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深夜有秘闻
“相公,相公,有大事,有大事……”
迷糊朦胧之中,杨国忠忽觉有人在轻轻的呼唤他,但他太累了,仅仅翻过一个身又兀自沉沉的酣睡,但那个声音却不肯放弃,甚至动手摇晃他。终于,杨国忠明白过来,这是家奴在呼唤于他,在几经挣扎之后,他勉力睁开了眼睛,果见家老一脸的焦急。
“甚事,如此失态?”
家老见家主可算醒了过来,长长呼出一口气,胡须颤巍巍的答道:“是,是宫中的鱼内监来了!”
此时的杨国忠思维尚在凝滞之中,竟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哪个鱼内监?”
但紧接着他立时便一个冷颤清醒了过来,又追问道:
“是长安观军容处置使鱼朝恩?”
家老一连点头,他只知道杨国忠曾嘱咐过,如果此人来访不论何时,都要在第一时间禀报。只不过,他并不明白,自家主人因何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宦官如此重视,当初就算是高力士,自家主人也没这般的自降身份。
杨国忠当然不会去和自家的家奴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如此为之他也是情非得已,鱼朝恩是个典型的暴发户而已,但此人却是有再造之功,拥有长安内外诸军的节制之权,可见天子对此人的信任是何等深重。
高力士虽然也在兵变中功劳不小,但毕竟失败了,而且又因为惊惧过度,身体彻底的垮了下来,现在卧病在榻,恐怕只有等死的份了。高力士的倒下,也正给了鱼朝恩机会。
杨国忠在地位声望严重受损,又被秦晋步步紧逼的情形之下,为求自保也好,寻求进步也罢,拉拢鱼朝恩便是最明智的当务之急。
“快,快请!”
杨国忠话音方落,却听卧室之外已经传来了鱼朝恩的公鸭嗓音。
“鱼某深夜来访,莫要见怪,的确是有重大变故!”
杨国忠深知鱼朝恩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既然会连夜造访,那一定是宫中有了惊人变故。想到此处,胸中不由得一震,难道是天子出了意外?这个想法刚刚冒了出来,他浑身便被冷汗所浸透。
这个想法并非毫无根据,天子毕竟已经年逾古稀,身体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尤其在兵变中又身受惊吓打击,此时出现意外也并不奇怪。
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危机与希望并存。秦晋虽然掌握着长安半数兵权,但此人的劣势在于消息不够灵通,如果能够趁此机会,拥立新帝登基,在携用力之功之后,对付秦晋岂非就易如反掌了?
“杨相公, 杨相公,何故如此出神啊?”
鱼朝恩已然步入寝室之中,他见杨国忠定定发呆的出身,于是就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两晃。回过神来的杨国忠这才尴尬一笑,请鱼朝恩落座,又命家老奉茶,这才静静的等着鱼朝恩道明来意。
鱼朝恩落座之后,并未直舒来意,而是仍旧客气寒暄着,语气中似乎颇为轻松。杨国忠不禁心下迷惑,既然深夜来访,定是有了不得大事,可见他态度又如此,竟是为何啊?
片刻之后,鱼朝恩解开了杨国忠心中的迷惑。
“杨相公,某刚刚得知了一则惊天秘闻,天子已经草拟制书,将外放左迁秦晋!只不过,仍未定下迁至何处!”
霎时之间,杨国忠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这一刻他等了太久,想不到竟要成为事实了。然则,来的太突然,太顺利,太不合乎常理,以至于他甚至在怀疑,是否自己幻听了,抑或是此时仍旧沉浸在睡梦之中。
“这,这,杨某可是在做梦?”
杨国忠竟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鱼朝恩哈哈大笑,神态放肆不羁的指点着杨国忠。
“杨相公啊,杨相公,鱼某何时打过诳语?此事乃鱼某义子在天子之侧亲眼所见,焉能有假?”
烛火摇曳间,杨国忠于袖中以右手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下,一阵钻心的疼痛清晰传来,他这才确信此刻不是做梦,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
但天子对秦晋的态度转变也太快了,难道仅仅是自己睡觉的这一会功夫,又发生了什么足以改变天子态度的大事吗?他又向鱼朝恩询问天子态度转变的因由,对此鱼朝恩也不甚了了,只摇头道:“天子似乎对此事颇为保密,若非今夜当值的是鱼某义子,这事怕连鱼某也难知情呢!”
“既如此,便先不管他因由。可要好好筹谋一番,断不能便宜了这竖子!”
鱼朝恩收敛笑容,对杨国忠之言深以为然。
“鱼某深夜造访,就是为了此事,不知杨相公可有良策?”
这个鱼朝恩虽然身居高位,手握重权,但毕竟根基甚浅,且格局也不如高力士那般开阔,但有一点却是胜在能够博采各方意见,这连杨国忠都暗暗佩服。此人比起白日间伏法的程元振,强了不是一点半点,是个可以合作成就大事的人。
别看杨国忠在朝政大事上无所作为,但论起整治政敌的手段和套路,他自问不若于前宰相李林甫。
猛然间,杨国忠像是记起了什么一般,抬手竟在脑门上重重一拍,好似恍然大悟一般。鱼朝恩被杨国忠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继而又期待的问道:“杨相公可是有了对策?”
“何不来一招借刀杀人?”
鱼朝恩不明所以,便急急追问:
“杨相公便别再打哑谜了,直说如何借刀杀人!”
“临掌灯时,政事堂接到了蒲州的行文,言及今岁黄河水枯,叛军已然在东岸虎视眈眈,似有发动攻击之意……”
说到此处,鱼朝恩已然明白了杨国忠所说的借刀杀人,究竟是借谁的刀。可他却仍旧心有不解。
“叛军有哥舒相公的而是万大军钳制,秦晋那竖子,不会如此轻易的被……”
鱼朝恩的话还没说完,杨国忠就大手一挥,起身来到书案之前,从案头拿起了一副京畿道地图来到鱼朝恩面前。
“请看,大河在潼关之后乃自西向东而流,可在潼关之前,于河套之地却有四次转折,于陇右之地自南向北,朔方之地,自西向东,河东之地自北向南。这蒲州就在河东与京畿之间自北向南的河道之西,蒲州之蒲津更是是河东与京畿间的冲要之所在。若在往年此时,大河滔滔,叛军想要渡河西进蒲州,由此进犯关中自是难比登天,可现在河水渐苦,若要涉水渡河便未必是难事,一旦蒲津危矣,则关中危矣,长安危矣!”
杨国忠说了这么多,鱼朝恩终于明白了杨国忠之所指。但心下却同时又有些惊惧恍然。
“如果叛军果真攻下了蒲津,长安,长安岂非?”
岂料杨国忠却骤然大笑。
“勿要过滤,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蒲津失守,蒲津之南数百里的潼关,不还有哥舒翰的二十万大军吗?又岂能让叛军便轻易的得逞了?”
即便杨国忠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鱼朝恩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之处,但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杨相公之意,让秦晋去蒲津,固然是个借刀杀人的好法子。”鱼朝恩盯着面前线条简陋的关中地图,伸手在蒲津处沿着黄河向南划去。“蒲津之南数百里就是潼关,哥舒翰手握二十万重兵,焉有不救之理?”
对于鱼朝恩的质疑,杨国忠却颇有些自信的说道:“哥舒翰的为人,杨某再了解不过,此人一向看不惯秦晋那竖子,即便救援,也一定是只救蒲津,而非救秦晋!”
鱼朝恩虽然不通兵事,但却并不笨,这种勾心斗角的伎俩,也早就在多年的宫廷斗争中谙熟于心,当即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对杨国忠的说法表示赞同。
“既然如此,就请杨相公上书吧,推天子一把,做个决断!”
杨国忠抬手又是重重的一拍大腿。
“正当如此!”
……
长安城安国寺,太子李亨在兵变之后一直被软禁于此,虽然不得随意外出,随意见人,但在寺内的活动却还是相对自由。
不但是太子李亨,包括李亨的所有重要党羽均被软禁于此。其实,李亨的铁杆党羽并不多,重臣更是一个也没有。毕竟当今天子对李亨打压多年,朝臣们哪一个敢与这位太子过从稍近,就会换来灭顶之灾,久而久之,百官之中不论文武,都是对这位名义上的储君敬而远之。
也因此,太子李亨才会有兵变之时,用人捉襟见肘的窘境况。虽然,他也有李泌这种足智多谋而且善断的谋士辅佐,但李泌毕竟只是个待诏翰林,并未做过朝廷要职,更非可以与闻军国大事的重臣。
所以,吃亏也就吃亏在此。
只有秦晋,对李亨而言,是唯一一个令他感到纠结的人。
如果不是李泌瞒着他擅自做了决定,如果不是李泌擅自做了决定之后,又功亏一篑……
李亨不愿再去想这些假设,说到底还是他手中没有可堪一用的班底。至于秦晋其人,李亨也不同意李泌这种颇为偏激的处置办法,在他看来,为君者用人不当诛心,而应识其才,用其能,只要使用得当,未尝不是个栋梁之才。
第二百五十七章:飞鸟出囚笼
胡思乱想了一阵的李亨很是烦躁,连日来他一直在等着朝廷的废太子诏书,这种等待被宣判“死刑”的忐忑简直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折磨。不过,安国寺外虽然戒备森严,寺院之内却颇为宽松,甚至允许他在禁军的“陪同”下在各个庭院间走动,当然,关押有其亲信的院子是万万可的。
但今日不知是“陪同”看管的禁军军卒大意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在李亨拐进了一进庭院之后,直与一人走了个面对面。
“殿下!”
一阵带着哭腔的呼唤将李亨从震惊中唤醒,面前之人竟是李泌。
还未等周围的看管军卒反应过来,只见李泌撩开袍服双膝跪倒,继而竟痛哭失声。
“臣死罪,死罪……”
直到此时,李亨不禁长长的暗叹了一声,他有今日之囚,与面前此人不无关系。如果不是李泌急功近利,擅自行事……他当然有怨恨,当然有怒意,但真见到了李泌跪在面前痛哭流涕,一颗心又软了下来。
无论李泌犯了什么错误,他的心都是向着自己的。想到此处,李亨不禁有些动容,他这半生以来接触的人,能够真心如此待他的,恐怕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李泌就是其中之一,这让他如何忍心再出言斥责?
李亨左右看了眼身侧的“陪同”禁军军卒,见他们对李泌的突然出现无动于衷,似乎在装作看不见一般。尽管心中疑惑重重,他却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打算与李泌叙谈几句。
到了现在,李亨早就无所顾忌,以天子的性格自己的太子之位已经无法保住,李泌是他的亲信股肱,更是难以幸免。到现在为止,他也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至于仅剩的下的一条命,在失去太子之位那一刻起,活着和死了也没有区别了。
一念及此,李亨再不犹豫,上前去双手搀住了李泌的双臂,暗暗用力。
“先生何罪之有?快快起来!”
而李泌却像个孩子一样哭的伤心不已,半晌之后才渐渐收住了哭声,并抬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
准君臣二人,叙谈说话竟旁若无人。事实上,等着他们的结局不会更坏了,若再顾忌其它也完全没了意义,放下心中包袱的二人反而磊落释然了。
两人互问了身体近况之后,话题自然也离不开长安的局面,以及天下的大势。谈及此处,李泌脸上原本荡起了一丝微笑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显然,他对此抱定了悲观至极的态度。
李亨有些不解。
“先生何以如此表情?”
“臣是在为长安即将遭受二次刀兵之灾而觉得忧心!”
对于李泌的回答,李亨大为奇怪。
“岂会有二次刀兵之灾?有神武军和神策军拱卫京师,哪个还敢作乱?”
但说完这句话以后,李亨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也犹疑了起来。
只听李泌惨然一笑。
“殿下如何一叶障目了?试问天子怎么可能容忍曾经背叛过他的神武军还留在京师呢?”
这句话正如一言点醒梦中人,李亨顿时醒悟,就算秦晋有再造之功,也抵不过他曾经的背叛。这背叛势必将会像一根鱼刺,永远的卡在天子的嗓子里,不死不休。
想通了这一关节后,李亨竟忍不住对秦晋有些同情。虽然是秦晋将他一手推向了是深渊,但他却不恨这个人,要怪只能怪造化弄人。
“殿下就是心软,到现在还未那竖子担忧。那竖子手握兵权,历尽机关算尽,又岂肯轻易就范?”
“当真?”
李亨下意识的问了一句,李泌不甚明显的点了点头。
得了李泌的反应之后,李亨只喃喃着:“希望不要再乱了,长安哪里还能经受住第二次刀兵之灾?”
岂料李泌竟纵声大笑。
“殿下,臣本不忍心直言,但,但又何忍殿下蒙在鼓里而不自知,长安岂知会有第二次刀兵之灾,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李泌一瞬间的癫狂让李亨顿觉身心发冷,仿佛第一次认识此人一般,这还是他识得的长源先生吗?
“殿下不必奇怪,叛军早晚会破关入关中,等着吧……”
对此,李亨大不赞同。
“潼关有哥舒老相公的大兵二十万,叛军想要进来关中,难不成还要插翅?”
“何必插翅?朝中自有人会为安逆除去哥舒相公……”
李亨闻言之后默然,已经明白了李泌话中所指,但现在的他自身尚且难宝,对时局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前所未有的无力之感,让这位当了十数年的储君长长叹息了一声。
……
一阵笔走龙蛇之后,杨国忠放下了手中的笔,经过鱼朝恩的提醒,他已经拟好了进程天子的上书,只要此书一上,他敢有八成把握天子会予以通过。
但就在他誊抄的功夫里,一个苍老身影蹒跚着步入室内。杨国忠不用抬头,仅从走路的声音都可以判断此人身份。
“难道杨相公想要上书推波助澜?”
杨国忠这才惊讶的抬起头来,想不到他和鱼朝恩如此隐秘的谈话都被这老竖子知晓了,但他不动声色的问道:“你可另有应对之法?”
“应对之法卑下不敢妄言,但却愿为相公分析一下时局!”
“好快说!”
杨国忠抱着戏虐的态度,好整以暇的看着擅自而来的老啬夫范长明。“厌胜射偶”一案就是此人提议之下掀起的,如果不是此人硬要将神武军也牵连进来,也许他就已经将政敌一一消灭了,现在倒好,只能一切从头再来。
“杨相公请听卑下一言,秦晋先有背叛之举,天子对其恨之入骨是必然的,之所以隐忍不发全是出于忌惮,相公这道推波助澜的上书呈递上去,非但不能帮助天子,反而会拖累了朝局,甚至生生将秦晋再次逼反!”
杨国忠不置可否,只淡淡为了一句:
“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外放出京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尤其还是当了赴死的棋子,换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甘心就范的!”
唐朝的官员都以做京官为目标,如果由京官而外放,不是连升三级的话都算是被贬了。而天子如果给秦晋升官的话或许还有一丝不动刀兵的希望,反之......
“无稽之谈,以后休要再提此事!”
杨国忠严厉斥责了范长明。
这种态度大大出乎方长明的预料,秦晋带出来的兵可不是普通角色,一旦让天子将其逼反,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他本想让杨国忠劝说天子放弃这种急功近利的想法,可现在看来,这位杨相公也是个急脾气,怎叫人不无奈?
其实,杨国忠焉能不知道秦晋有可能被逼反?但是秦晋反了才正中他的下怀呢,如此便可以名正言顺的除掉此人。就算秦晋忍辱偷生,服从了天子的敕命,外放出京,只要他这一记补脚踩得正了,还是得乖乖去蒲津做鬼,自有安禄山的叛军收拾此人。
左右他都不吃亏,又何必在意那些不切实际的危险呢?
在叮嘱了范长明不要再胡说八道之后,杨国忠换上弁服就行色匆匆的离开了府邸,直往兴庆宫而去。
此去他是要亲自向天子陈情,最好能够诱捕秦晋其人就更加完美了,让这竖子连京师都走不出去。
可谁知道,等秦晋抵达兴庆宫以后,却瞧见秦晋从兴庆宫中走了出来,非但如此,秦晋还冲他微微颔首以示招呼。
这厮到宫中来作甚?天子既要外放左迁此人,如何又在这敏感的时刻召见于他?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杨国忠怀揣着更多的疑问进入了兴庆宫。
见到天子之后,杨国忠也不犹豫,直接说出了自己要举荐贤才良将的人选,即是神武军秦晋。
李亨呵呵一笑。
“你这鼻子像狗一样灵通,只怕这时,朕的笔墨还未干呢!”
