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三章:临阵现倒戈
“发动决战反击的日期视乎于接下来进展的如何。”
秦晋对待孙孝哲的策略一直都是步步蚕食其军心,能避免与其正面作战就尽量避免,如此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才是最合理的选择。
此前,秦晋之所以急于破局,因为河东战事危殆,神武军几乎有全线崩溃的危险,但是卢杞最后在绛州一线站稳了脚跟,史思明的攻势受挫,他才能沉下心来做此筹谋。
经过数月的接触,郭子仪已经十分了解秦晋的用兵风格,看似总爱兵行险招,但每每都以保存人命为第一要务,不过,这么慢慢磨要等到猴年马月啊。
“叛军至今仍有十余万众,自从在关中各郡收缩兵力以后,七成以上都集中在长安,倘若不做奋力一击,不止要僵持到哪一月了!”
郭子仪说的委婉,但秦晋清楚,他这是在劝自己,最好改变保守的用兵方式,尽早击败孙孝哲,即便付出代价也是值得的。何况回纥部骑兵南下的消息也像一道催命符,如果不能在他们抵达京畿之前破局,唐朝的处境就被动了。
“从今天开始,加大心理攻势的力度,想必叛军早就不堪忍受了。”
秦晋没有采纳郭子仪速战速决的建议,在他看来现在每一个军卒都是极为宝贵的,与其都在长安城下拼光了,还要保住绝大多数人,留待应对将来的麻烦。他可不像其他人一般,认为只要长安之围一解,平定局面就会指日可待。
用他的话来说,解长安之围只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的硬仗,恶仗恐怕还在后面。如果现在就拼光了,将来就会更加被动。
长史李萼亲自出马,在东城延兴门外对着叛军做心理攻势。所谓心理攻势,就是集合了数百嗓门大的军卒,轮流齐喊事先拟好的说辞,大意就是弃暗投明,既往不咎,还会升官发财,更重要的是,吃食管够。
前事既往不咎,升官发财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头,只有吃食管够这一条可是立马就会兑现的。
为了增强说服力,李萼特地在瓮城中的投诚叛军里挑选了不少能言善辩之人现身说法。
选中现身说法的人,当日都会奖励一碗猪肉,一碗水酒,这对他们可是极大的诱惑。因而人人争抢这相对不多的名额,被选中者庆幸之余,更是卖力表现,甚至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生怕那位李长史不满意,此后就不派他们优差了。
“兄弟们,孙贼孝哲如此对待咱们,为啥还给他卖命?看看兄弟,投诚了朝廷以后,御史大夫非但既往不咎,还酒肉管够,好吃好喝的供给着……何苦,何苦还守着那阴损刻薄的小人呢?”
这些话说的半真半假,但于听者而言却如海浪蚀堤一般,来自内心的抵抗会住家销蚀瓦解。
“长史君,咱们整日如此嘶喊,能来投奔的却每日不过十数人,至多时也才数十人而已,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啊?”
一名佐吏忍不住在李萼的耳边抱怨。对此,李萼并不像身边人一般的心浮气躁,忽而一阵风由东南方刮了过来,他禁不住耸动了一下鼻子,因为空气中带着一种淡淡的腐肉气息。
李萼抬腿踢了踢脚下化成稀泥一般的雪地,天气越来越暖和,长安城外堆积了数万具尸体,一旦不能及时处理,恐怕立时就会引发一场大瘟疫。
还有,佐吏的抱怨也是个大问题,他相信日积月累的心理攻势一定是有效果的,只是叛军营地壁垒森严,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能逃出来。此前讯问那些投过来的叛军,多半都是趁着值夜放哨的机会逃出来的。
如果人为的给他们创造一个逃出来的机会,李萼相信,一日投过来上千人也未必不能。
念头及此,李萼便马不停蹄的返回长安城中,他要去见秦晋,把突然生出的想法悉数告之。
当秦晋得知李萼的大胆建议以后,不禁眯起了眼睛,思忖着这么做的得失利弊,片刻之后他还是选择了赞同。
很快,一支大约五千人规模的步卒鱼贯出城,对此叛军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唐.军日日都在城外集合演练,他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然则,这一次,五千步卒显然不仅仅是只做集合演练,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大约十架石砲被组装完毕。
随着一声令下,绷紧的绞筋骤然失去了制约,霹雳炮被石砲抛射至高空,快速的向前疾射而去,最后落在叛军的层层壁垒内炸的四分五裂,很快叛军营地内就腾起了浓烈的硝烟。
这种在白日里明目张胆的挑衅,于神武军而言还是头一次,所有目睹这波攻击的人都惊呆了。
距离东城墙较近的神武军都听到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各营的校尉都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弄懵了,今日并未接到出击作战的军令,如何便有霹雳炮在叛军军营爆炸的大事发生?
正当他们急吼吼打探情况的时候,传令军卒也到了,命各营战备警戒,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各营的校尉们都炸开了锅,这么做就是明晃晃的宣战啊,前两日还要天天防御叛军的进攻,现在居然主动出击了,御史大夫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但想法归想法,所有校尉都不折不扣的执行了军令,立即进入战前戒备状态,随时随地可以投入战斗。
不过,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一轮又一轮的霹雳炮抛入叛军军营后,叛军居然久久没能做出反应。正对延兴门的叛军军营上空弥漫着一团有一团的浓烈硝烟,仿佛下面燃了一场大火般。
终于,叛军辕门大开,叛军蜂拥冲了出来,但却一个个盔歪甲斜,毫无精锐之气。
“弩箭齐射!”
为了防止叛军冲阵,十架石砲周边的五千步卒立时以神臂弩进行齐射阻断。
三轮之后,叛军果然放慢了速度,几乎原地止步。
叛军本就毫无战意,在三轮箭雨的打击下,只进退两难的与五千神武军对峙着。
显而易见,这股叛军是被硬生生逼出来的,到了此时此刻他们的军心斗志都已经低到了谷底,拼死一战?怎么可能!
李萼目不转睛的盯着战场,这个主意虽然是他出的,但心中还是好想有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紧张的不得了。
“喊,快喊,大声喊!”
李萼事先早就交代了那些现身说法的投诚叛卒们,现在是他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兄弟们别给孙孝哲卖命了,俺是静塞军镇将……俺是雄武军镇将……投到御史大夫麾下吧,到这里有吃有喝,酒肉管够……孙贼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好蹦跶了……别犹豫了,咱们都在一个营里待过,日日吃的那是什么……”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这边厢又加大了心理攻势。
“听兄弟一句劝,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如此僵持了小半个时辰,这支五千左右的人马终于有了反应。
“如何保证唐朝不食言?万一这是诡计,岂非死无葬身之地了?”
“兄弟听好了,这完全是不必要的担心,咱们有上万的兄弟投了过来,都是好吃好喝的养着,不曾有一人冤死,兄弟们都可以作证的……大伙说是不是啊?”
一声自问,得到了纷纷响应。
“李镇将说的没错,唐朝待咱们兄弟不薄,快弃暗投明吧,咱们今夜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吃酒喝肉……”
这种临阵劝降的戏码,若是发生在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荒诞不堪,但今日却切切实实的动摇了五千叛军的军心。
经过短暂的摇摆之后,五千叛军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掉了武器,高举双手拉成了长队,等着唐.军的收编。
瓮城成了安置这些人最好的地方,于内不能有所异动,于外不会遭到叛军的打击报复,好吃好喝的养着,一旦打散了重新整编,就是一支可以立马投入战场的精锐之师。
一天的功夫就收编了五千人,而且还是临阵倒戈,如此战绩迅速传遍了长安城,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孙孝哲叛军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长安城内如火如荼加大心理攻势的同时,李嗣业于京畿北部的军事行动也进一步展开。先下醴泉,再下泾阳,这几处重镇都是孙孝哲极为看重的地方,驻留了不少的人马,但在李嗣业的偷袭之下竟轻而易举的就陷落了。
段秀实站在泾阳城墙上,从明日开始,他就要和副帅兵分两路,一路攻栎阳,一路攻高陵。
泾阳之战以后,又有数万百姓壮丁来投,人马的规模已经再次膨胀。若集中在一处,反不如分两路进兵来的效率。
现在唯一困扰着李嗣业的就是粮食供应问题,但当地的百姓们则提供了意想之外的全力支持,百姓们就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不知掩藏在何处的粮食,虽然都是豆饼一类的粗粮,但却能够饱餐果腹,大军人马的士气也越发旺盛。
第五百七十四章:逃命或可生
段秀实还有一桩心事,直至现在仍旧耿耿于怀,在离开长安的前夜,李泌以私人身份造访了驿馆,虽然口口声声是因私的名义,但话里话外却都不离天子,也因此他才将信将疑的为其转送了信笺。
收信人正是他们在武威救下来的仆固怀恩,仆固怀恩是铁勒仆骨部的杰出人物,一次惨败并不会使其就此销声匿迹,朝廷为了安仆固部人心,也必不会深究此次兵败。要知道,铁勒九部中,仆固部是唯一一个彻头彻尾归附唐朝的,其族中的杰出人物均在唐朝为官为将。
这都不是段秀实耿耿于怀的焦点所在,问题在于李泌拖他携带转送给仆固怀恩的信笺,竟是让仆固怀恩北上草原大漠借回纥之兵。
在借兵这件事上,段秀实的看法与秦晋大致相同,但凡能够自己解决的,长安乃至关中最好不要让胡虏染指,否则后患无穷。
尽管段秀实和李嗣业在安西十数年,凭借区区五万唐.军能羁縻西域数十国,凭借的就是借调各国的人马,这种以胡制胡的手段早就玩的炉火纯青,然则关中长安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唐朝京畿腹地若容胡虏染指,只会使百年积威一早尽丧,自此以后曾经臣服的四夷将再不会把唐朝放在眼里。
“还在想回纥部借兵的事?”
李嗣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段秀实转身施礼。
“末将为此后悔不已,如果知道李泌竟是包藏祸心,宁可得罪了他,也断不会……”
“李泌有心相欺,就是我也得着了道,你又何必时时记挂在心?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配合御史大夫,肃清京畿以北的叛军。”
此时,叛军的战斗力已经低落到远超李嗣业的想象,几次交战以后,才发现与去岁入冬时的叛军已经迥然不同。不过,长安城外的叛军依旧有着不俗的战斗力,那一日虽是佯败,但贼兵依旧让他损失颇重。
“李泌此贼,若得势岂非成了杨国忠第二?”
段秀实有些愤愤然,发泄一阵之后又冷静了下来,回头看着沉默不语的李嗣业。
“杨国忠第二有些夸大其词,但总归是个私心甚重之人,全然没有名士风范!”
李泌其人成名甚早,在天宝初年就以道家名士被李隆基招入翰林院。但是,直到有了交集接触之后,段秀实才感慨,闻名不如一见,所谓的名士也多是沽名钓誉之辈。
良久,李嗣业才说道:
“你我皆为边将,得罪了天子近臣绝没有好处,看看封大夫与高相公的下场……总要先自保,才能有所为啊!”
啪的一声,段秀实一掌重重拍在了夯土的女墙之上。
“道理虽如此,秀实也明白,但就好像吃了沙子一般……”
只听李嗣业道:
“又所为者,就不能做不自量力之事,李泌其人于天子亦师亦友,就算你我绑在一块又能奈之何?看看秦大夫,还不是被掣肘的有苦难言!”
李嗣业是个事事谨小慎微的人,此次安西军东归勤王,若非段秀实一意相劝,他也未必会在节度使梁宰面前力争。
然则,他只是谨慎而已,却绝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否则也不可能仅仅凭借五千人就和数万叛军周旋了整整一个冬天。
很快,两个人转而商议进兵之事,高陵和栎阳都是关中重镇,位于华阴、冯翊三地交界的冲要之处,可以说是此战最为关键的目标,容不得有半点马虎。
“孙孝哲并非易与之辈,未必会眼睁睁看着你我用兵而无动于衷!”
段秀实点头道:
“确是如此,末将已经在长安通往栎阳、高陵的官道上撒满了游骑探马,看看他究竟会如何应对!”
“小心谨慎没错,但咱们也得有所冒险,用最短的时间拿下高陵与栎阳是形势使然,否则秦大夫在长安的进一步动作,可能就要延后……”
三百里外,孙孝哲对着一名军将狂吼怒骂,只见这名军将盔甲破乱,满身上下血迹斑斑,痛哭流涕。
“末将无能,请大帅责罚!”
孙孝哲无力的向后靠去,声音变得尖利而急促。
“责罚,责罚你如果能使泾阳失而复得,我恨不得剐了你一万遍!”
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他将自己的亲信派驻到最关键的几处重镇,不想竟被一个败军之将打的屁滚尿流。但很快,他就在脑子里将这个想法纠正了,李嗣业根本就是不是败军之将,那一日的兵败可能就是祸乱自家军心的佯败之举。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随即,孙孝哲又否定着,肯定着。阵阵绝望与悲凉在他的心底里泛起,既然李嗣业是佯作惨败,那么他心念已久的军粮恐怕也不可能成为自家的囊中之物了。
没了军粮,所有的希望随之落空,最后弥漫所有情绪的,就只剩下深深的绝望。
这根本就是秦晋那竖子挖好的坑!
就在日间,刚刚有五千燕军公然临阵倒戈,以至于他再也不敢派出人马回应神武军的挑衅,万一再引发更大规模的临阵倒戈,不用等到最后一战,他的所有人马就得烟消瓦解。
“一群废物,蠢货!”
骂了一阵,孙孝哲又觉得坐立不安,便提起了案头的酒坛,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酒劲上涌,脑子一阵昏沉,如此才好似轻松了不少。他就像上瘾了一般,又捧起酒坛,猛灌了两口,才重重的将之顿在案上。
孙孝哲乜斜着眼睛,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部属,重视叹了口气,只这一叹竟叹出了眼泪。
“退下吧,好生收拾收拾,吃顿饱饭……”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人又有谁不知道呢?几名部属神色黯然至极的离开了中军帐。
仆役端来了一盆热腾腾的肉食,可孙孝哲才吃了一口就忍不住全数喷了出来。
“混蛋,竟敢连发臭的肉都送了过来!”
如此勃然作色,吓得那仆役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大帅饶命,实在不是卑下所愿,近来气温回升,反复化冻,军中肉食大半都,都有了味道,只,只是不曾**,还,还能吃!”
闻言,孙孝哲连声惨笑,看着盆子里发臭的熟肉,心中更是悲凉。
“我孙孝哲竟也有今日!”
其实,这几日他就已经觉得军营中的味道不同寻常,但长时间住在其中,已经难以分辨其中的区别,直至今日才恍然,这不就是腐烂的气息吗?
春天明明是大地回暖,万物复苏的日子,可随着这腐烂气息一日重过一日,他仿佛听到了丧钟响起,似乎看到了死期正一步步走向自己。
完了,全完了!所有的抱负都完蛋了!
孙孝哲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种念头就像老鼠毒蛇一样,反复的啃噬着他的心脏和躯体,痛道麻木,痛到想死!
然则,自古艰难唯一死,抚摸着青筋暴起的脖颈,手中横刀迟疑了许久难以划下去。
“大帅,你这是要作甚?”
一个声音刚刚在耳朵边炸响,他就觉得手腕处一痛,手中的横刀随之撒手飞了出去。
这时,孙孝哲才看清楚,来人竟是张通儒。
“大帅万勿如此,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形势坏到不能再坏,咱们还能轻身而去……”
张通儒口中所谓的轻身离去,无外乎就是逃,孙孝哲清楚的很,但他带着几分冷笑的反问道:
“留得青山在?你告诉我,青山在何处,本帅又如何奔青山而去啊……”
酒坛捧起,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孙孝哲抬手抹了一把醉酒的酒液。
“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刚刚,本帅得到军报,李嗣业的人马一连攻克醴泉、泾阳,如果所料不差,他们马上就会挥师高陵、栎阳,弄不好还会南下,卷土重来……”
大军的退路在北方,只有通过朔方才能避开**,返回河北。然而现在唐.军却先一步堵住了退路,这不就是要将他们困死吗?
张通儒傻眼了。
“李嗣业不是兵败溃散了吗?如,如何还能连克醴泉、泾阳?”
“说你是蠢货一点都不冤枉。咱们,咱们被姓秦的给戏耍了,如今士气已泄,纵然再想做困兽之斗也是不能了啊!”
