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绝地大反击
秦晋骤然变脸,这是清虚子始料未及的,他再三的向秦晋保证,自己绝无勾结叛逆之心,所献伏火方也的确是夜间得梦所托。
“贫道虽然来的突兀,但实在是心向大唐啊,梦中仙人曾说秦使君就是星宿下凡,专门拯救我等凡人脱离战乱苦海的……”
盯着清虚子看了好半晌,秦晋才露出一个颇为玩味的笑容。
“青虚真人勿怪,日前叛逆勾结城中奸细里应外合,差点连秦某这公署都给拆了,军中上下目前正在自查,你来的晚,难免列在怀疑之列,陈千里他们打算亲自传你过堂训话的,秦某念在你进献伏火方有功,便亲自代为询问。”
清虚子这才擦了擦满头的冷汗,此时再面对秦晋,再也不敢信口开河了。他总觉得秦晋那一双眼睛有洞察人心的特异能力,每当犀利的目光扫过来时,就迫得他不敢与之直视。
这种无时不刻都如影随形的压迫感令清虚子浑身发紧,似乎只有离开这处园子,与秦晋保持一定的距离,才会安定下来。
但是,秦晋还没发话,他连半步都不敢轻易的挪动,只能谨小慎微的瞄着秦晋,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岂料秦晋竟不再说话了,只背着手在园子里漫无目的的走着,清虚子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秦晋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吓唬了清虚子之后,秦晋马上又收了回来,再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还不想彻底和这个老道彻底撕破脸,陈千里和裴敬正在城中负责自查,一旦证实此人果真与蔡希德有勾结,他绝不会有半分手软。
“听说真人曾拒绝了天子召见?”
秦晋忽然发问,清虚子不无得意的回答道:“实在是仙尊托梦,嘱咐贫道西行有风险,所以才拒不奉诏!”
唐朝皇族以同为李姓的老子为远祖,是以道教就在当世有着超然的地位,自李隆基以前历代天子都推崇道教,对于道教名家自然也就礼遇极了。清虚子不是臣,他不奉诏,李隆基为了证明自己的尊道,还要赐下大笔的赏赐。
说起来,这还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清虚子因此而在天下声名鹊起,名利双收。养尊处优的日子直到安禄山攻陷洛阳开始戛然而止,笃信萨满教和各种鬼神的蕃兵大肆劫掠了遍布于洛阳附近的佛寺。
佛教与武后当政时期,因为冲佛抑道,尊武贬李的需要而大为发展。佛寺兼并了大量的土地,聚敛了大量的财富,与之相对应的许多佛寺动辄供养了成千上万的僧人。不少贫苦百姓为了填饱肚子,甚至甘愿剃度入寺为僧。这种情况在李隆基登基后虽然有所遏制,但依旧缓慢的呈现上升姿态。
番兵们抢掠寺院获得了大量的财富,转而又将目光瞄准了洛阳附近同样为数不少的道观。
道观杜设在崇山峻岭当中,这给蕃兵抢掠制造了一定的麻烦。但有劫掠寺院在前得到大量金银珠宝的例子在前,洛阳附近各处山中的道观也开始跟着遭殃。
清虚子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才逃离了洛阳,赶赴河东。
秦晋眯着眼睛听完了清虚子的自述,也不禁连连咋舌,想不到佛道两家在当世已经进化成了大地主集团,而且所积累财富之惊人,也远超想象。
对于佛道两家遭受蕃兵的洗劫,秦晋不会有丝毫同情之心。
这两个集团由于有朝廷的政策,凭借雄厚的财力不断兼并土地,既不缴纳税赋,也不出纳徭役……久而久之已经成了无数只挂在唐朝身上的吸血跳蚤,吸得好好一条壮汉头晕眼花。
在他看来,宗教只低调的传教度人,这并无不妥之处。可一旦聚敛钱财,则必然对社会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
因而,安禄山对这两大吸血的跳蚤集团烧杀抢掠,秦晋乐见其成,问题是打破了佛道的金饭碗,该由谁来分享才是重头戏。
很多佛教和道教的头面人物,为了在新秩序中分一杯羹,纷纷抛弃了唐朝,而转投大燕。
这个清虚子在秦晋看来绝不是个有风骨的人,眉眼虽然生就一副道家仙态,可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秦晋再熟悉不过,是一种极度渴求的贪欲。本质上讲,与杜乾运这等人并无二致。
正是深刻了解杜乾运的为人,秦晋才会对这个清虚子谨慎防范。这种投机客两利则合,无利则分。只可利用,不可信重。
清虚子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于神武军中位置重要之所在,对火药的配置便在紧要处留有后手,教授徒弟时,更是能掖就掖,能藏就藏。这其中的关键在于,伏火方上的配方写的太过粗略,而炼制火药从开始到结束,甚至炒制之时火候的大小,则全凭经验掌握。因而秦晋在进过数次试验之后,不得不承认了一个现实,目前而言只有清虚子亲自出马制出的火药才是最精良的。
诚然,粗制滥造的火药也能用,但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了。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秦晋本不欲追究,但压上了城中有奸细的想法之后,便由不得他不重视。如果刚刚清虚子有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应对失措,此时怕是已经身首异处了。
秦晋呵呵一笑。
“你那仙尊还真是看重秦某,让秦某受宠若惊啊!”
这本是秦晋的一句戏虐直言,但清虚子则立即一本正经的回应道:
“秦使君乃挽救危局的星宿,当得起仙尊看重,不必受宠若惊。倒是贫道,猪油蒙了心,在使君面前卖弄心思,贫道今后一定悉心指教那些工匠,绝不敢再藏私了。”
清虚子这番话看似诚恳极了,就连秦晋都被弄的愣住了,这还真是意外之喜呢,先不管清虚子真情假意,只要有这个态度摆在明面上,就说明他不是个糊涂人。
至于星宿下凡这种陈词滥调,秦晋在各种电视剧里看的眼睛都起茧子了,只有在对叛军的战争中,不对取得胜利,才是凝聚人心的唯一办法。到那时,就算清虚子此时不是真心,投机客的本身也会让其人做出正确选择的。
打发走了装神弄鬼的清虚子,秦晋本想在这后园中一个人安静片刻,但偏偏就难得片刻安宁,裴敬低头快步走了过来。
看到裴敬这副表情,秦晋就知道一定有重要的军情。
果然,裴敬距离秦晋还有十几步开外时,就开始说着:
“探子发现蔡希德于隐秘处在打造攻城器械,可能这一两日就会有大动作了,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难道忘了前车之痛?”
原本秦晋的心情颇为放松,但裴敬的话突然提醒了他,蔡希德是个执着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在明知那些大型器械都绛县城的威胁并不足以左右胜负,偏偏还在暗中打造,那么结论只有一个,那就很可能是请了援兵。
心念及此,秦晋将绛县周围的各路人马在心里过了一遍,孙孝哲部有皇甫恪大军严密监视,到现在也没有半点动静。那么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从河北道调兵了。但河北道至绛县山高路远,远非旦夕可至,也就是说蔡希德在积蓄力量,只等援兵一到便大举攻城。
秦晋的脸色变了,霹雳炮虽强,但也抵不过人海战术,一旦蔡希德不惜代价以任命填城,绛县城早晚必破。
蔡希德此时之所以保持克制,那是因为他舍不得麾下的三万精锐嫡系啊。
思忖了一阵,秦晋自感时日无多,不能再被动防御。
“是时候主动出击了!”
裴敬吓了一跳,赶忙劝阻道:
“使君不可,如此孤注一掷,万一败了,可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秦晋正色直视着裴敬,一字一顿的说道:“现在不动手,就再没有取胜的机会了!”
这话的分量实在太重了,裴敬赶来报信时,只是担心蔡希德下一波的进攻,但现在却成了生死一战,再不动手连活命机会都没有的局面。一时之间,他有些难以接受。
“如何就到了这般境地,如何就到了这般境地……”
一句话接连重复了数次,他才从失神中缓过来,继而目光也变得坚定。
“使君下令吧,长痛不如短痛,大不了杀个痛快,死了也值!”
裴敬的表态让秦晋有些感慨,此子倘若没经历过哪些磨难,怕是不会有今日这般洒脱的心境。
战争本就如此,从来没有一定之规会取胜或者失败,只有至生死于不顾,才可能将战斗力发挥到极致。至于胜或失败,则完全是老天在决定。
秦晋相信,这一次,老天爷一定会眷顾神武军的。
当日晚间,绛县城南门忽然打开了,黑暗中一队队人影鱼贯而出,间或还有奇形怪状的车状大物随之而出。
一马当先之人正是日间与秦晋有过一番谈话的裴敬,他这次临危受命,自感肩扛千钧重担,整个脸在夜色下冰冷的竟像雕像一般。
南门外原本是蔡希德围三缺一的地段,但自从上一次攻城失败了以后,便也派人与此外监视,只是明显因为人手不足,布置的人马显得稀稀落落。
第四百二十四章:希德中埋伏
数日以来,蔡希德第一次睡的香甜,援兵三日后即到,到那时就算用人命堆也得把绛县城堆下来,他要抓住秦晋,亲手砍下这个竖子的首级,为那些惨死的部众报仇。
事实上,距离胜利的日子越来越近之后,他此前因为屡屡受挫而积攒的仇恨正在被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心态所取代。
因而,蔡希德在入梦之前,甚至还认真考虑了劝降此人的可能。经过数度交手之后,秦晋的确有过人的一面,倘若能将其纳入节帅帐下,必然如虎添翼。到那时,安庆绪若仅凭孙孝哲一人,再休想与节帅抗衡了。
身心放松之下,蔡希德渐渐睡的深了,梦中却忽听到有人敲锣,他不悦的嘟囔着骂了两句,翻过身又接着睡。可翻过去不到眨眼的功夫,蔡希德整个人都从军榻上弹了起来,然后大声的问着外面的随从。
“发生了何事?”
“请将军放心安歇,有帐篷被不甚倾倒的火把点燃,正敲锣召集军卒灭火呢!”
听说是营内不甚火起,蔡希德眉头皱了起来。平日里三令五申要恪守军纪,这帮兔崽子就是不知道死活,非得把帐篷点着了才知道后悔,万一此时唐.军趁乱来袭,后果岂非不堪设想
蔡希德决定不再姑息部下,要抓出几个领头羊来治罪,以儆效尤。由于刚才发力太过突然,他此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便又坐回军榻上,缓了一阵才披上常服外袍,带着随从往着火的军营处视察。
起火点距离蔡希德的中军帐不远,走了几十步穿过了两道栅栏,起火现场就已经在眼前了。火势比预想中要大,由于营盘内帐篷挨的近,那些羊皮缝制的帐篷沾着火就迅速被引燃,而负责灭火的军卒刚刚扑灭了一处,同时又有三两处被引燃。
看到这种情况,蔡希德急了,虽然营地中又以一千人为单位用栅栏隔开,分成若干独立的部分,但天知道火势要蔓延下去会不会把其他部分的帐篷也点着了。
“水,用水灭火……”
军卒们都以树枝捆扎而成的大扫把奋力扑火,但这种速度太慢了,蔡希德呼喊着部众用水灭火。
一名满脸黑灰的旅率结结巴巴回道:“营,营中的水吃用尚且不足,哪里有多余的去灭火?”
怒极了的蔡希德一脚踹在那旅率的肚子上,那旅率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重,却像皮球一样飞了出去,又撞在栅栏上,重重跌落于地,好半晌爬不起来。
“一群废物,活着的人都撤出来,栅栏以外,周边的帐篷立即收了!”
知道火势难以扑灭,蔡希德也是当机立断,放弃了救不了的,只防备着火势趁机扩大。
一千人的帐篷就让他烧吧,烧破天也只能是一千人没了住的地方而已。
又在火场外站了一阵,蔡希德觉得自己再留在这里也没有用处,便带着怒意回到了自己的军帐内,重新躺下以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接续刚刚的美梦了。直到过了寅时,他才又沉沉的睡去。
只是说巧不巧,刚刚做起了梦,便又听见外面鸣锣声起。蔡希德睁开眼睛,怒从心头起,不就是灭个火吗?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这又把那一处的帐篷给点着了?
他刚想开口发问,一名部将却一头闯了进来,浑身是血,跪在地上哭嚎不止。
“将军,末将无能,唐.军袭营,死伤惨重……”
蔡希德亲自坐镇绛县的北门外,这名副将则是在东门外,也是重兵层层。他气的连拍面前条案,想要责骂,却又忍住了,问道:“说说,具体情形如何?”
那副将痛哭流涕:“整个营地糜烂,唐.军透营而过,将士们不是仓促应战就是死于睡梦之中。”
燕军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应对偷营也早就有一整套成熟的布置,似今日这般败的凄惨,还真是头一次。
蔡希德知道失态严重,也顾不得询问具体细节,也没工夫追究责任,当下最重要的是阻止不利事态扩大。
“点兵出击,截断**回城的路,他们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估计唐.军一击得手之后必然会返回城中,所以下手要快,如果晚了,可就被这帮人溜掉了。
绛县北门和西门外的军营完好无损,唐.军不可能大张旗鼓的从这两处返回城中,而剩下的南门和人马损失惨重的东门就成了首选之地。其中,选择东门回城的可能性更高。
深夜之战,蔡希德不敢掉以轻心,亲自披挂上阵,并带上了那名浑身是血的副将。
“不能将功折罪,就别活着会来了!”
其实蔡希德心中实在是怒极了,但碍于影响军心,才隐忍不发,所有的帐他要等到此战凯旋之后,再从重处置。所有担责之人,一个也别妄想成为漏网之鱼。
蔡希德点起了五千骑兵除了辕门,便直冲东门,同时又下令西门外驻守的副将同样遣出五千人骑兵往南门外游弋,只要逮住**踪迹,立即展开剿杀。
不能将怒火发泄在自己的部下身上,那么就让唐.军承受这熊熊怒火吧。
出了军营以后,并没有花费多大力气,蔡希德就发现了**的踪迹,他们也果如意料中一样,步步为营的撤退。这股**的规模不小,同样有五千人上下。
见状如此,蔡希德双眼放光,在他的眼里这些**已经俨然成为了死人。
燕军按照规矩在城外三里扎营,这三里地将会成为出城**的一条死亡之路。
蔡希德马鞭一指,纵马大喝:“杀光他们!”
一声令下之后,于夜色下的骑兵铁流就像一只怪兽发出了沉沉的怒吼,轰然向前碾压而去。
蔡希德没有冲在最前面,他身周是数百亲卫,将其护持的铁桶一般。冲在最前面的是那个打算将功折罪的副将,他知道蔡希德从来言出必践,如果不能全歼这股出城的唐.军,他只能提着脑袋回去了。
适应了黑夜之后,蔡希德影影绰绰发现**步卒竟然在走走停停,这些人是嫌命长了吗?
战马奔驰的飞一般,这个念头仅在脑中一闪而过,巨大的炸响和骤然闪起的火光在一瞬间让蔡希德陷入了暂时耳聋目盲的窘境。
但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战马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陷入四散惊走的状态。
突然袭击之下,蔡希德反而镇定下来,大声呼喊着部署控制战马,紧紧跟随在他的左右,继续冲击。绝不能因为这种卑鄙的偷袭伎俩,就放过了那些该死的**。蔡希德自问,以燕军的实力,用五百骑兵全歼其五千步卒绰绰有余。
五千骑兵扣除惊马奔走的人,至少也能剩下两千骑兵,歼灭**完全够用了。
“杀,跟我杀!别让唐.军跑了一个!”
主将亲自带头,燕兵燕将更是勇武甚于往常,似乎刚刚的突然袭击对它们没有一丁点影响。
唐.军终于反击了,一阵箭雨夹杂着凄厉的呼啸声从空中斜斜的砸落,立时就有人中箭翻落马下。落马的人很快被紧跟着的战马在瞬间踏成了肉酱,但骑兵队伍的速度依旧不减。只要追上了仓皇逃窜的唐.军,前面就是五千只待宰的羔羊。
蔡希德的眼睛在最短的时间里再次适应了黑暗,一丝不详的感觉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只是战马的速度已经容不得他再有犹豫,如飞的速度驱使着他们向前再向前。
轰!轰!
一簇火光就在蔡希德的眼前爆开了花,这一回令他难受的就不再是耳顿目盲了,身上好似瞬间多了无数道伤口,疼的就像无数条毒蛇在咬噬一般,一股巨大的力量不可阻挡的将他推离了马背,高高抛起又重重的落下。
落地的一瞬间,蔡希德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一丝遗憾从胸腔里迸射出来,真是不甘心呢,就这样落幕了吗?
