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三章:天子陷窘境
天过午时,突然北风大起,湿粘的大雪紧跟着扑簌簌落下,霎那间天地弥漫成白茫茫的一片。渭水便桥向西三十里,一队骑兵马队呼啸而过,又骤然急急停住,原来前面有一大群人或站或坐紧挨着缩成了一团团。只是大雪遮挡了视线,一时之间也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围聚在此处。
骑兵马队为首者勒马驻足后冲着人群大声呼喝:
“神策军兵马使成如璆平定营啸乱兵,特来向天子复命!”
大雪中狼狈不堪的人群原本慌乱此时也渐渐平息下来,只听其中有人答复:
“请成将军稍后,这就禀明圣人去……”
硕大的雪花落在铁甲之上瞬间就化为血水,成如璆呼吸间喷出阵阵白汽,他只应了一声诺就静静的等候着。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便听人群中有人高声问道:
“圣人有问,成将军可寻到了太子殿下?”
“臣幸不辱命,由乱兵裹挟中将太子殿下救出,除了受到惊吓以外,并无大碍!”
“如此甚好,请成将军与太子随奴婢觐见圣人!”
直到雪幕后的宦官说出觐见圣人之语,成如璆长长呼出了一口白汽,赶紧下马……
走的近了,成如璆才发现一直和自己对答的是天子身边一名叫袁思艺的宦官,他赶紧点头客气的致意。
“有劳袁公。”
袁思艺弓着腰脸上的狼狈之色甚为明显,却挤出了一个笑容,有气无力的说道:
“成将军快过去吧,圣人等得急了。”
简单寒暄了一阵,袁思艺与成如璆一先一后往人群深处走去,跟在成如璆身后的,则是行动略显僵化的太子李亨,身上的锦袍也早被雪片融化后雪水打湿了一大片,整个人萎靡不振。
大唐天子李隆基就如此在湿粘的大雪中佝偻站着,见到成如璆与其身后的太子李亨,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
“成卿受累了……”
李隆基只说了这一句,又看向成如璆身后的太子,形容冷酷。
“太子也受苦了,退下歇息去吧!”
雪愈下愈大,尽管与太子李亨只隔了十步的距离,李隆基却难以看清他的脸。李亨缓缓的跪在地上,冲李隆基磕了三个头,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便退了下去。
直到此时,李隆基才让成如璆靠近了说话。
“李泌乱贼可捉到了?”
成如璆双手褪下了铁盔,铁盔上密布的雪水稀稀拉拉的滴落,露出一张同样满是疲惫的脸。
“臣惭愧,让李泌恶贼脱逃了……”
也许是因为天寒,李隆基搓了搓手,一扬眉道:“无妨,丧家之犬,跑就跑了。”至此,话音顿了一顿,又道:“此去蜀中路途遥远,成将军可要做足了准备!”
“请圣人宽心,臣定当戒心尽力!”
李隆基对成如璆夸赞了一番,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其身前。
“歇息一阵,待雪小一些就赶往金城县,王洛卿已经先一步去知会金城县令,责他们煮好了热汤,只等到了便可沐浴驱一驱寒气……”
听到天子的化,成如璆吞咽了一下口水,热汤对他来说是次要的,一日夜水米未进,只想大口喝着烫好的酒,吃着热腾腾的羊肉。
战马踏地阵阵,脚步声随之而近,是杨国忠。
看到杨国忠步履沉重,面色阴沉似水,成如璆心知一定不会有好消息。果不其然,杨国忠张口边骂:“反了,王洛卿狗贼跑了,金城县令也跑了,全都跑了……”
显而易见,潼关失陷的消息不但传到了长安,还一路向西波及蔓延各地。李隆基从长安走的仓促,只带了养在宫中的皇孙,以及个别疼爱的皇子、公主,至于其他绝大多数的皇子、公主、皇孙则一改丢在城中任其自生自灭。但世事难料,昨天夜里刚刚过了便桥,护持的禁军惊发生了哗变,李隆基向西赶路避难,所带的干粮肉食也都遗失殆尽。现在又听说金城县令跑了,自己派去的贴身近侍宦官王洛卿也跑了,则又是受了重击。
“圣人,圣人,快进帐子里去歇歇吧,外面风大雪大,万一,万一……”
高力士扶着摇摇欲坠的李隆基声音有些嘶哑颤抖,李隆基却一把推开了他,大声的呵斥着:
“要去你去,朕就在这里!”
李隆基与高力士主仆君臣四十余载,高力士何曾受过这种声色俱厉的呵斥,吃惊之余又下意识的松开了扶着李隆基的手,向后退了两步,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这一阵发作也把杨国忠和成如璆惊呆了,成如璆自问在天子驾前日短,不愿意蹚浑水,于是低头只假装看不见。杨国忠却觉得如有芒刺在背,天子虽然呵斥的是高力士,他却觉得好似再训斥自己无能一般。
“臣这就亲自去寻吃食……”
李隆基挥了挥手,杨国忠又带着满身的疲惫离去,他同样是一日夜水米未进了,又累又饿。
离开天子,杨国忠的面色忽而阴沉,唤来了左右。
“听说太子捉回来了?增派人手,看住了,不得再有差池……”
左右应诺而去,杨国忠走了几步,又觉得不放心,兀自在随从的引领下往太子所处的位置而去。
军中绝大多数的军帐都在赶路中遗失,太子和所有的皇子、公主、皇孙一样,没有帐篷可住,只孤零零的坐在大雪之中,数步之外则围着一群满身铁甲的禁军。
看着太子略显佝偻的背影,杨国忠点了点头,这个人是他一直以来最大的威胁,每每想及此人便如坐针毡。多少个夜里他从梦中惊醒,都会看到李亨那狰狞的面孔,杨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腐尸血泊。
当今天子春秋已高,杨国忠虽然仗着贵妃独得宠幸可以横行朝野,终是因人成事的没有根基之人。一旦天子龙御归天,他的所有根基就会轰然倒塌。太子作为帝国的继承人,一旦承继大统,又怎么会放过曾经屡屡与之为难的杨国忠呢?
而现在,这之前所有的担心都不存在了,杨国忠看着落魄疲累狼狈至极的太子,甚至想纵声大笑。不过,此时并非应该笑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你们几个过来,派人往前面乡里张贴布告,召集百姓前来奉驾。”
话一说完,杨国忠又道:
“慢着,乡野村夫看不懂文字,布告贴了也没用,找几个嗓门大的沿途宣讲。”
杨国忠亲自带着人向西而去,过了一道山梁之后大雪渐渐小了,终于可以看的远一点,举目望去,一大片开阔田地间村屋错落。
禁军军卒进了村子大声宣讲杨国忠事先准备好的布告。
“天子西狩,百姓奉驾喽……”
然则预想中的热烈欢迎并没有出现,偶有百姓听到呼喊伸头看了几眼又赶紧缩了回去,那种谨慎与害怕的神情仿佛是遇到了入村洗劫的强盗。
“老翁……家中可有粮……”
一名老翁从院墙里伸头出来,眼尖的禁军军将刚问了一半,墙后的脑袋就像躲瘟疫一般的消失了。
禁军军将在长安城中向来都是人巴结的对象,何曾遭受过如此冷遇,不禁气愤难当。
“当朝宰相在此,请乡民不必害怕……”
结果一连几次均是如此碰壁,杨国忠气苦至极,想不到自己堂堂宰相,居然也有落魄如斯的时候,现在想要和百姓讨一顿吃食竟没有一个人理会。
几个军卒气不过抓了一名避之不及的村夫,那村夫却开口大骂:
“当朝宰相不去长安东面杀敌报国,却因何来到西面?没胆子的逃卒,还有脸像俺们讨要吃食?如何,讨要不成,还要强抢吗?”
村夫说的激愤,口中毫无遮拦,把杨国忠骂的面色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此时什么宰相威严,全都成了破布一般,被那村夫撕了个粉碎。
杨国忠虽然横行朝中,但毕竟不是路匪恶霸,又被骂的羞愧不已,加之天子在路上曾不止一次的告诫众人不得骚扰沿途百姓,只好强压怒火,吩咐左右掏出随身携带的金银。
“老翁,这里有金银若干,可否卖些粮食?”
村夫被松开之后没有立时逃走,而是伸手接过了金银。
“这里可没有精舂过的稻米,胡饼倒有一些。”
杨国忠极力装作和蔼客气道:
“胡饼也可,请老翁速去拿吧……”
村夫刚刚返回院中,便有随从来到杨国忠身边提醒道:
“天子距离此处还有三里!”
杨国忠大惊失色,想不到天子竟等不及自己回去了,一定是所有人都饿坏了,可他又能从这个村子里买多少胡饼呢?并非所有人都肯卖粮食给自己,否则这些人也不必像躲瘟疫一样躲的不见踪影。
思忖的功夫,村夫已经回来了,手中提着一个竹筐,里面是已经冷透了的胡饼,看样子大约只有十几张。这点东西,怕是还不够天子以及皇妃、皇子们吃的,又怎么会轮到他们?饶是这种冰凉的胡饼,杨国忠亦不争气的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时,随从的声音再度响起。
“天子车驾已经隐约可见,请相公尽快准备迎驾。”
杨国忠扭头看去,果见天子车驾已经越过了垭口,沿着田边的路缓缓而来。
第四百五十四章:老翁直谏言
所谓天子车驾,自然不再是长安城中那般华贵堂皇,前呼后拥,十几辆普通轺车在崎岖的田间路上摇摇晃晃的前进着。作为前导的骑兵亦是无精打采,马蹄节奏散乱的一下下叩在泥泞的路面上。
如果不是杨国忠事先知道内情,恐怕会以为这是哪个地方官在出巡,反正绝不可能与大唐的天子联系在一起。
其实李隆基下令赶路的决定也算正确,过了垭口之后,风雪骤然变小,如果还在原地等候,此时多数皇子皇孙们还要在那吃雪喝风呢。
“臣买了几张胡饼,圣人请先垫一垫饥。”
一竹筐的胡饼被递在了李隆基的面前,里面只有十几张,他看了看眼中神色暗淡,虽然不满却并没有责备杨国忠的意思,但就这点食物,又怎么够随行之人果腹的呢?且不说跟随逃难的妃嫔、皇子、皇孙、公主,就连扈从的禁军也是自营啸哗变开始一整日水米未进了。
让李隆基不顾这些在哗变后还一直追随自己的禁军们,先吃这些胡饼充饥果腹,他绝然做不到,也不能做。
“将士们尚且饿着肚子,朕,朕如何能吃得下这些胡饼?”
话音未落之际,却听稚嫩的童音响起。
“有饼吃了,有饼吃了……”
一阵风,小小的身子边已经奔到了筐前,一双小手迫不及待的掀开了胡饼上盖着的抹布……“啪!”的响声极为清脆,小童大哭不止。原来是李隆基一巴掌拍在了小童的手上。
众臣见状齐齐跪倒,有甚者已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圣人,皇孙年幼,经不起饿……”
此时杨国忠也顾不得地上满是雪水泥浆,跪在地上悲戚苦劝着李隆基。
李隆基却将灰白下垂的眉毛一扬。
“众将士滴水未进,此等小儿岂能先吃?传令下去,所有食物优先供给将士和大臣,所有人都吃过了,朕和皇子皇孙们再吃…….”
“陛下……”
此言一出,随扈左右的禁军也为之动容,纷纷跪倒在地,大呼陛下,声音亦是透着哽咽。
正所谓主忧臣辱,天子饿肚子,做臣下的已然无地自容。
这些能够跟随李隆基“西狩”的人除了禁军以为都是他平素里最信重的人,忠诚度自然也比旁的官员高出了不少,一个个都涕泣不止。
正君臣悲戚间,忽闻村中传出阵阵骚乱之声,兵马使成如璆警觉心起,举头望去,却见不断有村民涌了出来,挤挤挨挨的靠近着天子车架。
经过营啸哗变之后,成如璆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哪里再敢犹豫,当即下令道:
“众军士护驾,护驾!”
一声呼喝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大臣们惊慌失措的望过去,却见满眼都是乱哄哄挤过来的百姓,百姓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怎么看都像是来者不善。
禁军们尽管又累有饿,在得到了兵马使的军令后,纷纷强打精神准备抽刀应战。
“且慢,都退回去!”
苍老的声音,格外高亢,甚至高到破了音。李隆基呼罢一声之后,满脸涨红,五官也不知是因为愤怒抑或是激动、恐惧而扭曲的变了形。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所有人却也听的清清楚楚。
“无伤我百姓!”
禁军们只得放弃了冲上去的打算,但仍旧虎视眈眈的瞪着挤过来的成百上千的百姓。
“前面,前面可是大唐皇帝陛下?……”
有村民壮着胆子,怯生生问了一句。
禁军同声回应:
“大唐皇帝陛下在此!”
声势却也响彻田间山边。
顷刻的功夫,百姓们竟呼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至于都说些什么,却是因为各人一词而显得乱而嘈杂。杨国忠从惊慌中缓过来之后,这才注意到百姓们每人身前都放着箩筐,里面满满的都是粮食。
瞬间的功夫,杨国忠竟热泪盈眶了,百姓们那一筐筐的粮食,不但是雪中送炭,还捂热了他冰冷的心脏。如果在一日之前,杨国忠对这种粗粮连一眼都不会看一下,现在却觉得弥足珍贵。
果然,一名老者颤巍巍的向前走了几步。
“百姓们听闻皇帝陛下驾临,愿献出家中存粮……”
岂止杨国忠,就连李隆基都眼热鼻酸,浑浊的老泪自眼眶内大颗大颗的滚落。从宦官到沿途县令都逃跑了,自过便桥以后,当地官府无一处接待他这个落难的天子,反而是在这乡野之间得到了百姓们的进献,这种感动即或是臣下进献百万金银也难以企及的。
李隆基再也顾不得什么天子的矜持,三两步就冲出了禁军围成的保护网,来到那老者面前将其扶起。然后他想要说点什么以示奖励,然则嘴巴翕动了一阵,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紧紧双手握着老者粗糙的大手,用力再用力。
百姓们进献的粮食比之胡饼还不如,都是些粗麦与豆子混合后蒸煮而成的粗饭,即便如此,整支队伍从上到下都吃的香甜无比。
当然,由于饭食的数量有限,数百人的队伍,每个人仅仅能分到一团粗粮饭,皇子公主皇孙们吃起来仿佛山珍海味一般狼吞虎咽,吃完了分到手中的饭团,再想吃却没有了,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其他未及吃完的人大口吞咽。
至此,李隆基终于吃了两口胡饼,但他心事太多,根本就不知道饥渴,几口胡饼乱塞到了肚里,便将仅有的几张胡饼掰成了数块,分给那些年幼的皇孙们。虽然口中说的决绝,但这些皇孙毕竟都是他的心头肉,现在禁军们有粗粮吃了,自然便想着多给这几个娃娃吃上一点。
看着皇孙如狼似虎争食着又冷又硬的胡饼,李隆基鼻子一酸,好悬又掉下泪来。自己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一直要坐汉武帝般的一代君王,可以名垂千古,何成想过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几乎连亲孙子都难以保护。
李隆基终是再忍不住,以袖子拭去眼角泪水。然后他才看着一直再自己身边的老者,问道:
“敢问老翁高名大姓?”
老翁连连摆手。
“陛下面前,有甚高名大姓了,俺叫郭从谨,当年在哥舒老相公麾下杀过羌狗哩……”
言语之间满满的都是自豪之情。原本哥舒翰被杀之后,此人就是天子面前的禁忌,凡是有眼色的人都不会在李隆基左右提及,这老翁忽然就说起了哥舒翰,杨国忠心中不禁一沉。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隆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拍着郭从谨的肩膀赞道:
“百姓忠勇,朕心甚慰,甚慰!”
这当然是一句空话,可郭从谨的自豪言语却让李隆基的思绪跃回了二十年前,开元年间名臣名将如云,姚崇、宋景、张九龄、乃至张说的面孔都一一在眼前闪过,大将王忠嗣威震四夷,倘若此人不死,安禄山又岂敢作乱造反?
可惜俱往矣,这些人都被他一手或贬逐,或逼死,到头来要用人时,才骤然警觉,自己真真正正的成了孤家寡人。
心念至此,李隆基眼前灵光乍闪,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潼关被攻陷,不知此人现在又在何处呢?想到此人,李隆基只觉悔恨像潮水一样冲击着自己的胸膛。如果当初没有将此人留在长安,如果将此人派往河北,如果将此人派往山东。也许,会出现更多的奇迹,潼关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陷落了吧。
然而,木已成舟,再多的假设也只会让李隆基更加的难受,心如刀割。
“陛下,俺有句话不中听,却憋在肚子里很久了,如果不是安贼造反,恐怕这辈子也无缘说出来。”
李隆基惊讶的看了眼郭从谨,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安禄山早有反象,有人道朝廷去告状,陛下却将那些人都杀掉,如果当初听了那些人的谏言,陛下又何至于有今日出逃的窘境呢?”
