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八章:明主莫如此
城南民营哗变本就是始自秦晋将不治身死的消息,现在秦晋亲自出面辟谣,就算有个别心怀叵测之人再三怂恿,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听从命令,各自回营。
“李大郎,快松开老子,攻击上官不怕军法处置吗?”
被称作李大郎的人嘿嘿一笑,露出了满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敢问污蔑御史大夫,煽动哗变又该当何罪?”
旅率顿时语塞,继而又勃然作色道:
“你污蔑上官,老子不会放过你的,你知道老子的族兄是谁吗?”
队正收敛笑容,正色道:
“民营之中,只问军法,就算你的族兄是天王老子,也难救有罪之人!”
“老子有没有罪,军法官说了算,区区队正有什么资格……啊……哎呦……”
很快便有人觉得那旅率的态度嚣张可恶,上前狠狠抽了他七八个耳光。被打之后,旅率的态度立即软化了下来,不敢再嚣张的叫嚣,生怕再遭致暴打。疼痛倒是其次,令人无法忍受的乃是耳光抽当众在脸上的羞辱。
民营大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秦晋带着人进入营中。所有人都按照要求待在各自的营房内,但都殷殷期盼着,能够近距离看一眼秦大夫。
秦晋就近走进了一处营房,里面住了大约五十名团结兵,在他踏进门槛之初,里面就暴起了兴奋的欢呼声。
不过,秦晋也仅仅站在门口,就不再继续深入。毕竟他身上的水痘还没好,万一近距离接触,再传染了和自己一样的人,岂非又制造恐慌。
然而,即便站在门口也足够了,满屋子的人都能够清清楚楚的看见秦晋,距离最近的人甚至能看清秦晋脸上有几颗痣。
“诸位好生安心训练,国家需要你们,天子需要你们!”
短短的一句话,使这些良家子出身的团结兵热泪盈眶,没有什么比天子需要他们这句话更令人振奋的了!这话如果是出自普通官员之口,便未必能有如此效果,但出自秦晋之口,效果又大大不同了。
“愿为国家效死,愿为天子效死!”
五十个团结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气势骤然如虹!
国家这个词被秦晋取代了朝廷和社稷,并在神武军与民营中反复提及,仅从字面意思理解,也更能赢得普通人的认同。只有国与家密不可分了,人人才可能为之效死!
出了营房,那之前煽动哗变的旅率被揪了过来,按到在秦晋的面前。
秦晋却命人将那旅率放了。
“煽动哗变,此人上窜下跳,极为卖力!大夫万不能轻饶此人!”
秦晋却笑道:
“我此前曾说只要你们各归各位,营内不会有任何人遭到追究,莫非打算让我食言吗?”
“当然不是!”
“这次放了他吧,以后众人监督,此人若再犯错误,须得从重加倍惩处!”
那旅率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忽然明白自己被无罪开释了,当即跪在秦晋面前,连连磕头叩谢。
处置完毕,秦晋大有深意的看了眼李大郎。一直跟在秦晋身后的李萼忽然认出了此人的真正身份,差点失声叫了出来,但立刻又意识到不妥,赶紧伸手捂住了嘴巴。
这个李大郎正是广平王李豫!
原来李豫一直身在哗变的漩涡中,他非但没有趁乱逃离险地,反而试图在关键时刻出手平息乱局。李萼暗暗感叹,此人胆识要远甚于当今天子!
面对李大郎,秦晋并没有可以表示什么,只平淡的称赞了一句,就带着人离开了民营。
秦晋走后,民营恢复如常,没有任何人因为哗变被处置,也没有任何人再打算着作乱。
解决了城南民营哗变的难题,秦晋并不打算立即返回府中,他还要去正在反击叛军攻城的城头,鼓舞士气,打消因为恶意谣言而造成的不利影响!
……
长安城下,火光浓烟交织,战鼓隆隆响彻天地,蚂蚁一般的燕军汇集成凶猛的潮水,一浪又一浪的冲击着坚固的城墙。纛旗之下放着一张胡床,孙孝哲坐在上面,目不转睛的望着战场,面色看不出喜怒。
“大帅,刚抓了几个俘虏,有发现!”
张通儒的声音总像苍蝇一样,围在孙孝哲的身边嗡嗡作响。不过这次孙孝哲例外的报之以笑容,扭头看着他。
“什么发现,说!”
“俘虏说,长安出了大乱子,宰相们要请仆固怀恩进城之掌兵权,末将难辨真假!”
闻言,孙孝哲眉毛挑了挑,这的确是个令人惊讶的消息。如果俘虏所言为真,那一定是长安城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乱子,否则又何必舍近求远,请一个蕃将入城执掌兵权呢?然则,孤例难证实,谁知道是不是城中人故意放出来的谣言,迷惑自己呢?
但念头至此,孙孝哲心中登时咯噔一下。立即就联系到了数日前那几夜不同寻常的夜袭,难道,难道是真的?
“抓到多少俘虏?一一详加讯问,而后来报!”
张通儒应诺,急急而去。
这时,孙孝哲有点蠢蠢欲动了,张通儒昨日在武功大败仆固怀恩,若非被一股来历不明的**所救,便是生擒仆固怀恩也未必不能。现在忽然又得知了消息,长安城里很可能出现了内乱,又如何不让他怦然心动呢?
心动之下,孙孝哲当即改变了佯攻的本意,立即便佯攻为猛攻,非但如此,还扩大了攻击范围,将大明宫也列为攻击目标。此前几次强攻长安,他都选择了城西或者城东,甚少选择南北方向。
但不是长安城南北方向易守难攻,而是孙孝哲有意为之,就是要给**造成一种思维习惯,让他们习惯于长安南北城的安逸。
大明宫修建在长安以北的城墙之外,宫墙既是城墙。强攻大明宫,就算攻入其中,也未必会破坏长安城防,但意义却非比寻常。
自从高宗开始,大唐历代皇帝都居住于此,不但是天子的居住所在,还是大唐王朝的权力象征。如果拿下了大明宫,对唐朝军民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
孙孝哲不但变佯攻为强攻,还出动了七成以上的大型攻城器械,他就是要以凌厉的攻势逼迫唐朝守军露出真实的状态。
他相信,假如唐朝内部果然发生了内乱,在如此重击之下,绝不可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倏忽间,长安西面与北面的城墙彻底陷入了一片汪洋之中。自围城开始,长安城还是头一此面对如此规模的惊涛骇浪。
孙孝哲也不再安坐在胡床上看戏,而是带着一干随从纵马从南到北,又由北到南,一面激励将士,振奋士气,另一方面也刻意观察长安城墙上各地段抵抗的情形。很快,他就发现了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开远门的唐.军似乎后力不济,居然让那些填命的新附之军登上了城墙,而在此之前这种情况是绝无可能发生的。
孙孝哲当机立断,下令燕军精锐即刻出动,围攻开远门,巩固战果!
这个发现让孙孝哲兴奋不已,直觉告诉他,张通儒抓住的唐.军俘虏很可能没说慌,请仆固怀恩入城之掌兵权为真,长安城内发生了变故也一定不假。
“大帅,大帅!又有新发现!”
张通儒打马而来,连喘息都未及平稳,就急不可耐的向孙孝哲汇报刚刚得到的收获。
“有俘虏挨不住拷打,已经招认,宰相陈希烈与宦官密谋,要除掉秦晋,所以,所以请仆固怀恩入城。而且,而且陈希烈与仆固怀恩有故,召此人入城也许是想大权独揽!”
听罢,孙孝哲哈哈大笑。机会来的真是太突然了。
“陈希烈倒是个可人儿!待攻下长安以后,切莫伤了此人,本帅要为他向陛下请功!”
张通儒道:
“陈希烈这种人私欲极重,大帅若擒此人当一刀宰了,留下来也是祸害我大燕!”
孙孝哲瞪了张通儒一眼。
“目光短浅!若收唐朝百官之心,陈希烈就是上好的引子。此人私欲极重便委以高官虚职,本帅只让所有唐朝官员都知道,不论如何与大燕为敌过,只要诚心来投,大燕一样会予以高官厚禄相待!”
张通儒闻言深以为然,恭维道:
“大帅英明!”
但他随即又撇嘴道:
“唐朝若亡,都是陈希烈这种道貌岸然之徒所至之祸,末将若是唐朝天子,定然先宰了这等人!”
岂料孙孝哲却似笑非笑道:
“你若和长安城内的唐朝天子易位而处,一样舍不得杀这可人儿呢!”
张通儒不解。
“这等奸佞之徒,有何舍不得?”
孙孝哲叹了口气。
“你不了解唐朝天子的本性!他们最擅长挑动臣下相争,然后自己就像饿狼一样躲在暗处,等到他们斗的两败俱伤,再出手相制!汉人还给这种手段起了个不错的说法,叫‘异论相搅’!”
张通儒啧啧连声。
“如此说,唐朝皇帝岂非个个都是卑鄙阴损的小人了?”
“何止唐朝皇帝?天下明主莫不如此!”
第四百九十九章:小人乱攀咬
“杀啊,把叛贼撵下城去!”
城墙上杀声震天,下面也罕见的乱成了一团。这一回,原本那些制定好的应对条例,似乎已经不能有效的使城上守军保持士气,奋勇杀敌了。
“听说秦大夫就要死了,今后,今后谁还能领着咱们杀叛贼了?”
除了坚定杀贼的声音,还有不少人因为觉得前路无望而大为泄气,不愿意和攻城的叛军周旋到底。
“御史大夫不是指派了郭将军负责指挥提调吗?郭将军也是人中龙凤……”
“到了这等光景,你们还有心思争吵?叛军若全数杀上城来,咱们谁都别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争吵、彷徨、决绝,必死,各种情绪交织纠缠就好像一条长蛇在搅动着开远门守军的神经。
这里一向是叛军的主攻方向,也因此这里的守军战斗经验丰富,只可惜人心忽然散了,战斗效率立即一泻千里。
仅仅小半个时辰的功夫,竟有数段城墙为叛军所控制。不过控制几段城墙对长安城防仍旧不能造成致命的威胁,叛军试图在城墙上巩固战果,等到攀上城的人足够多以后,再奋力夺下开远门,只有将城门敞开,才算是致命一击。
只见叛军们不断把尸体堆积在甬道上,试图阻挡唐.军夺回丢失的数段城墙,同时也将困在当中的唐.军分割包抄,以使各段被占领的城墙连成一片。
秦晋带着乌护怀忠抵达开远门时,城墙上的战斗实在已经到了危险万分的时刻。就连他本人也没想到,叛军竟然一鼓作气就攻了上来,而且大有破城的势头。
不及多想,秦晋立即带着数百随从杀了上去,同时又下令急调城中团结兵前来协防。如此大举出动,在以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是从曾有过的。
生力军的加入,阻止了城上守军的节节败退,秦晋此时早就顾不得什么不轻易身涉险地的原则,第一个冲了上去,手中横刀与金铁交击,割破皮肉,热乎乎的鲜血溅了他满身满脸。
他的心跳在加快,大脑在亢奋,除了不断的劈砍还是不断的劈砍。亲卫们被吓坏了,为了最大限度的保障秦晋的安全,他们只能比秦晋冲的更加靠前,更加不要命。
“是,是御史大夫,俺没看错吧?”
终于有人发觉了援军并非普通的守军,所有军卒的衣甲都是正宗禁军样式,而在长安城中,有资格穿戴禁军衣甲的,除了神武军就是负责皇城宿卫的右威卫。
而皇城禁卫是绝不可能来到这里帮助守城的,那么就只剩下了神武军。城中咯各等军卒见过秦晋的不在少数,此时经人提醒,立即也都认了出来,此时与叛贼厮杀的就是秦晋。
守军士气陡而炽烈,向拍到石壁上回卷的潮水,又汹涌的卷了过去,叛军猝不及防之下,阵脚陡然间大乱。
饶是如此,叛军很快就稳住了阵脚,唐.军想要夺回被叛军占据的城墙,并非易事。
秦晋毕竟身体有恙,初时的劲头过去以后立时就觉得体力不支,手中横刀竟也沉的好像千斤一般,每一次挥动劈砍仿佛都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然则,他只能告诉自己,必须咬牙坚持到底,如果自己撤了,又凭什么指望着周遭的军卒上去拼命呢?
秦晋贴身的亲卫第一次出现了大量的伤亡,这次他带在身边的总数约有二百人左右,但在这短短的一刻钟时间里,就死伤超过五十人。
城墙甬道很宽,就算十几匹战马并驾而行一样不会觉得拥挤,二百人只负责秦晋的安危,余者则由守军发挥作用,前仆后继挤压着叛军在城墙上的空间。但很快,形势又出现了逆转,随着叛军登上城墙的人数越来越多,他们也开始有节奏的反扑。
陡然间,有人忽然发现,不少叛军竟以绳索牵引,直坠到城内,试图夺取开远门的控制权。
“不好,叛军要夺城门!”
城下亦有不少人负责保护城门,可猝然遭到打击之下,竟然有些奋力难支。千钧一发之计,一营团结兵及时赶到,与守军合力一并将突袭到城内的叛军尽数剿杀。
开远门战事危殆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太极宫中,李亨的面前跪着一名绯袍官员,得知城墙已经被叛军占据了一大段,他大惊失色,已经顾不得面前匍跪的绯袍官员。
“快,宣李泌、宣陈希烈,宣秦晋……”
他一股脑的说出了七八位重臣的名字,但愣了一瞬竟又道:
“陈希烈就不必了,快去宣敕,都愣着作甚?”
李亨面无血色,声音嘶哑,训斥着反应迟缓的宦官。
殿内侍立的宦官都被李亨突如其来的发作下坏了,在他们的印象里,李亨绝对是个温文尔雅,性情随和之人,竟不料也有如此声色俱厉的时候。
一众宦官再也不敢有片刻耽搁,一溜烟奔了出去,各自宣敕。
李亨盘算了一阵,又颓然坐回到御榻之上,继而抬眼盯着仍旧跪在地上的绯袍官员,咬牙切齿的问道:
“你刚才所言,可属实?”
绯袍官员的语气斩钉截铁。
“陈希烈亲**代臣下,绝无半句虚假,臣自知有罪,请陛下责罚!”
李亨苦笑了一下。
“你的确有罪,朕会处罚的,但现在的当务之急却是守住长安城。否则,纵使朕处罚了你,还有什么意义?”
绯袍官员不敢接话,只得叩首在地面上,久久不敢抬起头来。
这时,李辅国急吼吼入殿。
“圣人,圣人,城南民营团结兵的哗变平息了,所有人都平安无事!”
这总算个好消息,李辅国分明是在说广平王安然无恙,身子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整个人却好像虚脱了一般,酸软无力。
“是何人平息了哗变?”
李辅国停顿了一下才道:
“是御史大夫,亲自带人去平息了哗变,无伤一人!”
说罢,李辅国认出了跪在殿中的绯袍官员,正是连日来与陈希烈勾结甚近的三朝宰相张说之子张垍。他来做什么?心中突生疑问,李辅国猛然浑身一颤,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妙。
但此刻天子就在面前,他也只能干瞪眼,没有任何机会和余地与这卑鄙小人交易。
李亨则一指张垍,对李辅国道:
“张垍招认,城中乱象皆因谣言四起,而谣言却是陈希烈刻意使人散布,你可曾听说过?”
天子问的如此直白,真叫李辅国好生为难,这有可能是试探,也可能是实话。但究竟天子是何种心思才有此一问,他只能堵上一把。
“回圣人,奴婢不知,但城内的风言风语也有所耳闻,只想不到竟是陈相公授意所为!”
李辅国的话音刚落,李亨随手甩出了一本万言书,直落在他的面前。
“看看吧,百官们的联名奏请。”
见状,李辅国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打湿,好在他这一把赌对了,天子并不知道自己也参与其中,俯身将万言书拾起,摊开一看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竟是百官们联名奏请天子,以陈希烈为相,开府总领国政!
李辅国震惊之余,又觉得好笑,陈希烈这是疯了吗?试问哪一个天子能容忍臣下如此?
唐朝宰相比起秦汉时的丞相早就不可同日而语。秦汉时丞相为独相,开府总领国政,官员任免,所有政令均由丞相府所出。而唐朝宰相则无名无实,按照惯例以三省的长官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或秩级更低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任宰相。
而且三省的长官,如中书省之中书令、门下省之侍中,不过三品官而已。由此宰相的地位比之秦汉不知弱化了多少倍。倘若宰相欲像秦汉时那般开府总领国政,就等于凌驾于三省之上,架空皇帝,恐怕与造反也一般无二了。
李辅国掂量着手中的联名书,只觉又千斤之重。陈希烈啊陈希烈,你自己找死,就别怪李某落井下石了。
一念及此,李辅国扑通跪倒在地,大声道:
“圣人,陈希烈其罪当诛!当诛!”