骑兵作战时,落马之人十有九死,还剩一个也是肢残臂斷,生不如死。
燕军骑兵在黑暗中连续两次遭到惊雷一般的突袭,纵使他们在日前的攻城战对这种爆炸有所认识,但毕竟是头一次身临其境,在巨大的声响与杀伤之下,如退潮般溃散惊走。
**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之声,但这还不算完,领兵负责偷袭的裴敬立即命令亲随发射火箭,向城内报告初战得计。
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啸,一道火光窜天而起,三五里外的人都能清楚的看得见。
裴敬抬头仰望着天空残留的余光,不禁啧啧连声,火箭这玩意是清虚子来到绛县城以后才被造出来的。依靠这种手段传达简单的讯息,其效率比以往不知高了多少倍。
“将士们,反击的时候到了,追上去,杀光叛军!”
燕军骑兵败如潮水,裴敬不打算见好就收,乘胜追击!
蔡希德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体颠簸起伏着,每颠一下浑身便钻心的疼痛,巨大的痛楚反而令其大笑起来,只是这大笑又因为牵扯到胸口的痛处而夭折于未发之时。
第四百二十五章:蕃将巧献计
蔡希德忍住剧痛,深吸了一口气,猛然睁开眼睛,大呼道:
“严守中军,天亮反击!”
黑夜之时,敌情不明,蔡希德从昏迷中骤然清醒了以后立即就认定,是自己的大意和轻身犯险让唐.军占了大便宜,只要稳住阵脚等待天亮,他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喊了一声之后,他意识到此时自己身在野外,便又追问身边的人:
“我军伤亡几何?唐.军主力现在何处?”
一名随从又惊又喜,哽咽道:“将军醒了,将军醒了,可吓死兄弟们……”
蔡希德不耐烦随从的喜极而泣,又催促着快些汇报军情。
“请将军放心,唐.军没追上来,他们得了便宜就不肯与咱们硬碰硬了!”说到此处,随从有些愤愤然,“唐。军都是些胆小的懦夫,若论战力,他们十个也未必顶咱燕军一个!”
胸口处的伤口牵扯着蔡希德,让他疼痛不已,便无暇训斥部众的愚蠢。
兵者历来以诡道见长,秦晋那竖子正是深悉出奇以制胜的兵法之要,才让自视甚高的自己吃了如此大的亏,甚至连小命也差点当场交代。
伏在马背上的蔡希德暗暗发誓,自此以后,除非迫不得已,否则绝不再轻兵上阵以身犯险。
唐.军果然没有追来,黑暗中难以清点损失人数,只能一窝蜂的纵马向营地疾驰。等到了营地之后,蔡希德当即清点损失,脸色难看的就好像吃了屎一样。
数千骑兵,回来的仅有十之三四,余者全部不知所终。更为可恨的是战马损失,有不少战马并未受伤,仅仅是受惊之后四散奔逃,如果这些良种战马落在唐.军手中,实在令人于心不甘。
愤怒之时,蔡希德的呼吸不禁加重,立刻又拉动了胸口的伤处,疼的他直咧嘴。捂着伤口,蔡希德悻悻然,揣测是堕马时摔断了肋骨,这种伤没有三五个月是养不好的,可现在正是建功立业的紧要时刻,他怎么能退出战场回去养伤呢?
“黄昌德呢?把那个废物捉来见我!”
黄昌德就是负责围困东门的副将,如果不是他首先轻敌大意,被袭破了营地,怎么又会有燕军的中伏?
不过蔡希德虽然打算将黄昌德当成替罪羊,心里却也知道,**袭破燕军营地,绝非仅仅用轻敌就能解释的,在处决调这个蠢货之前,他要亲自审讯一番,以获知具体的内情。
随从领命出了军帐,蔡希德左等右等都没有动静,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几名随从一脸沮丧的回来了。
“将军,黄副将没能回来,应该是临阵殒身了!”
死了?
蔡希德隐隐有点失望,这厮死的太便宜了,好歹也让他死的能够警示众将。
撇开黄昌德不理,他现在最紧要的是收拢黄部溃兵,重新围堵绛县的东门,他才不相信唐.军在仓促之间有能力杀光上万人。打定主意以后,蔡希德重新委派了一名副将负责收拢溃兵,在妥善交代了所有应对措施之后,他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试图翻身换个舒服的姿势,但一想到牵扯伤处的疼痛,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重新打造的攻城器械都从山坳里推出来,随时准备攻城!”
这一夜的突发状况对蔡希德而言真好像是做梦,虽然最后唐.军知趣的撤了,但他还是有种失去掌控局面的感觉。现在把新打造好的数十具大型器械摆在辕门外,在气势上对守城的唐.军加以威慑。
“报!捷报……捷报!”
捷报声声,竟从军帐外传了进来,蔡希德莫名其妙,在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捷报?
……
绛县城内,众将围聚在秦晋身旁,一个个毫不掩饰脸上的兴奋之色,昨夜的偷袭之战远远超出了意料。
“嘿!真想不到,叛军都是些银样镴枪头,轻轻一戳就断了,如果不是使君严令撤退,咱们连他的中军都一鼓作气打下来!”
一名副将口中振振有词,说话时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
“丛五郎住口,使君面前说甚胡话?”
裴敬急忙阻止部下的信口开河,他知道秦晋急令撤兵绝非是胆小怕事,一定另有因由。
这个丛五大名怀义,家中排行第五,是以军中之人都称呼其为丛五郎,但同为老神武军出身,他的出身却并非世家大族,是个地地道道的寒门子弟。
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丛怀义老老实实的闭上了嘴巴,站在原地不再说话。他平素里天不怕地不怕,但在秦晋面前却不敢多造次。
“使君,昨夜一战还另有收获,经过甄别,俘获了燕军副将黄昌德,此人深知燕军内情,胜过歼敌一营啊!”
裴敬的脸上看不出有多少的喜色,在向秦晋汇报的同时,仿佛这些功劳和他没有多大干系一般。
听说逮到了燕军中的一名副将,秦晋大喜过望,这可是自从兵进河东以来抓到的级别最高的叛将,除了可以获知燕军的虚实,还可以打击蔡希德的军心。
但他想了想之后,又嘱咐道:“此事一定要严加保密,对外不能提一个字!”
裴敬心领神会,经过长时间的磨合,他已经能够很轻易的就领会到秦晋的意图。
只要不对外宣布活捉了黄昌德,就不会引起蔡希德的过分警觉,倘若他还按照计划进行围城战,只要从黄昌德口中敲出有用的情报,就可以出其不意再对蔡希德予以重击。
“使君,前军王颀已经遣人回信,今日会择机突袭河谷山坳,焚毁蔡希德秘密打造的攻城器械。”
秦晋点了点头,这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只要王颀成功将蔡希德打造的攻城器械焚毁,就可以从容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简单的与众将交流过一阵之后,秦晋便与裴敬去了关押黄德昌的地方。裴敬出于谨慎起见并没有将其与普通士卒一起集中看管,而是关押在了公署的廨房之内。
经过彻底的梳理之后,公署内已经彻底弃用了原县廷中的所有佐吏,一应人等均由河东郡与冯翊郡调来之人充任,所以安全可靠的很。
房门打开,一个矮胖的胡人立刻从座榻上站了起来,拘谨的躬身行礼,秦晋看他精赤着上身,多处包扎的麻布上隐隐渗出暗红色的血液。不过黄德昌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裴敬的身上,也许在他的眼里,秦晋这个与裴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仅仅是一名普通军将而已。
“黄德昌!秦使君在此,焉得不拜?”
裴敬大声怒喝!
“秦,秦使君?”
黄德昌难以置信的看了看裴敬,又看向他身后的秦晋,身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
“末将黄德昌拜见使君,愿为使君效死!”
秦晋只看了他一眼,并未表态。裴敬又道:“昨日你还在蔡希德帐下为将,今日就要为秦使君效死,让人如何相信?”
黄德昌听裴敬如此反问,心下一喜,抬起头来,跪着向前蹭了几步。
“末将知晓蔡将军,不,是蔡贼,蔡贼的排兵布置,愿悉数告知使君,以正诚心!”
对于黄德昌这种毫无气节的表现,秦晋丝毫不觉得意外,胡人本就没有汉人那种君臣羁绊,从属于何人完全看对方的实力,以及自身的需求。这个黄德昌虽然取了个汉人的名字,但也仅仅是名字像个汉人,无论从外表和内里,都是个地地道道的突厥人。
“说说,蔡希德都有何打算?”
秦晋这才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然后又向黄德昌身前迈了几步,以靠的更近。
“说,说,末将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蔡希德从泽州等地调集了五万人正翻越浍高山赶赴绛县,只要援军抵达,便大举攻城,到时,到时……”
说到此处,黄德昌欲言又止,显然接下来的话,他怕触怒了秦晋和裴敬,而不敢轻易的说出来。
就算他不说出来,秦晋也清楚,只要蔡希德调遣来的五万人一到,绛县在人善战术之下,就再没有守住的可能。
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他心中还是翻江倒海,原以为蔡希德的援兵来自河北道,如此神武军还有旬日的准备时间,倘若援兵来自泽州等地,他岂非只有三两日的功夫了?
“蔡希德何日调兵,计划中哪一日会抵达绛县?”
“回使君话,按照计划,援兵后日既至!使君还要早做准备啊!”
秦晋轻轻点头,又缓缓问道:“蔡希德军中粮草还剩多少?”
“粮草还可支应七日,后日随援兵还会有可供旬日使用的军粮草料运到,以末将分析,蔡贼军中短时间内不会缺粮!不如偷袭烧了他的粮仓……”
一直没有说话的裴敬何止了黄昌德的献媚。
“使君问你,你便答,余者废话一律可免!”
黄昌德赶紧赔罪,表示自己知道错了。
秦晋看了眼裴敬,心道他不知用何种手段,竟将眼前这明明桀骜的蕃将整治的服服帖帖。
“断蔡贼粮道,这条建议好,不过却不是火烧!”
第四百二十六章:填命以攻城
蔡希德正在纳闷,在这种情势下还能有什么捷报,便有人入帐禀报:
“李校尉回军途中大败**援兵,毙敌俘虏无算!”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众将的表现并非突闻捷报大胜的惊喜,反而后脊梁在阵阵冒着凉风。
倘若果如李进忠的回报所言,击败了**的援兵,那对他们而言可算是太过侥幸了。假使李进忠不曾与**援兵遭遇,这支援兵会否长驱直入从背后给围城燕军狠狠一刀?
但蔡希德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在愣怔了片刻之后立即回过神来,击掌称善。
“李进忠歼灭**援兵早在意料之中,现在**内外断绝,已经撑不住多少时日,只要……”
“将军,不,不好了……”
一个毫无眼力的随从急吼吼冲进了军帐,口中呼喊,面色慌张。
刚刚吃了一惊的众将登时又是一惊,就连蔡希德都不免心惊肉跳,自从遇到秦晋这个对手以后,几乎就没有好消息,明明看似必胜的局面,最后居然都能败退收场,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随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军恕罪,非是卑下慌张,实在事关重大……”
“莫废话啰嗦,直说,哪里又有了变故?”
“新打造的攻城器械被,被**一把火给,给烧了……”
闻言之后,蔡希德的面色骤而铁青,酝酿了好一阵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废物,一群废物,**何时出城的?”
问完这话之后,他马上意识到,这一定不是城中的**,应该是留在城外策应的**。这支**在燕军围攻绛县时久久没有动静,蔡希德一直以为这些人担心懦弱,已经逃之夭夭了,不想只是隐忍不发。
“**此刻何在?当值的旅率又作甚去了?”
“回将军话,**骑兵来去如风,袭击起于突然之间,当值旅率猝不及防已然当场殉难!”
此时此刻,蔡希德的面色已经难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本打算以攻城器械佯作攻城,以提振士气只等援兵到来以后,便以填命的战术攻下绛县,生擒活捉秦晋。但事实却是秦晋这厮并不甘心被围困,一直在寻找机会翻盘。
昨夜的大意险些葬送了燕军在河东道的计划,蔡希德冷静了一阵,终于定住了心神。
“河谷桑林无数,大不了重新打造,只要**再敢来烧,让他们有去无回便是!”
只要援兵来了,唐.军的一切小动作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然而老天似乎一意要与蔡希德为难到底,援兵先头人马终于在两日后抵达了绛县城外,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让他如遭雷击。
“甚?你,你再说一遍……”
“将军在上,卑下不敢有半句虚言。唐.军突然出现在天井关,运粮队猝不及防,被,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卑下依将军所言带了人来,却,却是没有多少粮食啊……”
蔡希德一向御下甚严,凡是在期限内不能达成任务的人一律斩首示众。
现在眼前这个唐.军降将诚然带来了数万填命鬼,可没有粮食,是要闹出大乱子的。
所幸军帐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蔡希德沉思了一阵,才低声问道:“你这回来带了多少可用之粮?”
来人犹豫了一下,伸出了三根手指。
现实是残酷的,三日的军粮,够填命鬼吃吗?
对于非嫡系人马,蔡希德一律视其为填命鬼,为了保存嫡系实力,必须让这些人打头阵,他们多死一个,自己的嫡系就少死一个。
蔡希德的这种想法并非没有原因,这些非嫡系人马,平日里三心二意,一旦发现苗头不对随时可以投降唐.军,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就死在与**对决的战斗里,就算以后投了唐.军,也少投一点。
“军粮减半,省着点吃用,坚持七日功夫,自有军粮到。”
率援兵前来的校尉见蔡希德如此笃定的许诺,眼睛里的担忧之色自此尽去,只要有军粮吃他带来的人就会乖乖听话的像一群绵阳。
坐的久了,蔡希德只觉得胸口的伤处疼痛难忍,他打发走了这个带队前来的校尉,宾浑身舒展的躺倒下来,以缓解身体的疲惫感和疼痛感。
虽然身体放松了,可他的脑子却不敢放松片刻。蔡希德将围绕着绛县的双方兵力部署在脑中回想了一遍,以判断自己是否有所疏漏。
思来想去,蔡希德只为自己漏算了偷袭天井关的**而觉得懊恼,但他心中也更是疑虑重重,既然自己能够漏算了一波人马,那么有没有可能漏算了第二波呢?
想到这些,蔡希德坐不住了,他立即召集众将议事,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明日攻城。
众将们的反应与蔡希德预料不同,这些人的脸上反而露出了放松的神态,比起漫长的等待,他们似乎更愿意将所有的筹码都压上去,是输是赢全在此一举。
不过,秦晋哪舍得让这些嫡系人马再去攻城,死一个他都会心疼不已。
新来的填命鬼完全可以胜任明日的攻城,至于他的嫡系人马只须在后面擂鼓助威,顺便当督战队,只要有人敢私自撤退,便痛下杀手。
此次战前议事出奇的短,从众将入帐坐定到出帐,总共也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光景。
终于把一切都交代下去,蔡希德拖着疲惫又阵痛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军榻之上,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就算没有大型的攻城器械,用梯子一样可以达到效果,反正那些填命鬼活着也是浪费粮食,省下来的粮食便可多支撑一日。
然而,蔡希德还没等合上眼睛,便有部将气汹汹的寻了过来。
“将军,那汉狗撒谎欺骗将军,他说带来的粮食可供支应三日,实际连连日都不到,粟米袋子里装的都是干草梗,连马都不吃!”
闻言之后,蔡希德直咧嘴,他刚刚还想事情进展的顺利,似乎有点过于顺利了,谁知就是这么不禁念叨,果然出了岔子。但明日攻城在即,斩了那汉狗吗?绝对不行,临战战将会动摇军心的。
一切只能等到战后再做处置,倘若那汉狗阵亡于攻城战,一切便都作罢。只要此人活着,不管立了多大的功劳,只欺骗一条也绝请饶不了。
蔡希德压低了声音嘱咐道:
“这件事你知道就好,不要声张,我自有处置!”
