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八章:宗正卿发怒
虫娘吩咐那宫女道:
“你去到老宗正那里,就说我请他吃酒。”
宫女吓坏了,将头摇的和货郎鼓一般,宗正卿李璆向来脾气火爆,为人又严厉至极,皇室宗亲没有不怕他的,更何况这些最底层的宫人呢?
“奴婢不,不敢……”
虫娘抬手在那宫女脑门上轻点了一下,“让你去就去,这般胆小,以后如何在我身边做事?”
宫女与虫娘年纪相仿,也在十六岁上下,说了一会话后,也不似先前那么拘谨,虽然不敢答应下去见宗正卿李璆,可见虫娘将胆子大作为留在她身边的一项要求,便好奇道:
“奴婢只听说恭顺乖巧,老实勤快的得主人欢心,公主可莫要诳哄奴婢……”
虫娘见她回的有趣,呵呵笑了,又板起脸来故作严厉。
“不错,你胆子也不算小了,敢在公主面前放肆胡言,不怕被送到掖廷去撕烂了嘴吗?”
宫女又吓坏了,扑通跪了下来,语无伦次道:
“奴婢胆子不大,奴婢不敢胡言,奴婢是刚被招进宫来,不懂规矩,求公主不要赶奴婢走……”
捉弄成功,虫娘本该发笑的,却笑不出来了,眼睛竟有些发红。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在城外逃难的日子,日日夜夜担惊受怕,这种看似不知尽头的煎熬,使人这辈子都休想忘掉。
她听到宫女自诉是民乱后刚被招进宫来的,想必也是家人离散的苦命人,便蹲下身子双手环抱膝盖,看着那张惊慌失措又挂着泪痕的脸。
“好了,不哭了,我和你闹着玩的。”
与此同时,虫娘又伸出手用帕子擦去了宫女脸上未干的眼泪,柔声道:
“快起来吧,谁说要赶你走了?去把宗正卿那老头请来,从今以后我就一直让你留在身边。”
宫女不敢相信,“真的吗?”
虫娘站了起来,背着手,做出一副颇有气势的模样。
“本公主说话从不曾食言!”
只是才装了一瞬,又弯下腰来,嘱咐那宫女。
“你放心去请宗正卿,那老头自小便疼爱我,我请他来吃酒,不会拒绝的。”
宫女将信将疑,但又想到这位公主的确是和宗正卿一同回来的,而且刚一进东宫便立即有专人送来的衣裳配饰,显是地位不一般的。
宗正卿迈着方步踏进了虫娘所在的院子,刚一进门,便将左右厢房外的宫人吓得低头行礼,然后又灰溜溜的溜走。李璆习惯了人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从不以为意,还在门外就大呼了一声:
“虫娘这娃娃,知道老夫好吃酒,都准备了什么好物,东宫的伙食能把嘴里淡出鸟来……”
李璆的这一番话可把跟在他身后的小宫女惊呆了,眼睛嘴巴都长的大大的,满脸的难以置信,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严厉火爆的宗正卿吗?
“进来,进来,都准备好了,案上摆着呢……”
虫娘的声音自屋中传了出来。李璆吞咽了下口水,迈步便走了进去,可绕过屏风后却傻了眼。只见,满案上放的碗盆不少,可里面装的竟都是清水。
李璆故意将脸色拉了下来。
“你这娃娃又要戏耍老夫,酒肉都藏在哪了,快拿出来。”
他以为太子和虫娘关系甚好,定是嘱咐人送来的好酒好肉,便想着借此也能打打牙祭。否则,东宫内的伙食供应多是米饭青菜,偶尔有点肉也不够塞牙缝的。李璆虽然不是个喜好奢侈的人,但就有一样爱好,便是喝酒吃肉,一顿不吃都难受的要紧。在外面逃难的日子也就算了,可一回到宫中,便心瘾难抑。
虫娘却一本正经道:
“虫娘不曾藏过酒肉,今日从早上到现在,所有能下肚的都在这里了。”
李璆收起了笑容,他忽然发觉,虫娘的话中似乎意有所指。
“从早上到现在,能吃的就这几碗水?”
没等虫娘说话,那小宫女竟哆哆嗦嗦的答话道:
“宗正卿明鉴,公主从日出到现在只喝过两口水。”
“如何可能?明明每日一早会有米饭青菜供应,虽然清寡,却是管够的啊!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璆怒意渐显,宫女壮着胆子又道:
“分派伙食的人说,说是城中粮食供应紧张,东宫伙食酌情减半!”
啪!
宗正卿李璆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条案上,上面碗盆被震的弹起又跌落,里面的清水泼洒出不少。
“一派胡言!老夫早听太子说过,东宫中的皇子皇孙们都是足量供应吃食!说,究竟是谁,是谁在捣鬼?”
激动之下,竟猛烈的咳嗽起来。
虫娘赶紧过来,一边扶住李璆的胳膊,一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快消消气,其他都是次要的,可饿坏了不少兄弟姐妹……”
李璆好不容易顺过了气,看着虫娘大笑道:
“你这娃娃,捣鬼捣的好,否则老夫还真成了老眼昏花的糊涂蛋,被人蒙在鼓里!”
这虽然在表面上看不过是一件小事,可一旦将影响蔓延开去,人们只会说太子的不是,否则背后捣鬼的人又怎么可能得势呢?李璆当然不相信李亨会是纵容亲信坏事的人,但一个人毕竟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只要用人,就有可能被蒙蔽,自己不例外,李亨当然也未必例外了。
李璆自问老了,难以帮李亨成就大事,但灭掉后院的几团邪火却绰绰有余。思定主意,他端起了案上一只瓷碗,仰脖咕咚咚几口便都喝了下去,然后用重重的把碗顿在案上。
“老夫去也!”
一个时辰之后,乐成公主站在了李璆面前,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给老夫从实招来,若再敢哄骗老夫,信不信老夫奏请太子殿下,废了你的公主爵位?”
原本乐成公主还只是低头不语,现在听李璆说越说越是骇人,便忍不住顶了一句嘴:
“太子殿下监国都未奉诏命,可废不了我的公主爵位,宗正卿……”
话说到一半,李璆突然发作了,一巴掌拍在案上,吓得她将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太子监国未奉诏命?废不了你的公主爵位?告诉你,连杨国忠和贵妃都已经纳命而去,你以为区区公主又算得了什么?”
太子返回长安之后,执意对马嵬之变多有遮掩,并未将杨国忠的死讯公布。虽然长安城内已经有流言传到,但毕竟未经官方证实,人们也只当都是半真半假。乐成公主自然也听过马嵬之变各种版本的内情,可现在从宗正卿李璆的嘴里说出来,还是把她吓的不知所措了,竟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说起来乐成公主的驸马薛履谦也算杨国忠一系的人,此时在淮南为太守,她可以跟着一同赶赴淮南的,但因为不愿受那舟车劳顿之苦,又不想离开长安繁花锦绣之地,因而便留在了长安,所以才不幸赶上了倒霉的民乱。
民乱爆发之时,幸亏驸马府的家奴忠勇,击退了冲击的乱民,才不至于流落城外。但人虽然没事,可她在城中各处的财产损失则十分巨大。因而,一向贪财的乐成公主才在接受了分配伙食衣物的差事后,开始以此揽财。
不过,乐成公主揽财也不是什么人的财都敢要,那些有身份有地位,有强大家族背景的人便不去触碰,只针对那些没背景自身又没什么本事的人。所以,连日以来虽怨声载道,却从不曾被人揭破。
然则,兴许百密一疏,或者乐成公主本就瞧不起虫娘,对虫娘的伙食衣物比照那些没权没势的一并克扣。可惜虫娘不会吃了亏,再嚼碎了往肚子里咽,假作请一向疼爱自己的宗正卿李璆吃酒,便一举揭破了这桩龌龊的勾当。
“从现在开始,你不必再管理伙食衣物了,稍后会有人宣布对你的惩处,下去吧!”
看着乐成公主的脸,李璆就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的厌恶,只想把她早早打发了,好眼不见为净。谁知乐成公主竟发起泼来,“宗正卿不知听了哪个的一面之词,难道也不做调查就处置人吗?我不服,不服!”
乐成公主硬气自有硬气的底气,她的驸马薛履谦在淮南任太守,而淮泗之地向来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现在朝廷遭逢大难肯定离不开淮泗等地的支持,因而自己的驸马也必然水涨船高,就算朝中的重臣见了自己也得给几分面子的。
李璆怒极,他当然是暗中做了调查的,在掌握确实的证人证据证词之后才把乐成公主叫来训话。如果乐成公主能知错认错,他也未必会动了严惩之心,可现在竟见她一副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好像犯了错还有理,便决然不打算从轻处置此事了。
一旦下定了狠手处置的心思之后,李璆冷哼了一声。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老夫便让你知道后悔二字怎么写!”
李璆曾亲得太子授权,可以宗正卿之名全权处置皇族内部事务,若有人胆敢于此时公然犯事,无论何种借口必须疑虑从重处置。
第四百六十九章:利器显神威
长安城内的治安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稳定了下来,秦晋虽然已经一日夜没合过眼,但此前的军报表明叛军即将在这一两日抵达,在此之前一定要尽可能的做足准备。长安城防的硬件设施在全天下是首屈一指的,无论城墙的规模还是护城河的规模,放眼四海无出其右。
不过,有一点也让秦晋稍稍有些不满意,那就是这个时代的城墙还不流行包砖,所以裸露在外面的亦全是夯土。出于先入为主的印象,他总觉得全是夯土,没有包砖来的坚实。在视察的过程中,他曾和郑显礼提起了城墙包砖一事,郑显礼乍一听觉得如此的确可以增加城墙的坚固程度,但细想想此中靡费的砖石人工则难以计数。
更何况,这种大工程也不是一朝一夕间可以完工的,郑显礼觉得秦晋的想法实在有些跳跃,让他有点莫名其妙。
“难道使君要将长安外墙全部包砖?”
秦晋当然也知道其中的难度,只摆手笑道:
“当此之时也就是想到了随口一说,城墙坚固自然更好,但我一向认为,最关键处在于守城的人。”
“使君此言极是!”
两个人从城墙上下来,又急急赶去军器监。清虚子正在那里指挥着一众匠人在研磨火药颗粒,见到秦晋就赶紧一溜小跑到了他面前,躬身施礼。
郑显礼对清虚子的谦恭卑微态度显然有点诧异,在他的印象里无论佛道两家的出世之人,均不会摆明了对官员卑躬屈漆,而此人显然与印象中大有不同。
“使君颗粒化火药的法子果然妙计,大块火药板结,无法燃烧的情形大大减少了。”
秦晋没工夫听清虚子的恭维话,只单刀直入问道:
“火药生产了多少?”
“三日夜工夫,已经生产了上千筐!”
对于这种速度秦晋比较满意,不过仅仅有上千筐还是不够的,火药的使用可以大大降低战斗时**的伤亡人数,因而在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战斗中,他要将各种原始火器发挥到极致。
“甚好,生产火药的速度还能不能再快点?战斗一旦开始,消耗量可能十分巨大!”
清虚子对此信心满满,甚至拍着胸脯向秦晋保证,只要给他足够的人手,生产速度便要多快有多快。
长安城里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任,尽管跑了半数人口剩下来的依旧有数十万众,单单民营里收拢的便达十万之数。而且民营中收拢人口的数字还在攀升,除去老幼妇人之后,可用的丁壮绝不会少于十万人。
这些人虽然都是没有什么战斗经验的百姓,但只要充分组织起来,其发挥的作用仍然不可估量。
郑显礼早就听过火药在河东一战时起到的作用,现在只见到一箩筐一箩筐的黑色粉状物,竟有些难以置信,他顺手从箩筐里抓了一把,用力捻了捻。
“这东西能杀人?”
看着郑显礼一脸不相信的表情,秦晋暗道,如果说一千多年后这种东西会成为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杀人利器,他一定更是难以相信。
说的再好听,也不如演示一番。
“青虚真人,去库房中取几颗霹雳炮来。”
清虚子应诺后,又亲自带着人一溜烟奔往库房,不一会功夫就抬了一筐霹雳炮过来。
“使君,这东西可不敢在军器监演练,现在到处都是火药,如果粘上一星半点的火星子,此处立时就可能成了人间炼狱啊!”
别看清虚子平素里嘻嘻哈哈好像吊儿郎当的模样,但自从主持大规模制造生产火药以后,在军器监中首先立了一条杀头的规矩,军器监中禁止一切烟火,但凡发现有人擅自弄出一星半点火来,直接斩首惩戒。
对于神神叨叨的清虚子,郑显礼暗暗撇了撇嘴,不明白英明如秦使君怎么也任用这种坑蒙拐骗,满嘴谎话的方士呢?
道士也好方士也罢,只要不求正道,蛊惑上位者,那就是毒虫。郑显礼暗暗做想,必须寻个机会向秦使君建言,早早除去此人,一面酿成大祸。只是好戏还没开场,他也不急着表态,只跟着秦晋和清虚子赶往军器监西面的一大片空地。
秦晋一挥手。
“准备好就点火吧!”
清虚子又亲自带着人将十五六个霹雳炮埋在地下,又将上面堆起了半人多高的土丘,只留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引线在外面。与此同时,早有人点好了火把,举过来交给秦晋。秦晋又将火把递给了郑显礼。
“郑兄弟,交给你来点火了。只切记一条,点着以后立即跳到那处土坑里,否则可能有性命之虞!”
此时他们距离土丘尚有三四十步开外,当不算近了,见秦晋等人都是一脸的凝重紧张,郑显礼就觉得有些好笑,他从未见秦晋怕过什么,如何对这名为霹雳炮的东西忌惮成这个地步?
由此,好奇心也随之陡然而起,他非要看看一条引线点着了以后能有什么状况!
“使君放心好了!”
一把接过火把后,郑显礼大踏步往引线处走去,身后还传来了清虚子不厌其烦的叮嘱。
“千万别忘了,点着引线后跳到坑里去……跳到坑里去……”
郑显礼暗笑,别是使君也被清虚子神神叨叨那一套吓住了,由此便对道士的印象急转直下。
当火把凑近了引线后,引线突地火花四射,嗞嗞声分外刺耳。眼见着火花以极快的速度沿着引线向土丘而去,郑显礼觉得有趣,便站在当场定定的看着。
“快跳到坑里去,跳到坑里去!”
身后不但传来了清虚子的催促声,还有秦晋的催促声。郑显礼觉得秦晋的话不能当做耳旁风,便奋力跃向了几步外的土坑,身子刚刚挨着坑底,便闻惊雷炸响,刹那间整个大地都随之震颤。
瞬间的功夫,郑显礼被震的头晕目眩,耳朵轰鸣不止,趴在坑底好半晌都没能起来。直到他站起来,却发现四周弥漫的全是浓烈的白烟,口鼻里吸进的气息也全是一种奇怪的臭味。
至此,郑显礼后怕不已,竟生生出了一身冷汗,倘若自己还站在当场的话,岂非已经被惊雷炸的四分五裂了?由于不清楚外面的情形,生怕再有惊雷炸响,便又俯身趴了回去。
正巧一阵北风刮过,空地上的浓烟很快消散,这时郑显礼才心有余悸的从土坑里爬了出来,但眼前的一幕又让他震惊了。
入眼处,只见那土丘早就不见了踪影,反倒是土丘的位置上多了个足有丈把深的大坑,大坑里还隐隐冒着屡屡青烟。
“这,这……”
纵使郑显礼见惯了厮杀阵战,却也惊得久久难以回神。
清虚子又一溜烟的跑了过来,冲着郑显礼一笑。
“如何,威力惊人吧?”
这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对郑显礼的揶揄。清虚子何等聪明,怎么可能看不出他对自己态度的不屑一顾,现在将这个高傲的家伙吓成目瞪口呆的模样,只看着心里都舒坦极了。
郑显礼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也终于明白秦晋并非被这个巧言弄色的道士所蛊惑,而是这种黑色粉末状的东西真有奇效啊!
“使君倘若把这霹雳炮遍布长安城外,等孙贼叛军一到再尽数点燃,岂非不战而胜了?”
秦晋点头笑道:
“正是此理!”