李亨深色复杂,久久不发一言,但终究是叹了口气,来到李辅国面前,接过了联名书,又起身来到烛台旁,将其凑到了火苗上,顷刻间就腾起了扑朔跳跃的火焰。
李辅国见状大惊,失声道:
“圣人万万不可!”
联名书是置陈希烈于死地的证据,倘若烧掉了,岂非就白白便宜了那老家伙?毕竟于权力而言,少一个人分,总比多一个人分要好的多。
李亨却不加理会,只等灰烬悉数散落地面,才缓缓道:
“多事之秋,朕不忍惩处重臣,徒然坏了人心,念在陈希烈侍奉先帝多年的份上,让他致仕吧!”
此言一出,不但李辅国大觉不甘心,就连一直匍跪不起的张垍都浑身一颤。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陈希烈倘若轻轻松松的躲过了此劫,万一有朝一日翻过身来,又岂会放过他?
但是,张垍毕竟人微言轻,天子又岂会让他顺遂如愿呢!
第五百章:设计逼宰相
天子当然不会让张垍顺遂如愿,很快就命李辅国传口诏申斥陈希烈,并且让张垍随行。
出了天子所在的便殿,迎面一阵北风吹来,顿时激的李辅国狠狠打了个喷嚏。也是巧了,李辅国的喷嚏声未落,张垍也狠狠打了个喷嚏,想必也是一身的冷汗都湿透了。李辅国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得这厮还颇为顺眼,不但没给自己添乱,扯自己的后腿,反而还颇知道进退,不该说的连半个字都没吐露。
于是,李辅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模样。
“张太仆今日这出戏唱的委实不赖!”
张垍脸上露出些许不自然的表情,唯唯诺诺道:
“见笑,见笑!”
他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但李辅国却有意深入下去。
“哎!张太仆谦虚,今日这一记背后闷棍,陈希烈那把老骨头如果不是硬实的紧,恐怕从此就要卧病不起了呢!”
张垍忽而正色道:
“下吏有罪,天子隆恩不加惩罚,实在无地自容。若非留下有用之身,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下吏便以死谢罪也在所不惜!”
这番话大伪似忠,听的李辅国忍不住发笑,他自问不是什么君子,但要他大言不惭的说出这种话来,也要觉得脸热发臊。不过,张垍话锋竟突转,让李辅国很是满意。
“下吏早就听闻,公之忠勇,天子左近无出其右,下吏无德不能常伴在天子身边,发愿为公任意驱策,这也就算作为天子分忧了!”
“好说,好说,今日还真就有一桩小事,非你不可!”
“但请吩咐,下吏无不从命!”
李辅国满意的笑了。
“你给陈希烈去送个信,告诉他,我带着天子口诏,就要去申斥他了!”
闻言,张垍大为不解,应诺之后又问道:
“这是何故?”
他以为李辅国要羞辱陈希烈,却不料李辅国的回答却大出所料。
“陈希烈聪明一世,却都是些小聪明,今日便让他再聪明一回!”
说着,又扭头看向张垍,压低声音道:
“联名书的内容可还有副本?”
“自然有!”
“好!遣人送去!”
至此,张垍茅塞顿开,不禁竖起大拇指,由衷的赞叹。
“公真乃神人,陈希烈自作聪明,一定以为罪责难逃,畏罪自尽或可留下全……”
“莫要说破,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李辅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张垍心领神会,立即着人去安排李辅国的授意之事。
陈希烈正惶惶然,突然奴仆呈上一封来自张垍的书信,打开一看却是份草稿,其间勾勾抹抹,但内容却令人毛骨悚然。老手哆哆嗦嗦,难以自制,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只有七个字,“联名书,已呈天子”!
终于,陈希烈爆发了。
“张垍,畜生,小人。老夫如此信任于你,你却栽赃陷害,出卖老夫,你,你不得好死……”
陈希烈的骂声中充满了愤怒、委屈绝望与恐惧。现在的主要问题已经不是张垍出卖了他,而是天子读过张垍炮制的联名书,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可那联名书明明是为了举荐仆固怀恩为将的啊!哪想到最后竟成了张垍陷害委罪于自己的武器!
宰相谋求开府总领国政,这在唐朝无异于打算谋朝篡位,陈希烈深深知道其中的厉害。这份上书且不论真假,只要到了天子手里,自己的下场恐怕……他不敢再想下去。
“来人,来人!”
奴仆蹑手轻脚推门而入。
“快去寻大郎二郎过来,快,耽搁了半点,谁都别想活!”
很快,陈家的大郎二郎先后来到了陈希烈的书房。
两位纨绔子见到父亲萎顿瘫坐在书案后,竟好似一夜间老了十岁,均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父亲大人……”
陈希烈却一摆手,打断了他们。
“为父大难临头,今日之后,你们好自为之吧!”
这番话可把陈希烈的两个儿子下怀了,这明显是在交代后事,而且居然连承继香火的亲儿子顾及不上,有什么祸患会让一贯精明强干的父亲如此萎顿绝望呢?
不过,任凭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何惊慌哭求,陈希烈都不肯再多说了,只将那份草稿挨在蜡烛的火苗上,燃烧殆尽,化作片片灰烬。
这种东西留不得,将来抄家万一落在有心人手里,没准会连陈家都要招致灭顶之灾。
撵走儿子以后,陈希烈又将常伴身边的十几个妾侍召集在一起。
“跟着我,你们享了不少福,今日,这福分算是尽了,陈某即将大祸临头,各自都散了吧……”
说完,他无力的以右臂支撑住身子,低头挥手,示意侍妾们可以走了。
然则,侍妾们却不明所以,岂会因为一句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话就散了呢?纷纷涌上来,哭哭啼啼,拉着他非要他说个清楚,为什么撵她们走,不少人还表示,就是死也不离开。
若是往常,陈希烈一定不耐烦的将所有人都骂走,但现在却多少有几分欣慰,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现在看来,这些女子还是有情有义的。
“老夫触怒了天子,已经见不到明天的日出,走与不走都随你们,可留下来难免就要受到牵连……”
正说话间,府中奴仆急急而入。
“家主,天子有,有诏,中使请家主接诏呢!”
陈希烈惨然大笑,环顾一众梨花带泪的侍妾们。
“看看,催命的使者来了……”
众侍妾终于明白过来,立即蜂拥着夺门而出,拥挤之下竟把那报信的奴仆挤翻在地,眨眼的功夫走的一个都不剩。
陈希烈凄然苦笑。
此刻方知众叛亲离之苦!
“告诉天使,老夫沐浴更衣后便会接诏!”
在以往,大臣接诏时往往会沐浴更衣焚香以示隆重,后来长安被围,天子李亨提倡一切从简,因而沐浴更衣再接诏的事已经很少。
但现在,陈希烈自知命不久矣,也许这就是他生平最后一次接诏,自然要隆重对待的。
此时,李辅国已经被让进了陈府正厅,在得到了陈府家奴的答复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只一口口喝着茶汤,静静等着。
反倒是一并跟来的张垍却有点不自然,时时东张西望,似乎在担心什么。李辅国瞥了他一眼,道:
“奉圣命而来,怕甚?”
“是,是!下吏明白!”
口中虽然如此说,但张垍心里却十分忐忑,他就怕陈希烈在绝望之际,会派出死士行刺,拉自己一同共赴黄泉,现在自投罗网岂非更是为人家打开了方便之门?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时辰,其间陈府已经乱成了一片,外面不时的传来啼哭声与杂乱的脚步声。
李辅国一点都不着急,很满意目下的状况,倘若陈希烈不这么配合,今日又岂能看到这出好戏?
“家主悬梁自尽了!”
陡而,一声极是凄厉的大呼传入厅内,紧接着骚乱大哭声更盛。张垍霍然从座榻上起身,来到门边,要出去看个究竟。李辅国却唤住了他。
“沉住气,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果然,话音刚落,陈家大郎便一脸绝望的冲了进来。
“天使担待,家严,家严悬梁了……”
就算陈希烈的儿子再不肖,也毕竟身为人子,亲眼看着父亲的身子悬在梁上,怎能不难过!
“人可救下了?”
李辅国装作关心的问道。
“没,没有天使允准,不,不敢救!”
“放屁,人命关天,多大的事先把人救下来再说!”
李辅国一副激动心急的模样,张垍看了都佩服不已,如果不是知道内情,谁能相信就是这个阉货一手炮制了眼前的好戏。不过,官场斗争就是如此,总要有人死的。只是他对陈希烈的两个儿子却鄙视极了,同时也为陈希烈觉得可悲,可笑。
他们哪里是没有天使允准,不敢救,分明是希冀于陈希烈的死能为他们换来平安,躲过灾祸。也许这都是陈希烈临自尽前的交代,但身为人子,竟如此眼睁睁看着父亲去死,委实不孝之至!
当然,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张垍巴不得陈希烈早点死掉,他也就此再无后患。
李辅国与张垍在陈家大郎的引领下,一先一后奔进了陈府书房,果见陈希烈苍老的身体像败絮一般飘荡在房梁下面,显然已经死透了。
“快,快把人救下来,都愣着作甚!”
这时,陈府家奴们看了看李辅国,又看看陈家大郎,然后才一拥上去,把陈希烈抱了下来。
李辅国十分积极的指挥着家奴们救人。
“把人放在榻上,放平了,看看,还有没有气息。”
张垍怕活着的陈希烈却不怕成了一团死肉的陈希烈,上前探了探他的鼻间,气息全无。
“没气了?快,快扶起来,给他捶捶背!”
李辅国做戏做全套,仍在指挥着众人积极施救,反倒是陈家儿子满脸的不情愿,呆立在原地无动于衷。
见状如此,张垍只好亲自配合李辅国演戏,在陈希烈胸前后辈一通锤敲。
忽然,陈希烈的身子抖了一下,继而竟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憋死老夫,痛煞老夫!”
李辅国目瞪口呆,顿时有种吃了屎感觉。
第五百零一章:君臣双泪垂
太极宫,李亨听了李辅国详细的讲述,得知陈希烈自杀未遂,不禁又气又笑。这老家伙年岁越大脑子竟也越发糊涂,不但异想天开的趁机谋求开府,还在事败后以为自尽就可以为全家脱罪,倘若自己当真要追究他的罪责,又怎么可能不斩草除根呢?
“陈希烈不死,也算上天怜悯,希望他今后能够好自为之。”
李亨的声音很低沉,心情依旧十分抑郁。
“将士们还在城墙上浴血奋战,朕不但没能给他们帮助,反而拖了后腿……用人不察乃朕之过。”
“圣人万万不可以妄自菲薄,尽忠是臣子们的本分,圣人乃天子,又怎么会亏欠了臣下?”
对于天子的沮丧,李辅国缓缓的劝解着,一边盘算着如何不让天子把自己和陈希烈联系到一起。不过,李亨在叹息了一阵之后,竟又将话题转了回来。
“李泌何在?”
在以往,李亨对李泌言必称先生,今日竟直呼其名,这种情形是从未出现过的。李辅国听了以后,浑身瑟瑟发抖,他知道自己是宦官,没有外廷大臣的名望和根基,之所以能在内廷与外廷呼风唤雨,凭借的全是天子宠信,如果见疑于天子,终有一日会被扫地出门,那他就等于被打回原形。
“奴婢这就去遣人召他过来!”
李亨道:
“慢着……”
但转念之后又摆了摆手。
“去吧,把他召来宫中,朕有话问他。”
半个时辰后,李泌跪在了便殿上,李亨向以往一样,准他免礼平身,态度始终温和,但侍立在侧的李辅国却觉得李泌要倒霉了。因为通常李亨只对那些心怀疑忌的人,才摆出一副温和的面具。
李辅国感觉得出来,李泌自然也感觉得出来,虽然落座了,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想要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几张,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面的大战进行如何了?”
李泌尴尬道:
“军中有制度,无令不得上城,臣目前还不知道内情。”
李亨叹了口气,从御榻上起身,缓缓的在殿内踱步。
“先生在李亨身边有十年了吧?”
“陛下记得不错,臣在陛下身边已经有十年又七十一天。”
此时,李亨竟大是感慨,将身上的伪装统统卸掉。
“当年李林甫打算借韦坚打击朕,害得韦妃家破人亡,如果不是先生时时在侧出谋划策,又岂会有朕的今日?后来,杨国忠取代了李林甫,一样对朕百般打压,还是先生……”
李亨语速缓慢,一桩桩,一件件的说着旧事,而李泌早就已经泪流满面,不等他说完竟嚎啕大哭。
“陛下,陛下……”
回忆了好一阵,李亨来到李泌面前,坐下。
“放眼朝野上下,与朕相交最久的人是先生,朕最信重的人也是先生。当此之时,朝廷内外交迫,朕心力憔悴,唯有先生可堪嘱托……”
“陛下不要再说了,臣知错,臣知罪。如果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臣一定……”
李亨轻叹一声,打断了李泌的请罪。
“先生没有罪,朕又怎么会责罚先生?朕只对先生有一个要求,只要先生答应,朕高兴还来不及。”
闻言,李泌跪在李亨面前,泪流满面。
“陛下但有吩咐,臣无不从命!”
“有先生这句话就好了,朕的要求很简单,从今往后,不论何时何地,希望先生不要再针对秦晋!”
李泌愣住了,他在转念间做了很多种假设,但万万想不到的是,天子居然提出了这种要求。
霎那间,委屈与眼泪齐流,李泌自问哪里要处处针对秦晋,他做的一切莫不是为了李亨。但是,在李亨看来,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反而是在拖后腿,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朕知道,委屈了先生,但现在放眼天下,除了秦晋又有谁能解朕之危局呢?”
李泌也在默默的数着他所知道的人物,果真没有一个能够与安禄山匹敌的。那些当初名震天下的人物,现在不死身埋黄土,就是杳无音讯,抑或是早就不复当年。自从神武军出世以来,屡屡大败安史叛军。
现在看来,有秦晋在,最坏的情形不过是多了个权臣悍将,而一旦没了此人,让安史叛军攻入长安,自此大唐江山社稷断绝,他们不都成了孤魂野鬼吗?又是刹那间,李泌汗流浃背,惭愧万分,深为自己一叶障目而难堪。
“陛下……”
李亨无奈一笑,问道:
“先生可找得出来?”
李泌羞愧的摇了摇头,终是说道:
“臣明白陛下深意,自此以后绝不会再与秦晋为难!”
得到了李泌的保证,李亨紧锁的眉头倏然放松了。
“朕就知道,先生一定会站在朕这一边的!”
直到此时,李辅国才明白,原来李亨根本就不是要处置李泌,而是循循善诱,希望李泌能够改变对秦晋的态度。明白了这一对君臣的深厚情谊,他甚至觉得有些隐隐发酸,自己和天子的关系绝对难以达到这种程度
这时,他又想到了太上皇和高力士,自己与李亨之间的关系,能否和他们媲美呢?比较了一番的结论,又是否定的。这让他很是沮丧,又有些不甘心。李辅国自问无论重用都不输于人的,可今日看到了李亨对待陈希烈与李泌截然不同的两种待遇之后,心中竟是五味杂陈,难以平静了。
李亨的话还没有说完。
“陈希烈的事,先生已经听说了吧?”
李泌答道:
“臣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陈相公引咎自裁,幸甚未遂,否则将会使陛下遭受非议。臣,臣同样也难辞其咎,愿向陛下请辞致仕,以儆效尤!”
陈希烈自杀未遂的事给了李泌很大的刺激,他一门心思的打算除掉秦晋在朝廷里的影响,可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这回虽然学的乖了,没有公然与之翻脸,但阴谋于密室的勾当竟然被天子知道了,而且还可耻的失败了,这让他已经很难再用以往那种坦然的心境来面对天子李亨。
尽管李亨表示前事不咎,只看以后,但李泌终究觉得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终于,李泌下定决心,打算此去一切官职,只待长安解围后,便不再牵连俗世,归隐山林一心修行。
然则,李亨又怎么可能让李泌离开呢?
“先生此话从何说起?朕从未有怪罪先生的意思,陈希烈为了一己私欲,先生却是一心为公,岂能同日而语?致仕之意以后休要再提,朕非但不能罢免先生官职,还要对先生委以重任,万望先生不要推辞!”
