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想夺走你
大内。
昭德宫。
紫府督主公孙寒一大早便来昭德宫,向贵妃请安。
贵妃起得晚,梳妆又细致,便不紧不慢地让公孙寒在院子里站了足有一个时辰。
京师此时比不得江南的天晴水暖,在院子里这么一站,公孙寒便染了一身的寒气,那条老寒腿的毛病便又犯了,疼得他站立得如钻刀锥,肩膀轻颤窀。
紫府如今只手遮天,公孙寒及手下横行无忌,纵然连内宫的内侍和宫女都颇为惧怕。因此上,昭德宫的长贵和梅影等人瞧见公孙寒如此吃瘪,心里俱是舒坦的。
想这天下,能这么治公孙寒的,除了皇上,也就只有贵妃娘娘了。就连中宫皇后,也未必敢妲。
贵妃终于妆扮满意了,叫公孙寒进去。
梅影引着公孙寒朝内走,公孙寒在后头低声问:“姑娘也知娘娘今日因何传召咱家?”
梅影轻哂:“公公说笑了,咱们当奴婢的怎敢妄自揣测娘娘的心意?不过奴婢也明白,公公定然不满意奴婢这么说。奴婢也得罪不起公公,不如这样,公公索性先别进去了,就在这儿坐着喝喝茶,待奴婢先进去问问娘娘?倘若娘娘没什么要紧的,公公便不必去见了,可好?”
公孙寒尴尬不堪,忙道:“姑娘这是说得哪里话来!娘娘传召,咱家岂有不来之理!”
梅影冷哼一声,心下明白公孙寒心底不定怎么排揎她。不过她有贵妃这棵大树依傍,她还当真不怕他!
珠帘轻挑,贵妃身边的另一大宫女柳姿迎出来,与梅影交换了个眼神儿,便笑着招呼:“公公来啦。快请。”
公孙寒见了贵妃,连忙趴下磕头。
贵妃今儿绾了个外翻高髻,髻上金镶玉绕,不惑之年略有发福的女子,因此华贵妆扮而显得越是贵态万方。隐约看着,全不似大明仕女的窈窕纤弱,反倒颇有盛唐宫妃的气象。
贵妃只用眼角瞥了一眼公孙寒的大礼,轻描淡写道:“公孙寒,这些年你掌管紫府,天下百官莫不顶礼膜拜。是在宫外头受惯了他们的参拜,你自个儿倒不习惯跪拜了吧?瞧你这样子,腿都弯不下去了。”
梅影不失时机跟着一声冷笑。
公孙寒惊得一身冷汗,连忙磕头:“娘娘这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执掌紫府,不过是为皇上和娘娘看好这天下。不管奴婢身居何位,也永远都是皇上和娘娘的奴才!奴婢怎敢接受百官参拜?娘娘这是听信了谁人的谗言?”
“奴婢这腿跪不利索,不过是奴婢年纪大了,这老寒腿的毛病便犯了……”公孙寒说着洒下泪来:“娘娘,老奴着实惶恐。”
贵妃才搁下茶盅,转过来,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原来是你那条老寒腿又犯了。哟,过了这些年,本宫倒是给忘了。”
公孙寒眼中一喜。
贵妃却只挑眸对着梅影说:“当年皇上初封太子,未数年,景泰登基,皇上太子之位被废,贬为沂王。宫里人都见风使舵,个个欺负咱们废太子宫里的人。咱们皇上不过五岁,就要承受奴婢冷眼。”
“那时藩王带着世子进京给景泰帝朝贺,几个小世子便被太后召进宫来。一班小王子们便在御花园里放纸鸢。景泰帝的太子一向看不惯咱们皇上,便撺掇着几个小王子欺负咱们皇上,当中尤其那个宁王的世子最不是东西,故意将咱们皇上的纸鸢打落,掉进了水池子里……”
“咱们皇上忍着屈辱,又不肯服输,便要自己进水池子去捞那纸鸢。可是那水又深又冷,咱们皇上进去哪儿能保住性命?可是当时满院子的奴才,竟然没有一个肯替主雪耻的!”
贵妃叹了口气,指了指公孙寒:“也就他,拼了命似的冲出来,抱住咱们皇上,换成他自己跳进水池子里去。在里头活活摸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将皇上的纸鸢给找了回来……不过这条腿就也从那时起落下了毛病,那是给冰坏了。”
公孙寒借机哭出声来,举袖拭泪。
贵妃叫柳姿:“去给你家公孙公公沏一碗热茶来,就用本宫的茶叶。”
公孙寒感激涕零,咚咚又是几个响头。
贵妃吩咐梅影:“去,将你公孙公公给搀起来,坐下说话儿。”
贵妃目光愈发柔和:“按说你那名儿真不好听,好端端的人非叫‘寒’,听着骨头缝儿里都发凉。不过那次的事儿过后,皇上便说你这名儿叫得好,是正和了当年之事的。你为皇上落下了这条老寒腿,皇上便以全心全意养着你。”
公孙寒捧着热茶,坐着软凳,却止不住地心底发凉。
贵妃看差不多了,便轻描淡写问一句:“听闻贾鲁又得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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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寒心下一哆嗦,急忙又是撩衣跪倒。
贾鲁是又跟人打起来了,不是跟旁人,就是跟他公孙寒执掌的紫府。
缘故都出在曾诚的身上。
从曾诚落马,要从南京押解回京师起,刑部跟紫府便又较上劲了。按照历朝历代的规矩,这押解、刑狱的事体,总归是刑部做主;可是大明朝多了紫府,可不经有司而押解、刑审,于是紫府跟刑部连个招呼都没打,便直接将曾诚押上紫府的船,往京师运。到了京师直接往紫府的北镇抚司诏狱关押。
刑部上下便又恼了。
只不过刑部从前是敢怒不敢言,而如今有了贾鲁作为刑部侍郎之后,刑部的胆色便有些提起。
结果刑部司官们一顿撺掇之下,贾鲁便亲自带了顺天府和刑部两方人马,杀到北镇抚司诏狱去要人,说曾诚一案该归属刑部审理。
紫府历来骑在刑部脖子上拉屎,已然习惯了。这么被贾鲁带人闹上门来,便不客气地动了拳脚。双方一时不分高下,但是紫府人多势众,最后将贾鲁带的人都给打伤了。贾鲁气不过也亲自动了手,被几个没眼色的宦官也给打挂了彩。
公孙寒迭声请罪:“都是奴婢手下那帮兔崽子不知轻重,伤了贾侍郎。奴婢回去严格约束手下,奴婢会亲自登门谢罪……”
贵妃倒淡然一笑:“算了!哪里是你们不对,都是贾鲁那孩子莽撞!说到底,是他带人到你们门上挑衅,你们不揍他,难道还要哄着他不成?”
公孙寒却哪里敢放松,只觉脊梁沟冷汗淋漓。
贵妃忽然想起来似的问:“曾诚一案,牵涉可有重大?”
公孙寒答:“奴婢担心他与北方草原暗通款曲。”
“那倒当真该死!”
贵妃话锋又一转:“……紫府办事得力,这些年让皇上颇为放心。皇上纵然不上朝,不见那些外臣,却也通过你们,尽知天下事。”
公孙寒谦辞道:“都是奴婢等应当做的。”
贵妃咯咯一笑:“皇上只信内臣,不理外臣,便连本宫都恨不得娘家子侄也不要再当外臣,个个都净了身进宫来才好呢!”
公孙寒一愣。
贵妃冷笑:“如今刑狱都由你紫府垄断,刑部那么多闲人倒是白吃朝廷的俸禄。还养着都做什么?不如赶回家去!”
公孙寒吓得又磕头去:“奴婢惶恐,还请娘娘示下。”
贵妃见公孙寒懂了,才缓和了些,点头道:“依本宫意思,贾鲁资历还浅,担着顺天府尹的职衔,却最好不要随便办京官的案子。不过呢,京官既然暂时不好动,总归可以办些外官的案子。依本宫看,曾诚的案子既然已经证据确凿,没什么难审的了,公孙寒你不如放手交给刑部来审结。你手下的那些能员,再去替皇上办些难办的差事才好。你说,如何呢?”
公孙寒额上汗下,重重顿首:“全凭娘娘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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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昭德宫,长贵含笑凑上来:“娘娘年纪大了,又没有一儿半女傍身,总归要将希望寄托在娘家子侄身上,以求未来的安身立命。公公应当明白。”
公孙寒冷哼:“只要娘娘不是替那司夜染出头就好!”
长贵暗笑。曾诚这案子,说白了本该是人家司夜染的功劳,不过碍着公孙寒才是紫府督主,司夜染查案总要与紫府报备,于是这功劳便被公孙寒和仇夜雨父子给抢过来。对外,反倒成了他们父子主办了。
公孙寒自然怕贵妃替司夜染出头,将这功劳抢过去。
长贵想罢呵呵一笑:“公公自管放宽心吧。如今司夜染翅膀硬了,再不是贵妃娘娘檐下小雀,更时不时做些阳奉阴违的事,贵妃娘娘早就记在心上,再无从前那般信任他。所以娘娘又怎么替他出头呢?”
公孙寒不由一喜:“果真?”
这些年与司夜染的暗斗,公孙寒和仇夜雨亦没少了暗中给长贵使银子,就是想让长贵从中作梗,离间贵妃对司夜染的信任。如今终于收了成效,公孙寒自然欢喜。
公孙寒却不敢太过放心:“可是他此时,却威风半点不减哪!譬如冯谷之死,已然是坐实了的,可是皇上却一根寒毛都没动他!”
长贵拢着手,“所以现下的关键,倒已不在贵妃这里;关键在乾清宫,在皇上对他的态度。”长贵凑上前来,压低声:“要想除了司夜染,您得从皇上那边多动动心思。”
公孙寒点了点头。又道:“倒是你们宫里这个梅影……她是怎么回事?”
长贵诡秘一笑:“司夜染在昭德宫里长大,跟梅影亦算青梅竹马。如今梅影到了年岁,也该到寻个对食的时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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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与慕容一起回到了南京城内,天色已晚。
慕容将她送回弦月楼。
平素,慕容送到楼门便走了。否则两个男子还要腻腻歪歪,总有些引人注目。
可是今晚,他却没立时转身。
房檐下的明灯照亮他长眉,与一双含尽温柔的碧眼。
兰芽只觉眩晕,便伸手扶住他的衣袖,迟迟了忘了松开。
倒是阻了门口,迎来送往的客官个个从他们身边走时都特特挑眉望一眼。
慕容便轻声一笑,俯在兰芽耳畔说:“你上楼。我走了。”
说是说,可是他却依旧立在原地未动。衣袖也尽随兰芽捉着,碧眼里仿有玉烟浮动。
兰芽心下说不清地一晃,又一怕,便捉紧他衣袖,急吼吼道:“不如,上去,喝一杯茶?”
他笑起来,轻快地抢先一步绕过她身子,回手捉住她手腕,疾步带她奔上楼梯去。
兰芽不会功夫,不知那些绿林豪客们如何腾云驾雾;可是这一瞬,她仿佛亲身体验到。
那些陡窄的楼梯,平素走时脚步都是滞重,可是这一瞬却轻盈似凌波云间,身轻如燕!兰芽甚至想,倘若这楼被掀开顶盖去,她便能这么一路随着他飘上青天,飞到银月上去……
可是楼层距离终究太短,他这样轻身飞纵之下,不几步,已然将兰芽带回了房间。房门哐当一声关严,才将兰芽美梦震醒。
兰芽回神,才知道自己依旧在凡尘。逃不脱这人间的拘囿。
兰芽背抵门板轻叹口气,慕容却已宛如一片轻云,朝她轻压下来。
兰芽一颤,本能闪躲,却被他揽住。
房间中还没来得及掌灯,只有窗外月色穿透窗棂,氤氲笼着他的眉眼。
他伸手,指腹从她面颊爱惜滑过,嗓音绮丽呢哝:“……你舍不得我走,是不是?”
兰芽只觉心乱如麻,周身上下仿佛被雷电贯穿。喉头干哑,沙沙地道:“我觉着,时辰尚早。不如坐下喝一杯茶,再,再将宅子的事重新计议一番。”
“时辰尚早?”慕容笑了,俯下来凑在她耳际:“早已到了夜禁的时辰,寻常百姓家已然夫妻共枕……你还说早?”
他说什么夫妻共枕……兰芽耳鬓红透,清了清嗓子道:“夜禁?天啦我怎忘了,开了夜禁,你可如何离开!”
她说着惶急避开慕容,奔到窗口。开窗望向外面——街道上已经响起官兵马蹄声。
她慌乱得全身都在不自禁地颤抖……小小的身子浴在窗口月色里,楚楚堪怜。
慕容忍不住一笑,缓步上前,从后面拥住她。
“那我今晚,便不走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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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方始倾诉衷肠,如此倾城月色……他就近在身旁,他就这样的耳畔私语。
兰芽如何能不动情?
可是她却只能忍住难过,轻轻推开慕容。面上尽量轻描淡写道:“若当真不走,也好。我这便叫小二来,就在这弦月楼上也给你安排一间上房吧。”
宅院尚未选定,慕容原本也是住客栈。
慕容一笑,走上来再将她纳入臂弯:“你明知我是何意。我不要其他房间,我要与你同室而眠。”
兰芽仰头,清冷一笑:“对不住,我当真不习惯。况且,今日之事我还要细细回想一番。,明早起来,还要去见牙人,商量宅院之事。”
慕容蹙眉:“你又拒我千里!”
兰芽深深吸气,藏住难过,只低声细语:“……你听我说,这弦月楼不稳妥。司夜染知道我住在此地,于是此楼上下怕早已都是他的耳目。你若留宿——我只怕他会更加伤害你!”
慕容深深吸气,伸手沿着她下颌柔致线条滑过,摩挲不已:“如此说来,你只是怕被他听见;倒不是你不想留我,嗯?”
兰芽这一次没有闪躲,闭上眼睛,随着他指尖滑动而青涩地喘.息。
慕容身子骤紧,将兰芽紧紧箍住,沙哑地在她耳畔低喃:“……你也想要我,是不是?”
兰芽轻颤。窗格子年深日久,随着她的轻颤也跟着哑哑颤动。
兰芽忍不住哽噎:“慕容,求你……”
慕容却岂肯再放手?他捏紧她小小下颌,另一手捉住她手腕反剪背后,唇便压了下来……
“就让司夜染杀了我吧。兰公子,我要夺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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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还是对幽闭不大明白呀?统一做一个解答哦:
关于幽闭,网上解释不一,归结起来主要有两种猜测:外部缝合、内部阻滞。
其实不光网上,就连相关的历史资料里,对此也是讳莫如深,没有明确的说法。就连鲁迅先生提及,也只是说“符合解剖学”——都因为宫廷秘辛,没人真正知道,道听途说居多罢了。
所以咱们这里更倾向于后一种:是重击,有物坠落,阻滞住内里。
况且细心的亲们定都发现,前面在写这一段时,某苏颇多隐晦。也就是说幽闭的程度,只有司夜染自己知道;而且用力根本不重……所以大家的担心可以打消了吧?幸福什么的,不会阻碍的。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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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天下熙熙
月色如烟,情话如梦。只需稍稍沉迷,便能忘了此时何处。
兰芽错眼凝了一瞬,轻叹一声推开他。
“慕容你错了。我从不是属于司夜染,又何来你夺走一说?”
慕容眸色掩映月光里,明灭不定:“你从不是属于他的?”
“自然。妲”
兰芽绕过桌子,隔着桌子才更自在了些:“慕容你且听我一言:脱离教坊,不过是你我第一步,却不是最终目的。切不可在此时因小事触怒司夜染,那便前功尽弃。总要待来日,我将你送归草原,才真正算得逃脱他魔掌。”
兰芽轻阖眼帘:“大功未尽之时,切莫因我一人之故,再引他迁怒于你。窀”
隔着一片白花花的月亮地,慕容面上白纱仿若轻霜一片。
兰芽不敢看,别开头去:“况且,我除了要救你,还有家门深仇。手刃他之前,我不能离开他,更不能令他起疑……情爱于我,也许注定只能是一场水月镜花。慕容,对不起……”
房中一时陷入寂静,兰芽不敢去看慕容的眼睛。
眼前的一切本不是她憧憬中的模样——倘若她还是紫金山庄那夜之前的岳兰芽,她便不会如此。只可惜,现在的她,已然被阉人玷辱过,便已满身污秽,如何还有资格亲近贵为皇孙的他!
今生惟愿,送他平安北归,安然逃离司夜染魔爪。待得他在草原迎娶佳人,她也会为他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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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里,这样的她已是泫然欲泣,却仍坚强地挺直肩膀。
慕容听见自己轻叹一声,身影横掠,越过她当做倚仗的桌面,脚未落地却已将她拥入怀中。
他清亮一笑,笑声宛若明月破云而出:“好了,你不要便不要,我怎会为难于你?我今晚原本只想两情相悦,只想给你欢喜。既然你不欢喜,我便收回前言。你可放宽心了吧?”
兰芽不由破涕为笑,妙目流转:“真的?”
慕容羞恼:“嗯哼,你还不信?是否要我做完之前的事?”
兰芽莞尔展颜,忍不住伸手攥住他云袖,由衷道:“慕容,多谢。”
“嘁……”他轻笑,“说什么谢?难不成又要与我外道?只要你欢喜,我便一切都依你。”他潇洒拉她坐下,“不如吃茶,再说说那宅子?”
兰芽便也恢复从容,豪气一笑:“好呀!”
兰芽没叫小二,自己亲自下楼去向掌柜要了壶茶,自己捧回房间来。这弦月楼上的小二是灵济宫的人,她不能不多加小心。
慕容望着她举动,长眉轻扬,却没点破,只道:“宅子,咱们是否要换过一间?”
“不换!”兰芽坐下喝茶:“好不容易寻得这间满意的,难不成真被那些泼皮给吓破了胆?”
慕容道:“可不,兰公子若是亮明灵济宫身份,那些毛贼哪里敢得罪!”
兰芽偏首瞪他一眼,嗔道:“慕容!”
慕容轻笑:“当我没说。”
兰芽指着他面纱:“……喝茶,戴着那劳什子不麻烦么?怎么不摘了?”
慕容轻叹一声:“早已戴习惯了,仿佛已成我真正面皮。人前若是不戴着,倒仿佛找不见了自己的脸。”
他说着目光流转,迎向窗外月色:“……那些人,各种花样俱有。有的就喜欢我戴着面纱,而我更不愿以这张祖宗留下的脸来对着他们的嘴脸。那时那境,这面纱曾是我唯一的屏障。于是渐渐地,我已离不开它。”
兰芽抓过茶盅,仰头便将茶水灌了,都忘了茶水正热,烫得急忙捂住嘴。
慕容忙扔了自己的茶盅,伸手过来攥住她手腕,碧眼满是急色:“可有大碍?”