不过他口中答应的轻松,心里却知道郑显礼的设想虽然不错,但却有着不少难以克服的技术难度。首先一点就是引线的防潮,引线虽然易燃却也容易受潮,只要埋倒地下恐怕用不上一个时辰就得有大半因受潮而失效。
如果大规模的事先埋设霹雳炮,则至少提前一日,因而看似简单又有奇效的设想,却只能在技术难关面前望而却步。
清虚子好不容易让郑显礼心服,又见他兴奋不已,便忍不住出言打击。
“你说的法子使君早就设想过,然而引线容易受潮,埋下去过了一夜,十之七八都要失效……”
忽然间,秦晋只觉得额头一片冰凉,伸手去摸竟是片水渍,下雪了。
郑显礼道:
“只要封冻潮气就出不来,到时把这些霹雳炮埋在雪中不就成了?”
他现在已经从对火药的怀疑,彻底转为推崇。
秦晋道:
“这也是个法子,具体成不成还要实验,总之只要利器在手,就有一千种法子让叛军逆胡去见阎王!”
说话间,天色彻底黑了下来,秦晋长吁口气。
“看来今夜叛军不回来了,不知明日情形又将如何!”
“叛军今日不来是好事,使君已经一夜两日没合眼,何不趁此机会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来日拒敌?”
郑显礼的建议的确不错,话说出来秦晋也觉得睡意涌了上来。
“秦使君可在此处?”
突然一个尖利的嗓音自黑暗中传来,众人立即就听出来此人是一名宦官。
立即便有随从将那宦官拦住,并询问寻秦使君何事。那宦官问明了秦晋在此之后,又声色慌张的大呼:
“秦使君不好了,东宫失火,卫率人手不足,太子殿下请使君带人快去……”
第四百七十章:东宫突失火
“东宫失火?”
秦晋大吃一惊,太子身在太极宫,东宫里现在住的都是皇子皇孙,如果这场大火控制不住,弄不好李隆基的这一群儿孙就要死伤大半!
救火这事不能用长安民营,长安民营成立日短,纪律性极差,到了火场甚至可能还会添乱。
他转头对郑显礼说道:“冯翊郡的民营今日到了,将他们全部集中,带去东宫,救火!”
冯翊郡的民营是有救火经验的,此前郡中有大火,便是民营出马救下的。
现在民营大小事务都由郑显礼做主,秦晋交代以后立即带着身旁的百十随从先一步赶往东宫。
马蹄疾响了一阵后,原本热闹的空地竟只剩下清虚子和几个工匠呆立在原地。
“秦使君,秦使君,贫道也愿去助一臂之力……”
不过说归说,没有秦晋的命令清虚子也不敢擅自行动,从河东道一路到长安,他深知秦晋治军甚严处就在军纪上,倘若有人违犯明文军纪,最轻的刑罚都是杖责四十!
杖责四十如果手重运气坏的,便足以令受刑者终身残废了。清虚子虽然身份是道士,但秦晋亦曾在私下里不止一次的警告过他,若有违犯也决不姑息。
是以,清虚子极为知趣的带着几个工匠返回了军器监。
秦晋一行人在宦官的引领下,由延禧门进入皇城,再经重福门抵达东宫。其实,还没进入皇城时,他就已经远远的瞧见了东宫上空的火光,仅凭此判断,火势就不会小了。
一开始,秦晋并没有想的多严重,但现在却不免心惊,又生出种种疑虑。这明显是认为放火,难道有人不想东宫中皇子皇孙活在世上吗?也难怪秦晋多疑,皇室之中历来就是藏污纳垢的地方,父子兄弟相残的例子比比皆是。倘若这把火是……
想到这里,秦晋竟生生出了一脑门的冷汗,不敢再想下去。然则,进入重福门后,心中又豁然开朗。火烧东宫的可以是任何人,却绝不会是那一位,可幕后的主使人又是谁呢?秦晋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快把这个人揪出来,否则在大战之时便足以成为他的致命之处。
“宫中还有多少人?逃出来多少人?”
宦官答道:
“东宫被一道墙隔成南北两宫,南宫的人差不多都出来了,只有北宫的火势极大,一时间也情形不明!”
秦晋稍稍放心了一点,既然逃出来一半,便总比都困死在里面不知死活强。
“带路,去北宫!”
刚走没多远,便宫人宿卫将他们拦住,是太子到了!
太子李亨见来者是秦晋,当即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三两步窜了上来。
“秦使君快去救火,老宗正和虫娘都在里面呢,现下生死不知……”
李亨竟急的连连跺脚搓手,秦晋讶然,他甚少见过李亨如此失态。虫娘?秦晋又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再加上李亨不断催促,便收起心神不再多想,随着宦官往隔开东宫的宫墙而去。
其实这道宫墙原本于东宫是不存在的,自从兵变以后李亨便失去了自由,李隆基为了限制他的行动,在东宫内加筑宫墙,就此将其隔成南北两宫。李亨所居住的北宫,三面所有宫门都已经被砖石封死,唯独隔墙上开有一处宫门,里外各有两层大门,落锁之后须里外同时打开才能通行。
也因此,一向低调守礼的李亨不愿在东宫居住,而轻易就答应了秦晋的建议道太极宫居住。就是他对这幽冷的东宫实在厌恶到了极点。
东宫的这种格局在当初固然是为了囚禁李亨,但现在却给救火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秦晋赶到之时,宦官与宿卫们甚至连大门都未曾打开。
厚重的大门镶着拳头大小的铜钉,以利斧劈砍上去,竟纹丝不动。
然而,眼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真要利斧劈开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秦晋急切之下,立刻命令随从拆掉宫墙下宫人居住的房子,将里面的木梁插下来,撞击城门。
与此同时,秦晋又急令人往距离此处最近的延政门传讯,取几十颗霹雳炮过来。
两桩事情交代完毕之后,秦晋仰头望着将近有三丈高的宫墙,比县城的城墙还要高出去一仗,不禁暗骂李隆基老东西,对自己的亲儿子居然也这么狠,要圈禁修墙就修墙,为什么非得修的这么高?
“你们几个,用绳子攀上去,到里面看看情况如何了!”
秦晋的随从护卫个个身手了得,寻来绳子以后轻易的就攀了上去,片刻功夫就有喜讯传出。
“火势蔓延了约有半数房屋,宫内空地上聚集了不少人……”
李亨闻言大喜,默默念道着,希望老宗正和虫娘没事。宗正卿李璆是他看重的,如果没有此人,皇族子弟向来难以管理,恐怕更加难以约束。而虫娘自小在李隆基身边伺候起居,因而常与李亨见面,两兄妹虽然年龄相差近三十岁,可感情却是好极了。在这个冷漠的皇族中,是虫娘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亲情。
秦晋一面命翻进去的随从在里面安抚人心,一面又敦促人尽快撞开宫门。
“木梁太细了,不够粗,恐怕难以撞开宫门啊……”
看了眼一人可轻松环抱的木梁,秦晋重重叹气,这的确很难将宫门撞开。
“闪开闪开,霹雳炮来了,霹雳炮来了!”
闻言,秦晋大喜!
驱散门内外的人以后,带着霹雳炮赶来的神武军将几十个霹雳炮一股脑的堆在大门底下,同时又用砖石土包覆盖。
李亨看的出奇,便问道:
“秦使君这是何故?堆上砖石土包可以打开宫门?”
由于人声嘈杂,秦晋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所有人散开到宫门两侧,四十步远!”
神武军军卒开始大声的呼喊警告,同时又将试图凑上来看热闹的人驱赶开。李亨更是奇怪,又大声问道:
“这是何故……”
话才出口一半,却猛然觉得脚下大地在剧烈的震颤,惊雷轰隆一声炸响。李亨站立不稳,竟差点跌倒,幸亏秦晋手疾将其扶住。
再向宫门望去,只见火光下弥漫着浓烈的白烟,也看不清里面情形。
但秦晋却大手一挥:
“宫门打开了,全体冲进去,救人,救火!”
东宫的宿卫和宦官有所疑虑,但见到神武军奋不顾身的冲了进去,甚至连秦使君都冲了进去,谁还敢再留在外面呢?也跟着一拥而上。
冲进宫门里面,秦晋立时便觉得热浪扑脸,大火还在蔓延,面前的空地上聚集了不少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
“都愣着作甚了?还不救火?”
秦晋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这些人里有一多半都是青壮男子,他们宁可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也没有人想办法救火。难道困在火海中的人就不是他们的亲人吗?
“混账,我乃堂堂郡王,你算个什么东西,敢……”
啪!郡王的脸上多了一道血痕,秦晋怒极之下竟以马鞭狠狠抽下。
“能动的,都给老子去救火,救人,谁敢逃走,军法处置!”
这个郡王平素里显然是威风惯了的,冷不丁被人抽了一鞭子立时恼羞成怒便要上去拼命,但很快被自己的兄弟子侄拦住。
“莫犯傻,此,此人是秦晋!”
有人好心的提醒着他。
秦晋带着人冲进第三重院子,却发现十几个人在有条不紊的汲水扑火,虽然对整体大火的趋势无所补益,但奇迹般的大火竟没能烧进院子里。其实,最关键的,宫中各处院子间的房屋虽然次第比邻,但都有着独立的防火墙,所以火势虽大,蔓延起来却并不快。
“里面还有人吗?”
秦晋被烟熏得嗓子发紧。
“应该没了,大多数人都被集中在宫门前的空地上,这里是存放粮米的地方,喂,别愣着了,快来帮忙救火!”
回答他的人嗓音清脆,就是女声。
“秦使君,是你么?老夫是宗正卿李璆啊!”
秦晋定睛细看,果见李璆站在那十几个人当中,只是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的全是窟窿,原本花白的须发也多数烧焦,显得狼狈不堪。
“宫门已经打开,老宗正快些离开,这里交给我们便可!”
……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扑救,东宫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了,所幸只有两个宫人死于大火,余者虽然不少被烧伤,但总归是性命无虞。
秦晋早就没了心思睡觉,定要把放火之人揪出来才能安心。当他询问老宗正李璆对大火的看法时,李璆却一口咬定:
“定是乐成公主无疑,是老夫管教失误!”
秦晋大讶,见李璆言辞闪烁,刚想细细询问,却忽有人急急禀报。
“报!城外发现数股叛军踪迹,郑将军请使君移步议事!”
陡闻军报,秦晋当即便将追究火灾幕后主使的责任交托给李璆,李璆是个铁面为公的人,相信此人一定能够妥善处置。而叛军抵达的时间,则比刚刚的预计又早了半日!
第四百七十一章:曳落河来了
刚刚扑灭了东宫大火,又忽闻叛军抵达的军报,秦晋的情绪陡然紧张起来,这一刻早晚都要来,但消息确实以后他反而有些心烦意乱。计划是从离开风陵渡时一早就定好了的,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虽然也有诸如东宫大火之类的插曲,可大方向上依旧按照他的意愿向前推进着。即便如此,秦晋的心里依旧没有底,这是他来到唐朝之后最大的一场豪赌,赢了自不必说,输了便可能再也难以回天了。
急吼吼上了城墙,秦晋扒着女墙向外面观望,入眼处一片漆黑,什么东西也看不清。叛军的探马当然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举着火把为唐.军指路呢?
不过,城外游骑送回来的消息绝不会有假,秦晋在城头上站了一阵,北风呼呼而起,瞬间便将衣袍吹透,直觉寒凉无比,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现在已经是初冬,这场雪也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
“下雪了,但愿这场雪多下一阵,咱们也好多谢时间准备。”
崔光远也紧随着秦晋来到城上观看情况。
“大雪怕是也挡不住群贼的蠢蠢欲动。长安就在眼前,对于那些胡人就好像一座失去了看守的宝藏,恨不得一口吞掉,又怎么会在意区区大雪呢?”
秦晋的声音就像北风一样冷。崔光远又道:
“既然一战在所难免,晚不如早,当即刻派人出去,尽数歼灭叛军的先锋人马,也算给他们来一次下马威!”
崔光远可不仅仅是个京兆尹,他在长安群龙无首的时候,一力收拢了部分禁军,配合京兆府差役居然就把长安城的治安维持住了,但凭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他是个由治政之才的人,且并不畏惧兵事。
“不,下马威大可不必,他们志在抢夺长安的财货女人,和攻取大唐国都的不世功勋,一次小小的挫败又怎么可能抵消这滔天的**呢?”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当然不,我现在就会派人出城与他们接触,商谈献城事宜!”
崔光远惊骇莫名,失声道:
“献城?”
秦晋回转过头,诡异的一笑。
“天子西逃,长安城中乱成一片,唐朝已失天命,当然要迎大燕军入主长安了?”
崔光远立时恍然,双手紧握在一处。
“使君的意思,咱们要诈降?”
“正是!先稳住局面,再探一探虚实,等到这些人稍有放松之心,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说到此处,秦晋的语速放缓,稍稍顿了顿。
“只是人选颇让我头疼,官阶不能太低,又要有胆有识……”
“使君还犹豫个甚来,崔某愿走一趟龙潭虎穴!”
“你?”
秦晋感到惊讶,他的选择范围一直放在神武军的圈子里,可惜那几个可以为臂助的都不在长安,正为难的时候崔光远毛遂自荐,真真是正当其时。意识到崔光远也是个合适的人选,他恍然大悟的拍了拍额头。
“怎么就忘了崔大尹,这桩大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但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只有崔大尹一个还不够,须得再派一名地位不低的宦官随行,如此才能取信于孙孝哲。”
“太子殿下身边的宦官李辅国有些胆识,使君何不向殿下借此人一用?”
稍一思忖,秦晋又摇了摇头。
“李辅国不合适,知道他是太子忠仆的人太多,容易露馅。这次从马嵬驿回来,我发现内侍监袁思艺倒也有些能力,不如就让此人作为你的副使。”
内侍监袁思艺在宫中也算个热门人物,崔光远也和他打过一些交道,对其也算了解,觉得秦晋的建议也算中肯。
“既然如此,下吏这就去安排出城事宜!”
秦晋又赶紧将他叫住。
“不必着急,先派出游骑与叛贼先锋接上头再说,至少要等到与孙孝哲秩级相当的人抵达,大尹与袁内监再出面。”
“使君所言甚是!”
雪越下越大,长安城外除了黑暗就只剩下扑簌簌的落雪之声,净的根本不像大战在即的模样。城外面如此寂静也恰恰证明了孙孝哲的主力距离尚远,先一步抵达的应该是先锋骑兵。
很快有探马游骑又返回城中报讯,由于大战临头城门在夜间不允许打开,是以仅用箩筐将人吊上来。
不过人被吊上来以后,却将秦晋与崔光远吓了一跳。
箩筐中萎顿着一名浑身是血的探马,身上插着的羽箭竟达十余支之多,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八成是活不成了。
“曳落河!”
生硬的汉话更使秦晋心惊,这是乌护怀忠到了,他上前仔细看了看探马身上的羽箭,又确认道:
“没错,是曳落河!曳落河的羽箭形制特异,绝不会错!”
曳落河乃是安禄山麾下最精锐的亲卫,绝大多数由突厥人充任,规模也仅仅号称有八千之数,可见精锐的标准是极高的,绝不是说说而已。
“如何,如何曳落河竟做了先锋?难道安禄山老贼亲自来了?”
崔光远的声音颤抖不止,秦晋则果断摇摇头。
“不可能,安禄山重病缠身,双目已盲,绝不会率军亲来!难道……”
一个想法在秦晋的脑中翻腾着,令他竟生出了些许兴奋。
借着火把的光芒秦晋的面色变化被崔光远尽收眼底,发现秦晋竟面有喜色,不禁问道:
“使君可是有了新的发现?安禄山当真双目已盲?”
秦晋的消息乃是通过秘密渠道得来,崔光远一直在长安做官,自然是不曾听说过。但出于对秦晋的信任,他毫不犹豫的就相信了安禄山瞎了的说法,惊惧竟也渐渐的淡了。
“安禄山眼盲的消息十之八.九,至于曳落河出现在长安城外,很可能是有人侵夺了安禄山的军权。”
这句话虽然说的很是委婉,但崔光远已经大致明白其中所指之意,分明便是说洛阳城内很可能发生了权力更迭的变化。
然则,洛阳城是否有权力更迭,对长安而言都是远水难解近渴,甚至连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依旧要面对孙孝哲的汹汹叛军,且现在还多了最精锐的曳落河!