“陛下,陛下……”
李泌再次泪流满面,哽咽不成声。
李辅国酸溜溜的看着君臣双泪垂,盘算着李亨既然对李泌的一切密谋都了如指掌,想必对自己的那些勾当也一定知悉大概。念头及此,他禁不住汗流浃背。想起自己之前在天子面前惺惺作态,佯作一切与自己无关,毫不知情,如此浮夸的表演,万一惹得天子反感,自己会不会落得和陈希烈同样悲催的下场呢?
他越想越害怕,但又无计可施,只能静静的等着命运的裁决。
终于,李泌不再涕泣,君臣二人开始商讨眼下城防大事。
“不,不好了,大事不好!”
却见一名宦官慌慌张张的冲进殿内,满身都是斑斑血迹。
“奴婢刚刚从开远门回来,叛军,叛军攻上城,将士们反击不成,被贼子占据了大段城墙!”
李亨登时浑身一抖,他此前得报,叛军对大明宫发起了强攻,但出于对神武军和民营的信任,并未太过放在心上,但此时见到那宦官的惨状与听到的军报,立时就坐立不宁。
“御史大夫呢?快带朕去见他!”
这宦官是李亨派到各门了解情况的宦官,只有了解兵事的权限,全然不能对各营主将的命令插半个手指。
“御史大夫亲自带着人杀上城了,此时生死未知!”
至此,李亨也傻眼了,他能对臣下间的生死斗争处之泰然,一切只要稍加手段就可以掌控手中,可对安史叛军的攻城和城内守军的颓势素手无策。
李辅国突然头脑发热,说道:
“城内民营负责大部城防,一向勇于战斗,今日状况一定皆因陈希烈谣言所致!”
李亨道:
“谣言猛于千军万马,这是朕的疏忽,今后断不至再出现此类状况。不过此时此刻追究前事已经没有意义,当务之急乃是守住长安,绝不能让叛军踏足长安半步!”
“传朕敕命,召集宫中所有禁卫,悉数发往开远门,无比将城门守住!”
李泌劝道:
“民营有兵力十万,短暂的劣势一定可以回转,如果皇城没了守卫,难保不会使异心之人生了恶念,不如派去七成,留下来三成,以防万一!”
李亨想了想,觉得李泌的话言之在理,便点头同意。
皇城禁卫的人数不多,总共才有五千人左右,负责皇城与太极宫的宿卫,派出去五成就足有三千之数,但新的问题很快又来了。
第五百零二章:大夫欲献计
李亨亲自督促皇城禁卫集合出兵,但尴尬的是,这些皇城禁卫居然连点齐三千人的行动都迟迟无法完成,组织效率极其低下,原本站在玄武门检点的天子脸色难看至极。
他实在想不到负责皇城守卫的禁军竟然无能到这个地步,难道能指望这种军队上战场和叛军厮杀吗?
抬头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西斜,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而三千禁军竟然迟迟难以开出皇城,这让李亨既感到无力,又觉得愤怒。
李泌看出了李亨的情绪不对,便道:
“这些禁卫都是仓促成军,收拢的也都是原十六卫残兵,训练日短,有些问题也是难免,不如圈定大致的数目,派将出去就是!”
如此建议,当然是权宜之计。但李亨泄气之后,反而对这些禁军不抱希望了。
“算了,让他们各归各位吧!这些人派去了,也只会给御史大夫添乱!”
“是,臣知道了!”
其实,这也是李泌想要说的,但是刚刚遭受了李亨婉转的责难后,他再也难以做到像以往一样,在李亨面前畅所欲言。
李辅国又适时的表现起了自己。
“圣人不必忧虑,奴婢以为,叛军久攻不下,天色黑了以后自然就会撤兵。”
“哦?”
对此,李亨颇感意外。
“叛军就不能彻夜攻城吗?”
此前叛军也有夜间攻城的例子,比如秦晋从城外回到长安的那晚。
不过,李辅国之所以敢在李亨面前打包票,一则是横下心赌一把,二则是凭借自己对兵事的了解。
将信将疑之下,李亨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一旦外城不保,他将依靠皇城做最后的抵抗。
但天黑之后,果然传来了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叛军已经被悉数撵下了长安城。
得报后,李亨大为振奋,但却不见秦晋亲自前来,以为是在因为谣言阴谋闹情绪。
若在以往,一定会有人跳出来,数落秦晋的失礼和不是,但现在,李亨身边的几位亲信都沉默了,没有一个人说话。
很快,又有消息送到了太极宫中。
“陛下,陛下,刚刚得到最新的军报,御史大夫身受七处刀剑创,体力不支昏倒了。”
登时,李亨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竟暗自生出了几分窘意和歉疚。秦晋不顾身体有病,以身作则,激励士气,在叛军的强攻下保得长安不失,可自己却在太极宫中菲薄于他。
“派最好的伤医过去……不,朕亲自过去,看着伤医为御史大夫救治!”
报信的宦官道:
“陛下勿忧,御史大夫虽然身受七处刀剑创,但都不会致命!”
就算不致命,李亨也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秦晋,带着李泌和李辅国匆匆赶往军营。
一如前次,李亨又被拦在了神武军中军军营之外,再度废了些周折之后,他才进入中军军营。
当秦晋听说天子亲自探望,也有些吃惊,按照往常的惯例,一般都是战事之后,受召入宫,以备咨询。今日,天子亲自探看,一定不是自己受伤了那么简单,他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可能就是针对自己和神武军的阴谋瓦解后,李亨表示歉意的一种表示吧。
说实话,经过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秦晋对李亨的旧有印象大为改观,也很是不错。此前,他一直认为李亨是个懦弱、隐忍的人,但此后却发现,李亨的确善于隐忍,但绝不是个懦弱的人,与之相反,在他懦弱的表面下,却有着一颗坚硬如铁的心。而且更为难得的是,李亨为人厚道,对待臣下,往往也充满了善意和关怀。
总而言之,李亨和乃父李隆基的性格和作风迥然不同。
秦晋的疮口主要在胸前和手臂上,但都仅限于皮肉伤的范畴,均没有伤筋动骨,这都要得益于皮甲的功劳,为他承受了绝大多数的伤害。
“臣秦晋拜见皇帝陛下!”
秦晋迎出了辕门,李亨则抢先一步阻止了他的下拜。
“军营中只行军礼,秦卿有伤,这礼也可以免了!”
见秦晋行动并未受到过多限制,虽然包扎伤口的麻布被血水染的暗红一片,但也只是看起来骇人而已。秦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
“陛下放心,臣这点小伤还算不得什么,只是被水痘折磨的有些身体发虚!”
李亨见状,笑道:
“朕少年时也生过水痘,确实令人难受,天幸不是虏疮,朕高兴的很啊!”
这句话出自他的真心,说起时不胜唏嘘感慨。
将李亨迎进了中军帅堂,一干人落座,说起今日守城战斗,都是心有余悸。
不论在城墙上亲自参加战斗的人,还是在皇城里的君臣,没有一个不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李亨和李泌不说,李辅国却用他最直接的感受描述了皇城和太极宫内的紧张气氛。
“御史大夫可能不知道,当时陛下已经下令所有戍守皇城的禁卫登上皇城与宫城城墙,万一是最坏的结果,就要……”
说起这些,李辅国很是后怕,虽然当时不觉得怎样,但现在说出来,总觉得有些不吉利,毕竟他们现在仍旧身陷重围之中,还没有脱离危险,所以仅仅开了个头,就闭口不言了。
李泌道:
“幸甚天佑我大唐,御史大夫击退了叛贼!”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竟是显得气氛极是尴尬。
最终还是李亨亲自挑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叹气道:
“这围城,究竟何日才能结束?”
他这一问,也是埋在所有人心底的疑问,安史叛军有二十万众,先破潼关再围长安,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天下没有一支勤王军抵达长安,就连距离他们最近的朔方军也被安史叛军在武功打的不知所踪。
如此内外交迫,长安城的前路和希望究竟在何方?
秦晋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也算得时机成熟,不如就将计划和盘托出。
但是,他却不打算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及,毕竟保密乃是第一要务,谁知道李泌或是李辅国,乃至其余随李亨前来的官员,有没有人会泄密呢?
“陛下请随臣去后面书房,臣有话要说!”
李亨刚想告诉秦晋,但说无妨,这些臣子都是信得过的,但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秦晋要求单独奏对,一定是要不希望人听到的下情。
而秦晋请求单独奏对,也让李泌和李辅国心中各有滋味。
李泌觉得秦晋在提防自己,李辅国则认为,秦晋一定知道了谣言事件的内幕和主谋,没准是打算让天子为他出一口气。
其实包括李亨在内,心中或多或少都有这种想法。
然则,到了书房之后,李亨却发觉自己想多了。
“陛下,臣早就筹谋好了反攻的计划,只要成功,非但长安之围可解,潼关可收复,就连孙孝哲的二十万大军也是我唐.军的囊中之物”
听到这番话,李亨真是大吃一惊,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秦晋,如果不是了解秦晋的为人,他真以为这是胡诌八扯。但说这话的人的的确确是秦晋,秦晋既然能说的出口,至少也会有七八成的把握吧。
由此,李亨的眼睛里生出了熊熊的希望之火,以至于激动的浑身都不住颤抖。
“秦卿这,这不是说笑?”
秦晋迎着李亨疑惑的目光,斩钉截铁的答道:
“臣虽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但确是已经考虑好了可行的计划,只是此前尚在筹备之中,难免有诸多变故,因而一直未曾提及,今日告知陛下,也是宽陛下之心!”
李亨的声音低沉而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激动。
“秦卿究竟有几成把握?”
秦晋想了想,伸出右手,五指摊开。
李亨见状一愣,随即又道:
“五成也好,胜负各一半!”
秦晋知道李亨对五成把握稍显失望,但却不能做过多的保证,也许五成都是高估了,于是开诚布公的告诉他。
“战阵之事,可以左右的因素太多了,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引发难以估量或是意想不到的后果,但臣一定会竭尽所能……”
“朕知道,兵无常形,水无常势,胜败哪有一定而成的!秦卿尽管放手为之,朕在这里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对于李亨的许诺,秦晋也是小有腹诽。
所谓坚实的后盾不应该替他扫除一切后方的麻烦和障碍吗?可看看这几日的变故,从寿安公主的虏疮开始,直到陈希烈造谣祸乱,那一桩李亨不是表现的后知后觉,甚至对待陈希烈和李泌的处置都亲疏有别。
但这种阴谋掣肘之事,秦晋也不愿意多加追究,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对外反击,而且于自己和神武军也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他只希望李亨能信任自己,这就足够了。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天子的信任更弥足珍贵的了。
“秦卿快说说,究竟有什么计划和筹谋可以扭转朝廷的颓势?”
李亨十分迫切的想知道秦晋口中的计划究竟是什么。在经历了吃惊,怀疑和小小的失望情绪之后,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第五百零三章:龟兹人之死
“夺取潼关,关门打狗!”
短短八个字,让李亨震惊的无以复加。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以为产生了幻觉。
“秦卿可是说,要收复潼关?”
秦晋有些放肆的直视着身为天子的李亨,重重点头。
“这正是臣的谋划!”
“可咱们连长安都守的不容易,又凭什么夺取潼关呢?如果用成千上万的将士性命去拼,朕,朕宁愿暂时任潼关被叛贼占据!”
在李亨看来,秦晋的计划简直是异想天开,一点都不靠谱,唐.军和叛军作战,正面相抗时,绝对输多赢少,现在要去攻坚,岂非痴人说梦?再说,就算夺下了潼关,具备了关门打狗的条件,关中二十万叛军就像横行无忌的螃蟹,还不知道谁是人谁是狗呢!
秦晋哈哈大笑。
“陛下多虑了,秦晋用兵从来不使蛮力,夺下潼关并非只有强攻一条路,关门打狗也未必要亲自动手,拿着棍子冲上去。”
这莫名其妙的说辞,令李亨更加糊涂。
“请秦卿明言,朕只觉得,如果没有把握,一动不如一静!”
秦晋缓缓道:
“臣之神武军主力大半都在河东,只要尽数挥师南下,内外夹击,夺取潼关不是问题,难点只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不能使孙孝哲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李亨点了点头,也想起正如秦晋所说,神武军的主力都在河东,守长安的只有万人不到,绝大多数都本城的民营团结兵。
“关门打狗又何以用计?”
秦晋道:
“断其后路,坚壁清野,二十万大军没了洛阳含嘉仓的粮草接济,用不上一个月就得冻饿而死大半!”
虽然不通兵事,但李亨听了断其粮道,坚壁清野的法子后,还是禁不住击掌。
“秦卿用兵堪比白起、韩信!”
“臣还还有一则要求,希望陛下能够允准!”
揣摩着秦晋的计划可行,李亨心情大好,一扫此前的抑郁,道:
“但说就是!”
“臣之希望,政事堂万勿再掣肘于臣,倘若臣果真不治,倘若臣没能平息城南团结兵的哗变,后果将不堪设想。臣的精力不但要对付城外的叛军,还要时时警惕自己人的算计……”说到此处,秦晋的声音略有停顿,然后声音陡而急促激动,“臣固然无所怨言,但军心却因此乱了,若一味姑息,有损的只能是陛下威严。”
秦晋这一番话已经带有明显的责备之意,李亨竟被说的低下了头,半晌才道:
“当此之时,人心乱极,不宜诛杀重臣。但朕可以向你保证,自此以后,绝不会有类似事件发生!”
“臣惟愿陛下言而有信!”
李亨虽然温和厚道,但毕竟是天子,被秦晋一句言而有信说的有些下不来台。好在秦晋见好就收,态度有所软化。
“臣刚刚言语中多有不敬,但事关国家生死,不得不说的清楚,否则岂非有愧于陛下重托?”
李亨这才笑道:
“朕知道,秦卿极心公事,又怎么会这些细枝末节?”
其实,秦晋还想替郭子仪求情,但他却克制住了,郭子仪非同一般人,若自己执意保住此人,难保会有笼络人心,拉帮结伙的嫌疑。所以,即便求情,也不应该由他出手。于是,又生生忍下了求情的冲动。
此前,秦晋已经得知仆固怀恩带着朔方军勤王而来,在武功被孙孝哲杀的大败。
仆固怀恩和他麾下的朔方军可不是一般唐.军可比,精锐程度直与安禄山的幽燕军平齐,竟被一战打的不知所踪,可见围城的二十万大军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伪燕的精锐人马。另一则,秦晋也在怀疑,就算仆固怀恩武功战败,也不至于杳无音讯吧?
得出的结论是,要么是仆固怀恩有意隐匿行踪,要么极有可能在武功身死于乱军之中。事实上,仆固怀恩既然率师勤王,就算一战溃败,隐匿行踪,也没有必要瞒着朝廷,因而他更倾向于后者。
“陛下,臣要见一见白孝德!”
白孝德乃龟兹王子,归化唐朝后在仆固怀恩麾下为将,此次勤王出入长安,负责联络。
对此,李亨自然一口允准。他也在可惜,如果朔方军不败,正可以与长安守军做里应外合。不过,他又看秦晋表情似有隐情,便问道:
“难道白孝德其人有不妥吗?”
秦晋摇了摇头。
“白孝德并无不妥,臣只觉得,仆固将军,也许凶多吉少了!”
李亨黯然,失声道:
“仆固将军忠勇,也许……”
他当然希望,仆固怀恩没有兵败身死,可从白孝德带回来的消息里,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白孝德尚在皇城内,秦卿明日便去即可!”
秦晋当即道:
“事不宜迟,臣今夜便去见白孝德!”
李亨道:
“也好,朕回宫时,秦卿同行便是,朕也正想见一见此人!”
君臣二人又商讨了一阵时势,眼看着就到了子时,李亨决定回太极宫。
秦晋带着随从跟在天子车驾后面,一路进了皇城,来到白孝德暂时落脚养病的地方,负责照顾白孝德起居的人打算唤醒睡着的白孝德,却发现白孝德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再一探鼻息,竟早就气绝,连身子都冷透了。
“不,不好了,白将军死了,白将军死了!”
当仆役惊慌失措的声音在寂静一片的夜里炸响时,秦晋的心头顿时一沉,不是说白孝德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吗?可怎么又死了?
此时李亨也在当场,听说白孝德居然死了,他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李亨君臣站在白孝德的卧榻前,接着昏暗的烛光,依稀可以看到,榻上之人双目圆瞪,面色涨黑,表情扭曲,竟是死不瞑目状。,
“圣人,死者不祥,圣人不宜久留此地,还是摆驾回宫的好!”