部将走了,蔡希德却睡意全无,他睁着眼睛,瞪着军帐的顶部,久久难以入眠。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随着 先头的一万人马,在 后半夜又有一万人马抵达,两万人的规模已经足够了,绛县城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县城,就算城墙的规格强于一般县城,但毕竟也只是个县城,强不到哪里去。
蔡希德拒绝了领兵旅率的求见,这种献媚的接见,能少则少,他见惯了汉人官吏的卑躬屈膝,往往又装作坚贞不屈的德行,现在只是想想都觉得阵阵作呕。
蔡希德向来不是个事无巨细一把抓的人,应有的人物分配下去,自有底下人去完成,完不成也自有严厉的处置。所以,在蔡希德军中,不论做任何事,效率都是燕军中最高的。这也正是他最引以为傲的。
所以,蔡希德不接见领兵的旅率,便敢大摇大摆的在军帐中将养身体,只等着明日的开战消息。
突然多了两万人马,营地也变得喧嚣无比。来了这么多人,想完全保密肯定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燕军也没打算保密,于是绝大部分人被派往了南城和东城,填补围堵绛县城的缺口。
此时蔡希德已经彻底放弃了围三缺一的围城攻城战,他要把绛县城围的水泄不通,不能迫降秦晋,就生俘此人,倘若此人冥顽不灵,他恶不介意大开杀戒。
迷糊了不知多久,蔡希德终于沉沉的睡去,一夜无事,第二日攻城战正式开始。
战鼓声声,呼喝阵阵。
主将蔡希德忍着身体的不适,顶盔掼甲,亲自到辕门外压阵助威。
即将攻城的人马早就乱哄哄一片列阵,只等着一声令下就冲上去立下不世之功!
在蔡希德的军中有明文军规,凡是第一个攻上城墙,且又活着返回军营的,就立即赏千金。
是以为了这一千金,人人奋力争先,就算落后于人也不怕,冲在最前面的人总是死的最快的。
呜呜…….
牛角之声骤然吹响,蔡希德看了掌旗使一眼,强忍着胸口的伤处的疼痛喊了一声:
“进击!”
掌旗使手中的令旗,重重挥落,原本慢吞吞的鼓声陡而变得急促。
杀杀杀!
每喊一声杀,正传待发的步卒就向前一步。
蔡希德扫视了蝗虫一般密集的攻城步卒,暗叹道:别看这些填命鬼打不了硬仗,但毕竟有唐.军的底子在,向前走的这几步和喊杀之声,还真有点战无不胜,无所畏惧的味道。
战鼓声响彻绛县城上空,攻城的步卒则逐渐加快速度,由一步一步向前迈进,转而小步慢跑……
绛县城空前绝后的一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第四百二十七章:内外有合击
绛县城头,秦晋全幅甲装,望着步步扑向城墙的燕军,双眉紧拧。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虽然他对外宣称计划天衣无缝,但究竟如何还是要取决于卢杞奇袭天井关的计划能否实现。只要卢杞切断了燕军必经天井关的粮道,计划就已经成了八成。
可看眼下燕军气势如虹,战鼓声声,震破天地,他无论如何也难以肯定,此时此刻燕军的粮道已然断了。
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可能,卢杞奇袭天井关的计划已然成功了,但蔡希德还不知道。只是秦晋怎么可能把希望寄托在这种建立在假设之上的假设呢?
燕军越来越近了,守城的神武军军卒们有了此前历次的守城经验,已经能够做到处变不惊。面对如蝗虫潮水一般冲向城墙的燕兵,一个个凝重的望着城下,他们在等待上官的军令。此时弩箭已然上弦,霹雳炮也都准备就绪,就连城墙上密密麻麻布满的床弩也已经上好了绞衔。
裴敬陪同在秦晋的身后,心情反而是最放松的,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秦晋。况且,秦晋向来以各种器械为辅助,以发挥神武军的最大战斗力。
他回头望了一眼城内已经布置好的石砲,听说秦晋在守新安的时候曾借助此物大败孙孝哲。但仔细想想,这也未尽然。石砲这种东西虽然看起来威力吓人,实则准头奇差,总要击中了才会有杀伤力。然而,据此前的实验却是十射九不中。
不过,现在有了霹雳炮又大不相同了,将霹雳炮投出城外,爆炸之后糜烂数十步,十几门石砲齐齐投射,便可以糜烂上百步。如此恐怖的打击之下,就算再精锐的军队恐怕也得土崩瓦解。
“弩箭齐射!”
随着军令下达,掌旗使手中令旗变幻,原本寂静一片的绛县城头立即如沸水滚开,成千上万支弩箭激射而出,如雨一般砸向了步步紧逼而来的燕军。
霎时间,蝗虫潮水被卷起了阵阵浪头,冲击城墙的燕兵接连扑到了一大片。
不过这种烈度的阻击早就在预料之中,但凡攻城必然会招致城墙上箭雨的射击。攻城的燕兵此时以密集阵型冲击,所有军卒前后挤在一起,就算有人害怕了,想逃走,也只能任由前后左右的人推着他向前冲击,要么死于**箭下,要么冲到了城下被**以滚木礌石砸死。
总而言之,作为攻城的普通军卒,九死一生,能活下来的希望少之又少。
然则,有先登城者生还便可赏千金的赏格在,不要命的还是大有人在,唐.军五轮箭雨之后,侥幸得活的人还是冲到了绛县城下。数不清数目的三丈高的长梯重重搭在了城墙上,燕军开始举着盾牌小心翼翼的攀墙。
“滚油!”
负责指挥的校尉一声令下,几口冒着油烟的大铁锅被从架子上支了起来里面滚开的热油瓢泼而下,城下立时就传来了阵阵惨嚎哀叫之声。聚集在城下的燕兵被烫伤者数以百计,不过攀城的燕兵因为有盾牌的遮挡,反而受伤者非常之少。他们没有停留,仍旧小心翼翼的
泼完热油之后,神武军又将早就堆在城墙上的滚木推上了墙垛然后砸了下去,梯子上的燕兵纵然有盾牌在手也难以抵挡滚木的砸落,纷纷跌落城下。
这还不算完,神武军的动作毫无停滞,又有人端起了丈把长的木杆,顶住搭上城墙的长梯,用力向城外推了开去。
开战仅仅半个时辰的功夫,攻城的燕兵就已经死伤超过了千人。但攻守双方对此好像习以为常了一般,麻木机械的执行着为将者的军令。绛县城开始逐渐浸泡在血泊之中。
秦晋面无表情的看着血肉横飞的战场,他早就不是个那刚刚见血的秦晋,有过十数次攻守大战经验的他已然对这种惨烈的境况视若无睹。
他在惊叹于燕军的战斗力,同时也惊诧于低估了燕军的战斗意志,尤其是蔡希德的决心。
那一夜的突袭战本是为了挫败燕军的士气,虽然袭击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但反而激起了蔡希德反击**。秦晋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这个蔡希德虽然有他鲁莽之处,但这种战斗意志却是他所见过的燕军将领中首屈一指的。
从崔乾佑到孙孝哲,他们的智计或许更胜一筹,但只适合打顺风仗,仗打的顺手了就会越战越勇,锐不可当,可一旦受挫就有可能后劲不足。秦晋暗暗庆幸,自己在新安时遭遇的是孙孝哲而非蔡希德,否则他还能否有幸站在此地,都在两可之间了。
秦晋看了一阵,扭头对裴敬道:
“走,到南城去看看!”
燕军分别从东南两个方向对绛县城发动攻击,东城的战况虽然惨烈,却都在控制之中,此时秦晋和裴敬的出现,更多的作用是鼓舞军心,振奋士气。
“使君看过即刻,请速回公署吧,城头流矢甚多,万一……”
裴敬担心秦晋的安危,这城墙上虽然暂时不会被燕兵攻上来,但燕兵的流矢却时而激射而上,万一秦晋被命中要害,整个绛县,乃至整个河东的局面恐怕都会因此而恶化。
不过秦晋对他的劝告并不以为然,但凡战斗哪有绝对的安全?他身为一军之主帅,该做的事一样都不能少了,如果只为了个人安危考量,又何必到这绛县来冒险?在冯翊郡安安稳稳的做太守分内之事,岂不更是安稳?
“你不必过分担心,今日的攻防都是样子货,不会有实质性的进展,燕兵若能摸上城头就算不错了!”
对于秦晋的顾左右而言他,裴敬也是不以为然,他知道秦晋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但是如果在此处中了流矢那才是大大的不值啊。
“燕兵不上城,他们的箭矢可能上城,使君一身系河东安危,为苍生计,莫要再坚持……”
裴敬这番话说的颇为动容,秦晋才走了几步,脚下不禁也停住了,他回过头看着满脸涨红的裴敬,笑了。
“好,不坚持就是,走,回公署!”
裴敬又道:
“使君安坐公署,末将于城上坐镇!”
面对部属的劝谏,秦晋欣然接受,便领着随从沿着甬道下城。
裴敬本来还以为磨破了嘴皮也难以劝得动秦晋,可没想到今日直说了一句话,秦晋竟欣然接受了,这让他大为吃惊,不知道秦晋吃错了什么药。
其实裴敬劝谏的甚为在理,一军主帅没有轻身犯险的道理,他们一身系全军命运,保全自身的安危,才是大军稳定的根本。
直到望不见秦晋的影子,裴敬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也知道今日双方的攻防战不过是走过场,真正的恶战当在三日之后。
一旦消耗日久,双方的锐气都耗光了,他们所能消耗的就只有人命了。
裴敬有种预感,蔡希德这次攻城不同于上一次。上一次借助了各种大型器械,对用兵也有很大的保留,当是爱惜兵力。可今日却大相径庭就算昨日烧毁了燕军重新打造的器械,攻城战没有因此而中断。
很明显,这与昨夜到来的援兵有关,也许蔡希德就是要不惜人力拿下绛县城。这个想法让裴敬浑身上下冷汗直冒,他知道绛县城之所以能守得住全赖于蔡希德爱惜战兵,不肯堆填人命,直到援兵抵达以后,攻城风格大变,这可能就是背后的原因。
秦晋一直以轻松姿态示人,难道只是表面装出来的?
“燕军撤了,燕军撤了……”
突如其来的欢呼声让裴敬大为惊愕,不可能啊,攻城战才进行了一个时辰,蔡希德怎么可能草草收兵呢?
“是唐.军,是唐.军,快看……”
绛县城以北一马平川,裴敬的视线越过了密密麻麻的燕军兵营,他一眼就瞧见了极目远处扬起的漫天黄尘,只有骑兵才能扬起这种黄尘。
裴敬心头顿时一动,一个名字脱口而出:“是乌护怀忠!”
直到此时,他才了解秦晋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城内,以最大的兵力拒城而守。
从北方卷起漫谈黄尘而来的,正是乌护怀忠,他接到了秦晋的调兵军令以后,立即就启程南下,从晋州翻越羊角山,返回绛州。
不过眨眼的功夫,绛县城上的神武军从战斗的主角转换为了看客。
一干刚刚经过奋战的军卒纷纷扒在女墙上看着城外的战事发展。
“报!燕军南营遭袭,攻城贼兵撤了!”
东南两个方向的燕军都撤了,裴敬不认为这是巧合。
“可是王颀的人马突袭了南营?”
那报信的军卒昂声答道:
“站在城墙上可以望见王副将的将旗!”
果然是了,裴敬心中了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绝不能就此错过。
“点兵,出城!”
在得知城外的神武军对燕兵军营发动突袭以后,裴敬当机立断,决定率众出城与城外的神武军合作内外夹击之势,如此一来攻守异位,说不定就可以解了绛县之围。
裴敬身旁众将轰然应诺!
第四百二十八章:燕军将溃败
变化太快,以至于燕军众将都没能反应过来究竟是哪里发生了问题。蔡希德下令所有人停止攻城,转而对付北来袭营的**。
但是,这股人马与此前遭遇过的唐.军大不相同,从骨子里透出的彪悍劲头令他倍感惊诧。正是在发觉这些情况以后,蔡希德才果断的下令停止攻城。这股人马绝非短时间内可以驱散的,如果继续攻城,势必要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一旦发生了意外,将有全军崩溃的危险。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先是围困绛县南部的军营也遭到了袭击,接着绛县城中居然派出了大股步骑对偃旗息鼓的燕军发动突击。
“秦晋竖子……”
蔡希德听到城内居然也派出了人马攻击燕军时,再也忍不住骂出了声,但仅仅骂了半句他就骤然收住了,接下来的的话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竖子自不量力”是蔡希德在鄙视对手时惯常说的话,现在说出来只觉得脸红不已。如果秦晋是不自量力,那自己是什么?接连几次被这个竖子弄的灰头土脸,眼下三面受敌,转瞬间就从攻击的一方,变成了被攻击的一方。
如果在以往,蔡希德会迅速分析这三方的实力,再以主力将他们按照主次顺序先后各个击破,然而此时他又犹疑了,无论来自北方的唐.军,还是袭扰南营的唐.军,甚至于出城的唐.军都带着危险的味道。
“唐.军出城了,是否派人阻击……将军……将军…..”
部众一连问了数遍,蔡希德才从深思中反映了过来。
“全力阻击出城的唐.军。”
不管多么难以决断,当此危机时刻,必须要尽快及时的做下达置的军令,否则战机拖延很可能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若在以往,这种三面受敌的时刻蔡希德会身先士卒奋力拼杀,以壮声威,奈何此前胸口有肋骨受伤,现在连平日自理都会疼痛难忍,更别说骑马冲杀了。
下达了一圈的命令之后,蔡希德只能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的等待着结果。
最先传来战报的是围困绛县南门的人马,这些人里多数是赴援而来的新附之军,在蔡希德的眼里是用来填命的,可偏偏是他们最先击退了袭扰的**。
这个消息也让蔡希德精神为之一振,这么快就击溃了一股唐.军,也就说明唐.军留在城外的果然是用来牵制局面的二流人马,真正有战斗力的全被秦晋那个竖子带回了城内。也就是说,他刚刚下的决定是正确的。
蔡希德相信,很快就会传回来袭扰北营的唐.军会被击退。然而,他却迟迟没能等到消息。
蔡希德的中军就在北营,他以新附之军阻击从北方来的骑兵,又以中军主力去与出城的唐.军决战,务求一战全歼出城的唐.军。
可不知道如何,蔡希德的右眼皮却突突直跳,不好的预感似乎总在脑子里盘绕。他向来是相信预感的,既然自己有这么不好的预感,就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思来想去之下他陡然起身冲出了中军帐。
惊的一干随从赶紧跟了出去,见自家主将往营北而去,又赶紧将其拦住。
“将军不能去啊,营北敌情不明,万一有个好歹……”
如果是平日里,蔡希德龙精虎猛,又有哪个会去阻拦他呢,可现在他身上有伤,自理尚且费力,又何况应对危险的敌袭呢?
遇到敌袭最危险的时刻,也就是最初那一刻,一旦两军交战之后,突然袭击的震撼过去了,如果情势稳定,那么敌军再难有大动作。现在正处于敌情不明的危险时刻,所以随从们阻拦蔡希德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然而蔡希德往营北去,也有足够的理由。从别人口中,他所得知的情报都是经人之口的,其间不可能没有偏差,现在他要亲自去看一看,以便扑灭自己心中腾起的不祥之火。
“都闪开,谁再拦着我,以军法从事!”
岂料不喊还好,这一喊反而使得几名随从死死的拉住了他。
“将军不能去啊,将军在中军稳坐,有什么事吩咐俺们去……”
这一幕好悬没使蔡希德的眼泪掉下来,这些都是跟随他十几年的老弟兄,又怎么真的忍心将他们军法从事呢?再者,燕军形势何以就到了如此悲沧的地步呢?
昨天这个时候,他虽然受了伤,但终究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现在难道真的失控了吗?刚刚冒出来的念头驱使着他更要去一探究竟。
出城的唐.军,蔡希德已经早就见识过,只有这股从北面赶来的骑兵,一直没有什么印象……
“都闪开!生死大事,你们哪一个敢替老子承担?”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喊的没了声音,连抓着蔡希德衣甲的手都在不觉间松开了。直到蔡希德走出去了很远,这些随从们才反映了过来,紧紧的又跟了上去。
只是没等蔡希德走到辕门,便有大批的溃兵从辕门外涌了进来。
营外的燕军居然败了,大批的溃兵哭爹喊娘的冲了进来,蔡希德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人流冲倒,好在他的随从们一个个抽出了腰间的横刀,杀了几个不长眼的立威,又一面高呼:
“蔡将军在此,所有人安静!”
蔡希德三个字就有稳定军心的作用,溃兵们听说蔡希德在此,竟真的安静了下来。
“唐.军,唐.军杀进来了……”
蔡希德大惊,什么样的**敢于冲击燕军军营呢?从范阳起兵到现在,他还从来没见过。当然,前日夜里的袭营除外,那是唐.军以霹雳炮作为手段发动的偷袭。而近日,唐.军是堂而皇之的冲击营寨啊!
“扶我到辕门去!”
由于走动的过多,蔡希德已经觉得自己快撑持不住了,所以赶紧低声呼唤随从扶自己到辕门口,以观察敌情。
强撑着缓步来到辕门口,蔡希德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是同罗部!”