李隆基的一句揶揄话让杨国忠难以对答,他总不能直言相告,是被收买的宦官所通知吧?当然,鱼朝恩虽然贵为长安观军容处置使,但也还是一名宦官。
“政事堂今日接到了河东军报,今岁黄河水枯,叛军打算渡过黄河袭取蒲津,蒲津乃关中东北门户,如果一旦陷落,后果不堪设想!”
“你就这么肯定,秦晋去了一定能够评定局面?”李隆基也对蒲津的危及有所耳闻。
杨国忠罕有的反问了一句:“难道圣人以为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句话把李隆基问的一愣,杨国忠说的没错,而今京中的知兵之人,的确没有人比秦晋更合适了。
而且,直到现在,李隆基的眼睛里才流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浓浓恨意。敏感的杨国忠立时就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天子内心的纠结想法,生怕他担心秦晋拥兵不从而再反悔,于是决定趁机推上一把。
“冯翊郡为三辅之一,地位远超寻常州郡,圣人如果不放心,何不另遣得力之人为太守为监军,钳制左右。如此既将其撵出了长安,又使其难有异动,岂非一举两得!”
孰料李隆基却将案头一封帛书推向了杨国忠。
“自看去!”
内侍将帛书转递给杨国忠,杨国忠才看了三两行就失声道:“如何,秦晋自清外出?”
第二百五十八章:宰相戚戚然
秦晋居然自请外出,这令杨国忠大感意外,又百思不得其解。秦晋这么做有悖于当下为官者的常理,寻常人都是打破了脑袋往长安城钻,这厮却主动请求外出,莫不是有什么猫腻?
“杨卿如何看法?”
天子的声音将杨国忠从震惊中唤醒了过来,他这才收敛心神,欠身回答:
“臣,臣觉得此举匪夷所思,不知秦晋有何谋划。”
李隆基的脸上却显露出了一丝笑意,紧接着又将身子向身后靠去,整个人显得既疲惫又放松。这种动作和神态在杨国忠看来,都是甚少于天子身上出现的,他敏锐的意识到,秦晋的自请外出,似乎让天子隐隐松了一口气。
这个认识,让杨国忠更加胡思乱想。天子忌惮秦晋这也在情理之中,但是到了这个程度,却让他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毕竟,当今天子积威多年,以至于在杨国忠的潜意识里,一直都是不容任何侵犯与亵渎的形象。
现在天子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动作和神态使得杨国忠心下有些忐忑,难道秦晋这竖子还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筹划吗?
想到这里,杨国忠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数月以来与秦晋接触的经验告诉他,这个年轻的后起官员行事常常喜欢出人意表,现在看来他的这种举动便显得格外可疑,事务反常即为妖,想不到合理的解释,自然也只能胡乱的揣测。
连杨国忠本人都没意识到,现在他想起秦晋已经达到了一种介乎于害怕与忌惮之间的状态,甚至失去了本应有的理智和判断。
天子轻轻的叹了口气,明显对杨国忠的回答不甚满意,但也仅止于此,并没有出言责备,反而罕有的温言提醒着他:
“秦晋离开长安,也许对各方都是一种解脱和缓和。”
李隆基能说的也只能到这里,如果杨国忠再不能领会他的意思,这几年的宰相也就算是白做了。所幸,杨国忠愣怔了片刻之后,终于明白了天子的意有所指。突然之间,杨国忠有些鼻间泛酸,想不到竟连天子都对此甚感无力,他果然是低估了秦晋这个人,如果在“厌胜射偶”大案之初,便知道秦晋此人如此的难缠与不好惹,他至少要更加的谨慎周密,抑或是压根就不应该将此人牵连进来。
现在可好,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太子倒了,秦晋也如他所愿将要离开长安。表面上看是他杨国忠笑到了最后,可他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半分胜利的快感和喜悦。因为,他分明又从天子的眼神中读出了对自己的失望。
想想在兵变中的糟糕表现,天子也的确有理由对他表示失望,只是这种失望现在看来,竟然也成了他升官不倒的理由。
对于天子的内心,解读的越透彻,便越让杨国忠心中泛凉。原因无他,只因为他终于洞悉了天子因何屡屡不肯贬斥于他的根本因由。
说到底,就是因为他的“无能”!在各种能臣干吏环饲之下,只有他这种无能而忝居高位的人,才能最大限度的保持“忠诚”,说白了,天子并不认为他的忠诚乃是出自于真心。
尽管杨国忠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天子对于他的“不离不弃”,无非是基于能力资望的不足,而难有不臣之举。并且,他所赖以平步青云的资本乃是外戚身份,在没有任何军功和政绩的情形下,一跃而权倾朝野,手中的权力看似吓人,实则是水中浮萍,无本之木一般,只要离开了天子的支持,便连屁都放不响一个。
在自以为洞悉了天子的心思之后,杨国忠非但没有自喜之感,反而泛起了一种莫名的心寒。
想清楚这些以后,杨国忠的心思终于从秦晋的身上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沮丧与难过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再向天子看去,心中不免腾起了些许的恨意。这个马上就要进棺材的老家伙,竟然将他算计的如此透彻,可悲他还沾沾自喜,自鸣得意,想不到,想不到……
然则,杨国忠心中即便对天子李隆基产生了一些微词与不满,但仍旧只能期盼着这个老家伙能够长命百岁。因为他尽管有一百分一万分的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老家伙就是他的靠山,就是他根基。一旦当今天子撒手人寰,新君登基之后,不论新君是谁,都注定会拿他开刀……
此时此刻,杨国忠竟突然有点羡慕秦晋了。都说长安好,全天下的官员都削尖了脑袋要钻进来,可谁又明白,这分明就是个烂泥潭,一脚踏进来,便有可能被吞噬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即便想要半路退出,也已经是身不由己了!
一念及此,杨国忠的心思又坚定了,既然不能退出,那就只能一条道奔到黑,尽最大的可能在天子百年之前将所有的政敌,抑或是潜在的政敌统统消灭掉。
李隆基此时并不知道,这个为他所看轻的宰相,心中已经千回百转,换了不知多少种心思。
“杨卿的建言甚和朕意,便让秦晋领着神武军到冯翊郡去吧,蒲津绝不能落到叛军手里!”
杨国忠再一次愕然了,蒲津在冯翊郡境内,天子不说让秦晋到蒲津去,而是让其到冯翊去,这是大出他所意料的。而且,让秦晋带着神武军外放,也与常理不和,这么做不等于让那竖子如虎添翼了吗?
虽然杨国忠不认为仅凭三千神武军就能挡住叛军的数万百战铁骑,但终究给了此人一些可以依仗的资本。再者,神武军是有过兵变记录的,难道天子就不怕他们再度谋逆?在京城长安时,还可以各方震慑压制,出了长安地界,到地方上去,失去了钳制以后,焉知不是纵虎归山?
但出于谨慎使然,杨国忠在天子面前收敛了过往的恃宠而骄,若是以往他此时必然出言阻止,痛陈各种因由。可现在,他只静静的等着,等着天子将他的筹划说出来。
不过,天子并没有向杨国忠说出具体因由,甚至不再和他交谈,而是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杨国忠只好知趣的告退。在返回家中的路上,杨国忠又是沮丧又是忐忑,暗暗思量着天子的心思究竟若何。难道天子真的老糊涂了,看不出其中的利害?抑或是天子还另有图谋?
当马车停在府门前时,杨国忠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在他的谋划里,是让秦晋只身赴蒲津,如封常清去岁赴洛阳故事,在蒲津当地招募士卒兵勇……下了车,踏入府门之后,杨国忠骤而又加快了脚步,他忽然又响起了那个诡计迭出的范长明,这老东西虽然令人生厌的很,但对各种事件总有独到的见解,不如便让此人来参详参详。
果然,范长明在听了杨国忠的讲述之后,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恨然之色。
“秦晋竖子,天子对他还没有彻底死心!”
闻言之后,杨国忠大为不解。
“何以见得?”
“天子防其人而用其能,只怕并非能如相公所愿!”
范长明的说法不无道理,但这反而让杨国忠心怀大开,如果说天子的“深意”仅止于此,他就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让秦晋那厮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在整人这种事上,杨国忠除了李林甫以外,还没佩服过任何人。
想到此,杨国忠捻着胡须冷笑三声大踏步离开了范长明所在的院落。
……
神武军中,秦晋自请外出的消息已然在内部小规模的传开。人们对秦晋的决定也是态度各异。有人觉得秦晋不该急流勇退,经过兵变之后,虽然在天子那里的信任度降低到了前所未有的极点,但天子出于忌惮也绝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撑过三年两载,将天子拖死了,一切就大有可为。相比之下,当务之急是推举拥立一位新的储君。
还有一部分人则认为,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的确是明智之举,若身陷权力斗争的漩涡中,长此以往,想要保全自身恐怕都极是不易。
然则,无论持何种意见和看法的各方却都有着一种共同的认知,那就是秦晋要放弃他们了。以天子的脾气秉性,是绝不会让神武军也随着秦晋一同外放的。而神武军离开了秦晋,还能像以往的一般风光强势吗?
这种问题用脚趾都能想得到结果,被打压**,也许是他们唯一的结局。因为神武军中再没有一个人能有秦晋的强势与能力。
裴敬、卢杞等人围聚在秦晋的周围都是沉默不语,这沉默中有沮丧,有不舍,甚至也有责怪。
只有秦晋仍旧谈笑如常。
“都哭丧个脸作甚?都忘了某常说的一句话吗?事情没到最后一刻,就绝不能放弃希望!”
众人依旧沉默不语,良久,杨行本终于忍不住问道:
“难道将军能使天子令神武军也一道外放?”
在来见秦晋之前,这些人就已经得出了一个结论,宁可一道外出,也不愿留在长安等着任人鱼肉。但是,这种希望却渺茫至极。
不过,秦晋似笑非笑的回应,却让所有人心下一震,不知他又有什么出人意料的法子能够起死回生!
第二百五十九章:诸将揣真相
神武军诸将出于对秦晋的无条件信任,见他如此镇定自若,情知可能另有计划,便都静静的等着事情的最终结果。
果不其然,直到第二日清晨,天子一道敕书颁行军中。神武军随秦晋往冯翊郡整备,以增三辅防卫。这个差事甚至超乎了秦晋的预料,他向传达敕书的内监景佑询问情形,这才得知了,此事似乎有杨国忠的影响。
得知杨国忠参与其间后,秦晋不由得大笑了三声,也许这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杨国忠以为这么做是借刀杀人,殊不知却正中下怀。他原本并未以为天子肯将他派赴三辅之地,尤其是冯翊这等勾连关中与河东的战略要地,已经做好了赶赴朔方或者陇右的打算,现在看来竟是出了奇的顺利呢。
打发走了景佑以后,秦晋的兴奋不加掩饰,连他的几个部下都轻易的感受到了,这在以往是极不常见的。人们在忐忑与疑惑中,终于有了一丝安稳与放心。
当然,裴敬等人在潜意识中仍旧有种出京流放的挫败感。在传统的官场意念中,只有在政争中落败的人才会黯然离开天下中心的长安。而秦晋与神武军明显没有落败,秦晋却主动的选择了退出,这令他们产生的困惑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三辅之地历来为朝廷所重视,神武军到蒲津去,正可与叛军一战,我辈杀敌立功,便在今朝了!”
一名新晋提拔的旅率雄赳赳气昂昂的向秦晋,向诸位校尉表态。
不过他换来的却多是一个个白眼,这等话听着提气,然则与落寞出京的沮丧相比,怎么看都是一种讽刺。
只有秦晋欣然笑道:“说的好,蒲津乃关中与河东交通的要地,夏季已然来临,安逆叛军的攻势也即将大举展开,神武军与其在关中做无谓的内耗,不如到军前去,杀敌,立功,封侯!”
结果差强人意,但总算是秦晋与神武军仍旧没有分开,这是让神武军诸将颇为满意的,神武军只要有秦晋在,就不会面临被**的尴尬境地。
秦晋在勉励了一番众人之后,就打发他们离开军中返家安排离京事宜。
路上,裴敬、杨行本、卢杞三人结伴而行,谈及秦晋的真实想法,却都莫衷一是。
杨行本以为,秦晋是下了一招臭棋,主动退出长安,退出主导权的争夺,就已经落了下风。而且,现在正值太子废立的关键当口,秦晋这么做很难说不是内心产生了畏惧与动摇。
卢杞则一贯的与杨行本唱反调,认为他是以己度人。
“莫要自家胆小懦弱,便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大将军深谋远虑,其实你可以揣度的?”
出人意料的,杨行本并没有就此分辨,而是重重的点头叹息了一声。
“但愿如此,杨某的确心志不坚,不过却仍旧想与杨国忠那奸贼斗个不死不休。这等祸国殃民之人,与国贼何异?”
卢杞口中仍旧不饶人,讥刺道:“杨国忠是你的族叔,却口口声声国贼,岂非背叛家门?”
“鸟!这等族叔不认也罢!”
杨国忠在第一次罢相落难时,把杨行本的父亲当做了替罪羊,在狱中差点丢了半条命,这件事他可是一直耿耿于怀。
“行了!你们两个就清静一会吧,将军如此安排,定然另有深意,我等无条件执行便是!”
终于,一直默然不语的裴敬出声制止了争执的杨卢二人。
“现在神武军在长安表面上占据上风,实则是危机四伏,难道你们一点都感觉不到吗?将军如此以退为进,正可避开了汹涌的暗流。“
杨行本见裴敬说的玄之又玄,便又没好气的质疑道:
“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暗流吗?”
面对质疑,裴敬冷笑了两声,放慢了马速,回头直视着杨行本。
“你可知道,杨国忠为何屡斗而不倒吗?”
“还不是奸佞狡诈,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大错特错!”
裴敬毫不客气的予以否定,杨行本有些不服气。
“你倒是说个子丑寅某出来!”
“皆因杨国忠身后有天子的支持,只要天子一日尚在,杨国忠便一日不倒!”
裴敬的话让杨行本大吃一惊,竟有些张口结舌了。
“这,这如何可能?”
在杨行本的心中,尽管天子在兵变中威信稍稍打了个折扣,但仍旧是高高在上,而难容质疑的,裴敬赤.裸.裸的指责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裴敬,你,你……”
他本想说你放肆,但那个放肆两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心头腾起,令他从前所未有的角度看待长安的政争。如果是天子一直站在杨国忠的身后,那么杨国忠在半年多以来昏招迭出却仍旧屹立不倒,便也顺理成章了。
只是,杨行本仍旧有一点难以理解。
“天子这么做,对,对朝廷又有什么好处?难道,难道,天子就看不出来,杨国忠对朝局有着,有着……”
杨行本直觉得说话困难,甚至是呼吸困难。一个个前所未有过的想法从心头跳出,震得他有些难以自持。
反倒是卢杞面色冷静,表情似有恍然。
“当今天子最擅长制衡之道,杨国忠的存在,正是为了钳制……”
“钳制将军……”
杨行本未等卢杞说完,就接了上来。
“非也!”
裴敬再度出声。
“咱们将军虽然厉害,但此前在天子的心中还远未到与杨国忠平起平坐的地位。”
杨行本不解,问道:
“那是为了制衡谁?现在呢,现在总该可与杨国忠平起平坐了吧?”
两个问题问的部分主次,又毫无逻辑,卢杞不肯放过机会,嘲笑了杨行本几句。
杨行本瞪了卢杞一眼,正要与之继续争辩,裴敬又打断了他们再次摩擦出的火花。
“到了这等时刻,你们就给将军省点心吧,早日和家中交代完毕,便从容出京!”
说到此处,裴敬突然话锋一转,又问道:
“你们两个就没想过要留在京中吗?”
这句话问的杨卢二人一愣,转而又愤然齐声道:“虽不才,却不会背信弃义!”
他们显然以此为耻,神武军名头在他们心中已经不可轻易亵渎。
裴敬转而哈哈大笑。
“如何,你们两个不也有志趣相投的一面吗?何必整日里不服不忿,终日争斗?”
两人一阵语塞,又悻悻然瞪了裴敬一眼,已然明白,落入了此人的语言陷阱之中。
“其实,以裴某揣测,将军如此做,正是以退为进。别忘了,神武军在兵变中所扮演的角色,天子虽然表面上予以重视,但你们扪心自问,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与之易位而处,又怎么会毫无芥蒂的,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呢?”