说话的是李辅国,他劝说李亨回宫,余下的后事交给臣下们处理。
李亨想想也是,便带着满肚子的疑虑返回太极宫。
天子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李泌和秦晋。秦晋围着白孝德的卧榻转了一圈,然后才缓缓道:
“白将军是被人活活闷死的!”
他虽然知道,陈希烈与李泌策划以仆固怀恩取代郭子仪,白孝德从中充当了传话者的角色,但毕竟此人是为国杀贼而来,在长安重围中两次进出,没有死在叛军手里,却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实在让人唏嘘。
李泌则一言不发,也围着白孝德绕了半圈,然后伸出右手抚在他冰凉的脸上,试图让他闭上眼睛,但一连抚了两次都无济于事,扭曲的脸上依旧双目圆瞪,目光空洞无神,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控诉。
见状,李泌不禁浑身一颤,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恰在此时,京兆尹崔光远急惶惶赶了过来。皇城里的重要人物居然不明不白的死了,他这个大尹自然责无旁贷。
顾不上馒头大汗,奔到白孝德早已经凉透的尸体前,崔光远连连叹息。
“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
当今天子李亨对崔光远并不甚满意,如果不是他此前有维持长安治安之功,恐怕也不会留在京兆尹的位置上太久。而且,由于紧跟着秦晋的脚步,李泌和陈希烈一直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
白天里陈希烈畏罪自尽未遂的消息已经够让人心慌慌然的,现在白孝德又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皇城里,李泌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岂能放过这攻讦自己的大好机会?因而,他那满头的大汗,有一多半是因此而急出来的。
“崔大尹,白将军死的不明不白,你可要尽快查出死因,不要使他九泉下都难以瞑目啊!”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李泌和他在秩级上本不相上下,但李泌又是天子亲信,因而崔光远一直在他面前以下官之礼相待。
崔光远不是那种硬脖子的人,该低头的时候绝不犹豫,但心里却早就将那些人骂了狗血淋头。
李泌又看了秦晋一眼,说道:
“此事就全权委任崔大尹彻查,你我便不必插手其中!”
这倒让秦晋小小吃了一惊,按照以往的习惯,李泌定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必会在其中插上一手,以打击作为神武军羽翼的崔光远。但现在的态度却既然相反,不但没有插上一手,反而对崔光远放任不管,任其彻查。
不过,这种态度却让秦晋稍稍松了口气,也从侧面证明,李泌与白孝德的死无关。如此,与白孝德之死有关的人,也就呼之欲出。
对这些内斗,秦晋早就厌恶至极,现在出于大局考虑,才没和那些魑魅魍魉撕破脸皮,只要长安危局一解,再有哪个敢蹬鼻子上脸,就绝不会再手下留情,必痛下杀手。
“如此有劳崔大尹了!”
秦晋也跟着表态。这让崔光远那紧紧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李泌表示与己无关,没有从中插手,秦晋又向来支持他,那么这件事自己就游刃有余,倒要彻查出来,究竟是谁杀死了白孝德!
第五百零四章:河西神秘军
白孝德之死在长安官场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秦晋在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京兆尹崔光远,告诉他只管彻查,无论有什么阻力都要查出幕后的杀人主使,但结果却不能对外公布。
崔光远心领神会,他在官场混迹多年,自然知道这位年轻的御史大夫的打算,表示会妥善处置此事,但还是有一点担心。
“若天子问起,下吏又该如何作答呢?”
潜台词是不敢欺君,自从陈希烈自杀未遂事件后,他算是看透了,当今天子不像太上皇那般锋芒毕露,但也绝非轻易可以糊弄的人,倘若欺君,万一被揭穿了,下场不会比陈希烈好。
秦晋却笑道:
“大尹如何一叶障目了?以天子才智又如何猜不出杀死白孝德乃何人所为!”
崔光远愣了一下,才压低声音道:
“大夫的意思,天子早就知道杀人者是谁了?”
秦晋道:
“大尹不也早就猜出来了吗?天子若想处置此人,有大把的理由和罪证,又何必等着大尹清查出杀人罪证呢?”
其实崔光远也是身在局中,关心则乱,经秦晋的提醒后,立即就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但他又直觉怒意上涌,一拳狠狠砸在了案头。
“如此任人唯私,岂是明主所为!”
这通发泄却让秦晋对崔光远又有了新的认识,别看此人平日里对那些重臣曲意逢迎,实则内里却颇有些忧国忧民之心,他这一句发泄也正说中了李亨作为天子很不合格的地方。
多年遭受打压的太子经历,已经使这个人养成了用人任事的谨小慎微,任用私人,也就顺理成章。信任的人不会轻易惩处,不被信任的人就算委以高官要职,也不会与私人一视同仁,但有犯错则铁面处置。宰相陈希烈其人则是属于后者的典型,虽然与李泌、李辅国谋划不轨,但却落得了与二李截然不同的下场。
幸甚,秦晋是属于前者的,作为被李亨信任的人,至少还有足够的空间施展拳脚。其实,秦晋不止一次的考虑过自立的问题,眼看着乱世将至,如果自立未必不能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但在权衡利弊之后,他又打消了据地自立的念头,一则唐朝威望依旧存在,毕竟在安史之乱的前一年,唐朝还处于盛世之中,威望如日中天,就算现在两京尽失,李唐依旧拥有着绝对无可比拟的人望。
在此之前,在秦晋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如汉末袁绍据地自立,一条就是小坊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前者不会受到掣肘,后者则能整合所有忠于朝廷的才智之士为己所用。各有利弊之下,秦晋最终还是选择了宁愿被掣肘,也不想做地方上的草头王。
而此时唐朝也不是当年的汉朝,李唐皇室依旧拥有绝对的人望和权力基础,将李亨作为傀儡,几乎是不可能的。
太上皇李隆基的西逃,与其说是唐朝权力中枢的垮塌,不如看成一次洗牌。秦晋事先摸到了一大把好牌,自然要将好牌用的淋漓极致,在这场权力洗牌中尽可能的占据更多的好处。
李辅国虽然人品低劣,在历史上臭名昭著,但秦晋此时却不介意和这个频频与自己示好的人合作。
眼下的情况,陈希烈倒台了,李泌也夹起了尾巴,能够限制秦晋的力量一股脑萎靡不振,有了李辅国在内廷的人脉基础,秦晋当然就可以毫无顾忌放手施为。
“大夫和阉竖合作等于与虎谋皮,万一这厮翻脸咬人,岂非……”
秦晋笑道:
“罪证在手,怕从何来?天子虽任用私人,却也不敢去掩悠悠众口!”
崔光远打了个激灵,这种敌我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况实在让人心惊又心累。
“李辅国一直要置郭子仪于死地,今日正可以此作为交换。”
这句话倒提醒了崔光远,赶忙道:
“大夫若要救郭子仪,须得从速。如果晚了,郭子仪恐怕要步白孝德的后尘。”
郭子仪并没有被关在京兆府的大狱中,而是一直被关在皇城禁卫的狱中,李辅国以内官监的身份,有知军事的差遣,可以名正言顺的插手皇城禁军事务,弄死大狱里的个把人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崔光远还是有点不明白,秦晋为什么对杨国忠余党的郭子仪如此看重,难道他真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吗?
秦晋当然极为看重郭子仪,不说历史记载中的印象,仅凭自己离开长安那三日功夫里,郭子仪以毫无根基之身竟能把控神武军与民营团结兵,没有出现任何乱子,其人能力就足以窥得一斑了。
……
天过午时,孙孝哲全副盔甲视察各营,昨日攻城眼看着就成了,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徒然丢下了数千具尸体。
为此,孙孝哲又气又恼,竟一夜未眠。正值寒冬封冻,土地被冻的比铁还硬,挖城和灌水等屡试不爽的攻城招数都没有用武之地,而且恶劣的条件还为攻城带来了诸多的负面条件。
孙孝哲甚至在想,如果攻城战发生在盛夏,也许长安早就再各种手段的夹攻下陷落了。
“可惜,可惜,昨日若非功亏一篑,今日你我就在城中沐浴了!”
最后,孙孝哲还是忍不住连连惋惜。
“大帅不必烦恼忧愁,大不了困到来年开春,待城中青黄不接,粮食无以为继,咱们就可以轻易进城了!”
张通儒出言安慰,孙孝哲却并不领情。
“糊涂,咱们等的起,洛阳城里的晋王也等不起。没有这攻克长安的功劳,他拿什么和那小儿抗衡?”
晋王自是指安庆绪,安禄山有意立段氏所出的幼子为太子,而且史思明又和安庆绪多有龃龉,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功劳,太子之位落在谁手,还真就不好说。
孙孝哲在潼关外被困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他不想兵临长安城下以后,再困个一年半载,他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必须在三个月之内,也就是年关之前,彻底攻下长安。
与张通儒说话间,孙孝哲眼前灵光乍现,忽然想到了秦晋和神武军极为重要的一环。
那就是冯翊郡。
秦晋曾任冯翊郡太守,冯翊郡作为三辅之一,在关中乃至天下郡县中的地位都是首屈一指的,而且向东紧邻河东,向西北衔接朔方,是个极为重要的战略要地。此前他的目光只着落在长安城里,直到屡屡攻城受挫之后,才恍然发觉,关中要地不仅仅只有一座长安城。作为神武军发迹之地,作为连接关中与河东的枢纽之地,冯翊郡显然是极有价值的攻击目标。
一念及此,孙孝哲纵声大笑。
“秦晋啊秦晋,既然龟缩在长安城中做缩头乌龟,就别怪本帅去抄你的老家,断你的后路!”
“大帅可有计策破城了?”
张通儒不止一次见到孙孝哲似眼前这般纵声大笑,而每次都是有了定计的,然后获得大胜。
“从明日起,只对长安佯攻,你率一部人马,直捣冯翊郡。首要目标是同州城,次要则是蒲津关。”
闻言,张通儒精神一震,又有了立功的机会,当即便摩拳擦掌起来。
“走,回中军!”
回到中军候,孙孝哲趴在关中地图前,仔细研究了半天,非但定好了出兵冯翊的计划,连扶风郡也一并列如扫荡强攻的目标。
次日一早,扫荡正式开始,长安以西乃李隆基西逃所经之地,对当地官府造成了极大的震动,沿途郡县官员大多逃散,留下来的见燕军一到也即刻投降,因而不到一日的功夫,大半扶风郡竟都改旗易帜,由唐朝郡县变成了大燕郡县。
燕军继而又一鼓作气向西进入汧阳郡,一时之间,竟势如破竹,大有直逼陇右河西的架势。
在此期间,孙孝哲又得到了一则颇为奇怪的消息。
一股身份不明的唐.军,大约有五六千之数,从河西之地而来,军纪极好,一路上竟秋毫无犯。
当地投降的官员中,有很多人都亲眼见到了这支军队,而且都描述的极为相似,不似作假。
不过,这则消息送到孙孝哲的案头后,他不禁有些怀疑,倘若真的有五六千人唐.军精锐从河西而来,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这股人马的踪迹?还是这股人马与仆固怀恩部原本就是同一股人?
为此,孙孝哲特地亲自讯问了仆固部的俘虏,而得到的结果却是,仆固部由灵武的进军方向乃由北向南,经盐州、庆州、宁州等地,于武功展开大战并一败涂地。这显然和那股神秘人马的进军路径不同。
孙孝哲在地图上把扶风、汧阳等地一一圈了起来,而路径最后竟直指湟水。
这让孙孝哲眉头突突一阵猛跳,湟水显然并非这支神秘人马的来源地,由湟水往北过了贺兰山扁都口就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凉州。
难道这支神秘人马来自于河西?
一时之间,孙孝哲兴趣大起,他倒不认为五六千人可以对围困长安的二十万人造成威胁,只想知道究是哪一位名将,竟能使五六千之数的人马在自己眼皮底下隐匿行踪。
第五百零五章:竟是安西军
细川大和关,自从天宝初年改道以后,这里就逐渐被废弃,至今不过十年左右,竟是满地荒芜,人烟罕至。夯土筑成的城墙破败倒塌,目力所及到处都是半人多高的枯黄蒿草。
希律律战马的嘶鸣,打破了这种荒芜寂静,废弃城墙的背风一侧拴着数百匹战马,不时有几匹脾气坏的,心烦气躁的打着响鼻。
“副帅,探马刚刚回报,叛军已经占据了大半个扶风,又向汧阳扫荡而去。”
被称作副帅的人,身量魁梧,一身铁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小山一般的沉稳。
“仆固将军,你和叛军交过手,他们能进入陇右吗?”
“叛军战力非凡,但主要目标终究是长安,在长安围城陷落之前,对关中周边郡县的攻掠,只能是便宜所为,虚张声势。以末将看来,安西军虽然精锐,但毕竟只有五千之数,此时不宜以硬碰硬,不如避其锋芒,等待时机再图大计!”
仆固怀恩有着大意战败的前车之鉴,此时自然不希望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勤王的安西军也步了自己的后尘。
那一日仆固怀恩战败之后,率部向西撤退,不料又遭伏兵袭击,终至四散而逃,所幸叛军人马不够多,才没有将他们全歼。仆固怀恩在撤退的途中正巧就遇到了,率领五千安西军而来的安西节度副使李嗣业。
“副帅,仆固将军所言没错,但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叛军一路烧杀抢掠啊,让他们这么大摇大摆的杀到陇右去,岂非是在告诉吐蕃人,我大唐连几个叛乱的蟊贼都对付不了?”
“安史叛军可并非蟊贼,段将军莫要低估他们,安禄山和史思明麾下的幽燕军,当初可也是我大唐最凶悍的边军,现在他们调转了刀枪相向,朝廷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才……”
提起朝廷,安西军众将士脸上都显出了愤愤之色,高仙芝和封常清先后为安西节度使,在安西军中有着极高的威望,进入陇右以后,他们才得知这两位战功赫赫的大帅一个生死不知,一个被逼带兵出走。
他们落得如此下场,全因为大唐皇帝纵容奸臣杨国忠所致。
“都不要争论了,叛军势大,我们先暂避锋芒,与长安城内取得联系,再做打算!仆固将军和长安城内有过接触,是否有可行的建议?”
安西节度副使李嗣业看着仆固怀恩,丝毫没把他当做一个败军之将。
仆固怀恩道:
“末将麾下的龟兹人白孝德曾破围进入长安城,只是从此以后就失去联络,到现在也不曾联系上。不过,由于长安城墙占地甚广,叛军难以重重合围,所以许多地方的兵力都很是薄弱,副帅可以派出几股精骑闯营,总有一股会成功的。”
李嗣业点了点头,继而又陷入沉思,良久之后,才问道:
“派往泾阳一带的探马回来了吗?”
段秀实答道:
“掐算着日落之前就该有消息了!”
李嗣业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担忧。
“长安城高池深,又有善守闻名的秦晋在,本帅并不担心,只担心冯翊郡无险可守,一旦连着蒲津关齐齐失守,关中失去了与河东沟通联系的渠道,这才是最致命的!”
此言一出,段秀实和仆固怀恩齐齐陷入了沉默,叛军向西攻掠扶风,汧阳等地,势如破竹。也一定派人向关中东北方向的冯翊发起进攻。
“冯翊一失,长安在关中就彻底成了一座孤城!关外各地的兵马根本指望不上……”
说罢,李嗣业的身体动了,被风吹落在铁甲上的雪屑扑簌簌落下,他离开了残垣断壁的背风处,沿着残损的甬道登上了大和关低矮的城墙。段秀实和仆固怀恩也跟在他的后面登了上去。
举目远望,是一片白茫茫的荒原,那里没有人烟,也没有树木,只有随着北风左摇右摆的蒿草。
这里的荒芜,使得叛军都不屑于派兵进驻,天宝初年放弃此地,也是因为大和关以北的细川河渐渐枯萎。
远处传来咚咚凿冰的声音,前一夜凿开的冰窟窿,现在又已经冻了厚厚的一层。
李嗣业心里着急,眼下躲在大和关的残垣断壁中,说是避敌锋芒,实际又与束缚了手脚有何区别呢?如果不能找到切入点,打开局面,这五千安西军真是白来了。他和仆固怀恩在用兵的方略上有些不同,仆固怀恩的目光始终落在重围之中的长安城上,而他则一直在审视着长安以外的地方。
虽然没有见过最近两年声名鹊起的秦晋,但以此人的战绩判断,绝非无谋之辈,既然他敢护着天子重新返回长安,而不是北上避难,也就说明此人当有一定的把握退敌。然则,如何退敌,又从何处调兵,便成了萦绕在李嗣业心中的疑问。
调兵也许容易,听说神武军的主力大部都在河东,随时可以调过来。只是如何调,调往何处则是值得斟酌的问题。
马蹄声阵阵,在旷野上十分明显,城墙上的人举目循声望去,却见数匹战马疾驰而来。
“是探马!”