……
老宗正李璆怒极过去后,并没有立即命人锁拿乐成公主,而是派了人手分别召集皇子皇孙单独问话,他这次必须要做到一击中的,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太子的后顾之忧。李亨在表面上似乎对火灾的原因不甚关心,只对受惊皇子皇孙们好一番抚慰,然后又带着人急匆匆去了,看他心事重重的模样,显然也是在为此前的军报忧心。
当李璆紧锣密鼓的搜集证人证言之时,乐成公主依旧一如往常的作威作福,东宫北部的不少宫殿毁于大火之中,东宫南部也乱成一团糟。她的心情无比败坏,只好冲着身边的宫人婢女发泄。
“小贱人,想烫死我吗?去把茶汤晾到温和适口再端来。”
宫女俯身正要端走茶汤,她却故意用手一拨,离开桌面的托盘失去重心而倾倒,上面一整壶茶汤都随之洒了出来,刚刚滚沸过的茶汤溅了宫女半身,烫的她哎呀一声惊呼,精致的白瓷壶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宫女的手被烫伤了,也顾不得疼又赶紧俯身去捡拾地上的茶壶碎片。乐成公主见状咯咯大笑起来,心情顿感舒畅了不少,然后又得意的看着那宫女。
“如何?不服气吗?当初你父为宰相时,在诗会上,你是如何当众嘲讽于我的?”说着,口中还啧啧连声,“想不到吧,你也有趴在我面前,为奴为婢的一天,哈哈……”
宫女的眼泪噼里啪啦落下,乐成公主却觉得不够爽快,又厉声喝问:
“问你话呢!如何不答?”
与此同时,脚从裙下伸出,轻轻一摆便将满地的碎瓷片扫的到处都是。
宫女猛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了陈公主。
“若非乱民冲击,我与家人失散,又何至于被充入宫中来?你现在作威作福,难道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和我落得一般下场吗?”
“你,还敢顶嘴?”
乐成公主心虚了,口中的话竟也结巴起来,但很快她有恢复了牙尖嘴利与刻薄。
“像你这种犯官女眷,都要充作官妓的,任凭千人骑万人跨,给我做婢女虽然委屈,却也强了百倍千倍吧,还不知足吗?”
这个宫女便是前门下侍中韦见素之女韦娢,韦见素罢官后一直等候天子的惩处诏命,但天子的惩罚迟迟不来,等来的却是天地剧变。她也在这次长安的民乱中受到了牵连,落得无家可归,所幸宫中缺少婢女,这才得以有了一席栖身之地。
只想不到刚出了虎穴,竟又入了狼窝,说巧不巧的就被分配到乐成公主身边,虽得了温饱,却又受尽羞辱。
眼看着天色渐渐亮了,乐成公主睡意上涌,便打算就寝。
“乐成公主何在?奉宗正卿之命,特请公主往掖廷问话!”
宗正卿和掖廷这五个字陡然让乐成公主眉头一阵乱跳,登时就吓的睡意全无。
第四百七十二章:苦心立皇营
“小贱人滚到院子里站着,没有命令不得离开!”
乐成公主当然不敢违拗宗正卿的命令,昨日中午的训斥已经是她受到了惊吓,但她也绝非轻易低头之人,身在淮南的丈夫现在是朝廷必须拉拢的官员,自己当然也要水涨船高了,宗正卿脾气再大,不也得向现实低头吗?否则太子又岂会委任她搭理东宫事宜呢?
给自己鼓了一阵气之后,乐成公主觉得底气足了不少,便昂头挺胸的跟着来人去了。
只是一进了掖廷的大门,整个人的气势还是矮了不少,这里平素是惩治犯事宫人的地方,她乃堂堂公主可不曾踏足过一步。但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宗正卿李璆偏偏就选在这里询问嫌疑人等,一帮皇子皇孙们只要进来以后无不屏息静气,分毫造次都不敢。
为了壮声势,乐成公主特地提着调门大声问道:
“宗正卿在哪里?”
“公主这边请,宗正卿已经等候多时了。”
此人乃宗正卿的亲随,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根本就不吃乐成公主那一套。
掖廷的环境与东宫迥然不同,处处阴冷幽暗,一幢幢建筑也显得森森然。乐成公主的脚下不由得有些发虚,终于他们在一处房门外停下。
“公主请自进去!宗正卿就在里面相候呢!”
乐成公主下意识的推门进去,连脚还没站稳就猛然听得一声断喝:
“还不乖乖认罪!跪下!”
屋中没点蜡烛,光线昏暗,乐成公主被惊得险些窒息,身体便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待反应过来,再想站起,却又骇然发现肩膀上已经被两只女人的手按住。
乐成公主吓坏了,色厉内荏的喊着:
“宗正卿你这是公报私仇,凭什么私刑于我?”
宗正卿李璆森森冷笑:
“私刑?凭什么?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自看去吧!”
话音未落,一叠供词被甩了下来,在乐成公主面前纷纷落地。她慌乱的抓起几张,纸上的内容触目惊心。
“这,这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们记恨我,冤枉我……”
诸多供词几乎是异口同声的指证乐成公主为纵火主使,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的指称,曾亲眼见过她在放火。看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把所有的供词都看完,她突然有一种莫名的绝望和羞辱,因为所有参与问话的人,竟没有一个说自己好话的,不是添油加醋的加以诋毁,便是言之凿凿的恶意中伤。
当然,这是她自作自受,东宫中的人保守乐成公主盘剥,许多人还曾被当众羞辱,到了现在人人都猜得到东宫大火的猫腻,自然是墙倒众人推了。
“他们污蔑我,污蔑我,宗正卿你不能相信他们……”
乐成公主毕竟是个女人,无论有多少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在掖廷中面对宗正卿李璆和这上百张直指自己的供词,还是慌乱失据了。
李璆只不住的冷笑:
“污蔑?倘若所有人都众口一词,又何谈污蔑?他们与你无冤无仇,又怎么会污蔑你?”
“是污蔑,我是被冤枉的……”
乐成公主反复重复这几句话,李璆也不和她辩论,直接宣读判词定罪。
“勒索财物不成纵火泄愤,致使东宫大火,死伤若干,但念及无知,鞭笞三十,送回东宫严加看管!”
火烧东宫还出了人命,按律不论什么身份都可以直接处死了的。但李璆之所以雷声大雨点小予以轻判,最终还是考虑了乐成公主丈夫的重要性。不过,虽然绕过了死罪,这鞭笞之刑却也是比死了还难受的羞辱。
判词宣读之后,两名粗手大脚的宫女立时就把乐成公主拖往后院施行。任凭乐成公主如何拼命挣扎,两名宫女的大手就像钳子一样牢牢夹住她的双臂,很快便将其拖到了后院。
后院显然也是为了惩罚宫人所准备的地方,院子当中埋着几根木桩,上面污渍斑斑,被绑在上面的受刑人没准已经数以百计。
令乐成公主更加惊恐的是,两个粗手大脚的宫女竟开始撕扯她的衣裙。
“狗奴婢,大胆,活腻了吗……”
她的威胁因为过度用力已经走了音,奈何身小体弱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只能眼睁睁的任凭衣裙被一件件剥下,掷于地上。羞辱,愤怒,绝望,委屈一股脑都涌了上来,她终于忍不住,头一歪便昏了过去。
这倒省了两名宫女的麻烦,三两下把乐成公主上.身剥了个精.光,将其正面朝向木桩用麻绳牢牢捆在了木桩上,只把光洁如玉的脊背露在外面。
其实李璆完全可以于室内行刑的,但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轻巧的让这个恶毒的妇人捡回一条性命。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在温润的皮肤上,瞬间又融化成了冰水,一阵北风刮过,乐成公主打了个寒颤,清醒了。没等她反应过来,一根冰冷恶心的木棍被塞到口中
“公主咬住了,开始行刑!”
啪!
第一鞭子甩落,力道用的十足,原本光洁的脊背上顿时生出了一道鲜红的血痕。
……
东宫内,所有人都惶惶然,已经有风言风语从掖廷传了回来,据说乐成公主纵火罪名坐实,宗正卿怒不可遏,已经当场下令将其处死。
尽管这些人前脚还对乐成公主大加污蔑,但惊闻其被处死的消息,还是吓的忐忑不安,竟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当然,也有不少皇子皇孙对她恨之入骨,直拍手称快,认为杀了痛快,一解心头之恨。
总之,议论纷纷,各执一词,有人惊骇同情,有人大呼解恨。
天色大亮之后,忽有大批的宦官进入了东宫,皇子皇孙们立即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心智又要有大变故了。
宦官为首者,所有人都认识,乃是太子身边最亲信的宦官李辅国。李辅国在一年前不过是兴庆宫一个小小的黄门监,不想现在竟成了直与高力士比肩的人物,皇子皇孙们此时见了他出于自保的本鞥,也得点头哈腰刻意讨好。
“诸位听好,太子有命,自今日起,东宫事宜比照神武军民营处置!”
宣罢,李辅国撇下众人,头也不回的去了。留下来的宦官们却是出来不少人,手中各自拿着花名册。
“点到名字的请到那处集合!”
一名宦官指了指身后的一片空地。
李辅国走了以后,皇子皇孙们胆子又大了不少。
“让我们听你点名,总要说个名目吧?否则……”
“名目?老夫在这里就是名目,听到点名哪个不从,便做好到掖廷领罚的准备吧!”
不知何时,老宗正李璆竟出现在了东宫,他这句话让所有人都乖乖的闭上了嘴巴。
李璆连颐指气使,作威作福的乐成公主都杀了,还有谁不敢处置呢?皇子皇孙们都怕触霉头,哪个都不敢再有意义。
对于皇子皇孙们现在的表现,李璆还算满意,便又开口解释道:
“经过昨夜大火,太子殿下接受了建议,决定让你们比照神武军民营,无分贵贱集中管理,省得给外面添乱!”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也要将他们编成军营内一般的组织,既然不是惩罚,那就大可不必过分担心。
但还是有人疑虑重重,壮着胆子问道:
“请问宗正卿,比照民营集中管理,那宫人婢女又如何分配?”
李璆冷笑:
“既然比照民营集中管理,便要生活自理,宫人婢女的人物就是教会你们这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如何自理!”
闻听此言,现场哀声一片,纷纷表示这么做不和礼制,有乱纲常之嫌。
皇子皇孙们都被圈养在十王宅,从小衣食无忧,也不被允许接触外人,除了地位尊崇,衣食无忧外,比起那些养在圈里的牛羊也没什么区别。看着这些被养肥了养废了的皇族子弟,李璆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
其实,李璆也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么做有些过分,皇子皇孙们应该是做大事的人,却要被逼着以宫人奴婢为师,学那些粗使的活计。
但是,秦晋的一句话却使他茅塞顿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逼迫皇子皇孙们学习自理并非单纯的只为惩罚和羞辱,更多的则是以苦难为烈火,千锤百炼之下,脱颖而出的才可能是真金。
尽管李璆对这种极端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自己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万一果如秦晋所言,只要出现三五个杰出的人物,李家才大有希望。
“都不必抱怨了,太子殿下十四子均与你们同在一营,哪个不想入营的,现在就站出来!”
此言一出,尽皆哗然,太子诸子都住在太极宫中,想不到竟也被送了过来,这足以显见太子的决心!
李璆说完之后,又阴沉着脸,目光炯炯,来回的在众人脸上扫视,仿佛只要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就要将其吃掉一般。
第四百七十三章:善恶终有报
“你们的心思老夫知道,老夫现在就正告你们,从现在起老夫头一个入营!”
李璆当然知道这些皇子皇孙们口中不说,心里一定不服气,所以要让他们心服口服仅有太子的子女入营还不够,自己也必须身先于人。果然,他的决定当众宣布后,在人群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议论,然后马上就有人当场表示:
“老宗正都带头了,咱们这些晚辈还愣个甚来?入营,入营!”
有了一个人的附和,随之便接二连三的响起了附和之声。见到局面朝着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李璆暗暗点头,这些娃娃们总算没让自己失望,但愿秦晋的法子能锤炼出几个真正的人才。
说实话,在他看来,太子李亨的能力并不算出众,而且身体似乎也不是很强健,如果一旦倒下了,恐怕连选一个勉强合格的后继者都将成为难题一件。现在以烈火试真金,也是没办法的法子。
皇子皇孙包括李亨的十四个儿子总数有三百余人,这些人按照宦官手中的花名册被分作了四个营,两个男营,两个女营,每个营也不过仅有八十余人。之所以区区百人都要分成四个营,也是秦晋与太子充分商议过的决定。
别看这些皇子皇孙在东宫才住了几天,但已经分帮结伙,又互相勾心斗角,如果仍旧集中在一起,此种情形怕是难以在朝夕间有所改善。现在将所有忽有关联的人悉数分开,则等于打破了刚刚形成的人际格局,如此神武军派来的营监也好下手整治。
秦晋没给他们更多的准备时间,入营即刻开始,四拨人分别被带离了东宫,进入皇城以南的一处军营中。这里本是羽林军的一处驻扎地,不过大乱之时羽林军也的作鸟兽散,所以他们进入的只不过是一座空营。
与皇子皇孙们一同进驻的还有五百精选的民营勇士,让这五百人一同入营除了负责皇子皇孙们的安全以外,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敦促皇子皇孙们的改造。
的确是改造,秦晋没打算让这些人在军营里养尊处优。
现在已经入冬,呵气甚至可以成霜,对于娇生惯养的皇子皇孙们而言的确小有考验。好在羽林军的军营条件设施并不差,他们二十人共住一间屋子,所有人全部住进去,军营里还是空了有半数的房子。
汴王李璥是李隆基诸子中为数不多几个留在长安之一,他看着屋子里乱哄哄的十九个人不禁唉声叹气,又愤愤不已。这里他虽然不是最年长的,但辈分却是最大,论起来不少人还要称其为叔,或者叔祖。然而现在却是在令人不堪,以堂堂汴王以及长辈之尊竟要与这些后辈同挤在一间屋子里起居。
“叔,外面冷,还下着雪,快进屋暖和暖和吧,铜炉里刚填的碳,热着呢!”
与他说话的乃是济王第五子李仪,济王本人跟着天子匆匆逃离京师,临走时只来得及带走了嫡子,至于剩下的庶子也顾不得许多了。像李仪这种被父亲抛弃了的庶子在这个军营中就占了一多半。
李璥真想硬气一点就在站在大雪地里抗议,但腿脚却被冻的麻木不已,最后只叹了口气便跟着李仪进入屋中。屋内果然热气扑面,一干围坐在铜炉旁边的人赶紧给他让出一个空位。总算是给了他长辈应有的尊重。
“队正到!”
屋外声音骤响,随之刚刚关好的房门又被拉开了。三个身着皮甲的中年汉子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为首者在门口站定,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先扫视了众人一圈,这才冷冷道:
“队副按花名册点名!”
这是民营里规矩,队正每日会分早中晚三次点名,这一套对老民营的人来说早就形成了习惯。
“李清,李清……”
一连叫了三声都没有人应答,那队正恍然道:
“忘了和你们说清,营中规矩每日早中晚各点名一次,点中者要说一声‘有’,都听明白了吗?”
二十几个人都是清一色的皇子皇孙,现在这些军卒居然敢对它们直呼大名,无异于强加于身的侮辱。
队正立刻就感受到了他们的愤怒,又补充了一句:
“俺刚刚听说,隔壁点名,宗正卿都依照营规做的实足,否则俺将你们现在的表现报上去,恐怕……”
说罢,队正也不理会一众皇子皇孙的难以置信,又扭头交代身边的队副:
“重新点名!”
“李清……”
“有。”
此人显然是个不愿多惹事的人,便乖乖的答应了一声。
“李仪……”
“有。”
回答的声音虽染不大,但总能让人听得清楚。有了这两个人的带头,其余人也依样回答。
“李璥……李璥?”
轮到汴王李璥时,一连两声都没人应答,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向了他。李璥被众人的反应下了一跳,竟不由自主的应了一声。
队正十分满意的笑了,似乎也隐隐然松了一口气。
“俺叫赵功名,从今天起受太子之命做了诸位的队正,一切都会按照营中规矩处置,不会刁难,也不会纵容。”
队正赵功名终于不再板着脸,露出了笑容,诸位皇子皇孙也跟着轻松了许多,有胆子大点的甚至还向他提问:
“队正是都畿道人士?”