话音未落,箭雨攒射而至,蔡希德的双瞳急剧收缩。同罗部骑兵乃是安禄山麾下不亚于曳落河的精锐,如何竟投靠了唐.军?
这个发现让蔡希德震惊到了极点,抛开同罗部骑兵的战斗力不谈,这些来自草原的铁勒人一直对唐朝不友善,也只是安禄山以武力强行收服,才勉强顺从了唐朝。不用说,这也一定是秦晋那竖子的杰作。
由此,蔡希德甚至反问自己,自己将秦晋那竖子选作对手,是不是做错了。
然则战场之上哪容得他后悔反思,同罗部的骑兵紧随着三轮箭雨已经冲至营寨之前。
只见他们将十几道绑着铁钩的绳索在天上打了几个旋就一举抛了过来,铁钩勾住了寨墙,战马继而转向往外奔驰,寨墙受力之下发出了咔咔的声音,紧接着就轰然倒地,蔡希德的中军已然暴露在同罗部的铁骑面前。
蔡希德终于反映了过来,大声疾呼:
“阻击,阻击!不能让他们冲击来!”
其实,如果不是溃兵冲乱了军营的防御,同罗部骑兵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就得手,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蔡希德除了把苦水咽到肚子里,就只能直面现实。
指挥着人马阻击同罗部骑兵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在辕门里的第二道军门阻击同罗部骑兵的冲击。
燕军军营秉持了唐.军的习惯,营寨中又以栅栏分割成若干独立的营寨,其功能不仅可有效的遏制营啸产生的危害,还可以防止军营寨墙被敌军攻破后,面对无险可守的尴尬境地。
岂料就在蔡希德做好反击准备的时候,同罗部骑兵居然浅尝辄止,仅仅在辕门内杀了个对穿就转向出去,西面急驰而去。
这对蔡希德而言就好像重重一拳打了出去,却击在空气中一样,虽然用错了力气,但他罕有的没发作,只是在暗暗庆幸着刚刚躲过了一场与同罗部决战的惨事。
早在安禄山还没起兵反唐之时,同罗部就是他们打击契丹人的绝佳利器。安禄山不舍得曳落河损失过甚,于是绝大多数的硬仗恶仗都要用同罗部顶在前边。偏偏同罗部在和契丹人作战的时候,几无败绩。
以当时的情况,就连安禄山都在契丹人手里吃过大亏,几次甚至险些连命都搭了进去,可以想见同罗部骑兵之战力是如何的惊人了。
秦晋收到了裴敬的报讯,登上城墙观望战场,当即下令:
“命城外人马佯装败退,然后以石砲投射霹雳炮!”
命城外的人马佯装撤退是为了防止霹雳炮误伤自己人。仗打到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保存火器,可以一次性大量的投射霹雳炮上万聚集在燕军辕门寨墙外的燕兵正好就是现成的靶子。
秦晋相信,乌护怀忠和王颀的突袭,一定使燕军内部阵脚大乱,此时趁势发动高烈度的反击,燕军在猝不及防之下,败退崩溃的可能性将极大。
认准时机之后,秦晋不再有片刻犹豫,当机立断拿出了所有的看家火器!
第四百二十九章:胡将生退意
蔡希德头一次胆怯了,心里没底了,面对汹汹唐.军,他竟失去了必胜的信念,这在以往是从不曾有过的。
“退兵!”
这两个字终于轻轻的从他口中说了出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像有千钧之力敲在了大鼓之上,震的他头晕眼花。
不过,还是不能在临战时退兵,无论如何也要在击退**的夹击之后才能退兵,否则退兵就可能演变成一场溃逃。久经战阵的蔡希德深知其中利害,即便撤兵也不能简简单单的一走了之。
终于,蔡希德求胜之心彻底落空了,身体的痛处使得他遭受了身心的双重折磨,悲观情绪也压制了以往的从容自信。
定下撤兵的方略以后,蔡希德头脑中的思路再度清晰。
“抓紧时间修好辕门,对同罗部奇兵只守不攻。集中全力击败全歼绛县城内冲出来的唐.军。”
同罗部骑兵战力惊人,名声在外,蔡希德在选择主攻方向的时候,自然选择了绛县城中冲出来的唐.军。
此时聚拢在靠近绛县城一侧辕门外有将近两万人的燕兵,而出城作战的唐.军不过五千之数,他相信只要奋力一战,一定会让这些不自量力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这股唐.军的战斗力,在那种会爆出巨响而又威力巨大的武器之后,还是一支敢于正面冲击燕军的勇武之师。只是这一战,蔡希德志在必得,不论付出多少代价,必须在短时间内击退这股唐.军,否则此后的计划将无从说起。
蔡希德站在营中高出观察着战场,随着战事的起伏,他的面色也愈发的阴郁。
唐.军的战斗意志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不是什么好事,原来坐守绛县的唐.军竟一直在掩藏自己的真正实力。
他一面命令赴援的新附之军进行反击,一面下令自己的嫡系人马脱离战斗,并集中在县城之西的军营左近。这么做既是在迷惑唐.军,同时也是在迷惑那些作为填命鬼的新附之军。
因为,蔡希德还需要那些人拖住唐.军,拖住同罗部的骑兵,如此他的嫡系人马才好在天黑之后从容撤走。
胸口的剧痛使得蔡希德冷汗淋漓,但当此交战之时,他只能苦苦的撑着,现在没有谁能帮得了他,唯一的办法只有咬牙硬撑着,撑过了这一道坎,等到养好了伤,再卷土重来之时,一定会让秦晋那竖子后悔自己生出娘胎。
“将军,俺们损失惨重,快,快挺不住了!”
一阵哀嚎从身后传来,蔡希德艰难的回过头去,却报之以冷笑。
“军中只有死战,如若贪生怕死,不如现在就去死!”
蔡希德不能容忍这个蠢货扰乱军心,话音未落,他的随从拔刀劈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腔子里暗红色的血液喷溅了足有数丈之远,来不及躲避的人被喷淋了满身满脸。
“再有惑乱军心者,就是这个下场!”
蔡希德刚刚看的清楚,如果仅仅是两军对垒,那些新附之军未必会打的这么惨,主要是唐.军用石砲投射过来的那种会开花爆响的东西,威力巨大不说,震耳欲聋的声响还是使燕军军心涣散的主要原因。
那名求情校尉之死使得燕军再度爆发出惊人的战力,重新扑向列阵而来的唐.军。
……
绛县城头,秦晋目不转睛的看着战场,夹击的效果并没有像预计中一击即成,石砲所投掷的霹雳炮虽然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只要石砲停止透射霹雳炮,燕军总能顽强的冲了上来。
“报,乌护校尉传信入城,刚刚探知燕军有精锐骑兵自北向南而来,因此北上阻击去了。”
秦晋登时一愣,乌护怀忠的同罗部奇兵是内外夹击的主角,如果仅凭王颀带着的五千神武军是很难发挥效用的。
再看看城外与燕军鏖战的裴敬所部,秦晋只觉得心中有如万马奔腾,却又无处发泄,这就好比下棋,明明眼看着胜利在即,然而总归是慢了那么半步,便始终难以达成预期的效果。
这时,一直跟在秦晋身后,以面具遮脸的随从向前走了几步,低声对秦晋说道:
“使君,卑下以为,蔡希德营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不为所知的变故!”
秦晋惊讶的望着面具随从,此人是降将黄昌德,他是蔡希德的旧部,所言自然分量不轻。
但是,他也不会偏听偏信。
“何以见得?”
“燕军攻城受挫,第一要务应是收缩兵力,然后据营寨反击。只要稳住阵脚,以蔡贼之能当不难发现使君是在虚张声势……”
“狗贼胡说!”
黄昌德的话才说了一半,便立即被秦晋身边的亲随喝止。
黄昌德从面具窟窿里露出的眼睛显出几分委屈,望向秦晋。
秦晋摆手道:“直说无妨,秦某的确在虚张声势!”
说这话的同时,秦晋也有几分惊讶,之前一直以为黄昌德这厮是个满肚子草包,只知道阿谀谄媚的人,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至少他能看出来自己在虚张声势,这就很不简单了。
得了秦晋的准话,黄昌德这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
“偏偏蔡贼没有这么做,反而在敌情不明的境地下,大举反击,完全不顾各处疑兵的虚实可能,这岂非异常蹊跷?”
面对黄昌德的分析,秦晋不置可否,仅仅反问了一句:
“蹊跷在何处?”
黄昌德提手拍了一下大腿,晃着带着面具的脑袋说道:
“使君明鉴,蔡贼之能远在卑下之上,卑下都看得出来,蔡贼因何看不出来?以卑下推断,蔡贼营中一定发生了变故,这才影响了判断!”
分析合情合理,不过也不是全无破绽,秦晋又问:
“若蔡希德故意为之呢?”
黄昌德大摇其头。
“绝无可能!这么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会损失惨重!”
说到这里,黄昌德突然愣住了,继而又面露喜色,急道:
“恭喜使君,贺喜使君!”
秦晋感到莫名其妙,问道:
“何喜之有?”
“蔡贼要撤军了!”
“撤军?”
秦晋讶然,他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执着如蔡希德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撤军。
“正是!卑下曾随蔡贼领兵多年,这种不计代价的反击,就是要以新附之军做填命鬼吓退了神武军,然后他再带着嫡系趁夜转移撤离。”
这个说法初听之时,秦晋觉得有些荒诞,难道新附之军就不是燕军吗?蔡希德果然会以这种手段保存实力吗?可这么做与蔡希德的本性并不相符,究竟是什么使得一向自信的蔡希德胆怯了呢?
秦晋暗暗思考,却见黄昌德也晃着戴着面具的脑袋。
“奇怪,奇怪!蔡贼从不曾如此失态过,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着黄昌德那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秦晋暗暗品评着此人。
黄昌德不是草包蠢货,但其人心智不够坚定,如果让他领兵独当一面,就是所用非人。相反,若以黄昌德参赞军务,出谋划策便颇为合适。由此可见,蔡希德有识人之明,却无用人之道。
蔡希德让黄昌德负责领军绝对是一大败笔。
不过,也正是这一大败笔,给了神武军机会。
“使君,卑下建议,佯败撤兵吧!然后在蔡贼必经之地设伏,只等他撤兵路过,便……”
与此同时,黄昌德以手为刀,做了个劈砍状。
这的确是一条毒计,黄昌德对旧主如此寡义,实在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但秦晋此时用人只看才能,只须将其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就会发挥足够的作用。
秦晋于心中权衡了一番,觉得黄昌德的建议未必不能一试,现在乌护怀忠去截击自北而下的燕军骑兵,仅凭王颀的五千人绝难形成内外夹击的威势,不如于此时见好就收,然后于半路设伏,围歼蔡希德。
“撤兵!”
两个字刚一出口,掌旗使便挥旗传令,下令城外的神武军脱离鏖战。
秦晋之所以下达了撤兵的命令,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尽量避免正面对决,以造成大量的伤亡。神武军训练一个合格的军卒不容易,至少要半年的功夫,多死一个就等于半年以后才能补充缺额。
因而,但凡有机会可以智取,秦晋就绝不会力敌。
……
“唐.军撤了,将军快看……. 唐.军撤了……”
蔡希德紧紧捂着胸口,过多的活动依然让断骨处痛不欲生,但自己身为一军主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眼见着唐.军不敌撤走,蔡希德终于暗暗长吁了口气,但他却没有下达撤兵的命令,反而命新附之军衔尾追击。
“报!李进忠校尉带着骑兵南下增援,半路与唐.军骑兵遭遇!”
闻言之后,蔡希德长叹一声,这才知道同罗部骑兵因何浅尝辄止,就此不再攻击中军,原来竟是李进忠回来了,李进忠回来的恰逢其时。
他对李进忠还会报有很大的期望,此子出身自契丹,所领的契丹骑兵在燕军中也是名列前茅,与同罗部对阵,并不逊色!
第四百三十章:神武伏胡兵
天色渐渐黑了,白日间厮杀的喧嚣已然无影无踪,只有血腥与腐臭的味道弥漫着整个军营。
一处单独辟的内部营寨上千人挤在一起,或席地而坐,或就地倒卧,其间不时传来**声,咒骂声……
“校尉,俺看这燕军有古怪。”
“要死了,万一被燕狗听了去,大郎就暴露身份了,咱们还能安稳吗?”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那个被斥责的人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低下头来认错。
“说也就说了,周边都是咱们自家人,害怕燕狗听了去?只是传扬出去,我张贾被叛军所俘,辱没先人啊!”
这位被众人有意无意围在中央的虬髯汉子正是绛州民营甲字营的校尉张贾,在按照秦晋军令北上运动之时,遭遇了燕军大股骑兵,不敌之下部众溃败,他本人不幸被俘。只不过眼瞒住了身份,才没有被单独揪出去拷掠。否则张贾的下场不是投降,就是去死。
低低的叹了一声之后,张贾看向那个刚刚失言的年轻人。
“说说,燕军有何古怪?”
“是!俺以为燕军若反击成功当厉兵秣马再图进取,可看看眼下,一片死静不说,就连军卒调动都混乱不堪……”
话还未说完,刚刚训斥他的老者再次打断了他。
“小子莫在大郎面前胡言乱语,难道那么多的族中长辈,还不及你一个黄口娃娃了?”
年轻人受了训斥有些不甘。
“叔公!英雄不问年纪高低,甘罗十二岁拜相,霍嫖姚……啊……”
“打你个不知死活的,人家什么命,你是什么命…..”
老者说不过年轻人,激动的以手中拐杖击打年轻人,张贾见状赶忙拦住。
“老叔莫急,七郎之言不无道理,燕军今夜的确是透着古怪。”
老者这才收敛怒容,将信将疑的反问道:
“当真?七郎不是信口胡说?”
张贾点了点头,不管七郎的话有没有道理,总要先让这位老叔的怒火消下去,更何况他认为七郎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这时,一直站在张贾身后的同族汉子猛然拍了下大腿。
“嗨!七郎一说俺也想起来了,之前俺们几个兄弟被燕狗叫了去修整马厩,就曾听说什么战马不卸鞍,夜半动身的话……嗯,一定有古怪!”
老者闻言慌了,颤抖着急道:
“难不成是燕狗半夜要偷袭绛县?得,得通知秦使君做好准备才是啊!”
那汉子苦笑道:“老叔在做梦不成?咱们都是燕狗的俘虏,不是当填命鬼,就要做苦力的,哪有可能逃出去呢?”
这时那个被众人呼作七郎的年轻人竟惊呼了一声,然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又失态了,便压低声音道:
“燕军不是要偷袭绛县,而是打算趁夜逃走!”
张贾闻言问道:
“何以见得?”
“夜间袭城,岂用的着战马?”
一句话让张贾茅塞顿开,白日攻城尚且用不着战马,又遑论夜间了。只是燕军趁夜逃走这个判断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一直以来燕军给人的印象都是骁勇善战,残暴狠辣,只有他们追击别人的份,哪有趁夜逃走的道理呢?
不过,燕军若果真逃走,他们这些被俘的族人,岂非就有了脱身的机会?
只听那七郎又侃侃而道:“俺白日间就注意过了,蔡贼一直以新附之军对抗神武军,很明显,就是用填命鬼挡在前边,好减轻自家嫡系的损失。所以俺敢断言,蔡贼此次趁夜他偶走,定然会丢下这些填命鬼!”
对蔡希德的填命鬼,张贾也有所了解,基本都是唐朝地方的团结兵和原有军队,另外可能还有一些临时征募的良家子。这些人对伪燕的忠诚度极低,反之蔡希德也一定不信任他们,七郎的分析倒也合情合理。
又联想到,燕军白日间三面受敌那副狼狈德行,心中对蔡希德逃走的可能性又肯定了几分。
张贾并非是只会安享富贵的地方豪族,否则也不可能在受到朝局争斗的牵连后,毅然入山为盗,甚至在短短数年间就成为汾北群盗的首领,这些都不是偶然,全赖他有着过人的胆色和见识。
仅仅思忖了一阵,张贾竟在瞬息之间就下定了决心。
“好!干他娘的!今夜过半以后就动手,蔡贼逃了,群贼无首,正是咱们脱困,不,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跟着张贾一齐被俘的都是他的族人和亲信,张贾的话自然一呼百应。
……
浍水河谷,一支唐.军隐匿其中,枕戈待旦,副将王颀站在小丘之上眺望着黑暗的北方,他在天黑之前接到了秦晋的军令,燕军会于夜半时分撤走,令他相机而动。入秋后的夜间已经很凉了,周边草木上的露水已经打湿了他半身的甲袍。
此时已经是后半夜,还不见燕军兵营有什么举动,他不禁有些心烦意燥。
经过白日间一战之后,燕军收缩了包围圈,绝大多数的兵力都集中在绛县城的西北两个方向。
王颀所在的位置,正好可以一览这两个方向的情况,一旦出现异动,只要有一丁点的火光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挪动了一下因为久站而麻木的双腿,此夜注定不会安宁,是以片刻放松都不敢。
“副将快看,有火光!”