越听越是心凉,张通儒这才恍然,难怪大帅生出了自刎的心思,他们距离绝地竟只有一步之遥。
“不,不,大帅,只要咱们轻身而行,未必便到了绝地,唐.军又不能封锁所有山口大路,希望,希望总是有的啊!”
此话不假,任何封锁都不可能密不透风,但孙孝哲却从未想过弃军而逃。
“你是说让本帅丢下十数万人,独自逃命吗?”
如此就算逃出生天了,活着又与死去有什么区别?
张通儒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大帅!大帅一个人逃了出去,也比全部死在这里强啊!”
孙孝哲咬牙道:
“不必多言,若大军不能脱困,本帅绝不会独生!”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张通儒,继续说道:
“至于你们,不必陪着我在这等死,都逃命去吧!”
第五百七十五章:架在火上烤
“大帅也太小看俺张通儒了,纵然不能死国,也绝没有弃大帅于不顾,自己逃命的道理!”
眼见着张通儒声色激动,孙孝哲的眼睛居然湿润了,不知何时生出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强忍住才没有滚落下来。他上前一把揽住了张通儒的手臂,神情也异常激动。
“好兄弟,我孙孝哲对天立誓,若有朝一日得以脱难,必不相负!”
说罢,两个壮汉竟搂在一起,抱头痛哭!
中军帐的哭声惊动了外面的随从,有人从门缝向里面看了几眼,都不免心情沉重,大帅和张副将在一处抱头痛哭,是不是证明他们已经求生无望了呢?
这个消息迅速在军营中蔓延,不到半个时辰,竟已经传遍了大半个军营。
孙孝哲平素里在军中的形象那是何等的刚硬,现在抱头痛哭的传言被描绘的有鼻有眼,经过口口相传早就变的面目全非,甚于真实状况十倍不止。
“大帅要弃了咱们兄弟独自逃命……”
“如何,如何?当真?”
“消息是从大帅亲卫营传出来的,还能有假?兄弟们也得早早谋个后路啊!”
“大帅说过,就算撤兵,也会次第开拔,不会放弃过任何一个营!”
“你也信?骗鬼呢吧!以大帅的脾性,至多也就带着千把亲随逃走,咱们这些后娘养的带多了也是拖累……”
军帐内,一众军将们议论纷纷,大多都认为孙孝哲要连夜逃走,因而众人倍感危机的同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娘的,总不能劫了大帅,让他带着咱们走吧?”
“走?往哪走?俺听说大帅拍在醴泉的亲随守将只身逃了回来,唐.军已经在筹谋断咱的后路呢,要不了旬日功夫就该层层合围,到时哪里还是咱们围了长安?”
这种说法一经爆出,聚在一起的军将们立时就像开了锅一般,持各种说法的人比比皆是,然则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力排众议定下个调子。
“大不了咱投唐朝去!”
此言一出,众人稍一愣怔,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对,投唐朝去,听说先一步投了唐朝的兄弟酒肉管够,总比天天吃这烂肉强得百倍千百!”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一边倒的赞同降唐,不少人也表示了担忧和反对。
“唐朝那个秦晋奸诈狡猾,万一只是以虚假谎言迷惑咱们,实则包藏祸心,那可如何是好?”
“瞻前顾后的,总比坐在这等死要好的多,晚了,只怕想投诚,人家还不收咱了。”
这种说法也未见起没有道理,一旦大军瓦解,唐朝守军的压力骤然消失,谁还会出钱出粮养这么多降兵降将呢?更何况,他们哪个人手上没有累累血债?试问关中本地人出身的唐朝守军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突然间,军帐的大门被撞了开来,一名黑衣铁甲的军将冲了进来。
“尔等大胆,妄议投降,都活腻了吗?”
众人都是一愣,发现此人乃是张通儒的亲信,在军中一向跋扈,只见他声色俱厉,显然是愤怒至极。
“别,别当真,俺们也是私下里胡说的……”
只见那军将冷笑阵阵。
“胡说?俺记下你们了,这就禀明大帅,看你们还敢胡说不……”
一个“不”字才刚出口,尖利愤怒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紧接着,壮硕的身体死猪一样扑倒在地,身体下隐隐有暗红色的血液溢出。
“陈三你疯了?”
被唤作陈三的军将把横刀上的鲜血抹了抹,神色厉然。
“赶去告密,老子先宰了他。兄弟们怕个甚来?大不了咱们今夜就一起冲出去,投唐朝!”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绝大多数人只图着过个嘴瘾,实际上没几个人真心以为会去投了唐朝。可是变故来的太快,看着倒毙在地的军将,都呆愣愣的不知作何反应。
良久,终于有人出声附和:
“投唐朝去,事已至此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张通儒还能饶了咱们吗?”
一旦见了血,形势就必然不可挽回,孙孝哲治军之严,刑罚之重那是有目共睹的 ,在场诸位都明白等着他们的将是什么下场。
“杀出去,投唐朝!”
霎那间,便已经有半数的人低呼赞同。
“大帅,大帅,大事不好,中军戊字营造反了,嚷嚷着要,要去投,投唐朝……”
一名亲随连滚带爬的冲进了中军帐,说话时已经好似哭号一般。
此时,孙孝哲和张通儒两个人抱头痛哭后喝的已然半醉,孙孝哲醉眼惺忪的瞪着那亲随。
“瞅,瞅你那德,德行,慌,慌个屁?好好说,甚,甚事?”
“大帅快快派兵镇压,戊字营反了!”
见到大帅以后,亲随的心绪稳定了不少,说话也连贯了许多。
不过,孙孝哲听的还是不甚清楚,刚要再度开口询问,一旁的张通儒却两腿一软,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造,造反?”
张通儒的酒量比孙孝哲好,在那亲随重复第二遍时就已经听的一清二楚,所谓造反一定是军中哗变。
只是,哗变发生在中军军营内也太过骇人了,万一大帅落入哗变军卒的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一摔,立刻将张通儒摔得酒醒了,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快,快调亲卫营护卫中军帐!”
孙孝哲刚反应过来中军发生了哗变,奈何酒液已经麻痹了他的身体和脑子,情绪骤然紧张之下,竟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大帅,大帅……”
亲卫营的军心士气要远高于其他各营,收到军令以后,立刻就把中军帐护了个严严实实。看到千余甲兵护在周边,张通儒这才心中稍定,开始进一步琢磨着如何扫平今夜的乱局。眼下孙孝哲酒醉不能视事,他只能代行职权了。
很快,各营的军报陆陆续续的被汇总到张通儒那里,幸甚只有戊字营,但他仍旧如临大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严令各营不许一兵一卒出了本营的营墙半步,然后又亲自带着亲卫营千余人直扑作乱的戊字营而去。
哗变的戊字营无论战斗力还是士气都远远低于亲卫营,张通儒下令以弓弩箭矢将其强逼回营墙内,但凡有滞留在营墙以外的人不问因由,一概射死。
雷霆手段一下,哗变立刻被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没有扩散传播。
张通儒这才松了一口气,只要控制住局面,接下来便可任其杀罚了,然则一丝难过的表情浮现在了脸上。戊字营的校尉是他的亲信,想必此时已经糟了难,戊字营群龙无首,乱哄哄一片,造反不成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如此,张通儒还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要想起来就后怕不已,万一戊字营里出了个善将兵之人,仅凭一开始的时间差就能把中军搅的天翻地覆,大帅和他也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好在大帅命不该绝,对方没能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来人呀,强攻,所有人杀个干干净净!”
军令一下,强弩长弓的箭矢便如雨如蝗一般砸落在戊字营里,狭窄的营墙内哪有可以抵御强弓重弩的躲避处?军中重弩连二指厚的木板都能轻易洞穿,就更别提羊皮帐篷了。
顷刻间,惨叫哀嚎响成了一片,求饶之声亦阵阵传了出来。可张通儒竟似充耳不闻,只冷冷的催促着亲卫营抓紧时间屠杀!
屠杀延续了半夜,直到天色渐亮时,整个戊字营已经没有一个可以呼吸的活人。
张通儒之所以如此辣手重罚,为的就是警戒其他人不得心生妄念,否则戊字营就是前车之鉴。
其实,他原本打算放一把火活活烧死这帮叛逆,但出于谨慎考虑并没有这么做,因为黑夜之中一旦起了大火,可能对不明真相的各营产生极大的震动,弄不好再激发出哗变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孙孝哲酒醒以后,竟然忘了昨夜哗变之事,如果不是张通儒铁青着脸满面疲惫的过来禀报,他还陷在头疼欲裂中难以自拔。
“甚?哗变?”
醉酒忘事也是及常见的,张通儒不觉得奇怪,只简明扼要的讲诉了一遍戊字营哗变以及平乱的经过。
听罢,孙孝哲赞赏的看了一眼张通儒,这个看起来有些愚笨的家伙竟也能杀伐决断,是个可以托付大事的人。
“杀的好,如此一来,即便其他各营也有蠢蠢欲动者,也不得不思量思量戊字营的前车之鉴!”
张通儒一直是心怀忐忑的,他生怕孙孝哲得知自己大开杀戒以后雷霆暴怒,此时的大帅已经不可以常理揣度,喜怒无常是最基本的特征。
在得到孙孝哲的赞许以后,张通儒的表情放松了不少,可随即又心事重重。
“经此一事,士气军心必然遭受重创,大帅可有应对之法?”
别看哗变被平息了,但却不意味着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军中人心将会更加惶然,稍有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掀起轩然大波。不论孙孝哲还是张通儒,都觉得自己已经被架在火盆上,进退不得!
第五百七十六章:终见曙光起
天光放亮,孙士敬换上了崭新的衣甲军装,脸上得意洋洋,逢人便拍着胸脯,口中振振有词。
“看看,看看,咱现在也是神武军的旅率了!”
在一群叛军降卒中,同为唐朝守军也分三六九等。神武军为第一等,其余团结兵、民营次之,边军以及全城征发的新军再次之。
现在孙士敬穿上了神武军独有的衣甲军装,便等于是神武军的人了,一干降卒们向他投去了羡慕嫉妒的目光。
“孙五会个甚来?无非就是溜须拍马之辈,捧得李长史高高兴兴,若论上阵杀敌,怎么也得是咱黄大郎不是?”
黄大郎也好,孙士敬也罢,原来在叛军中都是队正一级的人物。按照秦晋和郭子仪定下的调子,投奔过来旅率以上的军将一律不得统御原班人马,分别降一级充入团结兵或新军中使用。
即便如此,在那些降将眼中,都已经是泼天大的恩典了。
而今,孙士敬居然以一个队正的身份,在神武军中一跃而成为了旅率,哪个不嫉妒的牙根痒痒呢?
虽然背后里腹诽不已,可迎着他的显摆,每个人还是恭维奉承了一番。
“孙士敬,小心着点,别把俺们旅率的衣甲曾坏了,演完戏晚上还得还给俺们旅率……”
跟在孙士敬后面的几名军卒实在看不下去,当场呵斥了他一句。
牛皮被戳破,当即就换来了一阵哄笑。
“闹了半天是借了人家的衣甲……”
原本还有些愤愤不平的黄大郎见到孙士敬一脸尴尬的傻笑不禁也乐了出来。
“披上虎皮你也还是只猴!”
一番揶揄之后,不免又换来了众人的阵阵嘲笑。
此时,孙士敬窘得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可他又不敢明着埋怨身后那几个神武军军卒。在长安城里,神武军军卒的地位非寻常人可比,向他们这种降卒更是招惹不得。
“列为将军,何苦戳破俺呢……”
“哎!可别,俺们就是普通军卒,别说将军,就是校尉也不敢当……以后千万别这么叫,让军法官听了去,可要军棍伺候!”
孙士敬咧了咧嘴,他这不过是一而贯之的恭维而已,岂料那几个军卒竟当了真,可神武军军法之严还是令他咋舌不已。口上连连表示不敢,但心中却在幻想着,哪一日在军法官路过之时,如法炮制一番,也算解这心头之恨。
心中想的失神,便没留神脚下,孙士敬只觉得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直直的向前飞出去,摔了个狗啃屎。
原来,脚下已经是一级台阶,一脚踏空身体失去平衡,便摔了出去。
孙士敬只觉得浑身被摔的麻木不堪,好像散了架一般,更为难以忍受的是,这当众丢的丑又换来了看戏一般的哄笑。
本来穿了旅率的衣甲,打算威风威风,不想竟先后被人砍了笑话,他这心里就别提有多苦了。
孙士敬所在的这一营,乃是最早一批投诚唐.军的降卒,经过打散整编,已经组成了一支规模在五千人的新附军。
今天,他就要领着五千人的新附军,到城外去演一场大戏。
演大戏是降卒中流传的说法,而在神武军口中,这是现身说法。
这五千人上下的穿戴依旧是燕军衣甲,只有少数几个头目穿着神武军衣甲,奉命以后鱼贯出了景林门瓮城,然后在城外列阵,往围城叛军的辕门外叫嚣挑衅。
不过,叛军军营内比之以往大为怪异,非但没有严加警戒,反而放下吊索桥,数百人呼呼啦啦冲了出来,未到阵前就高呼着投降。
孙士敬这才注意到,冲出来的数百叛军手中都没有武器,甚至脸上也尽是慌张之色,他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不是营中发起的反击,而是执勤的军卒们集体叛逃了。
这种情况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孙孝哲麾下的人马就算军心士气低落到了一定程度,可以不至于失去控制到这等地步吧?
执勤放哨的军卒没了,叛军的营地岂非就是不设防了?看着落下的吊索桥,洞开的辕门,孙士敬咽了口口水,强压下冲进去的**。他现在毕竟不是旅率,那位姓郭的将军层向他许诺,只要完成交代的任务,长安解围之后就给他一个旅副的差事。
为了不出错,也绝不能鲁莽行事。
接收降卒,神武军早就制定了一整套流程,孙士敬所领的新附军对此也十分熟悉,当即如法炮制这些人,交给专人带走,然后他们依旧挑衅叫嚣。
很快,叛军营外的吊索桥被缓缓拉了起来,辕门也重重关闭。显然,营中的主将发现了问题,也及时的处置了。
孙士敬庆幸自己没有头脑发热冲了进去,否则不等于自投罗网了?
“营中的兄弟们,俺是北营丁字营的孙士敬,御史大夫托俺给兄弟们带个话,孙孝哲已经是秋后的蚂蚱,没几天蹦跶了,为长远计,千万别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御史大夫说了,只要肯投诚,不管过往有多少罪过,都一笔勾销,绝不追究!除此以外,长安城内粮食充足,吃喝管够,绝不会让咱们再饿肚子了……”
一句句话连珠般的吐了出来,孙士敬的嘴皮子也当真了得,居然一连说了半个时辰都没有重样。
孙士敬的话有没有效果不清楚,可叛军营地内再也不敢派出人来应对挑衅,否则临阵倒戈的戏码将再次上演。
然则,扯着嗓子喊了多半个时辰,见不到有明显的效果,孙士敬有些气馁,从腰间接下水葫芦,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
“歇会儿,这帮家伙胆子小的很,若是换了胆子大的,就杀了主将,他娘的反了。”
话音未落,却忽听对面的军营中鼓声大作,乱成一团。
翘首观望,奈何寨墙高大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侧耳倾听,隐约可以听到喊杀之声,孙士敬心中隐隐兴奋,一定是里面发生了哗变,看来郭将军要给自己记上一功了。
“叛贼哗变,叛贼哗变了……”
原本孙士敬还等着后方下令趁机强攻,可谁知等来的却是撤兵的军令。尽管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还是毫不迟疑的执行了军令,掌旗使手中令旗一挥,五千人整队开始有序的撤回景林门瓮城。
长安城墙之上,崔光远颇为不解的问道:
“大夫何以在叛军哗变之时选择了撤退?”
“新附之军军心不稳,勿使他们受了影响。再者,叛军自乱去,杀个击败来回,正好省了咱们的力气,何苦强攻呢?”
崔光远算是看透了,秦晋用兵但凡能不伤及己方的军卒,便会一意为之。
秦晋忽然开口又道:
“等着吧,叛军的崩溃也就在这一两日了,大尹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闻言,崔光远的眸子里登时闪烁着激动兴奋的光焰。
“大夫此言可是当真?”
他的声音几乎兴奋激动的变了形,
这也难怪,压抑紧张了数月有余,今日终于要见着曙光了,又怎能不叫人兴奋呢?