赵功名嘿嘿一笑,“俺从陕郡来,多亏了秦使君收留,要不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还有人再要说话,赵功名却将他们打断。
“诸位请慢些问,俺还有话没说完。奉太子之命,每人每日均有一定数量的工作须待完成,今日时间不够了,便从明日算起。”
说罢,赵功名一挥手,很快就有人提进来两大捆干草。
“军中缺草绳,搓草绳这活计又没甚难的,所以便劳动诸位了。今日俺先给做个示范,然后都好好练练手,否则明日完不成规定的数量,饭量可要减半的。”
这一番交代让二十位皇子皇孙彻底沸腾了。
把他们弄进这军营里受苦受辱也就罢了,还要做这种卑贱的伙计,难道是要把他们当做服刑的苦力吗?
对此,赵功名似乎早有准备,赶忙扯着嗓门喊道:
“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宗正卿都已经带头搓草绳了,这里难道还有比宗正卿地位更尊崇的人吗?诸位别叫俺难做啊,如果俺将情况如实报了上去……”
宗正卿李璆在东宫的警告所有人都记忆犹新,只抱怨了几句立时就没了脾气,再说,连宗正卿都亲自动手了,他们若闹下去,恐怕会招致恐怖的惩罚。想起乐成公主的被杀,所有人都觉得寒意森森。
……
乐成公主趴在冰凉的榻上,身体不时的抽动着,口中则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后背上挨了三十鞭子,施刑的宫女用足了力气,鞭鞭见肉,让她原本光洁的脊背血肉模糊。
“来人,来人哪,我疼,疼,疼死我了……有没有人……”
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在空荡荡的大屋中回荡着,四角的炭炉早就冷透了,她就这么痛苦的趴在榻上,无人问津,恐惧、愤怒、伤心混成一团变作哭号和眼泪。
“这么快就现世报!想不到吧?”
良久之后才有个声音冷冷的回答了她,语气冷的甚至超过了这大屋中森森寒意。
“是你?小贱人……”
乐成公主悲愤莫名,因为站在身侧的正是韦娢。
韦娢的目光在她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来回扫视着,嘴角勾起一抹不屑,一丝怜悯。而在乐成公主的感觉中,韦娢的目光不啻于施刑的鞭子,每一下都让她难堪到了极点。
片刻之后,韦娢轻轻的走进了她,乐成公主万分恐惧,挣扎着,尖叫着:
“你,你要作甚?别过来,别看过来……”
韦娢的声音中并没有多少仇恨,反而还有几丝同情之意。
“别乱动,我是来给你敷药疗伤的,你身边的人早就被遣散了,不让我过来,难道你要在这里等到伤口溃烂,冻饿而死吗?”
“你……”
乐成公主本打算说几句狠话,但背上痛楚难当,屋中又冷的要命,想到自己真的可能死状极残,整个人立时就崩溃了,甚至连在韦娢面前都提不起半点的脸面。
“救我,救我,冷……”
乐成公主现在又冷又饿又疼,她自下生开始就是金枝玉叶,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苦楚和屈辱?
“我自会救你!但却不是我要救你。你的罪就算死两次也够了,是宗正卿饶你一命,趴好,别动…...”
韦娢一把按住了乐成公主胡乱扭动的肩膀,将膏状药一点一点的涂抹在她脊背上的上痛处。
“那老不死的,还不如杀了我,啊!”
乐成公主现在不敢对韦娢出言不逊,却对宗正卿李璆破口大骂,毕竟韦娢随时随地都能让她难受,不过才骂了开头,韦娢在患处涂抹药膏的手便加重了力气,疼的她差点没晕过去,再也没精力去骂李璆了。
涂完了药膏,韦娢又将炭炉内填满了木炭,生火点着,这些都是她进入东宫以后学会的。
第四百七十四章:秦使君劝进
“秦使君,有句话我一直便要与你说,却没寻到机会,现在正好说个明白!”
秦晋来向李亨禀报军情,大致告诉了他,自己打算以崔光远和袁思艺诈城献城,然后再给孙孝哲狠狠一击的计划。李亨很高兴,一口答应了下来,表示自己会全力配合。说完要紧事,李亨拉住了正待离开的李信。
“请殿下吩咐!”
说来也怪,李亨对秦晋一直都有莫名的好感,现在竟是越看越顺眼。
“虫娘就在我的身边,秦使君要不要去看一看她?”
李亨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但却有些大大的不妥。虽然寿安公主与秦晋有婚姻之约,但毕竟尚未成亲,如此私下见面于礼不合。更何况又是他这个当哥哥的主动出言怂恿。
话一说出来,李亨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但又不能收回去,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其实他是想尽快让秦晋和虫娘完婚,可到了嘴边时,又意识到秦晋一定不会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形下答应,因而才有了刚刚的失言。
“虫娘?”
秦晋这才想起来,因何在前一日听着这个名字极为熟悉,不就是李隆基下诏赐婚的寿安公主吗?即是他事实上的未婚妻。
李亨咳嗽了一声,道:
“你已经见过了她,昨夜东宫大火……”
经过李亨的提醒,秦晋马上就想起了那个指挥着宫人扑火的少女,只是当时他心中存着太多事,此时竟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她的半点样子了。
“请恕臣直言,此时正值内忧外患,儿女私情只好先搁置一边了!”
秦晋的这个回答,是李亨在失言之初就已经意识到了的。臣下先公后私,不顾私情本该高兴才是,但心中就是有种复杂的情绪,出于对虫娘的爱护,他又期望秦晋一口答应下立刻完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不忍心看着虫娘在军营中受苦,听说凡是入营者都要搓草绳的,这个苦楚岂是她能承受的?”
李亨这句话的确是发自内心之言,那些皇子皇孙他不在乎会不会遭罪,唯独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却是时时记挂在心。
太子话中所蕴含的信息秦晋又岂能听不出来,他沉默了片刻,又断然道:
“公主既然与臣有婚姻之约,就更不能让她置身事外,如此只会让人指责殿下与臣处事不公,偏袒私人!”
秦晋的这句话极为正当,李亨完全找不出半点理由反驳,而且秦晋倘若真的把虫娘接了出来,怕是会使人生出怨愤不平之心。
他做太子时就已经习惯了谨小慎微,现在只不过是出于对虫娘的爱护才一时有些冲动,经过秦晋的提醒以后,这才猛然醒悟,比起兄妹之情来,自己的肩上扛着更为重要的责任。于是便就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目视着秦晋告退,直至消失在屏风的另一面。李亨的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今日与秦晋的对话足以见得此人为公之心,但在另一面也显出此人的薄情,虫娘下嫁之后,恐怕不会幸福。
但是,既然生在皇家,很多事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就算天子也容不得任性而为。
良久,李亨长叹一声。
“虫娘既生在帝王之家,就要有所牺牲。”
这时,他反而希望虫娘晚一日嫁过去。
……
秦晋刚刚到了城北军营,崔光远和一名宦官便赶了过来。
“使君,有消息了!”
听到有消息,秦晋精神为之一振。
“快说!”
“派出去的人带回消息,来的人果真是曳落河,不过孙孝哲尚未过渭南,先一步赶到的是个叫张通儒的人。”
对于张通儒其人,秦晋勉强有些印象,只记得他在长安每干过什么好,至于是否有过显赫的战绩,却是实在想不起来了。既然战绩不显,便肯定是个在历史上名声不大的人,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其人或许本事平平。
但很快,秦晋便又打消了这种侥幸的想法,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如果张通儒没有过人之处,孙孝哲怎么可能让他率领先锋先一步赶到长安呢?
“也好,派人告诉张通儒,献城之事等孙孝哲来了再说!”
崔光远迟疑了一下,说道:
“使君,这么做恐怕不妥。”
“如何不妥?”
“历来献城都是生怕得罪了对方,咱们如此傲慢的回应过去,怕立时就会露馅。”
秦晋思忖了一阵,觉得有道理,但总不能将准备好的计划对付张通儒吧?毕竟孙孝哲的主力还在后面。这还真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下吏有个建议,不如下吏和袁公一同去会会那张通儒,也让对方体会到咱们的诚意。”
秦晋连摆手道:
“不可!你们现在去了,若不答应立即献城,一定会被张通儒刁难,何异于送羊入虎口?”
一直沉默不语的袁思艺忽然开口说话了。
“不然,此去虽然冒险,但却是值得的!”
这倒令秦晋大为意外,想不到宫中的宦官有胆有识之人竟然不少。张辅臣、李辅国、高力士、包括边令诚在内,不论他们的人品,至少都是有胆量也有能力的人。比起朝中畏首畏尾的大臣们,看起来竟有更胜一筹的架势。
然则,秦晋依旧不打算让崔光远和袁思艺冒险。
“不行,大战在即先失干才,不划算,此事容后再议。”
“使君有传书到!”
这让秦晋陡然紧张起来,传书乃是神武军内部传信的加密信件,此时从城外来的,只会有两个途径,一则从河东来,二则从天子身边来。在此之前他早就在天子身边安排了眼线,以监视天子的一举一动。
秦晋有预感,这次的传书恐怕多半与后者有关。
打发走崔光远和袁思艺,秦晋拆拧开传书之用的铜管,剥开蜡封以后,倒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一看,当即腾的从座榻上弹了起来。
“来人,备马,去太极宫!”
离开太极宫还不到一个时辰,秦晋又纵马匆匆返回。
就连把守宫门的宿卫将军见他去而复返都吓了一跳。现在是叛军兵临城下,秦晋黑着脸又返回来,一定不会有好事。
“秦使君何故去而复返?”
守门将军循例一问,秦晋疾声催促:
“速速开宫门,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这四个字像针扎一样刺耳,守将赶忙令人打开宫门,放秦晋进入太极宫。
秦晋几乎和通禀的小黄门同一时刻抵达李亨所在的便殿。
李亨见到急如星火返回来的秦晋,也预感到不妙,只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岂料秦晋进入便殿之后,竟大礼参拜,同时高呼道:
“臣秦晋请太子殿下即大唐皇帝位!”
短短一句话,李亨闻听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想不到秦晋急吼吼的去而复返,竟只为了劝进,此前李亨已经明确的拒绝了他,如何现在又旧事重提?一定发生了自己想象不到的大事,而且是连秦晋都难以解决的大事!
“秦使君快起来,说说,究竟有何事发生?”
秦晋暗叹,李亨果然聪明,自己还没说他就明白有大事发生。
“大事不好!臣得到密报,天子已经大封诸皇子为节度使,分掌天下兵马大权,一体平乱!”
此言一出,李亨登时呆若木鸡,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不是想不到。良久,他终是忍不住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了御案之上。
“糊涂,父皇糊涂啊!”
继而,李亨又急急向秦晋道:
“倘若消息属实,天下势必四分五裂,各自为战!别说平乱,就是自家人都要自相残杀了!”
诸子获得兵权,分赴各地为节度使,摆明了是破罐子破摔,无论哪一个胜出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给李家留一条血脉,而不至于被安禄山连锅端了。
从这种乱命上,李亨也看出了李隆基的绝望,倘若不是绝望又怎么可能给诸子分封到全国各地,又授予兵权呢?他当初可是极尽所能的避免诸子掌握一星半点权力。
“秦使君可有良策化解危机?”
秦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回望着李亨。李亨马上明白过来,有些泄气。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以子叛父,实非我所愿!”
李亨的心境是复杂的,此时他在履历上已经不干净了,此前的兵变便已经背上了以子叛父的骂名,可若是让他再背第二次竟比第一次还难迈过这个坎。
见李亨犹豫不决,秦晋思忖一阵,问道:
“名声与天下,孰重孰轻,请殿下思量。”
李亨仍旧不甘心。
“难道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吗?”
“不错,确是没有比如此更简单,更好的办法了!”
秦晋顿了顿,继续说道:
“只要殿下当机立断,登基即皇帝位,天下各地军民必然归心,而天子册封诸子的诏书,就成为了一纸空文!”
便殿上,君臣二人均呆立当场,久久不发一言,空气仿佛都以随之凝固。殿外,阵阵钟声悠悠传来……
第四百七十五章:义士皆来投
繁华的关中大地遍布残垣断壁,千里沃野竟连人烟也寻不到几处,越靠近昔日的国都长安,肃杀凛冽之气就压的人喘不过气。一人一马登上高坡,放眼远眺,荒原苍茫,朔风如刀。极目所见之处,黑旗林立飘扬,那绝不是**的战旗,远处一队黑影由远及近速度极快,一人一马立时下了高坡。
马上骑士喘息未定,将双手聚拢凑在嘴边呵气取暖,以缓解冻僵后的麻木。
娴熟的避开燕军游骑,一人一马不敢再走关中大道,转而向南直奔骊山方向。不过他显然低估了燕军游骑,数十匹战马忽而由北向南出现,一人一马彻底暴露在燕军游骑的视野之内。
“奸细,有奸细!”
“抓住他!”
“射死他!”
呼喝之声越来越近,一人一马大惊失色,加速往西南方向奔去,倘若在燕军游骑抵达之前遁入林中,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再难逃出生天。
身后追兵说大有猫戏老鼠之意,说的也都是关中方言,马上骑士恨的钢牙紧咬,情知都是些投降了安禄山的本地人。
忽而,追兵骤然分成左右两翼包抄过去,眼见着便将那一人一马追上。奈何骑士如何催促战马加速,总归是马力消耗过甚,速度竟越来越慢。
羽箭嗖嗖疾射,从马上骑士身侧接连擦过,几次险些被射个正着。
“别射箭,捉获的,送回去校尉有重赏!”
自知逃生无望,那马上骑士一把抽出了腰间横刀,就算立刻死掉,也坚决不做这些奸贼的俘虏,士可杀而不可辱!
羽箭再次激射,骑士直觉耳中尽是破空之声,待反应过来才发觉竟是追兵惨叫连连,回头一看数十骑燕兵竟被射的人仰马翻。
自西向东又一队骑兵滚滚而来。
“是唐.军,**……”
长安附近的游骑多是新附之军,原来都是旧唐.军,战斗力本就烂到了极点,现在狐假虎威以多击寡,倚强凌弱尚能一战,现在见唐.军凶猛骤现,立时就作鸟兽散。
马上骑士回看火红的唐.军战旗,不禁热泪盈眶。当世**多是土黄色的旗子,唯有神武军的战旗才鲜红似火。
“清河李萼谢过救命之恩!”
“谢甚来!被这些狗杂碎追杀的定是义士,救得一名义士,我大唐定乱便又多了一分助力!”
李萼直到此时才发觉,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竟是名将军,而且品秩不低,仅从身后的纛旗便可见一斑。
他从马上翻身落地,冲着马上的将军深深一恭。
“大恩不言谢,敢问将军高名上姓!”
将军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李萼心中恍然,次然八成名门望族之后。
“某乃神武军王颀,义士打算往何处去?”
“惭愧!太上皇西狩,长安大乱时,某也跟着乱民逃了出来,现在听说太子登基继位,号召天下人尽起仁义之师勤王堪乱,所以才返回来,尽些绵薄之力!”
王颀又是嘿嘿一笑。
“君真不愧义士,只身匹马就敢到这龙潭虎穴的长安来,不过长安各门已经被叛军围的水泄不通,想要进城也得费一番周折。”
闻言之后,李萼惊道:
“这可如何是好?”
王颀又道:
“义士不必担心,长安城周长七十余里,叛军人马就算有二十万众也难以合围,寻到薄弱的地方吊在筐中即可入城!”
“如此太好了,请问秦使君可在长安城中?”
“自然在城中,听义士的口气好像大将军旧识?”
李萼惭愧摇头。
“旧识算不上,只在新安时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到了长安虽然神交已久却是无缘得见!”
王颀面色讶异。
“新安?”
新安乃是秦晋的发迹之地,能够和秦晋在新安时就相识,向来也不是简单人物。王颀登时肃然起敬。
“这里非久留之地,叛军稍后会返回报复,义士还请上马与王某尽速离去!”
李萼由此上马跟着王颀离去。一边纵马疾驰,他一边观察着王颀和他的部署。原来以为会有大队人马,不想却仅有这区区百余骑兵,是他们人马不多,还是另有原因呢?