王颀猛然抬头,向黑夜中望去,果见刚刚还漆黑一片的虚空竟在瞬间亮起了点点火光。
“探马游骑,速去侦查!”
与此同时,王颀又下令全军整备,检查弩箭刀枪,随时准备战斗。
看着远处火光的范围逐渐扩大,王颀只觉得热血阵阵上涌,直冲脑门,他有种预感,一定是燕军军营发生了变故。
不等探马回报,王颀就已经下达了全军出动的命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认定是燕军出现变故后,他不愿再耽搁片刻的时间。
眨眼的功夫,原本寂静一片的河谷沸腾了,五千神武军嚯嚯踏出了河谷,直扑燕军营地。
……
绛县东北曲山口,这里是浍高山北段的一处山口,由此处翻过浍高山是距离绛县城最近,也最好走的一条路。秦晋断言蔡希德必定会走这条路,裴敬亲自领兵于此地设伏,只等蔡希德进入彀中。
可一直等到后半夜都没有动静,裴敬甚至以为秦晋的判断出错了,就在他快失去耐心之际,山口终于有了动静。
“燕狗来了!”
探马的回报令所有人都精神一震,原本因为枯燥等待而出现的沉沉困意此刻一扫而空。
“都沉住气,等燕狗大部进入山口,再将他们一刀斩为两断,然后一口口的吃掉!”
裴敬说这些话的时候,仿佛不是在计划一场厮杀大战,就像在讨论如何分割食用一只烤羊腿。
临近山口以后,燕军的行进动作谨慎而又缓慢,所有人的心头提到了嗓子眼,一旦被他们发现了蛛丝马迹,伏击恐怕就要变成强行突击了。
也许是燕军逃离心切,竟没有发现遍布山中的神武军伏兵,依次陆续进入山口,裴敬见状如此,眼睛里跳跃着灼人的火光。
“杀!”
随着一声杀划破了死寂的夜空,如簧箭雨在黑暗中砸向了山口处隐约闪烁的火光长龙。
紧接着,惨叫唉呼一片,响彻整个山谷。
五轮箭雨过后,裴敬再不犹豫,抽出了腰间的横刀怒吼了一声。
“全军将士,随我杀贼!”
他的怒吼瞬息间就得到了回应。
杀!杀!杀!
埋伏在山上的神武军如潮水般冲了下去,裴敬等这一刻用了太长时间,他几次差点坏了秦使君的事,以至于昔日的老兄弟都与他有了嫌隙,现在证明自己的时刻终于到了。
裴敬脚下不停,心中暗暗发誓,这次机会绝不能错过,能否全歼蔡希德部就在此一举了。
燕军虽然做好了足够的防御准备,但显然也没料到唐.军竟会出现的如此突然。五轮箭雨将他们本就松散的阵型打乱了,伏兵自山上冲下来以后轻而易举的就将他们打了个对穿。
神武军按照事先拟定好的作战计划,将燕兵分割成了四段,然后有节奏的用神臂弩予以射杀,再将长枪兵压上去,以彻底摧毁燕兵的抵抗。
此战神武军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尽管燕军的抵抗与反击极是勇武,但还是抵挡不住如雨的箭矢和如林的长枪。
蔡希德伤患突然加重,疼的难以骑马,由随从以软榻抬着前行,忽然遭遇敌袭,抬着软榻的一名随从猝不及防中箭身亡。软榻失去了平衡翻落在地,蔡希德也连着软榻一同翻落。
胸口折断的肋骨仿佛又断了好几节,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无比。
“救…..救我……”
微弱的呼救声被惨叫和哀嚎所淹没,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找地方隐蔽,以躲开唐.军箭矢的射杀,哪还有人顾及这位一军主将的死活呢?
另一个抬着软榻的随从也没能幸免,他本想将压在蔡希德身上的软榻移开,却被弩箭贯穿了胸口,眼见着活不成倒了下去,重重压在蔡希德的身上。
第四百三十一章:大破蔡希德
夜黑风高,一处山坳内遍布战马,骑士们都横卧在咱们的两侧,只有少数人仍旧骑着马在山坳四周警惕的游弋。
秦琰刚从李进忠的帐篷里出来,本想冲着帐篷门口吐口浓痰,但发现有人走了过来,又硬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
来人是两名负责营地巡弋的军卒,在野地中不扎营休息会面临极大的潜在风险,因而其间巡查的人不到一刻钟就来回好几拨。
军卒对秦琰很是尊重,郑重的行了个军礼,然后又头也不回的走了过去。
秦琰吐了吐舌头,想不到燕狗军中的规矩如此之大,居然对自己这个“降人”如此礼遇。当然,这是因为有他们的主将李进忠礼遇在先。
燕军骑兵与唐.军骑兵进行了半日的相互追击,早就累的精疲力竭,为了防止唐.军夜袭,所有人衣甲在身,鞍镫不卸马,全部在战马胖休息。这样一旦有警可立即作战。
相比之下,秦琰这个“降人”的待遇就好了许多,李进忠为他们提供了一顶帐篷,以抵御冷冽的晚间山风。
一低头进了帐篷,秦琰长吐一口气。
“真他娘的冷,外边燕狗睡的挺尸一样。”
“大郎噤声,万一被燕狗听了去……”
“怕甚,燕狗多不会汉话,就算听了去也不明白咱说了些啥!”
秦琰虽然面上满不在乎,但还是压低了声音。
“秦璎你去门口蹲着把风,来人问起就说你在拉屎!”
被秦琰指着的那个人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让自己去把风,立时就一脸不满的嘟囔着:
“在长安时就是,每次你们干坏事,都是俺去拉屎……”
抱怨归抱怨,但还是起身往外走,走了半步又瞪了秦琰一眼。
“俺都说多少遍了,叫俺五郎多好,俺刚才还以为你再叫四郎呢!”
秦琰佯怒,“主君赐名是你们八辈子修来的福,还不乐意?”
“乐意归乐意,案脑子笨,实在记不住这文绉绉的名啊,不如排行来的利落。”
其他人也跟着秦璎一起附和,秦琰只觉得头大,只好草草敷衍道:“好了,知道了,以后叫你们排行就是!赶紧出去蹲着,有要事商量呢!”
秦璎出去以后,秦琰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一半。
“兄弟们,今日咱们行险诈降这一招算是成了,李进忠没怀疑,实在是神佛保佑。不过和大胡子约定的时辰就快到了,咱们得抓紧时间啊,不能给主君丢脸。”
“要俺说,刚刚都在李进忠军帐里,就该一刀宰了他,群贼无首,燕狗肯定大乱!”
说话的是他们五个人当中排行第二的秦顼,秦琰抬腿就踢了他一脚。
“净说浑话,杀了李进忠,咱们几个也得跟着见阎王。秀娘就得便宜了三狗子!”
秦顼闻言咂了咂嘴怒道:“娘的,他敢,俺打折他腿!”
秦琰怪笑道:“咋就不敢,你都见阎王去了,不便宜三狗子,就得便宜二牛!”
“大郎说得对,杀胡狗重要,咱们兄弟也得活着回去,白死的买卖不值当!”
秦琰点了点头,“三郎说的对,胡狗要杀,命也得保!俺刚才接着从李进忠那出来的机会,在营地里走了半圈,战马都不入马厩,可从这上面做点文章。”
“俺同意大郎的法子,还有山口外的辕门应当如何弄开?”
这也是今夜罪有难度的地方,秦琰低头想了想一拍大腿道:“俺和五郎去赚开辕门,你们三个点火惊马,如何?有信心吗?”
二郎秦顼拍着腰间包袱道:“这里有清虚子真人的伏火药,甚点不着?”
秦琰也赞同他的说法,但还是叮嘱了一句。
“燕狗都随身带着未铡的草料,多寻一些,绑在马身上,只要几匹马惊了,整个营地的马都得惊,就凭临时在地上钉的木桩可拴不住。”
如此说着,又对几个兄弟打气。
“咱们兄弟被主君安排到大胡子军中就是为了历练,但咱们骑术不精,几时才能立功?今日行险只要成了,就让那些大胡子看看,咱们没给主君丢人。”
“就是,就是!”
他口中的大胡子就是乌护怀忠,而且乌护怀忠手下九成以上都是胡人,一个个骑术非凡,身手了得,自然看不起秦琰这几个没半点作战经验的家伙。
因而,乌护怀忠一直将他们几个放在自己的左右,甚至连燕兵的边都甚少摸得到。
秦琰不甘心兄弟几个被当做小鸡仔养着,因而才兵行险招。
就在秦琰兄弟紧急密谋之际,乌护怀忠于数里之外冷酷的盯着李进忠的落脚地。如果不是赶上太阳落山,他有把握在三个时辰内将李进忠击败。
不过,秦琰的法子的确让他为之心动,只要里应外合的谋划成了,同罗部勇士几乎可以兵不血刃的击败李进忠,至于秦琰等人的死活,则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草原部族向来漠视生死,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既然秦使君把这家奴送到了军中,就应该做好了这几个家伙战死的准备,之前他一直将其留在自己身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现在,乌护怀忠只期盼着一片黑暗的虚空中火光陡起,这也就意味着秦琰等人的计策成了。
……
“惊马了!惊马了!”
营中陡然火起,接着又连连惊马,醒过来的燕军骑兵惊慌大呼,有手疾的拉住马缰绳,试图让惊马镇定下来,神手慢的则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战马胡乱疾奔,沿途所过之处则是一片人仰马翻。
秦琰眼看着营中火起惊马,但他和五郎秦璎却被把守辕门的燕兵灰头土脸的驱赶回来,预想中借口接近暴起突袭的打算全盘落空。
“你们两个是哪一营的?别傻愣着,赶快收拢战马!”
一名头目模样的人指着傻站在原地的亲眼兄弟呵斥道,呵斥了一句催促战马赶去驱赶惊马。
秦琰仰天怒道:“贼老天,日你祖宗,让俺们功亏一篑!”
过了大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听得喊杀声四起,零星有弩箭隔空射进了辕门之内。秦琰立时反应过来,拉着五郎秦璎就往里面狂奔。
“大郎跑甚?是咱神武军来了……”
秦琰哪里有功夫和这个脑子一根筋的兄弟啰嗦,来的的确是神武军,但箭矢不长眼睛,一轮又一轮的射下来,他们留在原地就是自讨死路。反正现在整个营地都因为惊马乱了,就算大胡子无法破营,趁乱逃出去就是。
主意打定之后,秦琰拉着五郎便去寻其他兄弟,他们五个人死一起死,逃一起逃。
两个人离开没多久,简陋的辕门便轰然倒塌,一匹战马,两匹战马,三匹战马……同罗部的骑兵勇士一个接着一个涌入辕门……
血战变成了屠杀,失去了战马的燕兵就像待宰羔羊,在同罗部骑兵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经过一夜的屠杀,直到东方鱼肚泛白时,山坳内已经血流成河。
乌护怀忠冷眼看着满地尸骸,目光中隐约泛起一丝兴奋,自从投了秦晋以后,很久没厮杀的这么痛快了。不过,令他扫兴的是,遍寻山坳都不见燕兵主将的李进忠。虽然遗憾,但这一战几乎全歼了他麾下的五千骑兵,他已经很难翻起什么风浪了。
“秦琰等人可寻着了?”
这一战,秦琰五兄弟功不可没,乌护怀忠也为之咋舌,之前的确小看了秦使君送到营中的这五个家奴。
“回校尉话,寻了一遍,不见踪影!”
听说不见踪影,乌护怀忠有几分遗憾,这几个家伙如果就此死了,还真是可惜了。
“报!使君急令!”
很快一骑飞至。
“使君有令,乌护校尉立即向东追击蔡希德残部,务必将其全歼!”
乌护怀忠大惊,想不到一夜的功夫,蔡希德居然兵败了。
“何人击败蔡希德”
“秦使君设计,裴校尉领兵,于曲山口大败蔡希德三万精锐!”
“还有赴援的数万援兵呢?”
“援兵被蔡希德抛弃,在得知真相后纷纷放下武器投降了!”
乌护怀忠更是吃惊,数万赴援的新附之军岂能说降就降,其中曲折怕是也少不了秦使君的谋划。
神武军的骑兵只有乌护怀忠的同罗部,以其追击蔡希德残部,再合适不过。
乌护怀忠欣然领命,他不介意捡现成的便宜,如果能生俘史思明的亲信蔡希德,又何乐而不为呢!是以他也顾不得去寻找秦琰兄弟,立即约束部众马不停蹄的向东风卷残云而去。
……
三战全胜的消息传回绛县城,全城下欢声雷动,他们不但挫败了燕军攻城的图谋,还歼敌数万,俘敌数万,如此大胜绝无仅有。
秦晋得知蔡希德彻底逃亡晋城以后,并没有满足现状,而是立即下令,以民营和各团结兵为主力,分赴泌水,冀氏等各郡县,收复失地。
这些郡县在燕军大举进犯之际纷纷改旗易帜,效忠伪燕,实际上并无多少战斗力,只要民营和团结兵一到,当地官员必然望风而降。
因而,秦晋的谋划很清楚,神武军主力负责肃清残敌,当地的民营和团结兵负责收复失地。
第四百三十二章:胡将走末路
形势的发展果如秦晋所料,晋州、泌州、汾州三地太守纷纷易帜归唐,请罪的表文很快也送到了秦晋那里,请他转呈天子。秦晋看着这三分表文,写的自然是花团锦簇,但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给天子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所为就是保住太守的官位,不被诛联而已。
此战裴敬于曲山口大败蔡希德,一竟反守反击之全功,,秦晋对他此次的表现十分满意。神武军自此以后再没有任可以轻视,这是他们来到河东道以后打的第一场全面胜仗。
“使君,晋泌汾三地太守归唐,神武军可辖河东六郡,咱们从长安离开之时,又何曾想过有今日……”
裴敬经过了初时的兴奋之后反而发起了感慨,他当真未想过,被权臣排挤出京师,灰溜溜的到地方上居然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看着满脸感慨的裴敬,秦晋笑吟吟不语,裴敬有自顾自道:
“安贼造反之日开始,满朝上下连高相公都算在内,有哪个曾一口气收复了河东六郡?”
感慨之后,继之以膨胀的信心。
“仅仅六郡就满足了?”
面对信心膨胀的裴敬,秦晋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
“嗯,六郡自然不够,使君早晚要光复河东道十八郡!”
不过他看到秦晋的表情似乎不以为然便楞了一下,继而又失声道:“难道,难道使君的目标是范阳?”
裴敬的心思很敏捷,一下子就猜到了秦晋的终极目标。
厅中的空气在瞬间好像凝固了一般,裴敬只觉得口舌发干,胸口好像有一团火在不断的腾起。秦晋点了点头,对裴敬的揣测表示同意,然后又紧走了几步来到巨大的地图前,指着幽州方向的位置。
“范阳乃安贼老巢,虽然已经在洛阳建国称帝,但他麾下精锐皆来自幽州,只要咱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范阳,安贼军心必然大乱,届时就是一举荡平叛乱的大好时机。”
秦晋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把裴敬听的热血沸腾,如果大功告成,他们这些人于唐朝而言,可谓是实实在在的再造之功。
不过,在裴敬激动不已之时,秦晋又适时的泼了一盆冷水。
“克服范阳并非难事,神武军真正的阻力不在外而在内!”
这句话说的有点模棱两可,但意思却再明显不过,裴敬自然熟悉唐朝内部的情况,权臣们包括天子在内,怎么可能让神武军独得再造之功呢?
有些话不必明言,点到即可,裴敬哪能甘心背后有人掣肘,但又无可奈何。
“放眼满朝上下,还能有安贼一战的人吗?”
秦晋轻声道:
“如何没有?”
反问的同时,他的手指向了南方,那自然是潼关的方向。
裴敬愣住了,他明白,秦晋所指的南方不正是高相公吗!