“据报,昨天夜里孙孝哲的中军发生了哗变,在副将张通儒的血腥镇压下才平息了下去,今日叛军的反常举动正可印证这一点。相信此后,哗变会接二连三,咱们只须端坐看好戏便可。”
崔光远道:
“叛军毕竟还有十余万众,若不奋力一击,只等他们自相残杀,恐怕时日不会短了……”
看着城外鱼贯返回瓮城的新附之军,秦晋转头冲着崔光远笑道:
“不若大尹与秦某对赌如何?”
崔光远竟觉得等着秦晋,他没少和秦晋对赌,每一次都输的极惨,到现在还欠着五十金。
“大夫有断言便有断言,何苦总是盯着下吏的荷包?”
秦晋哈哈大笑,见崔光远一副小家气模样,便道:
“钱财身外物,大尹何须如此看重,等到天下平定之日,天子封赏下来,恐怕三辈子你也吃用不完呢!此时奉献出来,给朝廷置办军粮甲兵,又有何可惜的?”
秦晋这话直说中要害,他已经恨不得把一切能搜刮的钱财用在了军粮和甲兵上,尤其是后者,箭矢于步卒的重要性,就好像战马于骑兵一般,步卒如果没了弩箭弓矢可用,战斗力必然大打折扣。
这段日子以来,军器监的人手轮流开工,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生产箭矢。
崔光远有些汗颜,便老实说道:
“惭愧,惭愧!下吏还是不能免俗,大夫用心良苦,天下若不能平定,连老天都不答应!”
秦晋忽而有跳转开话题。
“还有好消息,李嗣业带着人接连收复醴泉、高陵等地,已经切断了京畿与朔方之间的通路。”
登时,崔光远精神再度振奋,今天听到的好消息一桩接这一桩,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和承受能力。
骤然间,大颗大颗的眼泪自崔光远的眼眶中滚落。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令秦晋都是一惊,想不到他的反应竟如此之大。
“数月的艰辛困苦,终于,终于要到头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暗自有勾结
接连两日军中哗变,孙孝哲只觉得自己已经焦头烂额,痛苦和绝望都只能用酒水来麻痹。
哗啦一声,酒坛子被摔在地上,碎成了千片万片,清冽的酒水随之迸溅的到处都是。
“这是酒吗?分明就是水,去,去给我寻好酒来!”
说着话,孙孝哲的身体歪歪斜斜,他试图稳稳的坐回榻上去,却一不小心把自己绊倒在地,锋利的碎瓷片顷刻就割破了手臂上皮肉,鲜血登时涌出。
疼痛使得他清醒了不少,奈何身体仍旧中了邪一般的不听使唤,努力了几次没能都没能起来。还是亲随进来以后发现自家大帅摔倒在地,手臂上鲜血淋漓,赶紧将其富了起来。
“大帅,大帅,不是故意以次充好,实在,实在寻不到了,就,就这两坛子酒也差不多掘地三尺才弄到的。”
酒水供应,一直都是搜刮长安周边富户大宅得到的,这些人逃难能带着粮食,却绝对不会带着陈酿的酒水,因而只要寻到了酒窖,也就等于寻到了酒水。
只是酒水再多也架不住恐怖的消耗量,饮酒,似乎在这支围困长安的燕军中,已经不再是一则禁令。
这其中诚然有孙孝哲的原因,主帅一身犯戒,上行下效也就顺理成章,可更深层的原因却是,人脯的味道越来越坏,也只有浓烈的酒水可以掩盖其中的味道。然则,即便如此有资格喝到酒的人也仅仅局限于一干军将,普通的军卒别说喝,就是闻上一闻都已经十分难得了。
醉酒之后的孙孝哲和醉酒之前的孙孝哲仿佛就是两个人,他愣了一愣,显得难以相信。
“长安左近有民百万,其中酿酒者不计其数,怎么可能都喝光了?”
他认定了是部属们故意欺骗于他,便抄起了马鞭向那亲随抽去。
亲随冷不防,生生挨了一鞭子,脸上立时就是一道血印子,从额头开始向下斜斜的蔓延到口唇上,看着触目惊心,疼得他也阵阵发颤。
“大帅,末将所说句句属实。因何如此侮辱……”
话没说完,孙孝哲的鞭子就已经没头没脑的抽了下来。
“让你不服,让你顶嘴!”
到现在,孙孝哲已经几近于无理取闹,从怀疑部下的欺瞒,转移到了对方态度的不恭。
那亲随又生生受了两鞭子之后,已经气的浑身哆嗦,怒意之下竟一扬手就抓住了鞭身,怒声喝道:
“大帅醒醒吧,看看军中都乱成了什么样子?”
这边孙孝哲也是气的口唇发青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忤逆于他,这叫他如何能忍?
“反了,反了,来人,左右,给我把这厮推出去斩了!”
除了召唤亲随,孙孝哲手种也没闲着,就势弃了马鞭,一把抽出横刀来,对着那顶撞自己的亲随就劈了下去。
再忠心的人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不明不白的砍死,但那亲随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再不敢和孙孝哲纠缠,拔腿就逃。孙孝哲想追,奈何脚下虚浮,竟又扑通一下摔倒,眼睁睁看着对方消失在帐门外。
“给我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即便如此行动不便,孙孝哲仍旧口中暗暗,誓要将那个忤逆自己的人大卸八块。
只是与以往的一呼百应不同,任凭孙孝哲喊破了喉咙,竟没有一个亲随再闻声进入账内。
孙孝哲费力的爬起来,跌跌撞撞的想要奔出去,可十几步的距离于他而言竟成了登天一般。
“来人,来人……”
嗓子喊的劈了都不曾有一个人影出现在账内。
终于,孙孝哲似乎明白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他恨,他悔,可这都已经没有用了。
从来都不曾想到过,自己竟也有众叛亲离的一日,都说大难临头,作鸟兽散,成了他真实的写照。
“酒,酒……”
转而,孙孝哲又想起了酒,身边还有一坛子未及摔碎的酒水,便捧了起来,拍开封泥,一顿猛灌。
喝吧,喝吧,喝到天昏地暗,也就不必理会这恼人的现实了。
此时,军帐外的亲卫们都大眼瞪小眼,围着孙孝哲的军帐议论纷纷。
“大帅疯了,一连杀了咱们十多个忠心耿耿的兄弟,今日连郑校尉都抽了鞭子……”
说起孙孝哲,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唉,也难怪大帅如此颓丧,听说东面那个营,已经跑了大半,余下那两个也多半不停号令,乱成一锅粥的局面,就算大罗金仙下凡也收拾不得……”
“那如何是好?难道咱们就眼睁睁在这等死?”
“不等死又能如何?大帅对咱们兄弟恩重如山,岂能背叛?”
“倒不至于背叛,眼见着大帅听天由命,咱们兄弟可不能由着大帅一头往死路上撞去。”
这番话勾起了一众亲随浓烈的兴趣,纷纷问道:
“有何妙计快说?”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们亲卫营加起来也有数千众,都是从辽东过来的老兄弟,拼死也能护得大帅逃离这阿鼻地狱。”
“你是说……”
众人眼睛幽幽放光,所有人都想过这个问题,却没有人敢于提出来。现在终于有人提及,火种瞬间便有了燎原之势。
“这事还得有个挑头的,大帅最信重的是张通儒,咱们只能请他来亲自劝说。”
此事毕竟触了孙孝哲的忌讳,因而多数人都不愿意亲自出头,向来爱强出头的张通儒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张通儒?他能听咱们的?”
“如何不听?难道他也心甘情愿在这等死吗?”
一众亲随们商议定之后,立即便开始分头行动。一方面,联络营中军将,做好开拔的准备,另一方面遣人去寻张通儒晓以利害,务必劝说其答应一同行事。
然则,终还是有人不放心。
“万一这厮铁了心的,要,要跟着大帅在这等死,该,该如何是好?”
众人沉默良久,竟异口同声道:
“迫不得已,只能用强!”
孙孝哲早就在军帐内喝的烂醉如泥,亲随们却遍寻不到张通儒的踪影,平日里此人总是出现在孙孝哲的左右,今日得用之时竟寻不到人,着实令人急恼。
这些亲随们并不知道,张通儒此时长在北营艰难的平乱,由于孙孝哲打死也不肯离开,他也只能尽力维持各营的安稳,以期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因而对于哗变还是采取残酷的镇压策略。
其实他自己也早就没了战意,原本差不多已经说动了孙孝哲转移撤退,可不知何故最后还是改了主意,看着昔日里精明强干的大帅终日只能麻醉在苦酒里,只觉得绝望痛苦,难以自拔。
“杀,全杀了!但凡叛乱者,一个不留!”
张通儒以前所未有的血腥手段处置叛乱者,只要认定了参与哗变,不问曲直,一律就地斩首。从下午到现在,因此而受斩的人已经超过了七千,而且这个竖子还在进一步的扩大。
“不能再杀了,再杀下去,人就得杀没了!”
“杀没了,也总好过统统投降唐朝!”
张通儒冷峻的脸上显出一丝狞笑,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这些发动哗变的叛卒里,十之七八都要投降唐朝去喝酒吃肉,既然如此,与其让他们投了唐朝,不如现在就杀的干净。
“可,可大帅那里不好交代啊?”
“你尽管去杀,大帅那里若有责备,一切有我张通儒负责!”
有了这句话托底,北营的主将再也不聒噪啰嗦,垂头丧气的离开。
与此同时,张通儒心里却一阵黯然。
他倒希望大帅能责罚于自己,这也就说明大帅壮心未死。可现在呢,大帅除了整日里喝酒就是蒙头大睡,对军中事务早就不闻不问,这哪里还是那个心怀大志的大帅啊?
但是,孙孝哲的这些变化张通儒只能选择对军中隐瞒,否则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军心将彻底完蛋。
眼看着天亮了,几名亲卫营的军将匆匆而来,见了张通儒以后就神秘兮兮的耳语起来。
张通儒听罢大惊失色。
“你们,你们这么做可,可是形同造反!”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能过于大些,警惕的四下张望,见没人注意,这才又压低了声音,责备道:
“大帅已存了死国之心,你们这么做不是要陷他于不义?”
岂料那军将竟笑了。
“张副将口是心非,大帅若死在这里才是永无翻身之日!”
“这……”
张通儒语塞,自己的确是口是心非。就连古人都说,人死可重于泰山,亦可轻于鸿毛,又有哪个想死的鸿毛一般轻呢?
思忖良久,终是一咬牙,狠狠的点了点头。
……
坊州通往冯翊郡白水县的官道上,一支规模有数千的骑兵铁流滚滚向南疾驰。正前方的土黄色将旗上绣着一个醒目的杨字。
所过之处,满目苍夷,竟百里没有鸡鸣之声,道路两侧随处可见正在腐烂发臭的尸体。
战马的颠簸反而让杨行本心中越发的平静了,冯翊郡原本是关中除了京兆府以外最富庶的大郡,可现在竟落得这般凄惨破败境况,他杨某人难辞其咎!
此时此刻,塞满了他胸膛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杀蕃贼,报仇雪恨!
第五百七十八章:反击已开端
感慨愤恨之余,杨行本催促胯下战马加速,他恨不得生出双翅来,立时就飞到长安城下参与各方人马对叛军最后的围剿。
冯翊郡太守杜甫在三日前接到了来自长安的天子诏书,正式令其整军南下。经过一冬的蛰伏,杨行本麾下神武军早就憋足了劲,只等着这一刻。
紧接着,来自长安方向的军报便雪片一样飞向了延绥两州交接之地,既冯翊郡太守杜甫的临时驻地。到现在为止,共有三支可以确定的勤王兵马已经在关中与叛军交战。其一是安西军节度副使所领的十万民军,虽然战力一般却一路上高歌猛进,克服了不少失地。第二支人马则是来自于蜀中的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虽然仅仅率领一万人马,可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第三支,乃是仆固怀恩,此人往草原大漠向回纥部借兵后返回时,取道灵武,重又召集了一批人马,数目大致在两三万上下,于关中西北部向长安推进。
杜甫以此判断,反攻的时机已经成熟,遂令杨行本倾巢而出,直杀回冯翊郡,然后再渡过渭水,自东向西与各部勤王兵马合击叛军。
此番行军,杨行本作为主帅并没有随中军缓缓前进,而是跟随五千骑兵前锋疾进,他已经等待的太久,一刻都不愿意再多等了。
马军兵马使辛云京此时已经成了杨行本的左膀右臂,他在澄城一战中身负重伤,最终拼了全力才突出重围,逃到白水县,至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此时此刻,辛云京的旧伤差不多都已经痊愈,虽然伤口处还会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影响骑马作战了。
从坊州到白水只用了一天时间,由白水到澄城又用了一天时间,澄城抵达冯翊郡的郡治同州再用了一日时间。
数百里路程,五千骑兵驰驱三日即到,速度不可谓不快,虽然人困马乏,然则斗志昂扬饱满,对于一路上的过于太平均纷纷有所失望。
“想不到叛军竟撤的如此干净彻底!”
“杜使君临走时把冯翊郡烧成了一片白地,孙孝哲就算想驻兵,也得有城池物资和百姓啊?”
杨行本回应着辛云京的感慨,但话中也隐隐有些对于杜甫焦土政策的不以为然。
但不论怎样,叛军在冯翊郡没有讨了半分便宜去,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错失了大好的战略时机,由此以后转攻为守。可以说,冯翊郡的焦土战略为关中之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只是苦了这些百姓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使冯翊郡恢复旧观!”
“将军不必过于伤感,比起冯翊一郡的损失,朝廷得意渡过劫难而保全,一切便是值得的!”
辛云京知道杨行本一直对此前的战败耿耿于怀,只好如此宽慰着他。
杨行本忽道:
“此言甚是,还当加紧行军尽快到长安去,改变原定计划,只在同州歇息一夜,次日清晨继续赶路!”
按照计划,五千骑兵经过连日的急行军以后须得在同州经过三日的修整,同时也等候后续赶来的步卒主力。
可杨行本竟在此时突然改了主意,辛云京不免有些讶然。
“将军,我军疲惫已极,虽然斗志高昂,可是若当真遇到了叛贼,恐怕力有不逮,反而得不偿失!”
杨行本面露冷笑。
“兵者贵在神速,以孙孝哲二十万大军断粮数月,能撑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你以为他还有一战之力吗?我只怕咱们到得晚了,没得吃肉,只能喝汤!”
闻言,辛云京浑身一震,这个杨行本果然有过人之处,仅凭各方情报就做出了如此大胆的判断,偏偏他还觉得这个判断十之七八靠谱。
“末将谨遵将领!”
交谈了几句话,辛云京就被杨行本的推断所折服。大军在同州过了一夜,清晨太阳初升时,再度起行南下。
……
长安,神武军长史李萼近来越发的犯愁,每天都有数千叛军赶来投诚,拨付给神武军的粮食已经不堪重负。其实不只是军中的粮食供应,整个长安都即将要进入青黄不接的阶段。
只是这个消息在长安城中仅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晓。
在御前会议上,天子李亨曾再三表示,长安城中除了军中上下将士,其余所有人都要限量供应粮食,并且将供应量减至之前的一半。又严令殿中的重臣,不得将粮食紧张的消息泄露一丝一毫。
其实,自从粮食减量之后,城中的敏感官员们,就已经猜到了其中因由,不过此事太过敏感无人敢当中议论而已。
朝廷的事自有天子和宰相们去发愁,而神武军中的事则离不开李萼了,如果仅仅供应神武军、团结兵和民营,粮食是绰绰有余的,可随着投诚的新附军越来越多,已达数万之众,粮食的消耗量大幅增加,这就难怪他忧虑不安了。
为此,李萼特地建议秦晋停止收拢投靠的叛军,竟新附军的规模控制在一定的数量之内,如此也可以不必遭受粮食紧张的困扰。然则,秦晋仅仅一番话就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原因无他,这些叛军如果任其自行溃散,只能有两种结果。
第一种,叛军历尽曲折返回通关以东,修整壮大,三五月则可再次投入战斗。第二种,溃兵散落于关中各地,霸占山林,啸聚城匪,打家劫舍,袭扰官府。不论是哪一种结果,对唐朝而言都是头疼至极的。
暂时将其收编,虽然要面对不小的粮食压力,但可以避免许多隐患,而且唐朝与伪燕的实力彼消此涨,长远看绝对是有利的。
今日一大早,李萼的早餐才吃了一半,便有亲随急吼吼的赶来报讯。
“长史君,今日一早有万余叛卒来投,请示下该如何安置!”