裴敬的发问,正中他们隐隐之中的担忧,只是无人点破关键之所在,一时间摸不到头绪而已。现在,被直截了当的指了出来,虽然有些心惊,却也于形势彻底了然。
裴敬说的没错,神武军现在所处的境地正是如此,谁敢保证天子在大局尽握手中之后不会秋后算账呢?
“别忘了,现在长安诸军可不单单是北衙三军,由陇右而来的神策军一直在侧,虎视眈眈!”
神策军的存在让杨卢二人浑身又是一震。
神策军抵达长安以后,领军的卫伯玉直接被天子破格擢拔,不过也随之失去了兵权,现在掌握神策军乃是宦官鱼朝恩。
鱼朝恩又一向看秦晋和神武军不顺眼,在兵变结束的这些日子里,无时不刻在与神武军为难,很难说不是天子故意安排了此人。
如果长此以往下去,神武军没准就会一步步的滑向了难以挽救的深渊!
而秦晋之所以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惊人之举,难保不是在彻底落入困境之前的未雨绸缪。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默然不语,各有心思,不过却都隐隐感觉,此一去或许是打破僵局,脱运交运的大好机会也未可知!
……
“天子巴不得神武军离开长安,我在此时上书,可谓是正当其时,等到鱼朝恩和杨国忠彻底站稳了脚跟,只怕想在长安这烂泥潭中脱身,也是不易了!”
郑显礼愣住了,他万想不到秦晋竟将千万官员击破了脑袋都像钻进来的长安官场比作烂泥潭。但仔细想想,又恰如其分,看看乌烟瘴气的长安,就算入朝为官,所能做的除了内斗便还是内斗!想要做点正经事,更是想都别想。
在各方掣肘之下,官员们不问是非对错,只问亲疏远近,只要立场不同,便会不遗余力的攻讦与反对。到头来,在各方的摩擦争执之下,朝政就像一个履步维艰的老人,难进寸步。
“唉,不若我也辞了这军器监的差事,与将军一同到冯翊郡去!”
秦晋摇了摇头。
“郑兄在军器监更有利于神武军,长安总要有眼线的,否则消息不通,神武军在冯翊就是两眼一抹黑!”
恰在此时,甲士来报。
“报,辕门外有人求见!”
秦晋接过了甲士递上的名帖,看了一眼后笑道:
“竟将这两个人忘了!
第二百六十章:使君将陛辞
尚书左丞韦济与吏部郎中杜甫两个人联袂而至,不过秦晋此前已经得知,这两个人在新一轮的铨选中遭受了刁难,都已经成为后补,换句话说也就是遭到了排挤与打压。而排挤他们的人,自然也就是新近强势回归政事堂的杨国忠。
以秦晋对这两人的了解,杜甫脾气耿介而不知变通,被排挤掉也不奇怪,可韦济为人谨慎圆滑,况且又有家族背景,怎么也被排挤掉了呢?
见面以后,韦济与杜甫分别落座,两个人一时间大眼瞪小眼,似乎都有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杜甫长叹一声。
“秦将军,我与韦兄都打算好了,准备一同去冯翊,长安乌烟瘴气,相互攻击俄掣肘,不如到军前去,还能为朝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但秦晋还是奇怪,在兵变之时,这两个人就已经自动与他保持了相当的距离,显然是不想和神武军再有瓜葛,而现在怎么又突然亲近示好了呢?
韦济面色稍有尴尬的露出了笑容。
“子美兄愿赌服输,秦将军向来公忠体国,主动外放,乃前所未有之举动,令下走二人钦佩不已,决意追随左右。”
杜甫则坦然一笑。
“原以为秦将军和那些争权夺利之辈无甚区别,前日得知将军竟主动放弃长安的一切而到军前去与叛军搏杀,是杜甫心胸窄小了!”
两个人的话很明显的道明了他们态度改变的根本原因,还是自己主动求去的举动再次赢得了好感与信任。
其实,秦晋此刻于长安的处境,已经完全进入了死胡同,天子的忌惮,权臣的打压,处处面临掣肘与暗算,想要有所作为可谓是难比登天。如果想要打破僵局,只能自请外出。
不过,秦晋自请外出的理由也是另所有人大跌眼镜的。若是旁人,必然会冠冕堂皇的说一些大义凛然的话,而秦晋却是以退为进,声言在此前的乱局中有不察失职的过错,请辞大将军,并要求外放出京。
李隆基早就不是新丁,对这种以退为进的诏书了然于胸,一开始他并不认为这是秦晋的真心之举,于是两次宽勉慰问,但秦晋一意坚持,态度之诚恳都令他觉得惊讶。三请三据的戏码做完了之后,秦晋仍旧要求自罚而出外,李隆基这才明白,秦晋是真的不想再留在长安了。
不论秦晋出于何种心思选择急流勇退,这对李隆基而言都是一桩绝对意外的惊喜。他正每日间谨小慎微的忌惮着这头卧榻之侧的猛虎,又碍于现状而不能立刻翻脸,现在这头猛虎主动要求离开,岂非正中下怀?
只不过,将秦晋安排到何处,是个大问题。安排的距离京师远了,可能就此会对此人失去节制,而安排的太近了,仍有猛虎在侧的隐忧。
恰逢蒲津告急的军报到了京师,李隆基立时就有了决断,他毕竟是一代“明主”让秦晋人尽其才,也不枉了对此人的一番重用。
于是,对秦晋的外放也就一锤定音。不过,对秦晋的官职调动上,李隆基还是一反常态,并没有褒奖优待,而是真的免去了他的大将军一职,将其本官改任冯翊郡太守。与此同时神武军赴蒲津,秦晋仅以监抚军事的差遣继续节制。
这些君臣间的博弈勾当外人并不知道,但看起来却像秦晋主动请罪外出一样,他在兵变中两次转换立场而换来的恶名声也随之稍减。
韦济和杜甫也正是因为此才再一次的来投奔秦晋。
“杨国忠虽然在铨选上为难了两位,不过终是难于长久。况且秦某到冯翊郡去,仅仅是个太守而已,哪里还有多余的能力妥善安置二位呢?”
杜甫爽快的答道:“只要能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实事,拜托这些蝇营狗苟,下走便是领一县之令,亦足矣!”
韦济也赶忙起身拱手附和,“下走亦是如此!”
其实,秦晋之前所言的意思是说自己这池子浅,恐怕装不下大鱼,如果让这候了缺的尚书左丞与吏部郎中到冯翊郡去,无论在哪一个位置上,哪怕是太守之辅长史之职都是一种委屈。
而现在两个人直抒胸臆,倒让秦晋颇为动容,也感到一丝温暖。
毕竟朝中的官员不全是争权夺利,自私自利之辈,也有这种为了家国天下不计名利的人,仿佛在黑漆漆一片的深夜中,骤然出现了几缕光辉,让人顿生希望。
不过,两人都未曾和叛军打过交道,听说今岁黄河有断流的危险,而叛军亦虎视眈眈随时可能猛攻蒲津,此刻得到了秦晋的许诺之后,就自动进入了角色。
“蒲津不比潼关,此前因为有河东屏蔽,又隔着一条黄河,所以并无多少人马驻防,防备也是废弛多年,既然将军欲往冯翊去,须得未雨绸缪……”
秦晋哈哈大笑,只让韦济和杜甫放心,尽速回家准备,七日后便是动身之期。他知道,这两个人中尤其是杜甫,与他这种单身汉不同,拖家带口的想要妥善安置也是不易。
两人走后,一直在秦晋之侧的郑显礼则又接起了韦杜二人的话题。
“如果黄河断流,叛军又大兵压境,仅以神武军恐难抵挡……”
郑显礼的担忧没有错,蒲津不比新安,也不比陕州,打不过还可以坚壁清野之后放弃。蒲津所在的冯翊郡为关中三辅之一,地位仅次于长安,是万万不能放弃的。如果叛军绕过了潼关,经由河东越过了断流缺水的黄河,一旦蒲津有失则冯翊不保,而冯翊不保则关中危矣。
岂料秦晋却神秘一笑。
“用兵之道在于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政争之道亦是如此。”
虽然说的很是隐晦,但却让郑显礼眼前一亮,他似乎在秦晋的这番话里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难道都是假的?”
郑显礼实在难以置信,秦晋是如何做到的,竟能瞒天过海。
“黄河缺水断流的确不假,叛军袭扰河东则可真真假假,真假难辨……”
秦晋罕见的卖着关子,让郑显礼很不适应,有什么事不能直说呢,但他也知道秦晋的性格,便也不再继续追问,只要知道了这件事的背后有秦晋的运作,便也就放下心来。
不过,紧接着秦晋却道出了他的担忧。
“今岁关中与山东俱是大旱,开春到现在滴雨未下,只怕粮食颗粒无收。”
“现在正是麦收的时候,听说关中田地的确收成不好,颗粒到是过虑了!”
“但愿吧,咱们最大的敌人并非叛军,而是这贼老天与自己人。”
秦晋沉沉的说着他的担忧,之前的自信与从容亦被掩在了这种忧郁之下。郑显礼甚少见到秦晋如此,便宽解道:“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船到桥头自然便直……”
“圣人敕令,传冯翊郡太守秦晋进宫面圣!”
外面忽然响起了宦官尖利的嗓音,语气冷淡而不客气。
昨日天子敕书颁下,秦晋正式外出为太守,这在长安上下所有人看来,这与贬官流放无异,因此对这位自作“蠢事”的年轻将军也都很是不屑。
随着声音的落地,果有一名宦官出现在门口。秦晋这才与郑显礼起身相迎。
“秦使君快随某进宫面圣吧,圣人等的急呢!”
这宦官催促的急,秦晋便稍事准备,就跟着他匆匆赶往兴庆宫。
进了兴庆宫以后,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去天子惯常所在的便殿,而是去了勤政楼。在勤政楼中,除了天子以外,还有两位重臣在场,一位是重返政事堂的杨国忠,另一位就是中书令高仙芝。
高仙芝的伤虽然未痊愈,但他胜在体制好,数日将养之后,竟奇迹般的可以下地行走了。
既然李隆基召集了两位重臣前来议事,那就一定不是寻常之事,秦晋不由得暗暗猜想,李隆基究竟在打着什么算盘。
杨国忠的脸上不惊不喜,甚至眼皮也不抬一下,举止间充满了对秦晋的不屑。高仙芝面色苍白,只礼貌性的微微颔首,算是招呼过了,但亦是神情冷淡,大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秦晋的所在所为,在许多大臣的眼里,已经与投机的奸佞之臣无异,尤其身涉兵变中的高仙芝,更是感同身受。
然而秦晋并没有因此对高仙芝产生怨愤之心,相反,他投过去的目光中却满是同情。
别看高仙芝现在似乎深受天子重用,又官至中书令,成为宰相之首,位极人臣。但等着他的,将是无数的暗箭、冷箭。
秦晋才不相信,李隆基会放弃以往的成见,全部身心的信任重用这位出将入相的重臣。还有不甘寂寞的杨国忠,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将高仙芝拉下马,独揽政事堂大权。
况且,高力士病倒后,宦官里拔尖的鱼朝恩又掌握了神策军的兵权,这京师的形势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烂泥,一脚踩了进去,就休想再轻易的脱身。在明争暗斗中,自保尚且捉襟见肘,就更别提想要有所作为了。
“秦卿来的正好,朕给神武军选了一位监军,你们今日便先见一见面吧!”
第二百六十一章:相公千叮嘱
第二百六十一章:相公千叮嘱
李隆基一指身侧的宦官,又向秦晋投去了一丝颇耐人寻味的目光。
勤政楼正殿内的光线并不亮,秦晋好不容易适应了,仔细一看竟是内监景佑。景佑早先因为同产兄弟和秦晋有过一些过节,但后来早就冰释前嫌,甚至还多有交情。秦晋相信,以李隆基的耳目,或多或少也应该知道一些景佑和神武军的关系渊源。但令人奇怪的是,李隆基似乎仍旧不管不顾的重用了此人,自从兵变以后,兴庆宫内的格局已经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往得势的宦官不是死在兵变中,就是失节而失宠。
这个景佑在兴庆宫的地位,已经可以和昔日的边令诚,程元振之流相比。当然,不论何时何地,景佑的身上还有着边令诚义子的标签。可这也不能成为李隆基信重其人的原因。
都说天子心机深似海,仅仅是一个内监的任用就让人摸不到头脑。秦晋现在也算是有所领教了。当然,他绝不相信,李隆基任用景佑是老眼昏花,脑筋不灵所致。
“奴婢一定不辜负圣人厚望!”
景佑跪了下来,信誓旦旦的表明着心迹。李隆基也似乎对景佑的反应很是满意,让他起身之后,又对高杨二人笑道: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次乱事朕深有所得,景佑虽然是个宦官,但仍旧能够做到始终如一,已经胜过百官多矣。”
李隆基很少在臣子面前夸赞宦官,高杨二人的面色都有些尴尬,包括秦晋的脸上都有些热乎乎的。一句疾风劲草,板荡诚臣,似乎在有意无意的暗讽他鼠首两端。
不过,李隆基并没有纠缠这个话题,而是很快又提及了京师乃至关中的防备。
对此,秦晋并不急于表态,毕竟有高杨二位在前,怎么也还轮不到他来显摆。
果然,杨国忠率先开口。
“臣以为,潼关虽有二十万大军,但哥舒翰毕竟病体尚未痊愈,关中还是要扩充军备以防不测。”
啰哩啰唆的说了小半个时辰,杨国忠的主旨就是一个,长安守军的防备力量不够,必须扩军,而且要独立于神策军和北衙三军之外,另行编练。
对此,高仙芝表示赞同,他的话虽然不多,但句句都在重点上.李隆基频频点头,显然是对高杨二人的唱和十分满意,扩充长安防备,的确是首要之务。
秦晋则默默的盘算着,杨国忠这一番建议究竟还有什么别的企图。
其实,杨国忠的目的很容易就能猜测得到,吃够了兵变的亏,自然要亲自掌握一只大军才来的安心。神策军作为外来户,起于陇右与潼关的哥舒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对他而言无异于枕边虎狼,虽然由鱼朝恩节制,但区区宦官,能不能管住那些半兵半匪的边军还是个未知之数。
至于李隆基和高仙芝对此表示满意,也很容易理解。李隆基最善制衡之道,龙武军在兵变后背**,神武军离开长安后,就只剩下了神策军一家独大,所以必须在扶起一只力量与之制约,如此才能高枕无忧。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后,秦晋更是抱定了不发一言的态度。眼下勤政楼中商议的无非是神武军走后,长安城中空出的权力空间由谁来填补而已。
若论扩军的合适的人选,当非中书令高仙芝莫属。但以秦晋对李隆基的了解,这位老迈的天子应该有八成以上的可能倾向于杨国忠。
往往在这种局势复杂的局面中,择能而拥并非最佳的选择,相比之下倒是选亲更为绝大多数人所接受。
李隆基之所以屡屡在最后关头都保着杨国忠,不肯将其逐出长安,心中抱的也就是这个念头。
果不其然,李隆基沉思了一阵后缓缓说道:“高卿病体未愈,还当将养些时日,扩军一事便有杨卿劳动。”说着又向高仙芝投去了征询目光“待高卿痊愈之后再执掌六军,如何啊?”
表面上是与之商量,但高仙芝怎么可能拒绝,自然是欠身应诺。
得到了天子的支持,杨国忠的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兵变之后,重返政事堂不说,手中还掌握着长安新军,今后还有谁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突然之间,秦晋的眼前灵光一闪,又想到了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这也是他一直忽略的。
表面上看,天子的安排是为了之上长安各军,不使任何一家独大。但跳出长安这个圈子来评判,难道就没有防备哥舒翰的意思吗?
要知道,长安兵变持续了七天以上,陇右兆州的神策军都能从百里之外赶来,潼关距长安不过是朝发夕至,哥舒翰却没派回来一兵一卒,这能不让多疑的天子心生芥蒂吗?