这个李萼正是当年在新安城下叫门,单人独骑从贝州赶往长安送信的李萼。只不过李萼到了长安以后便被杨国忠以爱才之名留在了长安,然则好运也仅仅到此为止,京中仕宦一年,做的都是些闲坐喝酒的闲差,胸中抱负难以施展,直到李隆基西逃之后才跟着一并逃离了长安。
一路上忐忑不安,生怕王颀这百余人被叛军逮住了行踪,然则他们人马虽少,却灵活极了,遇到小股探马则一拥而上悉数歼灭,游离在左近的探马若发现大股叛军行踪,则及时躲避,使叛军追之不及。
除此之外,他们在路上还遇到了三四股同样只有百人规模的神武军。
李萼终于忍受不住,在中途歇脚积蓄马力之时询问其中因由。
王颀闻言大笑。
“义士见笑,神武军人少,若集中在一起不但目标庞大,且动作迟缓,容易被叛军咬住。如此以百人为一队,于各地叛军的缝隙中侦查骚扰,来也如风,去也如风,叛军也只能干瞪眼没咒念!”
听了这个解释,李萼登时恍然,然后又佩服这些人的胆大与奋不顾身。
“将军为国以身犯险,才是真义士!”
王颀竟有些不好意思了,赧颜笑着摆手。
“义士谬赞。像你们这种明知关中乃龙潭虎穴,又只身来投的,才是真义士。”
原来,王颀在骊山通往长安的大道上已经从燕军手中救下了西奔来投之人有上百只数。当李萼听闻赶来投奔的人竟如此络绎不绝,不禁感慨涕下。
“人心不死,我大唐焉能亡!”
像李萼这种爱哭鼻子的义士,王颀也见的不少,便习惯性的安慰道:
“大唐当然亡不了,天子登基当日,神武军便以奇计重创叛军,就连孙孝哲都身受重伤。只便宜了那契丹奴,侥幸逃得一命!”
一席话令李萼愕然,他一直以为长安在叛军的围攻下定当度日艰难,竟想不到打了如此漂亮一仗。不过他的心情马上又沉重了起来,现在距离新皇登基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纵使神武军出其不意打了几次胜仗,恐怕长期对峙坚守下,劣势也定然一日甚于一日!
“义士起身,马力积蓄够了,王某这就护送你到长安去!”
大约一个时辰后,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王颀命人将所有战马的马蹄以麻布包裹,又将马口中塞入了嚼铁,一行人左右穿插了一阵忽然停下。
“义士,长安到了!”
李萼这才细细往漆黑一片的虚空中望去,果见黑暗中隐约有城墙拔地而起,高耸入云!
城上的人显然都认得王颀,一问一答说了几句之后,便用绳子吊着一只箩筐顺了下来。
“义士坐此筐入城吧!”
李萼发现王颀等人似乎打算离开,便问道:
“将军难道不入城吗?”
王颀爽然笑道:
“王某的部众都在城外,日夜与叛军周旋,王某岂能独自入城?”
面对如此回答,李萼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深深一恭便跨进了筐中。
筐子被吊上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于李萼而言却好像度过了漫长的一年。
上城之后,便早有专人等候,为他登记籍贯姓名,官职履历,以及城中可证明其身份的熟悉之人。
李萼在长安的同僚也不少,但这些多数都已经跑的无影无踪,他本不想提及和神武军有关的人,但现在也只好提出来他认识陈千里。不过神武军上下听到陈千里的名字后,反而对他的态度渐冷,又表示陈千里不在长安。
无奈之下,他只好提及自己与秦晋在新安曾经相识,秦晋可证明其身份。
这个说法令专司登记的小吏错愕不已,此人既然同时认识陈千里和秦晋,便定然是秦晋的旧相识了。整个神武军中虽然对陈千里的感官甚恶,但却都知道秦陈二人之间的渊源关系。
小吏不敢怠慢赶忙上报,然后又将李萼请进城下的房舍中休息。李萼发现这些房舍中有半数亮着灯,显然应该住着不少与自己一般等待验明身份的人。
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只听得院外马蹄急响,随之又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李萼打开房门,却见之前为自己登记的小吏面上挂着惊喜莫名的神色,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君说的没错,御史大夫亲自来了……请君随小吏去门口迎接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
李萼顿觉莫名其妙,自己求见的是秦晋,能为自己证明身份的也是秦晋,如何来了个御史大夫?但瞬息之间他似乎明白了。
“御史大夫便是秦晋?”
下吏赶紧道:
“哎呀,可不敢直呼御史大夫名姓。君猜的没错,天子登基便加封了御史大夫呢!”
本官由郡太守升为御史大夫,于官场而言自然是一次不小的飞跃,但李萼却觉得,仅凭秦晋的功绩和能力恐怕就算入政事堂拜相也绰绰有余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天子思贤才
“李兄果然是你?”
李萼的到来,对秦晋而言又惊又喜,自从到了长安以后身边缺少人才的感觉一日甚于一日,虽然自从李亨登基的消息颁告天下以后每天都有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赶到长安,但其中可用之人仍旧不多。
究其原因,李隆基西狩以后长安官员大部分都纷纷逃走,而这些后来投奔的人,有的本身能力不足,可用之处有限。有的则身份存疑,不敢轻易使用。说到底,秦晋身边可堪用的都是些基层人才,能够在他身边出谋划策的则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没有。
当年在新安时,这个李萼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不但有勇而且有谋,绝对是天下间一等一的人才。
“御史大夫在上,请受李萼一拜!”
秦晋从来就不习惯被别人跪拜,一把就扶住了李萼打算下拜的身体。
“现在的长安不讲虚礼,臣下见天子也仅是一揖而已,上下官吏间俯首已经是极正式的礼仪了!”
说话间,秦晋亲自拉着李萼进入屋中。屋中的炭火炉燃烧正旺,火炭在里面噼啪作响,进门便觉热气扑脸。李萼在外面这几个月遭了许多罪,吃不饱又经常受冻,现在重新返回长安竟有隔世之感。
倘若不是刚刚经历了外面的惊险遭遇,直以为现在仍旧是太平盛世。
两人分别落座,立即便有随从奉上滚热的茶汤。显然,此处的杂役并不知道秦晋不喝茶汤的习惯,他只将茶汤陶碗举起在口边象征性的摆了了姿势,又轻轻放下。茶汤里浓重的香料味道,实在让他大有反胃的感觉。
反而是李萼,端起茶碗之后也顾不得烫,一口一口喝了下去,放下碗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他已经有太久没尝过茶汤是什么味道了,此时喝下肚中,只觉得四肢百骸都畅快无比。
“李兄可愿到神武军中做事?”
秦晋素来不喜欢绕圈子,是以便开门见山。反倒是愣住了,他做梦都想进入神武军中,因为他知道放眼天下的唐.军,也只有神武军在叛军面前有一战之力,于乱世杀敌建功,出将入相不正是每个士人梦寐以求的吗?
见李萼愣怔着不说话,秦晋暗暗有些失望,难道李萼并不像进入军中为官?
秦晋向来不会强人所难,如果李萼真的不愿意加入神武军,他当然也不会勉强。
“倘若李兄觉得不便,秦某可向天子举荐你入朝为官!”
直到秦晋这句话说出口,李萼才猛然醒悟,当即起身长长一揖。
“入神武军中,为御史大夫驱策,李萼求之不得!”
秦晋转忧为喜,竟是瞎担心一场。
有了秦晋作保,李萼自然就不必在这临时的驻所等待核实身份,经由专人引领到了城内一处宅子门前。
“御史大夫有命,此处从今日起便作为君的起居之所,稍后会有仆役送来府中。”
这处宅子此前的主人显然是个风雅人物,占地虽然不广,但处处透着别致韵味,走了一圈甚合李萼的脾性。
还没等他安定下来,外面竟响起了敲门声,李萼惊讶,自己刚刚入住能是谁来呢?也许是仆役遣来了。但打开宅门之后,却讶然发现外面站着几名颌下无须之人。
“这里可是李萼居所?”
李萼有些不悦,直呼其名实在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紧接着那几名颌下无须之人竟齐齐高呼了一声:
“天子有诏,李萼跪迎!”
仅仅八个字,所有的不悦统统烟消云散。李萼正打算跪拜接招,但其中一名颌下无须之人输急,一把扶住了他。
“不必如此,眼下天子号召新气象,一切繁文缛节从简,躬身接诏便是!”
李萼大讶,在与秦晋会面之前他就领教过一次了,现在居然连接诏的礼仪都能免则免,看来当今天子决心不小。
“口诏,李萼从速进宫……”
天子召见,这对李萼而言绝对是一次惊喜。自己进城以后尚未过夜,天子便得知了消息,而且连夜召见,这是何等的恩遇?想及此处,又是一阵感慨唏嘘,竟涕泣不已。
那几名颌下无须之人自然就是宫中的宦官了,他们见李萼哭泣拭泪,便温言相劝:
“天子召见,是天大的喜事,哭从何来呢?快随我等入宫吧……”
李萼含泪道:
“李萼是欢喜的,高兴的……”
一名年纪偏小的宦官噗嗤一声笑道:
“你们这些文人也是奇怪,高兴了就哭,女人也没你们爱抹眼泪呢!”
几个人强忍着笑意,领着李萼往皇城方向而去。经由皇城进入太极宫,李萼一如堕入梦中感觉,现在还难以置信这都是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进入宫门以后,那几名传召的宦官就不见了,负责引领李萼的换成一个小黄门。小黄门的态度则比那极为恭谨的多,一路上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就连走路迈步都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
如此深入宫中,于李萼还是第一次,见到宫中宦官规矩甚严不禁又是感慨,这才是皇家气度啊。
东拐西拐,李萼被引到一处便殿门口,小黄门站定了,轻声说道:
“陛下就在殿中,请进去吧!”
没来由的李萼心中一阵激动,这是他第一次拜见新天子。而进城之后的所见所感于他而言又有着极好的印象,是以于内心中既期待又紧张。
李萼甚至紧张的手心出汗,湿滑一片。
进入殿中,想象里辉煌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这处便殿在太极宫中的规模并不算大,但比起寻常人家的厅堂还是大得多,然则诺大的殿内只在天子身侧以及案头亮着两座烛台。
两座烛台能够照亮的范围也只有天子身周一两步的范围。李萼站在殿门口甚至连天子的样貌都看不清楚。
“罪臣李萼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尽管他不止一次的听说天子下诏见面繁文缛节,但还是习惯性的行叩拜之礼。
天子这才从伏案疾书的状态中直起了身子。
“李卿可能还不知道,朕已经下诏见面繁文缛节,往后见朕从简就是!”
在殿内宦官的指引下,李萼来到一处坐垫前坐下。
“我刚刚得了御史大夫的信报,言及李卿历尽千难险阻抵达长安,心中感佩至极!”
刚刚做了天子的李亨并没有因为身份地位的变化而改变以往接人待物的态度,甚至在臣子面前也一律以我自称。以至于李萼丝毫没感觉到自己是在和大唐的天子坐在同一处屋檐下。
当今天子对李萼的礼遇也实在是超出了预计。在此之前他不过是神武军中的一个参军,直到神武军在兵变中失败,陈玄礼失势罢官夺爵,整个神武军也跟着名存实亡。至此以后,参军的差事都没法做了,因为神武军在事实上已经被**了,到最后几个月几乎到了连俸禄都领不到的地步
天子如此礼遇,究竟原因何在,李萼心中是打鼓的,但又不好贸然动问。旁人若得天子召见,恨不得把自己吹嘘成天上地下无所不能的人物,如何自己却表现的这般没自信呢?不过很快,天子就替他解释了这个疑问。
“御史大夫在信报中特异强调了与李卿在新安时的一面之缘,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萼汗颜,原来天子对自己的看重,完全出于自己当初只身赴京的经历。他自己觉得这么做并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之处,但在旁人看来已经是有勇有谋又心怀天下的义士、英雄了!
在都畿道大半被安禄山占领的情形下,敢于穿过战火纷飞的一众州县,冒险到长安送信,送去了颜真卿等人起事对付安禄山的消息,放眼天下恐怕也是屈指可数的。
李亨既然身为天子,在用人时就难免和绝大多数天子有着相同的眼光。
简单可以用三个字概括。
“忠、勇、谋!”
显然,李萼身上这三个都占全了。如此一来,他能够得到李亨的青睐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身为天子,如果用人之时局限于这三个字,恐怕未必是一件好事。秦晋曾委婉的劝过李亨,在这种天下危亡的紧要时刻,除了看重忠勇谋,更要看重一个能字。只要驾驭得当,就连奸佞之徒一样可以为国有利。
最怕的就是把不合适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
可惜,很多话不是臣子能够有立场对君主说的,秦晋的婉言劝谏浅尝辄止。
“臣虽不才,愿为陛下效死!”
寥寥几句话,李亨甚感高兴。
“如果不是御史大夫先开口要了你到军中去,我便把你留在中书省,日日可以咨询。”
留在天子身边,对任何一个人都是天大的诱惑,不过对李萼而言,比起凭借天子的宠信而得到高官厚禄,远不如建功立业更吸引人。
轰!轰!轰!
忽然,殿外隐隐有炸响隐隐传来,李萼甚至敏锐的感觉的连地面都在隐约颤动。
见李萼脸上显露出惊愕的神情,李亨反而笑了。
“李卿不必害怕,这是军器监在试制新式火器,全靠这些新物件,才避免了大量的伤亡!”
第四百七十七章:冷眼看君行
从太极宫中出来,返回宅子时,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或洒扫,或搬抬家具用度之物,见到李萼过来便都放下手中的活计,毕恭毕敬的称呼一声家主,这方而将李萼这一代名士弄的有些不好意思,未曾建功就受到这种礼遇,实在受之有愧。但他同时也为之感慨,新天子登基,倘若一扫旧日气象,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平定乱局未必不能成功,虽然安史叛贼占据大唐江山十有其三,人心却仍旧站在朝廷这一边。怕只怕一切都浮于表面,实际情况与旧日并无变化,那可就是空欢喜一场了。
在这种兴奋与忧虑交织的状态中,李萼整整一夜都高度亢奋,难以入眠。天亮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李萼大惊失色,腾的一下从榻上直起了身子,顿时大汗淋漓。
“家主,家主,神武军送来公文,请家主一早便去军中履职呢!”
听到是仆役在说话,李萼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此前的逃亡生活朝不保夕,使他日日夜夜都陷于一种极度不安全的状态之中,稍有点风吹草动都紧张至极。
“知道了!”
答应过一声之后,李萼已经睡意全无,离榻穿衣。同时,心中更是感叹,神武军人事任免的效率之快,昨夜才定下了主意,今日一早竟已经出了公文,倘若不是秦晋交代的特事特办,还真是令人赞叹服气。
须知朝廷中寻常的职司调动,少说也要旬日半月,如果不走些门路,就算拖上半年数月也不奇怪。
府中的早餐很简单,米粥一碗,冷馍一块,咸菜一碟。
李萼对吃食向来不会挑剔,简单一些反而更合他的脾气,倘若围城之中还锦衣玉食,才是岂有此理。
他喝了一口粥,见身旁侍立的仆役似乎还是个少年人,便放下碗问道:
“府中有仆役几多?你们可曾都吃过饭了?每日可都吃的饱?”
少年仆役赶忙答道:
“京兆府选送了九人过来,伺候家主起居,府中的下人不比您老人家,都是一日两餐,也都吃得饱,除了没有粥,也是冷馍咸菜呢!”
这个仆役虽然年岁不大,说话却一点都不露怯,几句话就把李萼的问题回答的明明白白。
得到这个回答,李萼颇感意外,又端起碗来将里面剩下的粥一口喝干。
“这府中的粮食又从何而来?”