段秀实的声音有些激动,实际上在此之前,他对那些派出去的探马能否安然回来,是持怀疑态度的。
然而,探马虽然回来了,但带回来的却是坏消息。
“冯翊郡南部的几个县都已经被叛军占据,昨日又为了郡治同州城,现在只怕已经不保了!”
听着探马急急道出的坏消息,段秀实、仆固怀恩都惊骇万分。
“难道冯翊郡就没有人马驻守吗?”
他们都知道,秦晋曾为冯翊郡太守,可以说冯翊乃是神武军的根基之地,这么重要的地方绝不可能没有兵马把守,这么快就丢了冯翊最富庶繁华的南部各县,实在令人大吃一惊。
“兵马倒是有,只是连像样的仗都没打一场, 只顾着打包效果的逃命去了,百姓们也是人心惶惶,怕被叛军烧杀,纷纷跟着向北逃难呢!”
“难道那个秦晋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李嗣业自言自语了一句,但很快又摇摇头,他绝不敢相信秦晋在没有任何准备之下就带着天子返回了长安城。
……
冯翊郡,长长的队伍在荒原上自南向北延伸,直看不到尽头,里面混着百姓、军卒,还有数不清的牛车和羊群。
“都快着点,杜使君在后面给咱们断后,咱们可不能连累杜使君丢了性命!你们几个,别停下,停下就再也走不动了……”
一名青袍官员骑着一头骡子,沿着队伍前后奔走,大声呼喝着那些因为体力不支而或坐,或躺在雪地上的人,让他们尽快起来,重新加入北上的队伍。
“俺们实在走不动了,让俺们歇上一个时辰吧,就一个时辰!”
百姓们疲惫满脸,有人实在忍不住,苦苦哀求。那青袍官员则脸上尽显焦急之色。
“不是不让你们歇息,只是若在天黑前赶不到澄城,大伙就都凶多吉少了,这满车的物资粮食,也都会落入叛贼手中,叛贼们得到了补充,就会继续屠杀我关中父老!诸位父老,算我薛景仙求求你们,千万不要掉队落后,否则就……”
一句话没说完,薛景仙竟哽咽了,他已经三日三夜没睡觉,自从得知叛军北上攻掠的消息后,他就没日没夜的带领百姓向北避难,能带走的物资一概带走,带不走的则悉数烧毁。按照杜使君的命令,就算一根针,一粒米也不能留给叛贼。
“前面可是薛司马?杜使君有令,物资就地烧毁,所有人轻车简从,加速赶路!”
薛景仙闻言大惊失色,急急将来人拉到身边,低声问道:
“可是叛军大举进攻了?”
那报信之人摇了摇头。
“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杜使君的命令就是如此,恐情况有变,保住百姓们的性命才是根本!财货没了,可以再积攒,人命若是没了,可无处积攒……”
这番回答虽然模棱两可,没有明说形势的艰险,但薛景仙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其中的其中隐含的讯息呢?
薛景仙重重点了下头。
“薛某知道了,请足下转告使君,这十万百姓一定全须全尾的带到澄城!”
“如此某便告辞,望司马保重!”
报信的人拍马而去,薛景仙怔怔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牙关紧咬。
“使君啊使君,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吗?百姓们护财宁可舍命……”
自语了两句后,薛景仙不再耽搁,催促骡子向北去,一面命人将附近负责维持队伍秩序的佐吏一一唤来。
“都听好了,同州城已经失守,杜使君现在生死不知,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让百姓们将大包小裹统统丢弃,只有轻装简从,怎们才可能抢先一步抵达澄城,那里有神武军的杨校尉驻守,只有那里才能挡住叛军的铁骑,都听明白了吗?”
佐吏们一个个面面相觑,都被薛景仙的话吓呆了。同州失守,杜使君生死不知……消息一个比一个好似晴天霹雳!
第五百零六章:坚壁又清野
同州城,杀声震天,浓烟滚滚。
“使君快走吧,南门陷落,叛军已经杀进城了,再不走,只怕就走不成了!”
两名佐吏一左一右拉着绯袍官员,往城北方向疾走。而青袍官员则挣扎着停下了脚步,站在乱成一片的大街上,回头凝望,眼眶里竟溢满了泪水。这是经他之手治理了一年的望郡大治,现在又要经他之手亲自丢掉。
马蹄急响,十几名铁甲骑士牵着数十匹战马基本而来。
“叛军已经入城,请使君快快上马,再耽搁久来不及了!”
绯袍官员正是杜甫,最初在同州任县令,自潼关失陷,秦晋拥立李亨登基以后,便被擢拔为冯翊郡太守。尽管杜甫早就做好了遭遇叛军攻掠的准备,但还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杜甫抬手拭泪,决然上马。
“走,随我出城北上!”
马队风驰电掣沿着大街向北疾驰,伏在马背上的杜甫再没有回一次头。
此时,仅有北门尚在唐.军的控制之中,守军见杜甫的身影出现之后,便放弃了各自的位置聚集在一起,随时准备弃城而走。厚重的木门吱呀呀打开,铁闸缓缓绞起,马队没有片刻停顿,径自飙出城门。余者**悉数上马,数百人,一路往北疾奔。
战马奔上一处垭口,杜甫猛然顿住了战马,拨马回望。
但见火光已经冲天而起,那里留给叛军的只会是一座废墟,眼看着积蓄数百年之力建城的同州即将付之一炬,杜甫的心头在滴血。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如果留给叛军,将来又不知道要丢掉多少唐.军将士的性命,才能夺回来。
“早晚有一天,杜某会带着人再回来!重建同州!”
一语说毕,杜甫看了看聚集在自己身边的诸将士。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包含着愤怒和不甘。
“我知道你们都心有不甘,但事有缓急,神武军和民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去完成,这关乎着大唐的生死存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同州只能咬牙牺牲,暂且度过难关,早晚有一日咱们还会回来的!”
停顿了一下,杜甫又高声大呼:
“走,到澄城去,杨校尉领着一万人马,驻扎那里,叛军寸步难进!”
突然间,大雪随着北风扑簌簌飘落,片刻功夫就弥漫成一片,难辨东西南北。
见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杜甫兴奋的伸出了右手,体会着雪片落在手心冰凉一片的感觉,继而又兴奋道:
“天助我也!有了大雪的阻挡,百姓们一定会安然撤到澄城以北的!”
早在秦晋由河东重返关中的时候,就告诉杜甫让他做好大举迁徙,坚壁清野的准备。冯翊在关中是仅次于京兆府的大郡,叛军不可能放任一块大肥肉就在嘴边而不去染指。因而,秦晋不止一次的正告杜甫必须放弃侥幸心理,只有最好最坏的打算,才能到危机不期而至时,有着足够的应对准备。
因此,他们虽然放弃了同州城,但同州城以南的冯翊郡已经成了一片焦土,没有人烟,没有粮食,留给叛军的只有残垣断壁和满地的荒野。
得到了冯翊郡原本最繁华富庶的地方,却没有可以驻守的根基,除非他们肯从长安远道运送粮食而来,不过如此又要靡费颇巨,孙孝哲未必肯做这赔本的买卖。
看着被熊熊大火吞没的同州城,张通儒咬牙切齿,欲哭无泪,他本以为攻下郡治同州以后,整个冯翊郡将不战而降,神武军的根基不但被连根拔起,还切断了河东神武军与关中长安联系的唯一通道。
如此一来,距离攻陷长安则又近了一步。然而,事实却与想象中大为不同,同州城被彻底烧毁,进兵的缴获极少,就连俘获的人口也不过数千人,
种种迹象都表明,冯翊郡的守军在对他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攻下同州城远不是这次北上攻掠的结束,为了不无功而返,他只能提兵继续向北进击。
大雪突然漫天飘落,遮挡了视线,使得张通儒不得不放弃了北上追击的打算,可同州城又毁在大火之中,数万燕军居然只能瑟瑟发抖的挤在大雪中取暖。
对此,张通儒差点气的吐血,出兵之前以为得到了肥差,又有扶风等地势如破竹的例子在前,是以轻兵急进,就连军帐等一应物资也没有携带,只等着进入当地郡县的城中歇息。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一路走来,冯翊郡沿途的所有城池村落,居然都被付之一炬,别说留下粮食,就连住的地方都成了问题。
现在唯一值得张通儒庆幸的是,麾下所有士卒都穿了冬衣,就算在野地里露宿一夜,也不至于被冻死。看着满天大雪,张通儒心里愤怒异常,可又无法继续追击,只能望城兴叹。
……
孙孝哲遣兵攻略扫荡关中各郡的消息很快就传进了重围之中的长安城。对于这一点,秦晋早就做好了准备,而且在长安被围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不止一次的在天子李亨面前进行提醒,让他做好周边郡县被掠的心理准备。
不过,当军报连续被放在李亨案头厚,他还是彻夜难眠了。
关中富庶之地,经大唐百年积蓄,竟在今朝毁于一旦,想到如此种种,他不禁泪流满面。
相比李亨,秦晋的处境也没有好多少,这几日正是水痘发作最厉害的阶段,身上密密麻麻的水泡尽数结痂,加上低烧不止,疲惫痛痒无一时一刻不折磨着他,他付出了比平时多出数倍的精力,然而处置公事的效率却又比以往低了数倍。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明白了有一个好身体的重要性。
城外局势的风云突变,秦晋早就预料到了,也早就做好了预案,扶风等地顾及不得,只有冯翊郡早在一个月以前就做好了应对准备,只要一切顺利,孙孝哲得到的冯翊郡土地,将全部是一片焦土。
不过,对秦晋而言,外部的压力,远没有内部的压力更难对付。
这次对他提出质疑的竟不再来自于政事堂,而是朝中的中下品秩官员,成百上千的请战书送到了太极宫中。
群情之激动,喊杀声之盛,竟大异于往日的沉默。
“京畿三辅乃我大唐百年来积攒之精华,若对叛贼的抢掠,听之任之,岂非愧对先人?”
“城外有千千万万大唐百姓任人鱼肉,又岂能坐视不理?”
官员们义愤填膺,聚集在太极宫承天门外,议论纷纷,求见天子。
一时之间,似乎所有人都忘了,他们尚在重围之中,城中守军,自保尚且不足,又哪有多余的能力去阻止叛军对关中的攻掠呢?短短七八日的功夫,关中附近五六个郡纷纷落入叛军之手。
这时,也终于有人嗅出了其中的味道,又向天子李亨上书。
上书中一直见血的指出,叛军如此大规模的攻掠长安周边郡县,一定分兵不少,此时城外的叛军一定较以往大为削弱,不如趁此机会出城偷袭,或许能够迫使叛军回师,如此也可解了各郡遭受围攻的麻烦。
病榻上,秦晋满脸疲惫,看完了一封又一封从天子那里转来的上书,无不是在间接向自己施压。
郭子仪在侧看了几封就不再继续看下去,倒是崔光远一直气的喋喋不休。
“这些人难道都被鸡毛塞住了眼睛吗?若能出兵,又何必困守长安?”
“大尹,稍安勿躁,其实有些人的说法也颇有见地,请看这里……”
说着,郭子仪指着一堆公文里摊开的书笺,说道:
“叛军分兵攻掠周边各郡县,长安城外一定兵力空虚。这种分析还算靠谱,不过,御史大夫早有其他用意,岂会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崔光远被郭子仪的说辞弄的莫名其妙,显得有些急躁。
“郭将军说话怎么总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就不能明说吗?”
“大尹不必再追问郭将军,不论城外叛军空虚与否,我都不会派兵出城,只看天子的心意是否坚定了!”
秦晋早就和李亨有约,此时只看李亨能否顶住压力,和内心的煎熬,而履行约定。
“这几日我的身体越发疲惫,处理公事也有些不济事,诸位要多担待一些。葛金真人嘱咐过,再有七日功夫,就可以痊愈。到那时,我便亲自出马去和那些主战的声音辩上一辩!”
郭子仪却道:
“大夫安心养病,我等尽心用事乃是本分。然则却不必和那些扯线木偶去争执,为何不将矛头指向在背后牵线的人呢?”
听了这一番话,崔光远忽然有所省悟。
“难道,背后的指使者是?”
郭子仪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大尹慎言,不可说,不可说!”
有了秦晋的交易,郭子仪再一次摆脱了牢狱之灾,不过崔光远等人惊讶的是,此人竟然毫无怨愤之言,甚至连对幕后打算将其置之死地的人也多是缄口不言。
崔光远暗暗以为,此人要么忍气吞声,要么就是隐忍待发,对此他更倾向于后者。
第五百零七章:不堪的臣子
天子的态度暧昧也促使了中下品秩官吏请战之声的愈演愈烈,在许多人眼里这就已经等同于默认了他们的互生,可能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而已。另一方面,事件漩涡中心的另一位主角秦晋也一直低调处理,并不与人们争论,这更使人认为他是心虚的表现。
聚集在太极宫外的官员日日不散,而且规模一日胜过一日,许多人都在其中嗅到了捞取政治资本的味道,纷纷从原本的观望转而积极投身入请战抗议的大军当中。
十数禁军护着一名身穿绯袍的宦官从永安门西的一处便门进入太极宫。从永安门到奉天门外挤满了抗议请战的官员,他不得已之下才走了宫中杂役平日进出的便门。不过,这也使得他逃过了那些中下品秩官吏的围堵,被这些人逼着表态可不是好事,眼下的情形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上赶着再插一脚进去?
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进了太极宫后却发现闹腾最欢的五六个官吏已经被小黄门引着往天子便殿的方向而去。
李辅国当即放慢了脚步,这些激进分子面对不参与请战的官员,只冠以投降之名就足够人身败名裂的,他虽然对名声没有太高的要求,但这种麻烦还是能免则免的好。
“前面可是李将军?”
李辅国暗暗咬牙,看来这一刀早晚是躲不过去了。他在三日前被天子正是加封为监门将军,因而许多人都称其为将军。监门将军一职,当初边令诚就兼任过,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毕竟是封了官,比起那些单纯家奴身份的宦官,他已经算作彻底越过龙门,成了天子身边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是,是我,圣人终于肯接见你们了?”
为首者,二十岁出头,正气凛然,挺胸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下吏等一心为国,天子岂能觉察不到?”
李辅国大致看了这几位一边,最大的官也就是面前这位吏部郎中,剩下的基本都是**品的小官。这些人要门就是初出茅庐,官没当过几天,整日高谈阔论却像久历宦海一般,指点江山时的意气风发,直让人以为是天下第一的英雄在品评论足。
见这帮人没有向前几次一样逼着自己表态,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也许是受到天子接见,一个个都得意忘形了,顾不上再将自己拉过去。
“好!诸位忠心谋国,朝廷也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为首者却摆手道:
“将军此言差矣,我等一心为公,绝无半点私心,即便朝廷没有奖赏,依旧会如此!”
“当真高义,高义!”
李辅国又说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以后,就带着随从与这几位分道扬镳。其实,他也是去天子便殿的,只不过与这些浑身是火的人走在一处,满身都不自在,因而才绕开了他们,从另一条路进入了天子便殿。
不过,前脚刚踏进便殿的侧门,连屏风都没拐过去,就听到天子激动的声音在殿内回荡着。
“你们不踏踏实实做好眼前的事,尽跑到朕的面前,说这些不切实际的法子,难道也要朕陪着你们胡闹?”
为首的年轻官员愤愤不平、
:“臣有一颗忠君报国之心,日月可鉴!”
李亨又冷笑道:
“朕不想看你的心,也不想看什么日月可鉴,朕只想看到你们拿出实实在在的计划来,否则你们说要击贼,真就得放弃眼下的稳定贸然出城吗?”
那官员为首者显然不甘心,争辩道:
“陛下此言差矣,精锐不出,龟缩在长安城里,焉知一战不能大胜?”
李亨反问道:
“如果战败了呢?谁来负责?造成的影响谁来弥补?”
“这还不好说,若败了就收兵,若胜了就乘胜追击。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又何必拘泥于一战两战的胜负呢?”