如果所料不差,只怕李隆基接下来还会有所动作。
但这些动作对与神武军无干,秦晋也就不愿插一脚进去,袖手旁观成为上上之策。
秦晋主动求去,极大的减轻了李隆基的压力,甚至对神武军也不似先前那么着意紧张,只要这些惹是生非的世家子们都离开长安,就不怕他们翻了天去。
李隆基当然不傻,他敢于将神武军与秦晋一道都派到冯翊郡去,自然是有所依仗。神武军七成以上的兵员出自关中世家,其中绝大多数,族人家眷都在长安,放了他们出去,就好比放出去的纸鸢,尽管飞得远,只要将其族人家眷尽握手中,就等于攥牢了拴住纸鸢的丝线。
勤政楼中,天子和高杨两位重臣商议扩充长安防备,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时辰,将秦晋晾在一边,似乎已经把他遗忘了。
秦晋非但没有受到冷落的感觉,反而乐得置身事外。他现在对长安上下已经厌烦到了骨子里,从天子到芝麻绿豆大点的官员,共同形成了一潭深不见底的烂泥漩涡,刚刚从中抽身,可不想再重新踏进去。
再以局外人的目光去看到长安政局,秦晋竟前所未有的心思澄明了。
李隆基置身于漩涡正中,自以为摆弄朝廷各方势力于鼓掌之中,但殊不知,这么做只能将他一步步推向难以挽救的深渊。
而且,随着李隆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苍老,对权力细节的掌控也将越来越多,还能不能成功摆布臣下都要划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此前的兵变就是从“厌胜射偶”大案的失控中突变而来,这不正是李隆基掌控能力大幅下降的明证吗?
但是,秦晋早不是刚刚来到长安时的秦晋了,他知道任何建议对于李隆基而言都只能是耳旁风,苍老的天子已经没有多余的经历做出改变,他能够做的只有维持延续以往驾轻就熟的统治方式,只有这么做才会觉得安心。
商议的差不多后,中书令高仙芝将目光转到了秦晋的身上。
“听闻黄河面临断流的危险,蒲津失却了大河天险,不知足下打算如何退敌?”
至此,秦晋才明白。原来这次陛见根本就不是李隆基的主意,否则哪轮得到高仙芝先发问呢?想来是高仙芝放心不下,才让李隆基下敕召见,以做叮嘱。
秦晋很识相的欠身施礼道:“还请高相公示下!”
高仙芝正身肃容道:“蒲津乃冯翊于河东的门户,冯翊又是三辅畿要之地,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你可记下了?”
这么说等于委婉的告诉秦晋,冯翊郡的重要性无可替代,绝对不能放弃。言下之意就是,人在郡在,郡亡人就不要回来了。
“相公叮嘱下吏记在心间,一字一句不敢忘!”
高仙芝没一句话指点秦晋该如何防守,只态度严厉半是叮嘱半是警告的示意秦晋,须得与冯翊共存亡,绝不能再如新安和陕州一般,打不过就放弃。因为,冯翊的身后就是长安,已经退无可退。
至此,高仙芝忽然站了起来,来到一旁的屏风处,立时就有内侍跟着过去将屏风前的蜡台一一点燃,一片烛光通亮之下,秦晋才发现,这屏风上锁绘制的不是普通图案,而是一幅关中的地图。
高仙芝的右手在长安所在位置的左上方重重的点指着。
“冯翊扼长安通往河东的通道,虽然不比潼关,但北连朔方,东接河东。安贼在麦收之后一定会大举进攻关中,除了潼关即将面临巨大的攻势压力。来自于河东的威胁同样不能小视。”
他的手向东越过了黄河,“河北道各郡的起事已经接近失败,史思明稳定河北局势后先期攻入河东,以作潼关策应。哥舒老相公未必能分身援助于冯翊。秦将军,你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秦晋同样是肃容掷地有声。
“秦某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却听杨国忠似语重心长的说道:“秦将军有此心迹,杨某甚是宽慰,可不能辜负了圣人的一番苦心啊。现在长安城中非议汹汹,圣人将你放在冯翊实际上可全是出自爱才之心,莫要心有芥蒂......”
秦晋冷笑,杨国忠这是生怕天子不知道他有怨愤和芥蒂!
第二百六十二章:世事难洞明
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若有若无的煽风点火,这在秦晋看来似乎大可不必。李隆基做了四十多年天子,杀过的人不在少数,手段果决狠厉,并非几句话就能轻易影响的。现在一切都是靠实力说话,李隆基之所以对秦晋再三容忍,无非是心中有颇多忌惮,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而已。
杨国忠这么做可以说是白费心机,李隆基不会被引上道,秦晋也不会在乎这种没有实际伤害的勾当。
事实也果如秦晋所料,李隆基呵呵一笑。
“朕与秦卿可算忘年相知,朕相信秦卿,一定不会辜负朕的期望。好好的守住蒲津,不让逆胡叛军进入冯翊,关中半步。”
李隆基这么说等于在替秦晋遮掩尴尬,同时他看向杨国忠的目光里又折射出了些许不满。
“臣定不会辜负圣人的厚望与信重!”
秦晋再次起身郑重的大礼回应。
勤政楼内立时就是一派君臣相知的融融场面。这番场景落在杨国忠眼中,让他好不痛快。
想不到,天子竟然公开的未这个竖子说话,甚至还与之做出了令人费解的君臣唱喝。如果真的这么看重秦晋,又何必防其出外呢?
也许杨国忠是被妒忌与愤怒之火蒙昧了双眼,在冷静下来以后,他马上就意识到,天子这应该是逢场作戏。
只不过,他还是深有疑虑。天子已经重新掌控了大局,还有必要对秦晋这竖子如此虚与委蛇吗?倒不如干脆趁着他落单的机会,直接……
“杨卿,杨卿?”
天子的呼唤打断了杨国忠的胡思乱想,他赶紧咳嗽了一声,以作镇定。
“臣在!”
“凡神武军有所要求,急需的物资,政事堂都要优先调拨,可记下了?”
“臣领命!”
杨国忠答应的痛快,但是心里却暗暗发狠,只要秦晋敢张嘴,他一粒粮食,一根箭矢也不会拨给神武军。紧接着,他的心思又转回到被天子打断之前,一个想法逐渐萌生,不如等高秦二人退去之后,直接向天子进言,伺机除掉秦晋。
但想来想去,杨国忠还是犹豫了。自从重返政事堂以后,他发现天子变得和以往不一样了。在罢相之前,他总能十分准确的把住天子的脉搏,将天子伺候的舒舒坦坦,朝堂上也是诸事顺遂。但从这次兵变后重返政事堂开始,他越发的觉得天子心思左右反复,难以捉摸。
几次与天子深谈后,按照杨国忠的判断,天子应当已经对秦晋忌惮与憎恶到了极点,但他表现出来的却恰恰不是这么回事。
其中最蹊跷的就是,太子李亨理应受到重罚,照以往的惯例,就算不将其杀掉,废掉他的太子之位也是必然的。
但现在的情形是,朝野百官们对废太子的呼声甚高,天子却迟迟不予表态,就算有些许反对的声音,可天子对叛逆之子态度暧昧,这本身就不正常。
如果说这仅仅是出于对秦晋这等与太子渊源颇深官员的忌惮,又有些不切实际。毕竟秦晋早就和太子撕破了脸皮,高仙芝的确替太子说过话,可也没说不赞同废太子啊……
乱七八糟的一团在杨国忠脑子里隐隐发酵,使得他几乎思维停滞,于是,劝说天子伺机除掉秦晋的想法也被随之遏制,不敢再付诸实施。
勤政楼内气氛看似一片融融祥和,实则却是各怀心思,频频冷场,君臣间讨论时局也是吞吞吐吐不往关键处说。
杨国忠自觉今日无法影响天子,便立即一改之前的态度,和秦晋又不那么剑拔弩张了,甚至还笑脸相对。大唐天子李隆基则居中言笑,三个人看起来就像从未有过此前的龃龉一般。
高仙芝显然不善虚应故事,明知道君臣并非这般和睦,却又无法当众戳穿,便只能缄口不言,不断的啜饮着案上的茶汤,以排解愤懑的情绪。
其实,与人虚应,这对秦晋而言从前直如家常便饭,无非就是说着口是心非的话,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不至于冷了场。
但秦晋也不是全然毫无顾忌,他的底线就是绝不会在原则问题上做一丝一毫的让步,更不会在未经商议思考的前提下做出任何承诺。
杨国忠几次三番试图引秦晋入彀,都被秦晋几句话就轻巧的避了开去。
“圣人,臣,臣伤痛发作难忍,请,请……告退……”
高仙芝最先坐不住了,这种君臣离心的场面让他越看越是心寒烦闷,所幸便自请恕罪告退。
闻言之后,李隆基似乎也在一瞬间行却尽失,便一甩袍袖,声音中充满了疲惫。
“朕也乏了,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也一并退下吧!”
秦晋终于如蒙大赦,行礼告罪之后便退出了勤政楼。
勤政楼内凉风习习,出了殿门迎面扑来的却是阵阵热风。夹在热风间的还有频频不断的虫鸟叫声。这些都昭示着夏季的到来,而夏季的到来,除了带来了闷热与烦躁,还让秦晋的紧迫感时时增加。
秦晋本想在离开兴庆宫的路上与高仙芝搭讪几句,可对方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甚至连虚与委蛇的客气都欠奉。
看来高仙芝对秦晋仍旧存着深深的芥蒂。这让秦晋心底不免泛起了一丝苦涩与悲凉,想一想刚刚来到唐朝的时候,支撑着他冲破重重艰难险阻的动力之一就是挽救高仙芝的个人命运,然后希冀与借此挽救大唐王朝滑向深渊的命运。
可世事岂能尽如人愿?
高仙芝的个人命运的确被改变了,他不但没有失去性命,反而还一跃成为了宰相之首的中书令。然则,大唐王朝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多少改观。朝廷内部争权夺利,乌烟瘴气。只要安禄山发兵西进,在叛军强大的攻势压力下,老迈的天子不一定会做出什么脑残的决定。
至此,秦晋自问多多少少看清楚了症结的关键之所在。大唐王朝的命运是否没落,似乎很难和某个人的个人命运挂钩。换言之,就是某些人的个人命运即便改变了,也很难对大唐王朝有立竿见影的影响。
这就好比一辆自重非常的车子,在急速行驶中,即便是急刹车,也不是想停就能停住的。
大唐王朝就像一辆急速行驶的车子,前方的深渊已然隐约可见,现在想要刹住车子,还来得及吗?
目视着高仙芝略显蹒跚的背影隐没在车帘之后,随着驭者催马的鞭响,轺车辚辚驶离了兴庆宫。
秦晋伫立原地,愣怔良久,直到随从甲士催促才长长叹息一声,上马离去。
……
在回家的路上,杜甫愁眉苦脸,暗暗盘算着离开长安之后一家老小的安置。他知道此番一去到冯翊郡,很有可能面临刀兵之祸,若带着妻儿同去,唯恐连累了他们。但是,如果将他们留在京城,又由谁来照顾呢?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没钱的缘故。这处城内的宅子还是杜甫在出任吏部郎中以后租下的,可谁知道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天,竟突如其来的爆发了兵变。直到兵变后,被杨国忠清洗出吏部,月余以来的遭遇就像做梦一般虚幻而不真实。
犹豫时间仓促,以吏部郎中的俸禄难有多少积蓄,现在吃用还是韦济在此前接济的数车物什。
刚一进门,便见妻子杨氏倚在房门前翘首企盼。
“夫君可定下决心了?”
杨氏的声音有些颤抖,她知道丈夫的理想和抱负,但苦于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束缚住了手脚。
“夫君不论去何处,妾身都寸步不离!”
杜甫心下一酸,答道:
“七日后,动身往冯翊去,你和孩子们就留在长安。”
他没有言及冯翊可能遭遇刀兵,生怕杨氏担心。
杨氏忽然又道:“刚刚高仲武来了,夫君迟迟未归,又匆匆离去。”
闻言之后,杜甫双目一亮,很是兴奋。
“仲武兄临走可交代有何事?”
杨氏看了一眼丈夫。
“这倒没说,临走时只留下了一锭金!说是明日再来拜访。”
杜甫心中一暖,这位老友自潼关匆匆返回一定是有公干,然则还不忘了见缝插针接济自己。虽然受人接济不是光彩的事,但这份情谊怎能不让人动容?
“仲武兄在潼关,恐怕还不知长安月余的变故……”
杜甫口中的仲武兄乃是他的多年好友高适,哥舒翰赴潼关时,他被拜为监察御史派往潼关辅佐御敌。
杜甫清楚,在这个当口回来,一定是身兼使命的,他等不到自己先一步离去也属正常。
正出神间,忽听庭院外面有人高呼。
“杜郎中可在家中?奉秦使君之命......”
外面的声音有些嘈杂,后面喊了些什么杜甫和杨氏听得不清楚。但听说是秦使君,指的自然就是秦晋,他现在已经正式受命为冯翊郡太守。
杜甫急忙出了院子,却见门口有三名骑马的甲士,一眼就能辨认出是神武军中的禁卒。
为首之人他却是识得,正是秦晋依为臂膀的裴敬。
“裴校尉驾临寒舍,有失远迎!使君可有所命?”
第二百六十三章:兄弟促膝谈
裴敬下了马,从马鞍上解下了一只皮囊,来到杜甫面前,交在他的手中。杜甫将皮囊掂在手中,沉甸甸的。
“使君特命下走奉上百金,杜郎中好安顿家小,无后顾之忧。”
其实接过皮囊之时,杜甫就已经猜出了其中之物。裴敬的话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测而已。
临行赠百金,对杜甫而言,直如雪中送炭。他正在为安顿家人而发愁,秦晋就解了这绕不过的难题。
杜甫不是个爱财的人,百金也绝不是个小数,但这皮囊中所装载的心意,让他动容不已。
“多谢使君挂念,杜甫愧领了!”
他更不是个虚伪的人,也不会明明很需要这笔钱来照顾家用,却言辞推拒。
裴敬对这位吏部郎中的感官不错,便呵呵笑道:“杜郎中肯以身犯险,裴某也是敬服的很那。”
冯翊郡的情况在神武军内部早就传开了,都知道这一去,面临的叛军压力不比潼关差,杜甫敢于随秦晋赴险地,光是这份胆色就令人刮目相看。此前穷酸迂腐的形象,亦被剥了个干净。
说着,裴敬又靠近了杜甫,朗声道:“下走口渴的紧,向杜郎中讨杯水喝……”
杜甫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躬身将裴敬向院中让。
裴敬进入会客正厅之后,杜甫命杨氏烧水奉茶。
“杜郎中认为,当下长安局势如何?”
刚刚落座,裴敬就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话。这让杜甫愣怔了一阵,然后才斟酌着答道:“就实而言,长安就像一潭烂泥,又像一艘朽烂的大船,积重难返啊……”随之,他又摇摇头,表示自己的叹息之意。
“英雄所见略同,裴敬也早在这乌烟瘴气的长安待够了,出了长安直如鱼入大海啊!”
杜甫却仍旧摇头。
“出了长安也未见得就能痛快行事。”
裴敬对杜甫的说法显然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又一掌重重的拍了一下大腿。
“谁说不是!地方上的官吏比朝廷的官吏也没甚区别,到时候还免不了掣肘!”
“非也,非也!以使君的魄力手腕,地方上没人敢强拧着来。何况使君也不会给那些人机会。杜某担心的是粮食!”
关中向来缺粮,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天子经常会带领长安权贵百官到洛阳就食。今年眼看着滴雨未下,收成比往年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而打仗打的又是钱粮,神武军到了冯翊的蒲津,时日久了,不知又会冒出什么意想不到的问题。
但是,没等杜甫深入进行这个话题,裴敬又话锋一转,绕了开去。
“不知杜郎中打算如何安置家小?”
杜甫沉吟了一下说道:“冯翊恐遭刀兵,杜某打算就将内子与儿女留在长安,一来可使他们免受颠沛之苦,而来在长安毕竟还有些故旧,照应起来也甚是方便。”
裴敬又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他端起刚刚煮好的茶汤,猛喝了两口,然后赞叹道:“好茶汤,暑渴尽解,这就告辞了!”
杜甫赶忙起身相送,送走了裴敬之后,杨氏来到他的身后,面露不解的问道:“这裴校尉明显不是为了讨水喝而人内,可落座了又尽捡些闲话,真是奇怪。”
对于妻子的疑惑,杜甫也有些摸不到头脑,但总觉得对方的主要目的就是来赠金的,至于根据是什么,一时间也捋不到头绪。
杜甫指了指案上的皮囊。
“这是秦使君刚刚送来的百金,你收好了,为夫到冯翊之后,足够家中使用一年了!”
杨氏的声音有些颤抖。
“难道夫君真的不打算带着妾身母子到冯翊去吗?”
