄礼看重,很快他就通过军中同僚得到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详细记载了昨夜长安城中各坊区域间巡防的各卫将军。
一个十分眼熟的名字陡然跃入了秦晋的视线之中。
“陈四,你且来看,此人名字可是面熟?”
“崔安国……”
陈千里跟着念了出来,脸色同时也变了。崔安国不正是新安县令崔安世的同产兄弟吗!难道是他?崔安国于南衙进军中为千牛卫中郎将,品秩并不比秦晋低。
看其巡防的区域则在东市以南的安邑坊与宣平坊一带,距离遇袭的永昌坊与来庭坊一带很远。而南衙禁军巡防向来规矩甚严,更不会有越轨的行径,谁都不会冒着杀头的干系成全别人。所以,陈千里随即否定了崔安国的嫌疑。
不过,秦晋却暗暗觉得,万事不会有巧合,而那些所谓的巧合,百分之九十九最后都被证明了并不存在。
有了这个计较,秦晋招来了契苾贺面授机宜一番,令他去查一查,昨夜崔安国究竟有没有和其他人换防。
神武军中的权贵子弟此时便起到了作用,裴敬等人没到太阳落山便打探到了确实的消息。崔安国昨夜的确和人换防了,而且负责的正是北城一代,大明宫南墙等地的宵禁治安。这与秦晋遇袭之地高度重合。
陈千里得知之后当即又惊又怒,想不到崔安国竟敢为了一己私怨公然就敢行刺朝廷大臣,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秦晋却一阵冷笑,“焉知崔安国背后就没有人了?”
那一夜闹出的动静不小,各区域的巡防禁军不可能一点都没有察觉,他们逃命时也绕了小半个长安城,却不见有人出来盘查或是救援……诸多蹊跷之事,当夜不及细想,现在秦晋躺在榻上养伤,细细思量便觉得自己一脚踏入了长安权力斗争的浑浊漩涡之中。
秦晋从来都不是个怕事的人,既然被惹到了头上便要加倍奉还出去。他忽然想到了裴敬杨行本他们处置营啸禁军的法子。
“契苾兄弟,杨行本可一并来了?”
“都在,可是要传见?”
秦晋点点头,不一会功夫,裴敬和杨行本毕恭毕敬的走了进来,简单行礼之后便坐在一角静静的等候差遣。秦晋忍不住暗赞了契苾贺一番,这货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将这些桀骜不驯的权贵纨绔子弟训得服服帖帖。
然后,秦晋先是盛赞了一阵裴敬等人处置营啸的手段得当,出奇制胜,继而又话锋一转,将目光转向了杨行本。
“那些积年的案拘可有此人名目?”
说着,秦晋将那份名单推了出去,其中一处人名圈了个醒目的黑圈。
杨行本看到那个名字,眉头不禁跳了两跳,继而拱手正色答道:“回禀中郎将,确有此人。”停顿了一下后又紧接着补充,“不但有,而且还多不胜数!”
次日一早,京兆少尹王寿刚刚在京兆府署中坐定,署外登闻鼓便被敲的咚咚直响。
其实那面鼓多少年来都不过是个摆设,今日陡然敲响,王寿一时间还很不适应,下意识的询问左右。
“何处敲鼓?”
几名佐吏小心翼翼答道:“回少尹,是府署外的登闻鼓。”
王寿这才省悟,鼓响必有百姓喊冤,如何就忘了这一条。他恍然拍了拍脑袋,自嘲道:“太平盛世过久了,已经不知登闻鼓声……”
说实话,天子没有领京兆府彻查前夜的神武军中郎将遇刺案,王寿暗暗庆幸了许久。这件事,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里面的水又深又浑,岂是他这个小小的京兆少尹能够插足的?
京兆府的长官在朝中身居高位,京兆尹不过是兼领的差事,况且平日里京兆尹也不到府署中办公。所以京兆府的日常庶务便都落在了京兆少尹的头上,京兆尹以下又有两个名尹,除王寿外的另外一位虽然排名在王寿之前,但此人与京兆尹关系匪浅是以平日里也不甚理事。
如此一来,京兆府的日常庶务便都压在了王寿的肩膀上。
闲来无事,查一查百姓的冤案再好不过。于是,王寿当即命佐吏将鸣冤百姓带至府署大堂,岂料经过一番审讯下来,他额头两颊上的冷汗立时又淌了下来。
来此鸣冤的百姓一日间竟达百人之多,而且所告之人无不是长安城中数得着的权贵,哪一个也不是王寿能得罪起的。
经过归总之后,王寿两手一摊面如土灰,所诉之状大致有半数以上均指向同一人。
这个人也是王寿万万得罪不起的,然则百姓一日鸣登闻鼓数百次,只怕连大明宫内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又岂敢将这些案件全部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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