的确,高相公无论在资历或是能力都是朝中公认首屈一指的人物。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胸中的兴奋之火,竟在瞬间熄灭了。
而且他马上又想到了更严重的问题,“狡兔死,走狗烹!”一旦安贼彻底覆灭,当今天子一定不会忘了当初的兵变之祸,到那时就该秋后算账了。
裴敬越想越觉得脑后嗖嗖直冒凉风,明明打了胜仗是一件应该高兴的事,可是与秦晋几句对话之后,竟惊觉叛贼肃清之日,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倒霉之时。
一阵气苦之后,裴敬颓然的跌坐在座榻之上,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裴敬情绪大起大落,热情似乎受到了重挫,秦晋这才返回身来,笑着说道:
“无远虑,必有近忧。预判了结局,未必是坏事!”
“不是坏事,难道还是好事?”
面对裴敬的沮丧,秦晋肃容而立。
“定乱功臣,哪个敢随意诛杀?”
裴敬更加郁闷,他才不相信定乱功臣会成为大臣的护身符,恰恰相反,它只会成为一道催命符。
然而,直觉告诉裴敬,秦使君似乎在眼下并无计较此事的心思,可既然如此又何来远虑近忧之说呢?
正在裴敬暗自揣测间,亲随来报:
“使君,襄陵县令薛成己求见!”
秦晋等这个人已经很久了,于是一挥袍袖,让裴敬稍安勿躁。
“速请入见!”
片刻功夫,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在定睛看清楚秦晋的样貌后不禁有些吃惊,然后赶紧下拜。
“有罪之人薛成己拜见使君!”
秦晋见状,赶忙离席上前将薛成己搀扶了起来,又将他让到左手边的座榻之上,与此同时已有仆人端来了刚刚煮好的茶汤。
“薛兄忍辱负重,保全一县父老,何罪之有啊?”
这番话里的开脱之意很是明显,薛成己面色微红,虽不推辞却连声道:“不敢,不敢……惭愧,惭愧……”
看着诚惶诚恐又斯文有礼的薛成己,裴敬忽然有些明白了秦晋的意图……
……
晋城,蔡希德于九死一生中逃了回来,嫡系部众在曲山口一战中十损七八,在惊吓与愤怒中,他胸口的患处急剧加重,整个人都已经卧床不起。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放弃反击的念头,秦晋那竖子的神武军之所以能把他打败,凭借的不是堂堂正正的实力,而是阴谋诡计,如果他一早就不计代价以填命战术将绛县城一举拿下,又岂会又今日之惨败呢?说到底还是低估了神武军,轻视了秦晋其人。
轻敌而败仗,是蔡希德痛定思痛总结的根本原因,虽然后悔却是木已成舟,难以挽回,现在只能据现有实力,发动反击。
蔡希德于晋城重整旧部,只等李进忠一回来就按照刚刚制定好的计划行事。
可李进忠还没回来,军中司马就哭丧着脸找上了门。
“再不想办法,军中就要,就要断粮了,将军,驻守晋城尚且为难,出兵就更是,更是……”
“军粮呢?怎么可能没有军粮?莫不是让军中的蠹虫都给私吞了?”
蔡希德有些失态,发做起来歇斯底里。
负责粮食转运的司马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辩解:
“就是借卑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只是唐.军流窜到天井关,一连烧了两次由泌水转运而来的粮队,现在东都转运的粮食过不来,整个泽州都将面临断粮的危险……”
蔡希德终于记了起来,在绛县城下的时候,他就已经听说了神武军在天井关袭扰粮道的消息,只是最初并未太过在意,现在不想疥癣之疾,竟有成为腹心之害的可能。
“神武军劳师远征,天井关的人马定然不多,难道你们留守晋城是吃白饭的?不会派兵剿杀?”
其实这事完全责备不到这位司马的头上,他的职责仅仅是负责转运粮食而已,但那司马却不敢说事不关己,蔡希德自打兵败重伤以后,就好像换了个人,脑子有时似乎不是很清楚,脾气又渐渐喜怒无常,于是只好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成将军的确派人追剿过,但几次都不得踪迹,待撤退时又被衔尾咬上,颇有损失……”
蔡希德越听越气,最后终于忍不住以双拳砸击卧榻,怒吼道:“秦晋竖子,不杀此贼誓不为人!”
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他竟眼睛一番昏死了过去。
那司马先是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才大声呼唤人来照看蔡希德。
一干郎中仆从手忙脚乱的折腾了一阵之后,蔡希德终于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之后,他似乎清醒了不少,绝口不再提反击之事,而是换来了成英等几个部将,商议如何守住晋城,这里是他们在河东最后的据点,绝不能再失去了。否则,彻底退出河东以后,唐.军趁机封锁太行山,燕军再想进入河东则事倍而功半。
“潞州也须派些人过去,那些地方官都是墙头草,见势不妙再投了唐朝也极有可能,关键时刻可采取非常措施……”
蔡希德实在动了杀心,这与他以往一贯实行的怀柔策略已经大相径庭。
然而,一则消息打断了他们的谋划。
李进忠骑兵全军覆没,本人也身负重伤,勉强逃了回来,现在已经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甚?李进忠全军覆没?这,这如何可能?”
在他的印象里,李进忠的契丹骑兵完全不逊于乌护怀忠的同罗部骑兵,就算两败俱伤也未必能全军覆没,但苦于自己伤重难以行动,只能半躺在床上连连反问。
部将们安慰他不要过于激动,现在好好养伤,等李进忠醒来之后就可以询问具体因由了。
蔡希德却骤而变脸,嘶声怒骂着:“李进忠丧师之将,该杀,该杀!”
一声咒骂未及落地,来自泌水端氏城的战报就急急送了进来,战报之上血迹斑斑,看的人触目惊心。
成英打开了外面裹着防水油布,抽出里面的一张羊皮纸,才看了几眼就面色大变。
“快念,端氏战况如何?”
成英机械的念着:“唐.军渡过泌水进攻端氏城,端氏百姓豪族献城相迎……”
“不可能,不可能……”
蔡希德连声否定,他对泽州当地的豪强大族多用笼络之策,这些人就算变脸也不可能这么快的。
成英又道:“军报所言,留在绛县的新附之军投了唐朝,他们本就是泽州子弟,现在跟着神武军一并打了回来,所过之处……尽皆响应……”
“不可能……”
蔡希德又大呼一声,接着噗的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第四百三十三章:使君收郡望
入秋以后竟下了一场透雨,从早上一直淋漓到日落时分。乌护怀忠顿马泌水东岸,放眼向西望去,仅仅一日的功夫水位长了数尺,河面也宽了数丈。他暗暗感叹着,如果这雨水早了一两日,他未必会如此顺利的渡过泌水,克复端氏城。那些当地世家豪族都是墙头草,谁的实力强就会依附于谁。
端氏县令柳元寂便属河东柳氏中眷房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但乌护怀忠最厌恶这些往来应酬,所以离开了柳元寂专为神武军众将而设的接风筵席,来到泌水岸边探查地形。
早在翻过浍高山进入泽州泌水一带之初,秦使君就来信郑重交代嘱托,神武军能否在河东站稳脚跟,与河东当地的世家大族离不开干系,一定要谨慎处置,加以笼络。奈何乌护怀忠是个只知道打仗的人,笼络人的事却是强其所难了。
“乌护将军放着美酒肉食不去享用,却来泌水岸边探查地形,实在让柳某佩服之至啊。”
身后传来的声音乌护怀忠不回头也知道是端氏县令柳元寂,此子二十出头便任一方父母官,凭借自身家族的助力,假三十年之功,登堂拜相也并非不能。他拨转马头,于马上冲柳元寂拱手一揖。
“实在是使君交代的差事没有达成,心里放心不下,柳兄好意俺心领了,明日大军便要启程继续东进,不把蔡希德赶到太行山以东,便不能算竟全功!”
听到乌护怀忠明日便走,柳元寂略微有些惊讶,他知道对方是个胡人,不喜汉人繁文缛节,对他离席而走的举动不以为忤,只觉得这种一心用在兵事上的将才方为将兵者的楷模,如果把心思都用在了巴结关系上,那还能打胜仗吗?
“将军若需粮草,尽管开口,柳某尽心筹措。”
乌护怀忠笑了,这柳元寂也是爽利,一句废话没有,句句都在关键处,对此人的印象不由得有些改观。
“刘兄好意俺心领,但神武军有规矩,不得拿地方府库一草一木,一针一线,这上万人的军粮都有专门的供应保障。”
说到这里,他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端氏往东还有高平等县,倘若由柳元寂穿针引线,岂非事半而功倍吗?
“倒还有件事要麻烦柳兄。”
原本柳元寂因为出不上力略有些失望,此时正是向神武军示好的关键时刻,倘若没有秦晋的认可,将来平定乱事,追究反复之责时,变数将会不可避免的增加。现在听到乌护怀忠有事相求,便欣然道:
“乌护将军吩咐就是,柳某无不尽力。”
“泽州各县若有归附唐朝的地方官,还请柳兄从中周旋。”
柳元寂何等的聪明,乌护怀忠一开口边已经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交在柳某身上便是!”
这件事办妥了,可比筹措军粮的功劳大得多,他自然尽心尽力。
别看柳元寂仅仅是个县令在泽州却人脉颇广,经过他的沟通,乌护怀忠所经之地无不盛大相迎,如此一来不到三五日的功夫,大半个泽州竟已经不战而光复。
摆在乌护怀忠面前的仅剩下郡治晋城,这也是蔡希德盘踞于河东最后的巢穴。
随乌护怀忠渡过泌水的,除了他本部的五千骑兵,还有新近归附唐朝的三万泽州子弟兵,他们自知曾被蔡希德所利用抛弃,此番回来都带着报仇之心,自然恨不得攻克晋城,剥其皮,食其肉。
蔡希德得知大势已去之后吐血晕厥,再次醒来他自知已无力回天,只得下令收拢残部离开晋城,撤往泽州与潞州交界处的崞口。
泽州郡望大族都纷纷归附唐朝,各郡县也都改旗易帜,晋城实在已经成了孤城一座,绝没有再守下去的价值,此时不走对他而言恐怕绝不是个好的选择。
只是,蔡希德在憎恨秦晋的同时,又痛骂孙孝哲无耻,他明明在泽州南部的夏县与垣县之间部有数万兵力,却一手不伸,见死不救。这笔帐早晚会找他算的。
燕军的撤退很是决绝,蔡希德一改往日的怀柔政策,不分世族平民,杀掉了几乎所有的人,然后一把火将整个晋城付之一炬,大火熊熊烧了一连七日。乌护怀忠赶到时,留给他的只剩下一片未曾燃尽的废墟。
乌护怀忠在得知了蔡希德逃往陵川崞口一带的消息后,马不停蹄又追了过去,势把蔡希德赶尽杀绝。
……
当秦晋得知晋城被蔡希德付之一炬的消息后,摇头感慨,这厮此前的怀柔政策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而已,一旦受挫失败,他就原形毕露,凶残无比。
河东一仗打到现在,神武军已经替唐朝光复了最重要的南部八郡,关中受到来自河东燕军的威胁也就此不存在了。
但是,秦晋却高兴不起来,他派在乌护怀忠军中的狗儿等人在曲山口一战那夜失踪了,到现在还音讯全无。
那五个少年满打满算不过十七八岁,秦晋也从未将他们当做家奴对待,之所以让他们到军中来,还是为了给他们谋个好的出路,将来建功立业。然而世事难料,功业未曾立下,五个大好年华的生命就如此凋零了。
秦晋为五个家奴的死而难过,在裴敬看来有些滑稽,大不了再选几个出类拔萃的送入军中培养就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使君,派出去的几波人翻遍了几乎所有死人堆,都没发现他们,也许他们并没有死在混战之中。”
裴敬自曲山口一战后便恢复了以往的自信与从容,秦晋很乐见这种转变。
“还有个重要的任务,非你不可!”
大战之后首要之事乃是向朝廷报功请赏,还能有什么比这个还重要的呢?裴敬一时摸不准秦晋的心思,便问道:
“使君莫非要袭取范阳?”
秦晋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张辅臣为奉诏坐镇太原,总要先过了他这一关。今日招你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裴敬心下奇怪,但也表示一定尽心而为。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祖籍便在闻喜吧!”
河东大族裴氏出自闻喜,满天下几乎无人不知,秦晋提起此事,让裴敬意识到,这件事一定与自己的家族有关。
“正是,末将乃出自中眷房。”
“还记得那日远虑近忧的话吗?现在我要你出面说服族中子弟加入军中杀贼定乱,为河东其他大族做个表率。”
裴敬愣了一下,马上就意明白了秦晋的意图,这果然是一则妙计,但也不无风险。
“末将明白,族中子弟入我军中绝非难事,数日间便可成。”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末将便出身郡望大族,深知其中的内情,世家大族都是逐利而走,与之共富贵易,同患难却是极难的,使君万勿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其中啊!”
闻言之后,秦晋嘿嘿一笑。
“你以为我就没考虑过这一点吗?凡事两利则和,只要郡望大族与我神武军利害相关,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抉择的。”
其实还有一点秦晋没有明说,裴敬觉得郡望大族会唯朝廷马首是瞻,那是唐朝还拥有极大的中央集权与威望。但经过安禄山史思明的造反之后,一则朝廷实力大损,威望尽失。二则地方上尤其是河东道与河北道的郡望大族在战乱中于唐朝和伪燕之间摇摆不定以攫取更大的利益,不断的扩充膨胀。此消彼长之下,试问朝廷就算平定了叛乱,又该如何兵不血刃的削弱地方豪强呢?
别说李隆基这种年老昏聩的天子,就算秦皇汉武重生,也是一个极为棘手的难题。再看看,李隆基的儿子们,包括地位微妙的李亨在内,都是中人之资,就更没有能力摆平此事,倘若强行为之,只会激起更大的叛乱。
秦晋固然希望唐朝强大,但如若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只能一方面拉拢地方郡望豪强以抗衡来自朝廷的威胁,一方面尽力铲除威胁唐朝的祸根,以期为唐朝的重新强大奠定基础。
河东裴氏虽然声名不及五姓七望那么显赫,但在唐朝绝对是不容小觑的一个大族。裴敬的曾祖为右卫大将军裴行俭,祖父为开元宰相裴光庭,所以这一支在河东裴氏中眷房内显赫至极。如今裴敬又立有战功,领军大败蔡希德,显露头角初露峥嵘,于本族各房间的话语权也必然水涨船高。
河东除了太原王氏以外,还有薛柳两家。太原王氏过远,现在争取还为时过早,况且坐镇太原的宦官张辅臣是何态度也不得而知。薛氏与柳氏前者为稷山郡望,后者为解县郡望,都是神武军的势力范围之内,若有河东裴氏做表率,这两家一定会闻风景从。
事实上也果如秦晋所料,裴敬在中眷房内俨然已经成了新生一代的领袖人物,稍一倡议,便有数百年轻子弟纷纷要求从军建功。
第四百三十四章:危机隐然现
河东裴氏子弟的参军热情远远超过了裴敬的预期,他本以为还要多费一些唇舌去游说,哪想得到才放出风去,门槛就快被族人子弟踏破了。
此时在河东几大族的认知中,蔡希德惨败昭示了朝廷反击的开始,唐朝将摆脱被动挨打的局面,对安禄山和史思明进行毁灭性的打击。这种再造定难的功劳恐怕是百年不出一回的,倘若能趁此机会狠狠捞一把军功,
这其中尤其以裴敬的同产弟裴侑最为积极,裴侑在冲龄之年就被欺负裴稹送回了老家闻喜,现在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健壮少年。但以裴敬的想法是,母亲一共就他们两个儿子,如果兄弟二人都参军了,又有谁来膝前尽孝呢?
所以,裴敬对其他的族中子弟欢迎之至,却独独没给自己这同产兄弟好脸色。
“大兄好生偏心,裴嗣、裴导他们都入营领了衣甲军服,独独我迟迟没有音讯……”
长兄为父,裴敬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温和谦恭,但在自己这个同产兄弟面前却是严厉至极,甚至连笑容都欠奉。
“你走了,谁来侍奉阿娘?”
裴侑虽然刚刚过了叛逆期,但对兄长的偏心极为不忿,便恨恨然道:
“阿娘说了,国难当头,好男儿当立志报国……”
“胡闹,你才多大,再过四年,若想从军,我绝不阻拦!”
裴敬的霸道将裴侑气的一蹦三尺高。
“大兄莫要诳人,四年过去,安史之乱早就底定了,到时又上哪里去立功了?”
裴敬正身危坐,仍旧面无喜怒之色,一字一顿的说着:
“秦使君曾断言,安史之乱非十年之功不能底定,过了四年你加冠之后,还有六年功夫可用!”