“嗯,这一回就不带你们去了,今岁关中大旱,粮食欠收,出了长安只怕有钱,买粮食都成问题。”
说到粮食问题,杜甫当即又叮嘱了一句。
“这百金之数,拿出来一半,全部换成粮食。剩下一半则放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杨氏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说起粮食欠收,杜甫马上就意识到,长安的粮价很快就会飞涨,如果不早早买下粮食以作储备,否则到了秋冬时节,青黄不接,飞涨之下,只怕百金之数也买不了多少粮食了。
次日一早,杜甫正打算出门到东市去询问粮价,府中唯一的老仆却急吼吼的来报:
“昨天来的高御史到了!”
“是仲武兄,快请!”话音未落,杜甫又道:“慢着,我亲自去请!”
听说高适一早来访,杜甫就打消了去东市的念头,决定与这位久未见面的好友长谈个一天一夜。
片刻功夫,高适就出现在了杜甫的视野之中。
“仲武兄,一别半载,可还无恙?”
两人见面兴奋非常。高适大踏步进了庭院,同时又唏嘘道:“想不到半载的功夫,这长安城内就已经翻天覆地了!”
高杜二人私下里在一起的时候从不会讳言局势,到了会客厅落座之后,更是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议论了大半个时辰。
比起裴敬在时,杜甫烧了许多顾忌,说话自然就更放得开。他将长安这月余以来经历的事件都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与之讲述,最后又叹息了一声。
“天子如果能早早铲除奸佞,太子又何至于被逼的谋反,秦使君又何至于自请外出?”
高适默然半晌,然后才有些不以为然的回应。
“子美兄此言差矣。于天子而言,谁亲近,谁疏远,心中自有一杆秤。奸佞也好,忠臣也罢,如不为所用便是白费,如能为所用,奸佞和忠臣只怕也没甚区别!”
这番话让杜甫愣怔了一阵,他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早在昨天,韦济也和他如此说过,虽然言语中颇有出入,但终旨却大致不差。
高适不等杜甫答话,又再说道:“秦使君能够急流勇退,自请外出,实在是以退为进的一招好棋!”
杜甫大为奇怪。
“难道不是被天子逼迫的吗?”
高适摇摇头。
“是也不是。”
“这是甚说法?半年不见,仲武兄也学会打哑谜了……”
“如果高某所料不差,这位秦使君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在长安这一摊烂泥中,除了白白的蹉跎时间,争权夺利,怕也没机会再做其它……”
高适的揣测很是新颖,这让杜甫也从另一个角度审视秦晋,也许他一直就没看懂这个年纪轻轻却屡屡一鸣惊人的秦使君。细细思量,高适的说法也很有道理,这正好解释了,秦晋为何在占据优势的时候自请外出。
很明显,高适对秦晋的评价显然不低。
“哥舒老相公这回算错了棋,只怕麻烦不会小……”
高适忽然又提及了远在潼关的哥舒翰。这让杜甫又是一惊。
“哥舒翰?老相公素来忠勇,又手握重兵,他,他能有什么麻烦?”
高适苦笑道:“子美兄太过刚直,看不清这官场的龌龊与险恶。总之,这一关想要平安度过,并不容易。”
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高杜二人就别重逢之后,甚至还没叙旧,就一直在议论着长安现在和将来的局势。
“仲武兄既然在潼关军中屡受排挤,何如趁此机会运作一番,离开哥舒翰的视线。”
在杜甫看来,高适为官多年,颇有能力,但苦于不得志,现在连五品的门槛还没能越过,于是已经有心向秦晋举荐此人。
谁知高适却摇头拒绝了。
“高某奉了老相公之命返京,岂能半路而逃?总要善始善终。”
当世之人,尤其为官者,最重视的就是名声。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名声的大小决定了官职品秩的大小高低。如果高适在此时趁机谋求离去,无异于背弃了哥舒翰的交代,这对他的名声是十分不利的。
“临回长安之前,就已经探明了山东乱军的情形,据说大军已经云集陕州弘农。一场大战怕是在短时间内就要爆发。子美兄随秦使君到冯翊郡去,也不见得安全,早有消息指称,叛军已经攻下了半个河东。”
对此,杜甫并不奇怪,甚至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表现十分淡定。这让高适颇感意外。
“难道子美兄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要知道,这些消息是高度保密的,甚至连天子对其中内情的知晓都是有限度的。哥舒翰如此严密的封锁消息,并非有意蒙蔽天子与百官,而是不想这些消息对关中民心士气造成不利的影响。
可现在连杜甫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那朝中知道的人也一定不会少了。
“为兄也是听秦使君说的,而且秦使君曾反复叮嘱,不得外泄!”
......
秦晋在裴敬的汇报中得知了杜甫的好友高适由潼关返回长安,考虑到这又是一个他能够叫得出名姓的历史名人,便有心去拜会一番。但人还没等出了军营,卢杞便怒气冲冲的赶来寻他。
“使君,杨国忠那厮不怀好意,摆明了要为难咱们神武军,这口恶气实难咽下。”
“卢兄慢慢说,究竟杨国忠又折腾什么幺蛾子了?”
裴敬随口安抚着怒气冲冲的卢杞,秦晋却已经意识到了问题之所在。
政事堂一定在神武军所需物资上做了手脚
第二百六十四章:长安将东去
神武军的军需无非也就两样,一是兵甲,二是粮草。政事堂负责与神武军接洽的官员几次三番的推脱,说是关中今年大旱,府库中的粮草一面供应京师,一面又要供给潼关大军,早就已经捉襟见肘。
“政事堂一帮子鸟货,说甚让咱神武军到冯翊去就地筹粮。”
杨行本附和着卢杞,一样是气咻咻的骂着。
“杨二,你还是这急脾气,这般态度,正好给了政事堂的人精们以口舌。”
裴敬从旁责怪,认为杨行本这种急脾气只能坏事。不过,杨行本却不服气,手指着卢杞。
“某这脾气是不好,但与他们交涉的是他,他的秉性总归沉稳吧,结果如何?”
闻言之后,裴敬叹了口气,又问道:
“粮草有借口,兵甲箭矢方面,总不能也推脱了吧?”
卢杞恨声道:“只有一个字,‘等’!”
以政事堂那帮人精的手段,这一等又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裴敬自幼耳濡目染之下早就知道这些朝中官员们的办事效率,平素里就算没有纠葛都要拖沓不已,现在得了杨某人的授意,岂非要拖到猴年马月去?
现在粮草不给,兵甲不发,任谁都猜得出来,这肯定是杨国忠在背地里发难。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杨国忠在神武军的手里吃了大亏,丢了丑,翻脸报复挡在情理之中。而天子,未必就不存了纵容之心。秦晋对此心知肚明,部下对政事堂的愤懑,在今日此时发酵到了极点。
“到天子那里去告他,看杨国忠那厮如何抵赖?”
“对告他以权谋私,公报私仇!”
然则,最激愤的卢杞却都头对几位军中校尉泼了一头的冷水。
“告?告谁?向谁告?都是一丘之貉,恨不得咱们自生自灭呢!”
众人一阵沮丧。
“那就这样任人鱼肉?如何能甘心!”
胡乱咒骂了一阵,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秦晋的身上,秦晋身为神武军的灵魂与核心,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在座的各位都坚信,只要有他在,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事实上,秦晋的确早就有了对策,在他看来,政事堂玩的这等把戏,无异于正中下怀。
秦晋看向卢杞。
“过了午时继续和政事堂交涉,神武军到冯翊自筹自支也不是不可以,须得他们正式行文,加盖宰相印鉴,便不要长安府库的一粒粮食。”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愣住了。杨行本心直口快,惊道:
“这,这岂非服软了?”
在他看来,秦晋这么做无异于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不至于脸面上太难看。
卢杞却似乎若有所悟,当即躬身应诺。
“末将谨记,过了午时便往政事堂交涉!”
紧接着,裴敬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欲言又止。杨行本发现了他们脸上的变化,再三追问,却没有任何回应。
而秦晋自然也不会说破,让神武军到冯翊就地就地筹措粮草,便等于政事堂松开了勒在神武军脖子上绳索,再难有所节制。相比眼前的这点困难,神武军少了掣肘的因素,实际上却是一个难得的大好机会。
只可惜,杨国忠以为这种伎俩就能逼得神武军寸步难行,那就大错特错了。
忽有甲士来报,杜乾运求见。
神武军中对杜乾运其人的感官奇差,这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十足十的小人。不过,秦晋似乎却对此人无甚成见,只要使用此人时,往往竟能收到奇效。
“带进来!”
片刻之后,杜乾运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脸上挂着标志性的谄笑,正身对着秦晋就是一躬到地。
秦晋端坐榻上,虚扶了一把,便命人看座。
还没等秦晋发问,杜乾运就主动道明了来意。
“听闻使君五日后就要动身,卑下,卑下请求能与使君同赴冯翊,也为,为朝廷尽微薄之力。”
秦晋暗暗冷笑,杜乾运说的好听,其实还是怕杨国忠的报复与天子的清算。在兵变中,他先是依附了太子李亨的亲信李泌,然后见势不妙又倒向了神武军,对太子刀枪相向。虽然定乱之后,论功行赏都有他的份,但天知道几时就会清算到他的头上。像杜乾运这种人屁股上肯定都是屎,只要随便寻个罪名,就能之置于死地。
杜乾运此时未雨绸缪,也是颇有些远见,知道长安不是久留之地,也打算外出避难。
“杨相公肯放杜长史外放?”
杜乾运显然是有备而来,想也不想立时就换上了一副哭丧脸,恨声道:“杨相公早就视卑下为敝履,昨天政事堂行文,正式免去了卑下身上的所有差事。”
这倒让秦晋颇感意外,杨国忠的动作倒是不慢,以这种节奏来看,他已经是迫不及待的要进行全面清洗了。同时,他也在庆幸,亏得见机的早,可以带着神武军抽身而退,否则留在长安,于天子有心布下的彀中空耗,那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傻等着,干看着潼关外的风云变化。
……
杨国忠有些郁闷,他自以为用粮草和兵甲的供给勒住了秦晋和神武军的脖子,使之陷入被动之中。但秦晋似乎对此毫无反抗能力,反而顺从的默认了政事堂推脱的借口,只让政事堂正式行文便再不聒噪。
其实,长安府库中的粮食足够再支应关中大半年光景,大致可以熬过青黄不接的时日,给神武军拨付粮草自然也不成问题。只不过,他偏不给神武军半粒粮食,就算府库中的粮食发霉,被老鼠吃掉,也绝不能便宜了秦晋那竖子。
然而秦晋的反应冷淡,甚至说是毫不在意,这让杨国忠有种一拳重重打空的错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郁闷。同时,他的心中也起了狐疑,秦晋这竖子向来奸狡,举动反常肯定又再打什么鬼主意。可是,他绞尽脑汁的想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发觉秦晋还有什么可以翻身的机会。
虽然秦晋掌控着神武军,负责一部分城门的守备,但只要他承认天子的威权,就不可能绕过政事堂而使用府库中的粮草,一旦他拿不出粮草来供给大军,军心也势必将会涣散,到时候还能有几个人跟着他到冯翊去?
要知道,神武军中有七成以上都是勋戚族人子弟,他们肯放弃长安城这花花世界到地方郡县去吃苦?
当然,杨国忠也不会把事情做的太绝,他知道长安诸卫禁军中通常都有七日存粮,而神武军五日后即将开拔,只要期限一过,秦晋离开长安,神武军因为缺粮再有什么变故,自然也就可以有合理的借口推掉责任。
但是,从亲信的探查汇报中,神武军中竟然一切如常,一丝一毫都看不出人心浮动的迹象,这又让他产生了淡淡的挫败感。
还有一则消息,杨国忠听闻之后,有种吞下一只苍蝇的错觉。
杜乾运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竟然有摇着尾巴到秦晋那里去示好,只恨没有合适的理由立时将其下狱问罪。因为现在他的精力主要放在了另一批官员身上,其中大多是在兵变中或明或暗表示过支持太子的人。
这些人里,中书令韦见素首当其冲。毕竟他曾正是向朝野上下表示过对太子的支持,甚至连他的儿子,门下给事中韦倜都公然出入太子的临时居所。
连日来,因此而受到牵连的官员多大数百人,当然其中多数是杨国忠的政敌和反对者。而杨国忠的亲信和支持者则在附逆名单上被轻而易举的剔除。
说到底,这就是借惩处附逆余党之名,行打击异己,清洗政敌之实。杨国忠做的理直气壮,因为有着天子的默许,他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那个有名无实的中书令高仙芝。
拜兴庆宫一战所赐,这位中书令一直养病在家。而且政事堂里的官员多是杨国忠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自然都唯杨国忠马首是瞻。因此,杨国忠虽然仅以中书门下同三品的差遣行宰相之职,却已经隐隐然成为宰相之首。
只可惜,清洗异己带来的好心情,就这么被秦晋给破坏了。预想的目的没有达到,杨国忠只得苦思新的压制之法。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要紧事让他如鲠在喉。不知何故,天子虽然大张旗鼓的清理附逆余党,却对身为“党首”的太子李亨不做一字表态,就算百官在他的带动下以汹汹朝议来做引导,这位老迈的天子仍旧缄口不言。
天子究竟做的什么打算?何以迟迟不对太子施以惩处?
……
掌灯时分,秦晋前所未有的闲了下来。这反而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之感,如影随形的压力迫使他无时不刻都在思考和挣扎着。只要停下来一刻,都会让他觉得隐藏在黑暗中的危机正张开了血盆大口一点点将其吞噬。
“使君……”
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出现在秦晋的视线中。
由于天色黑透,虽然看不清楚来人面目,但秦晋仍旧知道这是个女子,而军中唯一收留的女子,除了她便再无旁人。
第二百六十五章:佳人双泪垂
是中书令韦见素的女儿韦娢。说实话,他在见到这个女人之初,费了好一阵神才将她与新安县城里的县令聘妻联系到一起。不过,那时的印象已然模糊不清,只依稀记得是个颇有个性的女人。
然则,她能在兵变中挺身而出,甚至不顾个人生死对秦晋发出了警告,这就让所有人震撼以及不解。毕竟这么做无形中等于背叛了父兄,而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好处呢?
郑显礼以及裴敬等人就在私下里揣测过韦娢如此所为的动机,只是绞尽了脑汁也没有得出一个结果。
在神武军众人的眼中,韦娢的身上已经有着不可磨灭的韦家烙印,无论是出于亲情抑或族人远近,都没有任何理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帮助神武军。可她偏偏就这么做了。
杨行本不屑的说她烧坏了脑子,才做出这等背弃家族和父兄的蠢事。余者众人虽然没有明言,但显然是赞同杨行本这种有些冒失的说法。
反正在他们看来,韦娢仅仅是做了一件蠢事。至于这件蠢事会给神武军带来好处,则完全与之无关。
秦晋虽然也心有不解,但却与他的部下不同,毕竟自己是受了这个女人的示警才得以脱难,而且她又因此身受箭创……然则,秦晋对她更多的则是一种同情和可怜。
现在有神武军护着她,那些清算附逆者的杨国忠走狗不敢到军中来抓人,不过她的父兄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包括所有的在京族人,全部被抓到了京兆府大狱中,听后圣裁处置。
只要神武军一旦开拔东去,这个女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秦使君……”
秦晋正盘算着这个女人的处境,却忽略了她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身前,盈盈一拜。
反应过来的秦晋想要伸手去搀扶她,毕竟她身受箭创,远未到痊愈的时候。但是,他的手伸到半路又僵住了,这毕竟不是他生长的那个时代,不论性别,贸然的身体接触都可能是一种唐突。
“快起来,你箭创未愈,不必拘泥于俗礼。”
秦晋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得温和一些,黑暗中他看不清面前女人的表情,但却隐隐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秦使君救救妾身的父兄吧……”
才说了半句,便哽咽住了,这种情绪似乎会传染一般,让秦晋也觉得浑身不自在。
然而,更让她觉得不自在的是,韦娢的请求他竟难以出口答应下来。
以当下神武军的处境,别说搭救被朝野舆论视为附逆之首的韦家父子,就连自保都已经渐显步履维艰。可是,拒绝的话又让他怎么能说出口?人家以一介区区弱女子,便以超乎寻常男子的勇气拯救了他们于水火之中。
“妾身知道使君为难,只求能保住父兄的性命,除此之外就再无他求。”
韦娢曾经恨自己的父亲入骨,认为韦见素只将她当做随意可以出卖和放弃的棋子。她本以为自己不会为这种毫无亲情的人掉一滴眼泪,可事到临头,却敌不过自己的内心,无法眼睁睁的看着父亲和对自己疼爱有加的兄长即将丢了性命。
事实上,到了今日此时,她的身上褪去了宰相之女的光环,甚至沾满了附逆之女的污水,放眼长安城中,已经不会有任何人肯于接近她。她唯一能够求的人,也只有秦晋。
黑暗中,韦娢的一双眼睛泛着希望之光,眨也不眨的望着秦晋。在她的眼里,这个曾让她日思夜想,辗转难寐的人,有着无限的办法,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否则,就不可能在兵变中屡屡变被动为主动。
不过,他却并不知道,秦晋的内心中正在天人交战。
阵阵的冲动几乎使他立时就一口答应下来,而另一个声音又在时时的提醒着他。千万不能答应,数千神武军兄弟的身家性命都仰仗着他一个人,如果贸然答应下来,无疑是拿这些人的身家性命做赌。
这仅有的两种选择,让秦晋进退两难。终于,后者的声音占了上风,绝不能拿数千神武军兄弟的身家性命做赌,而这数千神武军又是他赖以实现抱负的唯一筹码,绝不能再轻易的使出去。
秦晋注视着韦娢,他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黑暗,一张满是泪水的脸庞若隐若现,勾勒出的模糊轮廓竟让他心脏阵阵发紧。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能鼓起了连寻常男人都未必有的勇气,甚至不惜将父兄连累到险境之中,毅然决然的对它们示警。当时的情景至今仍旧历历在目,如果示警再晚上几步,也许他们现在早就成了乱坟岗上被野狗撕咬的烂肉,也许他们的首级早就在长安各门的城头上发黑发臭。
“秦晋尽力而为就是,总要保得令父兄性命无虞!”