闻言,李萼差点一头昏死过去。
整个新附军的规模也不过才三万人,骤然间多了一万人,可是其中的三成啊。但自从有了与秦晋的谈话以后,他已经意识到了收拢这些叛卒的重要意义,就算再难也得咬牙认了。
“老弱病残者,发往民营做工,余者打散按照成例重新整编!”
叛军中的老弱病残数目也不小,至少会有一两成,这些人发往民营做工,粮食的供应就可以只维持基本的供应,而不必像军中那样顿顿足量。剩下的都是精壮这部分重新整编以后,便是一支战力不俗的强兵。
然则,新附军毕竟是幽州边军出身,经过叛乱以后,对唐朝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已经大不如前,这就需要不断的时间来教育和感化。
对军中将士的思想加以严格的引导和限制,乃是出自与秦晋的首创,李萼虽然一开始觉得这么做有些多此一举,但很快就觉察出其中的重要性。但凡已经设置营监的军队,其战斗意志都要高出至少一大截。
虽然对其中的具体因果关系还不甚了了,不过李萼已经意识到,这么做是有必要的。
对新附军的思想工作又成了粮食以外,对李萼来说的头等重要之事。所有的营监均尤其一手挑选,大多都是老神武军调过来的,有着丰富的经验。
第一批新附军整编的时间最长,到现在已经小有成效,虽然其中九成以上都是来自幽州的叛军,而这九成里还有半数左右都是胡人,可是这些人对唐朝和神武军的认同感已经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尤其是后者。
至少有四个营的新附军请战的互生极其之高,不止一次的请李萼代为通禀御史大夫秦晋,要求主动进击叛军军营。
一开始,秦晋每次必会拒绝,然而今日的请战书送了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收到了回音,居然得到了批准。
其中,新附军的甲乙两营共计一万人得到准许,可以配合神武军做一次强攻。作为长史的李萼,一直负责新附军的提调,如此也就顺理成章的上了战场。
初次上阵,李萼既紧张又兴奋,不过他的职责仅仅是协调主将与各新附军之间的指挥,即便如此也同样有杀敌立功的机会。
没有意外的,负责指挥这次强攻的主将还是郭子仪,只见他浑身上下尽着铁甲,战马踢踏向前,不安而又急躁的打着响鼻,这都为临战之前添上了一丝紧张的气氛。
不过,李萼在郭子仪的脸上见不到一丝一毫的波澜起伏,冰冷的表情下一定掩藏了对激战的渴望和兴奋。
杀!杀!杀!
随着令旗的挥动,数万步卒齐声怒喝,一连串的杀字震彻霄汉。紧接着,密集而又急促的战鼓声隆隆敲响。
没有人不会在这种氛围下热血沸腾!
很快,数十架组装完毕的石砲被缓缓推向阵前,绞车绞紧了牛筋,一颗颗黝黑滚圆的霹雳炮被放在甩臂末端的盛具里。
一支支火把齐齐点燃了引信,在火花嗞嗞乱跳的同时,随着巨大的木头撞击声,一颗颗霹雳炮被抛向了半空中,又裹挟着料峭的空气直直砸向了敌营!
第五百七十九章:旦夕便末日
战场上几乎是一边倒的打击,叛军辕门紧闭,吊索桥高高吊起,三道壕沟内积满了融化的雪水,上面漂浮着未曾腐烂彻底的残肢断臂,浓烈的硝烟迅速弥漫开来,硫磺燃烧后产生的臭味掩盖了腐肉气息。
步卒们将手中的各式武器高高擎起,呼喝的青筋暴起,整个军阵就好像已经拉满了弹弓,只要松开手就会不可遏制,无法阻挡的向前再向前。
然则,郭子仪身边的掌旗使迟迟没有后续的动作,战场上的求战情绪依旧在不断的发酵膨胀。
霹雳炮不间断的被投射入叛军营地,倒霉者顷刻间就会被炸的肢残臂斷,余者就算没有受伤,也只得小心翼翼的向后躲避着,以免这种悲剧再发生于自己身上。
“御史大夫到!”
随着一声高呼,秦晋出现在了长安城墙上,观战的军卒们立刻欢呼雀跃,激动的难以自已。
这一刻扬眉吐气,在长安被围城的数月时间里,他们经历了绝望、彷徨甚至于做好了一死的准备,今日神武军的一番狂轰滥炸也正式敲响了孙孝哲叛军的丧钟。
秦晋望着城外迷漫成一片的团团硝烟,心中反而平静异常,他同样也等这一刻等的太久,太辛苦,但真的等来的这一天,身心所感受到的只有更大的压力和疲惫。
这数百个日日夜夜里,他没有安稳的享受过片刻安逸,哪怕就算在睡梦中,也惦念着局势的变化。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初,秦晋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游戏的参与者或者操纵者,但到现在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分明就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推着向前走,就算想停也难以停下来。换言之,除非做好了被这无形力量碾压至粉身碎骨的准备,那么他只能不断的向前再向前。
心念及此,再看着城外的神武军耀武扬威,秦晋无论如何也提不起丝毫兴奋。
他这次到城上来当然不是为了观看麾下军卒是多么的威风,只为了通过战况判断,叛军究竟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以目前的状况判断,既然孙孝哲连一支骚扰的人马都派不出来,就足以说明,他对叛军的掌控和指挥已经濒临崩溃。
长安城外围着的十余万人看似恐怖,实际上已经成了强弩之末,恐怕连枯草梗都难以击穿。
跟在秦晋身后的秦琰不断的砸吧嘴,以他的性格看着旁人在外面打的热火朝天,岂能不眼馋的慌?
“大帅,也让俺带着弟兄们出去过过瘾吧?”
秦晋没有理会秦琰,此人锐气过甚,如果不好好琢磨一番,怕是早晚要铸成大错。因而,他决定暂且将其雪藏,至少关中以内的大战没此人的份了。
“交代给你的任务可完成了?识得汉字几何?”
为了让他沉稳一点,同时也为了将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识字是个必不可少的过程。秦琰家奴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到现在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明白。
只见秦琰面显尴尬之色,但在严厉的目光之下又不得不回答,犹豫了半晌才伸出右臂,将手掌摊开,无根手指醒目至极。
“五,五个……”
秦晋冷笑了一声:
“三天的功夫,让你杀人恐怕五百也不止了,如何识字就这般无能?”
秦琰缩了缩脖子,腆着脸笑道:
“俺这手天生就是拿刀的,拿笔自然不成!主君如此折腾俺,岂不是撵着鸭子上架吗?”
秦晋忍不住嗤的一笑,但随即又绷起了脸。
“识不得五百字,就算你杀人盈野,也别想坐回旅率,永远在队正的位置上蹲着吧!”
这话说的有些很,但他一开始本想说五千个字,只是转念间才意识到,恐怕这时间识得五千汉字的人并不多,于是才改口成了五百。纵然是五百个汉字,对于秦琰来说也是一个不容易逾越的苦难。
这时,秦晋的心思又被城外的状况所吸引,与之直面正对的叛军辕门大开了,吊索桥被纷纷放下,叛军蝗虫一样,乱哄哄蜂拥而出。
秦琰见状不禁兴奋的大呼:
“叛贼顶不住了,开辕门请降呢!”
不过,秦晋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就算辕门内的叛军受不了霹雳炮的狂轰乱炸,还可以往城外的方向去,为什么往城内的方向来呢?
脑中转着念头,外面的形势却是瞬息万变。
郭子仪当然不会对如此大股的叛军视若不见,立即命弓弩手准备,只要这些人敢进入阵前百步之内,不加区分一律射杀。
混乱一片的叛军毫无章法,竟以极快的速度只往神武军军阵冲去,就像泥石流般裹挟着山石泥水盲目的前进着。
“弓弩手齐射!”
一声令下,上千只弩箭齐齐破空,划出一道道浅浅的弧线,在叛军头顶以压顶之势砸落。
眨眼的功夫,人仰马翻。
接连三轮之后,叛军似乎失去了方向,竟四散而逃。
城墙上的秦晋松了口气,这股叛军之所以如此,应当是受了督战队的驱赶,但因为毫无战斗意志,所以才在遭受了弩箭的三轮齐射之后四散奔逃。
就是如此细节,又使他对叛军营内的状况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至少各营的守将还在勉力维持约束部下将士,但可用的手段也仅仅剩下了督战队等寥寥几种。
果不其然,硝烟渐趋消散,有叛军试图逃回营内,却被来自营内的乱箭悉数射杀。
被赶出来的叛军已经成了弃子,任他们自生自灭。
郭子仪并无意将这些人赶尽杀绝,弩箭的几轮齐射也只以驱散为目的,不使他们冲击军阵而已,实际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
见状如此,郭子仪又令将士高呼劝降。
“愿降者,器械,伏地!”
扔掉武器可以使叛军失去杀伤的能力,趴在地上则可以让他们彻底丧失战斗力。
很快,大呼劝降起到了作用,不少叛卒像没头苍蝇一般乱窜了一阵之后,依言放下手中的武器,就地趴下。
与此同时,长史李萼手下的捉生军再次派上了用场,按照惯例将这些人逐一清点聚拢,引往城外的指定地点,等候具体的审查,只有合格者才能顺利进入降营。
今日的大动作最终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比平时猛烈许多的霹雳炮轰击,便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
然则收获还是不小的,一战又收拢了近五千降卒,此消彼长之下,也等于削弱的叛军的有生力量。
不过,对秦晋的非议在沉寂了数日之后,又再次冒了出来。
这一次,乃是有朝臣弹劾他,故意顿兵,养寇自重。
说穿了就是对这种极为保守的反击而不满,当然也不能排除背后大有用心。但不论如何,一顶养寇自重的帽子扣下来,令得郭子仪异常紧张,当夜就寻到了秦晋,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撇清这种可能,否则后患无穷。
在此之前,郭子仪一直沉心于兵事,对于朝廷纷争甚少发言,这次之所以一反常态,显然是觉得非同小可。
这让秦晋也重视了起来。仔细想想,其中的确有不少耐人寻味之处。一旦长安解围,也就意味着朝廷的危局正式有了转机,外部的危机压力骤然消失或者缩小,那么针对神武军和他本人的各方势力难免就要重新抬头。
对此,秦晋早就见怪不怪,在唐朝带兵平叛,必须两手都要硬,内斗无可匹敌,外斗势如破竹,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那股无形的力量碾压的粉身碎骨。
秦晋闭上了眼睛,回想着各种记载,诸如王忠嗣、颜真卿等忠臣名将,不都是没能死于外敌之手,最终命丧在内斗之中吗?
想起颜真卿,秦晋不免心头一动,这位名臣在安禄山造反之初联合河北道十五郡与之相抗,并顽强的坚持到最后,可惜在三十年后,竟遭奸相卢杞陷害,假借藩镇之手将其残杀。结局之悲惨,实在令人唏嘘。
而“奸相”卢杞此时正在河东道,带领着神武军的主力和史思明部叛军拼死抗衡。
但愿三十年后,卢杞不要又成了奸相!
秦晋如实默念!
“难道要我摒弃既定策略,不惜代价对叛军发起反击强攻?”
心中虽然想的通透雪亮,但口中还是不免发了句牢骚。
郭子仪思忖着,并没有立刻回应,最终还是迟疑着说道:
“关键不在城外,而在宫内!”
秦晋心知肚明,他这是在暗示,只要取得了天子的谅解,那么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但紧接着,郭子仪又叹了口气。
“可惜,在这桩事上,天子只看结果,而不会听因由的!”
……
“大帅,千万别再犹豫了,今日唐.军仅仅恫吓,就收我数千降卒,倘若真来强攻,旦夕间就是末日了!”
张通儒苦口婆心的劝着孙孝哲。
“逃出去?败兵之耻辱将永随我左右,带着这种耻辱苟且残生,岂不是比死了还要痛苦?”
心高气傲惯了的孙孝哲怎么能够容忍这种屈辱,因而在注定兵败之初就已经下定了玉碎的决心。
第五百八十章:树倒猢狲散
“我已经决心玉碎,不必多言,如果想留下来就把这酒喝了!”
面前已经是最后一坛酒,喝光了就彻底光了,但孙孝哲毫不吝啬,依旧邀请张通儒与其同醉。
张通儒哪里还有心思陪他喝酒?接过递来的酒坛,狠狠的摔在地上,酒液与陶片四下飞溅。
“你,你,谁教你摔它的?知不知道这是最后一坛了……”
眼见着最后一坛酒被摔的粉碎,孙孝哲竟不管不顾的趴在了地上,搜寻着碎陶片里残存的酒液,贪婪的舔舐着。
张通儒何曾想过自己视若天神一般的大帅竟沦落到如此境地,他上前一把将其保住,然后用力扶了起来。
“大帅,醒醒吧,醒醒吧!难道你就忍心看着辽东一同南下的老兄弟们埋骨于此吗?”
孙孝哲睁开惺忪的醉眼,似笑如哭的看着张通儒。
“老兄弟?不是早就告诉你,带着老兄弟们快快逃命去吧,勤王军于长安会合之日,就是大军覆灭之时!”
“哪里还用等得到勤王军?只城中的唐.军发力强攻,大帅又岂能守得住?”
张通儒还要辩白,可猛然又一叹。
“唉,到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眼看着大好的形势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当初谁又想得到呢?各营的指挥已经失去控制,就算不走,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大帅不要再钻牛角尖,只要逃得出去,将来必会有再起之时?倘若不走,就连这点机会都没有了,百年之后,史书上只会多了一个兵败身死的败军之将。”
张通儒这话说的有些过分,但为了激起孙孝哲重燃斗志,也不得不冒险为之。以孙孝哲以往的脾气,他让若如此说话,不被抽鞭子才怪呢。
可现在,孙孝哲竟只苦笑了两下。
“逃得性命,只会被那些混蛋文人写的更加不堪!”
“未必如此,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尝尽常人所能忍受之屈辱,才有复国灭吴的一天,大帅……”
咚咚咚!
猛然间,帐外传来了急促的战鼓声。张通儒被吓的一激灵,赶忙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
正好有亲卫营军卒急惶惶赶来。
“夜半击鼓,到底发生了何事?”
“坏消息,又有人趁夜哗变,说是要投唐朝,已经杀将起来……”
顿时,张通儒身体摇晃了起来,他实在没想到,哗变竟然已经到了每夜都要发生的地步。
这可绝不是个好消息。
思忖了一阵,张通儒便告诉那军卒:
“通知各营,只要哗变者不恣意破坏,就随他们去吧!”
到了此时此刻,一切铁腕的镇压手段已经失去了作用,军心早就散掉了,就连孙孝哲最亲信的精锐亲卫营也已经无心恋战,只一心想着逃回辽东去,更何况别家人马呢?要知道当初凑齐这二十万人可是安庆绪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成行的。
之所以如此的为孙孝哲拼凑人马,为的还是攻下唐朝都城长安这份不世的大功劳。唐朝自立国以来百余年,长安还不曾被任何人攻陷过,只要安庆绪破了这个先例,必然在洛阳朝廷中人望陡涨。包括对他阳奉阴违的严庄之辈也必然俯首帖耳。
安庆绪把所有的堵住都压在了孙孝哲身上,两个人可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道理安庆绪明白的很,孙孝哲也同样心知肚明。就在潼关被**夺回以后,洛阳方面没有任何反应这一点,他就立刻明白,安庆绪已经渐渐失去了地史思明的约束,洛阳朝廷也在暗中掣肘,几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战事进行到这个地步,孙孝哲就算逃回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安庆绪、史思明、严庄等人当做第一罪魁祸首,千刀万剐,别说东山再起,就连保住性命都是奢望。
因而,孙孝哲才彻底的放弃了逃走的念头,与其回去被行刑杀死,不如死在万马军中,也算对得住自己征战半生的宿命了。
不过张通儒并不了解孙孝哲的心事,看着里外进出,一副忧心忡忡的张通儒,他忽然有些触动,便忍不住将其唤了过来。
“别忙活了,大事已然注定,你们现在就走还有一线生机,再晚可就真来不及了!”
张通儒急道:
“大帅不走,末将也不走!”
见他一意坚持,孙孝哲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实话告诉你把,就算我走了,安庆绪和史思明也不会放过我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活剐了我!”
“这,晋王怎能如此落井下石?”