面对不讲理的兄长,裴侑毫无办法,他知道想要参加神武军就绝绕不过裴敬,只能狠狠一跺脚。
“秦使君,秦使君,天天都挂在嘴边,我就不信他有那么神,既然此处不收我,天底下又不是你一家**平叛抗贼。”
话还没说完,裴侑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裴敬欠了欠身,本想去追,但想了想又坐回榻上,他以为自己这个同产弟弟只不过是一时气愤的气话,过后也许久好了。
很快,他的心思又转到了别处,襄陵县令薛成己亲来求见。
见面之后,薛成己表示,自己带来了族中的壮年子弟,要交给神武军历练,杀贼报国。
“族中子弟二百三十七人,就全拜托将军了!”
其实按照惯例,大族从军都是择个别勇武者,十选其一就已经是很大比例了,像现在这种裴、薛两家动辄数百人是极为罕见的。
说穿了,一方面有秦晋授意裴敬刻意广为征募,另一方面也是定难之功百年难得的原因,若不趁机在这次定乱中捞足了功劳,以后就未必有这个机会了。
而这一切又都建立在人们对朝廷有着必胜的信念之上。在他们看来,蔡希德的惨败敲响了安史乱贼的丧钟。
河东柳氏虽然族中之人尚未亲见秦晋,也有书信先行送来,表示愿竭尽所能助神武军平乱。
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神武军与河东地方大族即将结盟,可他还是想不透,秦晋究竟会用什么法子使二者利益一体,即便平乱成功之后,朝廷也不敢轻举妄动。
薛成己生怕裴敬表示人送的多了,再给退回来几个,甚至在裴敬未及表态之前就提出来。
“河东裴薛柳三家同气连枝,既然组建子弟军就少不了粮草,下吏和族中的长辈已经商量过了,愿出军粮五十万石。”
好大的手笔,裴敬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薛家竟对此下了重注,不但出人,还出了粮食,无怪乎秦使君让他不要担心没有人响应,现在看来一切均是水到渠成,自己只是负责牵头协调而已,难度远比想象中低得多。
“如今正是缺粮之际,裴敬代秦使君谢过薛兄族中各位叔伯。”
薛成己一摆手,笑道:
“为朝廷尽忠,出一份力,又何谈谢字?以后休要再提,请裴兄代为转告秦使君,往后若有难处,只管吩咐下来便是。”
随着曲山口一战获胜,神武军扩军便又迫在眉睫,否则人马不足就难以再有大动作,仅仅守住光复的河东八郡都捉襟见肘。
裴敬按照秦晋的授意,在神武军前后两军的基础上又成立了中军,于前后两军中抽调有经验的校尉旅率充入中军,兵员一部分是从冯翊郡调来的民营,一部分是此前于绛县成立的民营。这些人都有最基本的训练基础,远比征募地方的团结兵要好的多。
至于裴薛柳三家的近千子弟则集中训练,待考核合格之后,再分发到各军中从队正做起。
裴敬征召大族子弟,组建新军的同时,秦晋也没闲着,他离开绛县,转而到沟通南北的冲要之地,晋州郡治临汾。
太守秦守正诚惶诚恐,率所有官员出城相迎。说到底,这些地方官的短处捏在秦晋手里,究竟忍辱负重还是可耻投敌,秦晋的一句话几乎就可以左右,按照惯例朝廷是绝不会驳回前线大将的上表。
所以,秦守正对秦晋自然极尽殷勤之能事,并仗着同为秦姓,要和秦晋攀扯个本家,弄的秦晋不胜其烦,又不愿初来乍到就给地方官以颜色。还是陈千里看不下去了,揶揄道:
“秦使君乃胡国公之后,若攀错了岂非麻烦?”
一句话就把秦守正堵了回去,绝口再也不提攀附本家的事,唐朝时冒认宗族是大罪,按律当初斩首之刑。
秦守正其名身正,但心思却未必正,他本以为秦晋从县尉入仕,当是寒门出身,却没想到竟乃开国功臣胡国公之后,而且秦家本就是诗书门第,虽然比不得五姓七望,以及五姓七家这种大世族,但比起一般寒门已经是天上地下之别了。
只是说来也怪,秦晋的前身似乎并不以自己出身历城秦氏为荣,处处只和人说自己籍贯齐郡,是以绝大多数的官员同僚都以为他是寒门出身。而现在的秦晋又来自那个没有门第观念的年代,所以也甚少提及此事。
后来,还是在入朝为官时,有司查核秦晋的籍贯出身才确认了他乃胡国公之后。
对这些重归唐朝的地方官,秦晋一个也不想处置,不但不想处置,还要大家褒奖,并为他们向朝廷请功。这么做自然也是有原因的,此时河北道、都畿道几乎都在安禄山之手。倘若严惩了已经投降的官员,将来的光复就会遇到极大的阻力,所以出于统战的需要,秦晋也必须对这些首鼠两端的地方官报之以极大的善意。
但是,善意归善意,地方上所有的团结兵以及各类暂募之兵,都必须由神武军统一再训练,统一管理,这个是底线,绝不能退让。地方官们对此则极为配合,不曾有一人表示过反对。
随着秦晋的脚步,一直坐镇河东城的监军景佑带着随从也抵达了晋州临汾。
他此番北上带来了两则消息,一则来自长安,一则出自潼关。
“圣人听说了秦使君光复河东八郡的消息甚为欢喜,决定以秦使君为节度留后,知河东道节度事!”
对此,陈千里撇撇嘴,当今天子还是对秦晋成见甚深,想当初秦晋不过是区区县尉,就能被破格擢拔为神武军中郎将。现在神武军于河东道屡屡立功,将叛军赶出了河东,却被委以节度留后,知河东道节度事。
当世之时,差遣前面加权、知等都是临时之意。而留后亦是节度使空缺之时的替补人选。说到底,天子既想让秦晋统兵平乱,又不愿意给他名正言顺的官职实权,这背后透着浓浓的防备,他相信以秦晋之聪明,绝不会感觉不到。
秦晋当然感觉得到,不过他才不计较这些虚名,就算没有节度使之名,他不也用冯翊郡太守的身份在河东道开创了一片大好局面吗?更何况现在以留后的身份知节度事,手中已经名正言顺的掌握了节度使大权,不管这个权力是不是临时的。
然则,景佑带来的另一则消息却让秦晋惊得浑身一颤。
“快,快拿水来,急着赶路嗓子都要冒火了”
当他一连灌了两大碗凉茶之后,一抹嘴便又颇为得意的说起了来自潼关的消息。
“高相公已经下令大军出潼关,寻孙孝哲主力决战。看朝廷的意思,是打算趁着秦使君大胜的威势,要在都畿道开创新局面,一举荡平暗示乱贼……太平日子不远了……”
景佑说出这个消息之后,眼见着在场的人都呆呆愣住,尤其是秦晋竟惊得有些失态,更觉得有意思。
“秦使君咱们也要抓紧了,克复范阳的功劳必须是咱神武军的,虽然比不得收复东都,但也足够天下侧目了,听说封常清在河北道也打的可圈可点,不能让他抢了去……”
秦晋还哪有心思听景佑说什么抢功劳的啰嗦话,此时徘徊在他脑海中的全是哥舒翰的影子,难道高仙芝也要步了自己所熟知那个历史中老哥舒的后尘吗?
第四百三十五章:敕命促进兵
秦晋心急高仙芝出兵的事,便找来陈千里商议,此时卢杞尚在天井关未及返回,裴敬也是身兼数职,负责整编新成立的神武军中军又要联络河东地方大族,早就忙的脚打后脑勺,也只有他一直在秦晋的身边没有更多的事务缠身。
陈千里又何尝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此前几次的突然反复,已经使秦晋这个老上司绝不肯再多放一些权力给自己,但在遇到棘手之事时也会毫不犹豫的来与之商议。
毕竟两个人至少还有一点尚算一致,那就是不希望唐朝败在安禄山史思明之手。听了秦晋的简单叙述之后,陈千里觉得秦晋对高仙芝处境的担忧有些过分的敏感。
“高相公乃军功赫赫之辈,西域诸国闻风丧胆,使君缘何对他就没有获胜的信心呢?有商阳关防守反击获胜神在先, 又有神武军于河东道大败史思明部叛军在后,各处形势都见好转,朝廷下令大举东出实属正常,使君焉能仅凭此一决定,就断言此战必败呢?是否也太悲观了些?”
这一番话分析的头头是道,倒也有理有据,秦晋抬手扶了扶额头,神武军的事就算兵临城下他也从未犯愁过,偏偏潼关出兵是自己心头一桩难以言说的隐忧,这其中固然有身在其外缺少难以一手把控局面的安全感,但更多的也许是受了既有历史的影响,只有潼关一有大动作,就会下意识的认为这是轻举妄动的不明智之举。
“陈兄弟说的不无道理,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安稳不得……”
说着,秦晋竟罕见的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一碗清茶,细啜不语。陈千里也是惊讶不已,在他眼中秦晋一向是心思坚定,精明强干,何曾有过这种患得患失的态度?回想在新安时四面绝地的情况,也没见过他说过一句半字的丧气话啊?
但只要稍一琢磨,陈千里也就明白了,于兵事上秦晋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尽握在手就算局面多么不利,也会竭尽所能而为之。反之,潼关的局面既有忧虑在先,又伸不上一手一脚,且此战意义远远胜出河东道一战,当为定定乾坤的决战,那么他在只能干瞪眼的情况下,产生了患得患失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了。
想到此处,陈千里笑了。
“使君莫非是想去抢功?”
“抢功?”
秦晋被问的一愣,但看到陈千里似笑非笑的表情,马上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禁喟然一叹。
“说到底,这仗不能亲手打,总觉得的不放心。”
“既然使君知道关心过甚,又何必总是念念在胸,让自己不痛快呢?高相公戎马半生,灭国无算,就算手下的兵都是乌合之众,经过近一年的整合历练,至少也该堪用了。何况,有哥舒老相公的河西军做底子,与兵锋屡屡受挫,接近强弩之末的叛军对敌,胜算总是占着多半的。若说有那么一丝的不利,就是哥舒老相公受冤惨死,然则万事皆有奇正之分,岂能万事皆为所愿呢?”
“也是一理,是我担心多了。”
见秦晋难得的松口了,陈千里正身一揖。
“眼下河东局面虽初有起色,但遍地皆是首鼠两端之辈,还望使君振奋精神,不要被蒙蔽了双眼才是。”
想通了一则淤积在胸的难题,秦晋心怀大畅,见陈千里的话锋已然转到了河东道本身,不禁暗道可惜,如果陈千里不是这个陈千里,自己又如何放着大才不用,暴殄天物呢?
当然,秦晋知道陈千里话中所指的是什么,神武军大败蔡希德部后,河东道原本投降了伪燕政权的诸郡地方官纷纷改旗易帜归唐,很多人建议惩治奸佞,打击不法之徒。
但是,秦晋不但对此不闻不问,反而还有大加重用的势头,而且还频频向与伪燕政权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当地大族伸出了善意笼络之手。
像陈千里这种人自然觉得秦晋丧失原则,由此带来的后果一则丧失民心,二则一旦事有反复便可能被那些唯利是图的地方大族出卖。
对于陈千里的担忧,秦晋早就了然于胸,只是为了更大的目标,这些风险都是值得一冒的。
然而,陈千里的意见他可以一笑置之,另一个人的意见却让他不得不加以重视。
汾州重归唐朝,一直坐困太原孤城的奉诏天使张辅臣便急不可耐的南下与秦晋碰面。
这张辅臣于唐朝官场的崛起也算是异类,从一个区区黄门到手持天子旌节的重臣,竟比秦晋所用的时间还短。
秦晋从新安起兵开始算起,其间屡屡立功,又克服河东数郡之地,才不过得了个河东道节度留后知节度事的临时差使。虽然权责已经与节度使一般无二,但他的差使也仅仅为平叛定乱而存在,一旦战事止息,所有的权责还要被收回去的。
且不论天子的小心思能否如愿,只看张辅臣以宦官黄门之身一跃骤然而为比肩节度使的天使,这一点就令人咋舌侧目不已。
好在秦晋在长安时与这个张辅臣有过几次接触,此人待人谦恭,又素无野心,因而就算与之在见地上有冲突,也不至于以私怨而坏事。
“秦使君,奴婢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如果再晚上几个月,恐怕太原那些首鼠两端的蠹虫们,就得把奴婢生切了果腹,然后去投那安贼,享受高官厚禄……”
张辅臣还是一贯的谦卑,与秦晋交谈时,动辄以奴婢自称,只是言辞间激愤不已,说到激动处竟然几度哽咽不能言。
见此情景,秦晋也颇为动容。
相比自己所见的那些官员们,整日里将君臣大义挂在嘴边上,此时竟在一个没了下边的宦官面前,一个他们昔日里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宦官面前,显得无比的苍白和猥琐。
等张辅臣平复了心情,秦晋才表示,河东道乃兵家要地,只要能够把河东道牢牢的掌控在唐.军手中,朝廷便进可攻,退可守。届时,只要看准时机,突袭范阳,断了安禄山的后路和老巢……
张辅臣似乎对秦晋的部署不甚上心,只一摆手道:“打仗的事,奴婢一窍不通,全凭使君安排就是。假若使君需要奴婢帮衬着,尽管直言,奴婢必然竭尽所能……”
做着,他长长出了口气,“这些先都不说,使君却得无论如何答应一桩事……”
自然,张辅臣所提的要求,就是必先惩治那些在此前首鼠两端,以及作恶极甚的地方官。他觉得这些人毫无气节可言,只能在关键时刻坏事。
面对这种要求,秦晋大感头疼,他当然也希望清洗掉这些首鼠两端之人,但事有轻重缓急,如果头发胡子眉毛一把抓,很可能什么都抓不住。
好在张辅臣也没有急于逼着他表态,但有一则,却是希望秦晋尽快到太原坐镇……秦晋便先好言宽慰一番,将其安顿歇息,容后再与之商议。
临到天黑时,终于有消息自长安传来,高仙芝出兵竟是天子李隆基一连八道敕命急催所促成的。
而且,由长安城中眼线所带回来的消息所称,政事堂的几位宰相也在出兵一事上有颇多的较力和博弈,不论杨国忠或是魏方进都身涉其中。
对于朝廷中的龌龊争斗,秦晋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每个能打胜仗的将军,想必也早就见怪不怪了,这一点于高仙芝而言恐怕早就看透了。
只是一连八道敕命催着出兵,这事听起来总有点耸人听闻。不过一早和陈千里的那番交谈还是使秦晋放下了先入为主的念头,不去做过多的担忧。
不过长安的来人又说了一件极隐秘不能见诸于文字的消息。
“请使君屏退左右,卑下又内情禀报!”
在秦晋身边的无非是平日里身边支用的亲信书吏,他示意几个人回避之后,便静静的看着那个人,等着他说话。
“太常寺少卿张清右迁京兆尹一事,使君可知晓了?”
秦晋点点头,张清为新一任京兆尹的人选他已经听说了,而且这件事他在其中至少也出了一半的力。当初也是为了阻止韦济投靠杨国忠,才被破出此下策,不想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
不过,张清是个官声不错的人,又是李亨宠妾张良娣的弟弟,所以在京兆尹的位置上绝不会和杨国忠勾结在一起。
倘若政事堂的宰相不能控制京兆尹,那就绝非名正言顺的宰相,由张清出任此职,恐怕魏方进和杨国忠都会大失所望。从中也能看出老迈的天子,仍在玩弄他那一套烂熟于胸的制衡之道。
“还有一桩事,就在前日,天子撤销了对太子的约束,可出入宫禁了。”
闻言,秦晋顿时愣住了。由张清这个身份独特又不能有所作为的人出任京兆尹,还仅仅可以理解为李隆基出于某种目的对宰相的钳制,但撤销了对李亨的约束,就等同于恢复了他的自由,这其中所蕴含的各种潜在信息可就令人深思至极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使君欲扫雷
张清接任韦济为京兆尹的消息在绛州之战以前秦晋就已经知道了,但一直没有深入去想,毕竟以常识而论,太子李亨参与兵变是不争的事实,按照天子李隆基的性格,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所以,即便张清接任了京兆尹也不能将其看做太子李亨处境大有改善的标志。
与之相反,秦晋只将这次人事调动看做是李隆基在平衡臣下之间的争斗所玩弄的小手段。说穿了,张清的接任不过是权宜之计,用过了也就算了。然而,李隆基做事竟然出人意料,在这种当口解除了对太子的约束,如此就连秦晋都看不透长安的形势了。
原本秦晋以为只要在长安遍布眼线,即便身在地方对京中的事务也能了如指掌,可现在看来似乎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有些事身在其中都看不透彻,更何况身在千里之外呢?