李萼的问题看似琐碎,实际上却是在了解长安城的基本情况,心中也好大致明白些情况。
“家主刚刚回到长安,恐怕还不清楚城内的状况,自从新天子登基以后,诏令全城上下实行战时管制,所有粮食等物集中管理,一体分配。所以,府中下人们领的薪水由京兆府派发,包括一应吃穿用度也是呢!只这样一来,虽然吃穿不愁,但也都是些粗茶淡饭,家主适应几日或许便能习惯……”
少年仆役说话的当口,目光却扫向了李萼半口没动的冷馍。显然,他是在指他吃不习惯这种难以下咽的冷馍。
李萼马上明白了少年仆役的话中之意,顿时尴尬一笑,又伸手抓起了那块冷馍,往嘴边送去。
骑马走在长安大街上,想象中满街流民,惨不堪言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与之相反,大街上行走的人都来去匆匆,似乎各有所忙碌的事情。如果不是清楚知道长安城外面有二十万攻城大军,真会让人产生一种战争从不曾发生的错觉。
然则,尽管街市上一派平静,李萼又分明能感受到与昔日的明显区别。好一阵他才恍然,仍旧熙攘繁忙的街道应是少了往日的热闹繁华。尽管人来人往,他感受到的只有萧条与冷清。
前方忽然传来了撞击声,紧接着就是惨叫声,争执声纷至沓来。李萼骑马向前,片刻功夫便抵达了冲突地点。原来竟是两辆马车避让不及撞到了一处。当事双方越争执越激动,眼看着就从谩骂转变为动手。而围观的人也是越聚越多,议论纷纷。
这种围城时刻,人心毕竟不稳,就算一点小冲突都可能演化成不可估量的大乱。李萼刚想上前劝解,却陡闻锣声阵阵,一队官差急速奔来,迅速将当事双方带离现场,同时又将撞坏的马车转移到路边,以使道路畅通,疏散围观的人群。
转瞬间,人群散了,街道恢复平静,如果不是路旁停着的损毁马车,仿佛此处从不曾发生争执围观一般。
而这在当初的长安城是绝对不可能的,一旦当街产生了这种纠纷,就算京兆府的差官及时赶到,也不敢处置,必先询问背景禀报上司。而在长安这种公侯遍地的地方,往往层层禀报到京兆尹那里,就连京兆尹都有可能两手一摊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上奏于天子,请天子裁决。
当年杨家五门纵横长安,与广宁公主争路,被杨家恶奴挥鞭坠马,受了委屈的公主最后只能向天子诉苦,这种官司纠纷又岂能是区区京兆尹能够置喙的?只可叹,广宁公主的诉苦却又为她招来了更大的羞辱,驸马被以劝解不利之名受责罢官,对杨家五门仅仅是杀掉了挥鞭的恶奴而已。
天子如此公私不分,纵容奸佞,延伸到京中治安而言,便是法令不通,法令不通带来的恶果便是凡事因人而异,最终除了人心尽丧以外,还使得政令不通,效率低下。
如今京兆府的差官不问青红皂白,现将聚众闹事的人带走,再恢复治安,效率之快足以见得新天子是有所作为的。
李萼又瞧了眼路边那两辆马车,显然不是寻常人家所有。
很快,李萼抵达了位于城北的军营,据说秦晋平日里都在此处办公,这也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触如雷贯耳的神武军。他十分好奇,秦晋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能使一支仓促组建的神武军成为能与安史叛军一较短长的精锐之师。
进入辕门后,早有人候在里边,李萼与之交割了名帖之后,便被引着往军营深处走去。很快,他就在一间看似普通的房子里见到了秦晋。
此时的秦晋正伏在案头,批阅公文,自从负责长安城防与叛军交战的全责之后,他忙的几乎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在一旁的军榻上和衣而卧,两个时辰以后又再度起来处置那堆积如山的公文。
这也是秦晋因何急待寻觅人才的原因。
在秦晋看来,李萼正是协助他处置公务的最合适人选。一个主帅如果让所有的经历都被这种具体事务所牵扯,显然是不正常的。
李萼私下打量,这处屋子前后左右不过十几步见方,摆放的家具器物也是粗普简单,又见秦晋聚精会神,便立在当场不忍心打扰。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了,秦晋抬头时才发现,屋中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人,定睛认清是李萼以后不由喜道:
“李兄何时来的?”
李萼躬身道:
“刚到,瞧见大夫聚精会神处置公务,不忍打搅!”
秦晋闻言大笑:
“何谈打搅之说,让李兄来就是为秦某分担公务的。”
李萼奇道:
“难道大夫整日都与这些案牍公文打交道?那,那安史叛军若攻城,又该有谁规划策略?”
秦晋示意李萼落座,又道:
“李兄可能不太清楚神武军的运作,先有作战计划,而后坚决执行便是,秦某去了也只能振奋士气,倘若横加干涉,却是乱命了!”
这种治军领军的法子,李萼还是头一次听说,而且在他接触过的兵书中一例也见不到这种以放任不管成就精兵的法子。
秦晋简单的和李萼说明了一下神武军的运转方式,不过他虽听的明白,却又如论如何都想不通其中的关键。
“以长安的情形,坚守一年也不成问题,现在难却难在安抚人心。”
叹了一口气,秦晋又缓缓道:
“别看城中一切好似有条不紊,但却处处如紧绷的弓弦,不知那一刻就会崩断……”
看着秦晋忧心忡忡的样子,李萼的心思也从神武军的运作方式上拉了回来。
“以下走所见,大夫断不会只有坚守一途,不知还有何长策呢?”
秦晋大有深意的看了李萼一眼,笑道:
“李兄这一问,算是问到关键处了,长安不过是个诱饵!”
李萼倒吸一口冷气,惊呼了一声:
“诱饵?”
他在此之前就料到秦晋一定会有奇计,但却万万想不到,他要以诱敌之计来对付安史叛军,而且其中的诱饵便是天子与其本人!
刚要仔细询问,却忽闻外面有军卒高声禀报:
“报!叛军大举攻城了!”
秦晋由座榻起身,着左右帮助他穿戴铁甲,同时又用一种看似轻松的口吻与李萼道:
“今日的好戏到了,李兄何不与秦某一同到城上去观战?”
李萼下意识的反问:
“大夫不是说对军中计划不会横加干涉吗?”
秦晋哈哈大笑,仅回答了他四个字。
“提振士气!”
第四百七十八章:法场救名将
虽然李萼看着秦晋表现的从容淡定,可他却不认为秦晋内心中真的那么若无其事,要知道安史叛军在击破潼关以前几乎势如破竹,就连洛阳这等坚城都在旦夕间攻破,且算长安城墙略高,护城河略深,又能强到哪去呢?
更何况,他就是从长安城外进来的,对外面的情况也算了若指掌。实际情况就是,只要出了长安各门,渭水以南千里关中之地几乎都在安史叛军的控制之下,反倒是唐朝官军却像与猫捉迷藏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再说,长安城周长七十余里,叛军只要寻几处同时强攻,虚虚实实几轮下来,恐怕再坚固的城防也难以抵挡吧?在李萼的猜想中,安史叛军之所以迟迟难以攻破长安城,恐怕还是因为主将孙孝哲身受重伤之故。
可只要其人不死,再重的伤患也会痊愈,只要孙孝哲能够恢复七成左右,便能重新对大军掌控自如,届时攻城,神武军又当如何?再说,就算孙孝哲的伤患迁延不愈,难道安禄山就不会再派别人做主将吗?
总而言之,李萼觉得秦晋的诱敌之计似乎太危险了,而且他又在绞尽脑汁的揣测,就算秦晋诱敌成功了,又如何呢?神武军真的有能力一口吃下二十万乃至更多的叛军吗?诚然,河东道大捷的例子在前,可那仅仅是计策的成功,以及蕃将的愚蠢配合,在数郡广大地域上的较量与眼前单一的长安攻防战不可同日而语。
虽然李萼也承认秦晋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有勇有谋之人,但在铁打的实力面前,他不认为投机取巧的法子能够每一次都会有收效。
这一次叛军同时选了东西两个方向进攻,东侧的战斗发生在延兴门,而西侧的战斗则有开远门和延平门两处。
秦晋选择了西侧,带着李萼就近赶往开远门。
尚在大街上之时,李萼就满耳听闻此起彼伏的轰隆炸响之声,与昨夜在太极宫中听到的一般无二。
他对这种天子口中的新式火器也好奇极了,已经迫不及待的恨不得马上飞到城墙上,看一看神武军是如何用这种会发出巨响的武器退敌的。不过沿途之上,他却发现大队全副武装的神武军沿着与战斗处相反的方向徐徐前进。
“大夫,下走有一事不解,这些军卒因何不去开远门?”
“你一定在奇怪,这也不难理解,其实守城的都是团结兵,他们均为民营中优选出来的身体才智优异之人。”
跟在秦晋身后的一名副将似乎觉得李萼的少见多怪有些好笑,竟插言道:
“连广平王都是从民营中经过层层考选擢拔出来的,不过也只够格进入团结兵,可不要小瞧了团结兵!”
这一番话可差点让李萼惊掉了下巴,广平王何许人也他当然知道。
从前广平王的身份仅是太子的嫡长子,而今时今日,当初的太子已经登基为帝,身为嫡长子的广平王自然就会顺理成章的被册封为太子。相信用不了多久,也许在退掉围困长安的叛军之后,广平王的册封诏书便会昭告天下吧。
想到此处,李萼不禁有些黯然。
退围困长安之敌又谈何容易,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那一天。
临上城时,忽然有差役疾驰而来,将一封公文交给了秦晋。
秦晋漫不经心的打开,随意扫了几眼,面色却立时紧张起来,继而又仔细的从新浏览了一遍,这才对那差役厉声叮嘱:
“速速回去传我命令,立即暂停行刑,等我过去一一甄别!”
那差役虽然楞了一下,却应诺又纵马而去。
甚至与李萼说话的功夫都没有,秦晋当即上马飞奔而去,竟连城上观战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不过,秦晋的紧张神情却将李萼吓坏了,面对叛军攻城这种情况,他都能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惶急呢?
长安大街上一队骑兵纵马疾驰,这是严重的违犯战时管制条例,但维持治安的军卒发觉骑兵中暗红的纛旗之后又纷纷退避了。秦晋恨不得立时赶到西市,那里是京兆府选定的行刑场。
今日将一大批杨国忠党羽在斩首之刑审结后行刑,刚才的那份公文便是死刑犯的最后名单,这原本只是京兆尹崔光远循例报知他的,并非请示准许行刑。所以,秦晋才如此惶急,在那封公文上,一个人的名字令其紧张不已。
郭子仪!就是这个名字竟赫然其上,出现在了杨国忠党羽的名册上,而且还被判处了死刑。
天子登基以后对杨国忠党羽以祸国殃民之罪穷究其责,因此有大批留在长安的官员受到牵连,此前秦晋也看过一些杨国忠党羽的名册,但因其党与众多密密麻麻的名字仅看了几眼就放在一边不去关注,但又哪能想到,就是这片刻的疏忽竟险些酿成大祸。
秦晋相信,郭子仪在历史上绝非浪得虚名,不管此人是否曾经依附过杨国忠,都是实打实的人才,倘若郭子仪的人生就如此悲催的谢幕,他就连做梦也会感到不安的。从天子下诏穷治杨国忠党羽时,秦晋就觉得不妥,但后来又被门下侍郎李泌劝服,杨国忠的主要党羽肯定是要为潼关失守帝国危难负责人的,至于一般的攀附之人在查清事实之后便会得到特赦,不但不予追究,还会官复原职。
反复思量之下,秦晋也觉得这么做只牵连了极少数人,反而还会给绝大多数官员吃了定心丸,甚至还要对新天子感恩戴德,也算是一举两得。因而,就没有继续加以干涉。
清理杨国忠党羽的差事后来被天子交在崔光远手上,崔光远的为人秦晋又十分了解,于是更加放心,不再过问。
开远门距离西市并不远,仅仅隔着义宁坊和居德坊,然则在秦晋感觉却好像分秒如年,终于远远见到了西市的大门,他反而越发紧张。只见外面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百姓,人群中不时传来咒骂声、痛苦声、吵嚷声。
石块、粪便、土坷垃被纷纷投往行刑场中,就算没亲眼所见行刑场中的情形,秦晋也能想象得到,那些待斩的囚犯将是何等凄惨。
骤然间,围观人群中爆出了阵阵欢声呼哨,秦晋的心脏也跟着陡然跳动加剧,一定是行刑开始了,每一次欢呼的**都代表着一颗人头落地。他只祈祷着,此时落地的人头不是郭子仪。
秦晋的骑兵护卫很快从人群中驱赶出一条通路,余者由通路疾驰进入行刑场。与此同时,崔光远也发现了异常所在,下令暂停行刑。直到他看清楚来人是秦晋以后,紧张之情方才散去。
崔光远要把秦晋让进观刑的席棚中,秦晋却急不可耐的指着那群行刑到一半的死囚,断续问道:
“这里可曾有一个叫郭子仪的人?”
崔光远登时愣怔,不解的反问:
“使君可识得郭子仪?”
秦晋刚想回答自己识得,却在讲出口之时咽了回去,转而答道:
“虽未亲见,却知道此人绝非杨国忠党羽!”
在长安城中,连刚刚登基的天子都不能为所欲为,更何况秦晋呢?秦晋忽然意识到,想要在案件审结的情况下搭救郭子仪,只能为其喊冤,一口咬定他不是杨国忠党羽,否则就算自己也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合理理由的情况下,救下人人皆曰可杀的杨国忠党羽。
“这,这怎么可能?此寮走了杨国忠的门路,在潼关陷落之前两日,天子的诏书就到了门下省,让他去朔方道知节度事!”
能够知节度事的,要么是节度副使,要么是节度留后,已经初步具备了出将入相的资格,这种级别的人在崔光远他们看来,自然不能算作普通的攀附者。
在了解郭子仪与杨国忠关系的具体细节之前,秦晋不打算和崔光远争论,只要能暂停行刑,一切便皆有可为。
“此事容后再议,秦某这就去向陛下请旨,崔兄莫要拒绝!”
秦晋这么说就差软语相求了,崔光远也觉得秦晋能对一个人如此紧张,定然与此人关系匪浅,就算口称不识得,也未必是实话,思忖一阵便答应下来。
“如果天子有诏,下吏敢不从命!”
与此同时,崔光远一挥手,命人将囚徒中的一人提了出来,着有司验明正身之后押入席棚,接着又下令继续行刑。骚乱一片的百姓这才恢复了平静,如果将所有人的行刑都暂停掉,恐怕这些看热闹的围观百姓就得乱成一片。
“秦大夫,郭子仪就在席棚中,有什么话现在就去问吧!”
秦晋极承崔光远的情,点了点头便往席棚中走去。
进入席棚,光线陡然变暗,秦晋的眼睛一时间有些不适应,好半天才依稀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只见他衣衫破烂,裸露的皮肉伤痕累累,血肉模糊,令人不忍一看。
“郭子仪?”
良久,秦晋才发出了低低的问。
第四百七十九章:虚惊仅如此
秦晋面前盘坐的壮汉身量魁梧,但整个人却萎靡不振,气息虚弱,显然是在牢狱中遭受了不少折磨。只见他眼皮微抬,一双眸子里的光芒猛然炽烈起来。
“你就是秦晋?”
直呼秦晋姓名,明显的表达了自己对他的不满。对于这种因个人好恶而产生的情绪,秦晋只能置之一笑,他相信郭子仪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是个识时务的人,倘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还食古不化,就算果真含冤而死也只能说明他是个直的起却弯不下的人。
“正是秦某,早就听闻郭子仪乃伟丈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秦晋少有的恭维了郭子仪七尺二寸的魁梧身量,实则他是想进一步试探此人真正的心意究竟若何。
岂料郭子仪却有气无力的惨笑一阵。
“空有一身力气,还不是要任人鱼肉?”
此言一出,秦晋顿觉有戏,心中不由得一喜。
“世事无绝对,谁能保证今日被人鱼肉者,来日不会咸鱼翻生。执掌他人性命?”
“郭某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会做那种睚眦必报的龌龊小人!”
话语间字字辛辣,似是在嘲讽秦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秦晋仍旧不以为意,但心中却腹诽着,都说郭子仪处事老于世故,可今日所见却是十足的棱角十足,看他年纪至少也在四十岁以上,如此直愣的个性能在官场上多年不倒也算是奇迹了。听说他在潼关陷落以前已经通过杨国忠的关系谋求到了朔方军节度副使的差事,也真真是官场福星。
但好运气也会有用尽的时候,杨国忠一死李亨登基,此人立时就成了阶下囚,甚至险些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之鬼。若非自己无意中看到了他的名字,他现在还能好整以暇的于此间说话吗?
笑过一阵以后,秦晋又不由自主的轻叹了一声。
“看来是我高看了你,原来也是为了个人际遇耿耿于怀的凡夫俗子。”
秦晋现在的确需要人才,但收用这种一根筋性子的人,实在不好说利弊哪一头更大。也正是如此,他竟有些意兴阑珊。
岂料,郭子仪闻言之后竟纵声大笑,连气力似乎都比此前强了许多。
“御史大夫高看郭某,郭某不敢当,但若为了朝廷危亡,愿凭大夫驱策!”