孙孝哲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晋王?第一个要杀我的必是晋王,否则谁来为他背这二十万大军倾覆的黑锅?”
当然,这个锅一定要孙孝哲来背,因为他是直接责任人,不负这个责任谁来负这个责任?安禄山为了撇清自己与孙孝哲的关系以自保,就必须比任何人都坚决的处置掉孙孝哲,这也是为什么孙孝哲放弃逃回去的根本原因。
至于史思明,两个人本来就有夙愿,此人更是会借此机会落井下石。
还有严庄这等墙头草,才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为他说话呢!
听了孙孝哲几乎逐字逐句的分析,张通儒摇摇晃晃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回事这样?”
一连反问了两遍,他才如梦方醒一般,从地上爬了起来。
“大不了不回去了,咱们去投回纥,去投吐蕃,天大地大哪里还没有大帅的容身之地?”
至此,孙孝哲像看着陌生人一般看着张通儒。
“你又何必如此?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大帅!如果回去是这样的话,末将情愿不回去,到草原上区,到西域去,说不定还能杀出一番天地来!”
随着话一出口,张通儒的目光竟渐渐坚定了。就连孙孝哲的眼睛里都不易察觉的闪过了一丝火花,只是这火花太短暂,只一瞬间就黯淡了下来。
忽然,一名军卒闯了进来。
张通儒大惊之下竟抽出了腰间横刀,厉声喝问:
“何人乱闯大帅营帐?”
那军卒是亲卫营的队正,见状赶忙跪倒在地。
“大帅,卑下绝无冒犯之心,只是情势紧急,才闯了进来。”
孙孝哲则早就看开了,无所谓的摆摆手,又拉开张通儒的手臂。
“无妨,不要如此激动!”
但张通儒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哪里肯听他的,只神色紧张的询问:
“今夜当值的旅率呢?为何我从没见过你?”
对于孙孝哲的亲卫,绝大多数他都熟悉,就算叫不上名字,至少也是面熟。可面前此人,却完完全全的一副陌生模样,再加上今夜营中有哗变,虽然尚未波及中军,但小心总是没有错的。
“卑下一直在陈旅率麾下效力,亦曾不止一次见过张副将。不过,亲卫营毕竟上千人,眼生也不奇怪!”
“说吧,如此惶急,究竟何事?”
张通儒不愿再与其聒噪,只问其缘由。
“哗变已经扩散,前后波及了至少三个营,即将有失控的危险!王校尉已经亲自前去处理!”
很显然,孙孝哲也很是惊讶,哗变一连波及了三个营,这可是前所未有之情况,难道今夜注定将是个混乱之夜?他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军卒面前,正要说话,却突觉眼前寒光一闪,胸前便是一阵刺痛。
骤然间,孙孝哲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闭上双眼,等待着这一刻的降临。然则,疼痛并没有深入下去,或者说浅尝辄止,睁开眼时只见那军卒已经倒毙在地,腹部胸前满是血污。
张通儒扔下染满了血的横刀,揪住奄奄一息的军卒喝问道:
‘说,谁指使……’
可惜用力过猛,那军卒竟断了气,他只能悻悻的将死尸顿在地上。
“大帅,此地已不容久留,请速速决断吧!”
居然已经有人敢明目张胆的行刺,可见营中的人心已经彻底散乱不堪,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暗藏着祸胎。
孙孝哲的人头当然值钱了,在唐朝那里可以换官做,换钱花,作为晋身之资,又有哪个不垂涎三尺呢?
张通儒仔细的检查了那军卒一番后,才松了口气。
“大帅,此人不是亲卫营的人,应是参与哗变的叛卒!”
虽然那倒毙的军卒穿着亲卫营标识的衣甲,可内里却绝不是亲卫营式样的中衣,也就是说此乃冒牌货。
孙孝哲点头道:
“几个旅率都是我的亲随出身,断不至于做出这等行刺之事,去把他们都叫来吧,我有话要交代!”
闻言,张通儒神情一震。
“大帅想通了?”
眼见着孙孝哲点了点头,他顿觉心花怒放,竟喜极而泣,欢喜的去了。
片刻以后,亲卫营的旅率们除了当值的已经齐集于中军帐内,孙孝哲没有急于说话,而是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一一扫过,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你们都是跟随我十数年的老兄弟,今日兵败我身负其责,不能推诿,唯有死国以谢罪。可你们,还有妻子在翘首以盼,绝不能就埋骨于此……”
第五百八十一章:兵溃如山倒
“着火了,救火啊!”
呼喊声突如其来,中军帐内的几个旅率们都颜色微变,但是出于军中的习惯,在孙孝哲没有发话之前都不会轻举妄动。可孙孝哲现在哪里还是那个精明强干的大帅?只见他一副醉醺醺的晃荡模样,似乎对外面发生的变故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张通儒赶紧提醒孙孝哲:
“大帅,哗变急剧扩散,仅凭亲卫营的兄弟恐怕遏制不住了!”
岂料孙孝哲轻描淡写的一句。
“不是早让你们逃命去吗?还留在这里作甚?走,走,走!别让我再看见你们!”
语气轻挑而决绝,这在孙孝哲以往的言行中是绝对不曾出现过的,张通儒还好已经见识过了颓丧至极的一面,而各位旅率们有的还是头一次,不禁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等誓与大帅同生死!”
旅率陈宣仁骤然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他的命是孙孝哲救下来的,现在让他独自逃生怎么可能?
“末将誓与大帅同生死!”
有了陈宣仁的带头,余者旅率也都纷纷表示,不愿意抛下孙孝哲离开。
突然间,孙孝哲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人在富贵时绝难体会这种被部下一心拥护的感觉,只觉得所有的谦恭服从都是天经地义,但经历了数月以来翻天覆地的人生变化,这才领悟到其中的难能可贵。
“诸位如此待我,请受一拜!”
动了情的孙孝哲竟止住了摇摇晃晃的身体,缓缓起身,对着自己的部属们深深一揖。
“可惜我已经是各方皆曰可杀之人,你们跟了我只会受到诛联,不若各奔东西,也好自为之!”
一番话说得诚挚,又戚然无比。这些旅率们虽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莽汉,可燕赵之人也最重然诺,眼见着素来强硬的大帅如此软弱,一个个不禁痛哭失声。
反倒是孙孝哲安慰起了他们。
“都给我收声,要么你们现在出去控制住局面,和我在这里一同等死,要么就尽早的收拾物资,准备逃命去吧!”
孙孝哲虽然锐气尽失,但眼光还是在的,大厦将倾,山石崩裂只在这几日,**之所以不肯强攻,奋力一击,是为了保存实力,将来全力对付洛阳的朝廷。
直至此时此刻,他才对长安城中那个指挥防御之人心悦诚服,再回想新安关城下遭遇的挫折,也绝非偶然。只可惜,在此之间,他一直没有想明白其中的关节,而只把那次失败归咎于大意轻敌和同罗部首领咄默与自己的龃龉。
念及此处,孙孝哲又交代道:
“自此以后,但凡遇到秦晋,你们都要退避三舍,不要与之硬撼!”
当然,在座的旅率们未必一时能转过这个弯子,不服的分辨道:
“大帅也太涨他人威风了?如果不是姓秦的竖子以诡计夺了潼关,又诱骗咱们到冯翊去抢粮食,以此断送了夺回潼关的大好时机,又岂会轻易教他得逞了?”
这么说也不错,但孙孝哲却暗暗苦笑,如果不是他做出了这一系列的决定,二十万燕军的处境也绝不至于如此。
立时又有人愤愤不平:
“不光是秦晋那竖子狡诈,潼关出了状况,洛阳朝廷的相公大夫们都是瞎子聋子吗?数月的功夫不派一兵一卒,连屁都没有一个,这不是眼睁睁的看着我等独自挣扎,而袖手旁观吗?与其说大帅失之于秦晋竖子的狡诈,不如说毁于朝廷那些相公大夫们的叵测之心!”
这个说法马上就得到了诸位的赞同,张通儒见所有人将矛头都指向了洛阳朝廷,便道: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要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否则一旦形势败坏到不可收拾想走都走不了……”
旅率陈宣仁情绪颇为激动,一连跨前几步,声泪俱下劝说孙孝哲离开,但孙孝哲只摆手拒绝。
电光石火的功夫,陈宣仁动如脱兔,身子直窜上前,与孙孝哲距离不过一尺。
“大帅,请恕末将不恭之罪”
“你?”
孙孝哲被陈宣仁这突如其来的行动惊的动作一滞,紧接着边听陈宣仁高呼:
“兄弟们,大帅不肯走,咱们只好用强了!”
这一声呼喝立即得到了相应,当即便窜上来四五个旅率,七手八脚的拽住孙孝哲的手脚,拖着他便往帐外而去。
孙孝哲反应过来大骂道:
“你们造反了吗?除非我死了,否则将来必一一剐杀了你们?”
从来没被人如此强行对待过,哪怕在这种锐气尽失的情况下,孙孝哲仍旧气的面部扭曲变形,乃至于声音都夸张尖利。
只听陈宣仁回道:
“只要离开关中,今后要杀要剐,随大帅尊便,末将绝无怨言!”
“你……”
孙孝哲瞪着陈宣仁想要说几句狠话,但瞬息之间又好似泄了气的猪尿泡,整个人都萎顿了下来,任由自己的一干部将们处置。
陈宣仁又来到张通儒面前,语气似乎有几分不满。
“张副将优柔寡断,若耽误下去,被唐朝……岂非害了兄弟们?”
“我……”
张通儒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但又无从说起。他之所以优柔寡断,没有按照约定对孙孝哲用强,说到底还是在意孙孝哲的自尊,不愿也不敢如此粗鲁野蛮的对待昔日枪杆精明的大帅。
不过,陈宣仁也不打算听张通儒的解释,质问了一句之后转身就走,又头也不回的说道:
“张副将也赶紧收拾部众,晚了怕也走不掉!”
孙孝哲的心腹均是一副末日将至的模样,这一点绝非夸张。
此时的中军所在营地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骚乱也从最初的两个营蔓延至了绝大多数的营,几乎每一个军卒都参与进了哗变之中,有人打算逃离长安,逃离关中,也有人打算投了唐朝,好去喝酒吃肉。更有甚者,趁乱发泄绝望的情绪,四处杀人放火。
数万人的一座军营如此乱了起来,军心早就离散,又有谁能安抚或是镇压下去呢?
出了中军帐,张通儒几遍做足了心理准备都不免被吓了一跳,只见夜空竟已经被大火映照的如同白昼,充耳都是哗变军卒或兴奋或绝望的呼号惨叫。
张通儒暗暗咋舌,无怪乎陈宣仁如此不管不顾的对孙孝哲用强,如果让这些乱兵冲了进来,仅凭数千亲卫营绝无可能控制住局面。
其实形势的严重性他一早就该想的明白,只不过不愿意面对现实而已。
经过白天的变故,临到日落时,中军已经和分置于长安四周的另外三座军营失去了联系,换言之就是已经无法指挥除中军以外近三分之二的兵力。
指挥失控,这在战场上绝对是崩溃的前兆,只是张通儒还幻想着不至如此,依旧苦口婆心的对孙孝哲苦苦相劝。相较而言,反倒是行事愈发乖张的孙孝哲对形势的败坏洞若观火。
“收拢战马吃食,余下辎重一概不带……”
陈宣仁平日里在亲卫营诸多旅率中并不甚显山露水,今日却如鹤立鸡群一般,展现出了过人的冷静和决断。
孙孝哲的亲卫营与其它各营还是有些区别的,里面多数都是他的亲随子弟,积十数年之功攒下的家底全在里面,且不曾设校尉一职,一直都是由他本人亲自统领。幸甚此时还有个敢作敢为的人出面,否则若人人推诿,再加上张通儒的优柔寡断,恐怕倾覆也就在眨眼之间了。
张通儒灰心沮丧之余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也不敢耽搁片刻功夫,立即召集自己的千余亲随部众,随着亲卫营一同离开这个噩梦之地。
长安城头,一众值夜的军卒眼看着远处叛军军营里的大火越烧越旺,都忍不住兴奋的欢呼:
“烧死那帮狗日的!”
与此同时,也有人敏锐的意识到了其中的战机,当即向秦晋和郭子仪禀报了这一突如其来的状况。
其时,秦晋和郭子仪彻夜未眠,正在商讨对局面转变的处置应对之法,当他们得知了这则消息以后,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喜和兴奋,仿佛早就知道了会这样一般。
打发走了报信的军卒,秦晋看着郭子仪竟叹了口气。
“叛军终有此下场,本该高兴才是,可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叛军军营大火哗变,已经昭示了孙孝哲叛军的覆亡,对于此他心中了然清楚。
郭子仪对秦晋的态度有些愕然,就算早就预料到了叛军回有如此下场,也不至于这般怅然若失吧?
其实,秦晋并非怅然若失,而是心累。
多少个日日夜夜里,秦晋更多时间都在思虑筹谋着如何对付来自朝廷内部的暗算和攻讦,反而对付安史叛军要相对少了不少心思。
令人心累的绝非多花了许多心思,而是他如此竭心尽力,仍旧遭到这般不公的对待,着实的委屈和愤然。
在生死关头之际,这种负面情绪一直被各种急迫的问题所压制,直到此时稍一放松,那颗种子自然而然也就破土而出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内部有杂音
说到底,秦晋在唐朝的官场上还是个新人,有着与时人不同思维的他还很难适应这种极度令人作呕的蝇营狗苟。相比较而言,郭子仪在军中摸爬滚打了数十年,从普普通的军吏一步步到了今日的位置,内心早就锻炼的铁石一般,也由此忽略了秦晋内心真正的感受,因而才会觉得诧异。
郭子仪也眯起了眼睛看着秦晋,心中暗暗揣测着,这个几乎凭借一己之力而拯救了长安,甚至于唐朝的年轻人因何而怅然若失。
不过,心思念头转了许多却得不倒一丁点头绪,谁又能想得到,这个看起来老谋深算,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御史大夫竟在因为遭遇不公对待委屈而愤然寡欢呢?
这对于秦晋而言也仅此而已了,他很快就从不利的负面情绪中收拾好了心境,突然说了句看似与当下局面毫不相干的话。
“今晚恐怕又是个不眠之夜,得好好想想如何应对那些汹汹非议!”
骤然间,郭子仪笑了,他明白了秦晋那奇怪的表情是因何而起。
“些许杂音,大夫又何必挂怀呢?”
说到此处,郭子仪顿了一顿,似乎犹豫了一阵,才又说道:
“以末将所见,朝廷上有这种非议,对大夫反而事件大大的好事。否则以恢复社稷之功在身,又得满朝上下拥戴景从,又让天子如何自处?”
这话说的便稍显交浅而言深,但郭子仪不知为何竟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秦晋何等聪明之人,马上就领会了其中的关键处,这就是所谓的捧杀把。继而,又不免出了一身的冷汗。
郭子仪说的不错,如果朝廷上下都对自己拥护景从,恐怕天子就会时时刻刻被危机感所逼迫,自己恐怕将会面对更大的危机。念头至此,秦晋竟呵呵的笑了,李泌等人对自己苦苦刁难构陷,反而成了最好的保护。
假如李泌得知苦心经营竟换来的是这般结果,不是该气的暴跳如雷?
这也从侧面反证了李泌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或者说此人才华或许有之,但智商稍有不足,难以无所不用其极。
倘若以“捧杀”之计为之,李泌所得到的回报,将远远大于死咬住不放这种招数。
“好了,且先不去想这些烦心事,明日还是按照计划行事,对叛军只以招抚为主,愿降者可以留下,不愿降者……”
秦晋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狠辣。
“乌护怀忠会让他们后悔的!”
愿降者可以活命,不愿意投降的,秦晋既不会放任不管任其为祸关中,乃至于逃回河北重新加入叛军。因而杀掉他们是最好的办法。
乌护怀忠麾下的骑兵虽然只有五千人,但对付这种军心早就涣散的乱兵逃卒,哪怕以一敌十也绰绰有余。
秦晋所指,李泌会攻讦自己的原因所在也就在此处。
事实也一如他所料,第二日一早,李泌的弹章就被呈送到了天子李亨的案头。
李亨一看到是李泌的弹章,眉头立时就拧了起来,但又倏然苦笑。
李泌是他最为敬重的先生,在他落难之时依旧不离不弃,哪怕在即将被废的险恶境地也不曾改变过,那数百个难熬日日夜夜现在想来还心悸不已,试问如此忠贞之人又岂能轻易相负?