不过,秦晋没得选择。长安城作为唐朝的政治中心,诚然是百官向往的地方,在唐朝官场也有这样一种风气,争先做京官,而苦于做地方官。然而,长安的官场就像一刚五颜六色的燃料,又浑又见不得底,各种势力交织在一起,都成为了天子的扯线木偶。
所以,他留在长安只能陷入无休止的政争当众而无所作为,只有到地方上才能有些建树。到了地方以后,神武军的局面果然为之一变,不但在冯翊郡站稳了脚跟,还疏浚了百余年无人问津的郑白渠,然后大军东渡黄河一举在河东道闯出了一片地。
尽管这些动兵没有朝廷和天子的诏命,然则几次大战下来,功劳都是实打实的,因而朝廷也一一在事后予以追认。若非如此,秦晋岂能年纪轻轻就以留后之职而知河东道节度事呢?
他在动作之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每一步棋也都达到了预想的目的。然则,现在事态的发展却远远偏离了设想。先有高仙芝出关决战,后有太子李亨被解除约束。前者可说是大势所趋,朝廷定策反扑也是情理之中。可天子对太子李亨的处置就太过匪夷所思了。
要知道李隆基当初在没有造反证据坐实的情况下,就一日连杀三子,捍卫权力如此决绝无情的人,怎么可能轻易的就放过了参与兵变的太子呢?
而且,太子一党在兵变中一度与神武军反目,因而才使得李隆基有翻身的机会。如此种种,都是双方之间结怨的地方,太子果真重获信任,那么神武军内部会不会人人自危?毕竟天子老迈,百年之后,以太子的年富力强,岂会不秋后算账?
在兵变之后,未及离开长安之前,秦晋曾与太子“偶遇”,算是见过一面。交谈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秦晋似乎太子的只言片语中寻到了几丝歉疚之意。
至于当时太子想表达他歉疚什么,秦晋一时间也揣测不清,毕竟那时候谁都知道太子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又何必再费时费力去揣测呢?
现在突闻李隆基解除了对太子的约束,秦晋便想起了在长安时与太子曾交谈过的每一个字。
“使君,卢校尉回来了!”
亲随入厅禀报,秦晋现在已经是节度留后,按理属下都可以堂堂正正的叫他一声节帅。不过,秦晋对使职一直都好感欠奉,因此便纠正了一众部署对自己的称呼,仍旧一律称呼其本官,也就是冯翊郡太守。
“快请!”
卢杞回来了,这绝对是个好消息,绛州一战如果没有卢杞孤军深入,在天井关截断蔡希德的粮道,神武军就不可能彻底将叛军逐出河东,他也就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光复河东道南部的八个郡。
“末将卢杞拜见使君,此番出战,幸不辱命!”
秦晋激动的离席,来到卢杞面前,双手将下拜的卢杞扶起,仔细的端详着这个可以独当一面的部属,只见他的脸上棱角更加分明,眉宇间亦多了几分坚毅与肃杀。
见此种种,他不禁暗暗感慨,前世有句话说的好,战争是最好的学校和熔炉,卢杞这块真金现在已经初露峥嵘了。
“使君,末将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蔡希德大败,跑回河北去了,如此以后整个河东道都是咱神武军的囊中之物了!”
卢杞起身之后,未及落座便兴奋的感慨了一阵。
“这次若非你孤军深入,神武军也不可能由此丰厚斩获。不过……不过你回来的正当其时,我有要事打算与你们商量。”
能够得到秦晋的肯定,卢杞微微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可随之秦晋的话锋一转,他的眉头不禁打了个突,问道:
“如何,难道蔡希德还打算反扑?这次便让卢杞亲自动手,走马擒了此贼来!”
神武军在唐.军中绝对是突起的异军,别家都谈叛军而色变,只有卢杞裴敬等一干人见猎心喜,如此锐气战意,正是大战得胜的基础。
秦晋笑道:
“蔡希德身受重伤,回去以后自有史思明收拾他。史思明又在河北道和封大夫打的难解难分,自顾尚且不暇,已经没有能力反攻河东了。”
“那……使君?”
见不是蔡希德要反扑,卢杞有些疑惑。
“此战之前我不是说过吗,此战之后,大战要打到喘不过气来,当时你是如何说的?”
卢杞赧颜一笑,答道:
“自然是多多益善……”
话到此处,他猛然意识到了秦晋的话中之意,陡然发问:
“难道使君要发兵入河北,直捣范阳?”
直捣范阳的主意秦晋不是没动过,但地处幽州的范阳是安禄山的老巢,除了有重兵把守,而且还物资充足,并不是旦夕可下的,更何况河东道北部的州郡还在安史叛军的控制之下,如果不能拿下这些州郡,直捣范阳就无从说起。
所以,秦晋在几番深思之后,就放弃了这种急功近利的想法,当下之计,还是稳扎稳打的好,攻略太原以北的州郡就成了他下一阶段的目标。然则事态变化总是突如其来,秦晋也只能与之做出了相应的改变。
“这次神武军要打硬仗,攻坚仗,只有咱神武军的老底子才能胜任,所以我打算由前军做主力!”
这让卢杞颇感意外,他一直认为秦晋会往河东道北部的州郡进击,可那些地方多是左右摇摆不定的地方军,根本算不得攻坚仗,不禁有些糊涂。
秦晋来到厅中的巨幅屏风前,指着上面的山川河流。
“整军七日,进兵此处!”
卢杞的目光随着秦晋手指的敲击而跳跃,瞳仁猛然一阵搜索, 那里分明是绛州南部,位于黄河北岸的垣县与夏县之间的地域。
那里有孙孝哲的三万人马,就像钉子一样钉在神武军的身后。如果没有皇甫恪的朔方军在安邑、景山一带与之对峙,恐怕神武军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的击败蔡希德。
当然,神武军内部也还有另一种声音,而且这种声音得到了广泛的认同。那就是伪燕 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蔡希德和孙孝哲分属两个不同的阵营,因而孙孝哲极有可能是选择了袖手旁观而见死不救。甚至还有人认为孙孝哲做的已经仁至义尽了,因为他没有在背后给蔡希德捅刀子。
这种事,就算在唐.军中亦是屡见不鲜,背后捅刀子掣肘的人也比比皆是,见怪不怪了。
秦晋缓缓说着:
“高相公已经提兵出潼关,欲与叛军决战,而后收复东都……”
默然听罢秦晋的叙述,卢杞思忖了一阵,忽而说道:
“请恕末将直言,神武军与其劳而无功,不如坐看其成。”
秦晋似乎早就料到了卢杞会有此一说,马上就问了一句:
“愿闻其详!”
“夏县、垣县贼兵原是孙孝哲钳制神武军之用,于高相公潼关大军却未必有用,而且高相公心思缜密,动兵之前又岂能不考虑周祥了?此时局面以远非去岁叛军方起之势,几次大战之后,朝廷反击的条件已经成熟,高相公奉诏出关讨贼,若神武军轻动而南下,即便胜了,怕是也会落了争功的口实。”
卢杞的看法几乎与陈千里如出一辙,甚至要比陈千里还乐观,言语之中已经认定此战高仙芝会大胜而全功。
秦晋当然不是打着抢功的主意,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希望尽自己之力,为朝廷的反击之战上一道保险,就算会落下争功的口实也在所不惜。
好在河东道的叛军已经被驱离,神武军也可以从容南下。秦晋在长安待了小半年,见够了其内部的龌龊之事,因而深知高仙芝的出兵也一定是朝廷各方博弈之后的结果,有赞成的自然就有反对的。赞成的未必存了好心,反对的也未必都是坏事的想法。
总而言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哪个傻叉跳出来,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一己私利,在背后捅高仙芝一刀。
那么,秦晋无法左右朝廷的政争,也只能尽自己所能替高仙芝扫平一些隐患,比如孙孝哲驻扎于黄河北岸夏县、垣县之间的三万人马。
第四百三十七章:首战竟告捷
卢杞所带的神武军五千前军虽然伤亡极少,但由于长途奔袭作战,回到晋州已经是师老兵疲。秦晋令他们修整七日,然后所有前军共计一万人,将作为此番南下攻坚的主力。
这对神武军而言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挑战,后军尤其是中军成军日短,拒城而守伺机反攻还能有所作为,如果是攻坚就连秦晋心里都没有底。但有些仗不是说没有底就畏惧而观望的,比如朝廷这次大举东出,看起来声势浩大,军民一派必胜信心,但是这一仗的胜败几乎决定了唐朝的国运,就算秦晋再厌恶李隆基的嘴脸,再想保存神武军的实力,此刻也必须全力以赴了。
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在秦晋看来,不管有没有朝廷的调令,神武军现在出兵都正当其时。
因而,几乎所有的反对之声都被秦晋一手压制下去,而且在事先的通气会议上,他也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态度,此时摆在神武军面前的问题不是出不出兵,而是出兵以后如何少死人而打胜仗。
自从收复河东南部的八郡以后,秦晋个人的威望无论在地方还是军中,都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状态。所以,他的态度如此坚定,军中舆论一夜之间便由反对转而为狂热的支持开战。
大清早,卢杞一夜睡的香甜无梦,推开了房门呼吸着深秋清冷的空气,所有的疲劳与倦意顿时一扫而空。
他的这处院落便在公署廨房之侧,那些办公的书吏与之只有一廊之隔。口鼻中呼吸着河东大地清冷的空气,耳中则充斥着各种急促而嘈杂的人声。
一向喜好情景的卢杞非但不觉得这些噪音吵闹,反而听的津津有味。天井关转战伏击的日子太辛苦了,往往在林中埋伏起来就是一两日的功夫不能动弹,满耳朵里除了虫鸣就是鸟叫,如果这种日子再继续下去,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疯掉。
现在回到了热闹繁华的城中,就连廨房佐吏的议论嘈杂之声都觉得极为入耳。
不过,仔细倾听之下,卢杞却眉头微皱了起来。
原来,这些奔走忙碌的佐吏们不时驻足议论几句,竟全都是关于出兵的,而且只言片语中都流露着对打胜仗的狂热。
顿时之间,卢杞收起了好好歇歇几日的心思,他要道军中去,看看军中究竟都是什么态度。他不反对打仗,但是这种盲目的狂热,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卢杞诚然对秦晋言听计从,但名门望族的出身使他有着更多的自主判断,对于秦晋在军中推行的某些政策亦有些不以为然,比如各营分设了营监这种前所未有的差使。自此以后,但有大战之前,各营的战意都狂热无比。好在营监职司管不到用兵提调,所以他也乐见其成。
有时候,卢杞甚至怀疑这位年轻的使君是不是会法术,能够不用金银赏格就能一次又一次调动起军卒狂热的战斗意志,这真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
卢杞不是个粗鄙的武人,怀揣着这种好奇,曾深入的了解了一番这些经过特别训练后上岗的营监的工作手段,不禁暗暗咋舌,若非洞悉人性绝无可能研究出这样一套办法,由此他对秦晋的敬畏之心便又多了几分。
果不其然,到了驻扎于城外的军中,各营显然在昨夜就已经接到了军令,各色五颜六色的标语如雨后春笋般遍布营寨内外,为了照顾那些不识字的军卒,还有专人宣讲动员。
卢杞突然笑了,自己一直反对出兵,究其竟是心底里对燕军存着本能的畏惧,让他据城反击可以,阴谋奇袭可以,如此做正面进击,毫无取巧之处便没了自信。
然而,以卢杞所认识的秦晋,哪一次不是化腐朽为神奇,变不可能为可能呢?
既然秦晋都有一战必胜的信念,他又怕从何来呢?心结骤然化解之后,顿时心情畅快,在军中走了一圈之后,见一切都井然有序,便又离营返回城中。
不过,卢杞每到一处有实地查看地形的习惯,来到晋州以后还从未勘察过,于是就绕着颇为雄威的城墙走了一圈。
晋州城位于河东道大河汾水以东,距离河岸约有三里左右 ,城北则有高粱水自东向西汇入汾水。这里不但是冲要之地,数条大河还成为其天然的御敌屏障。卢杞绕城勘察一圈之后,不禁暗想,如果当初蔡希德屯兵于晋州,那么秦使君还能否收复河东八郡便成了未知数吧。
不过,蔡希德屯兵于绛州自有他的道理,说到底还是为了就近粮道,河东缺粮,若无河北与洛阳的粮食支援,仅凭一两个郡是绝无可能养活数万人马的。神武军也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如果不是冯翊郡有粮食源源不断的运来,恐怕也就不会有神武军今日的战绩了。
至于秦晋以何种手段筹粮,卢杞不是当事之人,便不得而知了。
到了南门处,卢杞刚打算下马入城,忽闻马蹄疾踏,眨眼间便又百十马队旋风般的驰了过来。
却见其中一面旗帜上绣着个斗大的裴字,卢杞心中一动,暗道莫不是他,待看清楚马上为首的军将,他大笑了起来。
“裴二,来的正好,咱们兄弟可有些日子没一起喝酒了!”
神武军中禁酒,现在秦晋下令七日修整,军卒有一日休沐,为将者则会开了酒禁。
卢杞好酒,现在见了老兄弟裴敬酒兴大发,便邀其一醉方休。
裴敬此前正在南面的绛州整训新成立的中军。中军,中军,听着名头挺响亮,但战斗力却是神武军前中后三军中最差的,因而他为此没少了操心,但是忽然接到了秦使君的急招,便只得放下手头上的一切事物,匆匆北上赶来晋州。
一路上赶的火急火燎,不知道哪里又出了什么变故,此时哪里有什么喝酒的心情。裴敬下马来到卢杞面前,也不回应一醉方休的邀约,而是急切的问道:
“使君急招我来晋州,信中语焉不详,你来的早,可知道是甚事了?”
“除了打仗,还能有甚事了?”
卢杞反问的也干脆,然后又提起了一醉方休……
听到又要打仗,裴敬反而放松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笑道:“等见过使君之后,便和你这酒虫喝到天亮!”
见裴敬如此求战心切,倒出乎卢杞的预料,但是他敢断言,这裴二若是知道了秦使君的用兵目标之后,八成便没了再喝酒的兴致。原因无他,裴敬自以为他们下一步的进兵目标将越过太原直指河东道北部。
裴敬心情畅快,脚下生风,就连秦晋都觉察出了这心腹的兴奋之意。
秦晋随意指了指座榻让他坐下,然后又揶揄的问道:“何事如此高兴啊?莫非家中的婆姨有信来?”
裴敬嘿嘿笑道:“使君莫取笑了,末将尚未娶妻,何来婆姨家书?刚听卢杞说又有仗打,中军刚刚成立,最缺少战阵经验,这回一定要他们好好历练历练。”
秦晋颇感意外,他本以为裴敬会反对,不想竟如此赞同。
“放心吧,此番一战非比寻常,神武军前中后三军都得上阵,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
“硬仗?”
裴敬的表情有些疑惑。
“难道北部数郡有伪燕大军新近抵达?”
至此,秦晋才明白,原来裴敬并不知道此次的用兵目标是夏县与垣县之间的孙孝哲部叛军。那卢杞也是故意不说破,偏偏戏弄一下这裴敬。
当秦晋将用兵目标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以后,裴敬惊的连嘴都合不拢。他万万没想到,秦使君这一回竟捡了最难啃的硬骨头。
此前与蔡希德对阵,向来都是避实就虚,以实攻虚,才有今日之胜利。但夏县与垣县之间的三万叛军就像两只牛犄角戳在那里一动不动,其难度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如秦晋所料,裴敬也和陈千里、卢杞最初的态度一样,对此持反对意见,认为攻打这两个地方的叛军得不偿失,胜了于河东并无多大益处,败了却要出大事的。
然则反对归反对,既然秦晋已经下定决心,裴敬仍旧选择了无条件服从。
当日午间,一队信使风尘仆仆进入晋州城,这些人的衣甲装束与神武军区别甚大,一看就不是本地之兵。
“使君,契苾贺遣人送信来了。”
陈千里的声音中满是兴奋之色,他们都是在新安时的老兄弟,契苾贺已经有很长时间与秦晋断了联系,现在终于派来了信使,如何教他不激动?而且,信使带来的又是绝对的好消息,对于秦晋一力主导的南下之战大有鼓舞之势。
“马军都将王思礼与契苾将军联手于大谷关外败叛军,斩首上万,一战克服阌乡、湖城,高相公率军沿黄河南岸势如破竹,弘农郡将指日可下……”
这个消息大出秦晋意料,他一直认为出关一战将打的极是艰难,不成想竟是首战告捷,一连收复潼关外的两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