郭从谨说话毫不留情,直指李隆基的痛处,连杨国忠都听的心惊肉跳,而这个老翁虽然略显拘谨,却毫无惧色。
李隆基羞愧悔恨五味杂陈,他想辩解,当初杀掉那些人自有自己的道理,但现在此时一切的辩白都只能成为笑话,所以仅点头表示同意。
“俺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听过不少古时帝王的故事,寻访忠良才智之士,广开言路,这样才不会被奸佞堵塞了视听。当年宋景做宰相的时候,敢于直言犯谏,天下得以平安无事。后来陛下只喜欢听阿谀谄媚的话,就再没人敢说真话了。陛下久居深宫,又怎么能知道宫外的疾苦与乱象呢?”
郭从谨一句紧似一句,把李隆基批的体无完肤。
久久之后,李隆基才长叹一声。
“罪在朕躬,却悔之晚矣!”
郭从谨听了李隆基的叹息后,竟嚎啕大哭,哭的伤心至极,闻者无不跟着戚然落泪。
久久,君臣哭罢,李隆基又对郭从谨道:
“今日的饭食都是父老家中糊口的粮食,朕不会白吃,当以金银交换。”
郭从谨也不推却,只泪眼连连看着李隆基吩咐臣下取出携带的金银放在一处。
第四百五十五章:夜半马嵬驿
李隆基厚赏了横山的村民,便下令继续西进,他要在天黑之前赶到金城县,否则于野外露宿实在令人心惊肉跳。然则,到了金城县以后,众人才发现,事实远比想象中要恶劣的多。
此前得到的报告中,打前站的宦官王洛卿跑了,金城县令也跑了,可看着滚滚冲天的浓烟,李隆基直觉欲哭无泪,县令跑也就跑了,因何还要把县城付之一炬呢?不用想,城中的府库此时就算不被抢光,恐怕也都被烧光了。
“圣人,事已至此,金城县不宜久留……”
“成将军可有合适的建议?”
成如璆脑中有一根弦时刻紧绷着,熊熊大火与浓烈冲天的黑烟使其倍感压力,就算不和叛军交手,倘若遇到当地的乱民,只怕自己手下这几百人也会陷入险境。
远处从长安出发时,他带了神策军最精锐的两千人,可昨夜的营啸哗变,竟使七成的人都或逃或散调,最终也只来得及收拢了眼下这点人马。
眼下人心惶惶,保持人马的完整尚且费尽心力,倘若再面临被攻击的境况,只怕形势会更难以遏制的崩坏下去。
当然,这种担忧成如璆只一个人在肚子里反复的循环着,倘若说给了天子听,除了给自己的无能再添几分重量,除此之外别无作用。因此,面对李隆基的质询,他又心生欣喜,看来天子还是信任自己的。
“金城县向西十五里便是驿站,那里有障坞和寨墙以供御敌,还有粮食热水可以充饥解乏……”
“如此甚好,即刻就去,再耽搁久黑天了。
李隆基疲惫的挥手示意成如璆不必详细解释,只要抓紧感到驿站就行。成如璆应诺后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担忧的道:
“以现在的光景看,要走一段夜路,为防止不测圣人须得做好急行军的准备。”
对此,李隆基并不觉得惊讶,极为配合的点头道:
“朕没事,就怕皇孙们经不起颠簸。”
这也是一路之上,李隆基最为担忧挂怀的。
可成如璆又能如何?难道真的为了皇孙而放慢行军速度吗?万一遇到乱民或者乱军追了上来,死几个皇孙总比死了天子要强上百倍千倍吧?只是这种话意会可以却绝不能在天子面前明说出来。
“皇孙们自有神佛护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李隆基轻叹了一声。
“但愿如成卿所言。”
歇息了一刻钟不到,所有人上车上马,继续向西急进。太阳落山以后,在黑夜中行军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天子车驾终于抵达了金城县西的这处驿站。只是远远望去,入眼处漆黑一片,连一点灯火都没有。显而易见,驿站的吏员也都不顾而去。
这也没有什么,只要障坞还在,寨墙完整,他们就可以在这里安全的渡过黑夜。
“太子殿下,请下车吧!”
京兆尹张清拉来了轺车的帘幕,太子李亨身形散乱的由车上跳下。此时禁军已经进驻驿站障坞之内,寨墙里面也灯火通明,他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匾额上写有马嵬驿三个字。
太子一言不发,任由张清引着自己进入障坞之内。张清是太子宠妃张良娣的兄弟,也是太子现下唯一跟在身边的体己之人。
“想不到金城县的官员逃散一空,区区驿站里却还有官吏坚守,真是难得,难得啊。”
张清自顾自的和太子李亨介绍着驿站的基本情况。
在长安出发之初,太子李亨身边还有不少他看重的人,其中就包括被其视为股肱的李泌,可昨夜的营啸哗变之后,这些人或逃散,或死于乱军之中。其实若逃走了也是一桩好事,若留下来跟着处境岌岌可危的太子,只会更加倒霉。
张清与那些逃散已走的人不同,妹妹尚在太子身边,又怎么忍心抛下她独自逃亡呢?也是张清生性忠厚老实,太子李亨才愿意将其留在身边。如果像当初的韦家那般喜出风头,他只会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驿站之后,住宿的条件明显好了许多。李亨作为太子也分配到了一间分作里外的套房。
进入房内,李亨便径自走向里间,也不等人打来热水悉数便和衣倒在了榻上。疲惫与绝望使得刚过不惑之年的他竟好似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清的声音就从外间传了过来。
“殿下,殿下可睡着了?圣人嘱咐人送来了饭食,还是先吃一些吧。”
在横山时,李亨一口麦豆饭都没吃,现在若也不吃,恐怕就要饿一夜的肚子。此处不比长安城内的东宫,饭点时不吃饭,伙房也随时准备着烤饼炖肉。
李亨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并没有睡着。外间的张清似乎也知道李亨是清醒着的,又说道:
“人是铁,饭是钢,殿下多少吃上一口,喝点热汤,有了力气才能撑持下去啊……”
李亨仍旧没有答话,只是一直紧闭的眼睛蓦的睁开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
叫了几声终没有回应,张清便推开了里外间的隔门走了进来,他双手捧着一张托盘,里面放着满满一碗米饭,以及一小盆带着汤汁的炖肉。霎那间,屋内肉香四溢。
在逃难的路上,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佳肴,山珍海味了。只是一日夜未进水米的李亨却仍旧毫无反应。
张清将食物放在了几案之上,来到李亨身前坐定。
“殿下……”
突然间,李亨开口问道:
“张清,你说大唐还有得救吗?如果秦晋不曾去了冯翊,留在长安,此时会不会是另一反光景?”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却又无比凄凉,自唐朝开国以来,叛乱有成百上千次,可哪一次曾出现过天子和太子如丧家之犬一般仓惶逃命的?没有,一次都没有。也难怪李亨心灰意冷,也许此时长安已经落入了安贼之手,现在两京皆以陷落,恢复局面四个字说的轻巧,等到了蜀中以后,想在出来却直等于痴人说梦了。而秦晋的去留,于唐朝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又岂是寻常人能够厘得清的?
张清语塞,他本想安慰太子几句,可话到了嘴边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两人相顾无语,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殿下,有人求见。”
“不见!”
李亨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见任何人都只会将人连累,绝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然则他这句不见却没有任何效果,外间的门还是开了,听声音至少有三个人走了进来。李亨和张清俱是一愣,这个当口里间的们也被推开了,三个身穿青袍的小吏走了进来。打眼一看便知是这驿站的吏员。
李亨扫了一眼忽觉有异,本已收回来的目光又扫了过去,落在当先一人的脸上,继而又猛的从卧榻上弹了起来,三两步就窜过去,直将那人抱住。
“你,你没死……如何,如何又回来了?”
与此同时,张清也双眼圆睁,以双手捂着嘴。
“李泌……”
驿站小吏打扮的当先之人正是李泌,他见李亨和张清双双失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亨从震惊中平稳下来,又颓然坐回了榻上。此时就算李泌有通天彻地的才智,又有何用呢?还不是于事无补!
“先生既然万幸得脱,又何必回来?”
尽管李泌将声音压的足够低,但还是显得兴奋与高亢。
“臣此次回来就是要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然而张清却有些生气。
“李泌,你非要累的殿下没有立锥之地才肯善罢甘休吗?现在左右都是杨国忠的人,我张清虽无能,也绝不会让你再拿殿下冒险。”
面对呵斥,李泌的脸色有点尴尬,但也仅仅是转瞬即逝,他一闪身露出了身后之人。
“殿下请看,这是谁!”
直到此时,李亨和张清二人才将目光投向跟随李泌一同进来的另外两人。
“秦,秦晋?”
同样是青袍小吏的打扮,那张脸却是令李亨记忆深刻,实难忘却,不是秦晋又是何人呢!
“臣河东道节度留后秦晋拜见太子殿下。”
按理说太子应该怨恨秦晋的,但不知何故,想起这个人来李亨只有惭愧和期望。如果不是李泌贸然擅自行事,后来的局面也不会急转直下。
李亨也曾对李泌心怀怨愤,只是此人忠心无人能及,在这种备受打压的境况之下,又怎么能人心对其见弃不用呢?
在李亨的认知中,秦晋刚刚取得了河东道大捷,此时应该人在河东才对,如何能这么快就抵达了关中,并且又追赶上了自己呢?难道此人当真有未卜先知之能?
“臣愿辅佐殿下抗击逆贼,恢复关中。”
人和话都来的太突然,倘若旁人如此保证,李亨一定觉得是无稽之谈,但此话从秦晋口中说出,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个声音在蠢蠢欲动。
李泌道:
“殿下,有秦使君在,大事可成。”
只张清仍旧很不乐观。
“圣人已经决定车驾往蜀中去,秦使君难道能说服圣人回心转意吗?”
却听李泌冷笑一声。
“何必非要天子回心转意!”
第四百五十六章:虚惊又一场
咣当一声,张清刚端起来的陶碗跌落在地上,热水洒了满身,显得十分狼狈。但这位身为京兆尹的皇亲已然顾不得自己的失态,直直的盯着李泌,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这,这,你,你是要造反……”
李泌毫不退缩,以凌厉的目光回应着张清的直视。
“天下都要亡了,张大尹还拘泥甚的俗礼?”
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氛也骤然紧张起来,太子李亨低头沉吟,迟迟不表态,张清和李泌之间又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反而是始作俑者的秦晋当起了旁观者,在李泌身后观察着太子李亨的表情变化。
有那么一瞬间,秦晋甚至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丝同情与悲哀,明明身为储君将会继承整个帝国,非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培养和助力,反而要承受着所有人的敌意与恣意的打压。
能够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隐忍十余年而不倒,秦晋相信李亨不是个无能之辈,但隐忍蛰伏的久了难免也会对他的性格造成不可逆的影响。那就是过于谨慎,过于谨慎带来的副作用则有另一种说法,即胆小。
早在上一次兵变时,秦晋就领教过李亨的胆小,无论是做出决定之前或之后,都摆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这也是为什么李泌能够瞒着李亨擅自行事的原因之一。难道经历过一次失败之后,李亨仍旧旧习不改吗?
如果依旧没有担当,不敢站出来承担大任,面对权臣佞宦悍将,这样一个弱势天子的下场将可想而知。
然则,秦晋在此时此刻只顾着为李亨着急,却全然没有想到,倘若这位太子是一位像太宗那般强势的天子,今后自身的下场可能就大为堪忧了。
秦晋自然从上一次的失败中汲取了教训,戒掉自己的冒失和鲁莽,只静静的等着李亨表态,只有李亨表态,他才会将自己的态度和盘托出。
而李泌依旧是那一副急脾气,见李亨默然不语,竟急的声音颤抖。
“殿下,别再犹豫了,再犹豫,这天下就真的要姓安了,难道,难道殿下甘心到蜀中去做个乐不思蜀的后主吗?”
啪!
几案上的陶盆陶碗随着巨响震的叮当作响,将本打算慷慨陈词的李泌下了一跳,他惊讶的望着甚少发作的李亨。却见李亨双掌重重拍在案上,脸也涨成了紫红色。
“别再说了!”
李泌的眼睛里又燃起了熊熊的希望之火,太子如此大作反应,显然是被自己的话语激怒了,只有激怒了才会逼他痛下决心。然而李亨直说了一句,竟又沉默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看向李泌的身后。
秦晋一直在观察着李亨,现在看他望向自己,目光里仍旧没有决断,不禁暗叹一声。无怪乎历史上的安史之乱历经十年也没有彻底平复,安史覆灭之后,各地纷纷割据变成了既定事实。
这样一个没有担当,没有魄力的天子,纵使城府甚深,心思谨慎,于当今形势又有何补益呢?
“秦使君以为,我不该到蜀中去?”
既然李亨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秦晋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再等他表态了,再等只会等的迁延不决,耽误时机。
“殿下当然不该走,也不能走。当今天子年迈,心思体力都不堪重负,唯有殿下春秋鼎盛,正当于危亡之际挺身而出,力克强贼,恢复天下。”
这番表态之后,秦晋没有继续如李泌那般的苦劝,只静静等着李亨的回应。屋中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沉默的让所有人倍感煎熬。
所幸这种煎熬没能持续太久,李亨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如此便仰仗秦使君与先生了!”
说罢,李亨起身离席,对着秦晋与李泌长身一揖久久不起。与此同时,京兆尹张清却如大难临头般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见状如此,秦晋总算松了一口气,只要李亨痛快的答应了,此后的事一切便好说,主导权也该回到自己的手中了,否则看看李亨身边这两位心腹,李泌极富胆识魄力,却是个心思狭隘之人,张清看起来稳重一些,实际则是个没有半点担当的懦弱之徒。
在秦晋看来,这两个人是典型的猪队友,但为了留下李亨这天下独一份的金字招牌,也只能如此权宜了。
“殿下英明!”
李泌欢喜的差点蹦起来,只连连称赞着李亨英明。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外面又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之声,而且听起来骚乱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不好,难道又,又哗变了?”
坐在地上的张清面如土色,失声大呼。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秦晋听了一阵,直觉这骚乱之源当不再驿站之内,应该是来自于外部。
“不然,声音虽乱,却没有扩散蔓延的迹象,应当是驿站外有人到了。”
“莫非来了乱军?”
听到秦晋的分析,张清的惶恐非但没有消减,反而更甚。
秦晋久历战阵,直觉告诉他,也不是外敌突袭。
正自疑惑,外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殿下,殿下,奴婢回来了,奴婢回来了……”
听到这个敲门的声音,李亨的神色为之一松,喜道:
“是李辅国!”
李辅国是李亨的贴身宦官,与李泌张清想比,同样是他最信重的心腹。
果然,外面的人是李辅国,在见到李亨无恙之后,匍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泣不成声,良久才呜咽着道:
“奴婢,奴婢以为再也见不着殿下了……”
眼见着李辅国如此真情流露,李亨似乎也在感怀自己的际遇,声音竟也有几分哽咽。
“起来吧……”
“李辅国,可知外面因何骚乱?”
谨慎起见,秦晋和李泌都不适宜在这种人多的时刻出去露面,万一被某些人认了出来,便会功亏一篑。因此,李泌很不耐烦的追问刚刚从外面回来的李辅国。
李辅国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这才说道:
“奴婢自昨夜在哗变中失散,便一直寻找殿下,不想竟遇到了同样逃出长安的吐蕃使节,那使节曾拜见过殿下,记得奴婢模样,奴婢因而得以被收留,才有重见殿下之日……”
原来外面的骚乱竟是由吐蕃使节的到来而引起,然则既不是内部哗变,也并非外敌突袭,总算让人放下心来。
却听李辅国又道:
“吐蕃使节想进入驿站歇息,似乎杨相公怕有意外,执意不肯,双方正争执呢……幸甚成将军认得奴婢,才破例放奴婢进来……”
……
“圣人,吐蕃使节欲强入驿站……”
满头大汗的杨国忠站在李隆基的面前,看样子已经被折腾的焦头烂额,好在成如璆尚算忠心,能够在他的指挥下维持局面,否则只怕不等逃到蜀中去,就得在路上吹灯拔蜡。
杨国忠的本意,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坚决决绝吐蕃人进入驿站,但吐蕃人也都不是善男信女,见唐人不允便打算强入,这才引起了骚乱。李隆基也被骚乱吓得睡意全无,召来杨国忠问话。待听到是吐蕃使节之后,便松了口气。
“可放入寨墙之内,看好障坞,不怕他们翻天。”
“臣遵旨!”