躲在屏风后的李林甫听到那官员的话竟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在此人的眼里,胜与败败似乎都是独立存在的,这场打败也就败了,下一场赢回来就是。可实际情况确却是叛军哪能给他们机会。如果一战而败,很可能就会导致长安军心不稳,军心一旦不稳,长安城就有极大的可能失守。
这些初出茅庐的读书人一个个自以为天下大事都了然于胸,但书本中背下来的那些兵法,此时又怎么能生搬硬套呢?
李辅国停住了脚步,就躲在屏风后面听着天子和那几名低品秩官员的争论。
这个发现也让他颇为吃惊,之前他一直以为李亨的沉默是默许了打些低品秩官员的抗议闹事,现在看来却绝不是这么回事,原来天子真实的心思还是站在秦晋那一边啊。
一念及此,李辅国也就有了答案,他的根基全在于天子,倘若不跟着天子的步伐又怎么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呢?
上一次策划以乌护怀恩取代郭子仪的谋划事发以后,天子对他手下留情,也是因为他与天子的关系亲密。李泌的处置也与李辅国差不多,仅仅是申斥了几句就算坐吧。只苦了陈希烈一个人独自背黑锅。
“好,朕也不妨与你们做个约定,谁若主张一战,朕便全权委以兵权,出去和孙孝哲打一场!”
“这,臣等并无兵家之才,建言或许可以,万一败了……”
李亨连声冷笑。
“无兵家之才?又如何说的头头是道?再者,诸位不也说过吗,胜败乃常事,又何须畏惧败仗?”
屏风后的李辅国又是惊讶不已,李亨向来厚道,几乎从未见过他用言语挤兑过人,今日不但出言嘲讽,语气还刻薄至极,实在是颠覆了天子于他脑中的印象。
也许是被李亨逼的没有退路,那为首者咬牙问道:
“不知陛下许以臣兵马几何?”
李亨道:
“城内的兵马都是诸位口中的没胆鬼,朕怕碍事,特许你招募宫城外的忠勇之士,如何?”
“臣,臣领命!”
“好,来人,到宫门外传诏!”
宦官捧着李亨匆匆写就的诏书,赶到奉天门外后展开宣读,言之天子有感于臣子忠勇,允许他们加入军中,选出将领即日出战。哑着嗓子宣罢诏书,又换了一副强调,向太极宫外近千中下品秩官吏大呼道:
“都别急,陛下派了专人为诸位登记……”
果然,三名宦官端着笔墨纸砚出来,当场就要为这些一心请战的人登记造册。
然则,人群却隐隐一阵骚动。
“天子诏书是什么意思?”
“看样子是让咱们出去送死呢!”
“何来送死之说?与叛贼拼命,不正是死得其所吗?”
……
不管议论的如何热闹,敢于上去登记的人终究没有几个,胆小的已经打算一走了之,绝大多数人则持观望态度。
片刻后,被一众官吏推选的代表从太极宫中走了出来,说辞也与天子诏书的内容大致相当。
“诸位,请到此处登记,天子愿许我等兵权,若有人能召集子弟从军,就更好了!”
此时此刻,围聚在太极宫外的官吏们竟一扫此前的热烈,真的敢于上前来登记的仅有寥寥数人。看着一张纸都没写完的名册,为首官吏怒道:
“诸位不都说愿与叛贼死战吗?现在我从天子那里求来了机会,如何又一个个退缩了?”
说罢,他环视着奉天门外围聚的官吏,神色大为失望,预想中的踊跃景象没有出现,反而使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
难不成只带着名册上的十几个人出去送死吗?
“君不必着急,下吏这就回去召集族人,加入军中,与叛贼死战!”
人群中的一位官员高呼后,不顾而去。有了第一个带头的,便有更多的官员口称回去召集族人,纷纷离去。
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原本千人拥挤的场面顿时冷冷清清,留下来的居然不足百人。
这个场面很快被宫中的内侍宦官纷纷传开,一时之间这场声势浩大的请战居然成了一众阉人闲暇取乐的故事。
然则,李亨并没有像宦官那样,可以对这些官吏的难看表演一笑置之。他毕竟是大唐的天子,既然身为天子自然就希望臣下均有效死之心。在下诏之前,他也想象过,假若那些人果真愿出城去拼命,也会断然阻止。
只可惜这些人的表现让李亨失望透顶,一纸诏书发出去,竟使得七八成投机官吏现了原形。
“圣人,吃点东西吧,粥都快凉了。”
李辅国劝着寝食难安的李亨。
“唉,朕有时候就在想,人们不都是愿做重臣,诤臣的吗?为何那些年轻的官吏们,竟七八成都是不堪之人?”
李辅国也跟着叹了口气。
“这就是圣人看不开了,江河之中不也八.九成都是小鱼小虾吗?那些有幸能够一跃龙门的更是万里挑一。忠臣、诤臣也是一般,如此为君者当倍加珍视才是!”
这句话说的李亨目光之中泛出异彩,李辅国在他身边多年,一行事向来粗糙,想不到竟也说出了这么细致的道理来!
第五百零八章:叛军劫掠急
李亨的手段同样也令养病中的秦晋吃了小小一惊,原本以为他是个温和的人,却想不到竟也有如此激烈的一面。说到底,都是被残酷的现实逼上了这条路。天下人直以为天子富有四海,八方臣服景仰,偏偏李亨做了十余年担惊受怕的太子,现在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登基即位留给他的又是一副更加难以收拾的烂摊子,这种皇帝在秦晋看来,不做也罢。
“有军报到了,孙孝哲已经占据了关中八成以上的郡县,冯翊郡也被占据了大半,好在澄城、白水一线还守得住!”
天色还未放亮,郭子仪就急匆匆来到秦晋的帅堂,他们今日原本要商议一下未来七天的行动方略,不想先看了一通军报。
军报在城外耽搁了一天的功夫,本应该先后而至,现在竟是一齐到的。
“想不到,叛军分兵以后,进出反而更难了!”
说话的是多日未曾露面的清虚子,这老道本不算是神武军的核心人物,没有资格参与这种决策级的军事会议,但今日将要谈及火器,而清虚子又算得上半个火药专家,因而才让他列席。
“真人有所不知,正因为分兵,叛军的巡防反而更加频密,这本就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
郭子仪笑吟吟的解释着,清虚子却白了他一眼。
“既然叛贼如此不自信,郭将军何不率人出去,杀个痛快再回来?”
“叛军戒备甚于以往,如果此时出兵,我军势必如鱼入网!”
清虚子似乎颇为享受和郭子仪抢白的乐趣,又揶揄道:
“贫道早就听说郭将军天赋异禀,谋略勇悍过人,今日一见却是盛名难副其实,竟只知道长敌人威风,灭自家士气!”
“真人言过其实,郭某虽不才,但说的也都是实情,假若执意出兵,受损的一定是我**!”
其实,郭子仪的说辞,很多判断都极为浅显明了,一般人只须稍加分析就能明白,清虚子不是个笨人,自然早就想的明白,只是觉得他凡事都端着,不够真性情,因而便以揶揄讽刺取乐。
偏偏郭子仪不论清虚子如何挑衅都只是副一本正经的模样,桩桩件件都不厌其烦的解释。
最后硬是把清虚子弄的没了脾气。
“哎呀!御史大夫从哪里寻得此人,真乃不世出的人才,贫道甘拜下风!”
他这话自然又是揶揄,但心中也对郭子仪另有品评,倘若让自己与之合作,不出半月准保得闷死。这厮虽然有些才具,但人却实在无趣,仿佛任何事都能在他的肚子里消化掉,然后只摆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谁知道他肚子里时时刻刻都在转着什么念头。
“好了,时间紧迫,闲话少说些,冯翊郡的牺牲想必诸位都多少有所耳闻了!”
冯翊郡坚壁清野,虽然撤走了绝大部分的人口和物资,但终究是百姓流离失所,十几座百年积蓄的大城都毁于一旦,比人、物损失之外更严重的则是对军心的打击。冯翊郡毕竟是神武军的发迹之地,秦晋如此壮士断腕,实在有些冒险。
万一谋划失败,冯翊郡也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比起镇定的表面,秦晋内心也是忐忑不安的,自从下了决定以后,左右战局胜负的关键因素便已经不在自己这里了。
杜甫对坚壁清野的执行力度,杨行本能否守得住白水、澄城一线,卢杞和裴敬能否在孙孝哲叛军回援之前袭取潼关……这些都是左右胜负的关键因素。
“我准备单独成立一营,专攻火器,如此也可以集中规模大批量的训练可以熟练使用火器的军卒!”
“将人力大量放在火器上,守城的后备军力就要相应的减少,万一叛军大举攻城,出现人力不济的局面,情况就危殆了!”
郭子仪竟对秦晋把火器自成一营的决定表示反对,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现在的火器都十分粗糙,且多是霹雳炮的变种,这种火器的使用受制于地形和时机,实际操作起来有着诸多不便利的条件。
说穿了就是,投入和产出不成正比,投下去大量的人力和精力训练,最后可以用到的场合却寥寥无几,如果单单是守城,霹雳炮点着了扔下去就是,又何须专门训练?
其实,这也就是秦晋作为穿越者的一种偏执,先入为主的认为火器既然是将来发展的兵器主流,早一天重视,就会早一日发展完备。殊不知,这种想法严重脱离了现实情况,在火枪和相应的战术没有出现时,这玩意更主要的作用只是用来打击士气。真正能够杀伤敌兵的,还得是战兵一刀一枪打出来的结果。
秦晋思忖了一阵,觉得郭子仪的话说的有些道理,也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些过于超前,在这种战事紧迫的时刻与其把精力放在充满未知因素的火器上,还不如以神武军的老办法训练处一批令行禁止的精锐。
打定主意以后,秦晋决定暂且搁置关于火器的想法,等到战事平定以后,有大把的时间捣鼓这些东西。
“好,火器一事暂且搁置,从明天开始,恢复夜间袭扰!”
见秦晋轻易的就被郭子仪劝服,清虚子顿感不快,他在神武军的地位超然全凭着秦晋重视火器,现在本该他大展拳脚的机会,竟被这厮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给说没了,这让他如何甘心!但酝酿了半天,也只能狠狠瞪了郭子仪两眼,不敢再这个时候胡搅蛮缠。
清虚子是知道秦晋的脾气的,当初他打算装神弄鬼以期糊弄秦晋,险些被砍了脑袋的事至今还记忆犹新,因而在大事上绝不敢胡闹。
……
扶风郡,一队骑兵趁着夜色未散,于官道上纵马如飞。
“将军,眼看着天就亮了,再不回去,就有可能泄露了行踪!”
“无妨,叛军主力已经开到陇右边界去,就算被发现也是小股人马,咱们的兵也不少,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
百十骑翻过了山坡,纷纷驻马,看着远处弯弯曲曲的道路,只见一只车队沿着道路蜿蜒向东而来。
“是叛军运粮队!劫了他!”
“仆固将军,咱们恐怕不能去灵武了!”
仆固怀恩眼皮跳了两下,不去灵武自然就是留在关中三辅腹地,随时都面临着被叛军围歼的危险。
“副帅另有筹划了?”
李嗣业指了指朝阳初升下的运粮车队。
“叛军四处搜掠粮食,又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运往长安,说明围困长安的叛军储备不足,非得劫掠关中诸郡,才能补充!”
对此,仆固怀恩也有不同看法。
“就算劫掠粮食,也不一定就是缺粮,做应急储备也是常有之事!”
李嗣业道:
“关中二十万叛军的粮食供应全凭含嘉仓,洛阳距离长安数千里,难免粮道出现问题……眼看着深冬将至,叛军如此大张旗鼓的劫掠物资粮食,仆固将军不觉得过于奇怪吗?”
仆固怀恩道:
“叛军凶残成性,所过之处无不烧杀抢掠,有什么奇怪的!”
“不然!我听说安禄山抵达洛阳以后就一改烧杀抢掠的习惯,改以经营地方,拉拢世族。尤其在建国伪燕以后,更是要与我大唐分庭抗礼,对富庶的关中如此烧杀抢,岂非自毁根基?”
仆固怀恩终于不再驳斥,思忖了一阵反问道:
“副帅以为,我军须去往何处?”
李嗣业神情冷峻,道:
“哪也不去,就在三辅之地,专劫叛军车队,断其粮道!”
闻言,仆固怀恩击掌道:
“就如副帅所言,不去灵武了,留下来袭扰他娘的粮道!”
说着,又从容笑道:“山下车队便交给末将吧!”
李嗣业答应了一声,仆固怀恩便带着数十骑兵风卷残云般冲了下去。
车队随行有数百步卒,突闻马蹄急响,立时都抽刀弯弓,准备作战。但等他们反应过来后,一轮箭雨突然砸落,立刻就有十数人中箭倒地,随之箭雨一轮接着一轮,直让这数百步卒如堕阿鼻地狱。
箭雨稍停,战马铁蹄已经到了近前,马刀平推向前,立时又是血肉横飞。若是以往,仆固怀恩甚少以骑兵队对步卒军阵做强攻,但现在一则形势紧急,二则对方都是些战斗力一般的步卒,因而只能拼着有死伤的可能强冲进去。
结果却出人意料的顺利,这数百人的步卒竟然毫无抵抗能力,甚至还有不少人丢下手中的武器,哭喊着逃命而去。
仅仅一个冲击,竟使叛军的数百军卒四散瓦解。仆固怀恩不屑的吐了口卡在嗓子的浓痰。叛军显然过于轻视关中的**,竟然派了些不值一提的蠢货来护送粮食。
“杀光!一个不留!”
仆固怀恩冷冷下令,战马透阵而过后,转向,加速,马刀再次挥起!
“饶命啊,饶命……”
不少人见状,逃散不及,竟纷纷跪下来求饶。
“俺们原是濮州地方的团结兵,被迫从了叛贼,不要杀……”
铁蹄碾过,又是血肉飞成一片!
第五百零九章:粮食在冯翊
“大帅,扶风郡太守阎谊求见!”
孙孝哲心情舒畅,这次四面出兵,大规模的攻掠关中各郡县,许多官员纷纷请降,表示愿意归顺大燕皇帝,扶风郡太守阎谊是这些官员中秩级最高的,也最为积极的人,因而他一直待此人为座上宾。
不过,比起扶风郡太守而言,孙孝哲更加看重长安城里的那些宰执重臣,只有这些人的归心才更有分量,但这又是后话了。
“让他进来!”
孙孝哲兴致颇高,即刻接见了阎谊。
若是在一年以前,孙孝哲就算备下重金求见这位三辅大郡的太守,也未必够资格得其一见,而今时今日,阎谊却在他面前陪着一百分的小心,如此巨大的身份反差,使得孙孝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搜缴各乡里存粮进行的如何了?”
燕军必经是外乡人,对关中本地不了解,收缴粮食的差事自然由这些本地官吏去施行更为合适。
“现在恰逢冬季与战乱,百姓们不少都逃离家乡,收上来的粮食和预想中还有不少差距。不过请大帅放心,下吏定当亲自督责将粮食收缴足额!”
“大规模的攻城战斗即将开始,届时粮食靡费也比以往更甚,如果能存上足够多的粮食,本帅做决断时也方便的多,阎使君可不要让本帅失望啊!”
只见阎谊的两鬓间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并逐渐汇聚成流,沿着脸颊滴滴淌落。
“下吏一定竭尽所能,不使大帅失望!”
“如此甚好,只要阎使君能达成本帅的要求,本帅一定亲自向陛下请功,待天下平定以后,时让你做一部的尚书,就算进入政事堂也未必不能!”
孙孝哲一面以不善的语气威胁,一面又抛出了诱人的诱饵,阎谊战战兢兢又双目放光,入政事堂为相可算所有官员毕生所追求,想到自己若能帮助孙孝哲攻克长安,说不定就能因功达成所愿。
“下吏定不会辜负大帅期望!”
阎谊兴冲冲去了,孙孝哲却对这位毫无骨气的郡太守嗤之以鼻,这种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的人做个郡太守都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让他入政事堂为相?国之重器岂是所托非人?
不过,为了尽可能的激励激发这些降臣的热情,孙孝哲不在乎许下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承诺。
连日来的搜刮效果不错,很快就有近十万石的粮食入帐,但比起二十万大军庞大的消耗量,这些还是杯水车薪,所以必须有更多的粮食才行。
“派往潼关的人可回来了?”
想到这些,孙孝哲又变得不耐烦起来,询问着身旁书吏。
“人还没回来,不过有信到了,请大帅过目!”