心苦,却还能被人这样紧张着,真是幸福……兰芽一笑摇头:“我没事,你放心。”
慕容方松手坐回去,却幽幽叹了口气:“你又涨了一岁,总要沉稳些,照顾好自己。”
“哦!”兰芽认真点头,转眸一笑:“慕容,你好像我娘啊。”
慕容无奈笑开:“你啊……”
兰芽笑吟吟再给两人都倒满了茶。对着这样温柔的慕容,兼有茶香满颊,月色临窗……真好。
便忍不住道:“慕容,你放心,那宅子我总归拿来给你。甭管谁拦着,我都给你拿来。”
慕容抬眸望来,碧色目光被月色漂淡:“傻瓜,别为难自己。南京城这样大,宅子多得是,不必非要这一处。”
兰芽便心下更暖,抱着茶盅含笑摇头:“别处,总归不同的。既然司夜染由得此事我来做主,我便一定挑给你最满意的!”
这几日厮处,已如梦里。尘埃总要落定,她毕竟不能长留慕容身边。这偌大南京城,那深深庭院,终究要他一个人住。
她陪不了他其后的寂寥时光,她怎地还不能给他一处满意的宅院?
慕容蹙眉:“可是那些泼皮来头不小。”
<p芽赞同地一拍桌案:“我也这般想!就凭他们几个泼皮,又如何会为了一处全不符合他们风骨的宅院纠.缠不休?他们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木偶,实则他们背后有人指使。”
桌上溅了些茶水。慕容伸指,无意识地蘸着那茶水,在桌上画着:“你以为,背后的人是谁?”
兰芽凝思:“是谁倒不重要,我更在乎的是那人居心。”
慕容便不再说话,垂首只专心画着那茶水。
兰芽抬眸悄然凝望慕容。真想问,曾诚与他牵绊究竟有多深?曾经替他办过什么样的事?不过想来他必定不会明白告知,问了只会引致他心生隔阂。
不如不问了吧。
外头渐渐悄然下来,客栈里的客人纷纷就寝。兰芽起身,想要替慕容去安排一间房。慕容伸手拦住她,眨眼一笑:“你说得对,这客栈上下定已布满司夜染眼线,我留下多有不便。你歇息吧,我走了。”
兰芽惊问:“已然夜禁,你如何走得?”
慕容走到窗边,垂眸望街上,抬眸傲然一笑:“就他们,尚拦不住我!”
兰芽奔上来,攥住他手腕:“慕容,莫莽撞。”
“你放心。”慕容温柔垂眸:“我知你为我担心,我必不让你忧愁。”
他说完轻轻拍了拍兰芽手背,便身影轻掠,白影一闪,已然翻至窗外。立在飞檐上,映满月色含笑望她:“去睡吧。我走了。”
说罢转身,身如白鹤,横掠过夜空,几个纵身,已然踏足过重重飞檐屋瓦,朝向月色而去。
兰芽立在窗口,按住心口,怦然难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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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兰芽便又到了牙行去,高声招呼牙人出来,继续签房契。
牙人绝没想到兰芽还敢来,讷讷出来,作揖打拱:“哎哟小爷,昨天真是对不住您老。”
“咳,无妨无妨。”兰芽豪气拍了拍牙人肩膀:“是那泼皮搅事,又不是你故意使诈耍赖。”
牙人牙根发酸,急忙解释:“小爷临走嘱咐我报官,我去报过了。奈何……”
兰芽点头一笑:“奈何人家不管,是不是?”
如果官府管了,那么她被挟走到山神庙去,出现的人就不是慕容,而该是南京应天府的官差了!只可惜,她左等右等,应天府竟然跟眼盲耳聋了一般,连只猫儿都没撒出来!
由此可见,应天府有人已然牵涉此中!
兰芽安慰道:“没关系,小爷我这不是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么?大哥你只需告诉我,你去了哪个衙门,官差又对你如何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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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签完了房契,折好揣进怀里,笑笑闲聊:“……我倒好奇那曾诚。因买他宅子,便难免打听些他的过往。倒是听说这位曾大人从前颇为风雅,府里收了十几房美妾,城中一时传为美谈。倒是不知这树倒猢狲散之后,那些美妾都流落何处?”
牙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罪臣犯妇,又能落到何处去?或是官家发卖,不知落到谁家为奴;再凄惨些的,便是发到教坊司去了。”
兰芽托住腮帮想了想,便唏嘘拍了拍牙人的肩膀,约了个到官府过档落籍的时间,便告辞而出。
午时寻慕容,两人一起吃了顿午饭,顺便将房契与他看过,告诉他放心等着搬家就好。
慕容对满桌的饭菜并无兴趣,只抬眼望她:“你心里有事。”
兰芽自知瞒不过,便一笑:“听说曾诚的几个美妾都被送入教坊……我想去探探。”
慕容长眼微眯:“你想知道什么?”
兰芽心下一警,便转了笑靥:“没什么,好奇罢。你要搬进那宅子住了,我总得探听清楚那宅子干不干净,别回头哪个房子里再死过冤鬼什么的,那就是我的不周了。”
慕容伸手按住她手腕:“不管你究竟是为的什么……这件事你都交给我办。教坊,我总归比你熟悉。我去探的话,比你方便。”
兰芽忙摆手:“你方脱离那境地,此时最是厌恶那里的,我怎可让你为我再去?”
“无妨。”他目光明净:“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为你拿来。”
夜色初降,兰芽亲自送慕容回了揽月楼。
立在门口,慕容回身阻住兰芽,隔着面纱嘱咐她:“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涉足之地,我知你不喜欢。”
兰芽便点头微笑:“好,那我先去了。你也早去早回。”
兰芽目送慕容进楼,转身直奔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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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金山庄,雪雾迷城。行邸周围已聚满车马,上头俱都捆扎停当。
兰芽的心便微微一跳。
到了行邸,果然见初礼正里里外外指挥着南京司礼监派来的内侍们收拾物什。
兰芽问:“难不成,大人要回京了?”
初礼淡然点头:“正是。大人此来,原本就是为皇上收纳皇庄的供奉。差事已然办完了,自然要回京了。”
“这么快便办完了?”兰芽揪紧衣角。
总以为还有时日,总以为还能多盘桓盘桓,却怎知离期已至。
初礼道:“大人办差一向是最雷厉风行。此番在南京,因兰公子找房子拖沓,已是延宕多日了。兰公子,你莫不是乐不思蜀了吧?”
兰芽咬住唇:“我要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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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山间,又飘落清雪。
房间内,炭火融融。
司夜染拢了一条白狐皮,斜坐椅中。面前一台茶,一盘棋。听见初礼禀报,便乜斜着望她进来。
“兰公子,这些日子与慕容厮处,不正是快活得紧么?怎地舍得回来,拨冗见我这仇家?”
兰芽觉着自己怕是看花了,总觉在那条毛尖丰厚的狐皮围拢之下,他的面颊仿佛清减了些许。
兰芽跪倒行礼:“大人的话,着实令小的惶恐。小的这些日子,也都是执行大人的命令,为慕容拣选宅邸。宅邸已然选定,小的自当回来向大人回禀。”
司夜染哼了一声:“是么?兰公子千挑万选之下,究竟给慕容选了哪家宅邸啊?~”
声若月下弦琴,寒泉叮咚。
兰芽垂首道:“想来也瞒不过大人:正是南京户部尚书曾诚的旧宅。小的瞧各处都好,价钱也合宜,便定了那处。”
“哦?”司夜染轻蔑一笑:“兰公子,倒果然是好巧啊!”
“谁说不是呢?”
兰芽转眸瞪回去:“也正是凉芳公子曾居。只是不知,凉芳公子曾住哪间房。不如大人差人问问,小的也好保留下凉芳公子房间的原貌,别给拆了。又或者,小的施展雕虫小技,替凉芳公子将房间画成一幅,送回水镜台挂在他此时卧房墙上,也便凉芳公子日夜看着。大人说,可好?”
司夜染忍不住轻嗤,扭过头来正视于她:“兰公子,我倒不知你原来如此刻薄~”
兰芽亦只轻笑:“小的愚钝,听不懂大人的话。小的一番心思只为讨好凉芳公子……凉芳公子欢喜了,大人便也欢喜,难道不是么?”
“嘁!”司夜染伸手,忽地拈了枚棋子,一抖手腕朝她迎面掷去,哂笑道:“还说让他欢喜?你是想要他日夜面对曾诚与那旧日时光,你是成心让他日夜不安才是!”
那棋子来得突兀,不过幸亏兰芽面对司夜染时一向是加着一百二十个小心,于是侥幸侧脸,堪堪避过。
“大人说得哪里话来?旧日恩爱,想来都是温软时光,又如何会让凉芳公子日夜不安?除非,他做过什么对不住曾诚的事。”
司夜染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笑得阴森:“兰公子,你在试探我?”
兰芽俯首:“小的岂敢?大人心事深沉若海,岂是小的这点子心智便能窥知一二?小的此番回来,是有事要求大人帮忙。”
“我就知道!”司夜染冷笑:“倘若不是遇见难事,你怎会自己乖乖回来!”
兰芽没顶撞,只说:“小的已然与牙人签好了房契,不过却不敢确定应天府是否会给通融……这宅子想要搬进去,少不得还需大人帮忙。”
主管京师地界的是顺天府,而管辖留都南京的则是应天府。
司夜染端起茶杯来,指尖儿沿着杯沿转过一圈儿:“你又盯上了应天府?兰公子,南北二京府,你倒是一个都不想放过啊!”
他的揶揄让她脸红,可是她却也听明白了:她的意图,果然又没能瞒过司夜染去。
兰芽由衷施礼:“大人洞察秋毫。”
“说说你怎么看。”司夜染推开狐皮,弯腰望向她来。
兰芽吸一口气:“山高皇帝远,南京官场上下沆瀣一气,极有猫腻。曾诚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什么私结鞑靼,怕不过是借口。”
“哦?”司夜染挑眉:“怎么说?”
兰芽目光如璃:“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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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钓寒
司夜染凝望她良久,终于勾起唇角,缓缓而笑。
“兰公子,你是如何盯上盐的?”
兰芽道:“小的从京师一路南下,皆走水路。初时不察,后来渐觉所乘客船颇有诡异。按说客船载客南下,便是仰赖船资过活,船家多少超载一两个才合情理;可是小的所乘客船的船家竟然未等船满,便欣欣然开锚起帆。小的观察那船家神色,非但没有半点遗憾,反倒满面春风。”
司夜染悠然饮了杯茶,并不插话。
他这是什么态度?觉着她不对么妲?
兰芽咬咬牙,继续道:“就算船家不计较人头船资,那么便也该计较船程。倘若能缩短日程,让船多走几个来回,收入也能多些。可是那客船不等日落便早早抛锚歇息,白白浪费许多的时辰,那样的三桅帆船,小的从京师到南京足足走了八、九日才到……小的便更确信,这当中定有说法。”
“第四日上,小的加了小心,待得夜晚出舱去瞧。码头处亦停泊有北上客船,船上所见情形居然与小的那条船相似!——试问,载客的船家竟然不在乎人头船资,他们又要如何过活?窀”
司夜染无声搁下茶杯,微微偏了一点头,瞥向她来。
兰芽心下登时大勇,激动之下不自知地涨红了面颊,握着小拳头道:“最大的可能便是,那船只另有夹带!”
“小的虽不甚懂航船,不过却也知道看吃水线。那些载客不满的船只,却个个吃水很深。小的明里暗里找遍了船上船下,却根本就没找见什么沉重的载货。由此可见,小的所猜不虚,南下北上的船上都果有夹带!”
兰芽一口气说完,鼓着红苹果样的面颊盯着司夜染。
就不信他还能说“错了”!
司夜染无声挑眉,只亲手倒了杯茶递到她手里,缓缓道:“说你的结论。”
兰芽抬手将那茶吞了。
茶温正好,不烫不凉,入口齿颊生香。
她道:“江南富庶,物产极丰,然最值钱的终究是盐。我爹曾说,大明年税收不过一千万两;然江南盐引孳息每年便高达数百万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小的便大猜测:南下船只夹带的是银两、财物,用以到南京贿赂官府,置换盐引;而北上船只,则夹带的便是私盐!”
司夜染盯着她因激动而绯红的面颊,目光滑下她掌心茶盅。
她太专注讲话了,全然没留意到他递给她的这只茶盅,分明是他之前用过的那只。想到这里,他便唇角轻勾。
“嗯,倒也有理。”
兰芽便一鼓作气:“恰巧,小的在为慕容寻找宅院的时候,遇上了曾诚这事儿。小的略为打听,才知道曾诚曾为南京户部尚书——而说巧不巧,勘合盐引正是南京户部独揽的大权!如此说来,从曾诚手上过的银子不止如流水,甚或可说是富可敌国。倘若谁将曾诚攥在手里,那就几乎等于攥住了堪与大明财税比肩的巨额银两。”
兰芽说得口干,将茶盅递给司夜染:“大人,再来一杯。”
司夜染抿着唇角,再给她满上一杯,依旧没说破。兰芽自顾仰头吞了茶水,只当司夜染眼中滚过的笑意乃是赞许她的猜测。
她便再说:“所以小的便觉曾诚一案似乎有异。小的想查,若有幸查实了,便又是大人的厚功一件;若查不实,反正曾诚也已下狱,倒不影响大人什么。”
兰芽终于说完,双眼亮晶晶盯住司夜染。司夜染明白,小妮子是期待他的夸赞。
司夜染却只轻哼一声:“兰公子,你知道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话么?以你小小年纪,就敢思虑江南盐务,你长了几个脑袋!我不妨告诉你,但凡与私盐和倒卖盐引沾边儿的,不是朝廷大员,就是皇亲国戚。以你小小身份,还想插手此事?!”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兰芽却没气馁,依旧目光晶亮:“小的当然明白说这些话不过是自不量力。可是小的之所以敢这样想、这样说,也全是因为小的知有大人这座靠山!小的办不了的事,大人却办得了;小的自不量力的,大人却能游刃有余。”
兰芽悄然攥紧指尖:“小的不信自己,却信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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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寂寞一刻,只听得劈柴噼啪作响。
就像那日她刚被他夺去清白后,独自瘫软在石床之上的那刻……
兰芽急忙闭了闭眼,摇头甩开那不该浮上心头的记忆,只凝望司夜染。
半晌,司夜染仿佛听够了那劈柴的响动,方缓缓道:“兰公子,你的新一轮攻势又开始了,是么?”
兰芽心下惊惊一跳:“大人说什么?”
司夜染啪地一拍桌案,将茶杯震得叮当乱响:“你是又给本官找了个掉脑袋的差事!兰公子,你果然胆大心细地不断将本官的脑袋往刀刃儿上推啊!”
兰芽指尖一冷。
司夜染冷笑:“这差事若办好了,本官便是得罪下大半个朝堂,与实权大员从此成为死敌;这差事若办不好,朝廷便能随便捏我一个扰乱盐政的罪名,最低也要革职下狱!兰公子,你果然报仇心切!”
兰芽怒极反笑:“大人这又是说的哪里话来?这差事就算不是小的为大人招惹来,难道大人就躲得开?明明是大人自己搅了麻烦上.身,怎地还怪小的?”
司夜染眯眼:“你说什么?”
兰芽傲然一笑:“难道不是大人自己将凉芳公子等人带回灵济宫?!凉芳公子可是曾诚旧爱,对曾诚旧日所作所为全都了然于心,于是大人自看上凉芳公子之时起,便注定已然逃不开这场干系!”
此时终于明白,邹凯是想如何替爹爹报仇;邹凯是已然做好了多大的一个局,只等着司夜染向里跳!
“是——么?”司夜染却只轻描淡写一笑:“你口口声声将矛头指向凉芳……嗯,当真只是因为这贩盐的案子,而非你吃他的醋?”
兰芽反唇相讥:“人不吃醋,死不了;可是若没有盐,却活不下去!大人既是大藤峡人,难道忘了当年朝廷是如何控制盐之输入,才让大藤峡人造反的?”
听到兰芽触及往事,司夜染面上倏然抖动。他霍地抬脚,一脚踹在兰芽肩头,将兰芽踹翻在地。
“此事,是绝不准在本官面前提及的,兰公子,难道你不懂么?”
兰芽伏在地上,回眸瞪他:“大人若不提醋,小的自然也懒得说盐!”
司夜染狂怒,掀起桌上茶台,全都摔在兰芽眼前!瓷器碎渣飞溅,司夜染寒声冷肃:“你给我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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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奔回房间,也不掌灯,抱着膝盖坐在夜色里。
她说错什么了?他又凭什么那么对她?
她前头所说的那些,皆为公义,绝无大错。只不过,不过是因为,他忽地又提起什么她吃凉芳的醋……她才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了。
当然明白,盐是他心上无法痊愈的伤。当年朝廷就是截断了盐入大藤峡,以此要挟大藤峡人屈服,否则大藤峡人也不至于揭竿而起……如果没有那次揭竿而起,便不会有后来司夜染以年幼之龄入宫净身。
她当真不是故意说出来的。她也不知道那一瞬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怎么就冲口而出……
如果他不说醋,她发誓她一定不会说盐。
反正,都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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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得无聊,她索性起身出门。
大不了,先回城里去。慕容在教坊不知探听得如何,她尚悬心。又何必窝在这里生闷气?
天际落雪,兰芽仰头上望,任凭清凉雪花落满头脸。
惟愿,慕容明白她择定曾诚旧宅的一片心意。
他心思细密,始终计划逃脱。打通关节、诸般筹划都需要银两,她便悄然助他。希望他能懂。
不知行到何处,回头隐约还能见行邸灯光。却见前方林木一缓,现出一汪水来。林中唯有月色雪光,便将那水面照得宛如银盆。
岸边有一灯如豆,隐约坐着一个蓑笠翁。
兰芽忍不住奔过去,轻声问:“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那深深斗笠之下,却传来清冷一哼。
兰芽惊得急忙收住脚步。她听出来了,是司夜染。
可是既然撞见了,逃也晚了。她只好暗叹了声,攥着手指走过去,蹲在他身边儿:“不知大人竟有如此雅兴。小的打扰大人垂钓,小的告退。”
司夜染又哼了一声,却没准她离去。兰芽无奈,只好继续窝着,顺着他的钓竿,一并望向那银光漾漾的水面去。
可惜鱼儿仿佛都冬眠去了,半晌都没什么动静,钓线都不动一下。
这般清冷冷并肩呆着,当真无聊。兰芽忍不住偏头去望他,心说他这又是何必?既钓不上鱼来,又要忍耐寒冷孤寂,难道是自己找罪受不成?