面对这个女人的请求,秦晋最终还是不能拒绝,否则他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去。但是,也只能尽力而为,至于能否保住韦见素一家的性命,则只能看大唐天子李隆基是否想大开杀戒了。
得到秦晋肯定的答复,啜泣声中似乎绽出了一丝笑意,转而一闪即逝。
“多谢使君!”
韦娢默然转过身躯,一步步离开秦晋所在的庭院。
“慢着!”
“使君可还有吩咐?”
“神武军五日后开拔,赶赴冯翊,你也一并去吧。”
秦晋忽然想起来,神武军一旦离开长安,面前的这个女人必然会如所有的韦家族人一般,被投入大狱中,所幸就带着她一并走了。
不过,他得到的却是清晰的拒绝。
“使君好意心领,但是父兄尚在狱中受苦,妾身又岂能独自逃离?”
说罢,再也不等秦晋的说辞,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秦晋愣怔了半晌,只觉得心头胸口好像堵了一团破布,吞不下,吐不出,让人呼吸困难。
次日一早,秦晋带了三名随从甲士,往兴庆宫方向的永嘉坊而去,中书令高仙芝的府邸就在其中,他打算在离开长安之前,无论如何也要与这位朝中唯一可以与杨国忠相抗衡的大臣深谈一番。
在去的路上,秦晋有些担心,担心高仙芝不肯见他。毕竟上次在兴庆宫中,这位高相公已经很明显的表示了他对秦晋的厌恶。
到了永嘉坊以后,秦晋的担心便显得有些多余。因为在高府的家老通禀之后,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已经得到了这位高相公的允许,入府一叙。
秦晋还是头一次到高仙芝的府邸。天子无论对这位高相公的真实态度如何,至少在表面上隆而重之,甚至将永嘉坊中最好的在地赐予了他。这在绝大多数不明真相的官员眼中,可是实打实的恩宠。
秦晋曾不止一次的揣测过,高仙芝到底知不知道天子曾经数次对他起了杀心。几经思量后,他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高仙芝为人虽然有些不知道变通,但却绝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以他的心智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天子的心意呢?
然则,就算高仙芝猜到了天子要杀他,在兵变之时还是义无反顾的站到了天子的一边,战斗到最后一刻。
让秦晋替他觉得可悲的是,就算高仙芝拼死卖命,到头来还不如频频坏事的奸佞身受天子荣宠。
宦官鱼朝恩不过是到陇右去搬兵,回来以后就被破天荒的任命为观军容使,掌握神策军的提调之权。还有杨国忠,在兵变中毫无作为,甚至这场兵变就是他主导的打击异己的冤案所导致的,可天子仍旧力主他重返政事堂。
与之相比,反而是呕心沥血,不顾生死护着天子的高仙芝,仅仅得了个中书令宰相之首的名衔。
实际上,中书令绝非虚衔,但在鱼朝恩和杨国忠的瓜分下,异己天子若有若无的怂恿纵容下,宰相之首的权力究竟还剩下多少,明眼人一看便知。
说到底天子的所作所为让秦晋看了实在是齿冷不已。什么天下为公,任人唯贤,其实都是一句欺骗世人的鬼话。在权力面前,任何人永远都是自私的,而任人也永远是为亲,为近。
为了制衡不信任的臣下,便宁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重用亲近却不干正事的臣下。
“使君,相公已在会客厅等候,请……”
永嘉坊中的宅邸并没有外人想象中奢华,在一处毫无特殊之处的回廊下,高府的家老轻轻来开了坊门。
秦晋径自进入室内,眼前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这让他有些不甚适应,定睛细看却只见高仙芝隐在一片阴影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来了,坐吧!”
高仙芝端坐在榻上,对秦晋的态度也远没有那日在兴庆宫般的冷淡,语气和神态中甚至还带着说不出的随意。
“听说五日后,神武军就要开拔东去,粮草可还齐备?”
“劳相公挂怀,一切已经准备停当。”
高仙芝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长安禁军比起边军实在不堪,到了外面不定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第二百六十六章:二人畅所言
第二百六十六章:二人畅所言
不过再说下去无非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毫无营养。霎时间秦晋顿感一阵失望,想想也是,高仙芝身为宰相之首,又对他成见颇深,怎么可能对他敞开心扉做一次深谈呢?但是,高仙芝不说,秦晋却不能不说,在临走之前,他到高府来,可不是为了几句寒暄话,抑或是主动来贴人家的冷屁股。
就在秦晋暗暗琢磨着该如何将话头引往自己希望的方向时,高仙芝竟又主动的说起了关外的局势。
“前日封二派人送信到长安来了。”
封常清高仙芝了。秦晋并没有接茬,静静的等着高仙芝的下文。他相信,高仙芝既然主动提起封常清,就绝不会浮皮潦草的轻轻带过。
事实也果如秦晋所料,高仙芝长长叹了口气以后,又缓缓的开口了,只是声音却越发的低沉。
“在信中,封二三次提及了你,如果他知道了你在长安的所作所为,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句话似问非问,似责非责。但意思却再明显不过,在高仙芝的意识里,封常清如果得知了秦晋在长安参与了一场针对天子的兵变,也许就会另有评价了。但可惜他不知道,所以仍旧将他当作忠肝义胆之士。
这时,秦晋觉得有必要争辩几句,否则还真是让人觉得他有狼子野心呢。
“相公并非不知,杨程二人借厌胜射偶构陷官员,清除异己。如果下吏束手待毙,此时的秦晋已经成为冢中枯骨。”说到此处,秦晋叹息了一声,“成为冢中枯骨并不可怕,可悲的是死在阉宦奸佞之手,却眼睁睁的看着山河破碎无能为力……”
高仙芝的鼻息间若有若无的发出了阵阵冷哼,显然是对秦晋的说辞不认同,但目光中同时也掺杂着几许疑惑,他的胸膛里似乎也有个声音要挣破而出,问一问他难道事到临头真的只能选择束手待毙吗?
他当然不怕死,当然不能也不愿眼看着叛军肆虐,将好好端端的一个威武大唐折腾的奄奄一息。然则人力有穷竭之时,这不是安西,他再也做不到振臂一呼万众景从,所以也只能看着局面一步步的败坏下去。
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与秦晋易位而处,是选择束手待毙呢,还是力求自保再图长远之策呢?
挣扎了好一阵,高仙芝终究是没能得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也许只有身涉其中时,才会清楚自己究竟会选择哪一条路。
秦晋只默然而坐,静静的看着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高仙芝,只是脑袋里却飞快的转着各种念头。
“刚刚你说山河破碎,难道以你的判断局面还要进一步败坏吗?”
经历了两种不同声音的拷问之后,高仙芝也有些糊涂了,迷茫了,再向秦晋投去目光之时,其中的敌意与戒备已经淡化了许多。只是,一旦被偏见蒙蔽的双眼重获光芒后,立时就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之处。
以高仙芝对秦晋其人的判断,他的确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否则就无法解释为什么仅凭三两千人就敢在新安与数万叛军铁骑做正面抗衡,无法解释在陕州火烧崤山一鸣惊人。
这个年轻人原本他和封二都极度看好,而且又深受天子的信重,在他们的眼里这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也是可在十数载间可以打磨成有擎天之力的栋梁之才。然而,一次权力斗争就将此前所有的构想都撕的粉碎,瞬间化为乌有。
期望变成了失望,这还不是高仙芝最难过的,让他难以释怀的是,秦晋以他最为不齿的方式重新位列朝班,并将此前辅佐的太子彻底出卖。
一个敢无所顾忌几次三番背弃旧主的人,拥有了非同常人的能力,恰恰就成了一件令人感到忧虑和恐惧的事。
权臣往往因人因势而成,这种例子举不胜举,前汉霍光在武帝朝谨慎谦恭,循规蹈矩,可一旦成了辅政大臣,失去了天子的制约,竟也开始行废立皇帝之事。那么,秦晋尚未大权在握,就已经显露反骨,将来真就有了再造之功,局面将会往何处发展,实在难以想象。
“下吏绝非危言耸听,而今大唐祸根不在外而在内。”
高仙芝闻言之后沉吟不语,良久之后才一字一顿道:“哦?愿闻其详!”
“安禄山与史思明不过北地杂胡儿,仅凭着一腔勇武之气才能趁虚而入,而这由北向南又烧杀抢掠,天下百姓不知有多少人因此而家破人亡,百姓们恨透了这些叛军,日日夜夜翘首企盼唐.军能够将他们彻底消灭掉。是以人心在唐而不在燕。再者,朝廷牢牢掌控关中以外,还尽有淮南淮西膏腴财赋之地,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可堪供应山东的平叛大军。有这两点在,安禄山和史思明又岂能长久?”
高仙芝冷笑道:“既如此,又何来山河破碎,天下危亡之语?”
“相公容禀,如果局面仅仅是如此简单,反倒好了。只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大唐这颗百年老树看似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实际上却已经被一干蛇虫数以蛀空了。”
“说实处!”
高仙芝显然对秦晋话中的春秋笔法不甚感兴趣。秦晋干咳了一声,便又捡要紧的一一罗列。
“外部有强敌威胁,内部却不是铁板一块,像边令诚、杨国忠、程元振这种奸佞之徒你方唱罢我登场,将朝廷上下搅和的乌烟瘴气。文官和武将在这些人的羽翼下终日战战兢兢,只求自保,一个不甚就要跌落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试问,还有谁能在万箭所指的境地里挑起这千钧重的大梁呢?”
高仙芝默然了,秦晋说的全是实情,争权夺利,非生即死,往往落败者就是全族遭殃的局面。所以,想要在对外上有所作为,就一定要找一个靠山。
以往,他一直以为靠山就是大唐皇帝,什么李林甫、杨国忠不过是些只会耍嘴皮子的权奸而已。然则,在十数年间经历了血淋淋的教训以后,他才发现,天子根本就不会给任何一个人做靠山,这其中包括他的父亲,儿子,以及满朝上下的大臣们。为了保住天子之位,任何人都是他的敌人,要时时提防,小心戒备。
这个认知,一度让高仙芝沮丧灰心异常,但他终究不是寻常人,最终还是义无反顾的选择了他多年以来一直所坚持的。
这也就是说,此时此刻他身为天子博弈的一颗重要棋子,要在有限的范围内,抵挡甚至击败杨国忠、鱼朝恩、甚至远在潼关的边令诚,然后才能一展报负,有所建树。
岂料秦晋的话并未说完。
“朝廷上下争斗不止,根本处在于天子!”
一句话入惊雷炸响,就算高仙芝久历宦海兵戈,一样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但是,他并没有制止秦晋的意思,而是直视着他,等着他的后文。因为秦晋说的没错,说了他一直不敢也不愿正视的问题之关键。
“眼下内忧外患,天子不思振作,仍旧怂恿臣下争斗而图自保,如此目光短浅却是我大唐之害!”
激动之下,秦晋竟将心中积郁了许久的话都说了出来。
秦晋并不怕高仙芝到天子那里去告密,而且就算高仙芝去告了,天子也未必肯信。更何况,他相信高仙芝也不是那种阴谋告密的人。
“住口,你可知这么说,会使你全族遭殃?”
秦晋惨然一笑。
“下吏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算大祸临头,也要与相公畅言这胸中积郁了许久的郁闷之气。不可否认当今天子素有大才,但失之于律己,又老迈不堪,在当前这种复杂情况下早就心力不足。若是此时,但凡稍有一丝为公之心,就该如赵武灵王一般立下决断,这般婆婆妈妈的恋栈,实在,实在是……”
说到这里,就算秦晋不再说下去,高仙芝也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想法。
因为秦晋的这一番言辞早就露骨到不能再露骨。虽然他的例子举得并不恰当,但并不影响旁人理解其中的意思。
赵武灵王何许人也?乃振兴赵国的有为雄霸之主,在盛年之时禅位于其子赵何,只图摆脱那些繁冗的政务,而专心兵事。然则,这也是他自取其祸的根本原因,最后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之下,竟悲惨的被其弟其子活活饿死在沙丘宫里。
秦晋之所以举这个例子,就是认为李隆基至少要有赵武灵王的决断与公心,虽然后者的决断是错误的,但他的骨子里却是为了赵国的强盛,而绝不恋栈权位与名声。当今天子缺的恰恰就是这么一股血气。
“而今纵观天子诸子都是庸碌不堪任用之辈,太子李亨虽然寡断,但毕竟老成持重,亦有有为之心......‘
这句话令高仙芝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万万想不到,秦晋的最终意图竟然在此处。
第二百六十七章:使君巧计策
君老国疑,若是再对储君大动干戈,可以想见大唐王朝将要堕落到何种地步。一旦太子李亨被废,诸皇子将会全数加入到皇位争夺战中来,而朝野上下也必然重新选择站队,以图将来得利。
一旦储君争夺战的大幕拉开,大唐王朝将会彻底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而对叛军的作战,随时都可能成为储君争夺中打击异己或者增加胜算的砝码。一旦有些人越过了底线,等待潼关大军的也许将会是灭顶之灾。而历史的轨迹也许会比秦晋所知的进程更加黑暗。
秦晋相信,这些就算他不说,以高仙芝的心智也可以理得清楚。所以,他今日在此“危言耸听”根本目的则是要晓以利害,使之成为自己和神武军在长安坚实的盟友。
以高仙芝现在的处境,孤掌难鸣的态势已经一步步展露,而杨国忠和鱼朝恩在神武军走后,失去了强敌,一定会将苗头指向高仙芝,到那时他的处境将更加窘迫。但是单单以个人利害相劝,是绝无可能让他与神武军站在一边的。可是如果将神武军与大唐安危联系到一起,则有可能让他回心转意。
高仙芝一直默然沉吟,秦晋的话让他有种霍然开朗的感觉,可毕竟这又是字字句句都透着大逆不道,一时间竟有些心绪烦乱了。好半晌,他才从一团乱麻中理出了一个头绪。
秦晋所言自然有其道理,以大唐目下的情形,的确不应该再大动干戈,尤其向太子废立这等事,造成的影响和危害都将远甚于一次兵变,就算黯然过度了,至少也要用三年两载才能够平复。但是,朝廷还有三年五载的时间可以蹉跎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别说三年两载,恐怕就连半年都是奢望。
想到此处,高仙芝又忍不住一阵叹息,说到底还不是兵变导致了眼下的困局,而兵变的始作俑者却在这里大言不惭,夸夸其谈。原本他已经温和的目光中,又迸射出了丝丝寒意。
“朝廷自有法度在,高某就算身为中书令也不得逾制。作乱者,一定要受到惩处,否则何以震慑不法人心?”
明显的态度转换,让秦晋不禁有些沮丧,高仙芝刚才明明已经有所缓和了,如何竟又严词堵死了他的劝说?不过,秦晋并不死心,不到最后,他是不会放弃的。
“相公容禀,朝廷法度自然不容侵犯,然则是有缓急从权,如果为了法度而自断生路,这又与设立法度的初衷背道而驰,那么这种坚持又有何意义?”