有了李隆基的诏准,杨国忠也就不再坚持,万一引起了更大的乱子,这个责任谁来负?
刚要退出去,杨国忠犹豫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
“殿下尚在障坞之外,是不是迁入障坞之中?”
李隆基却摆手道:
“障坞尺把大小的地方,挤满了公主和未成年的皇孙……留在外面无妨……吐蕃使节不过区区二十人,你增派人手严加监视便可,待天一亮就与之分道扬镳。”
争执总算以杨国忠的让步告终,成如璆命令禁军打开寨墙大门,放那二十几个愤怒高涨的吐蕃人进入驿站。一场小小的骚乱就此消弭。
不过,既或没有杨国忠的反复嘱托,成如璆也不敢掉以轻心,派了五十个人将吐蕃人所住的房子为了个水泄不通,人手一根火把,将附近映照的如同白昼。如临大敌的防备自然让吐蕃人心生不满,然而看在送去的热水冷食份上,天大的不满也都压了下去。
……
隔着窗户听了一阵,声音渐渐小了,众人方才稍微放松。李亨此时才问及秦晋因何在此,又何以装成了驿站小吏。
原来秦晋过了便桥之后先一步赶到了金城,在得知金城县被烧之后,就料定天子一行肯定会到马嵬驿过夜。因而又先一步抵达马嵬驿,只是到了之后竟发现所有管理杂役竟都已经逃散一空。秦晋心生一计,命人从驿站中寻了各色服装扮成了驿站中的小吏和杂役。
“两千人?”
当张清听到此处向西十里处竟有近两千人埋伏时,竟惊讶的叫出了声。李泌不满的瞪了他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亨则问道:
“秦使君既然扮做了驿站小吏,如果久不露面,会不会……”
秦晋抢先答道:“臣在朝中为官也有些时日,认得臣的人不在少数,如果贸贸然走来走去难免会露馅,所以便责成麾下的生面孔负责接待,请殿下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第四百五十七章:危机重重生
杨国忠离开李隆基的屋子之后又气咻咻的赶往障坞城外的寨墙内,吐蕃使者一直强烈要求面见宰相,于是只能亲自出面去探一探对方究竟意欲何为。他抵达吐蕃使者所在的院落时,一众吐蕃人正没精打采的照顾战马,但战马与人数不成比例,只有区区五六匹。
“吐蕃内副相玛祥仲巴杰拜见大唐宰相!”
一名魁梧的吐蕃壮汉正站在大门正中,对方虽然在与唐朝官吏交涉时态度蛮横,但真的见到了大唐的宰相,态度还是很谦恭的。吐蕃的内副相大致相当于唐朝的门下侍郎,地位虽然比不上宰相,但身为吐蕃赞普身边的要职,统管内朝事务,也算得权重之职。
这一番恭敬施礼让杨国忠很受用,原本气冲冲的火气便也稍稍小了一点。但天朝上国的威仪却使他不能客气,只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在玛祥仲巴杰的身边径自走进了院子里。
那些院子里的吐蕃人一个个累的东倒西歪,听自家内副相言及来人是大唐宰相都齐刷刷的起身见礼。
看着那些躬身施礼的吐蕃人,杨国忠暗想,这才像话,如果早就这么识相,又何苦在外面受那北风的罪呢?
“吐蕃使者何在?天可汗有敕。”
李隆基身为大唐天子四十余载,在西域开疆拓土,声威赫赫不若乃祖太宗李世民,各番邦小国也都尊其为天可汗。此时面对吐蕃使者,杨国忠当然不能给李隆基这个天可汗堕了威风。
玛祥仲巴杰的态度依旧谦恭,右手捂在胸口又是深深一揖。
“承蒙天可汗召见,外臣不胜惶恐,不胜荣幸。”
杨国忠有些惊讶,这个吐蕃人的汉话说的很好,只不过在长安时一直忙着潼关事,而未及接见这个吐蕃内副相,现在看来似乎也是个不容小觑之人。
“内副相一路上劳顿,杨某就不打扰了……”
说着,他拔腿便要离去,却听玛祥仲巴杰说道:
“杨相公请慢一步,外小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其实玛祥仲巴杰本不必在杨国忠面前这么谦恭而自称外臣,但杨国忠听着就是受用,于是他又恨配合的停了下来,扭头看着玛祥仲巴杰问道:
“内副相可还有事?”
玛祥仲巴杰道:
“却有个不情之请。”他指了指院子里的几匹马,又一摊手。“杨相公也看到了,从长安出来时走的仓促,路上又遇到乱兵,马匹仅余无匹,还请杨相公赐予马匹若干……”
如果玛祥仲巴杰想要点粮食和热水,杨国忠冲着他刚刚的谦恭也会不计前嫌的答应下来,但马匹却是万万不会给的。他们这一路往蜀中去的道路千难万难,离了马匹万万不行,在这种当口又怎么可能把自己稀缺的东西分给这些可恶的吐蕃人呢?
是以,杨国忠也不假辞色,大手一扬,断然拒绝。
“天子禁军也没有多余的马匹供给诸位,还请见谅。还有,天子马上便要就寝了,还请使者快些随杨某去行拜见之礼……”
说罢,杨国忠头也不回的走了。
看着杨国忠骄横的背影,玛祥仲巴杰狠狠跺了跺右脚,他身后则有人直接开骂:
“杨国忠这个卑鄙的蛮牛,如果不是在唐境,定要一箭射过去……”
玛祥仲巴杰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劝慰道:
“恩兰将军,如果不是为了尽快赶回国中,我又岂会这般低声下气的相求?”
听到玛祥仲巴杰如此说,恩兰一拳重重的击在了门柱之上,整个门框都随之震动,灰土随之扑簌簌落下。
“郎梅色和末东则布这两只饿狼,内副相早就劝告赞普要小心他们,想不到还是被害……”
玛祥仲巴杰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告恩兰不要再说下去。恩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话到一半就闭上了嘴巴。
“走吧,去见见这位落了架的天可汗。”
玛祥仲巴杰的话语中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
“外小臣玛祥仲巴杰拜见天可汗大唐皇帝陛下无恙。”
玛祥仲巴杰规规矩矩行了跪拜之礼后才从容起身。
李隆基的态度则比杨国忠和善诚恳多了,连让玛祥仲巴杰不必拘泥于俗礼,毕竟这是在野外一切礼数都可以从简。
其实,李隆基召见玛祥仲巴杰不过是出于礼节,因而这次召见并无任何实质目的,只嘘寒问暖了一番之后,又闲扯些话题,然而玛祥仲巴杰却突然正中插了一句。
“外小臣听闻大唐天朝有宵小作乱,如果天可汗允准,外小臣可回去传达敕令,请赞普亲率铁骑参加平乱。”
李隆基眯缝起眼睛,笑呵呵的看着面前的吐蕃使臣,纵使他此时需要一切可以赴援之兵,但吐蕃人的援兵也绝不能要。自开国以来,大唐已经和吐蕃反复大战了上百年,双方的仇怨积蓄已久,如果让吐蕃人进入关中,恐怕比安贼还要凶狠恐怖。
因而,李隆基仅仅是微笑着婉言谢绝,同时又表示自己已然疲惫,命高力士将玛祥仲巴杰礼送出去。直到屋子里只剩下李隆基和杨国忠二人时,杨国忠突然神秘的说道:“刚刚玛祥仲巴杰向臣所要战马,似乎打算急着返回吐蕃,圣人切不可轻易的将他们放走了。万一潼关失陷的消息随着此贼一同到了吐蕃,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隆基点头称是。
“杨卿所言甚是,可派人严密看管,等到了蜀中再放这些人回去。”
看着天子疲惫的神情,杨国忠知趣的主动告退,直到被黑夜包裹了全身之后,他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意,在黯淡的火光闪烁中显得阴恻恻。
随着命令的下达,吐蕃人所在的院子被严密的看管起来。禁军的动作当然瞒不过玛祥仲巴杰,但此时身在矮檐之下,也只能装傻充愣。
恩兰风风火火的闯进了屋里,见到玛祥仲巴杰还是那一副安然处之的模样,便心头火起。
“大火就快要烧光了帐篷,内副相何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难道忘了赞普已经被饿狼残害惨死吗?”
玛祥仲巴杰瞥了恩兰一眼,缓缓说道:
“恩兰啊,唐朝人有一部兵法,你可曾听说过?”
恩兰是个急脾气,不耐烦的回道:
“什么兵法、兵书的,恩兰只相信马刀和弓箭。”说着他拍了怕腰间的马刀,“这把马刀曾杀过二百三九个唐朝边军……”
“愚蠢!唐朝人何止千万,你浑身都是力气,又能杀几个?”
“这……”
恩兰想计算一下究竟要多少人才能杀光唐人,一时间语塞了。玛祥仲巴杰则继续说道:
“就算你全身都是力气,一场大战下来,能杀十人已经实属难得,但指挥千军万马的上将军,一场大战下来,可杀人数万。难道你不想做杀人数万的人吗?”
“想,怎么不想!”
恩兰不假思索的回答。玛祥仲巴杰又道:
“既然想,就要学兵法,我现在送给你一句话,‘胸有激雷面如平湖者,方为上将军’!”
恩兰似懂非懂的跟着复述了一遍。
……
“甚?可是当真?”
从李亨到李泌都将信将疑的将目光投向了秦晋的部下,只见此人一身杂役的打扮,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吐蕃使臣亲口所说,赞普尺带珠丹被大臣谋害而死,现在吐蕃国内群龙无首,乱臣当道……”
闻听这个消息之后,李泌重重的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用一种极为惋惜的声音说道:
“倘若不是安史乱国,此时尽起陇右河西大军进击吐蕃……”
说到吐蕃二字之时,李泌的话戛然而止,继而又重重的叹了口气。幻想的再好,也终究只能是幻想,此时潼关陷落,长安也已经岌岌可危,又何谈尽起陇右、河西之兵进击吐蕃呢?
见众人的情绪有些沮丧,京兆尹张清则从另外一种角度分析了这则消息。
“尺带珠丹被杀,就眼下局势而言,也不失为一个绝好消息,否则吐蕃君臣上下一心,趁我大唐内乱,起兵突袭,难保不会长驱直入打进关中……”
李亨和李泌都是一呆,转瞬间就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正如张清所言,倘若此时吐蕃君臣上下一心,没准连长安都能打下来。
“尺带珠丹死的正当其时,岂非证明了我大唐气数未尽吗?”
李泌转而就从沮丧中唤了过来,情绪再度亢奋起来。
秦晋见那扮作驿站杂役的部下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便问道:
“可还有其他消息?”
“回使君话,玛祥仲巴杰向杨国忠所要马匹,应该是急着返回吐蕃,杨国忠不但拒绝了,还派人将吐蕃人层层看管起来,末将听闻禁军头目私下里说,似乎天子有意扣下他们,一并带到蜀中去。”
正说话间,外面再起骚乱,害的众人又是一阵紧张。太子的心腹宦官李辅国主动请缨到外面去查探情况,不多时又急急返回。
“不,不好了,成将军好像又收揽了数百部众回来……”
李泌有些傻眼,秦晋留在驿站中的部署充其量只有数十人,若要兵变只能依靠西面十里外驻扎的神武军,可现在成如璆又收拢了不少人,算起来驿站内的禁军也该有一千多人了。
双方一旦打起来,就算神武军战力极强,恐怕也非大开杀戒不可,可一旦打起来,天子以及皇子皇孙们,就那面会遭到殃及。所以,这是个下下策,此前他和秦晋曾达成共识,最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迫使天子主动……
但稍一转念,李泌的心思又坚定起来。
此时箭在弦上,倘若不能选择后者,便只能选择前者!
第四百五十八章:乱起肘腋间
成如璆收拢了数百逃散的禁军,使随扈在李隆基左右的禁军数量超过了一千余人,秦晋心知自己带来的人难以取得压倒性优势,而且暴力解决矛盾虽然简单干脆,但后遗症也十分明显。以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一定会死伤人命,而跟在李隆基左右的都不是简单角色,一旦撕破了脸皮将来也许会有着难以预料的麻烦。
可此时已经箭在弦上,绝不可能有多余的时间供自己思考,与其说服众人稍安勿躁,静待更佳的时机,不如想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就在愁眉不展之际,秦晋忽然记起了前一世马嵬驿之变的一些细节,竟突然发现与现在的局面有着惊人的相似。
秦晋只觉得眼前灵光乍现,马上就有了主意。
“说不得只好请秦使君调动神武军向天子兵谏了!”
李泌的声音斩钉截铁,说到最后更是透着逼人的寒意。太子李亨看了他一眼,没有表态,转而又看向秦晋。不知为何,自从秦晋出现在李亨的面前,他就觉得自己的内心平和了许多,好像多了一些底气,先前的绝望情绪也跟着大为减少。
“秦使君以为如何?”
此时的李泌在李亨面前的分量已经大不如前,虽然此人仍旧得李亨信任,然而毕竟失败大过于空谈,难免给人以书生难成大事的感觉。
瞧见李亨对自己的态度,李泌尴尬的咳嗽了一声,表情有些不自然,想说些什么,嘴巴张了张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秦晋胸有成竹的对李亨说道:
“殿下放心,臣已经有了计划,诸位只须依计行事,大事必成!”
这句话说的李泌眼珠放光,也顾不得刚刚的尴尬,急急问道:
“难道使君还有良策?”
……
玛祥仲巴杰在灯下奋笔疾书,不多时,外面敲门声响起。
“内相,有人求见!”
这让玛祥仲巴杰一愣,这院落已经被唐朝禁军围的水泄不通,还有谁能进来此处求见呢?
躺在一旁榻上的恩兰忽然直起了身子,大声道:
“一定是唐人诡计,赶出去就是!”
“慢着……”
就在外面的人打算离去之时,玛祥仲巴杰却将其唤住。
“让他进来!”
“是。”
片刻功夫,一名杂役打扮的唐人被领进了玛祥仲巴杰所在的屋子。
玛祥仲巴杰细细打量着进来的杂役,然则此人身上绝没有普通杂役所表现出来的谦卑,不卑不亢之气难掩,如何可能是一名普通的杂役呢?
两个人就如此对望了一阵,忽而玛祥仲巴杰大笑了起来。
“贵客此来何意,还请赐教!”
既然已经猜出了来人的身份不简单,玛祥仲巴杰也就不再装糊涂。这时有吐蕃人在恩兰身侧耳语了几句,恩兰又来到玛祥仲巴杰的身后,轻声说道:
“这是送吃食的杂役。”
杂役?玛祥仲巴杰忍不住想笑,如果此人是杂役,他便敢立誓终生不回吐蕃。
却见那杂役轻笑了一下。
“赐教不敢,只是又一桩交易,打算与内相商量商量。”
玛祥仲巴杰目光一凛,心跳骤然加快,直觉告诉他,也许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要到了。不过,面上还是装作平静一片,并不搭话,只静静的等着来人继续说下去。
“据某所知,天子打算带着内相到蜀中去,不知内相愿意与否?”
这个说法果然印证了此前的担忧,但玛祥仲巴杰仅仅是淡然道:
“天可汗青睐,外小臣庆幸还来及,怎么可能不愿意?”
杂役忽而低低的冷笑。
“难道内相不想径自回吐蕃?某有一计,可助内相脱离苦海!”
玛祥仲巴杰想不到对方竟如此直接,他看着杂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更多的答案,然而却一无所获。
“你究竟是谁?”
“敝上不便明示,此物呈与内相,一看便知。”
于此同时,那杂役双手捧着一物递了过来。玛祥仲巴杰接过,是一方精致的铜印。翻过来看那阴文刻字,却见几个篆字赫然在目,河东道节度留后。
竟然是他?
玛祥仲巴杰此前预想了无数种可能,但绝然没想到竟是此人。只觉得一颗心脏就快从嗓子里跳出来。
恩兰瞧的莫名其妙,斥道:“拿一块铜印就像糊弄内相,找死吗?”
玛祥仲巴杰喝止了恩兰的粗莽举动,再与那杂役说话时,语气也诚恳了不少。
“不知贵上打算让外小臣如何做?”