她便悄声劝:“……山里风大了。既然尚无所获,大人不如回去吧?”
山风吹动树梢,晃动月色。司夜染偏头望来,兰芽觉着自己眼花,仿佛从中看见一抹皎色。
“谁说我一无所获?”
兰芽也懒得计较,抱着小肩膀,冷得直抖:“好吧又是小的说错了,大人咱们回去吧,啊?”
司夜染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也没顾得上收钓竿,反倒特特偏首来,又望了她一眼。
兰芽只得叹气:“好吧,是小的先举白旗。大人,原谅小的之前口无遮拦。小的发个誓吧,以后再不在大人面前提大藤峡与盐的典故。”
司夜染这才轻哼一声起身,钓竿也不要了,裹住大蓑衣就走。兰芽只好审时度势,手脚笨拙地抱着钓竿跟上去。也不会收钓线,只好整根抱着走。待得回了行邸,上了门阶,初礼瞧见了便忍不住笑,凑在她耳边道:“原来大人钓到的是兰公子。”
兰芽忖了忖,只觉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对味儿,便将钓竿扔给初礼去:“你别胡说八道!”
跟着司夜染进了房间去,司夜染在内侍伺候下脱了斗笠和蓑衣,眼睛亮晶晶望向她来。屏退身边人,只问:“江南盐事,你当真希望我管?”
兰芽想了想,还是点头:“盐本该是这世上最寻常之物,百姓食而有味。可是偏偏有人以盐来牟取暴利,让百姓吃不起盐,甚至吃不到盐……这样的人,都该死!”
司夜染背转身去:“嗯。”
他这一声,也说不准是应了还是没应,可兰芽心底就是忍不住窜起小簇雀跃的火苗。她抬眼盯着司夜染脊背半晌,脑海里转了十几二十个想要主动攀谈的借口,却终究还是一个一个地否了。
最后只清了清嗓子。
司夜染回眸来望她:“还有话说?”
兰芽面上没来由地一热,急忙摇头:“没有了。小的只是想问,大人若无其它事,那小的就不打扰大人休息。小的告退了。”
司夜染扭回头来凝视她,却良久没说话。
兰芽越发尴尬,搓着手道:“……小的,想先回城里去。曾诚的案子,小的还有几件事要追。”
司夜染清冷一哼:“这样迫不及待,便要回到慕容身边去,嗯?”
兰芽深吸口气:“大人,小的不想再吵架了。也请大人别再冤枉小的,不行么?”
司夜染眸子里又是乌云翻转,他蓦然低吼:“你去吧!你当本官会拦着你!小心替本官办好差事,好好看好了慕容。若有二心,我饶不了你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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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礼亲自安排快马送兰芽回城。
兰芽忍耐着,才没直接去慕容的客栈。回了弦月楼,迷迷糊糊地睡到了天亮。便赶紧起身去找慕容。
慕容面上略有倦色,眼窝底下一圈黛色,明显是昨晚没有睡好。
兰芽心下抱歉,便道:“辛苦你了。”
慕容笑了笑,轻轻摇头:“哪里辛苦?从前在教坊彻夜不睡原本是常有的事。”
兰芽藏住叹息问:“昨晚可有收获?”
慕容傲然点头:“自然。我既去了,当然不会空手而归。”
兰芽心下一喜:“查着什么了?”
慕容悄然起身,无声推开门向外看看;兰芽也心有灵犀,无声起身推开窗子,望向周围屋脊。确定外头并无人,慕容才捉着兰芽手腕回来坐好。
“曾诚十几房美妾,年纪稍大些的都已发配到边关去;几个最有姿色的留在南京教坊。据她们自己说,她们从落籍起,客人便格外多。可奇怪的是,客人找她们并不是为了风.月,往往都是让她们说从前与曾诚相处的往事。”
兰芽听了勾唇一笑。果然。
慕容凝望她慧黠小脸儿,目光不由放柔:“……更有甚者,仿佛没听满意,便对她们动了拳脚。她们至今也不明白,怎会这样。”
兰芽便点头,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慕容我是否可以问你:你笼络曾诚,是否是为了他手里过的那些银子?我说的不是公帑,而是京官与富贾为了从他手里得到盐引而贿赂他的钱财。”
慕容缓缓点头。
兰芽轻轻一笑:“……那所宅子,慕容你要善加利用。慕容,你听懂了么?”
慕容缓缓眯起碧眼。
兰芽灿然一笑:“我今日便去应天府过档,午后你便可正式搬家。我已然托了人牙买进些人去,随后的事,你自己慢慢安排。听我的话,一切都慢慢来,别急。”
慕容闻言一蹙眉:“你说一切要我自己慢慢安排——那你呢?”
兰芽仰头,用力一笑:“我得回京了。司夜染那边已然办完了差事,要在年下赶回京师去供奉宫宴。我也得跟着回去。”
慕容伸手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腕:“我知道你的聪明。只要你想,你总有法子说服司夜染,让你在南京多留些日子。”
兰芽望住他笑,自己都觉得笑得有些傻。
慕容说得没错,她已然找到了法子。江南盐事就是她的法子,她只需以此为借口多逗留些日子,司夜染会答应。可是……
她轻轻抽回手腕,千言万语却只凝成四个字:“……我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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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为有暗香
运河水阔,千帆万棹。
兰芽坐在船舱里,扒着窗沿儿,看司夜染手下的宦官监督着皇庄上的工人,将捆扎结实的贡品成批成批运上船来。
司夜染的船,根本不是她南下时所乘的客船可比。这艘大船高起三层船楼,描金镂刻,装点得富丽堂皇,不啻水上宫殿一般。甲板下又有三层巨大货舱,专放数以万计的贡品。
船头船尾,长不下二十丈,上下船工至少有二百人。
这规模,纵然因为运河水浅,比不上远洋横流,于是纵然比不上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宝船,不过也已实在令人咋舌。
更何况,这艘船不过是司夜染所率船队中的旗舰。旗舰周围还簇拥有数十艘规模略小一些的船只,一时之间铺满整个河面,遥遥直到水天相接处,一眼望不到尽头窀。
皇家煊赫,大明繁庶,俱在其间。
兰芽忍不住咬着后槽牙恶毒地想:倘若司夜染用这样的大船夹带私盐,那该能夹带多少!更何况,运河沿途的官员又有谁敢查他?
她真有点后悔,不如暗自带上来些私盐好了,凭她此时身份,随便藏在哪儿都方便。到时候经过沿途关卡,她只需略施伎俩,便都栽赃到司夜染身上好了!
这时舱门一开,初礼抱着廛尾,跟个金童似的走进来,躬身道:“大人叫问:兰公子满眼恶毒,又是在想什么?”
兰芽吓得一蹦,头险些撞到舱壁。
她没搭理初礼,先将脑袋从窗口伸出去,向船头高台上去瞧。
那里一柄杏黄大伞,伞上金丝绣游龙,金鳞闪闪耀人眼目。而那打伞之下,则立着身着亮银锦袍的司夜染。他当船头而立,俯瞰码头内外运送贡品的盛景,他身上同色的大披风在水风中猎猎而扬,在肃静的空气中独独奏响呼啦啦的声响。
兰芽悄然攥了攥拳。
他站得那么高,看的那么远,却竟然还瞧见了她眼睛里不过转瞬流淌过的恶毒?他是妖怪不成!
兰芽便缩回头来,朝初礼一哂:“礼公公,你可别胡说八道。大人说话一向最重理据,断不会说这样没根的话。”兰芽抬手一指司夜染所站高台:“你瞧大人站得有多高多远,他怎么可能看得见我?更别说什么一闪而过的神色!礼公公,你这是假传钧令~”
初礼咳嗽一声:“公子总以为大人站得高,站得远,便定然看不见公子……实则,公子都是错了。”
他说的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兰芽扭头瞪他:“礼公公此言何来?”
初礼摇头一笑:“奴婢只是来替大人和公子传话。既然公子没什么话要回给大人,那么奴婢告退。”
初礼转身出门,兰芽冲他背影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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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上,同样看着高台之上的司夜染的,还有南京守备太监怀仁、南京后军都督李度。
两人表面为率领南京司部官员前来为司夜染送行,立在岸上迎向司夜染的方向时神色也极谦恭,只有在司夜染转头过去时,才放眼中的轻蔑浮现出来。
李度凑到怀仁身畔,低声道:“总算走了。这一走,南京城便又是咱们的天下。”
怀仁轻哼一声,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里充满了讥诮:“李都督也是统兵之人,怎地还怕了他个小娃娃?”
李度面上一赧,拱手道:“下官佩服公公胆色。下官只是担心,曾诚既然已被押解入京,司夜染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下江南来,虽说表面可说是督促皇庄缴纳贡品,可是下官这心里着实不安稳。总担心是咱们的事情,被他察知——天知道曾诚私下里跟他招供过什么,是否将咱们都供出去过!”
怀仁冷声一笑:“你别忘了,司夜染办案好歹也要向紫府报备!公孙寒已然接手了曾诚的案子,将他押解入京根本就没让司夜染的人近过身,司夜染又能从曾诚那里知道什么!”
李度便也点头。
南京守备太监,本是司礼监的外差,派出的都是司礼监最信任的,于是怀仁与紫府公孙寒等本是一家人。押解曾诚,既南有怀仁,北有公孙寒……那便是万无一失,他到果真是不用担心什么的。
李度干咳了两声:“……还要劳烦公公与北边知会一声,早早撬开曾诚的牙关,问着那笔银子的下落才是正经。曾诚死活咱们可以不在意,不过那么一大笔银子……却总该找见下落。”
怀仁轻哼:“这是自然。咱家早已吩咐应天府去做了。就不信那么一大笔银子,天上地下的就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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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起锚,水上岸边欢声雷动。
怀仁和李度收拾起神色,遥遥向船队焚香举杯。司夜染身在船头高台之上,也向岸边官员清冷一笑,遥遥举杯,仰首吞下,将酒杯直掷入水。
兰芽扒着窗沿儿,遥遥望着船上岸边这一片欢腾,鼻子一酸,拼命忍住。
她说了不准慕容来送,就是怕临别回眸,便忍不住泪洒当场。若是被司夜染瞧见了,又免不得一番祸事。
可是这样船上岸边的万众欢腾里,却独独瞧不见那个她最放心不下的人,便总觉这煌煌人世,她却如斯孤单。
兰芽索性冲出舱房去,让水风吹在她面上。
极目远眺,仿佛还能瞧见岸边一座斗拱飞檐的酒楼。而就在那酒楼之上,隔着窗口矗立欢呼的众人,她却隐隐瞧见了一角白衣!
船帆全都挂起,大船开足马力全速前进。兰芽控制不住自己,撒腿就向船尾跑。
长达二三十丈的甲板,大得像皇宫大内的广场,她提起衣裾飞奔而去,却仿佛在怎么都跑不到尽头。而船行水上,速度远非她步伐可比,于是纵然她终于冲到了船尾,远远望过去,距离岸边却还是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那角白衣便越发模糊。她甚至都不敢确定是不是她心焦而看错了?
船尾的水花打起来,雨滴般向她头脸上倾洒过来。她都不在乎,只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走了。你自己,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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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的船,远非兰芽当日所乘的普通客船可比。兼之,大船为保贡品新鲜,日夜兼程。兰芽私下里问了问船工,说是一路上遇上些冰冻,需要提前疏通河道,否则不过四日便能回到京师。
兰芽听了忍不住咋了咋舌。
怪不得他一路颠簸从京师南下,却觉得司夜染来得那样快。
不过也幸好只需四日,彼此在船上共处的时间便不必那么漫长。更何况官船所经州县,当地官员都要上船拜望,送上犒劳,司夜染天天应接不暇,也没顾得上见她。
她乐得逍遥。
每日凭栏听风,看够了景致便潜心作画。这一行,倒是将整个运河南北的行途,都画了下来。
船到了山东附近,河道冰冻阻塞,船上贡品弃舟登岸,装车继续北行。沿途州县派出车马与押运,绵延百里而不绝。
兰芽也不得不跟着下船,听从安排,等着上马车。
一片噪杂声里,却见初礼又跟个金童似的走过来道:“兰公子请随奴婢来。”
兰芽便闭了闭眼,知道终究躲不过。
只是没想到,这回司夜染所乘的马车,并非豪华阔大,而只是普通的马车,只车厢略微大些罢了。兰芽钻进去,两人便几乎要肩挨着肩。兰芽有些惶恐,便跟司夜染商量,是否能换一辆车,以不至于挤着他,坏了规矩。
司夜染慢条斯理调着一炉香,只淡淡抬眼望了她一眼:“是你害怕与本官同车。本官倒是不明白了,这几日你又没犯什么大错,又何必惧怕本官?或者说,难道你背着本官做了什么错事,怕本官发觉?”
兰芽咬牙:“没有!”
司夜染轻哼:“那便坐下。”
初礼垂首忍住笑,放下帘子径去了。
车外天色黧暗,仿佛又有一场风雪。此时北方的天气非是南方可比的,纵然紫金山庄也有落雪,可那不过小小点缀;而此时北方的雪,却裹挟着慑人的肃杀。实则尚是午时,外头却像将入夜一般。车马沉重,马匹不断打着不耐烦的响鼻。
反观司夜染这般气定神闲,仿佛再重的事也不过是眼前的一炉香。
兰芽便忍不住问:“大人的意思,难道这样的天气也要继续赶路?”
“嗯。”司夜染淡淡一声。
兰芽便忍不住冷笑:“大人自然没什么,反正这暖车轻裘,兼之静香萦怀。大人哪里知道那些车马和民夫的困顿!”
司夜染偏首望来:“兰公子,你不如直接骂我劳民伤财!”
兰芽忍住:“小的不敢。”
司夜染的香终于调好了,他丢了香箸,伸手过来捏住她下颌:“你不敢?挡着我、背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这天下,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说的话,却都被你兰公子说完了、做绝了!”
兰芽用力别开头,从他指尖逃脱。赌气望着车厢内壁:“……小的,方才又没说错。”
司夜染眯眼盯着她倔强的侧脸,冷哼道:“可是你却不知道,贡品入京都是有限期的!我等已然到了北直隶,却延宕而不入京,到时候晚了贡品倒还好说,倘若被人捉了把柄,说我等心有异图,兰公子,你可知那又该是多大的错处!”
入不入京,听着没什么。可是爹爹却曾经给兰芽讲过,京畿防卫之要紧。便是分封天下的所有亲王,无旨都决不准进京。就算是宫里自己的亲娘死了,也只能在京外遥遥拜祭,却决不可入京……同样,臣子若在预定好的时辰没有入京,而在京城外延宕,便可被以为是别有用心。
兰芽一凛,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怒意。便垂下头去,喃喃道:“我总以为,大人是不同的。没人敢拿捏大人的罪名,皇上更不会猜疑大人晚进城的那么一两天日程。”
司夜染听得出她语气的变换,便轻哼了声:“你以为?”
兰芽头便垂得更低,攥紧了手指。她知道她又莽撞了,上回在乾清宫早见识过皇上对司夜染态度的阴阳怪气了……这天下,就没有身在皇位之人不防的吧?谁让天下这么大,皇位却就那么一个呢?所以那个称孤道寡之人便对任何人都是不放心啊。
兰芽吭哧了半天,还是说:“对不住了大人,小的收回前言。”
“嘁……”司夜染淡淡一哼:“我知道你心内如何想的。你总以为我这个阉人,贪占民脂民膏、作威作福惯了,便根本不管这寒冬天里车马与民夫的死活。”
兰芽没敢应声。她心里原本就是这么想的,这一路上他不知又收了沿途多少地方官员的钱财……他根本就是大明的一条蛀虫!
司夜染轻叹一声,抬手从身旁小书架上扯下一个簿子来,摔到她面前:“你自己瞧!”
兰芽愣了一下,便翻看。看着看着面上已然变色:原来簿子上记录的,分明都是沿途官员贿赂的详细记录!
几日几时,何地官员,职衔为何,奉上何样私礼,又说了何样的话……一一详尽,如在眼前!
兰芽回头望他:“这是?”
司夜染慵懒斜倚坐靠:“全都在这里,本官一文未动,全都要带回京去,亲自奉还万岁。”
兰芽狠狠儿吃了一惊:“大人!”
司夜染清冷一笑,长眸漾过冷色:“这些官员俸禄几何,又是否买得起这些财物,那就是吏部的事了!”
兰芽不由担心:“可是大人这样一来,便等于得罪了这些官员!”
司夜染傲然而笑:“这些贪墨之辈,又哪里配得上本官结交!何止得罪,本官还要一个一个亲自治了他们的罪!”
司夜染向兰芽望来:“我就是要让这天下官场都知道,我司夜染不收贿银!谁想用这些东西,以为便能买下我司夜染,便是自取死罪!”
兰芽捧着那簿子,手不由有些抖……眼前这样的司夜染,跟她听说的、或者心里所以为的那个司夜染,哪里还是同一个人!
兰芽忍住眼眶濡湿,垂下头去:“这样重的簿子,大人又怎地要给小的看?难道不怕小的将此事提前说出去,毁了大人的计划?”
司夜染转头来望她,却没急着说话。
这样的沉默,反让她心乱,她便用力不去想他的目光、他不说话的缘故,努力分心去想这车厢里其它的物事。
譬如,那炉子之前被他那么细心调弄的香。
这么一留神,才觉整个车厢里已是暗香流溢。那香气如麝,却又不同,清凉滑润,沁入心脾。让人说不清地心安神宁。
司夜染这才缓缓道:“我若不信你,便不会将这簿子给你看。即便你所说不假,就凭你对我的恨,你也有千万的理由将这提前泄露出去,坏了我的计划……可是岳兰芽,这一刻我却信你更多。”
兰芽怔住,忍不住回眸迎上他的眼睛。
他淡色的眸子,在这车厢氤氲的灯光、飘渺的香气里,便更显绮丽妖魅,惑人心神。
让她忍不住想起,说到治盐一事,她也曾那么大声说过“小的不信自己,却信大人!”
这样一想,心便更慌,她急忙将簿子推回司夜染手中:“多谢大人相信。小的,小的总不辜负大人就是。”
司夜染接住簿子,却也趁机攥住了她的手。她想抽,他却没放。
兰芽惊得轻颤,再用力抽:“大人!”
他却仿佛没什么事一般,径自将她微凉的指尖攥在掌心暖着,却错开目光只看那炉香:“你可知,这是什么香?”
兰芽惊颤,无法挣脱,“香?什么香?小的分辨不出。”
司夜染轻轻一笑:“还记得林间,那只扑向你的小兽么?我此时焚化的,就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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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125灵猫小衅
“是它?”