不过,李泌失踪死咬着秦晋,似乎不将此人拉下马就绝不会甘心。
当然,李亨绝不以为李泌乃是出自私心使然,只是过于偏执了而已。
展开奏章,内容与意料中大致不差,依旧是弹劾秦晋养寇自重。
对于秦晋养寇自重的传言,近几日在朝野上下忽然就冒了出来,一开始李亨不以为然,但发现以讹传讹的人越来越多,就当众申斥了几个不知死活的给事中,算是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但是,官员们好像并不买账,于是乎李泌就被推到了前台,俨然成为百官的意见领袖。
说来也是一奇,朝廷素来以政事堂的宰相为重,而李泌仅仅是个门下侍郎,甚至连入政事堂的资格都没有,居然可以权比宰相了。而那些正牌的宰相们,如魏方进等人,则都成了只知道点头摇头的印章。
然则,纵然议论汹汹,李亨心中也自由一杆秤,朝廷能有今日的转机,全然离不开秦晋的用命,如果因为当下的动兵方略就指责其养寇自重,这就有失公允了。
正思量间,李辅国轻手蹑脚的进入了殿中,李亨马上让他来看李泌对秦晋的弹章。
“先生终日弹劾御史大夫,朕为此事身为头疼,有什么方法可以化解就好了!”
李辅国看着李泌关于秦晋养寇自重的几大罪状,心中也不免有些惊讶,想不到大局尚未底定,这厮就想着落井下石了。如果离开了秦晋,找谁来统御大军,出关平叛?这个念头刚在脑子里蹦了出来,后背就已经惊出了满满的冷汗。
一个人的名字又从他的眼前闪过,那就是郭子仪。
不得不说,郭子仪在长安守御的数战之中,表现都极为抢眼,甚至于许多时候都改过了秦晋的光焰。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秦晋作为制定防御策略的重臣,肯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冲锋陷阵,表现也自然就不如斩将夺旗的郭子仪抢眼了。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若非秦晋的策划筹谋,使得神武军、团结兵、民营体系完备,郭子仪再有将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够,李辅国并非是为秦晋鸣不平,而是因为郭子仪的过分抢眼而感到了如影随形的不安。
郭子仪几乎就因为李辅国的构陷而惨死在刽子手的利斧之下,因此他们两个的仇怨今生今世是解不开的,如果教此人取代秦晋而得势,对李辅国而言简直就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想及此处,李辅国暗暗发狠,绝不能让李泌等人的谋划得逞。
“陛下,奴婢见识浅,门下侍郎说言不敢妄意,但还是有个疑问,若处置了御史大夫,谁最高兴呢?”
李亨饶有兴致的看着李辅国,见他切入问题的方向比较新意,想了一下便答道:
“御史大夫力挫二十万叛军,如果遭难,自然非孙贼孝哲莫属!”
李辅国重重一拍大腿,神情自是极为赞同。
“陛下圣明,若亲者痛而仇者快,又岂能为之?”
绕了个圈子,关键处在这里,李亨也禁不住一拍大腿。
“此言甚是,朕若为之,岂非就成了桀纣之君?”
原本他还有些犹豫,该如何妥善处置,现在听了李辅国的一席话,大有豁然开朗之感。
眼见着李亨眉宇间舒展开来,李辅国心中却暗暗冷笑,今日给李泌送上一记暗箭,只能怪他欲使郭子仪取代秦晋。
诚如李亨所言,若听信了对秦晋养寇自重的谏言便是桀纣之君,那么按照这个逻辑谏言之人岂非就是大奸臣了?
当日,天子诏书颁下,以秦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全权谋划平叛击贼事宜,然后又以广平王李豫副之。
诏书一出,朝野上下尽皆哗然,原本汹汹热议的养寇自重不但没能动摇秦晋的地位,反而助其再进一步,秦晋以御史大夫之本官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广平王李豫仅为副元帅,结果就是关中的所有兵马都在秦晋的节制范围之内。将来赶到长安的勤王兵马一样也不能例外!
就目前为众人所知的,赶赴关中勤王的兵马有颖王李璬所领两万蜀军,仆固怀恩于灵武自行招募的万余人马,还有冯翊郡太守杜甫所领的神武军。除此之外,声势最为浩大的一支当属李嗣业所领的安西军以及麾下关中民军。
李嗣业所领的民军在为朝野所知的数路勤王兵马里表现是最为出彩的,李璬的勤王兵马尚停留在军报之中,只知道他们还在黄兴与剑门一带的艰险大山中行军,而仆固怀恩新招募治军尚在朔方灵武,未及开拔。
杜甫和杨行本的神武军倒是进入了冯翊郡,可那里早就是焦土一片,至今也没有什么可以为人称道的战绩。
只有李嗣业所领的民军,先后夺取了京兆府以北的数个重镇,对孙孝哲叛军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在朝野的认知中,叛军之所以如此之快的崩溃,一定和李嗣业的所为有着密不可分的干系。
当秦琰把突出李嗣业的传言说与秦晋时,秦晋只报之以一笑。
兵马大元帅的职权都到手了,他还在乎这些蚊子叮咬一般的杂音吗?自从与郭子仪有了那一番隐秘的交谈,秦晋的心境已然得到了潜移默化的飞跃,对于谣言和攻讦的态度也更加处之泰然。
不过,秦琰却是个火爆脾气,对这种背后专搞小动作的无耻之徒愤恨不已,总骂骂咧咧的表示,早晚有一日要让他们得到教训。害的秦晋不得不一再警告其不得恣意妄为,秦琰毕竟是秦晋的家奴出身,一举一动都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本人,而是代表着秦晋。
“走,随我上城,去看看叛军瓦解的如何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善后非易事
从登上城墙的那一刻起,几乎所有的不快和愤恨都烟消云散,叛军军营的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半日,到现在已经接近尾声,从高耸的城墙上远眺,其大致境况可看的清清楚楚。凡是木质的建筑基本上都被付之一炬,这其中也包括辕门和参差其间的寨墙。
保护军营的寨墙被烧毁,也就意味着唐/军只要越过那三道壕沟就能轻而易举的挺近叛军军营、然则,此时此刻挺近叛军军营的意义已然不大。就是这一场大火彻底烧掉了凝聚叛军的所有条件。
因而,秦晋入眼处,除了一片废墟以外,竟再无别的景象。
对于眼前的景况,秦晋虽然早就料到了,但真正切实的目睹还是大为震撼。想不到孙孝哲叛军竟然终结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
与此同时,郭子仪早就下令城中守军四面出击,分赴叛军弃置的军营。除了中军所在的军营被烧成废墟以外,另外三个方向的军营尚算完整,但其中的叛军则早就逃的逃,投降的投降。
神武军于此时出击,主要目的是清理障碍,毁掉叛军军营,填平叛军耗时耗力挖成的壕沟。只有如此,才能彻底使长安城朝着恢复秩序的方向发展。而且,还有为数不少的叛军军卒依托于被弃置的军营寨墙狗眼残存,清理干净这些打算负隅顽抗的人也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仅仅一夜的功夫,降营便收编了新附之军有三万之众。这个数目几乎超过了神武军计划中的补给能力的八成,如此一来补给压力骤然增加。郭子仪本人此时不在城墙上指挥坐镇,便是亲自到降营去安排相关事宜。
从成立降营的第一天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月余光景,从最初的百余降卒到现在的近七万众,其兵力的总和已经超过了长安城内的战兵数目。而神武军唯一能钳制这些曾经的杀人恶魔的只有粮食一条途径。
很多人选择了投降的原因都很简单,那就是为了吃饭。孙孝哲麾下的叛军在断绝粮草的情况下居然能坚持了数月时间,也算是军事史上的一次奇迹,当然这种奇迹也是建立在令人发指作呕的基础之上。
随着神武军填平了壕沟,深入到叛军军营中,在投降叛军军卒的引领下寻到了他们储藏军粮的仓房,在仓门打开的一刹那间,扑鼻的腐臭气息迎面而来,码放的极为整齐的人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叛军以此物为食,城中神武军早有听说,但今日得以亲见还是震惊的无以复加,有甚者伏地呕吐,更深深感叹,不知叛军军卒是怎么下得去口的。
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就发生在长安城外,现在既然由神武军接管了弃置的军营,自然就容不得这种东西的存在,在请示了秦晋以后,终还是一把火将其烧了个干干净净。至于那些未曾制作为人脯的大小尸体,由于数目庞大,也只能就地焚烧,然后再将焚烧后的残渣就地掩埋,以把影响降到最低。
秦晋这么做是担了风险的,按照风俗这些死尸应当土葬才是,不分敌我一把火少了个干净,肯定会遭到诟病,本来朝臣就对他多有不满,如果捉到了这个把柄还不得大做文章?
但是,秦晋才不会顾及那些蝇营狗苟之人的想法,此时已经如春,气温一天比一天高,如果靠人力掩埋这成千上万的死尸,不知又要耽搁多少时日,随着气温升高带来的另一大恶果就是尸体的腐烂发臭,一旦因此而产生了疫症,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死尸的数目实在过于庞大,就算能及时土埋了,若要完全腐烂分解恐怕至少也得一年半载的时间,埋的浅了不管用,埋得深又不知道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他不能冒这个险,索性一把火少个干净。
其实,善后处理叛军遗留弃置的军营和各种防御设施就已经极为耗费人力。
对于被烧毁的中军营地尚还好说,毕竟大火将地上的木质建筑烧成了灰碳,只须将沟壑填平,就可以大致算是完工。然则,那些保存完好的军营则是最麻烦的,经过数月以来不间断的修葺加固,拆除的难度不比重修一边要容易多少。
有人建议不如也用一把大火全都烧了干净,但秦晋和郭子仪商议之后还是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叛军修建军营和各种设施使用了大量的木材和铁器,这些东西都是不能随意丢弃的物资。既然燃眉之急已经解除,何妨花费些人力物力,将其收拢归置呢?只要做好人力的配置,一切也就不成问题。
俗话说,天子脚下无小事,何况这种关乎人力使用的大事?秦晋为此转呈向李亨请示允准。在得知了他的初衷以后,李亨欣然表示同意,并让他和广平王一同负责此事。
现在就算瞎子都看得出来,天子事事都让秦晋拉上广平王,一则是给他锻炼的机会,而来也是在为其积攒功绩和资历。
秦晋本人对这种安排并不反感,广平王其人谦逊好学,彬彬有礼,全然没有李家子弟的骄横与跋扈,相比较而言他的那些叔叔们就不怎么惹人喜欢了。
眼看着长安之围已解,宗室们便纷纷上书李亨,请求裁撤民营,让他们各回各家。毕竟这些天潢贵胄们都是自打出娘胎就娇生惯养,衣食住行无一不有人悉心伺候,到了民营中一切都要亲力亲为,非但如此还得众人在一个锅里争食,夜间数十人挤在通铺上睡觉,这种日子和受刑坐牢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关于这一点,百官们的意见却出奇的一致,认为战事尚未底定,长安城外的局面也没有彻底平靖,谁知道还会不会有反复,朝廷根本就没有多余的人力和物力来估计数以万计的宗室,因而强烈要求天子继续将这些人继续关在民营里。
对此,李亨还是颇感为难的,他所思虑的远比普通臣子要多,为朝廷节约人力和财力诚然是应有之议,但对待宗室过于刻薄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个凌迫宗室的帽子怕是要迟早扣在自己的头上。
因而,李亨在此事的表态上竟出乎百官们的预料,而有些模棱两可。
不过这件事没有朝臣的配合是无法强行实施的,十王宅早就毁在太上皇西狩之初,在李亨返京之初亦曾将宗室们安置在东宫,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几个脾气刚烈的宗室得知了天子和百官们关于此事的对话不禁勃然大怒,纷纷表示要亲见天子,当初把他们送进民营时也是说等到长安之围一解之后就恢复从前的待遇,可现在明显是要食言的趋势。
秦晋在这次即将要演化为冲突的危机中,再一次做出了出人意表的决定。仅仅一日功夫,就向天子上书,表示应该依照当初的约定,将宗室们放出民营。
李亨万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为他解围的竟是秦晋,大喜之下也申明了态度。
“朕确有解放宗室的想法,可大臣们都说人力物力难以支应,因而也是左右为难啊!”
这既是表明态度,也是变相的求助。
岂料秦晋却从容答道:
“陛下何须忧愁?宗室人口上万,完全可以自行为之,如此岂非解决了人力的问题?至于物资一项,臣可酌情满足他们的需求,总不让陛下为难就是!”
秦晋这一番话无疑将所有的乱麻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李亨又是高兴又是感慨,几至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亨是个有志于名垂千古的天子,绝不像让凌迫宗室这样的污点出现在后世评价自己的史书之上,现在问题得到了圆满的解决,自然心情舒畅。
秦晋离开太极宫时,正赶上李泌急吼吼的入宫,当他从李亨那里得知了秦晋的表态和许诺后,竟全然不顾李亨的脸面,愤然直呼其为奸臣。
“如此曲意逢迎,实乃奸险之徒,陛下当远之!”
却听一个声音从旁阴恻恻的响起。
“门下侍郎此话恐怕有失偏颇刻薄。自古哪个奸臣能不顾自身安危,挽社稷狂澜于既倒?”
是李辅国,李泌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这个阉人只要一出现就会阴阳怪气的给自己添堵,但又苦于没有办法处置掉。
在他看来,李亨的身边有太多艰险小人,但偏偏又被视之以亲信股肱,根本就动不得。
抛开太极宫内蝇营狗苟,没有返回军中,而是带着一干随从赶往长安城外视察。
出了安化门,他只觉得竟有二世为人之感,虽然与外面仅仅有一道城门之隔,可为了从容踏出来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而前扑后继。
叛军军营外的壕沟已经被填埋的七七八八,空气中还是飘荡弥漫着浓烈的焦臭味道,随着风势的忽大忽小而渐浓渐淡。
一路走着,间或还能看到青黑的断手断脚从泥土中支出来,孙孝哲叛军围城数月,因此而丧命的关中军民以及叛军乃以数十万计……
第五百八十四章:立功且心切
地面上许多地方被刨出了大坑,在叛军军卒的指引下,一个个埋尸具体地点被找到,堆叠交错的尸骸被翻了出来,腐臭气息与视觉上的震撼令人无以复加,秦晋屏住了呼吸才强忍住作呕的冲动。
书中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当你身临其境时,所谓功成与否,恐怕都没有尸骸遍地来的震撼,诚然是杀人盈野的将军,面对如此人间惨况,也要皱眉心寒的,何况带兵不过经念的秦晋呢?
这些尸骸是在秦晋的授意下挖出来的,均为围城早期孙孝哲指使人清理战场时浅埋的,如果不挖出来加以焚烧处置,一旦到了盛夏酷暑时节,浅埋的尸体腐烂透了,又被野狗豺狼刨了出来,恐怕也是大麻烦。
与此同时,早有军卒架好了柴堆,一具具尸骸被堆叠其上,猛火油大罐大罐的淋下,火把扔将上去,火势顿时呼呼啦啦的串了起来,烧焦的皮肉味道立时掩盖了到处弥漫的腐臭气息,然则秦晋闻着却是更加翻江倒海。
好不容易离开了数个挖出尸骸的“万人坑”,秦晋在前呼后拥之下进入了原属叛军北营的辕门。辕门外的壕沟已经被填平,两侧的原木栅栏也在被一段段的拆卸着,拆下来的大腿粗细的原木被齐整的堆放在一处,等着驽马大车装车拉入长安城中。
这些可都是上好的木材,如果真的采纳了那些人的建议,放火付之一炬,那可就白白的损失了。
“大夫,军营中尚有零散残敌尚未肃清,还请……”
一名校尉拦住了秦晋,表示军营范围太广,他们现在并不难万全的保证其人身不受到突袭!秦晋笑了,也不固执己见,否则就是给这些人添了麻烦。
“我只问一句,哪一日可万全肃清残敌?就算没有伤了我,伤到百姓士卒也是决不允许的!”
那校尉拍着胸脯保证道:
“大夫再给末将一日功夫,保证不留残敌半个!”
秦晋点了点头,又抬手在其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做得很好,若国能如此,先记你一功!”
孰料那校尉却拒绝了秦晋的许诺。
“不过清理战场,末将不敢领功,请大夫收回刚才的话,等到来日斩将夺旗,末将自会讨赏!”