……
半夜时忽然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小雪,知道太阳初升才渐渐停了。杨国忠踏出屋子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天虽然晴的没有一丝云彩,可这温度却下降的厉害,一阵风就打透了身上的单衣。
“杨相公,杨相公,不好了,不好了……”
人未到声先到,杨国忠晦气的啐了一口。自从长安出来,只要有人禀报事宜,十有**都要先说一句不好了。
说不准又是吐蕃人再刁难找麻烦,这一点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如果那些人实在麻烦,甚至已经做好了动粗的准备。
果不其然,报信的禁军气喘吁吁站在杨国忠的面前,断续说出究竟因何事不好了。
“吐蕃人又闹事了,伤了两个禁军,事番邦交,成将军不敢擅专,请杨相公决断。”
杨国忠暗骂了一句,好一个狡猾的成如璆,自己不敢承担责任,非得拉上自己。不过现在不是较真的时候,吐蕃人的确凶悍难缠,先解决了这些人,以后有的是机会给成如璆好看。
在几个随从的护持下出了障坞,杨国忠又来到了前一夜刚刚造访过的院落,不过迎接他的已经不是玛祥仲巴杰,而是乱成一片的局面。
几十个禁军和十几个吐蕃人纠缠在一起,打的人仰马翻。
杨国忠见状,怒从心头起,四五十个禁军竟被十几个吐蕃人打的如此狼狈,真是丢人现眼。
“住手,都住手!”
“杨相公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杨相公来了,与禁军纠缠的十几个吐蕃人竟一窝蜂的直奔杨国忠而来,这阵势把杨国忠吓了一跳。但好在这些吐蕃人并没有更过分的举动,成如璆也反应过来护在了杨国忠的身前。
“请杨相公拨几匹战马,队伍里只有四五匹马,别说回吐蕃,就连蜀中也难抵达……”
一名吐蕃人操着生硬的汉话向杨国忠要马,杨国忠见吐蕃人旧事重提,心中更是不满。但同时也放下心来,不过是求马而已,大不了分给他们一两匹先糊弄过去再说。他忽然瞥见禁军中一张面孔眼熟的紧,但刹那间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又见吐蕃人一个个义愤填膺,只得说道:
“禁军中也严重缺马……”
杨国忠的话才说了一半,不知是哪个竟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杨国忠和胡人勾结谋反!”
与此同时,破空之声陡然刺耳的响起,一羽长箭已然没入了杨国忠的胸口。
所有人都惊呆了,僵硬的愣在了当场,成如璆发疯似得扑向了杨国忠,然而才动了一步,就瞧见杨国忠的身躯直直向前摔了下去。
“逆贼杨国忠已然授首,成将军威武!”
又有人在乱哄哄一片的人群中高呼,许多禁军不明所以,竟也跟着高呼了起来。
“成将军威武,成将军威武!”
成如璆先是大怒,继而又感到了彻骨的恐惧,三两步窜到杨国忠身前去探鼻息,那一箭正中左胸心脏,此时已经气息皆无。他只觉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杨国忠不明不白被射死了,禁军们又高呼自己威武,旁边又有吐蕃人参合其中,如此敏感微妙的时刻,他就算跳进黄河也难以洗清了吧?一向多疑的天子又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祸事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成如璆这种熟谙官场的带兵之人都彻底懵了。
而吐蕃人见杨国忠已死,立即一股脑的撤回了院子里,将院门紧紧关闭。
“成将军,逆贼首恶杨国忠已除,还有其子和贵妃尚在,若不斩草除根,恐国无宁日!”
立时又有不少禁军高呼:
“斩草除根,斩草除根!”
成如璆的右手在地上胡乱的摸着,突然摸到了腰间的横刀,继而又攥在了刀柄上。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事已至此,虽莫名其妙,也只能先自保再说。
主意打定,成如璆霍然起身,抽出了腰间的横刀,高高擎起。
“众位兄弟,杨国忠惑君误国,至潼关失守,天子西狩,死有余辜,但杨国忠的儿子姐妹还在天子身边,未免天子继续遭受杨氏一族的蛊惑,随成某清君侧!”
说罢,成如璆双目充血,一不做二不休,挥起手中的横刀狠狠劈下,三两下就把杨国忠的尸身斩为数断,然后又提着其首级发髻高高擎起。
“随我清君侧!”
成如璆身边的禁军越聚越多,这些人一路上早就对杨国忠怨声载道,只是有成如璆的压制才一直隐忍,现在有了成如璆的带头,便都兴奋的狂胡乱叫,浩浩荡荡涌向了障坞城。
太子院中,趴着墙头的李辅国激动低呼:
“杨国忠被,被杀,杀死了……”
院中众人也跟着低呼起来,唯有李泌闷闷不乐,看着秦晋嘲讽道:
“秦使君纵吐蕃人返国,于国何异?”
秦晋背手冷笑。
“谁说我要放了他们?他们必须死!”
说罢,他转身对李亨道:
“请派李辅国去联络成如璆,此人必然归附效忠殿下!”
第四百五十九章:诛尽杨氏贼
李辅国早就跃跃欲试,听得秦晋的推荐不禁对秦晋报之以感激的目光,并当即跪倒在地,向李亨信誓旦旦的保证。
“奴婢愿为殿下效死!”
收买成如璆是有很大风险的,此人本是哥舒翰旧部调到长安不满一年,与太子素无交往,万一被此人揪住把柄反咬一口,后果不堪设想。但李亨毫不犹豫的采纳了秦晋的意见。
“既然秦使君推荐了你,希望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说着,李亨又将目光转向了秦晋,询问道:
“秦使君可还有话要交代给李辅国?”
秦晋微微一笑,答道:
“李辅国此去必会马到功成!”
他说这话绝不是虚张声势,扮作禁军的神武军军卒趁乱混入了禁军人群中大造声势,又一箭射死了杨国忠,早就把成如璆逼进了死角,李辅国现在去劝说此人投靠太子,对其而言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怎么可能会有危险呢?除非成如璆得了失心疯,自寻死路,那又另当别论。
李辅国求功心切,胆子也大于常人,带着一个哆哆嗦嗦的宦官就只身而去。见到成如璆时,这厮正举着杨国忠血淋淋的首级,歇斯底里的发作。大批的禁军已经浩浩荡荡的涌向了障坞城。
他当然不是个蠢材,这等场面直等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成将军,成将军,请借一步说话。”
这一声喊的尖利刺耳,成如璆从亢奋状态下看了好半晌才认出此人,不正是太子李亨身边的亲信宦官吗?一股希望陡得从胸膛内勇气,之前的绝望情绪也由此被驱散了一角。
“李公此来何事?在场的都是成某兄弟,无事可背之而言!”
这句话固然是为了邀买人心,却让李辅国大大为难,这种公然收买的密谋怎么可能当众宣之于口呢?成如璆说完这话以后也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在心神激荡之下说出了不合适的话,但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可不是说收就能收回来的。正为难间,只听李辅国朗声道:
“太子殿下听闻成将军为天下苍生计而清君侧,愿为之臂助!”
成如璆深谙官场规则,明白李辅国说的客气,实际上却是再向他表达招徕之意,此时可万万不能再犯糊涂了,心念电转之下竟扑通一下双膝跪地。
“成如璆恳请太子殿下出面主持局面,为天子廓清杨国忠乱党!”
他这么说一则表示自己愿听从太子的调遣,但也委婉的表示只反杨国忠而不反天子。李辅国与之一般都是心思玲珑剔透之人,只言片语就明白了其话中之意。
李辅国当然恨不得成如璆能够头脑发热把李隆基杀了,如此一来不知会省却多少麻烦,李亨便可名正言顺的继位,到时秦晋的两前神武军杀将过来,再把这厮推出来顶罪……
成如璆没有李辅国想象中的愚蠢,然而只要表态站在太子一边就已经足够了,只要助太子拜托眼下的困顿局面便已经是奇迹了。否则,太子将会如阶下囚一样随天子抵达蜀中,从此之后恐怕就再没有翻身之日了。因为天子早就将前夜军中哗变的帐算在了天子的头上。
“如此甚好,某随成将军一同前往障坞!”
成如璆喜道:
“求之不得!”
有了太子顶在前面,万一将来事败,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推脱。与此同时,又把杨国忠的首级交给部众,命其挑在一杆丈把长枪之上。
“杨国忠的妻儿还有贵妃与虢国夫人可在障坞中?”
李辅国当然知道除恶务尽的道理,就算秦晋没做具体交代,他也知道杀光杨家人是最紧要的事。不过,原本太子等人原本议定的是让成如璆先去见太子,只是他此时却佯作忘记,与成如璆急急直奔障坞而去。
把守障坞的都是成如璆的亲信,眼见着自家主将浑身是血的赶来,一众人等都是心惊肉跳。现在的这些禁军早就是惊弓之鸟,既然前夜有军卒可引起哗变,难保此时不会有哗变,毕竟昨天夜间又从外面收拢了近千人失散于哗变的禁军。
“将军,如何浑身是血?”
成如璆不答,直接下令。
“速开障坞门!”
障坞门应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成如璆第一个冲了进去,李辅国也一闪身跟了过去,只是后面的禁军却顾不得许多一拥而上,障坞门被挤的四敞大开,一时间局面竟有失控的趋势。
而这也正是成如璆所要的效果,如果不制造出乱哄哄一片的气氛,又怎么可能让天子害怕?天子不害怕,又怎么知道哗变的厉害,以及自己的重要呢?
成如璆与李辅国进了障坞,迎面奔来一位年轻官员,正要开口动问。李辅国眼睛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杨国忠的长子户部侍郎杨暄,当即就指着此人大呼:
“成将军速速杀了此贼!”
比李辅国慢了一步,成如璆也认出这是杨国忠的长子,也不说话抬手抽出腰间横刀举起便斜劈了下去。
可怜杨暄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就当场毙命。成如璆这一刀用了十成的力气,劈在杨暄的左侧脖颈,将首级连着整条右臂齐齐的砍了下来,死状惨不忍睹。
障坞内的禁军都懵了,不知主将因何杀了杨暄,这可是杨国忠的长子啊,万万得罪不得,又何况痛下杀手呢?
不等障坞内的禁军多想,李辅国见着嗓子喊道:
“杨国忠谋反,已经被成将军斩首,首级便在那里!”随着李辅国的手指处,众人果见一杆高举的长枪上跳着一颗血淋淋狰狞可怖的头颅,细看之下果有几分神似杨国忠。
女人的惨叫声紧随着李辅国的话音炸响,成如璆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普通百姓衣装的妇仁连滚带爬的欲往天子居所而去。
李辅国一时认不出来,成如璆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杨贵妃的八姐秦国夫人。
“那是秦国夫人……”
成如璆的话还没说完,从障坞外跟进来的禁军双目赤红蜂拥追了上去,将秦国夫人捉住乱刀齐下,不消片刻就把好端端一个丽人剁成了肉泥!
有胆小者见了,心惊胆寒,就在眨眼之前谁能想得到横行长安的杨氏五门竟已经有三人惨死于禁军刀下。
兵是不能轻易见血的,一旦见了血,不安分的情绪就会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播开去,杀了秦国夫人以后,就连障坞内的禁军也情绪高涨,跟着大呼。
“清君侧,朱杨氏!”
眼见着大事成了一多半,李辅国心中窃喜,杨国忠死了,其长子杨暄也死了,还有秦国夫人被剁成了肉泥,在场的所有禁军只剩下一条道,那就是倒戈向太子殿下,否则天子又岂能轻易善罢甘休?
……
一日夜的劳顿快让人骨头都散架了,李隆基毕竟是古稀老人,是以在抵达马嵬驿障坞之后,这一夜睡的格外深沉香甜。隐约间便听到外面乱哄哄一片,不时有几个尖利的声音大呼大喝,只是朦朦胧胧中也听不真切喊的什么。他只当做是过于劳累而做的怪梦。
“圣人,圣人,快醒醒,大事不好了……”
竟然连高力士的声音都出现在了这个怪异的梦中,听到高力士的声音,李隆基放松了不少,顺势翻个身打算继续做梦。可他猛然觉得一双手推在自己身上,猛烈的摇晃,竟过于真实……
李隆基终于一骨碌爬了起来,随眼惺忪的看着跪坐在面前的高力士。
“发生了何事?”
每说一个字的同时,李隆基的脑袋便清醒了一下,直到这句话问出口,他已经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骇人的大事。否则以高力士的定力,绝不至于慌乱到如此地步,竟连面部都扭曲的变了形。
“圣人……”
高力士忽而竟呜呜的哭了。李隆基大急,厉声问道:
“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待高力士回答,外面山响的高呼已然清楚的传入李隆基的耳朵里。
“朱杨氏,清君侧……”
最坏的预感应验了,哗变再一次发生。李隆基此时尚能稳住心神,急问着:
“杨国忠呢?成如璆呢?快宣来见朕!”
这时,高力士才呜咽着说道:
“杨相公已经被乱军所杀,杨相公的长子以及秦国夫人、韩国夫人也都被乱军杀了……”
李隆基愣住了,呆呆的看着高力士,口中吃力断续的反问着:
“这,这,这如何可能?”
继而,整个身子摇晃着一屁股跌坐在了卧榻之上。
“成如璆呢?成如璆在何处?何以让乱军败坏如斯地步?”
高力士声泪俱下。
“圣人,圣人息怒,‘朱杨氏,清君侧’正是成将军首倡!”
“甚,甚?”
李隆基闻言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仰头便倒。这一回高力士已经做好了准备,见天子身子向后就赶紧上前将其扶住,又掐人中,又拍打胸口,好不容易才让他换了这一口气。
缓缓睁开眼睛,李隆基看到高力士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之后,不禁悲从中来。
第四百六十章:明皇戚戚然
李隆基毕竟是做了四十余年太平天子的人,大悲之后立即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他们只说诛杀杨氏?太子是否参与其中?”
前者自有外面高呼的口号为证,后者高力士却无论如何都答不出来,他在外间瞧了禁军见人就砍的疯狂举动后,哪里还敢贸贸然出去了解情况呢?
“殿下多半是不,不知情的……”
李隆基难抑心中愤怒,但却没有发作,不顾高力士的阻拦,执意要亲自出去。高力士被天子的举动吓坏了,一面抓着他腰间的丝带,一面哭嚎着哀求道:
“圣人万不可出去,外面的禁军都杀红了眼,见人就砍……”
李隆基的力气和高力士不相伯仲之间,他只得站定,冷冷的看着身边的忠义老奴。
“朕不出去,局面就真要败坏到难以收拾了,松开!”
看到天子目光冷如寒冰,高力士一哆嗦,下意识的松开了手。失去了阻拦以后,李隆基赤着脚三两步来到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外面吵嚷呼喝之声更加清晰。他看了看十步以外的院门,外面已经血腥一片。
“天子,天子,天子出来了……”
在李辅国和成如璆的带领下,禁军已经将天子居住的院落围的水泄不通,只是碍于天子积威不敢贸然冲进去。现在院门骤然打开,一名头发斑白的老者赫然出现,正是大唐天子李隆基。
“将士们,听朕一言。”
李隆基的声音不大,但话一出口原本鼎沸的人声顿时消散,四下变得一片安静,上千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一路上你们跟着朕受苦了。”
若是以往,天子能亲口对禁军说出这种体贴的话来,必定有半数以上的人感动的涕泪横流,可此时此刻众人只大眼瞪小眼,竟无动于衷。李隆基尴尬的咂了咂嘴,又道:“朕一定会给诸位将士一个满意的交代,此前杀的人朕也一概不究,天地可证,决不食言,你们都先退下吧……”
李隆基打算以自己的威严命令禁军们退下,同时又立誓不会追究诛杀杨国忠的罪责,如此保证之下众人仍旧没有一人回应。他心中泛起阵阵悲凉,目光收拢在人群中寻找着成如璆,看来必须要先劝服此人才能收效。
站在成如璆身侧的李辅国忽然感受到天子灼人的目光,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两步,缩在人群之中。
“成卿,命众人退下吧,”
正说话间,忽有人高呼救命,李隆基循声望去,却是中书侍郎房绾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脑袋上亦是鲜血淋漓,其后则有一群禁军在喝骂追打。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莫伤了房侍郎,他是好人!”
好人二字久了房绾,他这才狼狈的逃到了李隆基身边,迟疑了一下又站在了李隆基前面。
这个动作让李隆基好一阵感动,都说患难见真情,到了此时竟是这个以胆小圆滑闻名的中书侍郎站在面前试图为自己挡住危险。
“房卿退下,朕要直面朕的将士们!”