孙孝哲接过从潼关送来的书信,迫不及待的拆开阅览,一看之下却更是烦乱。
原来,为他这二十万大军供应粮食的主要是洛阳的含嘉仓,以前在潼关的外面与唐.军对峙时,每一个月解送一次。但这次攻陷潼关以后已经有两个月,可运来的粮食只有一批,第二批到现在还不见影子。
虽然军中的存粮再吃上半个月也没有问题,但粮食不能如期运到,这本身就有问题,莫非洛阳又有了什么变故?
所以,孙孝哲一面派人往洛阳去催粮,一面又在关中各郡县大肆搜刮,以备不测。
不过,说来也怪,按理说关中积蓄百年,应该积存了不少粮食,可整个京兆府搜刮下来,却偏偏只有十万石粮食,真叫人奇怪。
难道唐朝早就料到了潼关即将不保,事先将粮食搜刮一空?
这显然是不现实的,但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正暗自揣测间,忽有军报送达,孙孝哲心不在焉的翻开,连续看了几则,不禁眉头紧锁。
扶风等地接送来的粮食,竟有半数遭到来历不明的唐.军抢夺,这真是令人烦躁。如果唐.军肯拉开架势和他正面对正面的打一场,也就不必这么烦躁了,可他们竟像苍蝇老鼠一般,偷偷摸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上来咬一口,燕军想要彻底消灭他们,这些零零散散的唐.军却又逃的无影无踪,纵使围歼了几股人马,最多也不过数百上千,无济于事。
“大帅,阎谊又回来了!”
这厮又回来作甚?孙孝哲对这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官员印象并不好,嘴上的功夫远远大于实干能力,如果不是因为此人熟悉当地民情吏治,根本就不会启用这种人。但想了想,他还是命人将阎谊请了进来。
“下吏为大帅带来了一个人!”
“哦?人?”
孙孝哲觉得莫名其妙,自己又没有向民间征集人才,这个阎谊不会是在为私人求官吧?
阎谊马上又解释道:
“下吏的妻兄杜挚一直在关中做行商,有重要消息禀告大帅!”
“商人?”
孙孝哲没想到,阎谊竟给他带来了个商人,但还是耐着性子让杜挚入帐说话。
这个杜挚一进屋,孙孝哲立即就发现,此人目光中所透射出的精明,绝非阎谊这种官吏可比,因而也就收起了轻视之心,静静的等着这商人说出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杜挚显然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面对孙孝哲竟不卑不亢,寻常见礼之后就开门见山的说道:
“大帅现在最想要的可是粮食?”
孙孝哲不置可否,但心里却是一惊,这商人果然一语中的,说中了他最在要害处。但表面上,他则声色不动,只等杜挚继续说下去。
“大帅又知道关中粮食最多的地方在哪里吗?”
经此一问,孙孝哲不再沉默,脱口问道:
“在何处?”
杜挚淡然一笑,说道:
“冯翊郡!”
冯翊郡?
孙孝哲的眼睛习惯性的眯了起来,这个消息的确令人心动,但又焉知不是这商人再诓骗自己。
“大帅一定在奇怪,冯翊郡积攒的粮食为关中之首。卑下还要说,冯翊郡积攒的粮食不但是关中之首,数量也占了关中的六成以上。”
与此同时,杜挚伸出右手,比划了一个六字。
至此,孙孝哲彻底惊呆了。
按照此前的推断,长安存粮至少要占了整个关中的两到三成,而冯翊却占到了六成,这可真是奇天下之大怪。
“先生请坐,请问何以如此,冯翊郡竟有这许多粮食?”
孙孝哲不是个矫情的人,一旦认为某个人值得利用,便会毫不遮掩的进行示好,哪怕前倨后恭也不怕落人口实。
杜挚对此倒视之如常,坦然入座,有仆役端上来热腾腾的茶汤,他端起喝了一口才慢条斯理的说道:
“如果卑下不是商贾,也难以相信这是事实,奈何卑下几次将粮食销往冯翊,已经赚得以往数十倍的利润。”
闻言,孙孝哲摸到了一些门道。
“难道是神武军搞的鬼?以商贾高价收购各地的粮食?”
杜挚点了点头。
“可以这么说,也不完全是。若是寻常高价,关中各地的商人也不至于如此趋之若鹜,只是冯翊郡赔上的本钱,所购粮食,就算搭上未来二十年的税赋,也未必填的满这窟窿!”
说着,杜挚充满不解的摇头,在他看来如此不计成本的收购,是十足十的赔本买卖,而且赔的惊天动地,然而放着真金白银,没有人会因为买家赔本而坐视不理的。
孙孝哲当即就明白了秦晋的用意,倘若能以一个郡换取天下平定,就算赔光了冯翊郡未来的一百年,这笔买卖也是极划算的。他看了一眼杜挚,此人头脑精明,但毕竟器具有限,又怎么知道秦晋的买卖却是放眼这天下的。
如此,也就解释了孙孝哲先前的疑问,何以整个京兆府翻了个底朝天却只得到了不到十万石粮食,原来都被秦晋弄到冯翊去了。
“张通儒呢?张通儒可有军报送来?”
由于冯翊郡是神武军的根基之地,又是秦晋的老巢,孙孝哲派出了最为得力的部将张通儒前去攻掠,掐算时间也该按计划攻取全境了。
“在这里,刚刚送到!”
一名书吏捧着厚厚的一摞公文急急进来。
“速拿来我看!”
对于张通儒的能力,孙孝哲还是很有自信的,就连仆固怀恩的朔方军精锐都被他打的四散奔逃,正面攻掠无险可守的冯翊,自当不成问题。
秦晋把粮食事先多积聚在了此地,倒是方便自己取用了!
拆开军报时,孙孝哲甚至在心底里暗暗嘲笑了秦晋,如此处心积虑,最终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杜先生送来的消息正当其时,不知需要何等奖赏?”
孙孝哲低着看着公文,口中又询问着杜挚究竟想要些什么。
杜挚却道:
“燕军乃天命王师,卑下别无所图!”
孙孝哲大笑,他才不相信杜挚口中的别无所图,商人不图利那才鬼话。
不过,既然这杜挚不肯明说,他也乐得不说破,便道:
“先生高义,我大燕皇帝陛下定然不会亏待了你的。”
杜挚又道:
“卑下愿为大燕皇帝陛下效死!”
第五百一十章:夜半劫军粮
“先生言重了,大燕不会让义士白白去死的,今后若有为难之处与本帅明言就是!”
杜挚闻言,激动的答道:
“大帅仁义,卑下感佩之至!”
孙孝哲十分享受这种情真意切的奉承,忍不住哈哈大笑,但紧接着,笑声却戛然而止,继而怒容满面。
“张通儒这蠢货!”
眼看着孙孝哲变了脸色,杜挚十分有眼色,当即便起身告退。
孙孝哲心情变坏,没有挽留,任由阎谊和杜挚离开。
张通儒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带着最精锐的人马,居然只拿下了半个冯翊郡,而且拿到手的还是一片焦土,别说粮食就是百姓也没有几个。
这个时代,战争所得最重要的除了粮食还有人口,可以说谁掌握了绝对多数的人口,便具有了绝对的优势。因而,掠夺粮食的同时,燕军也掠夺人口。现在张通儒只抢到了一片没有人烟的土地,和荒地又有什么区别?
更重要的是,新一任冯翊郡太守杜甫在撤离冯翊郡治同州城时,一把火烧掉了整个同州,只不知那关中六成的粮食是否也在大火中化为灰烬。如果是,损失的不仅仅是唐朝。如果不是,那还有一线希望,大不了派重兵去夺回来!
思忖了一阵,孙孝哲与中军帅帐再也难以安坐,决定亲自到冯翊去见一见张通儒。
……
都畿道陕州,自从去岁数场大战之后,当地已经人烟渺无,平日里最常见的就是东西往返不断的燕军游骑,以及浩浩荡荡的运粮队。大路往北是一片满是枯木的高坂,枯木从里隐匿着数千军卒,卢杞搓了搓麻木的双手,在此地一动不动的守候了大半日,下面的大路依旧没有动静,低温和北风几乎把他冻的半僵。
然则,这次伏击关乎整个战局的成败,容不得半点闪失,恐怕就算下起弥漫天际的大雪,也不能轻言放弃。
“探马!”
马蹄疾响,一匹战马由远而至,这是神武军游骑,专门侦查敌情,此时急急赶回一定发现了异常情况。
“卢将军,叛军两队已经在十里之外,但护送同行的还有尽一万叛贼马步军!”
这个消息在卢杞的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据往常的侦查,叛军运粮队每月向西一次,随行的护兵也在两千到五千不等,这次居然一反常态的增加到了一万人。随卢杞在这高坂伏击的神武军也仅有万人左右 ,以万人神武军正面攻击万人叛军在他的意识里绝对是下策。但情势紧迫,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即便下下策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传令下去,全军准备,粮队已经在十里之外,叛军探马很快就会过来,所有人隐蔽踪迹,不得发声喧哗!”
神武军向来以军纪严明著称,军令已经传开,原本吵嚷的高坂之上,立时鸦雀无声,只有远处的枯草地里不时传来野狼的嚎叫。
将近日落时分,叛军游骑出现的越来越多,好在卢杞所在的高坂距离大路上有三四里远,又枯木从生,而大路南面又是一片荒草地,这种地方怎么看都不是伏击的好地点,绝大多数的游骑探马均毫不在意的驱驰而过。倘若有一个人离开大路,往高坂处探去,卢杞所部恐怕就无所遁形了。
隐藏在枯木丛里的卢杞一直在暗暗祈祷,希望好运能够不断持续下去,只要再撑过小半个时辰,护卫粮队的叛军前锋就该到了。据最近一次侦查所报,叛军一万人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别在粮队的首尾。
因而,卢杞选定了前锋作为首选目标。不过,他还有些担心,眼看着天色就要黑了,万一他们在此之前就地扎营,戒备自然也就加强的多,强行袭击未必有一战而胜的把握,何况就算战胜了也一定是惨胜。
卢杞一面活动着被冻僵的四肢,脑子里飞速的转着各种念头,实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些从洛阳而来的运粮队过了陕州,过了陕州也就等于失去了最后能够将运粮队一网打尽的机会。
这种截断粮道的活卢杞在夏季时就做过,现在做起来轻车熟路,而现在他的劲敌除了叛军的一万护兵还有北风和酷寒。如果,叛军粮队打算扎营,恐怕他和麾下的一万人要在这冰天雪地里苦熬一夜。
一夜酷寒,也许有些体质较弱的人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来了,来了!”
随着一声低呼,卢杞忽然发现一队队步卒出现在大路上,后面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牛车和骡车,车上装满了高高的布袋。
尽管早就见惯了各种大风大浪,卢杞的心脏还是禁不住一阵突突猛跳,毕竟漫长的等待终于换来了结果,成败就在此一战了。
“霹雳炮准备好!”
太阳西斜,大地渐显昏暗,五架床弩被从遮蔽处推了出来,手臂粗细的弩箭头上绑满了霹雳炮,十几根引线被搓成一整根,直延伸到尾部。
绞车吱吱作响,手指粗细的弓弦被慢慢拉满,随之咔嗒一声卡在了机括中,绑满霹雳炮的弩箭被装载到弩车上,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叛军步卒前锋进入伏击范围。
越到最后,卢杞觉得时间过的越慢,几乎分秒如年。随着吵嚷的人声渐趋响亮,五千叛军步卒彻底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内。
“床弩发射!”
拧成一股的引线被点着,火花嗞嗞作声,弓弦陡而破空而响,手臂粗细的弩箭疾射而出,直奔三里外的大路。
眨眼的功夫,只见叛军中骤然闪起耀眼的光亮,巨响随之此起彼伏。
弩车再次绞动,弩箭上弦,又是一波带着霹雳炮的弩箭射出,叛军们不知袭击来自何处,又从未见过这种会发出爆响又能伤人的武器,顿时乱作一团。
卢杞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以床弩霹雳炮扰乱军心是第一步,他不指望这种武器能大量杀伤敌兵,只要能使得敌人军心大乱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随我杀贼去!”
他抽出了腰间横刀,大喝一声,第一个冲下了陡峭的高坂。
片刻间,喊杀声四起,借着薄薄夜色的掩护,竟有排山倒海之势!
夜色阻挡了神武军的视线,但也为他们提供了掩护,使得叛军一时间难以辨别突袭来自何处,突袭人马几何。
卢杞深知,叛军的运粮队绵延近十里,就算殿后的叛军得到消息,再急行军赶过来,至少也得小半个时辰的光景,而且急行军亦会极大的消耗体力,应付起来也就容易的多。
只有一点是关键,必须在半个时辰以内,将这股前锋彻底击溃,否则难免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两军刚一交锋,叛军颓势尽显,床弩一共发射了七轮,此起彼伏的爆炸虽然对叛军造成的杀伤极为有限,但这种爆响却极大的挫伤了他们的军心。霹雳炮只在河东与蔡希德交战时使用过,黄河以南的叛军除了关中的孙孝哲部,其余均未见过这种可以发出巨响的火器。因而,对未知事物的恐惧造给军心造成的破坏要远远高于有限的杀伤。
卢杞所率的都是轻装步卒,没有长枪长戟,但横刀又过于短小,因而他们这次使用了唐朝边军中最为有力的武器,陌刀。
长长的刀柄为陌刀延伸了杀伤范围,使用起来又极为容易,只要臂力足够几乎可以所向披靡。
相比之下,叛军有半数军卒都使用的长枪,在黑暗中无法结阵,就不能有效发挥长枪的优势。在神武军陌刀的攻击下,叛军四散奔逃,竟毫无抵抗之力。
然则,在经过了最初的混乱以后,叛军又便显出了极强的组织能力,竟在混乱中集结了千人左右,又对神武军发起了反击。
这在卢杞以往的历次战斗中是不曾见过的,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仍旧无法挽回他们的败局。
“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卢杞下达了格杀令,也就是杀光任何抵抗和放弃抵抗的叛军,一个活口都不留!
这也是神武军与叛军作战的一个特点,卢杞所部也是对这一条军令执行最彻底的。
抵抗终于渐渐不支,叛军最后集结起来的一千人开始崩溃,四散。
神武军并没有去追击那些逃散的叛军,而是以一支百人规模的骑兵游弋在外围或劫杀,或追击。主力步卒则全部杀向运粮的车队,所过之处,驮车的牛马全部杀死,车夫则悉数驱散。
除此之外,这些步卒还要警惕应对叛军殿后那五千人的袭击,按照时间推断,若急行军此时也就该到了。到了此时,卢杞早就不再担心,神武军携胜利之威势,击败急行军赶来的五千叛军将毫无悬念。
可是意料中的战斗却没有发生,殿后的五千叛军不知去了何处。游骑四处探查一无所获,卢杞这才下令,将所有粮食泼上火油就地烧毁。
粮食太多了,无法带走便只能烧毁,绝不能留给叛军。
半个时辰以后,大火于黑夜中冲天而起,一条火龙蜿蜒数里蔚为壮观。
第五百一十一章:轻敌至两败
烧掉叛军的粮食,伏击的目标达成,卢杞就不想再继续耽搁在陕州通往潼关的大路上,这里毕竟是叛军占据的腹地,如果被叛军大部人马发现并缠住,恐怕就会难以脱身。他亲自纵马沿着数里长的火龙亲自走了一遍,眼见着再也无法扑救,便下令收拢人马准备趁着夜色的掩护返回黄河以北。
“将军,有发现!”
在即将撤离现场之时,有人发现了其中几辆大车上的火势着了片刻功夫就转小熄灭,清理掉表面的余烬之后,一坨坨的金银露了出来。这东西耐受高温,自然是无法烧毁的。卢杞对金银这等贵重财物并不十分看重,打算置之不理,但有部署却劝他带回去,反正现在是黑夜,他们有整整一夜的时间可以转移撤退。否则这些金银岂非白白便宜了叛军?
卢杞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让部署尽快清理,居然清理出了七辆大车,上面满载的都是金银,难怪寻常驮车只有挽马或者骡子一匹,这些驮车每辆却需要两匹乃至三匹。
不过,可惜的是,驮车的挽马骡子已经被斩杀殆尽,总不能让战马来拉车吧?