闻言,秦晋哈哈大笑:
“不愧是河东薛家子弟,不枉费我带你来长安!”
这个校尉是秦晋在河东时招募的当地世家子弟,出身自薛家中眷房的薛成己。
“大帅,末将这校尉职司全是凭借斩首立功所致,与末将的出身没有半分关系……”
薛成己还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对外人的评价甚为敏感,尤其不喜人提及他的出身家世,并且一力在所有人面前证明自己的所得全是一刀一枪拼回来的。
这种有骨气的人在神武军中乃至整个朝廷并不多,就连秦晋也高看一眼!多数人都是指望着家世出身和裙带关系谋到了比旁人高出一级的起点。而这个薛成己,加入神武军时,言辞拒绝了具有笼络性质的旅率一职,而强烈要求从普通的军卒做起,就连其族中的长者相劝都毫不退让。
从河东到长安,薛成己完全凭借这一刀一枪搏回来的战功成了领一营之兵的旅率,而与其一同加入神武军的世家子弟们,多数还是个旅率而且麾下所领的只是作为后备力量的团结兵。而他所领的人马可是货真价实的神武军战兵主力。
就凭借此一点,薛成己就有足够骄傲的本钱,这种强硬的性子哪怕在秦晋面前也没有半分改变。
当然,秦晋也看得出来,薛成己有几分赌气的成分在内,毕竟由于保存实力的策略使然,长安的神武军能够和叛军正面野战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又能有多少斩首功劳呢?
对此,他也不说破,又赞许了几句之后,就领着人自西向东沿着长安城墙一路视察下去。
虽然人人都绝口不提,但秦晋清楚,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有着不甘和遗憾的,那就是到现在为止依旧没有贼首孙孝哲的下落,只有斩获此人,不论死活,长安一战才算圆满收官,否则都是不完美的。
很快,郭子仪催马追了上来,而他带来的消息正是关于孙孝哲的。
“刚刚游骑在通往骊山的官道上抓了不少叛军逃卒,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一个重要情报,贼首孙孝哲在部将的裹挟之下正逃向潼关方向!”
秦晋闻言一阵,不管抓没抓住,只要有了消息就是好的 。
“可派人去追了?”
郭子仪从容答道:
“末将已经派人快马往潼关通知裴将军出兵堵截,然后又派了五千步卒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追击,只是不知孙贼军中有多少骑兵,能否追的上并无把握!”
长安的神武军都归乌护怀忠节制,而乌护怀忠又只听秦晋的提调,因而郭子仪此来是有意请秦晋下令,派遣乌护怀忠出兵追击的。
秦晋却忽而皱眉道:
“潼关堵死了孙孝哲东逃的路线,恐怕向东只是障眼法,此贼真正的目的乃是渭水以北的冯翊郡!”
此言一出,郭子仪才猛的恍然,他有些太过想当然了,竟忘记孙孝哲早已经是惊弓之鸟,怎么可能真的选择困难重重的潼关逃出生天呢?
“末将这就派人往冯翊郡通知杜使君!”
杜甫带着冯翊郡的神武军由延州等地南下,此时已经到了同州城下。
不过,也有一桩意外令他很是心忧,杨行本所领的五千骑兵按照计划原本都该渡过了渭水,可不知何故军中战马大半以上拉稀不止,经过数日的治疗将养好不容易才好转,可战机也就此耽搁了。
如此意外也让杜甫和杨行本心生不祥之感,总觉得这是霉运的先兆。
索性,他们便在同州的废墟上张贴布告,作为收拢百姓重建家园的地点。这次南返,一同而来的不仅有神武军还有北上避难的民营。
民营有着完备的组织系统,一经得到了重建家园的指示立即就如火如荼的忙碌了起来,一如日渐回暖的春日,同州城废墟之上处处都是一派盎然生机。
就在两个人商量着该取道何处继续向长安进兵之时,长安方面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同州城。
孙孝哲大军崩溃,长安之围已解。紧接着,天子使者便到了,让他们不必进京勤王,而是就地恢复冯翊秩序,重建关中东北方与河东道隔河相望的大门。
长安之围一旦解了,冯翊郡的重要性立即凸现出来,作为沟通河东与屏障关中的冲要之地绝对需要优先发展。
然则,在高兴之余,杜甫隐隐有些失望,没能赶上长安一战始终是个憾事,但一想到冯翊军民可以因此而少做牺牲,心态便也平和了许多。相比较而言杨行本更多的是沮丧。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长安一战,就好像一拳重重的打了出去却打在弹簧上,非但受阻又被狠狠的弹了回来。
马军兵马使辛云京看出了杨行本的郁闷之所在,便出言劝道:
“将军何须心烦?东都尚在安贼之手,将来克复,总少不了咱神武军的参与!”
言下之意,乱贼未灭,战功便唾手可得,何必因此而心烦呢?
听了辛云京劝说,杨行本才恍然,自己一心想着立功,竟一叶障目了。
关中地方平定之后,神武军肯定不会在冯翊郡久留,一旦河东局势稳定下来,此地的防御必然要交给当地的团结兵,而他们这些战兵必然会开到第一线去打硬仗的,绝不会少了战功!
杨行本之所以立功心切,还是急于证明自己,当初和他一同加入神武军的老兄弟卢杞和裴敬此时身上都已经有着数不清的功劳,各领一军乃实至名归。而他则因为族叔的关系被留在了长安,因此耽搁了许多大好机会,直至现在虽然仍旧为秦晋所重用,但身上没有尺寸之功又怎么能处之泰然的忝居军中高位?
更何况,他唯一一次大规模的指挥作战就是白水一役,只可惜又是场必败之战,实在是拿不出手来!
虽然伺候秦晋曾传书嘉许其保全大局的举措,可败仗就是败仗,没有胜仗证明自己就是寝食难安。
这日一早,辛云京急吼吼的闯进了杨行本的军帐。
“华州一带发现大股可疑的骑兵顿兵不前,似乎有意渡过渭水!”
此时,渭水已然开化,正是桃花汛期,能够渡河的地点极为有限,因而监视起来比封冻时容易了不知多少倍。
不明骑兵,又顿兵不前,有渡过渭水的意图,仅凭这些动态上判断也绝非朝廷的兵马。
“速派尤其打探!如果确认属实为叛军逃卒,务必将其引来冯翊!”
辛云京却道:
“仅仅是有意图,他们的目标应该是潼关!”
得到这个消息后,杨行本喜笑颜开,吃不到肉喝点汤也知足了。他趴在关中地图前前前后后思量了小半日,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们的目标就是冯翊无疑!”
第五百八十五章:决心渡渭水
桃花汛到来,长安通往潼关的官道上也是泥泞一片,一支数千人规模的马队不顾道路的险难,放开了马力向东疾驰。就算有战马陆续倒毙,骑士或死或伤,但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他们只不断的向东狂奔,仿佛只要停下一会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地。
然则马力终有枯竭之时,日落时分整支马队的速度慢了下来,张通儒心中万分焦急,眼下才知道什么是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报!潼关各隘口都驻满了唐.军,俱是严阵以待,暂时还没有出兵迹象!”
探马带回来的消息让他们通体冰凉,本打算趁夜从潼关南部的一些隘口蒙混出去,可现在各个隘口都驻扎了**,一旦将行踪陷在其内恐再难脱身。
“张副将,咱们是否还继续向东?”
陈宣仁也没了主意,他虽然颇有决断力,但在这种事关生死的决策面前还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究其根源,他从未单独领军,一旦直面唐朝军队,心中的 底气就难免不足。
张通儒倒是早早就有了想法,冯翊郡早就被烧成白地,人烟稀少,正好可以安全通过,而且还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从蒲津口进入河东,突破重围返回河北。二是由延州等地进入河套,到了塞上草原可真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如此种种虽然想的甚好,但张通儒还是定不下准主意。
“还是去问问大帅的看法!”
陈宣仁皱眉道:
“大帅现在只求一死,又怎么可能还静下心来想这些问题?难道张副将就没有办法了吗?”
“有倒是有,只不知合适不合适!”
“何妨说来听听,大伙一起参详参详!”
于是张通儒就把取道冯翊郡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此议在数日之前曾说与大帅听过,只是那时还没想到局势会恶化的如此之快,是以并未深入分析,现在想想悔不该只是粗浅的一提!”
听了张通儒的想法,陈宣仁眼前一亮。
“大帅不曾有任何表示吗?”
张通儒无比郁闷的点了点头。
半晌之后,陈宣仁一拍大腿。
“以陈某之见,大帅未见得反对,不如姑且一试!”
陈宣仁和张通儒此时并不愿意去见孙孝哲。孙孝哲因为被部下强行裹挟掳走,到现在还怒意未消,两个人只得商量了一阵就自行定计。
“那便北渡渭水,到冯翊郡去!”
再往前走就是华阴,但城门四敞大开,原本驻守在此处的燕军早就没了踪影。,里面的百姓也不知所踪,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
张通儒的建议是在这空城内修整一夜,再借机搜寻一些可用的物资,尤其是粮食。这遭到了陈宣仁的否决。
“不可,事不宜迟,既然已经定计就当即刻动身,万一被唐.军咬住,咱们又如何渡河了?”
现在已经不是深冬,河面的冰绝大多数都已经融化,想要过河就只能依靠渡船。数千人马能不能悉数过河都难以保证,更何况再携带着辎重呢?
张通儒觉得十分有理,便也放弃了进城修整的打算。
位于华阴地界的渭水渡口是附近百里河道最平缓的一段,既适合大队人马集结,也适合渡船停靠。
他们的运气不错,由于封冻时燕军尚未破潼关,因而大量的渡船都被遗弃在了岸上。这数千人马一到便将渡船推下水去,连夜准备过河。
“大帅,吃点吧,颠簸了一日一夜,再这样下去就得……”
孙孝哲狠狠瞪了张通儒一眼。
“你还当我是大帅?就和陈宣仁如此待我?”
在他看来,死在两军阵前总比死在自己人的行刑利斧之下要好上千倍万倍。
面对斥责,张通儒觉得很是委屈,现在这副局面又岂是他能左右的?难道当初朕就能眼看着孙孝哲死于乱军之中?抑或是做了唐朝的俘虏?崔乾佑是什么下场,都被看在眼里,受尽了屈辱和折磨,临了还被唐朝砍头祭了旗。
张通儒哑口无言,孙孝哲却仍有话要说。
“陈宣仁呢?他也知道没脸来见我吗?”
说实话,还真被孙孝哲说中了,张通儒也是硬着头皮才来的。
“不,不是,陈旅率在阻止人手检查渡船,指挥渡河……”
只听孙孝哲冷笑道:
“你们若让我上船,我就在穿行河中之时投水而去!”
“大帅万万不可啊!”
张通儒的情绪陡然激动了起来,继而又声泪俱下。
这副表情神态是做不来假的,孙孝哲终于有所触动,声音软了不少。
“你又是何苦如此?”
“末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大燕没有大帅的立锥之地,末将宁可随了大帅远走塞外,去另创一片天地!”
孙孝哲苦笑摇头。
“莫要天真!塞外苦寒之地,咱们享受惯了,怎么能久留呢?”
虽然如此,张通儒还是敏锐的觉察出孙孝哲态度中软化,便紧跟着道:
“末将今日曾试探陈宣仁,他似乎也有此意!”
沉默了好一阵,孙孝哲才又从新开口,但却不提此前的话头,而是问起了渡河后的具体筹划。
张通儒一愣,但还是把那两条路说了一遍。
孙孝哲听罢,沉吟半晌。
“由蒲津口往河东去乃为中策,由延州往塞外去实则下策!”
“大帅之意,当由蒲津口去河东?”
张通儒的声音有些发抖,同时又饱含着难以遏制的兴奋。孙孝哲既然肯于分析现实局面,就说明他已经从愤怒中恢复了过来。
“到河东去,史思明正在大举攻略河东,如果所料不差其处境与咱们在长安城外大致不差,否则也不至于数月功夫竟还没有一点进展。”
孙孝哲和史思明从来都是互相鄙薄,现在如此指摘,在张通儒眼里一点都不奇怪,但他还在等着最关键的分析判断。
“河东的神武军也必然疲于应付史思明,咱们到河东去,正在于出其不意,进可攻,退可逃。他们未必拿咱们有办法。只可惜这么做还是冒着很大的风险,稍有不慎,或是运气稍差就可能全军尽殁,因而这条路也只能算作是中策!”
听到在孙孝哲口中去河东也是赌运气,更有可能全军尽殁,张通儒哆嗦了一下,又问起了经盐州往塞外的那条路。
“更是不妙,白水城外的神武军你我亲自领教过,宁可烧掉数百万石的粮食,也不肯……如此人等岂是易与之辈?”
张通儒不免打了个激灵,孙孝哲说的没错,冯翊郡白水县那一战的确至今仍心有余悸,可以说就是那一战彻底将他们引向了失败的深渊。而且,那股神武军并没有被消灭,在烧掉粮食以后,那些人就向北远走延州等地,此一去可说是冤家路窄。
然则双方处境去是已经互换,优劣之势随之调转,可以想见仇人见面后,那些人的杀意和恨意。
一念及此,张通儒低下了头,原本还有种逃出生天的侥幸,现在由彻底萎顿了下来。
“渡船已然备好,请大帅渡河!”
正当两人陷入沉默,陈宣仁的声音适时响起。
孙孝哲直视着陈宣仁,不发一言,直到张通儒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后,大呼了一句“渡河”才迈开大步走了过去。
在路过陈宣仁的身侧时,孙孝哲突然站住了,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做得好!”
说罢,头也不回的往渭水岸边的渡船走去。
一时之间,陈宣仁几乎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好半晌才转头看向张通儒。
“我刚才不是做梦?”
“当然不是!”
“你和大帅说了什么?居然气消想通了?”
张通儒摇摇头,他也不明摆孙孝哲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既然已经想通了,那就总比没想通要好得多。毕竟只有孙孝哲才有能力带着他们纵横捭阖。
“先过河吧,过了河才是艰难险阻的第一步!”
渭水南岸聚集了数千人马显得异常拥挤,此时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马先一步渡河,出于安全考虑,安排孙孝哲现在渡河是最合适的。
陈宣仁执意让张通儒护着孙孝哲先走一步,他留在南岸断后,以应对万一。
就在一切进展顺利之际,远处虚空陡然出现了一条光点组成的长龙,紧接着便是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马蹄声。
陈宣仁暗道倒霉,人马都已经过河大半,只要追兵晚出现半个时辰,他们追到之时就只能望河兴叹了。
“上马!拒敌!”
尽在霎那间,陈宣仁就已经有了决断,绝不能让唐.军轻易靠近渡口,而那些渡船,一条都不能留!
“放火烧船!”
早在渡河之初他们就在船上堆放了易燃物,只等着渡河以后一把火烧掉以免留下后患,现在尚未渡过渭水,却要先将其点燃。
令出即行,没有人质疑陈宣仁的决定,大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杀过去,和他们拼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绝望和悲壮。
……
第一个追到华阴的是乌护怀忠麾下队正秦琰,他的骑兵小队和大队人马至少要拉开了两三里地的距离。远远看到渭水渡口火起,就暗叫不好,叛贼烧船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胡将再振作
渭水渡口火起让秦琰大为失望,但听闻喊杀声断续,整个人又不免亢奋起来。之所以向主君请准了加入乌护怀忠麾下的骑兵,就是要在追歼叛军的行动中斩首立功,现在机会来的,又岂能轻易的放过?
“随我杀过去!”
此时跟随秦琰的已经不是他当初的老部众,而是清一色未曾开化的胡人,他们向来只服气能战敢杀之人,却不理会品官服色。
他们对这个突然塞到头顶上的队正并不服气,现在见他不过带着五十人就敢冲击远处拥有近千只火把的叛军,便都觉得此人胆子大的过了头。不过,却没有人甘心落于人后。于是乎,五十人的骑兵小队呼喝着直冲向了近千人的叛军。
秦琰这五十人本是散步在主力外围的游骑,出于因必须要并没有举火把,因而发起突袭也有着惊人的效果。战马加速之下,数里的距离顷刻既至。
叛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悍,并没有严阵以待,只结成了松散的军阵,而马上的骑兵也没能形成有效的优势,正是因为渭水渡口地形的缘故,虽然沿着河岸比较开阔,但向南却是一片坡地,越往南坡度就越高。秦琰的骑兵小队以地利的优势如下山猛虎一般冲了下来。叛军的精神原本都集中在远处的“火龙”身上,现在黑暗里突然杀出了许多骑兵,顿时阵脚大乱。
陈宣仁也是一惊,眼见着部众有溃散的迹象,勉力大呼:
“集中起来,随我冲杀!”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击,纵然不能有奇迹转变,也能多杀几个够本。
秦琰在求战心切时头脑喜欢发热,但直到两军短兵相接之时,脑子却清醒了。以五十人的小队冲击上千的叛军骑兵,这等举动也太过疯狂,莫说与之对阵的乃是安史叛军,恐怕就算地方山匪也不能如此托大轻敌吧?