说话时,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渡过此劫,必会加封此人为宰相。
成如璆的身上遍布鲜血,虽然杀人不眨眼但面对身为天子的李隆基还是心虚不已,然则又不能从命退下,否则今日之事可就功亏一篑了。
“启禀圣人,杨氏一族横行霸道,祸乱国政,终至潼关失守,大厦将倾,倘若除恶不尽,恐后患无穷啊!杨国忠谋反被诛,贵妃在侍奉于圣人左右,又怎么能安将士之心呢……”
这一番话字字句句都仅仅揪住了一个天下大义,把乱国的所有罪责都推在了杨氏一族的身上,既是在向李隆基表明立场,也算给他一个台阶就坡下来。
然则,贵妃是他的心头肉,苍老的内心只有这个女人才能为他带来丝丝春风与人间的顶顶快乐。他实在不敢想象,没了这个女人,今后的日子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若再以往,李隆基会毫不犹豫的牺牲任何人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哪怕至亲骨肉也不会有片刻的由于,然而今时今日他犹豫了,害怕了……可是也没有选择了!
成如璆骤而双膝跪地。
“请圣人速下决断!”
这个决断当然就是杀掉杨氏一族的所有人,让李隆基不再为这些人提供庇护。李隆基暗暗苦笑,如果逼迫他的是高仙芝、杨国忠、哥舒翰、陈玄礼、哪怕就是那个远在河东的秦晋,想必自己也不会奇怪,可万万想不到的竟是这个从不显山露水的神策军兵马使成如璆。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往都只在书中见过,今日亲身经历令人不胜唏嘘。
“朕自有处置!”
眼见僵持不下,李隆基丢下一句话就带着高力士和房琯返回院中,院门则紧紧关闭。
成如璆不知李隆基究竟作何想法,他当然希望李隆基就此服软,一切从速解决,越拖下去还不知要有什么变数。但李辅国却大为兴奋,立时撺掇成如璆攻进院子里,先杀光杨氏一族再所,只要不伤了天子性命一切便皆有可为。
不过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能下定决心,而此时禁军们议论纷纷,情绪也愈发的不稳定……
……
“现在众怒难犯,形势十分危急,安危就在片刻之间,希望陛下赶快作出决断!”’
李隆基在院中负手而立,迟迟不表态,高力士则涕泣不已,房琯急的不行,只得硬着头皮出言劝谏,说罢又跪了下来连连磕头,额头血肉模糊。李隆基也禁不住潸然泪下,这一刻他好像在瞬间老了十岁,在院外的强硬态度也不见了。
“贵妃久居深宫之中,从不与外人结交,她怎么可能知道杨国忠谋反呢?”
这时,高力士也停止了涕泣,接着房琯的话劝道:
“杨贵妃确实是没有罪,但将士们已经杀了杨国忠,而杨贵妃还在陛下的左右侍奉,他们怎么能够安心呢!希望陛下好好地考虑一下,将士安宁陛下才会安全。”
一语道破了禁军们的担忧之所在,刚刚李隆基甚至指天指地的表示一定会既往不咎,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和让步的余地,归根结底原因就在此处。李隆基此前被私情遮蔽了眼睛,此时经房琯的点破顿时如梦方醒。
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之后,李隆基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踉跄了几步,终是在高力士的搀扶下稳住了身子,良久,终于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
太子李亨在屋子里焦急不已,心中惦记着外面的情况,又苦于避嫌不能亲自出去,只能来回不停的踱着步。
“李辅国去了这么长时间,因何还不回来?不是告诉过他,只要说服了成如璆,就带此人来见殿下我……”
李泌对李辅国向来看不惯,只要有机会就必然会训斥一通,在李亨面前也毫不留情面。但现在如此只会使李亨的情绪更加恶劣。不过,李亨毕竟是做过十几年太子的人,城府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次情形实在是孤注一掷,瞬间便可成可败,机会和凶险同时存在,纵使城府甚深也难以如常多待。
“殿下不必多虑,李辅国其人多有智计,现在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秦晋出言宽慰李亨,他当然知道李辅国是个什么货色。历史上,这厮趁着李亨病重之际,发动兵变,诛杀了张皇后一干党羽,甚至一并使得李亨在病榻上被惊吓而死。这种人胆识魄力俱是一等一的,怎么可能是个蠢货呢?如无意外,秦晋料定此人必然是为了争功,而自行鼓动成如璆去为难李隆基了。
其实就本心而言,秦晋也不愿与李隆基有正面冲突,既然有人肯于待劳,又何乐而不为呢?
现在最关键的须当立即传讯西面十里外埋伏的神武军赶来接应,一旦李隆基让步杀了杨贵妃就必须由神武军掌控局面,否则只会便宜了李辅国成如璆这等投机野心家。
仅仅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人出了屋子,片刻之后外面就传来几声尖利的啸叫直冲上空而去,继而又噼啪爆响,颇令人惊讶。
李亨大奇,问道:
“使君外面的响声是有何用处?”
秦晋淡然一笑,只说了两个字:
“传讯!”
屋中非神武军众人闻之尽皆讶然。
这时,忽有随从进入房中。
“使君,吐蕃人趁乱偷了战马,打算逃走。”
秦晋冷笑,他与吐蕃人合作只是权宜之计,甚至压根就没打算放过这些人,留着都是祸患,不如趁此机会一举除掉,反正兵荒马乱的,就算吐蕃派人来追究也可以一并归罪于安禄山。
“放心,他们跑不掉,吐蕃人此去向西正会与神武军撞个正着,便是自讨死路!”
李泌闻言击掌称快。
“秦使君杀伐决断真是好生痛快!”
一直跟随在秦晋身边的亲随记恨他曾打算劫杀秦晋,则不满的讥讽道:
“先生杀伐也是决断……”
李泌面露尴尬,又无法为自己辩白,只好尴尬的咳嗽一声。
李亨见场面陷入尴尬之中,便充当和事老的挑开了话题。
“此番若功成,下一步该如何布置?”
第四百六十一章:青丝寄别情
李泌抢先道:
“天子要去蜀中就让他去,殿下万不可跟了去,蜀中道路险阻,叛贼固然难近寸步,但同样也会使将来的反攻增添重重困难。以臣之见,可往灵武去,那里距离关中不远,又有黄河作为屏障,再有陇右河西遥相呼应,实为殿下落脚的最佳地点。”
平心而论,李泌的建议很有见地,但秦晋却不希望太子就这么到灵武去,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继续下去,无异于向全天下宣布,短时间内将不可能克复两京,如此走了一条老路并不是他最担心的,最为忧心的是拖延日久使得地方割据成为既定事实,恐怕就连神武军也无力回天了。
不过,当此之时并非争论的最佳时机,秦晋只淡然笑道:
“殿下不必过于忧心,臣已有定计,一切都安排好了,待李辅国安然回来,便详细说与殿下。”
李亨点头道:
“如此甚好,只待李辅国回来。”
……
李隆基无可奈何的挥了挥手,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了几个字。
“把贵妃引去佛堂,让她好好去吧!”
然后又对房琯道:
“告诉成如璆,进院拿人吧,不可伤了无辜。”
话音方落,房琯迫不及待的便推门而去。
尽管早就料到天子会做此决断,但高力士还是大哭道:
“圣人难道就不去见贵妃最后一面了吗?”
李隆基直觉心如刀割,痛苦的摇摇头。
“朕愧对贵妃,哪里还有颜面去见她?”
活了七十余载,李隆基从来没觉得有任何事会让他如此心痛,身为天子最后竟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保护,这又是何等的可悲?
高力士也不再多言,咬牙离去,当坊门咣当一声合上,李隆基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让高力士没想到的是,禁军冲进来以后就像疯了一般,四处搜索,仿如强盗一般,哪里还有半点大唐禁军的气势?看了一眼便心惊肉跳,暗暗感慨世道变的太快,他低了头急往贵妃居所走去,好在那些禁军都认得这位天子身边的红人,都没有为难他。但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官员却没有高力士那么幸运了,被人三两下就按翻在地,横刀挥起落下,血淋淋的人头就滚落当场。
这个年轻的官员高力士也认识,正是杨国忠的次子。此次逃难,杨国忠把自己的四个儿子都带在身边,本想保护他们脱难,不想竟是害了他们。
高力士又是一阵唏嘘,纵使他有心要救下这几个无辜的年轻人,但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一年前的天下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也已经一去不复返。
杀了杨国忠的次子以后,红了眼的禁军又一窝蜂的冲向了杨国忠所在的居所,那里还有杨国忠的妻子裴氏,以及尚未成人的幼子。
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到这几个人的下场将如何之惨,高力士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恢复清醒,因为他还有件更残忍的事要去办。
然而,高力士没看到的是,禁军一窝蜂冲开房门后见到的只是一间空屋子。
“让杨贼妻儿逃了,赶快去追!”
消息陆续汇总到了成如璆和李辅国的身边,杨国忠二子、三子皆被当场斩杀,有首级为证。但杨国忠的妻子裴氏,幼子杨晞,以及虢国夫人与其子裴徽都趁乱逃的不知所踪。
成如璆怒道:
“几个妇孺又能跑多远?派人去追!”
李辅国则拉了成如璆的手臂一下,低声道:
“杨贼妻儿与虢国夫人未必不是天子暗中网开一面,当立即飞书附近各郡县,见此数人者须当场格杀!”
对此,成如璆深以为然,立即又派了军卒分赴附近各县传讯,誓要对杨氏一族斩杀殆尽。所谓除恶务尽,斩草除根,他现在已经把姓杨的一家得罪死了,如果不除根,谁又能保证若干年后没有杨氏族人来找自己报仇呢?
他又看了一眼乱哄哄的禁军,下令道:
“该杀的都杀了,闲者不得踏入天子院中半步,违者立斩不赦!”
众人当即被吓的安静了许多。
……
“圣人,贵妃已经归天了,是否现在就引成如璆入内观……”
李隆基蓦的转过身,阻止了高力士,又一言不发的往佛堂而去。佛堂的门半掩着,在门槛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腿入内。
门前的屏风倒了,李隆基一眼就看一看到贵妃侧卧于榻上,身上盖着被子,只有半截白藕一般的胳膊露在外面,耷拉在榻边,平静的好像刚刚睡着一样。
“三郎……”
李隆基下意识的盯着一动不动的丽人,可声音又怎么可能是她发出来的呢?明知不可能,他还是奔到了榻前,紧紧握住了露在锦被外面的玉手。
贵妃的指骨很细,肉却颇多,握在手中总能让李隆基心中荡漾,此时余温尚在,他甚至还幻想着只要用力握一下,贵妃就会醒转嗔怪自己。
然而,幻想毕竟只是幻想,任凭李隆基如何紧握,揉捏贵妃那渐渐失去血色和温度的手,仍旧得不到任何回应。侧卧于榻上的丽人眼睛微闭,长长的睫毛似乎还隐隐的忽闪了两下,仿佛熟睡中的波动。可雪白的脖颈上却有一道血红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李隆基松开了紧握着的玉手,一双苍老的手往上缓缓移动,颤抖着轻抚着那道勒痕。
“疼吗?”
可他永远也得不到回应了。
不知何时,高力士已经站在了李隆基身后,指着榻上一方折得方整的丝巾道:
“贵妃剪下了一缕头发,让老奴转告圣人……”
高力士强忍住不哭出声来,哽咽着,“怕圣人今后一个人寂寞,就让这缕头发陪在圣人身边……”
李隆基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他把贵妃的手掖回被子里,又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正盖住那道触目惊心的勒痕。然后才将榻边叠的整齐的丝巾拿起来,丝巾散开一缕青丝露了出来。
良久之后,李隆基说道:
“告诉他们,进来吧……”
声音冷的几乎可以滴水成冰。
成如璆带着几个亲信来到佛堂中,他只见过贵妃一次,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有**成像。门下侍郎房琯亦在其中,他已经见过贵妃多次,一眼就认出来了,榻上毫无生气之人正是天子宠妃杨氏。
房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道:
“请圣人节哀!”
有了房琯的带头,成如璆等人也跟着呼啦啦跪下了一大片。
“请陛下节哀!”
这一跪,同时也表明了禁军的态度,既然杨氏兄妹双双被诛,他们依旧还尊奉李隆基为天子。
李隆基的肩头微微快速的抖着,半晌才说道:
“都起来吧,天色不早,该上路了!”
“臣谨遵陛下敕命!”
见此情景,无论高力士还是房琯都暗暗松了一口气,一场可能弑君的兵变终于以杨国忠兄妹被诛为结局而安然过去。
为了不让李隆基过度伤心,高力士搀扶着他离开了佛堂,然后又命人将贵妃的尸体于佛堂之外草草掩埋。
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天知道安史叛贼会不会从后面追上来,抓紧时间赶路,早一日抵达蜀中,才能算是彻底脱离了险境。
一切按部就班,禁军护着天子以及诸位受惊不浅的皇子皇孙以及公主们踏上了向西的官道。
谁知走出去不到二里地,后面就扬起了漫天的尘土,一大群百姓竟追着队伍不放,非但如此,就连官道西面也出现了大批的百姓拦住去路。
李隆基得报后大是惊讶,不知百姓们因何阻拦自己。
成如璆前去和百姓们简单沟通了一阵后,又急急向李隆基禀报:
“百姓们不想放陛下和太子离去,说,说是陛下非要西狩蜀中,至少也要把太子留下来,领着他们抗击叛贼……”
“太子?”
闻言之后,李隆基苍眉倒竖,怒气上涌,他防着太子十几年,不想还是让这不肖子逮到了机会。
他本能的打算拒绝,高力士却不经意的咳嗽了一声,经过这一声提醒后立时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场兵变刚刚平息,如果再惹怒了这些百姓,万一再闹出大乱子,那自己能不能安全抵达蜀中都将成了未知数。
一阵权衡之下,李隆基终究还是压住了怒火,平静的说道:
“既然百姓们希望太子留下,朕答应就是。”
说罢,他看向成如璆。
“请太子过来说话!”
出了马嵬驿之后,太子就被李隆基严令看管起来,而看管太子的正是成如璆。
片刻之后,太子李亨在禁军的左右簇拥之下来到了李隆基近前。李隆基盯着李亨看了好半晌,目光中充满了猜忌和寒意。
“太子,百姓们希望你留下来,你想不想留下来?”
却见李亨平静的答道: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李隆基的鼻息间微不可察的冷哼了一声,心念电转间,他甚至怀疑是李亨策动了一早的兵变,然后又布置了现在这这出百姓拦路的好戏。
然而,是或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四百六十二章:重返长安城
“你留下吧,安抚好百姓,别让朕失望!”
李亨平静的应诺,任凭旁人如何逼视,都看不出一丝的喜怒。站在太子身后的成如璆此时却如鲠在喉,有句话想说却说不出口。他也想留下来,在太子身边,毕竟在他的意识里,兵变首功是自己,留下来以后,太子岂会亏待自己?
然而,成如璆最终还是忍住了,默默的看着李隆基装模作样的在叮嘱太子。
一切交代完毕,李隆基又下令成如璆,给太子留下五百人以作护卫。
这个数目,已经相当于随扈李隆基禁军总数的一半,成如璆暗想,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留下五百人足见父子之间并非半点感情都没有。
然则,李亨却大声的拒绝了。
“父皇不可,此去蜀中万里之遥,艰难险阻,随扈的人少了决然不成,只须留下一百人,儿臣再从附近募集人手就是!”
李隆基不同意,太子坚辞,父子二人如此争执了一阵,好事房琯出面劝解,提出了个折衷的方案,给李亨留下三百人,余下的都跟着天子赶赴蜀中。
天子车架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路的尽头。李亨依旧望着西面忧心忡忡。
“天子车驾千万不要撞见了神武军。”
一直跟在李亨身侧的李泌则不以为然。
“撞见了又如何?殿下现在正如虎入山林,龙归大海。”
忽然间,北面荒原卷起了漫天的尘土,所有人的精神都高度紧张,生怕遇见敌袭。只有李泌冷笑道:
“是秦晋的神武军到了!”
秦晋没有随同李亨一同上路,而是在天子车架离开马嵬驿后赶去和神武军骑兵会合。
李亨倒吸一口凉气:
“想不到竟来的如此之快!”
李辅国躬身笑道:
“这招百姓留人之计实在妙极,秦使君真乃殿下福将。”
李亨叹息感慨,李辅国说的不错,如果不是秦晋,他只怕从此再无出头之日。其实,在所有人看来,秦晋有许多更好的选择,可偏偏选择了曾与之反目的太子,除了一片忠义之心外,便再也找不到第二种理由了。当然,李亨也在此列。
果然,骑兵转瞬既至,百姓们夹道欢呼,仿佛是拯救他们于恐惧之中的救星终于到了。
秦晋与李亨合并一处,摆在李亨面前的最大问题就落在了究竟该去往何处。
李泌坚持己见,认为李亨到灵武去最合适,也最安全。因为不管有多大的图谋,最基本的一点就是要先保证了太子的安危。
“秦使君,你认为呢?”