兰芽想及那日在林间,那小兽张牙舞爪向她扑来的样子,着实太难跟香料联想到一处去。她仰头望司夜染:“大人,那小兽究竟是什么?”
“灵猫。”司夜染垂下眼帘去,“又叫香狸。”
怪不得当日要封山,数十条汉子去围捕。兰芽便忍不住问:“如此说来,这灵猫香是皇家贡品?”
“嗯。”司夜染拈起香箸来,拨了拨香炉:“皇上最爱这品香,说凝神安心的功效比龙涎与麝香更好。窀”
兰芽便忍不住凑到香炉边儿去,使劲深吸了几口气,嘴里嘀咕着:“这可是上用的香料,咱们这普通小老百姓难得闻见。总要深吸几口气才行!”
司夜染原本想拦着,却晚了一步,她已然深吸进去太多香气;司夜染便面色略有异变,愣怔盯着她,极罕见地仿佛有些手足无措妲。
兰芽自己不知,她深吸进香气之后,面色宛如醉酒般红了起来。她笑,目光也有些涣散:“……当日,真被它给吓坏了。没想到那么凶的小东西,竟然有这样奇妙的香。”
她坐下来,莫名盯着司夜染笑:“大人你说,此事怎么能合情理?那么凶的小兽,见人就会张牙舞爪,凶狠异常,它却怎么会长出这样奇妙的香气来?哎,我总觉,能产香的除了香花幽草,怎么好歹也得是温顺又好看的兽类哎……便譬如那香麝,好歹也如鹿一般灵黠,哪里像它,又小又凶又丑。”
司夜染瞧一眼她那样子,摇摇头,眉眼却无声舒展下来。兀自垂眸拨弄那香炉:“那又有何奇怪。本不止兽,更有人如此。”
“人?”兰芽觉得有些奇怪的晕陶陶,可是嘴却控制不住地更快:“难道也有人身上有这般奇异香气?啊,那岂不是要将人杀了取香?”
司夜染只能皱眉,纠正道:“不是人有香腺。我是说,有人也是又小又凶又丑……”他莫名地忽地抬眼向她望来:“可是奇异地,就是周身都有奇异香气,让人不自禁想要靠近。”
马车里的温度悄然升高,那香气便随着热气更加浓郁。兰芽觉得头晕更甚,也不知自己怎地就是想笑,藏也藏不住。
“咯咯,大人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好像听懂了,却又没听明白?呃,大人你让我想想……”兰芽伸手扶住司夜染手臂,另一手撑住额角,用力地想。继而啪地一拍车厢:“我想明白了:大人说的是凉芳公子!”
司夜染恼得直接将她那只手给推开去,别开脸不再搭理她。
她却兀自红着面颊、迷蒙着妙目,说得欢快:“凉芳公子,这名字便如这香气一般啊,凉且芬芳。”她外头,瞅着司夜染咯咯傻笑:“大人是想念凉芳公子了吧,嗯?这回南下,一出来就是大半个月,思念新人思念得紧了吧?”
司夜染抿紧红唇,淡色如冰的眼睛无声盯着她。
兰芽却也没害怕,兀自说着:“实则这灵猫香既然是上用之物,大人怎可这样贸然自用呢?这罪过若传扬出去,便是大人有不臣之心!”
“不过大人放心,小的绝不会说出去。只因为小的明白大人的心呐,大人用这灵猫香,不是憧憬皇上的龙座,而不过是借这香气思念自己心上的人儿……所谓,情有可恕。”兰芽红着脸颊,摇摇晃晃起身,豪爽地拍着司夜染肩头:“……我虽然,时时刻刻都想杀了你,可是你放心,这宗罪名我不会用。”
“为什么?”司夜染淡淡抬眸。
兰芽跌坐回去,不知怎地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泪,便使劲用手背抹了两把,幽幽道:“因为,我好明白这种思念的滋味。因为,我也在拼命掩饰对一个人的思念……”
话说至此,司夜染确知兰芽是真的醉沉了。否则,她哪里敢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在思念谁?还用猜么?彼时大船刚刚起锚,一直在船舱里兴致恹恹的她,却忽然冲出了船舱,不顾一切向船尾奔去……那一刻河面上水花飞扬,那一刻她的裙裾也随风飞扬。她直奔着船尾去,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就在船头之上,虽然站得那么高那么远,却一直在望着她!
看司夜染半晌不说话,兰芽有些无聊,笑笑地伸手,不知为何去拨弄他纱帽两边垂下的悬绳。一下两下,仿佛秋千一样。她忍不住咯咯地笑,问:“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说话,便是都被我猜中了吧?其实你和我,都一样,不过是两个可怜人……再思念又如何?还不是被困在路上,怎么都到不了那人的身旁?”
司夜染心下火起,劈手推开她不住捣乱的手:“你住嘴!”
兰芽却反倒越挫越勇,索性跪起来凑到他面前去:“我为什么要住嘴?难道我说错什么了?”
司夜染皱眉,眸色越发冷漠疏淡,向后退了退,半带讥讽道:“兰公子,我提醒你一声:你此时已被香熏醉了。”
“哦?”兰芽用力拍拍自己的头:“……嘿嘿,还别说,仿佛真的有点哦。现下这个模样,倒真像喝醉酒了一般。不过,又能如何?小爷我不怕,嘿嘿!”
就当几碗黄汤下肚,大不了狠狠睡上一晚也就是了,还能怎么着?
司夜染蔑然道:“兰公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灵猫香虽说安神宁心,不过那都是要经过人工精炼、稀释之后。你闻到的这一只,我不过粗浅加工过,于是它的气味只有原始功用,而不作安心宁神之用。”
兰芽本就有些晕,这些听不懂的话便让她更晕。她便不耐烦地伸手拍了司夜染一记:“你到底想说什么?小爷我听不懂!”
司夜染幽然转眸,向她望来:“灵猫香腺长在哪里,你知道么?它产生这香气,又是何用,你明白么?”
兰芽一拨拉脑袋:“我不知道!”
司夜染幽幽挑唇:“它们的香就产在——交.合之处。它们产生这香气,原本为的就是吸引伴侣……所以兰公子,你吸入了太多香气,又吸得太急,于是你接下来,便不止如醉酒那么简单。”
他嗓音清冷,近乎残忍说出这些话。可是他淡色眼底,却又仿佛漾起笑意……兰芽心下想,妈蛋,那笑意也必是讥讽之意!
兰芽扣着脑袋,一字一句将他说完的话在脑袋里又过了一圈儿,大致明白严重性了……
兰芽便一声惊呼,朝着车门口便扑过去。她得逃,得在那香效发作开前逃得远远的!
她不能再继续跟他独处一辆马车内,否则……否则她要是做出什么来,她事后还有何脸面活在人世!
司夜染蹙眉望着她的逃跑,蹙着眉,极是有些犹豫,是否该将她捉回来,还是就这样放她逃去。却还没等打定主意,兰芽已然一个鱼跃飞扑,却没计算好距离,直接扑出车门去,扑通撞在了地下。
她惨叫一声:“哎哟!”
车马也受了惊,车夫一声惊呼,急忙拢紧马缰绳。
司夜染蹙眉,身形已然横掠而出,宛如树叶飘落,手已然将她抱在怀中。只差一步,那惊马便要扬蹄踩下来!
兰芽却已是混沌,不知自己方逃过一劫,只因为在他怀中,嗅到男性气息,便忍不住将脸儿都凑过去,贪婪贴着他的颈子,厮磨呼吸。
前后的马车都聚拢过来,侍卫与初礼等人都看见了这样一幕,便都目瞪口呆。
司夜染蹙眉,一摆衣袖:“没事。你们各自回去。”他自己则抱紧了兰芽,跃入车厢。
他抱着她方坐好,兰芽便在他怀中蠕动起来。樱唇贴着他颈线滑动,淘气的指尖则伸进了他领口。
司夜染呼吸一粗,急忙捉住她小手,低声喝止:“你看清,我是谁!”
若她醒来,知道他是司夜染,她又如何面对!
可是兰芽已然看不清,脑海一片混沌,鼻息之间只有那似兰似麝的香气浮涌……她咯咯地笑,被捉住了手,便张开口去咬他的颈子。
她控制不住,控制不住……总要让他疼,要听他呻.吟,才能解了她心头这一片迷茫的躁动。
司夜染呼吸渐急,制住她小手却没能避开她牙尖。那似欢似痛的感受,让他不由得长吟出声。兰芽便更得了鼓励,咬得更深下去。
随着她的牙尖,她香滑的小舌、柔软的唇瓣也一并跟上。牙尖带来刺痛,舌与唇却创造柔致快.感……这样的感受让司夜染渐难自持,到后来索性阖上眼,头向后仰,将自己整根脖颈都露出来,遂了她的心意。
感知他的臣服,兰芽小兽般欢叫一声,且咬且吻。此时脑海里,只幻化出那日琼林之间,凶猛白牙的小兽,而不再是她自己。她想要这样侵袭,想要获得攻击的快乐,依旧在神智最深处记得,眼前的是敌人,必得要攻伐才行。
野性爆裂,她小野猫般嘶叫一声,起身跪在他膝间。一根脖颈已然满足不了她,她两手一分,便将他衣襟扯开……
一爿男子身子,便袒露在她眼前。
有成年男子的浮凸与遒劲,却依旧还有少年的幼.嫩、丝滑……仿佛被小兽附身般的兰芽,一声欢叫,便扑了上去。
她咬,她吮,她含取拨弄,她肆意撕扯……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道,他怎么都躲不开……或者说,不想躲。
直到腹间腾起灼灼热火,他才猛地将兰芽裹在怀里,箍住她的手脚,不准她再乱动。
兰芽正在兴头,如何肯放弃?她挣扎厮打,却说不清想要什么,在得不到之时痛楚地低泣。她朝他嘶吼:“……给我,你给我!”
司夜染咬紧牙关,眸色寒凉:“兰公子,你闹够了!”
兰芽动弹不得,懊恼地哭出来,柔软呜咽:“……为什么,你总不肯给我?大人我好难受,好难受。”
司夜染阖上眼帘,面色苍白下去。
兰芽以为他妥协,便野性又发,冲过来撕扯他的腰带。
司夜染一声叹息,扯过狐裘来将她兜头盖住,让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他抱她坐上膝头,随即,一柄硬物,跳脱而入。</
兰芽一声欢叫,又似痛楚,便忍不住摇曳着,翘挺着,迎那长物更深而进。
她好讨厌那兜头盖脸遮住她的狐裘,让她被禁锢在黑暗的小世界里,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就连,他粗浊的喘息,都仿佛远在云端,听不真切……根本无法辨别,那是真的,还只是来自她的幻想。
她便忍不住哭泣,扭动,缠绕……可是他却不给她一点帮助,只让她自己无助地动。
却也在那一刻,她只觉自己的身子倏然如烟花绽放。她哭着在他膝上战抖,脑海中都是那水天江阔,飞檐窗前那一角白衣……
她跌入沉睡的刹那,兀自揪紧他的手,低低呢喃:“……慕容,念你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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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已不知何时。
车厢里依旧一灯如豆,司夜染依然满面冷色,只专注调着那一炉香。
兰芽按住额角,努力回想之前。
总觉,仿佛发生过什么事了。否则她怎么会觉得身痛如裂?
司夜染见她醒来,清冷一哼:“果然是不中用的东西!比不过藏花倒也罢了,他毕竟有功夫在身;可是你竟然连凉芳也比不过!不过须臾,竟然昏死过去!”
兰芽骨碌爬起来,死死瞪住他无情无义的那张霜白的脸:“你说什么?你方才又对我做了什么!”
司夜染拨弄香块,轻蔑一哂:“你说得没错,我焚此香乃是想念凉芳。如此耽搁日程,我又要晚见他一两日。便暂且以你替他,逗弄了一回,不想你竟这般不中用……女子,哼,果然比不得男子。”
兰芽闭上眼,那长物袭入的记忆,点点浮上脑海。
兰芽死死揪住衣襟,绝望地笑:“大人,恭喜你不日就将与凉芳公子重聚。不过小的却要再提醒大人一声:小的从未想过要当凉芳公子的替身!小的也不屑为之!”
“亦请大人自行节制,切莫自寻烦恼,再做这般用小的来代替凉芳公子的事!”
司夜染盯着她,却转瞬便避开目光,只冷哼了一声,算作应答。
兰芽变坐为跪,重重给司夜染磕了个头:“小的请求大人,此番回宫之后,请大人免了小的男宠身份……请大人专心宠爱凉芳公子吧!”
司夜染转眸过来,冷冷一哂:“兰公子,我早说过,这些事从来由不得你。我要如何宠爱凉芳,那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至于你……你终究是我碰过的第一个女子。虽说不中用些,胜在新鲜。于是也说不定总有些日子是本官厌倦了男宠,偶尔也想碰碰女子的时候——到那时,便由不得你拒绝。”
兰芽悲愤交加,死死盯住司夜染:“大人知不知道,女子该只被男子碰?大人根本不是男人,你碰我的那刻,我有多恶心!”
司夜染伸手一把卡住她脖颈:“……果然是又小又凶又丑。”
兰芽眯一眯眼,“大人说的是那小兽?”
司夜染冷冷一笑:“再小再凶再丑的小兽,此时也不过我炉中一抔香尘。兰公子,记住,你永远在我掌心,喜与厌永远只在我一念之间。而你,只有承受,休想逃脱。”
兰芽含泪而笑,猛地一伸手推开他的手臂,转身便跳下马车去!
天地如墨,飞雪纷纷,可惜这风吹不散她心上仇恨,可惜这雪洗不净她身上的污秽!
慕容,慕容,我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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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
紫府与锦衣郎共掌的诏狱:北镇抚司大狱。
森然如地府,远远近近不断传来幽咽与哀嚎。
有一盏白纸灯笼,引了一个人来。那人脚步袅娜,却用大大的披风遮住了头脸。
一行人在关押曾诚的牢房门前立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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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曾经心动
狱卒开了锁,给那裹着大披风的人让出路来,然后无声将牢门关严,径自去了。
曾诚借着幽弱灯光望着,眼睛不由一眯。
那人不慌不忙打量曾诚神色,毫不意外地笑笑。蹲下来,目光与曾诚平齐,燕语莺声道:“听闻尚书明日一早便可离开这诏狱,转押至刑部大牢。当真可喜可贺,奴婢特来给尚书送行。”
那人说着,已是稳稳倒了一杯酒,递给曾诚妲。
曾诚手腕上锁链哗啦,没接那杯酒,反倒是扬手将那酒杯打落,那酒杯翻滚着落到墙角,染了牢中污秽。
“贱人,老夫不消你这杯酒!没想到,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有脸来见我!”
曾经也是风雅男子,尤带着江南名士的保养得宜。却终究因为多日牢狱,发丝颓白散乱、眼角的皱纹终也遮不住了。可是纵然如斯狼狈,那眼中的清光却未曾散去,盯着人时,仿佛依旧能直指人心。
那人瞧着,便笑了:“听尚书口气,已然明白了。那奴婢便也不必再隐瞒,咱们摊开了说话儿,更好。窀”
曾诚怒意难减,直瞪着那人:“贱人,老夫自问待你不薄。却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对我!”
“没错,”
那人不慌不忙起身走到墙角去,蹲下将那跌落尘埃的酒杯再拈起来,爱若珍宝一般用衣袖拂落尘埃,再用指尖将那杯内拭净。返身,又回到曾诚面前。重又倒满了酒,近乎执拗地递送到曾诚面前去。
曾诚皱眉,不肯接。可是那人目光从风帽里刺来,执拗得不肯后退。仿佛曾诚不喝这杯酒,他便绝不会说完接下来的话。曾诚审时度势,便伸手接了。凑在鼻息微微一闻,并未有异味,便仰头喝下。
那人见状便笑:“尚书担心这杯酒有毒?嗯,奴婢倒也理解。倘若换了是奴婢,也得这般担心。不过奴婢还是要说:大人过虑了。明日一早尚书就要离开这北镇抚司狱,交付刑部。听闻这其中是那位贾鲁贾侍郎的手腕。”
“贾大人虽说赌气给自己姓‘假’,可是这京师官场又有谁人敢不知他实则是姓万呢?就连紫府,也总要卖万阁老几分面子,更别说还有宫内那位贵妃娘娘。所以紫府又怎么会让尚书今晚就死在这北镇抚司大狱里?否则岂不是故意与那位贾侍郎作对?”
曾诚眯了眯眼。他也作如是想,于是才肯放心喝下那杯酒。
那人见曾诚防备渐解,便趁机又为曾诚满上了一杯酒。
曾诚便也又喝了。
那人自己也放松下来,仿佛又回复从前在江南私宅中的模样,柔婉万端伺候着主人。他低眉垂首、倩兮巧笑:“尚书恨奴婢,奴婢明白。不过尚书说待奴婢不薄,却有待商榷。”
曾诚目光逡巡:“哦?”
那人咯咯一笑:“或者从外人眼里去看,尚书说得也不算错。自从入了尚书私宅,奴婢便锦衣玉食,要风得风,尚书果然是待奴婢不薄。可是奴婢却又怎敢忘,尚书是如何将奴婢变成如今这不男不女的样子的!”
曾诚一震,沉沉道:“原来你因这个恨我?可是你从小到大,这多年,却也从未说过不愿。我便以为,你既入了梨园行,便,便已然习惯了如此……”
那人凄冷一笑:“尚书说得没错!奴婢是乐籍,自从生下来便注定是为人取乐的!就算生为男儿身又如何?一样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所以在尚书您的眼里,戏子就是天生下贱!不论你做什么,都不需要问我愿不愿意,你只管用完了给一笔赏赐,便以为这样是对我好了!殊不知,我有多恨你!”
曾诚一时间仿佛老去十岁,紧闭双目微微摇晃,良久哽咽叹息:“若我还在旧日高位,我,我一定会设法补偿于你。可是此时沦落,我已然,已然来不及再为你做些什么。”
“算了!”那人寒凉低吼:“你想如何补偿我?给我一大笔钱?帮我脱了乐籍,从此洗净出身?可是那些又有什么用,如何还能将我现在这般模样给改回去!曾尚书,你已然毁了我今生,你无论做什么,可抵偿不了的!”
曾诚两眼含泪,疲惫点头:“所以你要我的命。只有我一命,才可抵偿你今生之毁。”
那人错开目光,不去看曾诚眼底情愫,只冷笑:“没错。所以曾尚书,别再说什么你待我不薄;而我,亦不欠你。不过一命抵一生,公平交易!”