短短的一句话,让秦晋心头本已经熄灭的那一丝火星又陡得旺盛了起来。就知道郭子仪既然能在安史之乱以后愈发险恶的官场中得以善终,绝对不可能是个一根筋的直性子,眼下见他忽而开诚布公,不禁喜道:
“驱策不敢,总不能使良马蒙尘!”
至此,两人对视大笑,就在秦晋打算与之细谈一番时,外面忽而骚乱声起。不待他着人询问,便已经有几个浑身带血的军卒闯了进来。
“大事不好,叛军声东击西,已经,已经强攻上开远门了!”
屋中气氛立时紧张,几至凝固。
“声东击西?攻上开远门?”
秦晋一连声把那军卒的话又反问了回去。
同时又离榻起身,打算到开远门去亲自坐镇。被叛军攻上城头还是长安被合围以后一个多月以来头一次出现的情况。看来孙孝哲的伤势应该已经大为好转,所以才能策划出所谓的声东击西之策。
郭子仪竟也撑着身子起来。
“大夫也带郭某去吧,多个人也好多杀一个叛贼!”
秦晋看了郭子仪虚弱的样子,本打算安抚他几句,将他留在这里。但一转念之后又改了主意。
“你在牢里受了不少罪,身体还能支撑得住吗?”
郭子仪咧开嘴笑了,又一拍肚子,强作精神道:
“断头饭上有酒有肉,郭某吃的饱,自然就有力气杀贼!”
秦晋点点头,这倒不是夸大,那些官差就算再虐待犯人,死囚的断头饭却不敢马虎,而凭郭子仪的心性也一定敞开了吃个痛快。
“如此甚好!不过杀敌未必须得你动手。叛军上得了城,却未必能如愿呢!”
郭子仪诧然,见秦晋似乎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也有些发痒,揣测了一阵实在难以想到此人究竟因何有如此信心。据说这个秦晋不过二十出头,倘若现在就有这般智计城府,将来到了自己这种年纪,岂非……
秦晋可不会站在原地等着郭子仪想明白了再走,他们从西市的另一侧避开围观百姓,悄悄离去。郭子仪拐上西市大街,回首看了看围观人群,他们似乎一点都没被外面如火如荼的血战所影响,比起一个月以前天子西逃时的人心惶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再望向前面纵马疾奔的背影,郭子仪也跟着催马加速。仅凭稳定人心到如此地步,他就自叹弗如!
远远望见开远门时,入眼处处都是团团弥漫的浓烟,现场比秦晋想象中要惨烈的多,城门下居然横七竖八的躺着几句胡兵尸体,显然是从城上突进城门下又被杀死的。
而这一幕落在郭子仪的眼中却是另一番感受,他从未见过神武军的火器,自然对团团弥漫的浓烟抱有天然的恐惧。
“不好,哪里大火?”
烟势如此之大,火势就一定小不了,一旦放任烧下去,这一段城墙的防御就会陷于瘫痪状态。到时叛军借机大举攀城,只要等着火势稍小,便能趁机夺占这一段城墙,如此一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秦晋要循着甬道登城,却被城下的守将死死拦住。
“请大夫放心,叛军钻了空子才登上城墙,半个时辰之内,必会将叛军悉数赶下去!”
开远门守将是神武军出身,原来只是个队正,现在已经成为千人将,见他如此笃定,秦晋也就打消了上城的念头。毕竟刀枪无眼,长安城中有人马近十万,哪里轮得到自己这个大军统帅上城亲自厮杀。
忽闻城上杀声大盛,那守将面色一寒。
“他奶奶的,大夫且在城下坐镇,末将这就带人上去!”
那守将一面命人将城下横七竖八的胡兵尸体抬走,一面又收拢部众登上城墙,显然他是带着人亲自狙杀了试图窜到城门下打开城门的胡兵。
与此同时,早有人为秦晋搬来了胡凳,只是他并不就座,而与郭子仪说道:
“莫惊,那些浓烟是神武军霹雳炮所发!”
郭子仪仍旧不解,刚要开口询问,却听哨音阵阵传来,一队整齐的团结兵沿着大街自东向西而来,见状他更是不解,刚才自己与秦晋寸步不离,可从未见秦晋下达调兵的命令,对于这种突发事件,难道还有旁人可权宜调兵吗?
要知道军中对调兵权管束极严,超过五百人就必须有主帅印信才可以。
“这援兵是从何处调来?”
秦晋身旁的一名随从解答了他的疑问。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些都是神武军中事先做好的预案,应对各种情况会有相应的处置措施!”
这个回答更让郭子仪好奇,但也大致明白了神武军中调动的基本方式,这些兵力调动看似不经主帅之手,但实际上都是事先规定好的,一如特事特办,任何人都不具备寻常调兵的权限。
如此一来,省却了层层上报,又层层反馈的环节,即或是有些主将开通了前方直达帅帐的特别渠道,仍旧需要在研究决断上有所耽搁,而且仓促之间又未必不会出错。
不过,郭子仪在赞叹的同时,也觉得这种办法似乎也有不妥之处。比如预案毕竟是死的,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谁又能保证神武军所制定的预案就能包治百病呢?
然则,秦晋毕竟是在河东打过打胜仗的,神武军也是关中唯一一支敢在长安坚守的军队,至今已经一个月有余,士气仍旧如此高涨,想必把爬上城头的叛军赶下去也只是迟早之事。
郭子仪戎马半生,亲身经历指挥的大小战不下上百次,仅凭只鳞片爪的信息就已经分析出了大概,长安防守之战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进,长安日渐耗空,等着他们的境况也必然是一日紧迫过一日。
他现在只想迫切的知道,秦晋还有什么后续策略,倘若只是一味的被动坚守,长安又能在重兵围城的情形下坚守多少时日呢?更何况,天下又不仅仅只有一个长安,安史叛军在围困长安的同时亦可四面出击。比如富庶的淮南与江南,那里是天下盛产粮米之地,倘若这些郡县也都落入叛军之手,大唐也许就真的复兴无望了!
秦晋并不清楚郭子仪的这些心思,他让郭子仪前来,也不过是先见识见识神武军军威而已。
“大夫,大夫……”
忽闻呼唤之声,秦晋扭头一看却是李萼一溜小跑的从城墙甬道上下来,只见他手中提着横刀,身上亦是遍布暗红色的血迹。
“叛军被打下去了,打下去了,大夫不必忧心。”
下了城,李萼喘息未定,忽然瞧见了同样坐在胡凳上的郭子仪,瞪大了眼睛,脱口道:
“郭兄?如何是你?”
第四百八十章:波澜平又起
郭子仪也愣住了,李萼的出现同样让他吃惊。
“你,如何也在这里?”
原来,李萼在陈玄礼麾下做龙武军参军的时候,因为公事与郭子仪相识,两人虽然年龄差了二十多岁,地位又相差甚多,却因为脾性相投而结为忘年之交。郭子仪后来在杨国忠那里谋求了朔方节度副使的差事以后,曾有意让李萼到朔方去一展所长,岂料世事变幻无常,潼关突然陷落,天子与重臣纷纷西逃,一时间大厦将倾,谁还顾得上郭子仪那还没有走完流程的诏书呢?
直至后来,风云变幻,杨国忠在马嵬驿被杀,李亨重返长安,又在秦晋等人的力保下登基,郭子仪的命运也随之彻底改变,不但朔方节度副使的差事没了,还被冠以杨国忠逆党的首要党羽之名,锒铛入狱,甚至险些糊里糊涂的被施以斩首之刑。
幸亏有秦晋的出现,他才得以侥幸逃得一命。
命运反转来的太突然,郭子仪一时间没有顾及个人感受,但突然间见到故人,一直深埋心底的各种滋味立时翻涌上来,冲的眼圈都隐隐发红。
“说来话长,想不到兜了个大圈子,你我兄弟还要在一处为国尽忠!”
警报解除,叛军被全部驱赶到城下,留在城上的也都成了一具具死尸。
李萼了解清楚了郭子仪这段时日以来的遭遇以后,顿时愤愤然。
“一定是李辅国那老阉货从中作梗!”
其实秦晋也一直对郭子仪因何成了杨国忠首要逆党而奇怪,杨国忠的心腹几乎都在马嵬驿死的死,逃的逃。留在长安城的自然也都是些外围人物。而且郭子仪为官为将,官声甚好,为人也极为低调,就算有攀附杨国忠的关系,公道而论也当在赦免之列,就算不能赦免也罪不至死。
从李萼口中听到李辅国的名字,秦晋顿时就不觉得奇怪了。
李辅国这个宦官也是口蜜腹剑,睚眦必报的人物。虽然此人现在与秦晋和神武军结成政治同盟,打的火热,但终究是以利而合,不代表他也认同这货的人品。
然则,秦晋马上又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倘若郭子仪治罪一事涉及到李辅国,那就十分棘手了。既然李辅国处心积虑要弄死郭子仪,自己要力保他就必须得拿出过硬的理由。
李萼见秦晋脸陈皱眉,便道:
“李辅国包藏祸心,大夫若不早些除去此贼,他日必为国之大患!”
秦晋苦笑,李萼的见地果然不差,中晚唐以后宦官专权,动辄废立皇帝就是从李辅国开始的。历史上,唐肃宗李亨出于安史之乱的原因,再也不信任大臣掌兵,将禁军兵权交给宦官掌握,但他晚年又多病卧床,掌握禁军兵权的李辅国就趁机发动宫变,铲除了政敌张皇后,但李亨也在宫变中受到惊吓而死。
堂堂皇帝竟被宦官惊吓而死,这是何等的悲哀。
然则,明知道李辅国是头养不熟的野狼,但李亨现在对此人的信任和依赖并不弱于秦晋,除非秦晋也能发动一次兵变将其诛杀,否则根本不可能用正当手段将其铲除。而且,秦晋也清醒的认识到,现在根本就不是内斗的时候,在内忧外患之间,必须尽最大的努力弥合各方势力,如此才能一致对外。
既然李辅国主动示好,他又怎么可能不顾眼前就嫉恶如仇的把此人杀死呢?这么做除了让刚刚稳定的朝局变的动乱以外,于当前的危局没有半点好处。
郭子仪立时从秦晋复杂的目光中读懂了其中的部分意思,当即说道:
“大夫若实在为难,郭某又何惧一死?要紧的是朝局再也禁不住折腾了!”
秦晋心中了然,李萼与郭子仪身份年龄地位大不相同,能够成为忘年交自然有其相似之处,不过两人性格亦区别鲜明,前者正义、激进。后者智慧、沉稳。相比较而言,郭子仪更能够托付以大事。
“放心,秦某就算拼着官位不保,也要使良臣得以一展所长!”
秦晋甚少向人许诺,这么说无异于向郭子仪打包票,不但要力争使其无罪,还要让他一展所长。
瞬息之间,郭子仪眼热鼻酸,月余以来所受的委屈苦楚竟一股脑的涌了上来。面对政敌的折磨与威逼,他由始至终不曾有过一丝示弱,然则纵使铮铮铁汉也有软弱之处。秦晋与他此前素不相识,却能做到这般地步,怎能不使人动容?
郭子仪不是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这时反而不会轻易的对秦晋说出个谢字,只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辅助此人成就一番大业,恢复两京,重振大唐盛世!
“走,上城去看看!”
秦晋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与李辅国打官司的事,迟早得由李亨决断,至于李萼和郭子仪在其中半点忙都不可能帮得上。
一行人沿着甬道登上城墙,郭子仪真正的惊讶了。
此时,浓烟已经散去大半,城外原本应是白皑皑一片雪原,现在却遍布大小不一的深坑,其间充斥着叛军尸体,早就冻的青黑冷硬。更有许多残破损毁的攻城器械丢弃其间,可以想见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城外这片土地经历了怎样的浩劫。
城墙上的军卒正在清理战场,一具具叛军尸体被抬入了城内。李萼诧异道:
“这些胡兵尸体推下城去岂不省事?搬到城内又是何原因?”
郭子仪苦笑道:
“这是做好了长期坚守的准备,倘若把尸体都推下城去,来年开春天气回暖,尸体尽数腐烂,不生了瘟疫才怪!最好的法子只能是搬到城里统统烧掉!”
秦晋带着郭子仪和李萼在长安西城的城墙上步行了至少有十里路程,才从另一处城门沿着甬道返回城中。
回到军营中,秦晋又和李萼与郭子仪说了一会话,正打算收拾收拾到宫中去向李亨回报今日的战果,顺便为郭子仪求情。忽然却有信使抵达,是来自河东的信使。
这个信使不是别人,正是秦晋带到军中的家奴,秦琰。
秦晋与河东卢杞、裴敬二人所联系的计划十分重要,甚至牵扯着长安一战的功与败,而秦琰经过河东大战的考验,足以胜任这个任务。更重要的是,他在长安的神武军中筛选了一圈,相对于多为胡人的同罗部,只有此人是最合适的。
而且秦晋一向笃信人尽其用的用人方针,只有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才会有正面效果,否则……
乌护怀忠人如其名,一旦认准了秦晋,其忠心程度远甚于那些口口声声把君臣挂在嘴边的汉臣。因而,同罗部的骑兵就像秦晋手中的一把锋利的尖刀,不论哪里有多大的困难,只要将这把尖刀捅出去,必然会使对方血淋淋一片。
长安守城之战的月余时间里,秦晋不曾派出过同罗部骑兵一次,为的就是等待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现在看来还遥遥无期。
“卢将军和裴将军都说万事已备,只等约定的日期一到,就立即展开动作。具体如何,都写在信中了……”
秦晋看着秦琰,短短小半年的时间,此人从秦狗儿变成了秦琰,汇报军情时也从嬉皮笑脸逐渐开始适应不苟言笑。看来当初把他带出来的决定没有错。
“好了,你们兄弟也累了,都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接下来还有更要紧的任务交给你们!”
听秦晋如此说,秦琰立时原形毕露,咧嘴嘿嘿笑道:
“请主君放心,狗儿不会让主君失望的!不过,主君答应的事……何时兑现呢?”
秦晋抬脚作势欲踢他,秦琰灵巧的避了开去,扭身离去,只在外面留下一阵嬉笑之声。
这主仆二人间的交流把李郭二人看的目瞪口呆,如此纵容家奴逾越礼制,也只有秦晋才能做得出来吧。李萼本就是不拘一格之人,反而觉得秦晋真性情,对待家奴都如此亲近异常,又何况他们这些一心投奔之人呢?
是以,再看向秦晋之时,目光中又多了一些神采。此前可是很难想象,一向不苟言笑的秦晋,竟也有另一面。
秦晋打开秦琰送回的信笺,仔细阅读了一遍,这才抬起头来,对静候的李郭二人道:
“我知道你们两人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疑问,那就是除了坚守长安以外,究竟是否还另有策略!现在就告诉你们吧……”
“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可在否?天子有诏!”
宦官又尖又利的声音很不合时宜的从外面声声响起。天子有诏,当然不能耽搁,秦晋示意两人留在里面,他先出去接诏。
“天子口诏,请御史大夫即刻入宫!”
宦官的口气很是慌乱,秦晋心中顿时一沉,不知宫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便上前询问因由。
岂料那宦官却欲言又止,最后只吞吐道:
“御史大夫去了便知……”
秦晋眉头突突一阵乱跳,这些宦官往常见了自己,哪一次不是痛快回答,现在如此吞吐,究竟是何事,他却一头雾水!
第四百八十一章:感同显真情
由于在战时,为了效率起见,所有官员但有公事一律骑马,只有向陈希烈这种德高望重有年事已高的重臣才有资格乘车。秦晋与那传诏的宦官一路往太极宫中去,却无意间发现他在抽泣,面露伤心之色。
这反而让秦晋稍稍放下心来,也许并非国事有了问题,能让宦官们抽泣的无非也就是他们日夜伺候的主子。但一念及此,秦晋竟又差点惊的从马上掉下来,难道是李亨的身体出现了状况?