李亨一直惦记着秦晋的定计,此时更是急于了解。
不过,秦晋的主张却让所有人大惊失色,李亨也曾暗暗揣测过他的打算,无非是经由冯翊到河东去,那里是神武军的根基之地,又可直接威胁安史叛军的老巢。
“臣建议殿下立即返回长安!”
“秦晋,你究竟是何居心?难道要将殿下往火坑里推么?”
李泌大惊失色,连说话都变得很不客气,直呼秦晋其名。倒是一旁的李辅国一翻三角眼,瞪了李泌一下。
“先生何以如此失态?且先听听秦使君的谋划再下定论也不迟啊!”
李泌一甩袖子冷一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李亨也是一脸的不至信,他做过各种假设,就是没想到秦晋竟然让自己回长安。
“请秦使君详细解说一番,也让众人宽心。”
秦晋呵呵笑了一笑,然后环顾众人一周,一字一顿的说道:
“秦某可守住长安!”
李泌实在忍不住出言驳斥:
“兵无常形,水无常势,胜败也从没有十拿九稳之说,秦使君这海口,夸的大了吧?”
不等秦晋说话,李辅国又翻了翻眼皮。
“先生此言差矣,秦使君以善守闻名朝野,当初在新安时,带着千把团结兵就能挡住孙孝哲十万精兵。现在的神武军兵强马壮,携河东大胜之威,再凭借长安城高池深,焉知不能退敌呢?”
“你?”
李泌想说这都是李辅国的一厢情愿之言,但李亨却将他的话打断了。
“既然秦使君信心十足,李亨依计就是!”
李亨一语定乾坤,大军即刻向东返回长安。秦晋命部众拨出战马来,交给李亨以及禁军随扈,所有人必须在次日天亮之前返回长安,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过便桥时,行军速度慢了下来,李辅国趁机靠近了秦晋,低声问道:
“今早逃掉的吐蕃人,使君可曾派人劫杀掉?”
秦晋闻言一愣,想不到这厮还惦记着那十几个吐蕃人。不过,派出去的百人队到现在还没回来,早就超出了预计的时间,他有点担心,莫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已经派人劫杀,想必日落之前就会有消息!”
“使君智计过人,奴婢实在佩服!”
说着,他又瞥了一眼跟在太子左右的李泌,对秦晋低声道:
“这厮好在殿下面前专宠,使君可要小心,莫在……”
秦晋口中应着,心中却好生奇怪,从前他也与李辅国打过交道,对自己的态度并不怎么友好,于现在可大为不同。但对于李泌,他自然不可能在此人身上吃两次同样的亏,只要不给其兵权,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呢?
独独太子李亨的心思,秦晋觉得有点捉摸不透,但现在两个人是一根绳子的蚂蚱,有着共同的利益追求,合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行人在天未亮时就已经抵达了长安,三日功夫的耽搁,叛军依旧没抵达长安,看来是王颀的部众起了作用,只不知他还能支撑多久。但秦晋并没有急于进城,而是建议李亨在天亮时,于世人瞩目下重返长安,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回来了!
李亨欣然同意了秦晋的建议,他当然能看出来,这么做能够极大的鼓舞军心。
与此同时,秦晋也没闲着,派人与城中的乌护怀忠取得了联系,大约半个时辰以后,魏方进与崔光远齐齐出城赶到了过来,求见李亨。
这两个家伙之所以如此连夜出城请见,自然是为了向李亨表忠心。现在天子逃到蜀中去了,李亨虽然没有监国之名,但却是以太子之身留下来的。而秦晋费时费力的把李亨请回长安,就算傻子也能猜出来其中的门道,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呢?
看着跪在脚下的魏方进和崔光远,这两个人在朝中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从前对自己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李亨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亲自俯身将宰相魏方进扶了起来。
“魏相公、崔少尹快起来,这里是野外,不拘俗礼,再说李亨也受不得如此大礼……”
李亨一向谦恭惯了,自然而然的如此说着。
魏方进老眼一红,竟有些哽咽。
“殿下回来就好,老臣,老臣惭愧……”
哽咽之后竟嚎啕大哭,弄的李亨赶紧劝慰。崔光远是个直性子,便告诉李亨:
“魏相公的家人在乱民烧抢中失散,至今没有音信,家财也被一抢而空……”
说话间,连连表露出可怜之意。
李亨也是一惊,想不到堂堂政事堂宰相的家都被抢了,看来长安形势的败坏,在此前远超出自己预估啊。若非秦晋及时赶到,只怕不能安贼杀到,就先被自己人烧杀抢光了。但他还是想不通,世居长安的可都是良家子,如何大难临头时,竟都成了穷凶极恶的强盗呢?
与魏、崔二人交换了一下城内外的情况,秦晋又将他们连夜打发了回去,并反复叮嘱明日太子的进城仪式,一定要搞得全城轰动。
魏方进此时已经彻底放下了宰相的架子,对秦晋佩服的已经是五体投地。在他的设想中,秦晋此前西去,无论目标为天子抑或太子,势必要大杀一场。
天子何许人也?做了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又岂是轻易与人的?可万想不到,秦晋只稍用计谋,弄了个借力打力,竟使天子承认了杨国忠被杀的事实,又亲自下令处死了最心爱的贵妃。
无形的刀子杀人,竟比真刀真枪厉害了十倍!
崔光远见魏方进一路沉思不语,临进城时便好奇的问道:
“魏相公可是在担心太子会记恨秦使君?”
毕竟太子和秦晋曾经有过龃龉反目,人们心中有这种担心和疑虑也实属正常。
魏方进却嘿嘿笑着摇头。
“秦使君既然迎回太子,想必早就深思熟虑,又何用你我杞人忧天?老夫只在想,天子也许真的老了,竟然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娃娃面前一败涂地!”
秦晋今年才二十出头,魏方进和崔光远都年过五旬,称其为娃娃也不算过分。
经魏方进提醒,崔光远这才仔细的品评着刚刚得知的消息,杨国忠和杨贵妃的惨死的确令人震撼,天子竟然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以至于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半晌之后,崔光远才幽幽的说了一句:
“大唐的天要变了,你我可要睁大了眼睛,切不可错过机会!”
轰隆一声,城门铁闸落下,魏崔二人并驾齐驱进入长安。
第四百六十三章:李唐命犹在
次日一早,秦晋率军护持着太子李亨如约前往位于长安城西部的金光门,骑在马上远远的就可以瞧见锦旗招展,陡然间战鼓声隆隆而起,牛角也随之呜呜。
李亨骤闻战鼓声还吓了一跳,经过这一年的折磨他都快成了惊弓之鸟,尤其是这次西逃的两次哗变实在让人触目惊心。
秦晋看出了李亨有些心绪,便驱马靠近,低声给他鼓气。
“长安上下有魏相公和崔少尹做主,已经安排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殿下不必担心。”
听了这句话,李亨的脸上多少恢复了一点血色,又紧张的说道:
“秦使君随我一同入城!”
处于惊弓之鸟状态下的李亨显然对长安城里的人并不怎么信任,尽管昨夜他还对魏方进和崔光远礼敬有加,现在看来竟都是做戏。
“臣须臾不离殿下左右!”
得到了秦晋的保证,李亨终于不再踌躇,催马赶往金光门。
实际上迎接天子也好,太子也罢,朝廷都是有定制的,奏乐也各有不同。但魏方进和崔光远竟安排了一处战鼓牛角齐鸣的场面,实在太过诡异,也难怪李亨多心。不过,这就是李亨的多心和不了解内情了。
自从天子西逃的消息传开之后,非但官员们纷纷逃难,包括皇家豢养的乐师也加入了逃难大军。魏方进和崔光远连夜召集有经验的乐师,竟连十个人都凑不齐,无奈之下只得以军中之礼来欢迎这位临难返回的太子。
乐师逃的干净,但官员们逃的却并不干净。魏方进甚至连已经致仕的宰相陈希烈都请了出来。
李亨于马上一眼就瞧见了须发皆白的陈希烈,一派新风道骨,站在迎候的官员中有如鹤立鸡群。秦晋也识得陈希烈,然则他对此公的印象并不好,因为在记忆中的历史里,就是这个老家伙在李隆基逃离长安后,转头就投降了孙孝哲,是个道貌岸然,又没有骨气的老东西。
余者迎候官员,也多有致仕之人,但一眼望去至少也有千余众,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逃难浩劫的长安而言已经实属难得。
李亨远远的便下了马,步行来到迎候官员面前,向他们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之情,感谢他们在最危亡的时刻没有选择放弃。
秦晋却在一旁罕有的腹诽着,这些人哪里是没选择放弃,可能多数人都和陈希烈一般打算,只等着孙孝哲大军到老,便开门迎贼。当然,这种诛心之言在这种场合下是不合时宜的,就算明知道双方都在演戏,也得把这出戏好好的演下去。
“陈老相公如何也亲自来了?”
李亨很看重老臣对自己的支持,就连声音都有些发抖。秦晋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因为激动使然,还是做戏的结果。其实,他把李亨此时此刻的心境想的复杂了,做了十几年虚有其名又备受打压的太子以后,突然得到了如此之众的臣子的拥戴,又如何能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呢?
就算李亨隐忍十余载,练出了异于常人的城府,可他终究还是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也很难不动容。
陈希烈颤巍巍的躬身,就连胡须都跟着不停的抖动。
“老臣得知太子回来,高兴,高兴啊!”
这句话没有虚情假意的恭维,却让人听得热泪盈眶。是啊,太子在这种危局下竟不顾自身的返回长安,同样也让众臣动容,纵然很多人心中存着投敌的打算,内心依旧难抑复杂的情绪。陈希烈就是其中之一,毕竟做了唐朝四十余载的臣子,说没有留恋那是骗人,可一旦事不可为他亦会为了家族传承毫不犹豫的做出决断,只是太子的突然返回,竟又让他的决断变犹豫了。
“臣恭迎太子殿下回銮返驾!”
陈希烈忽而清了清嗓子,大声喊了一句。官员们在眨眼之间也跟着喊成了一片。
“供应太子殿下回銮返驾!”
如此措辞实在有逾制的嫌疑,不过现在连天子都跑了,又有谁顾得了这些呢?更何况,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唐朝若不能平乱便罢,一旦平乱成功,太子便是首功之人,到时就算天子再看不上李亨,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种局面。
因而趁着大事未成之际,先送个顺水人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秦晋冷眼旁观着迎候百官们各色的心思,不禁暗暗冷笑,都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些人居然还只顾着自己的小算盘,李隆基当了四十多年的天子怎么就养了如此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当然,骂归骂,秦晋也知道人心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如果用个人道德水准来要求执政的官员,也许本就是南辕北辙。
“入城!”
简单的会面结束之后,魏方进高呼了一声。继之鼓角再次响起,李亨迎着百官们膜拜的目光缓步入城。
入城以后,仪式并未结束,早就有滞留城内的百姓闻讯赶来,争相一睹太子容颜。
不论天子也好,太子也罢,在普通百姓的心中都是神一样的存在,也许见上一面连自家的祖坟都能冒青烟。现在百姓都听说太子是回来坚守长安,抗击叛军的,由此又使之蒙上了一层英雄色彩,很多人都干脆把太子当做了救苦救难的菩萨。
如果说城外百官的迎候使太子动容,那么城内百姓的反应则让他激动的难以自制。
当李亨于金光门内跨上马,出现在百姓的视野之内,大街两旁如山入海的人群中立时欢声雷动,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原本李亨回到长安只是仅仅出于对秦晋的信任,现在看到百姓们反应竟如此狂热,也跟着热血上涌,胸膛内似有一股气息在上下左右的鼓荡着。
见此情景,秦晋也连连咋舌,这就是李唐皇室在百姓中的威望,换了别家绝对不会有如此号召力,所以唐朝绝对命不该绝。
安禄山烧杀抢掠的恶名早就在长安深入人心,百姓们经历了天子不告而逃,乱民大肆抢掠烧杀的动荡局面后,对破除万难而返回的太子自然视若救星。
太子从金光门进入长安,又经朱雀门进入皇城,这一段路竟走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也是经由秦晋的提醒,李亨特意放慢了速度,在有些地方甚至反复走走停停。不过,这一番周折也得到了数以十倍计的回报,他们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重新鼓起了城中军民的士气。
李亨依旧返回东宫,尽管身体疲惫不堪,但精神的亢奋却使他忘却了所有疲劳。
“秦使君如此安排,胜过十万大军!”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宫内兴奋的走着,时而加快,时而放慢。
东宫刚刚遭受了乱民的抢掠,里面一片狼藉,李亨越往里走眉头便缩得越紧。由于返回仓促,清宫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李亨甚至亲眼看见一名百姓随眼惺忪的从一处便殿的正门走了出来,身上还披着花花绿绿的绸布。
秦晋大感不妥,如果让李亨住在这里,万一被漏网的乱民所伤,岂非无妄之灾。
“殿下,长安城内只有太极宫未曾遭受洗劫,还请移驾太极宫。”
李亨闻言,皱眉,迟疑道:
“按制,移宫须得向父皇请旨,可父皇现在又西狩而去,如此自作主张怕是不妥吧?”
“殿下留在长安身负天下重责,一时权宜无可厚非,又岂能再拘泥于常理?”
有了秦晋的带头,魏方进等人也跟着纷纷劝谏,李亨犹豫再三,终是答应了众臣们所请,进入幽深冷暗的太极宫。
进入太极宫后,有资格跟进来的大臣便屈指可数,除了秦晋、魏方进、崔光远、陈希烈等数人,余者便只能各归各位。
太极宫内一切如常,每日都有宫人洒扫收拾,仿佛不曾大乱过一般,李亨携众人进入一处便殿,立时旧有内侍端来了铜炉填碳生火,不多时火光热气弥漫,殿内腾起融融暖意。
“接下来该如何处置应对,秦使君可有详细说法?”
李亨现在是句句不离秦晋,仿佛只有此人才是唯一可堪用的官员。
关于接下来该如何做,秦晋早就有了定计,是以面对询问,不及思索的答道:
“当务之急有二,一者须得殿下亲力亲为。”
李亨的身子于座榻上不由自主的前倾,当即允诺。
“李亨肩负重担,自然责无旁贷。”
“眼下城中皇族,离散者甚重,这些人都是高祖血脉绝不能任由失散,必须从速一一寻回。”
李亨正重点头。
“所言甚是!稍后我亲自带人去寻!”
“其二,乃为重中之重,便是城中防御。以臣预计,孙孝哲部最快当在明日入夜前进抵长安,所以我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收拢禁军,划分防区。”
“攻防之战乃秦使君所长,李亨不通兵事不便建议,使君全权处置便是,不必事事请示于我!”
这一番对答基本定下了长安城内当务之所急的两桩大事,其余几位重臣竟都一句嘴都插不上。
第四百六十四章:整军待贼来
议定了两桩大事以后,魏方进和崔光远都都主动表示,愿协助秦晋处理军务。一直未曾表态的陈希烈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棉絮,不断的咳嗽气喘,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这才翻着三角眼看了一眼秦晋,然后冲李亨躬身道:
“长安城防不比州县小城,恐怕秦使君力有不逮,老臣愿保举二人,为之助力!”
李亨不置可否,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愿闻其详!”
如此,陈希烈老神在在的又咳了一阵痰,才缓缓说道:
“散骑常侍韦济曾为京兆尹,任内颇有建树,是个难得的人才。”
李亨点头。
“此人也当得人才二字!”
陈希烈面露笑意,又道:
“还有一人便在殿下身边,忠贞无双,无人可及!翰林学士李泌是也!”
“断语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李泌确是对李亨一心不移!”
一连两个人选都得到了李亨的肯定,陈希烈只觉得自己这一招用对了。
然则,李亨又道:
“不过,老相公推荐二者虽然都是堪用之人,却都不通兵事,放在秦使君身边,反而会坏事!”
这句话把陈希烈所有的得意都噎了回去,噎的他咳嗽不止,憋的满面通红。
说罢,李亨又将目光转向秦晋。
“使君且放手去做,任何非议李亨替你去挡!”
至此,秦晋也不得不深为感慨,李亨比起一年前成熟多了,懂得在关键的时刻放权,算是成为有为君主的入门级别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不令殿下失望。”
关于守城,在经历过十数次大战之后,秦晋已经整理出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方案,就算长安比起以往所守之城大了十倍不止,终究万变不离其中。
此时,乌护怀忠在崔光远的配合下,已经紧密控制了长安各处城门,接下来就要选拔后备的生力军。守城拼的是消耗战,长安府库中的粮草足够城中数十万人口消耗半年之久,更何况长安人口已经逃散过半,如此时长可增一倍之数,便是一年。
有足够的粮草,这对比以往历次守城战,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一次。而且长安城中人口众多,精壮年亦比比皆是。秦晋的第一道军令,便通过崔光远以京兆府少尹的名义下发全城,从即日起为了应对叛贼的攻击,全城进入战时管制状态,一切人口物资由京兆府统一调配。
若再以往,秦晋都以神武军的名义下发布告。但长安毕竟是天子脚下,太极宫内又住着太子李亨,如果以神武军的名义下发布告难免会惹来非议。
然而,即便如此,崔光远还是面有难色。
“不是下吏推脱,此前大尹随天子西狩而走,下吏才得以用京兆府的名义安定全城。现在大尹回来了,使君不去找大尹,却偏偏让下吏做主,可是有违定制啊!”