曾诚只觉苦闷,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他便自己伸手抓过酒壶来,也不再用酒杯,直接将那酒都倒进口中去,直道:“错了,原来都是错了。悔之晚矣,晚矣。”
夜色转合,遥望窗外天际,天色已然转白。
那人悠然起身:“明日,灵济宫那位就将入京,而尚书也将转押刑部……尚书或许就此便能逃过一死,更不必受北镇抚司大狱这些生不如死的刑罚。奴婢听说了,也觉心下快慰呢。时辰不早了,天就要亮了,曾尚书也该上路了。恕不远送,奴婢辞别。”
他说完,朝外拍了两下掌,那仿佛消失无踪的狱卒宛如鬼魅一样在黑暗中出现,走过来打开牢门,将那人引出去,复又将牢门锁严。
曾诚不动亦不出声,目光只定定望着那人的身影。穿过了牢门,左转,沿着狭长而幽暗的过道,一直一直,走向远去,头不曾转……
那人走远了,曾诚方站起来,奔到门边去,两手捉着栅栏,目光遥遥追着那人的背影。
却终究,走远了,再也看不见。
曾诚只觉心头宛如被重重闷了一拳,那么疼,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也许他说的对,这一生,原本就没有谁亏欠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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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乍亮,贾鲁已然带人亲自到北镇抚司大狱来提曾诚。
北镇抚司方不敢怠慢,一应关书俱都快速办完。
待得亲眼看着曾诚好端端地上了囚车,贾鲁心下才悄然松了口气。
为表郑重,这次纵然紫府督主公孙寒并未亲身出现,却也派了他干儿子仇夜雨到场。
因顺天府许多回与紫府起冲突,就是仇夜雨的手下;再加上兰芽和司夜染的关系,贾鲁便也越发看着仇夜雨不顺眼。于是就算仇夜雨难得主动与他攀谈,贾鲁也不假辞色。
原本犯人已经安然上了囚车,只待动身就行了,可是贾鲁却还特地一招手,叫了两名随员近前来,指给仇夜雨看:“不瞒仇大人,本官今日还特地叫了这二位随行。”
仇夜雨上眼一瞧,眸光便是一冷!
这两人,仇夜雨也都认得。他们都是刑部的人,名声响亮。一个叫邢亮,官职是个文书,实则却是个圣手神医;另一个叫叶黑,乃是刑部最出色的仵作,号称连死人也能说话。
仇夜雨一声冷笑:“不知贾侍郎这是什么意思!”
贾鲁阴测测盯着仇夜雨:“什么意思?虽然曾诚已然上了我刑部的囚车,但是我贾鲁却是明白你们紫府的种种手段的!我带这两个人来,就是不管曾诚是死是活,我都要明白验过!”
“若不幸,我接到的是具死尸,叶黑能叫他说话;万幸的就算是接到的是个活人,也总要邢亮查验过,证明他果然是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带走。”
贾鲁笑着拍了拍仇夜雨的肩膀:“我也懒得让他们两位动手,不如仇大人你直接告诉我:你们究竟有没有在曾诚身上动了手脚?说出来,咱们尚且还有转圜余地;倘若隐瞒不说,却让我这两个随员给查验出来了,到时候便闹到无法收拾!”
仇夜雨反倒从容冷笑:“贾侍郎既如此说,那咱家倒不好拦着了。咱家本也好奇刑部的手段,不如就赶在今日,好好见识一番好了。”
仇夜雨手下略有紧张,跟上来低声道:“千户大人!”
仇夜雨伸手止住,一张霜白的脸上漾起冰冷的笑,向贾鲁一递手:“贾侍郎,请。”
贾鲁便也不客气,直接吩咐邢亮和叶黑两人上前查验。
时光宛如涂了浆糊,迟滞而不移转。门前刑部与紫府两方人马全都死盯着囚车前的动静,紧张到不敢呼吸。
这一场查验,不仅仅是关系到曾诚一人生死,也根本是刑部与紫府之前的一场暗斗,端的看两方谁的查案能力更强。于是两方的人都不敢怠慢。
这一场查验,因曾诚还是个大活人,于是身为仵作的叶黑便退居协助,而以邢亮为主。
邢亮望闻问切之后,又伸竹签到曾诚的嗓子眼儿,将曾诚催吐。在众人惊愕目光之下,完全不在乎酸腐之气,细细将那些呕吐物查验完之后,才到贾鲁耳边低低细语了几声。
叶黑却不知怎地,站在囚笼前紧盯着曾诚半晌,面上略有犹疑。却也仿佛最终无法确定,遂皱眉摇了摇头。贾鲁见状走上前去低声询问,叶黑也没说什么。
贾鲁这才放心地朝仇夜雨展眉一哂:“多谢紫府此番这般配合,将一个活的犯人交付本官。”
囚车轧轧启动,邢亮忍不住问叶黑:“先前见叶兄望住曾诚沉吟不语……小弟惶恐,不知是否判断错了什么?”
叶黑连忙摆手:“邢兄弟切莫多心。老叶我看惯了死人的,看活人总比不上邢兄弟那般稳妥。”
邢亮却不放弃:“叶兄过谦了。今日贾侍郎带你我前来,你我都知道此一验干系重大。紫府手段咱们也都知道,他们又如何甘心将一个完好无损的曾诚交托给咱们刑部?小弟这样追问并无其他用意,只是担心影响了贾侍郎的差事。”
自从贾鲁来到刑部,替刑部长了不少脸,更是从此敢跟紫府当庭抗礼,于是刑部上下俱都十分倚重贾鲁。于是贾鲁吩咐的差事,刑部所有人都用足了一百二十个小心。
叶黑自是明白,便困惑地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或许是老叶我看死人看得实在太多了,于是不知怎地,对着个明明活着的曾诚,我就是觉得他一脸的死人气。”
叶黑自嘲笑笑:“算了,定然是我看错了。邢兄弟,切勿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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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司夜染所率车队隆隆入京。
因是东南来,便行经崇文门。
车马鱼贯而入,守门官兵全都下跪相迎。其余行走城门的百姓、商贾全都被官兵执杖拦在道路两边,背身不准望向车队中所载贡品。
日常喧嚣的海岱门,这一刻静得只有马蹄和车轮之声,再无其他人声。
兰芽不由得挑开车帘,抬头遥望。
城门还是那道城门,城墙上依旧有可以留住手脚的凹凸不平,却已然找不见从前的那个背私酒的少年,再听不见那清亮而调皮的嗓音,叫着:“嘶,你盯着小爷瞧什么瞧?”
不是虎子已然不在,而是时光易改,他们都已长大。彼时心境,便也悄然流转。
再往前行,便是城墙,当日贴着紫府污蔑爹爹私结鞑靼的榜文,引得百姓唾骂……
而再向前,便是那日初遇慕容的地方。兰芽不由得闭上眼睛,回忆当日情景。那时所见的慕容,碧眼凄冷残忍,让她心下不由寒噤,全然不似后来认识之后的模样……便忍不住想,倘若慕容一直用那样的目光望向她,她便怎样也不会对他动心的吧?
她喜欢上他的,绝非他的绝世姿容,更非他的皇孙身份……令她喜欢上他的,也许只是那一张默不作声搁在门口的药方、或者只是几回毫无意识的目光相撞。
她不小心之下有幸窥破,他佯作冷酷之下的柔软,她的心便控制不住地怦然,不自知地沉迷。待得那夜冯谷袭来,眼睁睁看着他替她步入丛林……她的心已然定在他身上,无法移转。
当日城门初见,那般残忍眼神之下,她却从未敢想,原来那竟是个那样温柔的人。
这般想着,已是回到灵济宫门。
初礼先一步下车,到兰芽窗边提醒:“稍后大人先下车,兰公子稍候。”
兰芽还没来得及问,便已然瞧见了那娉婷一排立在门阶上的四位美人。
头一回见的时候,还是夜里,灯光也不亮,她又独独只关注了凉芳一人;况且他们四个初来乍到,行事总顾着首尾。今日便又截然是另外一番气象。这般看上去,四个人花团锦簇,然又各具风姿,这般锦衣立在高台上,矜傲而明艳,端的连她都不敢直视。
原来是这样……兰芽便笑了。
其实初礼又何必这般与她说得隐晦?只需直言,说凉芳等四位公子特来大门迎接大人。大人顾不上她,也不希望她届时上前碍眼,更懒得理会她所谓的“吃醋”,就好了。
她哪里是没有眼色的人?她又何至于巴巴上前去,为了司夜染那个阉人,而跟那四个不男不女的妖物争短长!
她不屑,亦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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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司夜染,下了车,含笑揽过四个奔上前来的美人。尤其格外,握住了凉芳的手。
众星捧月,一齐迈上台阶去。
凉芳且羞且谦,悄然回眸望向那些车马,低低道:“大人,兰公子也一并回来了吧?大人且等等,容奴婢亦迎接兰公子。”
司夜染仿佛也有些没想到,高高挑起眉尖:“难得你还有这样的心。”
凉芳红了面颊,低垂粉颈:“……奴婢等,原本都是后来之人。兰公子才是大人心头所爱,奴婢等诚意侍奉兰公子,也属应当。”
司夜染闻言冷笑:“谁说的!本官即便曾经宠爱于他,此时心里却已然装不下太多人。”说着伸手同时揽过那三美,亲昵而语:“本官现下有你们四个,已是忙不过来。再多一个,都是累赘。”
四美俱含羞而笑。
凉芳却依旧不放弃,躬身请求:“就请大人遂了奴婢心愿,让奴婢恭迎兰公子回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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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早已死了
司夜染凝视凉芳一瞬,随即赞许一笑:“如此,倒也甚合规矩。你便去吧。”
凉芳盈盈一拜,朝兰芽所乘马车走去。另外三美簇拥着司夜染立在台阶之上,谁也未曾言说要先进门去。
这门外天地虽然广阔,实则拢音,兰芽在车上什么都听见了。更何况凉芳那四人燕语莺声,用的皆是梨园行的小嗓子,细腻温柔却音调高飘,想不听见都难。
于是当帘外莲步簌簌而至,兰芽便笑了。却未挑帘相迎,而是安安稳稳坐扎实了,一声未发。倒是初礼赶紧上前来,躬身给挑开了车帘。
车帘一启,隔着帘子的两个人便目光一撞。凉芳迎面挑眸望来,姿态谦逊,眸光却不温顺。他朝兰芽躬身一揖,正待要说话,却没想到兰芽原地起身,穿出车帘躲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便抽向初礼去妲!
众人皆惊!
且不说此时得罪兰芽的并非初礼,而明摆着是凉芳。更何况初礼一向是近身伺候司夜染的人,就凭这个身份,纵然是息风、藏花等人,又有谁敢对初礼这样窀!
初礼也被打得一愣,却没敢躲。他白玉般的面颊,登时留下一道血红,他捂着面颊无辜地扭头回望了一眼司夜染,继而又恭敬向兰芽施礼:“不知奴婢哪里有失,还请兰公子示下。”
兰芽蹲在车茵上,居高临下傲然一嗔:“还敢说你不知哪里有失?初礼,亏你在大人身畔伺候这么多年,怎地连大人身上半点规矩也没学明白!”
兰芽这般将话题直接引向司夜染,众人都不由得悄然望向台阶那边。
司夜染依旧没说话,却远远抬起头,眯了眼望过来。
兰芽只当没见,目光横掠过凉芳面上:“大人是最懂规矩的人,亦是最重规矩的人,初礼你也本该一样循规蹈矩才是。可是你方才擅自挑开车帘,我且问你,你可曾向我通报,又可曾得我允准?”
初礼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兰芽目光离开初礼,全然落在凉芳面上:“既然未曾向我通报,又未经我允准,你便擅自挑开车帘,这便是于礼不合!我不信你初礼跟了大人这么久,竟然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
“大人绝不会没教导过你,那就是你明明知道规矩却不守规矩!那我不妨猜猜,你为何那么大胆子殷勤而来?当是,为了讨好他人吧!”
兰芽无声冷笑:“初礼,你竟然胆敢为了他人而不循守大人教导的规矩……敢问,在你心里难道将那人看得比大人还重?你就那么急着讨好那人,便能将大人的教导全都抛之脑后?初礼,你自己说,我打你,冤是不冤!”
初礼面色一白,扑通跪倒:“兰公子容禀,奴婢绝不敢有此心!”
兰芽冷笑,这才不慌不忙抬头来直望向司夜染去:“大人,小的鞭笞初礼,该是不该?倘若不该,大人这便治罪,小的愿受十倍惩戒!”
司夜染未说话,只目光逡巡,仿佛思量。
凉芳离着风暴核心最近,虽然敛衽执礼,一声未出、一动未动,却也不可避免成为众人目光焦点所及。凉芳渐感目光压力,遂轻咳了声,袅袅向兰芽行礼:“兰公子请消消气。方才礼公公所做一切,实则都是因为在下。是在下欣然获知兰公子也随大人一并回宫,多日未见,甚为想念,于是急着上前恭迎。礼公公只是看在下这般殷切,方一时忘了规矩。兰公子实则不该怪在礼公公头上,要打要罚,都该朝着在下才是。”
凉芳说罢起身,将马鞭捡回来,双手高高递上:“请兰公子责罚!不论十倍廿倍,凉芳都以身扛!”
“咯咯……”兰芽却银铃般清亮而笑,亲自下车,双手扶住凉芳手肘,缓声道:“凉芳公子礼重了,兰如何受得起?”
兰芽说着,目光还是飘向司夜染。
“兰鞭笞初礼,那是因为初礼本是灵济宫老人儿,职责清楚。大人又一向是赏罚分明的人,做错了,便自然要受罚。我敢打包票,初礼心下绝不会因此而生嫌隙。不过凉芳公子就不同了。凉芳公子远来是客,在这令济公中并无半点职司,”
兰芽说着目光不知有意无意滑过他腰下:“甚至,公子都未必是净过身的吧?那按着宫规,就更不能在宫中久留……于是,兰如何能叫凉芳公子也遵守咱们灵济宫的规矩呢?所以,又何来凉芳公子违规受罚一说?公子可别闹了,快起来,没的让人家说咱们灵济宫没有待客之道。”
兰芽满上含笑,然句句都是钉,这前后左右的人哪个不是人精儿,又有谁会听不懂?
兰芽说完便松了手,也没真在乎凉芳是想继续跪着还是肯起来,便掌心一转折扇,向司夜染快步走去。到了跟前叉手施礼:“大人,小的怠慢了大人娇客,虽非故意,却也唐突。小的祈请大人责罚。”
众人目光呼啦啦全向司夜染罩来。
司夜染眯眼盯着兰芽。她小小面孔上,还是涌起了红云。或者是之前激愤,可是却更可能是兴奋得意。
司夜染遂一声冷哼:“兰公子,本官岂敢罚你!你之前字字声声都已说得那样明白,本官又岂能做那不懂规矩的人,坏了本官亲自竖立的赏罚分明的原则!公子虽有唐突,却未坏了规矩,本官又岂能说罚?”
兰芽衣袂轻摆,轻灵一笑,拱手道:“如此小的便不耽误大人了。小的先告退。”
众人惊愕目光里,兰芽脚步轻盈含笑而去。转瞬,小小身子便已转过月洞门,没了踪影。
阶上阶下,四美目光彼此交换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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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径直回了听兰轩。
双宝和三阳在里头早听见了动静,忙不迭一前一后跑出来。门阶上撞上兰芽,两人惊喜跪地,两人都哭了。
兰芽自己也赶忙抹了把眼泪,一手一个将他们两个给拽起来,“哎你们快起来快起来。哭什么呀,我都回来了,该笑!”
双宝举袖拭泪,也说:“公子说的是,我们两个真是太不知规矩。原本心下就笃定的,公子当日出宫了不打紧,早晚是要回来的。”
三阳年纪小些,更直性些,没控制住,反倒哇一声哭出来:“谁说的!公子走了这么久,又是私逃出宫,又走了这么些日子……里里外外的人都说,公子是肯定回不来的了。不叫大人给惩治了,也再没胆回来。”
三阳泪汪汪抓住兰芽衣袖:“他们都说,从此听兰轩再没人了;我跟宝公公,再也没主子撑腰了!”
兰芽又是笑,又是心疼,扯着三阳的手腕说:“妈蛋,是谁说的?三阳你不哭了,走,带我找他去。本公子要叫他瞧瞧,咱们听兰轩还有没有人!”
双宝赶紧上来拦住,抹干净眼泪,暗自伸脚踹了三阳一记道:“公子别听三阳瞎说。他就是个小孩儿,肚子里三句话都兜不住,管什么就想闹意气。公子回来就好,这一路风尘的赶紧洗洗吧,奴婢这就到厨房去传饭!”
三阳也明白兹事体大,难不成真叫自家公子带着自己去寻衅打架?三阳便也赶紧乖乖去烧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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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旧日房舍,兰芽望着再熟悉不过的陈设,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年前初来的时候,虽觉这房舍布置精雅,颇具匠心,可那时不过将这里当成豪华的监牢,半点都不喜欢。
可是这一走,再回来,却抵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熟悉,挡不住心底油然而起的思念。
从失去了家,不知不觉里,早已将这牢笼当成了第二个家。就连曾经当做狱卒的双宝和三阳,也早已当成了兄弟一般。
这世间最难抵抗的,不过还是人心易变。再深的憎恶都会变浅,再痛恨的人……亦找不见了从前那恨的刻骨铭心。
她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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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沐栉之后,双宝进来伺候她吃饭。
此时那毛楞的三阳不在,兰芽便借着灯光,幽幽叹了口气:“双宝,你挨打了。”
双宝今儿这张脸抹得妆粉那叫一个厚!给她斟酒夹菜的时候儿,随着动作的颤巍,他脸上的粉末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兰芽看得实在心酸,明白这是那孩子的心意,本不想叫她瞧出来的。
双宝端着酒壶愣了一下,随即便笑:“没有,公子多虑了。”
兰芽搁下筷子,一把抓住他手腕,到脸盆旁,不由分说掬水给他揉脸。粉掉了,便什么都遮不住了,耳鬓旁长长的一条,分明是旧伤刚好又叠了新伤。
兰芽瞧着就忍不住地笑:“还说没有,嗯?双宝,你此时都比不上三阳,那孩子好歹跟我实话实说,你却还想把我当成个傻子!”
双宝掉了眼泪,跪倒在地下:“是奴婢不当。可是奴婢只是想……”
兰芽凄楚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大人有了新人,我又那么闹腾着私逃出宫去,如今上上下下的人都等着看我笑话儿。他们一时不好拿捏大人的心思,便先折腾你们两个来试探。一回两回没人管,他们便越发大胆,拣着破鼓就往死里捶!”