如果李亨的身体出现状况,秦晋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做了十几年太子,长期陷在精神的压抑与苦闷中,潼关陷落以后更是心力憔悴。但凡身体稍有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彻底垮掉。假使他的这个揣测是真的,那对风雨飘摇的唐朝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李亨这杆大旗一旦倒下,李隆基派往各地做节度使的儿子正可以明目张胆的造反了。
尽管李亨的嫡子今年已经29岁,已经算得上年长皇子,但比起诸位叔叔,都是李隆基儿子的身份,毕竟还差着一层。要怪就只能怪李亨执政日期尚短,试问一个继位连半年都不到就挂掉的皇帝,外界会怎么看待他呢?无论他有多少雄心壮志,有多么废寝忘食,殚于国事,最终人们只会说他没有天命,否则也不会如此命短吧?
总而言之,李亨若不能平安,才真是唐朝的末日了!
心事重重的抵达太极宫,早有宦官在宫门内翘首期盼,见到秦晋便立刻道:
“御史大夫总算来了,圣人一连崔了三次……”
宦官引着秦晋径自往李亨处置政务的便殿,秦晋又觉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去寝宫,就说明李亨的身体不打紧。
不过进了便殿以后,秦晋却愣住了,里面的情形与自己揣测的完全不同。
只见李亨正身端坐在御案之后,虽然面色阴沉焦虑,可却毫无病态。两侧分别还坐着陈希烈、魏方进、李泌三人,显然他们三个也是刚刚接到了天子诏书才赶来的,脸上都被北风吹的通红,此时仍旧没缓过来。
“秦卿来了,快落座!”
秦晋落座后就急不可耐的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李亨却又不说话了,只不停的唉声叹气。反倒是陈希烈眉飞色舞的说起话来。
“御史大夫来的晚,可能还不知道,寿安公主出虏疮了!”
虏疮二字从陈希烈的口中蹦了出来,端坐在御案后的李亨竟然掉下泪来。
秦晋很惊讶,不就是生疮了吗,如何哭成这个样子?然而,当他从记忆深处搜寻虏疮的信息时,却也瞬间目瞪口呆。他将从记忆中搜寻出来信息,与前一世的知识做了比对之后,得到两个字,天花!没错,陈希烈口中的虏疮就是天花。
其实秦晋现世这具躯体在十岁就生过虏疮,不过身体生疮的规模相对较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得以逃出鬼门关,挺了过来。也因此,不懂的任何当代医术病理的秦晋才能第一时间确认,这两种名称的恶疾实为同一种病!
在这个时代,一旦得了天花几乎就等于不治之症,只有极为少数的人才能活下来。如果寿安公主得了这种病,无异于被宣判了死刑。这也就解释了宦官因何落泪,李亨因何落泪。
揣测中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可秦晋却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寿安公主就算不是他的聘妻,仅仅是一名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得了这种绝症,无药可医,要么等死,要么以极小的概率挺过来,活下去。这对于一个花朵般的少女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而且这还不算,在天花发作的过程中,浑身长满了水泡,红疹,惨不忍睹,对于爱美的女人来说更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陈希烈的嗓音很独特,磁性中透着几分沙哑。
“虏疮堪比瘟疫,圣人召御史大夫入宫,就是商议一下,寿安公主绝不能留在宫中了……”
滔滔不绝的话秦晋没听进去几句,却似乎从中觉察到了满满的幸灾乐祸。
“陈相公请直言吧,是否已经有了定计?”
秦晋有些沉不住气,一反常态的,不客气的打断了陈希烈。
不过回答他的却是被刚刚任命为门下侍郎的李泌。
“当然已经有了定计,当此围城危亡之际,不可能因一人而害了全城,唯有壮士断腕,大义灭亲!”
这几句话说的有点不伦不类,若是往常秦晋一定会暗暗嘲笑他,但现在根本就笑不出来。他已经猜到了李泌和陈希烈的意思。
而既为皇帝又为兄长的李亨只是落泪,却一句话都不说。
秦晋又将目光转向魏方进,这货和他同坐一条船,可现在竟将头别开,眼睛看向它处,根本就不敢与之对视!
“御史大夫,老夫劝你一劝,切莫因为一己之私而害了大局,害了朝廷。圣人一向疼爱寿安公主,纵有万分不舍,为了江山社稷也只得忍痛割肉……白绫一匹,御史大夫若舍不得就去送上一程……”
抖着三缕花白美髯,陈希烈口唇开合,磁性透着沙哑的声音接连吐出。
“放屁!”
良久,良久,秦晋终于爆发了。
殿中诸位都被这一声怒吼惊呆了,在他们的印象里,秦晋是个从不发脾气又十分冷血的人,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以左右他。就连李亨都认为,只要秦晋答应下来,虫娘的命运就算是大致确定了。毕竟比起疼爱的妹妹来,江山社稷过于重要,过于沉重,就算牺牲掉自己的儿子,又能说什么呢?这就是身为皇帝所必须承受的命运,也必须肩负的责任。
然则,当秦晋一句“放屁”把陈希烈骂了个狗血临头时,李亨心底里竟忍不住腾起了一丝丝快意与希望,是陈希烈这老家伙头一个提出要以一匹白绫结束虫娘的性命,如果秦晋能够坚持己见,说不定虫娘就有可能挺过去呢?
“把江山社稷全都压在一个身患恶疾绝症的女人身上,还要你们这些七尺男儿作甚?如此冷血又恬不知耻的说辞竟出于堂堂宰相之口,羞不羞愧?今日秦某人倒想问上一问,潼关陷落关中危殆,你陈希烈在哪里?天子西狩,长安大乱,你陈希烈在哪里?叛军围城,三军将士浴血奋战,你陈希烈又在哪里,都做了什么?躲在温室内,琢磨着如何杀掉一个身患重病的女人来拯救天下危局吗?还是怕虏疮传到你陈家?朝廷养着你这种吃人饭不说人话,不做人事的老东西有何用?”
秦晋点指着陈希烈和李泌,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陈希烈何曾受过这种近乎于羞辱的责难,脸都被气的变了色,口唇哆嗦不止。
“你,你……”
别人不清楚,秦晋却知道,陈希烈得知李隆基逃离长安以后,就收拢家小等待安史叛军入城,打算转投安禄山。只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李亨旋即重返长安,可叹这厮脑筋转的极快,立时又倒向了李亨。
这种人道貌岸然,口中正义无比,内心实足的卑鄙无耻。若是以往河水不犯井水也就罢了,然则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隐忍,对于一个身患虏疮的女人,难道就只有彻底毁灭一条路了吗?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将原本就身患恶疾的女人残忍的杀死,又冠以大义之名,想到如此种种,他就气的浑身发抖。
两世为人的秦晋一向自认有着极强的自控能力,几乎不会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可今日的一反常态实在让他自己都有些诧异。也许是当世秦晋的经历对他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个身患虏疮的少年被乡里人扔到野地里自生自灭,少年想回家,人们却用石块砸他,木棒打他。最终只有相依为命的母亲对少年不离不弃,悉心照料。然而,少年活了下来,母亲却生疮而去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陈希烈被秦晋骂的哑口无言,李泌却不甘示弱,冷笑着反问:
“虏疮状似瘟疫,无药可医,若不及时有效控制传染开去,御史大夫就算以死谢罪,恐怕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吧?”
至少李泌的话听起来还算中允,魏方进竟也附和起来。
“李侍郎言之在理,御史大夫三思……”
殿中的空气好像都要凝固了一般,
而李亨默不作声,显然也是默许了他们的意见,秦晋直觉浑身发冷,他本想详细解释,只要隔离得当,再以生过虏疮之人小心照顾,所谓虏疮也未必会扩散开去。但看眼下的情况,几位重臣的态度空前一致,恨不得立时就把寿安公主像阿猫阿狗一样处置掉,如此才能高枕安卧,长舒一口气。
秦晋只觉得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不断的争执,身子剧烈的颤抖着,面色急速变化,汗珠自脸颊噼里啪啦滚落。
陈希烈那一口老气终于喘了过来,气急败坏道:
“她不死,难道留在宫里,把虏疮传给天子和皇子们?”
第四百八十二章:大夫亦妄为
“既然御史大夫心中只有私情,枉顾圣人安危,那么老夫不介意代为动手……”
陈希烈也真是被秦晋激怒了,一扫在人前刻意表现出来的儒雅,露胳膊挽袖子好像要当场动手一般的大吵大嚷。秦晋虽然在长安城内各种事务上说一不二,但此时此刻面对寿安公主虏疮一事却被群起反对,究其根源褥疮的传染可不分高低贵贱,而且只要染病几乎必死无疑,假如真相陈希烈所说,传给了李亨那又如何?
所以,在秦晋心里其实也是矛盾至极的,天人交战间,一时便无以应答陈希烈的咄咄逼人。
便殿之上,除了秦晋反对,天子默不作声,几位重臣几乎异口同声的表示寿安公主只能提前处置。
宦官李辅国一直站在李亨身后,低头不语,此时忽然说道:
“奴婢有句话不知中听不中听!”
若在李隆基当政时期,敢在君臣议论时插话的只有高力士一人,但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这个人换成了李辅国,而且此人行事比高力士更加的高调和睚眦必报。陈希烈对秦晋满口的不客气,却不愿当众得罪这位天子身边的近人。
“但说无妨,陈某洗耳恭听!”
李辅国清了清嗓子。
“其实城南有大片的无主之地,只须开辟出来一处地方,将寿安公主安置过去养病,如此既远离皇宫和百姓,也不必做下那等绝情之事,岂非两全?”
这一番话实际上也是秦晋一直想说的合理办法,只是双方一旦争执开始,便像脱了缰的战马再也不受原本意志的控制。
陈希烈迟疑了,李泌却半点都不松口。
“不行,只要留在城中就得有人伺候,就得和外界接触,万一有半点疏漏,把虏疮传了出去,其中风险李公能一肩扛下?”
他原本就和李辅国不对付,是以在这件事上也绝不死洞口。而李辅国的建议实在是颇为可行的办法,以往长安城内也不是没生过虏疮,只要及时隔离疫情便会得到充分的控制。只可惜,现在的长安身陷围城之中,内外交通断绝,上下所有人的神经都极为敏感,是以对这种风险本能的选择了抗拒。
由始至终,李亨都一言不发,无论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他的情况都是尴尬的,所以只能等着臣下争出个结果来。
李泌的质问像刀子一样把李辅国逼进了死角,他不过是个宦官,又何德何能承担这种风险带来的责任呢?再说,假使最坏的情况出现,就算斩首一万次恐怕也难恕其罪了。
因而,他只能选择继续低着头,再不说话!
经过李辅国的插话,秦晋已经冷静了下来,因为愤怒而发抖的身体也渐趋平静,唯有声冰冷依旧。
“好,很好!既然诸位执意如此,秦某亲自动手就是!”
说罢,他冲着李亨匍拜在地。
“请陛下允准臣全权处置寿安公主!”
“朕……”
李亨语塞了,他本来还巴望着秦晋能够力排众议争出一个结果来,此时看情形一向铁腕的秦晋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退一步来说,就算争出了结果又如何呢?李泌口中的风险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承担,李辅国不能,秦晋不能,天子也不能。
他最终只得双眼低垂,无奈的摆了摆手。
“准!”
声音因为难过矛盾变形的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得了李亨的允许,秦晋长身而起,大踏步离开便殿,出了门口就让外面侍立的宦官引着他往寿安公主的住处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反而让陈希烈和李泌惊的没了反应,料想中一贯强硬的秦晋必然百般坚持,谁又想得到此人竟然退缩了。
陈希烈干咳了一声。
“算还识得大体,否则老夫拼了这条老命也要阻止他恣意妄为!”
话语中竟有点意犹未尽的味道,仿佛秦晋这么快低头,失去了不少报复的快感。
“陈老相公身体金贵,舍得?”
李辅国的声音不阴不阳,直直瞪着他。陈希烈本能的要回答舍得,可突然心中一动,未免落在这阉竖的言语陷阱中,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重重闷哼一声,就不再理会李辅国的挑衅。
若是以往,李亨肯定呵斥李辅国不得无礼,但现在陷于悲痛之中,竟对两人的斗嘴充耳不闻。只望着秦晋的背影被殿门隔绝在外,愣愣出神。
出了压抑无比的便殿,秦晋方觉透过起来。在引领下,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一处院落的门口,那引路的宦官踟躇不敢前,只嗫嚅着说道:
“到,到了!”
这处宫院大门紧闭,外面没有职守的人,一阵北风突起,激的秦晋打了个寒颤。
“去叫门!”
宦官不情愿,也不敢违逆秦晋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叫门。好半晌里面才有了动静。
“谁阿?”
“请开门,是御史大夫!”
“陛下有敕,院门不得擅开!”
“不是擅开,御史大夫奉圣命而来!”
随着宦官话音一落,院门吱呀呀被敞开了一条缝。那宦官像受了惊吓一般赶忙退了数步。对于他的这种举动秦晋认为乃是人之常情,有谁不惧怕必死的绝症呢?只好言道:
“这里没你的事,回去复命吧!”
宦官答应了一声却并不离开。
“大夫果真要进去?里面……奴婢……”
秦晋心下感慨,这宦官是个厚道人,怕自己进去也染了要命的虏疮。
“放心,秦某命大,早就生过了虏疮。”
直到进入院子里,秦晋才切身感受到了其中的阴冷,寿安公主所在的宫院中,除了看门的宫人竟空空荡荡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如何这般空荡,人都去了何处?”
看门人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妪,见秦晋如此问,红着眼圈答道:
“都被带走了,奴婢和他们比也就晚上十天半月而已!”
秦晋心中恻然,看来那些人不敢擅自处置公主,处置公主身边的人却是毫不手软。不用调查他也猜得到,这宫院内的所有宦官宫女怕是被陈希烈、李泌这些人拉出去“人道毁灭”了!
寿安公主的卧房陈设简单,这并非公主应有的待遇,显然是临时送到此处的。早在半个月之前,寿安公主就因为感染风寒被送到了这处宅院将养,不想伤感刚刚痊愈,竟又得了这种恶病。
卧房里的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帷幔内躺着人影。这是秦晋来到当世,第一次进入女人的卧房,只是此情此景又与旖旎没有半分关系。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是你吗?虫娘好冷,为什么没人理我……”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帷幔忽然响起了虚弱而又激动的询问,虫娘说话的声音很好听,这更让秦晋难过。他真想问一问贼老天,为什么偏偏喜好摧毁人世间美好的东西?
挑开帷幔,一张苍白清秀的脸出现在秦晋的面前,一双乌黑的眼珠散漫无神,骤而惊讶又掠过一丝羞赧之色。
“是,是你?”
秦晋俯身靠近了,观察寿安公主的病况。只见脸颊上,衣领半遮的脖颈上都生出了不少黄豆大小的水泡,光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我这是要死了吗?为什么都没人理我?”
一行泪水从眼角汩汩流出,也许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情和处境,秦晋轻轻握住了露在外面的手,柔软冰凉,也稀稀落落生着骇人的水泡。
“相信我,你不会死!跟我走,待你去医病!”
这是他头一次许下没有把握的保证。
……
便殿上君臣相顾无言,李亨无意屏退臣子,几位重臣则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
良久,李亨才问道:“皇子皇孙们所在的民营如何了?”
“已经处置完毕,所有人以二十人为一队隔离。目前没有发现异常。”
李泌的声音有些干涩。
听罢,李亨叹了口气。
“那就好,不能再出状况了!”
陈希烈似乎想到了什么,忽而说道:
“老臣建议,当立刻取缔所有民营,把人集中在一起,万一出现疫症,后果不堪设想!不等叛军来攻,咱们自己就先死绝了!”
“臣附议!”
李泌趁势附和。
只有魏方进一言不发,他显然是反对的,但现在人单势孤,刚刚油得罪了秦晋,现在更多的是在为自己将来的处境担忧。
反倒是李辅国连忙劝阻李亨。
“陛下三思,守城能够有条不紊,全凭着民营的功劳,倘若一并解散,便无力抗敌了!”
李亨被他们吵的头皮发麻,忍不住呵斥了起来。
“吵吵吵,就知道吵,你们能不能让朕清静清静?”
“城外有二十万叛军虎视眈眈,陛下切不可懈怠!”
李泌与李亨说话向来直言敢谏,即便李亨做了天子,依旧作风不改,现在看他满脸的泄气模样,不禁加重了语气。
“你……”
李亨指着李泌没等斥责出口,殿外忽然有宦官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御史大夫亲自带着寿安公主出城去了,说,说要带着公主去医病……”
“甚?”
举殿皆惊起哗然。
“他走了,谁来守城?”
抖着花白的三缕美髯,陈希烈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