“诡辩之术,坚持法度怎么就会自断生路了?”
高仙芝仅仅冷笑了一声。
秦晋情急之下欠身道:“相公以为下吏今日来此,是为了自己吗?”
“难道不是吗?某念在你平乱有功的份上,便不做揭发之举了!”
面对秦晋的急色,高仙芝的言辞中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讥刺。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下吏也就不再讳言。下吏与神武军到冯翊去,正是脱离了长安这一潭烂泥漩涡,进可东出杀敌,腿可据守蒲津。而相公将取代下吏成为权臣阉宦的众矢之的而遭受攻击。敢问相公,下吏可曾说错?”
高仙芝的脸色数度变幻,秦晋刚刚所言正切中了他一直以来的隐忧。可是,难道就要因此而与之同流合污吗?
这些表情变幻全都落在了秦晋的眼睛里,他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又趁热打铁道:
“实话说,下吏不相信相公有能力独自对付杨鱼二人的明枪暗箭,而一旦相公倒在了明枪冷箭之下,长安就再没有人能够震慑他们了,到那时他们的目标必然会转到手握大军的哥舒相公身上,如此便是大唐生死危亡的时刻了。”
当“哥舒相公”四个字从秦晋的口中吐出时,高仙芝忍不住身子一颤。他在长安仅仅是无兵无权的宰相之首,而哥舒翰则不同,在潼关手握朝廷最后的主力,即是二十万大军。
而且杨国忠与哥舒翰向来不和,这一点在朝野上下早就是公开的秘密。高仙芝相信,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早晚会激化,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他不敢继续想象下去。
“即或如此,高某唯有尽人事而已。”
高仙芝的态度很是决绝,似乎根本就听不进秦晋的话。
秦晋无奈之下只得长叹一声,“相公,下吏言尽于此,但仍旧有言在先,下吏和神武军不论何时何地都将站在相公的身后,绝不会让奸佞阉宦轻易得逞。”
事已至此,厅中的气氛已经很是尴尬,只听高仙芝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并不置可否。
“下吏只希望相公能在关键时刻拉太子一把,千万不能让唯恐天下不乱之人怂恿天子大开杀戒,否则,否则朝廷各方的矛盾激化,将再无挽回之余地。”
说罢,秦晋起身对着高仙芝长揖到地,继而转身大踏步离去。
直到秦晋的身影在会客厅中消失了许久,高仙芝才回过神来,他虽然拒绝了秦晋的拉拢,但也承认此人所说的话中至少有七八成与他的认知相契合。
杨国忠和鱼朝恩在神武军离京之后,必然会将矛头指向他,这一点高仙芝毫不怀疑。还有一点,太子地位不能轻动,这一点他也是赞同的,但是想要保住他又何异于登天?天子是眼睛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岂会咽下了这口恶气?
至于那些在兵变中与太子或多或少都有牵连的朝臣,恐怕更是难以幸免。
高仙芝现在所感受到的,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他的确想有所作为,欲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局,澄清政事堂。如果这些得以实现,就算废立太子,他也有信心可以将争斗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但这一切的大前提是,必须得到天子的无条件支持。然则以天子当下的态度,可能支持他吗?
对此,高仙芝心知肚明,这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前思后想之下,他竟头一次陷入了两难的选择之中。
……
政事堂的行文很快送达神武军,建议他们为了节省粮草开支可以从速离京,并允许他们在此之后自筹自支。
实际上,政事堂允许神武军自筹自支完全是不怀好意,各地的租庸调在去岁年底早就将关中存粮掏的差不多了,而今年的麦子又大幅减产,比颗粒无收也强不了多少,让秦晋自筹自支,便等于与民争利,到那时必然不得人心,一旦闹出民乱,正好就有了攻击他的借口。
这怎么能难得住秦晋,定好了的出发日期绝对不会更改,粮食也自由办法解决。
回到神武军中以后,秦晋命人唤来了一直打算投效的杜乾运,对他一番叮嘱之后,便令裴敬等人配合他行事。
当天,东西两市便强锣打鼓的热闹了起来。
“神武军东出讨贼,朝廷府库吃紧,政事堂行文向民间借贷钱粮,待局面安定后本金如数奉还……”
嗓门大的军卒敲着铜锣开始沿街呼喊。官府借贷这种事从来未发生过,在长安百姓看来是难得一见的新鲜事,纷纷跟着瞧起了热闹。
不过,终究是看热闹的多,伸手的少。整整一个下午,借到手的钱粮与三千人的消耗仍旧是杯水车薪。
神武军公开借贷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杨国忠耳中,在得知了秦晋出师不利之后,颇为自得的讥诮了一句。
“秦晋竖子纵使将花样玩上了天,这真金白银又岂能平他空口白牙便能诳到手的?真是蠢到家了。”
至此,杨国忠便更觉得这是秦晋黔驴技穷,便做好了准备,等着看秦晋的笑话。
就在杨国忠坐等看秦晋出丑之时,秦晋的部下们却并不甚急,表面上一切如常,似乎胸有成竹一般。
果然,第二天一早,宵禁刚刚解除,便陆续有车马赶赴神武军驻地,从车上卸下来的竟是黄橙橙的金子和一袋袋的粟米。
放眼望去,辕门外竟排起一条长龙,向南面蜿蜒,竟有一眼望不到头的架势。
“河东王家,黄金五千两,粟米百石,钱契交付……弘农杨家,钱千贯……”
书吏扯着嗓子唱出了各家的名号,以及主动借付的钱粮数目,随着钱粮具结之后,另一面则早有书吏奉上写好钱契,上面盖着鲜红的郡守印信。各家的执事家老郑重其事的将契约收好,然后带着各家的丁仆原路返回。
这些主动前来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长安左近的勋戚家族,且其中均有子弟在神武军中任职。最吸引他们的还是钱契上加盖的郡太守印信。官府借钱这事本身就新鲜,何况又有郡太守的印信作保。
然则,根本原因则是族中子弟的游说起了关键作用,既然有政事堂的白纸黑字,就不怕有人事后报复,他们当然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自家堆积如山的钱粮借出去,这无非是一次雪中送炭的投机而已,就算亏了本,于他们而言也无甚大碍。
第二百六十八章:结交观军使
仅仅三日功夫,神武军借款合计钱十万缗,粟米两万石。这个数目虽然不多,但足以支应三千神武军数月,乃至半年之久。
神武军上下人等何曾见过这种钱粮堆积如山的场面,如裴敬、杨行本等人都围着“小山”连连转圈子,又啧啧之声不断。
其实秦晋在酝酿之初,是打算募集钱粮,但后来一转念,这么做无异于从各家手中要钱,其间又不知要因此而生出多少波折。于是借款的主意就正式浮出水面。官员以官印为担保向民间借款,这可是亘古未有之事,此举一出自然是一石激起了千层浪,但秦晋自来到长安以后做出的惊人之举不在少数,朝野官员们虽然觉得他斯文扫地,但也不觉得奇怪了。
只是如此一来,秦晋的名声又多了一重异类的标签。然而秦晋并不在乎,异类就异类,还不是被杨国忠那厮逼的,只要能筹到钱粮,喂饱神武军的肚子便是值得的。
“使君,当此时应该扩大范围,何不将一整年的钱粮问题都解决了。”
“杨二,使君可是拿官印做保,难道还嫌债主不够多吗?”
卢杞一向爱几队杨行本,这次自然也不会放过机会。
对此秦晋只淡然一笑,如果按照他的本意,自然是借款多多益善,但还要考虑树大招风的问题,如果借款的规模过大,没准就会引起天子的猜忌。所以,大张旗鼓的热闹了三天之后只能见好就收。
“十万缗钱到市上全部换成粮食,越快越好。”
秦晋将看向了裴敬交代着。
“离开拔只剩下两日,只怕时间不够。”
裴敬有些迟疑,他不明白秦晋为何要将所有的钱都换成粮食,带着粮食到冯翊去,民夫在路上人吃马嚼,消耗不菲,不如带着钱过去。
“如果时间不够,你就交代得力之人留下来。”秦晋略一停顿,又补充道:“不,你留下来,亲自安排此事。”
“带着钱到冯翊去岂不更好?”
裴敬试探着问了一句。
“非也,关中粮价数日一遍,如果再拖下去,两三月后,十万缗钱能否买到当下的五分之一都是未知之数。”
随着麦地的减产,两淮的粮食短时间内又运不进来,冬春青黄不接的情况不但未能缓解,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所以,就算将十万缗钱全部换成粮食,运到冯翊去,人吃马嚼的靡费消耗,也要远远少于这其中的差价损失。
裴敬不再劝说秦晋,而是躬身应诺,如果真的是这种情况,那么将钱都换成粮食就是最好的选择。
秦晋熟读史书,深知战乱年代最珍贵的就是粮食,黄金再好也不能当饭吃,而且战乱一旦持续下去,粮价飞速飙涨,区区十万缗钱砸进去又能换回多少粮食?
……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难道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朕,让朕省省心吗?”
大唐天子李隆基激动的须发颤抖,抬手指点着一名紫袍大臣,态度极端恶劣。李隆基被杨国忠气坏了,他只想秦晋安稳尽快的离开长安,然后才好放心大胆无所顾忌的清除那些曾经附逆的臣僚。
而杨国忠出于私怨竟又主动去招惹秦晋,万一再惹出什么意外事端,节外生枝,岂非将他的一干计划都打乱了?现在的秦晋在李隆基眼里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忠直勇武的年轻人,经历了噩梦一般的兵变之后,他竟然悲哀的发现,自己对这个一手擢拔起来的臣子,深为忌惮。
这种隐秘的苦衷他哪里能与臣下诉说,他只能独自默默的隐忍。而秦晋的自请出外则正中了他的下怀,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又岂能放过?因此,在做足了姿态以后,就欣然同意了。
“圣人,秦晋那竖子狼子野心,臣这么做也是为了,为了剪除他的羽翼……”
“剪除羽翼?是以公谋私,泄私愤吧。”
李隆基一改往日的气定神闲,将杨国忠骂了个狗血临头。见到天子这种态度,杨国忠哪里还敢再辩解,只能低着头承受着天子的怒火。
“从现在起,不管你此前有何等谋划,一律不得再针对秦晋,否则……”李隆基陡然提高了音调,警告杨国忠:“否则,政事堂也容不下你了。”
重返政事堂,再次成为宰相之首,是杨国忠的既定目标,现在看到天子大有歇斯底里的态势,心知触动了天子的逆鳞,心中已经顾不得暗骂秦晋,只频频的叩首称罪,请求原谅。
而李隆基当然不是真的要废掉杨国忠, 将其赶出政事堂,如此疾言厉色只不过是警告他绝不能于神武军离开长安之前再招惹秦晋。
杨国忠并不傻,立时就明白了天子的心思,只得暗暗叹息了一声。
“臣,臣这就让政事堂将钱粮拨付给神武军。”
岂料李隆基却摆摆手。
“不必了,一切照旧!”
“是……”
杨国忠轻声应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有这句话在,也足见天子是没拿他当外人,也没真的动了将他再次逐出政事堂的心思。
其实,李隆基也不想秦晋平白得了府库的粮食,既然杨国忠已经做出了此事,索性就任其发展,看看秦晋如何应对。
一名内侍迈着细碎的步子,快速来到了李隆基的身侧,轻声细语了几句。
李隆基原本眉头轻轻拧着,却猛然间一把将案上的一叠文书推到了地上。不过,他的发作也仅止于此,继而竟又笑了,似自言自语,又似在向杨国忠发问。
“想不到,想不到,此子竟能想出这等主意……”
杨国忠被天子骤然变化的情绪弄的一头雾水,但也揣测得到,一定又发生了什么让天子不顺心的事。只是天子不说,他也不敢贸然发问,省得再触了霉头。
“回去吧,将朕的话都记在心里,若再捅出漏子,朕饶你不得!”
“臣知罪,臣不敢,臣告退……”
杨国忠谨小慎微的站起身来,一直躬身躬身退到门口,绕过了屏风才敢转过身去出门。刚刚下了台阶,只听一个尖利的声音再呼唤他,扭头看去,却是观军容使鱼朝恩。
鱼朝恩还是那副见人三分笑的模样,摇摇晃晃的走近了以后,语气颇为古怪的问道:
“杨相公可听说了?”
鱼朝恩故意卖起了关子,杨国忠只得问道:“不知大使所指何事?”
“听说秦晋筹钱十万缗,粟米数万石,消息已经从神武军中传了出来,难道杨相公还不知道吗?”
闻言之后,杨国忠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天子刚刚态度变幻,想必那个中途进来内侍,密报之事就是秦晋筹措钱粮……但在鱼朝恩面前,杨国忠也不想过于露了底气,于是笑道:
“适才在殿中,已经与闻。”
这么说就是暗指,刚刚在天子便殿之中,天子已经与之商议过了此事。
鱼朝恩翻了翻眼皮,操着公鸭嗓子说道:
“圣人的心思,恨不得秦晋早一日离开长安,相公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只要他离开了天子脚下,搓圆搓扁还不是相公随意拿捏?”
两个人先后离开了兴庆宫,鱼朝恩现在已经不住在兴庆宫内,而是常驻神策军中,杨国忠与之话别后,并没有返回家中,而是又去了政事堂,那里还有要事等着他做决断。
……
“大使,冯翊郡太守秦晋求见。”
回到军中以后,鱼朝恩连屁股还没坐安稳,旧有军卒上前禀报。自从卫伯玉被调离神策军到龙武军中收拾残局后,神策军的实际掌权人就是这位头上挂着观军容处置使头衔的宦官。
乍闻秦晋求见,鱼朝恩吓了一跳,他和秦晋还没有过多少交集,只是何杨国忠联手暗中阴了此人几回,却从未在台前与之针锋相对。这厮主动上门究竟是兴师问罪,还是另有谋划?
“请!”
片刻之后,一身便服的秦晋已然站在了鱼朝恩的面前,然后又施施然行礼。
“冯翊郡太守秦晋见过大使。”
论官品,鱼朝恩这个观军容使品秩不过五品,但因为持有天子旌节,纵然是身着朱紫的重臣也不敢轻视,因此秦晋在他面前还是客气的很。
屋内的气氛颇为古怪,鱼朝恩在稍一愣怔之后才哈哈大笑,一面起身快步来到秦晋面前,拉着他的手亲自将他引到座榻之上,然后才重新返回主位坐下。
“秦使君莅临,蓬荜生辉,不知有何指教?”
秦晋笑道:“指教不敢,秦某俗务缠身,不曾拜见大使,一直引为憾事,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说罢,一张礼单自怀中掏出,“微薄之礼,请大使笑纳。”
鱼朝恩身边的小宦官极是有眼力,还未等秦晋的话说完,便上前毕恭毕敬的接了过来,然后又转呈与他。
礼单打开,迫不及待的扫了两眼,鱼朝恩纵使见识不浅,也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秦晋好大的手笔,此前还真是小看于他了。
官员交往互赠礼物原也是寻常事,只是像秦晋这般的重礼却并不多见。
鱼朝恩的脸上立时堆满了笑容,脸上的褶子积在一起,就像朵绽开的菊花。
第二百六十九章:大使两头骑
秦晋这回也算下了血本,鱼朝恩捧着那份礼单笑的合不拢嘴,甚至于忽略了坐在一旁的“贵客”,好半晌之后才从兴奋中缓了过来。
“秦使君来就来了,何必这么客气,客气呢?鱼某久闻使君大名,神交久矣,今日,今日一见,算是得偿所愿……”
与此同时,鱼朝恩将手中的礼单放在了面前的案上,而他的态度也与此前相比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秦晋对这种态度转变早就见怪不怪,是以很是从容的笑道:
“大使抬举秦某了,秦某亦是仰慕大使之名久矣……”
两个人在礼单交接之后,除了互相恭维以外,就是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如此一直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秦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与秦晋一同来的是杨行本,两人见面时都有随从在侧,因此他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但却是越发的糊涂了。
“使君刚刚与那阉竖只,只扯闲话,却不谈正事,岂非白白送了那许多金银?”
秦晋扳鞍上马,轻轻笑了一下,不答反问:
“谈正事?如何么谈?谈什么?”
杨行本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更是迷惑不解。
“使君心思深似海,我哪里想得到?”