京兆尹张清此前随李隆基西逃,这次以李亨亲信的身份返京,地位自然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哪一个见着他不都得毕恭毕敬的?要知道张良娣可是李亨身边最受宠信的妃子,而且李亨自太子妃韦氏被废之后就再没有立太子妃,保不齐哪一天就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呢!万一现在因为擅权而得罪了张清,对将来都是难以摆脱的祸患。
崔光远虽然是个直性子,也颇有些忧国忧民之心,但毕竟离不开官场,这些避忌仍旧需要遵从。
秦晋一拍脑袋,歉然道:
“少尹见谅,也是秦晋心急,便说与少尹了。”
他这么说反而让崔光远觉得很难为情。
“使君莫笑话下吏胆小怕事,下吏也实在是被逼的啊……”
这倒是句实诚话,秦晋在朝为官的半年里也是深有体会,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阴了一脚,随即又哈哈一笑。
“少尹的苦衷,秦某也领教过,不过君在少尹的位置上,显然大材小用,秦某这就向太子进言,做就做名副其实的京兆尹。”
秦晋的话差点没把崔光远的下巴惊掉,一把抓住秦晋的衣袖,失声道:
“使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张清高升,又岂能记恨于你?”
“高升?”
京兆尹再进一步,若能够得上高升的恐怕也就只有入政事堂为相了!然则太子毕竟还是太子,入相非有天子册封不可,这怎么可能逾制呢?
秦晋看着崔光远,直言道:
“君若信得过秦某,便依秦某所言行事!”
崔光远迟疑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他选择相信秦晋,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的使君不但对天下有一分担当,也从无害人之心。这样的人,他愿意与之倾心。
果不其然,当日太子便令崔光远权知京兆府,且须积极配合秦晋行事。
战时管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普通百姓恒产不多尚且好说,但城中权贵如云,真正执行起来也是难上加难。
对此,秦晋并非使用一刀切的方法,而是选择了先易后难,先把那些恒产少的和无恒产者召入民营统一训练管理。然后再向权贵们摊牌人丁名额,以及粮食份额。这些人丁粮食,权贵们必须出。
神武军率先喊出了“保卫长安,人人有责”的口号,哪个若不出人出钱,就是妨害守城,不但会遭到非议,而且甚至有可能遭到太子的申斥。
当然,城中舆论风气的形成非一朝一夕可成,这都是后话。最眼前的成果是,崔光远在一夜之间竟为民营召集了十万百姓。这个数字就连秦晋都大为吃惊。
究其根源,竟是在此前的民乱中,不少有恒产的百姓居然都被洗劫一空。
秦晋不解,乱面若抢都会优先去抢贵戚富户之家,怎么会花费精力抢穷人之家呢?崔光远对此倒了解一二,原来,乱民不光是长安内外的无恒产者,与之恰恰相反,许多富户豪强也武装了家奴一面保护自家财产,一面抢劫那些根基不身的家族,仅仅一日功夫抢劫洗掠就成了规模,由此搂草打兔子许许多多小有恒产之家也纷纷丧失家财。
得知内情,秦晋大怒,有心要收拾这些为富不仁,趁火打劫的黑心豪强,但又深知眼下不是追究的时机,只能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头。
“明日日出之前,冯翊郡会有民营万余人赶来,届时这十万人便可成为守城的绝对主力。”
崔光远愣了,不是还有神武军吗,怎么要这些民营去守城?
其实,这也是秦晋的算计,神武军的战兵都是用来野战的,如果都消耗在守城战上,将来野战却又派谁去?派民营吗?当然不行!
直到子夜时分,秦晋也毫不见睡意,崔光远困的哈气连天,跟在着他跑前跑后。
好消息传到了秦晋这里,秦琰找到了军器监丞郑显礼以及秦府的一干上下。
天子逃难后,城中大乱,胜业坊首先受到冲击,幸亏郑显礼赶来的及时,与家老组织所有人奔出胜业坊,于长安城外五里处的一个村子避难,由此躲过了城内最乱的一天。
得知郑显礼被找到的消息,秦晋一拍大腿,难掩欣喜之色。
“恭喜使君,寻到了府中失散人等。”
崔光远也跟着高兴,出言相贺,秦晋却道:
“君以为秦某是因此而高兴?秦某高兴的是寻到了郑将军。”
“那个军器监丞?”
“别小看了此人,此人当初在安西追随封大夫九死一生,阵战无数……”
有了郑显礼的臂助,秦晋自然如虎添翼。
崔光远咋舌不已。
“如此悍勇之将,如何放在了军器监,这不是大材小用吗!”
“人有所长,亦有所短,大材小用不见得,但把郑将军放在军器监,的确是人不得其用。”
对此,崔光远也深有感触,到了天宝年间,用人的标准已经不是因才授官,反倒是那些有裙带关系的,有背景的,舍得花钱的,善于阿谀谄媚的,一个个飞黄腾达,高官厚禄。
剩下那些善做事儿不善做人的,空有一腔热血,任劳任怨,到头来得到的结果却让人寒心不已。
唏嘘间,郑显礼被带了过来。
有了大半年做军器监的经历,郑显礼更显沉稳,此前的急性子也被磨平不少。郑显礼擅长野战,秦晋打算从民营中选出敢战之士尤其带领,在关键时刻可堪大用。
故人重逢,二人喜极而泣,经历了如许多波折,终于又可以一起并肩作战了。
……
秦晋忙着整备城防,太子李亨也没闲着,依秦晋所言于长安内外收拢皇族子弟。李隆基圈养成年皇子的十王宅也遭到了乱民的冲击,当李亨踏入十王宅坊门时,实在难以相信眼前所见,是他曾经生活了数年的地方。
不少宅子都已经被烧成了灰烬,入眼处处残垣断壁,甚至有些地方火尚未熄灭,还烧的噼啪作响。
李泌跟在李亨身后,阴沉道:
“十王宅遭破坏甚巨,臣以为似有人故意为之!”
李亨愤怒伤心,但也顾不得追究其中的内情,当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失散的兄弟和侄子们。
第四百六十五章:后继岂无人
秦晋将清虚子介绍给郑显礼认识,让他安排此人到军器监的作坊大规模制造火药。不过,郑显礼却多少有些为难。
“使君,军器监匠作逃散者十之七八,恐怕不能满足使君的要求。”
秦晋摆手道:
“能找到多少人就算多少人,总之尽现有所能,造的越多越好。”
这时,有随从入内禀报,太子召见崔光远。崔光远不敢耽搁,告退后匆匆离去。直到室内只剩下了秦晋与郑显礼二人之时,郑显礼忽然一拍脑门,好像想起了一桩极重要的事。
“险些忘了,在城外时,曾见不少皇族子弟离散,使君若坚守长安,就绝不能对这些人不管不顾。”
郑显礼的意见竟也与秦晋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凝聚人心万万少不得李唐皇族的支持。否则关中大族豪强无数,又有谁肯甘心听他这个毫无根基之人的号令呢?
即或是秦晋动用手段制服了这些人,恐怕也非短时间内可成的,然而孙孝哲的叛军就在眼前,不是明日便是后日,即刻抵达长安城下。他还哪有多余的经历放在自己人身上呢?
得到这个情况的消息,秦晋顿时来了兴趣,问道:
“郑兄弟可曾与他们接触过,具体有多少人,都是哪一支的?”
郑显礼摇摇头。
“也是做京官时日长了,认得一些皇族子弟,这一路逃难和返回都能看到不少熟面孔,多是拖家带口的,恐怕要追随天子到蜀中去呢!”
秦晋苦笑,这些人倘若做此打算,恐怕有八成的人得在路上冻饿而死,没有足够的粮食供给,沿途官府又逃的逃,散的散,兵荒马乱的,谁还会管这些落难又百无一用的的皇子皇孙呢?
然而,别人不管,他秦晋却不能不管,为了将大义的旗子牢牢树立在神武军中,就算做作样子也必须拿出点诚意来对待这些皇族子弟。
“事不宜迟,郑兄弟先别去军器监了,随我到城外去寻那些人。”
郑显礼道:
“天色已晚,黑灯瞎火的,又兵荒马乱,使君连夜出城恐怕不妥!”
秦晋则道:
“也是咱们人手不足,现在所有人都有任务急待解决,也只有秦某人闲着,我不去让谁去?再说,那些低级将校都是军卒出身,怕是难以处置好皇亲国戚的关系。”
郑显礼点头,也是此理,历来都是皇族最麻烦,放眼神武军中也只有秦晋够资格镇得住那些人。
点了二百卫队,秦晋与郑显礼先后驰出长安城,沿途的确有许许多多逃难的百姓,秦晋西去和返回时早就见识过了,只不过一直没注意到其中经混杂着皇族子弟。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看似平静的黑夜,郑显礼提着马鞭一指那些虚空不见五指的地方。
“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藏着,只等看到势单力弱的车队就抢上一把。咱们这二百骑兵可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看呢!”
秦晋还真是不太了解城外百姓的情况,现在听郑显礼讲述,才骇然觉得震惊,失去了官府约束的百姓竟能在数日之间就成了结队行抢的盗匪。
忽然,前面有一片火光,眼尖的很快就发现竟是一群火把聚在一起,似乎有什么人有是很么冲突。
“那一定是乱民盗匪在行抢,使君咱们去看看!”
就算郑显礼不说,秦晋也正有此意,于是催促胯下战马转弯加速,两百奇兵直奔火光处而去。
骑兵的到来果然引起了恐慌,聚成一团的火把光芒四下逃散,但秦晋带来的都是同罗部最精锐的骑兵,又怎么可能让盗匪轻易的逃走呢?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那些人就像羊群一样又被成群结队驱赶回来。
这果然是啸聚在一起的乱民于夜色掩护下行不法抢劫之事。秦晋也不多问,命人拎出了几十个聚众的头目直接斩首,火光下血淋淋的场景将一众人都吓的瑟瑟发抖。
这些人欺负手无寸铁的百姓似恶狗一般,可一旦遇上了比之凶猛百倍千倍的军队,立时又变成了看起来可怜至极的绵羊。
郑显礼清点了一下一下被抢的百姓,有百人之多,而行抢的盗匪竟达千人以上,其中不少人衣衫都是锦帛质地,明显不是普通百姓之家,难怪引来了这么多盗匪。
“将军可是神武大将军秦晋?”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秦晋闻言一愣,他的确还挂着神武大将军的衔,但多数人仍以他冯翊郡太守的本官相称,后来又奉命以留后之名节度河东道兵马事,一些人亦亦节帅相称。
“正是秦某……”
秦晋并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应答的同时又在人群中搜索着说话之人,最终,他把目光定格在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
“老夫乃宗正卿李璆!”
宗正卿李璆?秦晋的确听说过他,也曾有过一面之缘。其父乃是高宗李治第四子,也是李隆基父亲睿宗李旦的同父异母兄,与李隆基论起辈分当是堂兄弟。此时李隆基的亲兄弟都已经死光了,宗正卿李璆在李唐皇族中的辈分算得上数一数二。
不过,秦晋也是奇怪,按说以李璆的身份地位,虽不能有什么作为,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也不至于出城当了逃难的难民啊?
仔细端详了一阵,透过乱蓬蓬的须发,果见此人依稀就是记忆中的模样。
秦晋心下大喜,想不到刚一出城就有了大收获。还真是无心插柳!他赶紧下马来到李璆近前。
“宗正卿何以到了城外?”
李璆显然早就认出了秦晋,之所以现在才吐露身份,应是此前有所疑虑的缘故,只听他长叹了口气。
“大将军有所不知啊,老夫若非为了这些娃娃们,断不至出来担这份心,受这份罪。”
秦晋借着火把的光芒去看李璆身后那些人,这才发现均是些二十岁上下的男男女女乃至还有十几岁的少年。
“这,这是何故?”
宗正卿李璆花白的须发颤抖不止,重重的唉了一声。
“还不是十王宅!太过抢眼,乱民先抢了南内,便又蜂拥顺势……年长的皇子皇孙们都早早出去避难,可怜了这些刚刚立门户的娃娃……”
十王宅其实就相当于长安城内一个坊,里面住的都是皇子皇孙,李隆基之所以将所有的皇子皇孙都集中养在一起,而不令其就藩,目的就是不使这些人有培养羽翼的机会,如此一来自然也就不用被造反所困扰。
然则,有一利就有一弊,皇子皇孙们固然不会造反,但长时间的圈养也使得他们成了饱食终日的废物,一旦天下有难,便只能任人宰割。
秦晋暗道,看来是李璆救了他们,并带着这些人到城外避难。算起来李璆比李隆基还年长三岁,真是难为这个老头子了。想不到还能见到李唐皇室内有担当的人物,这使得他唏嘘不已。
李唐皇室纵使在武则天时代备受打压,仍旧人才辈出,当今天子当初不也是个小小的临淄王吗?只可惜那一代人经过漫长的五十年都已经死的七七八八了,仅剩的几个也都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秦晋感叹,李唐皇室中人才凋敝,应当也是安禄山能够扯旗造反的原因之一吧!
“老夫听说大将军护着太子返回长安,便带着这些娃娃连夜返城,不想还是被那些贼子盯上了。”
郑显礼从旁问道:
“宗正卿为何不等天明了再回来呢?没了黑夜的掩护,那些贼子也能收敛不少!”
宗正卿李璆看了一眼郑显礼。
“掐算着孙孝哲叛军也就在这一两日抵达,老夫怕明日天亮就,就来不及了……”
秦晋道:
“除了这些,外面可还有失散的皇子皇孙?”
李璆摇摇头。
“可能有,只是老夫不知,但老夫带出来的娃娃全都在这里!皇子仅有三位刚刚成年的,其余多是皇孙,还有不少公主、县主……”
秦晋让郑显礼再清点一遍具体人数,防止进城以后不知有人失散。
李璆却一挥苍老的大手,“不必数了,加上一些宫女宦官,共计一百七十一人!”
郑显礼笑笑,依旧清点了一遍,果然是一百七十一人,也禁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秦晋命郑显礼带着一百骑兵亲自护送李璆等人返回长安,他又带着剩下的一百骑兵在城外搜寻了两个时辰,然而却一无所获,只在路上遇到了一些不自量力的盗匪,直到子夜时分才率众返回。
……
李亨得知秦晋从城外救回了百余人的皇子皇孙,不禁喜出望外,但同时也后怕的冷汗淋漓,。这些人可都是李唐根基,万一失散在外又让孙孝哲叛军赶到,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在得知这各消息的第一时间,他甚至顾不得睡觉,带着李辅国和李泌亲自去迎接宗正卿李璆。按照辈分,李璆是李亨的堂叔,虽然两者之间也有君臣的名分,但李亨见到李璆之后只行叔侄之礼,完全收起了储君的架子。
这趟老宗正感动的热泪盈眶,此前他并不怎么看好有些懦弱死板的李亨,现在见他能够在危亡之际毅然挑起千钧重担,也不禁老怀大慰!
第四百六十六章:使君语惊人
李亨与李璆见礼过后,看着老宗正身后那群狼狈不堪的人。这些人里多数都是他的兄弟或侄子,原本都应该住在华美的宅子里,锦衣玉食,享受人生,可突然遭逢大难,竟在一日之间就都沦为了逃难之人,恐怕再于外面流浪几日,就与当街乞食的乞丐没什么区别了!
长安的大乱尽管被暂时控制住,但还是给了李亨太多的刺激,实在难以想象,倘若自己真的随着父皇到蜀中去,放任长安被孙孝哲叛军攻破,这些人会是什么下场。他甚至都不敢深入想下去!
现在长安城内并不太平,由于大乱和逃难的缘故,城内运行了百余年的治安制度随之瓦解。各坊之间也做不到日落关门,日出开门,甚至不少坊都被烧毁在了大火之中。因此,李亨将这些人和此前在城内寻回的皇族子弟们一并安排进东宫。
经过一整日的清理,东宫内闲杂人已经基本清理干净,让他们住在这里虽然于礼制不合,但在大乱之后也只能权宜而为。
“太子哥哥!”