经过一番纠结之后,卢杞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带着冻饿疲惫不堪的将士们北上往黄河方向而去。
由于伏击战已经打完,不必再刻意隐匿行踪,战马嘶鸣,军卒气喘,汇聚在一起,里许之外都能听的清楚。
这当然不是卢杞偷袭成功后的自满懈怠,而是在派出了足够多的游骑之后,所下的决定。毕竟他麾下的将士们已经在雪地里趴了整整一天,现在既然烧了叛军的粮草,就可以适当的放松一下。
前面是一条已经封冻了的无名小河,过了小河再向北十里就是黄河的南岸。此时正值寒冬,就连黄河的河面已经冻上了厚厚的冰层,他们不必考虑渡船问题,可以踩着冰层径自越过黄河河道,过了黄河以后,只要进入王屋山,就算叛军追了上来,也无所畏惧了。
不过,于黄河以南的大路上伏击叛军运粮队是个长期的行动,只要发现有大批的粮车自东向西而去,他们就必须潜入黄河以南,火中取栗。
马蹄才在河兵上发出了发脆而又奇怪的声音,卢杞只觉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在哪会出现麻烦。身侧的战马猛然惨嘶一声,扑通倒地,马背上的骑士也跟着重重摔倒在冰面上。见状,赶紧有步卒上前去搀扶那摔下马的骑士,可使劲了力气却也没拉起来。
“血,血……他死了!”
直到一名军卒摸到了满手暗红色的鲜血,这才惊觉那倒在冰面上的骑士,胸口上插着一支长箭。
“敌袭,敌袭!”
片刻愣怔后,经验丰富的神武军军卒们马上意识到,他们遭到了敌袭。
敌袭的呼喊尚未平静,破空之声此起彼伏,箭雨自黑暗中纷纷落下,立刻就有十数人扑倒于地。。
卢杞大惊,原来他那不安的预感却印证在了此处。
从箭雨的方向大致可以判断敌袭来自东面,而一波箭雨只射倒了十数人,又可以判断弓手当在千人左右。
“结阵,反击!”
军令下达,慌乱中的神武军立即本能的按照训练了无数遍的流程结阵,弓弩向着敌袭的大致方向齐射。
神武军装备的清一色都是今年研制出的神臂弩,弩身相对轻便,威力却丝毫不减,如此军卒就可以携带更多的箭矢,因而他们在箭矢的储备和齐射的速度上有着绝对的优势。
双方在黑暗中互射了几轮之后,便各自陷入了沉寂,这种沉寂比战斗还令人煎熬,此时敌暗我明,卢杞觉得自己刚刚轻视了那半路逃走的五千人殿后叛军。
看来对方在敌我形势不明了的情况下,并没有选择贸然的增援,而是在暗中窥伺,直到寻着机会才骤然出手,奋力一击。
“杀,杀!”
杀声陡而逼进,卢杞心惊胆寒,因为这喊杀却是在他们背后的西方传来。
不好,中计了!
叛军以少量的弓弩手在东面吸引神武军的注意力,主力却在西侧暗暗埋伏,悄悄迫近以后在爆起突袭。
好在神武军平素里训练有素,应对后方偷袭的敌人也有这一整套演练流程,他们便又按照平时训练的方法转向列阵,准备迎敌。
卢杞带来黄河以南的,都是至少有过三次以上作战经验的马步兵,这最大限度的保证了可以临危不乱,事实也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这些军卒的军心在将校的命令声中很快都恢复了镇定,下一刻两军交接,则陷入了短兵相接的苦战中。
叛军来势汹汹,就像下山的猛兽一样,只一击就打乱了神武军的阵型。卢杞目光一凛,他对自己的部属有着充分的信心,一定会爆发出异于寻常的战斗意志。
直接进入短兵相接的苦战恶战,在卢杞的意识中,绝对是下策。这么做无论结果如何,都会使神武军两败俱伤。但既然对方执意血战,便不能让对方的主意得逞,讨了便宜去。就算杀的只剩最后一个人,也要把这些狡猾的叛军斩杀个干净。
卢杞放弃了横刀,改用硕大的陌刀,也纵身加入混战……
天光放亮,鱼肚泛白,卢杞只觉得浑身麻痛至极,仿佛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在天亮之前,终于杀退了叛军的伏击,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带走同袍的尸体。只因为叛军伏兵的战斗力太过恐怖,任凭他们使出了吃奶的劲头,几次三番能没能将其击退。
后来还是对方的主将被流矢所伤,伏击叛军这才无奈退兵。
趁着这个当口,卢杞毫不犹豫的带着还能行军的将士急急越过黄河,彻底将叛军甩在了身后。
这次火烧叛军粮草的行动虽然成功,但也让卢杞这一万人吃尽了苦头。经过一夜的混战之后,回到黄河北岸的竟已经不足七千人。一场大战就毁掉了三成的兵力,对于卢杞而言已经是可耻的战败。
事实上,就算任何一支军队,一战损失了三成的兵力绝对算得上是重创。要知道往往一场大战,若伤亡率超过四成,全军就有濒临崩溃的危险。
卢杞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还是情敌大意了,此前在河东道与蔡希德部较量时,连战连捷,内心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骄傲自大轻视敌人的情绪。好在,昨夜一战没有伤筋动骨,伤亡比例虽大,但也算是给他敲响了警钟。安史叛军绝对不像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刚刚抵达王屋山南麓,便有游骑飞马赶到。
“洛阳方面有消息,又有一批车队运送粮草往关中而来,据推算,当在五日后抵达……”
听罢,卢杞精神一震,骨头越难啃,他越是要将其啃个干干净净,绝对不会让一粒粮食流入关中。
……
潼关关城,城头上大燕旗帜无精打采的耷拉着,一队浑身带血带伤的骑兵鱼贯入城,当守将田承嗣见到这些伤兵后,勃然大怒。
“唐.军也过于目中无人,竟将手伸到了我大燕腹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将军息怒,据末将判断,这些唐.军一定是来自于河东的神武军,听说蔡希德在河东被神武军打的血本无归,只身逃回河北,可见这支**并不是好对付的。”
缓缓出言相劝的是马军指挥使李宝臣。田承嗣也很听得进部将的劝告,沉下气来,沉思不语。
“粮道乃关中燕军的命脉,绝对不容有失,也只能我亲自带人走一趟,给那些神武军敲敲警钟。”
李宝臣却道:
“何须将军亲自出马,末将代为走一趟就是,定叫粮道无虞!”
李宝臣在田承嗣麾下多年,田承嗣深知此人绝非易与之辈,既然能够拍着胸脯保证,那至少也有七成以上的把握,便欣然道:
“如此就有劳兄弟了,不过切记万勿轻视他们!”
田承嗣也听说过蔡希德在河东被神武军打的几乎全军覆没,因而生怕李宝臣也因为轻敌而步了蔡希德的后尘。
李宝成却笑道:
“将军放心,何曾见过末将轻敌大意了?当初与封常清在洛阳城鏖战,咱们兄弟也没吃过亏,那姓秦的又没有三头六臂,神武军多半在一年前还都是种田的田舍村夫,又何惧之有呢?”
虽然嘴上说的轻松,不过李宝臣却对这次出兵扫荡肃清粮道高度重视,非但带上自己多年的心腹,而且还带去了两万精锐,分作前后两军,隔开十里,向东巡弋。
出发的当日,李宝臣就得到了洛阳发过来的公文,又有一支运粮队从洛阳出发,即将发往关中,责令潼关派出一部精锐予以接应。
田承嗣和李宝臣问询都是大喜,他们正愁着无处下手,现在正可以把洛阳出发的运粮队当做诱饵,引诱神武军的人马入彀,然后再围而歼之,彻底消除渗透在大燕腹地的唐朝余孽。
两万精锐出了潼关,一路向东疾行,他们要赶在唐.军之前接应从洛阳出发的运粮队。
第五百一十二章:直入风陵关
就在李宝臣率军东出的同时,还有一支人马在莽莽雪原上自北向南急进,这是从河东城延伸往风陵关的大路,由于潼关的陷落,沿途早就风声鹤唳,寻常百姓早就被当地官府前往北面的绛州等地。
潼关的陷落还导致了河东城腹背均有直面叛军兵锋的危险,而且加上数九寒冬黄河封冻,失去了天然的屏障以后,这里更是岌岌可危。虽然神武军并没有放弃此地,但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体上和冯翊郡的处置方式差不多。
一旦叛军起兵强攻,从风陵渡到河东城都无险可守,就放弃河东郡坚壁清野,撤到绛州去,依托孤山到稷山的山地进行抵抗。
而此时此刻,坐落于风陵渡口之侧的风陵关就好像汪洋怒涛中的一叶扁舟,这座位于黄河拐角处的关城向西,向南便是燕军的横行之地。其实,在河东郡道风陵关之间已经遍布燕军游骑探马,只不过燕军应是暂时腾不出手来攻下这座小小的关城而已。
裴敬抬头看了看天色,午时之前必须赶到风陵关,他的部众在过去一个月间,以数百人为单位,陆续秘密屯集于此。只有如此,才能在夜幕降临的第一时间,在黑夜的掩护下,南渡黄河,赶往潼关。
“报!前面有百余叛军游骑逼进!”
探马疾驰回报,裴敬眉头紧皱,目光一凛,举目向南面望去,果见百余叛军游骑大张旗鼓而来。
想不到叛军在河东道这处地方已经嚣张至此,其实这也难怪,裴敬此行为了尽量低调,也只带了百余随从。而在叛军的意识中,唐.军向来无能,以百余人对敌百余人自然是胜券在握!
裴敬当然不怕这些狂妄至极的叛军游骑,但为了如期抵达风陵渡,他不愿意节外生枝。
“绕过去,拼马力,这些叛军追不上也就放弃了。”
裴敬这百余人为了兼程赶路,俱是一人三马,若比拼马力,那些单人独骑的叛军游骑们肯定是追之不上的。
也许正因为裴敬的百余人俱是一人三马,这才引起了叛军的觊觎。
战马是军中利器,没有谁面对就在嘴边的肥肉,会无动于衷!
叛军游骑的动作很快,裴敬几乎都可以听到他们兴奋的呼喝声,但这百余人毫不惊慌,只在大路上划出了一道弧线,就轻而易举的与之错了开去,等到叛军游骑转向追上来时,双方已经来开了将近三里的距离。
为了迷惑这股难缠的游骑,裴敬索性改变了行军方向,由南转西,在向东越过黄河以后进入冯翊郡境内,如此疾驰出去三十余里地,那些游骑终于不见了影子。
裴敬由此断然下令,转向往南,耽误的这段时间很可能会使他们来不及在午时之前赶到风陵关。
此时,裴敬已经十分焦虑,倘若不能如期抵达风陵关,神武军的整个计划都可能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功亏一篑。于是他不再爱惜马力,转而没命的奔驰,虽然没有误了时间,但随军所带的战马却跑死了将近一半。
心疼归心疼,但比起耽搁了计划而言,则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在风陵关负责接待裴敬的是老熟人陈千里,见到他时,裴敬暗暗感慨,这个印象中胖子,此刻已经受了不知多少圈,甚至已经很难再称之为胖子。
很显然,这并非是他吃的不好,而是在劳碌操心所致。如果此人能与御史大夫同一条心该有多好啊。不过,人各有志,万万强求不得,有些忠君报国可以舍却一切,虽然显得有些迂腐,却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了。
国难当头,陈千里和秦晋的目标一致,自然可以委以重任,否则又岂会将其放在距离叛军最近的风陵关呢?
风陵关向南越过黄河,距离潼关也不过几十里地,快马疾驰,半日功夫就可以抵达,这也是裴敬此行的目的地。
“裴将军,陈某在此地久候多时,幸甚还是及时赶到了!”
裴敬叹息一声。
“路上遇到了叛军游骑,到冯翊郡绕了好大个圈子,才将他们甩掉,可惜啊,累死了百十匹战马!”
无论将校或是普通军卒,战马都是心头肉,行军打仗时,随身携带的粮食谷物,人不舍得吃,都要在关键时刻喂给战马。现在一仗没打,就先死了百十匹战马,许多军卒已经眼眶发红。
“若能一战而功成,马儿们便死得其所,裴将军不必过于难过!”
裴敬突觉鼻酸眼热,并非完全出于对战马的惋惜,其中还蕴含着对唐朝大厦将顷的复杂心境。目光所及之处,他忽然发现,城墙上的军卒竟在女墙外泼水成冰,心下疑惑,问道:
“御史大夫早就有令,一旦叛军来攻,便放弃关城,坚壁清野,陈长史又何必费力修成?此时存人失地才是上策!”
陈千里回望了一眼城头,目光忽而有些深邃,苦笑道:
“山河破碎,陈某心痛不已,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立誓,与此城共存亡!”
裴敬闻言大惊,又对陈千里升出了难言的敬佩之心。风陵关城墙方圆不过十里,虽然比穷乡僻壤的一些县城规模大了不少,可毕竟是座城高不过三丈,的小城,叛军若攻略河东道,风陵关这个钉子是一定要拔除的,大军强攻之下几乎没有守住的希望。
不过,裴敬还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陈千里甘心赴死,与之守城的将士们呢?要知道风陵关还有五千守军,他们愿意去死吗?
陈千里仿佛看穿了裴敬的心思,凄然笑道:
“陈某早就对城中将士言明,守将高齐亦存了死守之心,麾下五千军卒亦是如此!”说着,陈千里收回了目光,面色有几分潮红,“马儿死得其所,陈某亦死得其所,此生无憾矣!”
闻言,裴敬竟热泪盈眶,明知道陈千里的选择不自量力,但假若天下间俱是如此忠贞之士,唐朝岂能亡在燕贼之手?
良久默然无言,裴敬忽而下马,对着陈千里长身一揖到地。
陈千里被裴敬的举动吓了一跳,也赶紧跳下马来,与其相对一揖。
“裴将军这是何故?”
“陈长史高义,裴敬汗颜,还请受一拜!”
陈千里一揖之后,扶起了裴敬,脸上挤出一些生硬的笑容。
“裴将军此言差矣,陈某庸碌无为,才存了已死报国之心。将军此去,身系家国万钧重担,惟愿你千万保重,倘若一战功成,陈某死也瞑目!”
一时之间,二人将相顾垂泪。
裴敬忽而恍然,当众失态落泪于军心不利,便强笑道:
“莫说丧气话,裴某此去必然功成,陈长史也必会有见到收复东都洛阳的一天!”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说罢,两人纵声大笑。
陈千里引着裴敬入城,这座城本就是为屯兵而修建,是以城中只有少许将士家属,并无普通百姓居住。裴敬也诧异,陈千里居然能把两万五千人塞进这个方圆不足十里的小城里足足一个月,也真是为难他了,仅仅粮食供应一节就难极了。
正暗自疑问,却听陈千里感慨道:
“多亏了永丰仓距离风陵关十分之近,御史大夫当初运走永丰仓的粮食,往河东道发运则必经过风陵关,陈某厚着脸皮克扣下不少哩,否则也撑不到今日。”
此时,裴敬的两万部属已经在校场集合完毕,他十分满意,只等天色一黑就开拔出城。
“隐匿这两万人的行踪,咱们前前后后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现在总算没有白费功夫。卢杞昨日遣人送消息到河东城,就在三日前烧了叛军数十万石的军粮,大火绵延数里,孙孝哲的二十万大军怕是要饿肚子了!”
陈千里闻言大喜,这一个多月以来,尤其是最近这段日子,所听到的全都是坏消息。从关中各郡的陷落,到许多官员纷纷向叛军投降,没有一则不使他义愤填膺。现在听说孙孝哲二十万大军的军粮被烧毁在半路上,竟兴奋的满面通红。
他忽然好似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如果再连续烧掉几次叛军军粮,围困长安的二十万叛军岂非要饿肚子了?也许,也许,长安之围不战而解也是极有可能的!”
裴敬点头道:
“理是这个理,不过孙孝哲也早就开始位于筹谋,此前攻掠关中各郡,主要目的就是搜掠粮食,以备不时之需。御史大夫曾说过,孙孝哲狡诈如狐,让咱们千万不能小视了此人,已裴某判断,仅仅断粮道这一招,未必会将其赶入绝路!”
说起孙孝哲,陈千里就咬牙切齿。
“陈某恨不能扒其皮,食其肉……当初在新安城下,这厮就不是御史大夫的对手,数万大军被一场火攻烧的四散而溃,这次在长安城下,也一定会重新上演新安城下那一幕!”
裴敬直视着陈千里,见他说话时,神色间竟满是自信,暗暗感慨,陈千里曾是御史大夫旧部属,虽然分歧难以调和,但终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也难怪御史大夫多次对此人的背叛手下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