再看其麾下的骑兵们,却已经一个个兴奋道极点,呼哨声,喊杀声,怒喝声,与急促而又沉重的马蹄声混作一团。
“杀啊!”
狭路相逢勇者胜,秦琰曾不止一次听过自家主君如是说,现在不正是这种情形吗?没有退路,只能力战!
秦琰擎起手中长刀,双腿夹紧马腹,作为整个马队的矛尖狠狠的刺了出去。
他们不是使用马槊长枪的重骑兵,轻骑兵向来以骚扰追歼为主,似今日这般猛打猛冲的动作并不多见。
距离叛军只有三百步距离时,五十把骑弩齐齐射出了第一轮羽箭,紧接着又是第二轮,第三轮……短短的三百步距离间,共计射出了七轮,这已经是唐.军的极限。
七轮箭雨,就像重锤般,一下一下的重重敲击破鼓,终于在最后一下,鼓彻底破了,叛军步卒四散而逃。
黑暗给人带来的无限的恐惧,天知道这不见五指的虚空里还会有多少**冲出来,多少羽箭射过来。
他们的士气早就在长安城下就耗光了,一路上疲于奔命所求的就是能逃出生天,现在后路已断,又明知必死,终于还是崩溃了。
陈宣仁喊破了嗓子也没有用,预料中的众志成城决死一战并没有出现,作为正面相抗的步卒军阵既然崩溃,区区百余骑兵又能有什么作用?
大多数的战马都被送到了对岸去,留下来的其实都是骑兵,让他们做步卒这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
“都是辽东出来的老兄弟,今日咱们不求同声,但求同死,跟我杀过去,斩了那人……”
陈宣仁马刀指向了当先冲过来**骑兵,此人身材魁梧,气势不凡,一眼便可断定是这支头阵骑兵的头目。百余人的骑兵凝聚力尚可,随着陈宣仁发力向前,大不了就拼个干干净净把。
突然间,陈宣仁只觉得胯下战马好似失去了平衡,整个马身向前倾倒,而自己则被巨大的冲力抛离了马鞍,向前弹了出去。然则,双脚又被马鞍死死扯住,身体在半空中弹了一下又被重重的拉回来,随着战马轰然倒地。
这一切的发生都在电光石火间,陈宣仁几乎没有思考的时间,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秦琰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叛军毫无征兆的人仰马翻,不禁心中狂喜,真是老天相助,倘若这还不能取胜也就枉为大唐骑兵了!
其实,陈宣仁等人所中的正是叛军自行设置的绊马索与陷马坑,只不过由于建制混乱,仓促为之的缘故,并非所有人都知晓情况,这才稀里糊涂的作茧自缚。
如此情况,秦琰也是事后才得知,现在他只觉得是老天在帮助自己而已。
交战从开始到结束连半个时辰都没用到,除了四散逃窜的步卒以外,秦琰只盯着两件事,一是首级,二是战马。
这两样都是好东西,首级可以换功劳,战马乃是骑兵的心肝宝贝,谁不希望自己的麾下多几匹良马呢?
渭水北岸,孙孝哲与张通儒都注意到了南岸的火光与隐隐传来的厮杀之声,很快便有人来报,后续应该抵达的渡船没有抵达。
孙、张二人心中泛起阵阵悲凉,此前陈宣仁拍着胸脯断后,谁又曾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他显然已经生了决死之心,否则也不会一把火烧了渡船,这么做就是为了阻止唐/军追兵渡河。
“大帅,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为了陈宣仁不至白白死去,咱们须得立刻转移!”
孙孝哲望着对岸忽明忽灭的火光,心中充斥着挫败、愤怒与伤心。
这在他以酒买醉以来还是头一次如此清醒,种种难以忍受的痛楚感觉就像蛇虫鼠蚁在一点点啃噬着胸腔里的心脏。
“走!”
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了一个字,孙孝哲翻身上马,此仇不报枉为大丈夫!
消失多日的自信与冷酷又重新闪现在他的眸子里。
张通儒突见那个熟悉大帅又回来了,不禁喜极而泣,只要壮心不死,他们就没有彻底的输掉。
不过,他们的行军路线却再一次改变了,此番并没有选择前往蒲津口,而是顺着横贯冯翊境内的官道向西北往坊州与京兆府交界的奉先绝尘而去。
由于马力早就耗尽,只奔出去二十余里,便不断有战马倒毙,孙孝哲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就近到桑林中修整,积蓄马力,等到天明以后再次行军。经过这次变故,追随孙孝哲的人马损失过半,经过大致清点竟只剩下了不到两千人。
“大帅,咱们不回辽东了吗?”
契丹人多出自辽东,回到辽东乃至更北的大山里,就算史思明想要找他们算账也绝非易事。
孙孝哲的脸上又出现一如以往的冷笑。
“还记得我说过,经蒲津口过河东,返回河北是中策吧?”
张通儒点了点头。
“其实那是下下策,秦晋竖子把河东经营的滴水不漏,蔡希德何等了得,不也是全军覆没狼狈而归吗?咱们以大败之军前去,又与自蹈死地何异?”
“那,那大帅何以说是中策?”
霎那间,孙孝哲脸上的冷笑里闪过一丝苦涩,在此之前他一心求死,才不在乎走哪里可以逃生。而现在不同了,陈宣仁之死彻底打醒了他,这才仔细的审视了自身所处的环境。
“还记得白水县所遭遇的神武军吗?他们此刻想必已经返回冯翊郡,从同州到蒲津,这些紧要之地一定早就部以重兵,此一去就是自投罗网,更别提顺利过了蒲津关,进而抵达河东了!”
听了孙孝哲的话,张通儒只觉得背后生寒,冷汗已经浸湿了袍衫。
幸亏有今日这一变故,否则他提出来的那两条路,不论选择那一条,都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与此同时,他也为孙孝哲的判断而暗暗叫绝,偏偏就反其道而行之,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向东,但偏偏就选择了向西,如此出其不意,看似深入朔方腹地,但实则却极有机会在唐.军顾及不到的缝隙中成功脱困。
“大帅此计妙计!”
“不要断言太早,过了庆州才算走出第一步,现在只盼着追兵与咱们背道而驰,可多争取些时间。”
孙孝哲靠着一刻桑树坐了下来,闭目养神,一日一夜疲于奔命,已经使其身心俱疲,后脑才贴着树干,困意就已经潮水般的涌了上来。
猛然间,孙孝哲以手敲着自己的额头,努力摆脱困意,现在他还不能睡过去,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问题等待着自己去思考,去谋划。此时的每刻都珍贵至极,绝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浪费掉。
闭目养神间,身旁鼾声大起,孙孝哲睁开眼睛,见张通儒已经睡得烂熟,其余将士也一般无二,除了负责放哨巡逻的军卒大多都沉沉的睡了过去。
人毕竟不是铁打的,他们要吃饭,要睡觉,如果一直这么消耗下去,只怕不用等着追兵赶到,他们自己就得把自己给累死!
孙孝哲的意志再坚定也抵不过本能的驱使,终还是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五百八十七章:败于野蜂下
山火熊熊,孙孝哲绝望的看着身周,入眼的无一处不是灼人的火焰。
“张通儒,陈宣仁……”
他喊破了喉咙,呼唤着最亲信的部将,但回答他的只有因为高温而产生的气流的啸叫声。
前后左右,他试图向每一个方向突进,以期百多这眼前的绝境,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可以容身的地方也越来越小,终于要死了吗?
孙孝哲放弃了挣扎,任由火焰跳跃到自己的身上,手上,脸上,灼人的疼痛反而使他产生了一种解脱的错觉。
原本他会觉得自己不甘心,可真到了这一刻,才发现死也许是最好的结局,终于不必背负着战败的耻辱,不必日日夜夜被十数万冤魂所纠缠。
瞬息间,火焰彻底将他的整个身体所吞没,每一寸皮肤都在经历着烈火的灼烧,可让他觉得奇怪的是,火焰灼身明明应该是烫到痛不欲生,然则实际感受却是通体一片冰凉,仿佛火焰每在脸上灼烧一下,便有一大片冰凉随之荡开。
“大帅,大帅……”
即将身死之际,张通儒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了过来,孙孝哲苦笑摇头。
都到了这般境地,张通儒竟仍旧对他忠心耿耿,不离不弃,也算不枉此生。实际上,他在此之前是有些瞧不上此人的,可偏偏就是这个不被看好的人才是不怕火炼的真金,不怕疾风摧折的劲草。
“别管我,你快逃命去吧,记住,永远别回来!”
世界终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静的让人以为置身于虚空里,上下都没有着落,难道这就是人死后的感觉吗?
一丝光线从头顶射了下来,孙雄哲本能的抬头去看,却于朦朦胧胧中看到了一张脸,是张通儒。
视线渐渐变的清洗,果然是张通儒,他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
孙孝哲身体陡然一颤,一骨碌爬了起来,才发现自己仍旧置身于桑林之中,身周也没有什么大火,只是老天在淅淅沥沥下着雨,衣甲被冰冷的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别提有多难受。
他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气,原来是一场噩梦,烈火灼身却传来的冰冷的触觉,也一定是因为这场冰雨的缘故。
虽然人已经醒了过来,可他仍旧觉得头疼欲裂,不禁将头埋进了臂弯里,似乎想再度睡过去,不理会这残酷的现实。
‘大帅可是做恶梦了?’
孙孝哲习惯性的苦笑。
“噩梦,现在回想竟也舒坦的很……”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张通儒一时理解不来,只以为大帅还没有醒的彻底。
“天亮了,到了该赶路的时辰,想必追兵也一定在为这场冰雨而头疼,这可是咱们脱身的大好机会!”
张通儒说的没错,官道本就因为一冬的积雪融化而变得泥泞不堪,现在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且短时间内没有停止的迹象,道路将更加难行。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雨水会抹掉他们行军的踪迹,使唐/军追兵更难以追寻到行踪。
孙孝哲精神一震,当即抬起头来,顺着林间小路向东面望去,除了茫茫的桑林以外就是漫天的冰雨。
“言之在理,事不宜迟,饱餐战饭以后便动身赶路。”
可话此说完,他和张通儒两个人就大眼瞪小眼,渡河时仅有的辎重粮食也都丢在了渭水南岸,他们现在可真是一无所有了。
“先不吃饭,向西走,总会遇到山村,到时可以抢一些吃的。”
这句话是低声对张通儒说的,既然没有东西可供果腹,那就得先动起来,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得多。
“大帅英明!”
张通儒早就反复想过了许多种应对的办法,但每一种都行不通,思来想去也只有饿着肚子行军是代价最小,最为可行的办法。
能够跟着孙孝哲狼狈逃命到现在的,都是对他忠心耿耿之人,即便没有早餐果腹也无怨无悔。
此地向北是一座高高的山脊,孙孝哲早就把关中地形背的滚瓜烂熟,这座山脊名为尧山,只要翻过去就是白水县地界,也是他的二十万大军注定失败之处的地方。
然则,孙孝哲并没打算翻过尧山,因为过了尧山再向北就是一马平川,最适合骑兵追击,这么做也就等于自投罗网,自蹈死地。只要沿着尧山以南的桑林继续向西,直到宁州地界,才能尽可能的拜托神武军所影响的范围。接下来只要小心翼翼,一旦出了河套,那就正如张通儒所说,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
“醒醒……快醒醒,不能倒下啊……”
军卒陆续倒毙,都在警告着孙孝哲,麾下将士的体力已经撑到了极限,能否如愿走出这片桑林,取决于何时才能获得吃食果腹。只要让这些虎狼健儿饱餐一顿,再坚持个两日夜绝对没有问题。
张通儒此时也罕有的决断了。
“死都死了,就地掩埋,抓紧干路,绝不能让追兵寻到咱们的踪迹!”
原本还伤心呼唤的军卒们又执行军令,将同袍们掩埋在了桑林下枯枝败叶之中。
也许这些同袍的尸骨很快就会被野兽刨了出来,也许他们再也没有见得天日的一刻。但是,张通儒依旧为活着的人鼓气。
“只要能逃出去,咱们早晚有一日会为这些枉死的弟兄报仇雪恨,可如果只顾着难过伤心,一旦被追兵逮住,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张通儒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这些军卒们也十分相信,终有一日他们会再杀回来的。
孙孝哲心中一动,但刚升腾起来的念头又压了下去。
军中没有粮食果腹,何不把这些倒毙之人制成人脯呢?但权衡再三,还是没有宣之于口,毕竟这些人都是相互认识的,又都是跟着他从辽东出来的老兄弟,如果自己这么做,难免不会被认为薄情寡义。
张通儒很是会察言观色,见孙孝哲目光跳跃,就知道他又有了主意,于是低声问道:
“大帅想到了什么?”
孙孝哲的目光只投向西面的密林,那里是一处坡地,只要翻了过去,就离着逃出生天更进一步。
“走吧,别磨蹭了!”
堪堪翻过了那道山坡,可站在坡顶向西眺望之时,孙孝哲险些一头栽倒。翻过了这道坡,前面竟然不知道还有多少道坡再等着他们,这么走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孙孝哲搜肠刮肚的回忆着地图上记录的 地形,可不论想了多少遍,在地图上的标识都指明了这里是一片荒地啊。
可现在却是满眼的桑林,地形又复杂的几乎难以继续行军。
“这,这怎么还是桑林?难不成咱们走错了路?”
孙孝哲不置可否,心中却否定着,绝不会走错路,唯一可能出现问题的,应该是地图。
地图是从冯翊郡抄出来的,当初他还如获至宝,可现在想来,不禁一拳重重的砸在了树干上,树干剧烈的摇晃,树叶、泥巴呼呼啦啦啦的掉了下来,落得他和张通儒满身满脸都是。
“秦晋竖子,奸狡之徒,弄些做了假的地图,特地……”
话没说完,便觉得头顶上响起了嗡嗡之声,抬头一看,孙孝哲脸色剧变,只见一团又一团数不清多少团,黑压压的东西正自上而下迎面扑来。
“快跑,是野蜂!”
山中野蜂最是凶狠,被叮咬者动辄昏迷,若严重甚至有可能丧命,就算被叮咬后伤势较轻,也难免肿痛不堪。
多数人都尝过被一两只野蜂叮咬的滋味,可现在却是整整一群,数百上千只野蜂,纵然他们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也从里到外觉得恐惧。
孙孝哲第一个抱头鼠串,跑得慢了被野蜂围住可不是闹着玩的。张通儒的动作也很利落,紧随其后,不敢放松半步。
若是寻常野蜂,奔出去里许左右也就可以轻易拜托,可今日不知如何竟似撞邪一般,也不知跑出去了多远,野蜂仍旧如跗骨之蛆,似乎追不上就不罢休一般。
有反应慢的,被蜂群围住,只眨眼的功夫就惨嚎不已,眼见着疯了一般四处乱窜,直撞到树上一头昏了过去……
跑的几乎已经脱力,孙孝哲感觉身后的嗡嗡之声渐渐消失,回头望去,果见跟在身后的野蜂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十几只,而张通儒竟也跟的很紧,没有与之失散。
至此,孙孝哲再也没有力气奔跑,停下来仰面躺倒,也顾不得地面上又湿又冷,大口的喘着粗气,仿佛如此喘着就能使力气重新回到体内一般。
与此同时,张通儒与之并排躺倒,亦是精疲力竭。
如此喘了小半个时辰,其间陆续有军卒追了上来,慢慢聚集在二人身周。
“清点人数!”
清点的结果令其难过不已。
原本在此之前他还有千余部众,可仅仅在遭遇了野蜂的追击之后,竟只剩下了五百人不到。
孙孝哲纵声大笑,笑的如癫如狂,想他于领兵之初就自视过人,有心辅佐明主建功立业,可到头来竟连区区野蜂都敌不过,真是可悲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