秦晋双腿一夹马腹,催促胯下战马加速,却并不回答杨行本的疑问。今日送鱼朝恩重礼,不过是投过去一块敲门砖,让这阉竖知道了他和神武军的善意就足够了。
至于其它的,以秦晋对鱼朝恩的观察,这阉竖是个极为精明的人,比起肚子里装不下二两香油的程元振,可是天差地远兹别。这种人懂得分寸,知道进退,因此交往起来也就容易得多了。
回到军中,裴敬急的赶紧上来。
“使君,两市有令,禁止大宗两市交易,凡超过一石都要得到京兆府的行文。一定,一定又是杨国忠那厮……”
这是个令人沮丧的消息,秦晋眉头紧锁,一边往中军廨房走去。裴敬等人跟在后面,等着他的决断。
走了大约有十几步后,秦晋突然顿住了脚步。
“此事未必是杨国忠在捣鬼,京兆府这么做也无可厚非,可以有效的防止奸商囤积居奇,先去拜访一下王大尹,看看他是什么态度,再做应对也不迟。”
得了秦晋的话,裴敬立时就像有了主心骨,躬身应诺。
“慢着,还是我亲自去一趟,见一见这位王大尹。”
王寿在兵变之后仍旧成功的稳居京兆尹之位,此人看起来懦弱无能,实际上也不是个简单的角色。否则以他这种既无背景,又无能力的人,又岂能踏入官场不到二十年前的时间,就位列京兆尹?
秦晋最初的确有小看此人,但经历了这么多起伏经历之后,早就收起了那点飘飘然的心思。
随着入夏以来,长安城中的米价日日在涨,虽然涨幅不大,但却没有降下来的趋势,王寿知道未雨绸缪,就证明他并非是一个只知道阿谀谄媚的人。只是仅仅一纸禁令,就能挡住城中那些打算发国难财,囤集居奇的奸商吗?
普通商人自然规规矩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但长安城中的商人十之七八都有着深厚的背景,其中牵扯的不乏皇亲国戚,京兆尹虽然是高官大吏,但在盘根错结的亲贵面前,这么做又何异于螳臂当车?
所以,秦晋以为,杨国忠才不会用这种方法来对付神武军。
别说那些皇亲国戚,就连秦晋的肚子里都有数种可以应对的方法。只不过,在离开长安以前,他认为有必要和王寿再做一次深谈。
不巧的是,王寿并未在京兆府内办公,秦晋只好又带着人赶往其家中。岂料到了王寿的府邸以后,其家老却说城南闹了民乱,京兆尹已经赶赴城南处置了。
听到民乱二字,秦晋心中一惊,现在就怕长安城内部先乱,毕竟兵变刚刚过去,人心仍旧没有安稳,一旦引起了轰动效应,他和神武军只怕就别想痛快的离开长安了。
此时的秦晋,在长安连一刻都不愿多留,为了不节外生枝,他当即决定到城南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数十骑风驰电掣的赶往城南,过了兰陵、安善坊以后,就已经是大片的荒地。长安城在规划之初就设计的甚为庞大,有汉长安以及隋大兴城的数倍之大,虽然经过百年的发展,仍旧没将这座大城填满。
眼见着荒地与已经垦出的农田,秦晋的心思一点点悬了起来,已经出了居民区,民乱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如果不是民乱,岂非就是兵变了?
“使君,快看那里!”
秦晋顺着甲士的手向西南方望去,隐约可见一群人乱哄哄围聚在一起,粗略估计数目也有数百上下。他这才稍稍放心,如果仅仅是百人的规模,仅凭身后的数十甲士就能轻松解决。
“走,去看看!”
京兆尹王寿果然在此,见了秦晋既吃惊又兴奋,甚至像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
“使君来的正当其时,快将这些趁乱混入城中的大盗一网打尽,别让他们跑了。”
……
杨国忠府邸,数量大车在府门口停了下来。
“天子赏赐,请杨相公谢恩吧……”
宦官尖利的嗓音在附近大街上回荡着,杨府的家奴们不敢耽搁,赶紧去通报自家家主。杨国忠正自发愁,今日惹得天子发怒,却又不知该如何挽回。虽然天子仅仅是出言训斥,实则对他还是信任有加,可无论如何心中还是有些隐隐不安。
听说天子的赏赐到了,杨国忠腾的一下从榻上弹了起来,心底的阴霾与担忧统统一扫而空。天子这种打个巴掌再喂颗甜枣的行为让他兴奋不已,也让他找到了从前的感觉,天子不但信任他,而且还很顾及他的感受。
“快,快……”
激动之下,杨国忠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他好生打发了那带着三大车赏赐前来的宦官后,便回到了书房中,笔走龙蛇写就一封谢表。但思量了一阵,又改了主意,如果还按照以往的惯例上表谢恩,只怕不能表达出他对天子隆恩的感激涕零。
于是,表文收在了袖中,然后又换上了紫袍常服,杨国忠决定亲自往兴庆宫去谢恩。
此时,距离他出宫返家还未超过三个时辰。
……
就在杨国忠急吼吼赶往兴庆宫之时,观军容处置使鱼朝恩也马不停蹄的往宫中去,他刚刚接到了天子的敕令,命他从速返宫。
虽然前来传达敕令的宦官也不知道究竟所为何事,但他从天子敕令的字里行间里也觉察到,一定是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只是与寻常人不同,这位观军容处置使在意识到可能又有大事发生后,心中竟隐隐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
鱼朝恩坐不惯那慢悠悠晃晃荡荡的四马轺车,便仅仅带着四个随从一路往兴庆宫急驰而去。
他的府邸在大宁坊,距离兴庆宫本就不远,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天子便殿,李隆基正伏在案头阅览公文,鱼朝恩紧走几步上前,轻轻道:“圣人,奴婢来了。”
李隆基头也不抬,只轻轻的“嗯”了一声,似乎手中的公文对他而言更有吸引力。直到阅览完毕,他才抬起了花白的头,又抬手揉了揉因为阅览公文而发涩的眼睛。
“京兆府刚刚上报,城中有大盗作乱,正好可以让神策军接管一部分城防。”
听说是大盗作乱,鱼朝恩的眉头突突直跳,他的预感果然没错,大盗作乱对他而言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圣人明鉴,奴婢领命!”
“嗯!还有龙武军,该裁撤的裁撤,该换新的换新,以前的人一个都不要留。”
“奴婢记下了,请圣人放心。”
李隆基这么说,鱼朝恩心中了然,天子对那些参与过兵变的禁军不放心,只要这些人里还有一个留在城中,就一日不会安心。今日所为的就是,加快裁撤掉不受信任之人的步伐。
这其中,秦晋离开长安是最为重要的一环,如果不是神武军两日后即将离开,只怕天子投鼠忌器之下,也不会这么快就有了决断。
神武军和秦晋离开长安以后,留下来不小的权力空间,这其中可是大为有利可图的。
“只是,只是……”
鱼朝恩忽然又迟疑着,吞吞吐吐。李隆基眉头微皱,有些不满的说道:
“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必吞吞吐吐。”
“政事堂昨日有行文,各卫军的饷延迟了,士卒颇有怨言,此时进城怕是……”
“拖欠军饷?”李隆基的发问拉了个长音,然后又以右手拄着书案。
“去府库领钱,今日就要发下去,明日趁势进城!”
“圣人明鉴!”
李隆基直起的身子又有些颓然,政事堂的几位宰相有些扶不上墙,这让他很是苦恼,但在家养病的中书令又不能让人足够放心,还真是两难的选择啊。
“圣人,霍国长公主到了。”
这时,有内侍迈着细碎而又轻悄的步子来到了李隆基身侧,轻声禀报。
李隆基舒了口气,转头对鱼朝恩道:“尽快去办吧,不要出了纰漏。”
第二百七十章:天子心难测
鱼朝恩告退,霍国长公主随后进入了便殿之中,这位已经年逾花甲的贵妇,来到了她的兄长面前,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疑惑。
“阿兄……”
李隆基则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舒缓笑意,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座榻道:
“来来,先坐下再说。”
也许正是因为他与这个妹妹年纪相仿,又从来没有过龃龉,因此两个人独处时才会如此的放松。
“阿兄,虫娘的婚事还作数?”
霍国长公主似乎有些沉不住气,还没等坐安稳,就忙不迭的发问。
“自然作数,虫娘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阿妹所物色的也是上佳人选,阿兄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可是……”
尽管得到的是肯定的答复,但霍国长公主的疑惑却没有减少分毫。
“阿兄知道你在想什么,秦晋参与兵变,左右反复,你们都以为虫娘的婚事也将就此告吹吧?”
诚如李隆基所言,早在霍国长公主刚刚得知秦晋参与兵变时,就曾不无惋惜的慨叹,虫娘的如意郎君算是泡汤了。
可身为天子的兄长竟然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取消先前应下的承诺,似乎仍旧有意将虫娘下嫁给秦晋。
“这,这合适吗?”
霍国长公主心中更多的是担忧,秦晋的立场摇摆不定也就意味着他的处境随时都可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此时此刻,让虫娘下嫁给他,究竟是福是祸?
想起那个乖巧灵动的小公主,霍国长公主便觉得自己必须要为她的将来争取一番。诚然,秦晋无论才学家世,抑或是年龄长相,都是上上之选,然则她还要清楚的知道兄长的真实态度。
如果兄长一意要除掉此人,那就拼着忤逆圣意也要劝说他打消这个念头。
“怎么不合适?秦晋允文允武,又是上郡太守,历来驸马还没有如此这般的呢。”
李隆基的语气很是平静,似乎提起这个人对他的情绪而言毫无影响。
“可,可秦晋毕竟在兵变中立场摇摆,如果阿兄有意,有意……阿妹宁可从来没提及过此事。”
随着霍国长公主的声音有些颤抖发颤,便殿之上的气氛有些莫名的尴尬。
半晌之后,李隆基哈哈大笑。
“阿妹杞人忧天,阿兄岂会将虫娘推入不幸的泥潭?”
虽然天子信誓旦旦,然则霍国长公主相伴兄长数十载,实在太过于了解他了。这句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实在难说。
“圣人,杨相公到了。”
内侍宦官的声音自屏风外传来,霍国长公主顿时愣住了,他来作甚?
“让他入殿!”
片刻之后,一身紫袍常服的杨国忠进入殿内。
李隆基极是随意的让他落座,又询问道:
“今日又不是朔望朝,何以穿的如此隆重?”
“臣,臣……”
听到天子的疑问,杨国忠正欲请罪谢恩,却听霍国长公主率先道:
“既然阿兄有国事议论,阿妹就先告退了”
李隆基却并不打算让霍国长公主离开,在她未起身之前就将其拦住了。
“无妨,杨卿又不是外人,但说就是。”
其实李隆基是不知道杨国忠来此的目的,又见其穿戴隆重,说话时吞吞吐吐,就故意想晾他一晾,省得总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虫娘的婚事原本也没有必要瞒着朝臣,又不是朝中的重大决策,又有什么需要避忌呢?
霍国长公主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她却认为,虫娘婚事的关键不在下嫁与否,而是天子对秦晋的态度,如果是继续重用,那自然是好上加好,可一旦另有打算,就绝不能再继续促成此事。
因为要探究李隆基的态度,而天子对臣下的态度绝对称得上是机密,杨国忠虽未亲信重臣,一样也需要避忌。
“阿妹就不要再杞人忧天了,回去好好为虫娘选个吉日,然后报与阿兄知晓。”
话已至此,李隆基就差直接告诉霍国长公主,不要再反复纠缠这个问题了,总而言之他没有将虫娘推进深渊的打算。这也算是间接喂了霍国长公主一颗定心丸。
得了保证以后,霍国长公主匆匆的离开了兴庆宫,她还要去寻几位京中的好姐妹以做作参谋,再看看当如何是好。
天子与霍国长公主的对话一字不落的进了杨国忠的耳朵里,但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也让他甚感疑惑。
“虫娘?难道是要婚配了……”
明知道如此动问有些冒失,但杨国忠还是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想要得知能劳动霍国长公主亲自出面的究竟是什么大事。一时间,他竟忘了此番进宫的主要目的。
李隆基嗯了一声,又缓缓说道:“虫娘已经到了待嫁的年龄,朕要为他寻一位文武兼备的驸马。”
文武兼备这个词让杨国忠的眼皮猛然一阵突突乱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牺牲心头。
“秦晋……”
当这两个字从天子的口中吐出时,在杨国忠听来就好像两支带着凄厉啸叫的鸣镝,直射向他的心脏,他的脑袋。
到现在为止,“秦晋”这两个字只要出现在杨国忠的视线内,耳朵里,都会让他不由自主的赶到厌恶、恶心甚至是恐惧。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小竖子一眨眼睛的功夫又会冒出一个什么鬼主意,抑或是此人又要大有异动……
然则,公主婚嫁实在是天子的家事,纵然杨国忠有着外戚的身份,一样不好多做置喙。他将忧虑深深的掩藏在心底里,不敢在天子面前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悦,甚至还冠冠冕堂皇的称赞了秦晋几句,以证天子选择之英明。
如果让秦晋成了驸马,而且霍国长公主似乎还是这次婚事的主导者,如果让他和皇室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怕是有朝一日此人羽翼丰满的会又肘腋之疾转换为腹心之患。
不过,杨国忠担心的腹心之患则是秦晋与他本人之间的争斗与仇恨。所以,绝不能让虫娘下嫁给秦晋,必须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反正无论哪种法子,似乎都在主意坚定的天子面前是无可奈何的。
……
城南荒地,数十神武军骑兵甲士将百十个江洋大盗打的落花流水,屁滚尿流。仅仅一波如雨砸落的骑弩箭矢就令这些人见之丧胆。
“使君,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一个,否则又不知道要逃窜到哪一家去了。”
长安一旦戒严,盘查是极为严格的,这些人就算暂且逃掉,同样也过不了城门那一关。只王寿担心的重点不在他们能否出了城门,而是逃不出去又要到哪一家哪一户行入室行劫?
说实话,让神武军的数十骑兵甲士将这百十个大盗击溃大败十分容易,但如果一个都不放过,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他们难不成还能长出了三头六臂?
结果当然不能,一人活捉一个,又射死了不少,也仍旧有近百人作鸟兽散,逃离此地。
整个“战场”上只有王寿那略微走掉,带着亢奋与紧张的声音,在时高时低的大呼着。
“抓住他,不要让他跑了,不要……杀了他,杀了他……”
“从抓住他”到“杀了他”,这两句话足见王寿对这股江洋大盗的重视与担心。
眼看着数十个大盗逃得无影无踪,王寿痛呼连连,似乎即将因此而罢官一样。只秦晋却若有所思,这些大盗的战斗意志与想象中的差距很大,甚至于还不如此前杨国忠训练的新军,几乎三四轮箭雨过后,这些人就已经全无斗志,开始四散奔逃了。
先前与京兆府的衙役胶着时,秦晋还没看出端倪,直到神武军与之交手后高下立判,一丝疑惑也就应运而生,真是奇哉怪也。
再看京兆尹王寿一脸的如丧考妣,秦晋便安慰道:
“不过跑了几十个蟊贼,大尹派人搜捕就是。”
闻言之后,王寿一拍大腿,咧嘴道:“使君有所不知,这些江洋大盗是劫了高力士府邸后才被发现的,如果侦缉剿杀不利,传到天子那里,就,就全完了。”
说到此处,王寿忽而正身冲着秦晋一揖到地。
“请使君救救王某吧!”
缉拿盗匪责无旁贷,就算王寿不开口,秦晋也没打算袖手旁观,于是双手将其搀了起来。
“大尹放心吧,几十个蟊贼,翻不了天的。”
“使君有所不知,这伙江洋大盗专劫城中权贵富户,若是他们铤而走险,不知还要闹出什么乱子的。”
这让秦晋大感奇怪,以这些人的战斗意志,并不像那种亡命之徒,如何尽做些顷刻间就能掉脑袋的事?得罪了这些帝国的顶级权贵,只怕会被追缉到天涯海角吧。敢于坐下这等大事的,只有那些视死如归蔑视权贵的游侠吧。
再看那些跪在地上的俘虏,一副斗败了公鸡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强盗的模样?
“就地审讯。”
秦晋的命令冷冰冰,硬邦邦的下达。
几名甲士早就按耐不住,将其中几个头目模样的人按翻在地,开始刑讯逼供。
一阵鬼哭狼嚎之后,秦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别,别……饶命,饶命啊,俺们都是跑渭水水路‘营生’的,是,是有大贵人花了金子,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