双宝一时垂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兰芽不强迫他起来,便也蹲下来,跟他眼睛对着眼睛:“宝儿,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原本是这宫里‘双’字辈里最被看好的一个,可惜当日跟了我,如今更是一起吃了苦头。是我连累了你。”
双宝摇头:“公子切莫这样说。自从跟了公子,说实话小的没少了吃苦头,从当日公子排揎给的几十板子,奴婢也都好好挨过来了。心里不曾恨过公子半分,反倒因之跟公子越发亲近。这点子伤,原本是小意思,公子切莫放在心上。”
兰芽点头:“行,我不现在就打上门去,我暂时忍下。不过你得告诉我,是谁下的阴手。”
双宝蹙眉不答。
兰芽便还是笑,满是苦涩:“好,我还是不强迫你。你不说,我来说,你只消点头或者摇头就可。”
双宝点了点头。
兰芽缓缓吸了口气:“方静言。”
双宝也没想到兰芽第一个就说中了,且没用疑问的语气。双宝只好点头认了。
兰芽轻哼一笑,索性一p股坐在地上:“我再猜一宗,你看对是不对:他眼下已经有了主子,就是凉芳公子吧?”
双宝眼睛一亮:“公子,我的好公子!奴婢本还担心,公子这离宫一去多日,宫里的什么事公子都不知晓,却原来公子什么都知道了!”
兰芽摇摇头:“猜到这些,原也不难。别怕,我回来了,他便再不敢欺负你。况且,我今儿在大门外连初礼都鞭打了,他小小一个方静言,难道还能高过初礼去!”
双宝眼珠一转,面上喜忧参半:“公子是在替奴婢等立威!公子自己可以不必一争短长,可是公子却早料到奴婢等受苦,于是公子拼着唐突,也要替奴婢等争回这一口气来!可是奴婢担心,大人和礼公公可会因此而记恨公子?”
兰芽没回答,一骨碌爬起来,转身独自走回桌边去。
双宝傻傻望着她背影,一时猜不中她在想什么。
良久,兰芽才又幽幽道:“我倒希望他们记恨。那便,一切都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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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兰轩那边,兰芽孤单一个人儿吃饭;水镜台这里,却是人影幢幢、欢声笑语,司夜染亲自过水镜台来用饭,四美与伺候的人一大帮围着。
司夜染也难得开心,罕见地讲了两个江南听说的笑话儿。他绘声绘色讲出来,逗得那四美笑得俯仰不止。清芳便觑着凉芳,柔曼道:“……是谁说大人一向冷面的?瞧大人现在的模样,便是戏台下最知情趣的客人都比不上。”
凉芳一皱眉,低声道:“师兄你胡说什么?真是醉了。”
死也容纳听见了,倒是没什么,淡淡一笑握了握凉芳的手:“无妨。我都先说笑话逗你们笑,你们又何必这般拘束?”
凉芳却还是坚持起身,行礼道:“大人勿怪。我等四人从前在梨园班里散漫惯了,有些规矩不是太懂,师兄这才说出这样话来。奴婢四人定好好学规矩,请大人放心。”
司夜染笑,拉着凉芳的手坐下:“坐,都坐。不瞒你们说,这灵济宫里从来都太过冷清。难得你们四个不墨守陈规,让这里里外外都生色不少。本官喜欢。”
这时初礼捂着面颊,疾步匆匆来报,凑在司夜染耳边低语了几声。
司夜染面色一变,沉声道:“本官向与顺天府不睦。却也没道理本官刚刚回宫,他们后脚就上门来让本官不快!”
凉芳四人都赶紧站起来。
司夜染蹙了蹙眉:“你们先吃。我去看看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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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溪。
司夜染眯眼望那背对门立着的男子,唇角冷冷一挑。
进了门便嗤声道:“司某回京,回绝一切文武官员迎候。却不想贾府尹这般客气,非要登门来迎。司某实不敢当。”
来人正是贾鲁。
贾鲁霍地回头,冷冷一哼:“司大人不必急着脸上贴金。就算早听说司大人南下,一路州县官员全都跪迎,可是却绝不会包括我贾鲁!”
司夜染冷笑坐下,摆好衣襟:“那贾府尹登门又有何见教?”
贾鲁盯着司夜染,忍住怒气:“曾诚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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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诚死了,贾鲁都有些压不住肝火。本以为司夜染听了也会动容,却没想到司夜染只是静静地听,听完了只淡淡点了点头。
贾鲁压不住火气,奔过来一拳砸在桌案上:“我说曾诚死了!你到底听清楚没有!”
司夜染冷冷抬眸:“本官耳聪目明。”
贾鲁咬牙:“那你竟然还无动于衷?是谁嘱咐我,要我一定设法将曾诚从紫府手里抢过来的?是谁托付我,一定要留下曾诚活口的!”
司夜染淡淡抬了抬眉:“是我,不假。不过我却也不意外,贾府尹力有不逮。”
贾鲁暴怒:“你说我做不到?你竟然敢这样质疑我?”
司夜染淡淡叹了口气:“在我眼里,曾诚早已是个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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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他曾来过
贾鲁气冲冲出了灵济宫,愤而上马,刚跑了不远,就猛听得马匹一声长嘶,前蹄骤扬!
贾鲁提住马缰,稳住马匹,下马仔细查看,却没见什么异样。
通常马匹这样,都是遇见绊马索之类的手段。可是他前后左右都看了,竟然没找到什么异样妲。
他狐疑地扭头,将目光转回马匹本身。
树后一声清亮的笑,转出个小小的身影来。
贾鲁怒喝:“谁?!”
火折子嗤啦一响,火光由下往上照见那人的脸。只是因为光照角度诡异,外加那人故意长长伸出舌头,饶是贾鲁都被吓了个趔趄!
那人便笑了,走过来扶住贾鲁:“大哥,是小弟。怎地,我不过到江南遛了个弯儿,怎地大哥就健忘若斯,忘了小弟这个人哪?”
贾鲁不错眼珠儿地盯住那人,听他说话的时候气儿都没敢喘。待得他如珠落玉般说完了,他才深吸口气,笑起来:“小兄弟,原来是你。窀”
正是兰芽。
兰芽笑眯眯转着折扇,点指一下周遭:“大哥方才在找什么?大哥以为小弟是用外物绊住你的马匹的?”
贾鲁一怔:“难道不是?”
兰芽便笑:“大哥错了。一来小弟没这个本事,你就是将绊马索塞我手里,我也不知道当怎么用;二来,小弟也没那个速度,懒得大老远跑这么远来给大哥下个套儿。”
贾鲁不解:“为兄这匹马,虽然比不上你家大人御马监藏着的那些绝世良驹,不过也绝非驽马。如果不是外物所困,它怎么会这般反应?”
兰芽轻叹了声,上前把住贾鲁的手腕,令他到马旁去。再吹亮了火折子,照在马蹄上:“小弟不过是在马蹄铁缝儿里敲了根铁钉。初时不深,马也不疼;待得跑到了合适的路程,钉子尖儿扎进肉里去,马就疼了,便得停下来。”
贾鲁惊呼一声,忙凑过去瞧。果然在马掌缝儿里瞧见了那铁钉。
兰芽叹口气:“大哥别心疼,我钉的时候就计算了分寸。这钉子也不是我这毛毛糙糙的手钉的,我是央了宫里专钉马掌的老伴伴帮的忙。他们手下极有准头,大哥放心。”
贾鲁用刀尖儿将那钉子剜了出来,片时静默之后,他脑子随之一转,便侧头来瞧她:“小兄弟,你又想借此提点我什么?”
“没有啊。”兰芽摊摊手:“只不过我听说大哥来了,又不方便在宫里跟大哥攀谈,便用了这个伎俩,在外头拦下大哥,咱们叙叙旧嘛。”
贾鲁只能无奈摇头。情知她有鬼,却一时猜不中,便只能掠过不谈。
“倒是小兄弟,怎知我来灵济宫?我分明简装易从,就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我来了。”
兰芽轻轻一笑:“说来简单。是孙捕头他们不放心你独闯灵济宫,怕我们大人给你什么排头吃,便暗地里找到我,想让我从中调和。”
“原来如此。”贾鲁悄然挑眸去望兰芽:“……却没见你去呀。”
“谁说我没去?”兰芽笑了笑,可是那笑意却有些虚浮:“我不过没进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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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贾鲁去了,她倒不是真的如孙海般担心贾鲁会遇见危险,她却直觉有事,便未做耽搁直奔半月溪。初礼循例拦着,她伸手卡住初礼的脖子,喊声警告:“你替大人守着门,原是为保护大人安全。可是我告诉你,你此时若不让我进去,你反倒会害了大人!”
初礼脸上鞭伤尤在,吓得有些退让,不过依旧不肯就此妥协,只问:“那要请兰公子明言,大人究竟有何危险?”
兰芽便一声冷笑:“初礼,别让我以为大人平素说话,你从来一句都不偷听的!我敢打赌,此时房内大人跟贾鲁说了什么,你早已听了个囫囵!”
初礼满面惨白:“兰公子,慎言!”
兰芽轻哼:“你先别忙着分辩,我没想追究你这事。将来你若有向外泄露,大人自会剥了你的皮——我现在不过要跟你印证一句话,我若说对了,你便让我进去!”
初礼讷讷道:“兰公子请讲。”
兰芽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睛:“……曾诚死了,是不是?他没有死在紫府的手里,却死在了贾鲁手里,对不对?”
初礼面色又是大变,惊愕望向兰芽,不由自主点了点头。
“是了,是有人要害大人!”兰芽指尖抠进初礼皮肉里去:“你还拦着不让我进去么?”
她悄然走到窗下,没让初礼通禀,却恰巧听见了贾鲁的那声嘶吼:“是谁嘱咐我,要我一定设法将曾诚从紫府手里抢过来的?是谁托付我,一定要留下曾诚活口的!”
兰芽怔忡半晌,便没进去,而是掉头出了半月溪。继而央告了马厩里的老内侍,给贾鲁拴在外头的马匹暗钉了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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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兰芽神色有异,贾鲁便叹了口气:“小兄弟你将我拦在此处,便是有话要问我。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你便问吧。”</p兰芽笑了声,转头望天上那一弯新月:“……我去江南之前,曾在大哥的顺天府窝了一个晚上。咱们兄弟还曾抵足而谈。”
贾鲁心跳一停。
兰芽缓缓说道:“……那晚,我总觉自己睡得沉了些。”
贾鲁结舌:“那,那是你太过疲倦了!”
“胡扯。”兰芽转着扇子,绕着他打转:“我就算再累,警醒绝不会褪尽。况且小弟就算与大哥再熟络,却也自幼没有与人抵足而眠的经验;更何况,翌日小弟便将独下江南,心中难免为将来惴惴不已……如此,又怎么可能睡得那般沉?”
贾鲁真想背过身去,不让兰芽瞧见他的脸。
兰芽便越发笃定:“还有,我们大人究竟是何时嘱咐了大哥,关于曾诚之事的?”
贾鲁懊恼不堪,双拳握了握,只得长叹一声:“小鬼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好,为兄坦白就是——那晚,的确是司夜染来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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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心下呼啦一热,忍不住回想起她那晚孤寂一人走入庞大黑暗时的心境。
还曾躲在墙角,自欺欺人过一回,说就算背后再没人跟来,就算再听不见半点心安的脚步声……小爷也什么都不怕!
却原来,却原来……
她面上却只淡淡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大哥。”
贾鲁却狂躁得安静不下来。他当然不愿意告诉兰芽,那司夜染在窗外用了香药,将他二人都迷睡了,他堂堂贾鲁竟然事先没有半点觉察!
该死的司夜染,他那晚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跟小兄弟抵足同眠,正想借此能多亲近亲近,可是话都没说得几句,就那么睡死了!
到后来,竟然是被司夜染拽死狗一般,将他活活从床榻上给拖出门外,掼在冰凉的地下,又被司夜染一桶冷水给浇醒的!
堂堂顺天府啊,堂堂守卫天子脚下的京畿首府,里里外外那么多人,竟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平趟脚下,无人察知!
他情何以堪!
那晚司夜染甚至满脸的杀意,踩着他脖颈警告他,若再敢随随便便诳她同床共枕,他下回绝不仅仅只是这样手段而已……
贾鲁郁卒,男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当真不如死了!
更郁卒的是,他打死不想告诉小兄弟的这件事,竟然还被小兄弟自己给猜着了……
他那晚问司夜染,怎会明知兰芽要去江南,他竟然也不拦着?而且既然已经来了顺天府,怎么不将兰芽带回去?
那晚的司夜染抬头望月,清冷如月,却也孤寂如月地道:“……她想办的事,谁都拦不住她。即便拦住她这一回,她迟早还是会尝试第二回,第三回。她既要去,便让她去吧。”
然后谈及曾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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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自己的情绪都调整好了,却讶然只见贾鲁还没回神儿呢。攥着拳头站在那儿目光发直,面上一时红一时白,怪吓人的。兰芽便急忙拍了他一下:“大哥?你怎了?”
贾鲁回神,慌忙掩饰,道:“呃,又想起曾诚的死,恨便难消!熬到天亮,看我不打上紫府大门去!”
兰芽轻叹一声:“大哥,听小弟一言,你千万别去。”
兰芽将当日贾鲁接收曾诚前后的情形问了一回,便更是摇头:“紫府算计得明白,人家将曾诚交到你手上时,是活的;且大哥还带了刑部的人去验,不是也证明紫府没下毒,亦没给曾诚大刑?大哥即便闹上去,只是意气用事,半点证据都没有的。”
“反过来,倒让紫府捉到大哥把柄,顺便道一声刑部办事不利……到头来,只会让皇上更加不信任刑部,而将刑狱大权更多交给紫府!”
兰芽望着贾鲁眼睛:“大哥一身,不光牵涉顺天府,更干系到刑部声誉。甚至再往深说,也关系到万阁老,甚至是贵妃娘娘……所以大哥绝不可莽撞。”
贾鲁缓缓点头,“只是要吞下这个哑巴亏?”
兰芽点头:“吞。不过只是暂时。卧薪尝胆,还恐没有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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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索性并肩坐下来。
贾鲁道:“依你之见,谁是凶手?”
兰芽又转了转扇子:“动手的是谁,也许不那么重要;要紧的,是增城之死背后的那些真凶……只要曾诚一死,在他手里买过盐引,凭盐利发财的那些罪人,便死无对证,逃得一安。所以真凶是那些人,那个凶手不过是替人做事罢了。”
兰芽便将在江南所获知的曾诚与盐事都说与贾鲁听。
贾鲁出身刑部,一听就通,也是愤愤一捶地:“这帮罪臣孽子!”
兰芽偏首望来:“大哥,小弟想管一管这件事。只是不知大哥是否愿意帮小弟一把?”
贾鲁缓缓扬眉:“曾诚已然死在我手上,这个烂摊子我想推也推不掉了。那咱们就联手,好好儿地闹它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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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聊完了,天色也已不早。贾鲁坚持先送兰芽回灵济宫,兰芽却死活推拒。
贾鲁无奈地笑:“你瞧你,从咱们俩在教坊司相识,你便不准我送你;到了此时,还是这个脾气。”
兰芽含笑:“大哥先回去好好理理曾诚的死因吧。朝廷必定要过问的,大人总要答对。”
贾鲁长叹口气:“没错。估计明天,皇上就得召我进宫。”
兰芽推贾鲁:“大哥快去。小弟自回宫去。大哥放心。”
此地距离灵济宫不远,明里暗里也都有守卫,贾鲁便放心先上马走了。兰芽却没急着走,依旧坐在原地,抱着膝盖,前后左右地又思量了一回。
面上若欢若怅,半晌才恢复了平静。
她拍拍p股起身,这回可加了十倍的仔细,前前后后看了几回,确定身后再没“尾巴”,这才奔邹凯的府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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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没费什么周折,兰芽便轻易登堂入室。
这回邹凯更一副衣冠周正的模样,不似才从睡梦中被惊醒。
兰芽行礼后便笑:“侄女还担心今晚又要叨扰伯伯休息,不过看样子,伯伯尚未宽衣就寝。”兰芽望一眼窗外:“天都快亮了,伯伯宿夕忙着公务么?”
邹凯小小惊讶,不过很快恢复,只笑:“听闻今天司夜染从江南回来了,老夫便想着侄女你极有可能今晚会来。老夫便一直等着。”
兰芽满面感动,又深施一礼,再起身时已然满眼的泪:“伯伯倒让侄女想起了爹爹……”
邹凯起身轻轻拥住兰芽肩头:“好孩子。你爹爹虽说不在了,凭我与你爹爹莫逆之交,便要如你爹爹一般保护你,疼爱你。”
兰芽破涕为笑,转瞬却又红了眼眶:“那伯伯怎会送凉芳那四人进灵济宫去?伯伯不知,那四个人惯会欺负人……”
邹凯皱眉:“怎地,他们竟然敢欺负侄女你?”
“哼,他们倒是暂时没敢。”兰芽露出小女儿情态,娇嗔地道:“不过他们先从伺候我的人身上下手,这便明摆着是要跟我过不去!”
兰芽扭股糖似的扯着邹凯衣袖:“侄女相信伯伯疼爱如父,伯伯是绝不会故意送人进去欺负侄女的……那侄女便只能猜测,伯伯送他们进灵济宫去,便是有所部署。”
兰芽仰起娇憨小脸儿:“难不成伯伯是要他们四个进宫去帮侄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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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这个……”邹凯有些应对不暇,目光频闪,之后按住兰芽手臂,叹了口气:“正是。侄女你果然冰雪聪明,不输父兄,能这样快猜到老夫用意。”
邹凯说着拉兰芽坐下,叹了口气:“好歹,你是个女孩子家。虽说现在年纪小,身量没完全长开,尚能依靠女扮男装暂时骗过那阉人去……不过终究非长久之计。老夫担心他一旦发现你是女儿身——便会对你,对你……况且此时坊间早有传闻,说你做了他的新宠……”
兰芽聪颖点头:“伯伯于是送了凉芳四个进去,一来协助侄女,二来亦可帮侄女抵挡床笫之灾……”兰芽说着噙泪跪倒:“多谢伯伯为侄女思虑周详。”
兰芽垂首道:“怪不得凉芳对侄女颇多不敬,原来就是故意瞒过人眼,让司夜染想不到我们是一处的!凉芳可真了不起,连我都给骗过了。我定要跟凉芳多亲多近,好好学学。还要伯伯设法与凉芳打个知会,让我们俩可以多多亲近。”
邹凯尴尬笑笑:“呃,呵呵,好。”
兰芽翩然福身:“多谢伯伯。”
邹凯扶起兰芽,语声沧桑:“孩子,记住,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爹,给你全家人报仇。司夜染不好对付,你一个小孩子绝不是对手,所以伯伯必定要替你出头,你放心。”
兰芽眼中一热,点头。
邹凯望着兰芽,缓缓道:“……于是司夜染的一言一行,孩子你也要都及时说给伯伯听。来,先告诉伯伯,这一趟江南之行,他都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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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说想看兰与染的并肩作战呀?咳咳,话说早已开始了,乃们米发现咩?周末愉快,明天见。】
谢谢如下亲们:
6张:小胖妞
1张:yyloh、wangjuefang、lbqing
旧木的鲜花~
129你欠我的
兰芽出了邹凯的宅子,如心满意足的小孩子般开心前行。直到转过街角,她才缓缓收了笑,倚住墙角转头回望。
邹凯府中,是否会派人跟上来?