一个清脆的声音忽而使得李亨身子一僵,他赶忙循声望去,却在一群狼狈不堪的人群中找不到声音究竟出自哪里。
“太子哥哥我在这里!”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李亨的视线终于锁定在李璆身后数步的人堆里,一个看起来又黑又瘦又小的少年人身上。他身上的麻布袍子既肥且大,整个人被罩在里面显得极不协调,脸上也沾满了灰土,以至于李亨踟躇着,迟迟没能叫出已经到了嘴边的名字。
黑瘦少年终于挤了出来,刚要奔向李亨,却被老宗正李璆一把揪住了领子,拎小鸡一般的给拎了回去。
“没规没矩,回去!”
少年的眼圈当即就红了,只是强忍着没哭出来。李亨看的心中不忍,便道:
“宗正卿……”
马蹄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
皇子皇孙们一如惊弓之鸟,都吓的瑟缩在一起,有些人甚至已经呜呜的哭了起来。
老宗正李璆大怒喝道:
“哭个鸟?太宗血脉岂能这般胆小!”
不过,这声呵斥并没有管用,人群中仍旧呜呜咽咽,令人摇头。皇城大门吱呀呀闪开了一条缝,单人独骑疾奔而来。
“是秦使君!”
李辅国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进入皇城之人乃是秦晋,不禁兴奋的大呼了一声。
日落之后,皇城不得有人马进出,就算是现在也得遵守这个制度,所以秦晋只能只身入内。
李亨不待秦晋下马,竟亲自上前为其牵住马缰。秦晋暗叫不妥,翻身下马后欲行大礼,又被李亨拦住。
“秦使君请受李亨一拜!”
吓得秦晋连忙跳开,扶住了下拜的李亨。
“殿下折煞臣了……”
李亨坚持下拜。
“若非秦使君从城外救回了他们,恐怕明日孙贼叛军一到……受得李亨一拜!”
秦晋焉能生受了李亨一拜,也是执意不肯。宗正卿李璆看不过去,来到两人面前道:
“大将军便受了太子一拜,也是太子敬贤重贤!”
有了李璆的这个说法,秦晋终于拗不过李亨的坚持,受了他一拜。
“臣回来向殿下复命,寻回一百七十一人!”
李亨道:
“使君再立大功,还是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也好有精神……”
“城防分区尚未完成,臣难以入眠,臣先告退!”
和太子打了一个照面,算是对今夜的行动有了交代,秦晋又上马急急离去,城内的工作一样千头万绪,他恨不得再多出七日功夫也好,也不至于如此仓促。
瞧着秦晋急来急走,李璆表情复杂,重重道:
“若非天子亲小人远贤臣,我大唐也不至于有今日之危!”
当众非议天子,若是在七日之前,李璆就算是李隆基的堂叔也免不了遭受斥责,甚至被罢官的境遇。但现在,李隆基早就灰溜溜的逃去了蜀中,背地里骂他的人不在少数。
李亨虽然也认同李璆的话,但李隆基毕竟是他的父皇,便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但又不能说李璆的不是,于是只能尴尬的笑笑。
“宗正卿劳累多日,还是回宫早些休息,养足了精神……”
李璆却并没有一如李亨所愿就坡下驴将话题岔开,而是将矛头直指李亨。
“太子可莫学李三郎!”
李隆基在兄弟里排行第三,因此在登基之前很多人都称之为李三郎,现在李璆提及旧称,自是对他有着极大的不满。李璆也有足够的理由对李隆基不满,如此强盛的唐朝在李隆基手里落得这般田地,谁还能平心静气呢?
也许是李璆也意识到自己刚刚激动之下说的话有些过分,便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
“太子能在危亡之际,挑起千钧重担,大唐亡不了,亡不了……老夫高兴,高兴啊……”
说着,李璆纵声大笑,竟笑出的老泪纵横……眼见着老宗正如此失态,在场之人无不悲声戚戚。
笑了一阵,李璆的精神便有些萎靡,毕竟是古稀高龄,身子骨再硬朗也禁不住折腾。
“老夫累了,回去休息了。”然后又回头对众人道:“都走吧,回去休息!”
李亨早就有意让李璆回去休息,今日见其情绪大起大落,生怕他出了意外。忽见那黑瘦少年跟在李璆身后,脸上挂着泪痕,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李亨心一软招手道:
“虫娘过来!”
少年破涕为笑,拎起肥大的袍子奔了过来。这一次老宗正李璆没再阻拦,径自而去。只是一众皇子皇孙看着黑瘦少年眼中充满了羡慕嫉妒恨。
是啊!太子现在大权在握,已经今非昔比,能够得到太子的格外关照,又有谁不羡慕嫉妒呢?
“虫娘以为再也见不到太子哥哥了?”
李亨抬手刮了一下少年的鼻头,笑道:
“看看哪还有公主的模样?”
这个黑瘦少年正是刚刚受封不久的寿安公主,乳名唤作虫娘。
虫娘眨了眨眼睛道:“逃难在外,越狼狈越好,如果一身锦缎金玉,怕太子哥哥现在就见不到虫娘了……”
说起逃难在外的遭遇,虫娘直拍胸口,显是仍旧心有余悸。便有个不肯舍弃华服的县主被夜半劫贼拖去糟蹋了,所幸没被害了性命,这才得以随李璆返回长安。
李亨呵呵笑道:
“机灵鬼。”
得了李亨的称赞,虫娘得意的扬了扬沾满灰土的俏脸。
“走,随太子哥哥回太极宫,好好洗漱,换回公主的衣衫……”
李亨对这个异母妹妹十分喜欢溺爱,因而虫娘也顽皮的称其为太子哥哥。不过,虫娘却拒绝了李亨的特殊关照。
“虫娘不能随太子哥哥去太极宫,虫娘还是和旁人一样,到东宫去吧!否则大家只会说太子哥哥亲疏有别!”
闻言,李亨愣了一愣,继而又笑着轻抚虫娘脑后。
“虫娘教训的是,太子哥哥不该亲疏有别!”
说话间,李亨心中一动,说道:
“虫娘刚刚见过驸马,还满意吗?”
原本还机灵活现的虫娘竟瞬间扭捏起来,双手叠在身前,搓起了手指。见状,李亨大笑。虫娘不满的抬头道:
“还笑,不理太子哥哥了!”
送走了虫娘,李亨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他心里实在装了太多放不下的事,片刻欢愉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了。提起虫娘这个妹妹,除了自己对他的喜欢溺爱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父皇已经有敕命,将她下嫁秦晋,并因此而破格册封为寿安公主。
李亨对父皇的心思十分了然,虫娘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然则他却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学父皇的冷酷无情。秦晋是他十分看好的人,虽然曾有过悖逆的行为,可那是为了自保,如今的事实又证明其人心中果有大义。父皇不用此人,固然有多疑的性格使然,但究其竟还是被享乐**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忠奸不辨。
现在虫娘既然脱险了,李亨决定为她和秦晋完婚,如此也算成就一段佳话。
次日一早,李亨召集三品以上重臣议事,秦晋也应召而来。陈希烈第一个表达了对秦晋的不满,他认为秦晋搞的那套战时管制以及民营都是瞎胡闹。
“昨天晚上便有十数家找到了老臣,向老臣申冤诉苦,说秦晋纵容部将强抢民财……”
李亨笑道:
“老相公所说之事,李亨也了解一二,战时管制,集中物资的命令,便是出自李亨的亲笔所书。”
“殿下,这么做只会让城中百姓与我大唐离心离德,万万不可啊!”
陈希烈口中话音颤抖,干涸的老眼里竟又急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
魏方进与崔光远都是亲近秦晋的一派,见陈希烈这老家伙如此作态,便先后驳斥。
“陈老相公口中的民意怕只有那十几家吧?因为民乱,城中百姓家十之七八失去了恒产,现在战时管制,物资平均分配,才会饿不死这许多百姓……”
崔光远说话毫不客气,既对陈希烈加以嘲讽,又向太子申明了战时管制的好处。
魏方进却不阴不阳的说道:
“如何,难道陈老相公另有妙计能解决城中失产人口的生计?”
第四百六十七章:使君惊四座
魏方进一句话就把陈希烈堵的哑口无言,让他挑毛病可以,真要负责全城所有人的生计问题,那是万万不能的。现在的情况就好像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要想养活那些在民乱中的失产百姓,只有让城中有产的富户掏出自家的粮食来救济。而这么做,无异于得罪了城中最有权势的一群人,此时秦晋所遭受的非议,不正因为此吗?
究其竟,城中的贵戚们根本不在乎秦晋搞什么民营和战时管制,但若这两点触犯了他们的自身利益,那就另当别论了。
陈希烈正是看明白了矛盾的根本所在,因此才刚当众在太子面前非议秦晋。毕竟太子也不可能为了秦晋一个人而得罪了城中所有的贵戚吧?然则,他还是低估了太子对秦晋的支持与信任。
李亨不但明确的斥责了陈希烈的说辞,甚至还坦言秦晋的背后站着自己,谁若想动秦晋一根手指头,就是动他李亨。
这句话的分量直与撕破脸一般无二,在一向温文尔雅的李亨而言是绝无仅有的。陈希烈闻听太子如此决绝的话语,惊的倒吸一口凉气,又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半步。
“老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唯有声泪俱下的表明忠心,李亨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来,安慰道:
“老相公忠心,李亨全看在眼里,还望老相公全力支持李亨才是!”
陈希烈擦了擦老脸褶子里的浑浊泪水,亢声道:
“老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亨闻言大喜,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殿上众人议论纷纷,都觉得陈希烈今日所为太难看,谁不知道秦晋在长安守卫战中的重要性,现在摆明了车马要踢人家一脚,还想把太子也拉下水,这不是得了失心疯吗?
由此,魏方进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陈希烈这么糊涂,即便复出了又如何?怎么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呢?他甚至还希望陈希烈就这么一直高调的糊涂下去,然后尝尝秦晋的雷霆手段。
自从马嵬兵变之后,他算是彻底认识了秦晋这个人了,并暗暗警告自己以后但凡任何事都不可与之为难,甚至要积极主动的与之配合,否则会有一长串人成为自己的前车之鉴,而这其中最有分量的一个人就是当今天子李隆基。
不过他也有预感,李隆基自马嵬之变后将逐渐退出唐朝的权力中心,取而代之的究竟是太子还是秦晋,一直难有定论。
众人各怀心思,身为舆论忠心的秦晋却置身事外的沉默着,好像与己无关一样。
突然间,秦晋的眼睛里散发出灼人的光芒,朗声道:
“臣以为,殿下当于此危亡之时即皇帝位,只有新君登基才能振奋天下人心,收复两京才不会成为一句空谈!”
此言一出,点上骤然安静,只有大臣急缓不一的喘息声高高低低。
刚刚魏方进还觉得秦晋得罪了城中绝大多数的贵戚,有点得不偿失,毕竟神武军要想在长安站稳脚跟绝对离不开这些人。现在他又顿觉窒息,甚至连思维都停止了。让太子李亨于此时继位登基,那岂非就是废掉了当今天子,然后再与其上一个尊号,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太上皇吗?
要知道,李隆基当了四十余年天子,向来以强势著称,而李亨在作为储君的十几年里也一直被天子以各种借口打压,甚至几度濒临被废的边缘。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太子竟能有朝一日亲手夺权。
与此同时,魏方进更对秦晋佩服的五体投地,这么大胆的想法也只有此人能够想到而又当众提出来。只要李亨答应下来,秦晋这个首倡之功是万万不能少了的。
经过了初时的震惊以后,殿上的数位重臣都纷纷附和着秦晋的说法。
“臣等恭请殿下即皇帝位!”
非但列为重臣,就连李亨都被秦晋突如其来的建议惊呆住了,他看着呼啦啦跪倒在自己脚下的重臣,心中亦是澎湃不已。但心底深处又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提醒着他。
“李亨啊李亨,千难万苦这才是第一步,千万不能被利欲熏昏了头脑……”
“天子身体康健,李亨何德何能即皇帝位?此事以后休要再提!”
为了表达自己推辞的坚决,李亨甚至不停秦晋进一步的解释,连招呼都不打拔腿便走。
宦官李辅国见状赶忙一溜小跑追了过去。
“殿下,殿下,慢些走,小心……”
只留下列为重臣目瞪口呆,陈希烈瞪了一眼秦晋,鼻间重重闷哼,拂袖而去。其余几位和秦晋关系一般的大臣也随之离开,只有魏方进和崔光远凑了上来。
“秦使君有把握说服殿下提前继位?”
秦晋却答非所问。
“目下的情况不是秦某有没有把握说服殿下继位,而是殿下必须从速继位,若晚了只怕于长安形势不利!”
“这么严重?”
崔光远大讶。魏方进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秦晋与二人先后出了大殿,又一边解释着因何有此一说。
“天子西狩蜀中,而蜀中又与关中道路艰难,消息传递一来一回也要数月之久。倘若殿下不即皇帝位,恐怕有些人未必肯听命。若继位,情形又大大不同,提调任何人都名正言顺,倘若有人不从,则是违诏……”
“使君此言有理,殿下毕竟甚少牵扯朝政,恐怕某些人便如所言,阳奉阴违,崔某愿与使君联名奏请殿下早日登基。”
秦晋不置可否,一旁的魏方进却道:
“老夫以为,以殿下的性子向来不善作伪,倘若不想,就是咱们说出花来也未必肯哪!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魏方进最善于揣摩人心,这与秦晋的估计也相差无几,只得轻叹一声。
“从长计议就晚了,还须想个扎实的理由,让殿下无从拒绝!”
魏崔二人都是一连的茫然,如果靠嘴皮子就能说服太子,这是否也太儿戏了?
不过,这种话若出自旁人之口,魏崔二人一定会一笑置之,但出自秦晋之口又大大不同了,谁都知道此人言出必践,从未有过食言之举,既然他认为能够想出一个扎实的理由令太子改变心意,那就一定不会是无的放矢。
但细细追问下去,秦晋又只是摇头,也不说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
东宫原本是太子的居所,现在却成了皇子皇孙与公主县主们的聚居地。突然间住进了这许多人,使得一向宽敞的东宫也显得拥挤了不少。
毕竟皇子皇孙与公主县主们不时普通的宫人仆役,在有司的安排下,按照身份地位从高到低的顺序,每人可分得一间屋子居住,或两人乃至数人一间屋子居住,使唤宫人也按照从高到低的顺序,每人可分到一名宫女或宦官,乃至数人共用一名宫女或宦官。
虫娘在此前已经受封为寿安公主,地位不低,按照此前定下的规矩,她自然有资格独得一间屋子,一名使唤宫人。
“公主,今日的饭食怕是又送不来了……”
分派下来的宫女与虫娘还很生疏,怯生生的说着。
此时的虫娘洗去一身灰土,穿带了宫中服饰,与那状若乞丐的黑瘦少年已经判若两人,虽然衣着比平时素朴了许多,亦不施粉黛,但依旧美丽素雅。
虫娘秀美微蹙,问道:
“东宫中的饭食,按照规矩每日当派发几次?”
“回公主的话,一日派发两次,可咱们一日只能吃到一顿饭,还只有一碗糙米饭……”
虫娘明眸一转,看着那宫女,又问道:
“你此前是伺候哪位皇女的?”
“奴婢到公主身边之前是伺候三位县主的,县主们每日便只有一碗糙米饭,日日都饿着肚子呢……”
那宫女见虫娘语气温和,胆子也大了许多,说了不少抱怨的话。
虫娘好似若有所思,轻声说道:
“我听说城中粮食短缺,想来东宫也是如此,省下的粮食还要供应军队。”
那宫女急道:
“公主心肠好,一心为大处着想,实际可不是这般情况。负责分派饮食衣物的乐成公主是顿顿有酒肉,午后还有热茶汤驱寒……还有不少公主、县主们也是这般待遇……”
“这是何故?”
“还不是恭维了她,送了礼金的便吃好穿好,不曾理会的便受冻挨饿?”
宫女的话匣子似乎也收不住了,“其实哪个不想吃好穿好,苦于逃难时身边的金银早已失散丢掉,哪里还有东西去做见面礼呢?若空手去的,乐成公主准将人撵出来……”
说罢,宫女又看了看虫娘身上的金玉饰物,这些都是太子嘱咐人私下送来的,比起分派给她的粗布衣衫实在好太多。
“公主既然有富余的,何不给那贪财的送点过去,总比饿肚子好的多……”
虫娘微笑,又反问那宫女:
“我自有办法,不送礼金,也能使那贪财的,乖乖送来一日两餐,还有热茶汤……”
宫女见虫娘学自己说乐成公主是贪财的,觉得有趣,掩嘴想笑又不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