她忍不住又想,独下江南前夜,司夜染既曾跟着她去过顺天府;那么她去邹凯府的时候,司夜染是否也跟在后面?
而她与邹凯私下见面的内情,是否也早已被司夜染捏在掌心妲?
如此想来,邹凯防备司夜染,想要获知司夜染一言一行的动意,倒也有情可原。
她蹲了一会儿,见邹凯府并无人跟上来,方轻叹口气,垂下头走回灵济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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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贾鲁与叶黑等人连夜查验曾诚尸首窀。
冰窖里,叶黑准备好了,向贾鲁问一声:“贾侍郎,下官可以动手了么?”
贾鲁面上白了白:“动吧。”
孙海以为贾鲁终究是年轻公子,虽然会断案,却终究见不惯血腥的,便走到贾鲁身边道:“验尸没什么可怕的,大人别怕。”
贾鲁眉毛抖了抖,轻轻点头:“好。”
叶黑是刑部的人,跟顺天府捕头孙海没什么太多交集,孙海不知他手段他也理解。于是他只是简单抬眼瞭了孙海一眼,便从包袱里抽出砍刀、斧头、锯子……
孙海都看傻了。当了捕头这些年,还没见过仵作用这样工具的。
——确定不是木匠么?
接下来……叶黑便分别使用刀片划开皮肉,斧子打断骨头,锯子锯开关节——不过片时,所有人都无法继续直视,忍不住背转过去。两个负责记录与勾画图影的文书更是直接扔了毛笔,蹲到墙角呕吐起来。
冰窖石壁之上,映着惨白烛火,只能看见叶黑抡圆了膀子,大刀阔斧乒乒乒、乓乓乓。烛火虽幽微,却也能辨认出随着刀子斧头飞溅起来的碎末……
孙海觉着自己是个捕头,别人都可以背身、或者蹲下去吐,只有他必须脸不改色心不跳。可是当越来越无法忽视石壁上那些飞溅起的碎末时——他依旧瞪大了眼睛,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直接向后躺倒……
幸好孙海醒得快,撞到后脑勺之后便疼醒了,一骨碌爬起来凑到贾鲁耳边去,声儿都变了:“大、大人!这,这可不行!没、没见过仵作这这么验尸的!连个囫囵尸首都不给留下了,还,还怎么让曾诚入土为安?”
一个勾画图影的文书吐够了,扶着墙起来,也虚弱地道:“大人,这的确不合规矩。不说入土为安,等紫府听说了曾诚死讯之后,定来插手,到时候咱们总不能这么零碎儿着给他们看……”
叶黑一般继续乒乓,一边抬眼瞄了他们几个顺天府的一眼,冷哼了声:“老叶我不才,祖上就是屠户出身!在老叶我手里,管它什么死人肉,还是生猪肉,统统这个法子处置!”
孙海等眼睛都直了。
贾鲁无声盯着那一滩狼藉,幽幽道:“囫囵尸首,原比不上还他一个真相重要。只有帮他查明了凶手,他才能真正入土为安。”
贾鲁说完走到叶黑身边问:“可查出什么异样?”
叶黑这才搁下砍刀、斧头,叹了口气:“食物没毒。”
“骨殖里亦没有异样。”
“通身上下关窍,包含全身穴道,俱都没有异物。”
“汗毛孔里的余渍已没有半点染毒迹象……”
贾鲁眸色愈深:“所有常规害人的法子,咱们都查验尽了。凭咱们刑部与紫府斗法这么多年,紫府那些手段,咱们也没有不了解的——当真是奇了,怎地就找不到曾诚死因?”
冰窖里一时静默下来,众人都盯着贾鲁,看他独自托着下巴,绕着一滩零碎儿了的曾诚尸首,前前后后地绕圈子。
思路受阻,贾鲁强令自己暂时去想别事。便不由得想起之前与兰芽的见面,想起那小鬼头凭一根铁钉便撂倒了他的马,让他在预定的地点自己停了下来……彼时她目光如璃,晶亮望住他,问道:“大哥在找什么?大哥以为小弟是用外物困住大哥的马匹的?”
贾鲁一拍巴掌:“不在外物。死因在内!”
叶黑一怔:“侍郎说什么?”
贾鲁眸光生动起来:“咱们了解紫府,紫府亦了解咱们!所以他们这回,绝不会用常规手段。老叶你想,用外物杀人,兜圈子不说,还总会留下痕迹,他们自然不想让你老叶给查到蛛丝马迹;那么问题一定出在里头——是曾诚自身的毛病!”
贾鲁连夜又请了邢亮来,死人活人的法子兼用。邢亮果然发现了问题,对贾鲁道:“曾诚脏腑虚弱,死在脏腑出血。”
叶黑闻言一皱眉:“那就是生死有命,竟捉不住那帮阉人的把柄了!”
邢亮道:“……倒也未必。下官为医者,却也知倘若医者不怀仁心,不治病灶,反而加以利用,那便是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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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兰芽就被从双宝给央告起来。
双宝懂规矩,没敢砸门,更没敢嚷嚷,他就跟个小虫子似的守在窗根儿底下,句句连声地不停嘀咕,到底把跟兰芽下棋的周公老爷子给磨叽走了,兰芽只好闷哼一声起身。
双宝为难道:“奴婢知道公子昨晚回来得晚,今早上必得要补眠的,只是事情来得急,奴婢也实在没有法子……”
“说吧。”兰芽使劲儿睁着睡眼。
双宝嗫嚅道:“奴婢兄长来了。非得要见公子。奴婢怎么劝都不行。”
兰芽瞅着双宝傻笑:“你兄长这么大清早地来,却要见我做什么?我什么时候儿,认识你兄长了不成?”
双宝为难地想了想:“其实公子与奴婢兄长早有渊源,公子想是忘了。”
兰芽没好气道:“什么渊源?”
双宝叹了口气:“当初,奴婢挨了公子刚进宫时候儿的那回打……大人不落忍,便叫花二爷带了银子去奴婢老家。老家不敢怠慢,让哥哥嫂子进京来给大人磕头道谢,顺便也能瞧瞧奴婢。结果因祸得福,大人还设法给兄长安排了个官职……”
兰芽有点清醒过来,眼珠一转:“什么官职?在哪儿听差?”
双宝眼中这才微微露出点笑意:“当个皂隶,供职在——顺天府。”
兰芽心底仿佛有一扇窗户,被呼啦捅开了一般。她一下子就全醒了,伸手一推双宝:“妈蛋,我懂了!带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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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宝的兄长却没双宝那么清秀伶俐,看上去只是个眉眼平和的男子。也许年少时亦曾有过如双宝一般的清秀伶俐,后来却在平淡且艰辛的岁月里点点打平,变得这样眉目平和。
兰芽心下幽幽一叹,不由得想到司夜染,又想到她自己。此时尚可快意恩仇,是不是还都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倘若再过十年,甚或只是五年,便也会被岁月打磨尽了所有的棱角?
看兰芽这么盯着兄长,抿着唇严肃地不说话,双宝有些紧张,低低问:“公子,可是兄长有哪里让公子不快?”
兰芽忙摇头:“不是。我只是好奇,大人将你兄长安置到了顺天府,是如何瞒过贾鲁那双眼睛的。现下我能想到表层缘故:你跟你兄长,面相上倒并不怎么相像。”
双宝一笑:“不光如此。再者,奴婢身在灵济宫内当差,极少出宫,试问贾大人如何会留意到奴婢这个小小角色?还有……奴婢自净身起,按规矩便已然是转世为人,跟家里人切断了一切联系。姓氏都不再用了,就算外头人查,也查不到奴婢跟兄长的半点瓜连了。”
兰芽暗自哼了一声,越发确定这绝对是司夜染故意安排的一步棋。却是借了她曾经冤打双宝的缘故,让她心下颇有些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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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去了周折,兰芽直接换了双宝的衣裳,跟双宝的兄长出了灵济宫。
到了宫外,双宝兄长便将贾鲁带人昨夜验尸的情形都跟兰芽说了。还拿出张图影来,仔细将细节也都指点明白。
兰芽一怔:“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双宝兄长拱手:“卑职不才,昨夜验尸,卑职就在现场。”
兰芽眯眼:“你不过小吏,如何能有机会参与?”
双宝兄长面上微微红了红:“班门弄斧:卑职正是顺天府负责勾画图影的文书。”
兰芽也一挑眉。
双宝兄长一揖到地:“当初冯谷一案,还是被公子一语道破那图影不尽不实……那幅图影,正是出自卑职粗笔。”
许多片段情景,宛若蝶翼,纷至沓来。兰芽笑起来:“原来是这样。你兄弟没说错,咱们果然深有渊源。”
兰芽这才正式偏头望他:“该怎么称呼你?你该不会叫大宝吧?”
双宝兄长也笑:“自然不是。双宝是进了宫,按着宫里的辈分重改的名儿。卑职姓唐,双名光德……”
兰芽朗声笑:“咳,那双宝就该是‘糖宝儿’了,好听,哈哈!”
唐光德便也笑了。
兰芽却缓缓收了笑:“是大人让你来见我的么?”
唐光德却摇头:“不是。大人没想让卑职这样早暴露身份。是初礼公公私下里找了双宝,双宝再设法找到卑职。”
“初礼?”
“正是。据双宝说,礼公公说公子说过,曾诚之死是有人要害大人……卑职也恰有此担心。”
兰芽怆然一笑:“想来今天一早,贾鲁便定会先奔北镇抚司狱,查问所有探访过曾诚的记录。”
唐光德由衷拜服:“正是!这个时候怕已然查完了,于是初礼公公等,便都要等兰公子赶紧拿主意!……尤其,此事最好暂且不要让大人知晓。”
兰芽点头:“紫府给贾鲁的记录里头,一定有‘曾诚旧人’——怕就是凉芳。而一旦坐实了是凉芳,那么就自然会联想到大人——谁让凉芳此时就在灵济宫中,是大人的娇客!”
“如此一来,便所有人都会相信是大人派凉芳杀了曾诚,继而有心之人便会将大人与江南盐弊牵连到大人身上!”
此时兰芽都觉浑身冰凉:“如此一来,大人非但不敢再碰江南盐弊,否则那些人便会将所有事情都冤到大人头上,将大人诬蔑为首犯!”
“他们是要一箭双雕:害死大人,或者迫使大人不敢再碰盐案!”
唐光德也听得目瞪口呆:“卑职不知盐案,听公子这样说,那些人果然是居心叵测!”
兰芽面色苍白下来:“……更糟糕的是,恐怕紫府亦牵涉其间。这便不止是办几个地方官员那么简单,更有可能要直接面对紫府。”
唐光德急问:“公子,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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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马不停蹄,直奔顺天府。
在大门口,正堵着刚从北镇抚司狱回来的贾鲁。
兰芽扯着贾鲁进屋,也不绕弯子,直接问:“大哥在诏狱那边查到凉芳了吧?”
贾鲁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快说。”兰芽盯着沙漏,心急如焚:“过了辰时,怕皇上就要召见你。趁着现在,大哥赶紧与我说清楚!”
贾鲁便道:“我是查到了凉芳。北镇抚司方面说,虽然曾诚是朝廷钦犯,然凉芳是他宅内人,更兼之此时是灵济宫中人,是带了灵济宫腰牌去的,于是狱卒未敢拦阻,亦未敢监视在畔。”
“只隐约瞧见凉芳是带了一壶酒去的,劝曾诚喝了几杯酒。此后曾诚再没见过任何人,没进过任何饮食,待得天亮之后便交付给了我……如此看来,此事唯一的嫌疑,便是凉芳!”
兰芽闭上眼:“大哥若这般禀告朝廷,任何人都会在凉芳背后,直接想到我们大人!”
“没错!”贾鲁忍不住冷笑:“你们大人也太过明目张胆!他派凉芳去害曾诚,却还装模作样要我保下曾诚的活口!如今曾诚死在我手上,紫府和朝廷便都不会放过,他正好可以借刀杀人,连带着将我也除了!”
贾鲁血灌瞳仁:“司夜染,好歹毒的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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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情势越发难以收拾,兰芽跳起来拍了贾鲁脑门一下,啪的一声,将贾鲁拍醒。
“你做什么?”贾鲁惊问。
兰芽叹了口气:“没错,司夜染就是心肠歹毒的人!只不过大哥你好好想想,凭他那歹毒的心肠、狠辣的手腕,他能做事做得这般浅显?若真是他干的,他会筹划得天衣无缝,既达到目的,又让人找不到他的把柄!”
贾鲁紧吞几口气,盯住兰芽,被她面上光芒所慑,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倒也有理。”
“所以方才的结论,拜托大哥切莫向朝廷提及。”兰芽恳切道。
贾鲁急得满头的汗:“你不让我说,可稍后见了皇上,你又要我怎么说!难道就让皇上以为,当真是我贾鲁与刑部办事不利,治了我的罪?!”
兰芽垂下头去:“大哥,我随你一起进宫面圣。”
贾鲁忍不住连声讪笑:“你?你又来了!我再说一遍,胆子大也没有你这么傻大胆的,那叫进宫面圣,你当是想见谁就见谁?就连你们大人都未必有这个胆子,凭你身份,怎么可能!”
兰芽淡淡从腰间解下一块铁牌,扬给贾鲁看:“喏,小弟好歹还有这面御赐的‘内宫行走’的腰牌。虽然不值什么钱,不过听上回那位守宫门的公公的意思,仿佛是可以凭着这面腰牌进宫面圣的……”
贾鲁眼睛直了直,伸手一抓兰芽手腕:“也是!我倒忘了你还有这么面宝贝。这便走吧,咱们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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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鲁带兰芽驰马而去,兰芽却坚持先回灵济宫一趟。
贾鲁拗不过她,只好先带她回去。兰芽自进宫门去,贾鲁在外头等。
兰芽进听兰轩,初礼后脚就闻声赶到。搓着手低声问:“公子可有主意?”
兰芽实话实说:“我现下也没主意。马上要随贾鲁进宫面圣,更无从揣测皇上态度,所能做的不过随机应变。”兰芽望了初礼一眼:“我总会尽我所能就是。”
初礼眼圈儿一红:“公子,奴婢当真能相信公子么?公子当真不会借机报仇,加害了大人?”
兰芽攥紧手中画轴。
妈蛋,她当然想的,她想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这又是绝佳良机,她只需推波助澜,那么这回司夜染就死定了!她就能为爹娘,为全家几十条性命报了大仇!
这个you惑,她太难抗拒。
她没回答初礼,攥住画轴就朝外走。初礼两步抢上来,扑通跪倒,伸手抱住她膝弯:“公子!奴婢求公子,万勿冲动,奴婢求公子救大人一命!”
初礼声泪俱下:“公子若肯应允,奴婢情愿为公子出气。公子这便鞭笞奴婢,哪怕打死奴婢,奴婢亦没有半句怨言。只求,公子这回,放过大人……”
兰芽回头,深深吸气:“初礼,你给我起来!灵济宫里没有秘密,你这样哭喊,难道你想让凉芳他们全都听见!我当日鞭打你,也是为了试探你——我不信你不知道,这灵济宫内早已不是固若金汤,早已安插进了别人的眼线!”
“你是大人最贴身的人,我便担心你也是别人的眼线!”
初礼忍住哭声,流泪点头:“奴婢明白。奴婢亦相信公子,公子凡事皆有道理。”
兰芽以眼色盯住双宝守住门,低声急促地说:“你听我说,我是恨大人;我是没忘了报仇……可是,他总该死在值得的人手里!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不会趁了那些乱臣贼子的愿!”
初礼点头总结:“公子的意思是,只许公子杀大人,而绝不准别人害大人?”
兰芽迷惘抬眸,目光掠过天际:“……我也不知道。时间紧迫,我已没时间与你多说。总之,面圣之时我会尽我所能!”
说罢推开初礼:“我走了!”
兰芽奔出宫门,迎面正撞上急匆匆而来的息风。
兰芽明丽一笑:“风将军,别来无恙乎?”
兰芽想,当是初礼暗中与息风通气,息风这才赶回。
息风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腕:“你若有半点行差踏错,虎子便活不过今晚!”
兰芽冷笑:“风将军终于敢在我面前提虎子了?那好,我也回敬将军一句:虎子若有半点闪失,大人便以命偿!”
“你敢!”息风低低嘶吼。
兰芽毫不胆怯:“大人在你们心中,重过天下;可是我要让你明白,虎子在我心底,亦毫不逊色。虎子的账,我会跟将军一点一点慢慢算。”
贾鲁在宫外瞧见,便扬声道:“小兄弟,可有麻烦?”
兰芽趁势一推息风,朝门外奔去,眉眼明亮:“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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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骑,驰奔大内。
兰芽短促问道:“曾诚确切死因为何?”
贾鲁亦简洁答:“……蛊!”
蛊为小虫,肉眼难见,早早埋在曾诚脏腑之中,未经唤醒之时全无半点感觉。待得时机到了,以适当引子唤醒,那饥饿多时的小虫便会咬穿心肺,令曾诚内脏出血衰竭,令他痛苦死去……
兰芽小心吸一口气:“凉芳那两杯酒,本身没毒,却是蛊虫的引子。”
贾鲁点头:“没错。”
兰芽凄然一笑:“善用蛊的,皆是西南苗、瑶等人……这便更会联想到我们大人来自大藤峡的身份,便更坐实了我们大人的罪证!”
兰芽忍不住轻颤:“更严重的是,会让皇上以为我们大人不忘大藤峡旧事,心怀复仇之意!这便,会让我们大人死无葬身之地!”
贾鲁面色凝肃:“我也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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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溪。
息风告进。
进门前初礼跟息风对了个眼神儿,向息风摇了摇头。息风点头应下。
书房里,司夜染却正在悠闲调香。仿佛这宫里宫外紧张到要死的气氛,半点都没有沾染上他的衣袂。
息风下跪施礼,司夜染也只是抬眼简单望了他一眼,道:“今天怎么回来了?”
息风拼力压住心上担忧,只道:“大人回京,属下本该来拜望。”
“出京回京,这么多年对我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风,何用你这么多规矩?”司夜染却并不买账。
息风为难得没办法,只好闷声闷气说了声:“属下,属下想念大人了!”
“噗嗤……”司夜染竟被逗笑了,“风,我不好你这一类的。”
息风窘得满面通红:“属下,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逗你罢了。”司夜染手上没停,散淡地笑,“看你一进门就紧张得什么似的,倒像天都要塌了。不过你既然说没事,那就放松些儿吧。”
息风盯着司夜染手里的香:“大人回京,怎么没进宫去面圣?”
司夜染点头:“帖子是递上去了,不过皇上未召见,我便也不宜强进。”
“皇上这次为什么不召见大人?从前,只要大人进了城门,皇上便要人巴巴儿地来接!”息风更是忧心。
司夜染自己倒没在意,只耸了耸肩:“暂时不见也好,正好让我有时间将这几品香调完。带回来那么些灵猫,难不成要皮毛俱在地就直接给皇上送进去?”
息风道:“处置这些香药,想御用监定有专人会做,又何必大人亲力亲为?”
司夜染摇头:“风,你又错了。香药,香药,是香,亦可为药。皇上用香一向谨慎,这灵猫香从来只信我亲手调的方肯用。”
息风面色变了变。这灵猫香在皇上那儿有特别的使用场合:都是皇上服用药散时候焚用的,而皇上服用药散,一向只让司夜染陪着。大人年纪尚小,身子还未完全长成,却要陪着皇上服药……在药散与香料双重损耗之下,司夜染真元被伤害不小。他们实在忧心不止。
息风便道:“大人……皇上的差事避不开,那素日便少些动香吧。或者交给下头人去做,大人从旁指点就是。”
司夜染未置可否,却并不想纠.缠于这个话题,于是道:“说说吧,是什么让你满面怒气?”
息风知瞒不过,便说:“属下在宫门口撞见贾鲁和兰公子……大人未免太纵着兰公子了!”
司夜染不在乎地一笑:“不是纵着她,不过是这些日子也顾不上她。她原没几个熟识的朋友,贾鲁算是一个,她去找他也是情理之中。”
司夜染目光幽然一转:“况且,贾鲁又不敢做什么!”
息风皱眉:“大人当真如此相信她?”
司夜染轻笑:“我不相信她。我相信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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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鲁和兰芽进了乾清宫,皇帝远远独对着兰芽笑:“哎,哎哟,你来,来得好。朕,朕原本还想召、召你来着。”
皇上一时口吃得止不住,张敏连忙走上前来替皇帝解释:“兰公子,上回一见,皇上颇为欣赏公子画技。皇上这些日子画了好些画儿,说想叫你进来瞧瞧。赶巧儿灵济宫那边回话说,你跟着司公公下了江南采办贡品。皇上等了这好些日子,听闻你们回京了,便连贡品都没顾上,先想跟你谈画儿。”
眼前情形跟预想的,有点儿不一样。兰芽急忙趴地下磕头,“奴婢惶恐。”
皇帝便笑:“你,你惶恐什么?不,不必!惶恐了,心就颤了,手上便没了准头,还,还怎么跟朕谈画儿啊?”
兰芽索性豁出去,明媚一笑:“遵旨!不瞒万岁,实则奴婢也正想着要进宫来见万岁呢!因为奴婢路上画了幅画儿,自觉着还不错,便想献给皇上瞧瞧!”
“那,那好。快,快呈上来!”
兰芽起身抱着画轴走上前去,展开。正是她在船上时画下的运河两岸的景致。因一路远行,她这幅画儿便画成了长卷。
皇帝上眼看了,不住点头:“设色淡雅,笔意疏朗,甚有大家境界。难得你小小娃娃,就能有这样的心怀。”
“更难得,你画的竟然是运河水道,一笔纵贯南北。”
兰芽跪倒:“奴婢作画时曾斗胆为此画命名为《清明万里图》。如若皇上喜欢,奴婢想敬献给皇上。”
皇帝一喜:“好啊好啊!”转头对张敏说:“朕广有天下,却生长都在这京师禁宫之中。朕多想有机会也能沿着这运河南下,去看看江南天地。尤其,祭拜南京太庙。”
张敏面色微变了变,只赔笑道:“这画儿果然画得好。皇上这下可凭这幅画,丹青巡游运河南北了。老奴恭喜皇上,贺喜万岁。”
三个人就这么一唱一和,谈笑风生,倒委屈了个贾鲁独自跪在地上,插不上话,又无所适从。
兰芽不忍,便提醒道:“万岁,贾侍郎还在地上跪着呢。”
皇帝这才忽然想起来一般,愣怔一望贾鲁,然后转头望张敏:“朕召贾卿家入宫,所为何事来着?”
兰芽也傻了。
张敏倒是不惊不慌地答:“南京户部尚书曾诚……”
“哦!”皇帝恍然大悟,坐正了问贾鲁:“紫府来报,说卿家你从北镇抚司狱提走了曾诚,结果曾诚死在了你的顺天府里……贾鲁啊,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兰芽紧张得满手都是汗,冲贾鲁使劲使眼色,生怕贾鲁一慌之下,将司夜染给供出来。
贾鲁叩头上奏:“回禀万岁,曾诚他……”他顿了下,然后才说:“曾诚突发急症,脏腑出血,所以才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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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听完,整个乾清宫便一片静穆。
良久,皇帝忽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竟然,是这个缘故?枉费了他们递折子、写奏章,各种嘤嘤嗡嗡的猜测。却原来只是急症,是天不假年哪~”
皇帝是在笑,可是兰芽却只觉脊梁沟的寒毛都一根一根地站了起来。
她转眸望贾鲁,心下满是感激。明白他这是给足了她脸面,当真帮司夜染隐瞒了——可是给出的这个理由,却怎么听都牵强,怨不得皇帝怪笑。
皇帝笑得转头对张敏说:“伴伴你瞧,这个曾诚可多会挑死的时候儿。他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要在被查出来他贪赃枉法之后,说死就这么痛快儿地死了!”
“如果早知道他会死,朕又何必这么巴巴儿地叫公孙寒他们将他从南京给朕解回京师来!他们当真以为,朕远在北边儿的京师,南京、江南便山高皇帝远,他们便可小楼自成一统了!”
张敏吓得也连忙跪倒:“皇上,皇上您消消气。他们,他们岂有能耐蒙蔽圣听!就算一个曾诚死了,此案也绝不会就此湮没,皇上必定还有法子惩治这帮罪臣!”
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靠回去,点头道:“就,就是。他们,他们未免小看朕!小、小看了这么多年,朕,朕也要好好给他们一点龙威看看!”
兰芽惊得趴在地上,悄然去望贾鲁。却见贾鲁也望过来,面色同样不好。
皇帝转眸望向贾鲁:“贾卿,朕不怪你一人。朕明白,不是你不小心,而是那些人合起了手来骗过你。你双拳难敌四腿,也是难为了。不过朕却要责成你,速速查清曾诚真正死因,抓住凶手!”
贾鲁连忙叩头接旨:“微臣,遵旨!”
皇帝对贾鲁道:“你先下去吧。”
兰芽也趴地下跟着叩头告退,皇帝却幽幽道:“你留下。”
贾鲁不放心望来,却也无奈,只得随着张敏退下。偌大宫殿,只剩下皇帝与兰芽两人。
皇帝望着兰芽:“难得小六那孩子对你另眼相看,连下江南都要带着你同去。那你倒与朕说说,小六在江南都替朕忙了些什么?”
兰芽心便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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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已无退路。
兰芽一笑:“皇上,奴婢方才斗胆献上那幅画,实则另有心机。”
皇帝挑眉:“哦?”
兰芽俯启:“请万岁容奴婢起身指明。”
皇帝点头:“好,平身。”
兰芽道御案边,左右看了一眼,瞧见云纹白玉螭龙笔洗里有清水,便伸手进去,蘸了水出来抹在画面上……画面一时变换,原来的山石树木被洇开,露出底下一层纸上绘着的人形来。
“哦?”皇帝也是惊讶:“竟然如此藏笔,却又丝毫不露!怪不得之前朕还诧异,缘何如此长卷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物,原来是都藏在下面。”
兰芽却笑不出来,跪倒启奏:“奴婢斗胆启禀万岁,请皇上龙目细细分辨那画上的人。”
皇帝定睛去瞧,片刻已见端倪:“虽说大部分面目,朕并不熟悉,不过当中有几个,朕倒是见过的。如此推衍,你画的实则都是朕的臣工吧?”
兰芽拜服。她画的的确就是运河沿途上船来拜见过司夜染的官员,兰芽不知他们具体身份,便都一一画了下来。皇帝的反应也属正常:当中许多是地方官员,属于外任,皇帝没见过;只有曾经做过京官,且有份上朝的,皇帝才会有印象。
也难得皇帝竟然能凭那几张脸,认人如此准。
兰芽深吸口气:“皇上圣裁。这些人,便都是运河沿途上船,向司大人送礼之人。”
皇帝一眯眼:“如此说来,竟然是整个江南至北,所有沿途官员都来给他送礼!小小一个司夜染,竟胆若此!”
皇帝气极,将桌上一方端砚扬手砸在地下:“张敏!传朕旨意,令司夜染即刻进宫,朕有话问他!”
窗外阳光筛下琉璃瓦檐,照在乾清宫地面满铺的金砖上,光影辉煌。
兰芽望着地面倒影,影绰绰仿佛又见了爹爹。曾有几时,爹爹便也跪在过她此时所跪的地方,聆听天音的吧?那时,爹爹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而此时,爹爹是否又在举头三尺处,俯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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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论罪当诛
从小他就不是个娴熟的闺阁女子,且不说男装随爹爹前堂见客,为了画艺敢与那些朝廷大员当堂理论;她更离谱地砸晕了爹的书童,蒙混进使团,随着爹爹出使草原……
这些事全都离经叛道,是其他人家绝对不能容忍,甚至不可想象的。
更何况此事出在身为文华殿大学士的爹爹家里……此时朝廷对天下官员全都极为防备,所有官员都恨不得关门谢客、夹起尾巴来做人,只求不让朝廷捉到任何把柄。可是爹爹却依旧听任她,甚至由着她,不怕因她而引来任何非议妲。
尤其,她还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出身仕宦却拒绝缠足,愣是将自己这双天足留到十三岁。这在大明,便是闺女最糟糕的印记,甚至是找不到婆家的……可是爹爹不过一笑置之,听任她说将来草原纵马。
不仅如此,她从小念的书,根本不是《女则》《女训》,爹爹甚至劝说娘亲,不严令她非学女红……爹爹转而教她看《史记》、《资治通鉴》,让她跟家中男丁一样念《四书》《大学》;闲暇时让她翻阅的也都是《海外风物志》一类的书籍……每晚必留功课,撷取历史上某一乱世,令她独自思考,给出她自己跳出史书的意见。
在她心底,爹爹不仅是慈父,更是良师。
这样的爹爹在朝堂之上也必定是股肱良臣,而绝非是紫府污蔑的私结鞑靼的叛臣!
于是此时此境,她相信倘若换了是爹爹跪在她的位置,爹爹所想的一定不是一己的荣辱得失,而只会是关乎天下、辅弼天子。
在爹爹心中最重的,不是一己生死,而是这片锦绣如画的大明江山窀。
兰芽波涛翻卷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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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躬身袖手而来,向皇帝禀报说司夜染来了。
兰芽深吸口气,却没回头,亦未抬眼。
司夜染疾步而来,步履无声。行过三拜九叩大礼,五体伏地而不起。
皇帝盯着他,半晌没说话,面上亦无表情。良久,才缓缓道:“小六,南京之行辛苦了。”
司夜染头不敢抬,连忙道:“奴婢实不敢当。”
皇帝清冷一笑:“别不敢当。你这回南下而归,替朕带回不少好东西。南京紫金山上的灵猫,前些年几要绝迹,连朕想用些灵猫香都难足量。可是紫金山的皇庄自从到了你的手上,竟然重现生机……这回你带回的灵猫数量,竟然足够朕未来数年使用。”
“小六,真别说,紫金山的天荫地气,倒是与你相合。”
张敏听了皇帝这话,都是一惊。
兰芽听得心下凛然,却又一时听不明白这话中意思。只觉内有深意,急得额角沁出汗来。忍不住悄悄去望司夜染。
他依旧清静宁和跪在地上,衣不染尘,面白如霜。只有眼角不自知地,绮丽轻扬。
待得皇帝说完了,他从容叩首:“奴婢是在皇上身边长大,从小沾染的便是皇上身上的龙气。奴婢这回南下也是替皇上办事,身上更有龙隐相随……身在紫金山上时,奴婢不是司夜染,而只是皇命钦差,是代表皇上叩开紫金山天荫地气的大门。所有收获,也都是皇上龙威庇佑,是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对皇上的疼爱。”
兰芽心下一跳,这才想起太祖皇帝朱元璋与孝慈马皇后合葬的孝陵,正是在紫金山南麓玩珠峰下。皇帝之前所说,想南下拜祭南京太庙,便也意指拜祭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
可是皇帝却为何对司夜染一个阉人说这样的话?
皇帝听到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便怆然起身,立在御案后感伤不已:“真可惜,身为太祖子孙,朕竟然这么多年没有办法拜祭墓前。”
张敏忙劝:“京师与南京,山高水远。皇上一馈十起,日理万机,又哪里能轻易离了京师?太祖皇帝与孝慈皇后在天有灵,定然都会明白皇上一片孝心。”
皇帝忽地转眸来望司夜染:“只是那紫金山上,却并非只有孝陵一座皇陵。”
司夜染淡然叩头:“奴婢浅陋,只知紫金山上一座皇陵,不知另有皇陵。”
皇帝又凝视他良久,方缓缓坐下。
这一席话来话往,听得兰芽心都揪了起来。隐约能听懂什么,却分明没有找到关窍。她心急如焚,却不敢有半点显露。
看皇帝终于坐回去,兰芽忙清了清嗓子,朝上叩头。
皇上这才想起来一般,笑了声:“哦,朕倒是忘了你。”
兰芽不由皱眉。皇帝之前跟贾鲁说忘了因为什么召贾鲁进宫,此时又说忘了……皇上当真是这么健忘的人么?
皇帝便换了与兰芽的话题,对司夜染说:“朕今日是召你灵济宫的人进宫来说说画儿。真别说,小六你延揽到身边的人呢,个个虽然都是年纪不大,却都聪明灵秀。倒是极有你从前在朕身边的风采。”
司夜染这才终于分了一寸目光,瞟向兰芽一眼,“奴婢实不敢当。”
皇帝话锋一转:“他献给朕一幅画儿,叫《清明万里图》,画的就是小六你沿运河一路行船的风物。顺便也向朕提及你在南京的经历……”
司夜染目光一寒,无声斫向兰芽来。
兰芽感知,却只能深深垂下头,不作回应。
皇帝盯着他们二人看了一晌,才干笑了一声:“小六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朕不喜欢:你小小年纪,却太过老气横秋——你说你到了南京呆了那么些日子,也不好好欣赏一下金陵风光,你天天都窝在紫金山的行邸里干什么?朕是要你办差,却没说要关你入监,你却把那行邸当成了牢房。啧啧,你这孩子,当真暴殄天物。”
司夜染面上不露声色,私下里却狠狠地舒了口气。
便忍不住再转眸望向兰芽去——
她依旧还是原来的姿势,没动过,不过他还是瞧见了她眼角眉梢悄然滑过的一丝狡黠……就像林子里那又小又凶又丑的灵猫神情。
害他白白虚惊一场。
皇帝又道:“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你不想私结南京官员,是叫朕放心。可是你上了船之后,怎地却忍不住了?”
皇帝转向张敏:“伴伴,将这幅画儿拿去给他瞧瞧,倒要看他还能如何抵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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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鲁出了乾清宫,本想在外头等着兰芽出来。
却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万家的大管家万有。贾鲁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万有急忙施礼:“盛三爷,老奴恭候多时了。快随老奴回府,老爷想见三爷。”
贾鲁忍不住呲牙:“盛三爷?谁是你们万家的盛三爷?我叫贾鲁,与你们家老爷不过同朝为臣罢了,并无半点私交!”
万安曾给贾鲁取名“万盛”,只不过贾鲁自己不想要。入学之后直到科举,便什么都给改了。只是万有得循着万家的称呼来叫。
万有只能陪着笑:“实则老爷昨晚就听说了曾诚死讯。老爷便担心三爷,昨晚整夜不曾合眼,今天一早就打听着顺天府那边的动静。当听说了三爷入宫面圣来,这便叫老奴早早到宫门口来候着。”
“三爷,听老奴一句劝,不管三爷认不认,血脉亲情总是割不断的。”
贾鲁一声冷哼:“算了。你们家老爷那么高的门第,倘若缺儿子了,只需登高一呼,那普天下便有乌央乌央的人来主动改姓归宗。不过我贾鲁,不稀罕!”
万有倒也不慌不忙,一径躬身陪着笑:“三爷说的对,老奴也敬佩三爷血性。这大明天下,也就唯有三爷您半点不仗祖荫,放着咱们万家这样好的门第而不在乎,自己争取到今日地位。老爷虽说有些唏嘘,不过每每总是忍不住与人炫耀一番,都说万家子侄是不少,却个个都比不上三爷。”
万有凑近一步:“老奴却要说句实话:三爷就算不为自己打算,却怎么不为夫人打算?眼见夫人年事渐高,将来入土之后,难道还要做个不进祖坟家庙的孤坟野鬼?只要三爷肯向老爷低低头,就算夫人是外来的,老爷难道心里还不因为三爷,而将夫人看得如大夫人一样的地位?”
“再者……老爷终究身在官场数十年,对朝廷内外的情势早看得真真儿的。此时三爷被困在雾里,何不去听听老爷的见解,又何必这样自困迷津?”
贾鲁闻言便一眯眼:“你是说,他有法子帮他们?”
万有左右望了一眼,笑了:“三爷这是说的哪里话来?老爷不会偏帮任何外人,老爷只会帮自己的儿子。”
贾鲁回头又望了望那巍峨森严的宫禁,依旧无法知道兰芽和司夜染在里头的半点消息……他便一跺脚:“好,我跟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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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夜染展开画卷,看见了那被水洇开的隐笔。那些人物均工笔细勾,栩栩如生。想抵赖都抵赖不掉。
倒是不知,她何时这样有心地都画了下来。而且数十个人物,均将面貌特征抓得如此精准。
当日在船上,他也早知道她在画画儿。初礼并非没提醒他防备过,初礼也曾将那幅画偷来给他瞧过……别说初礼,就是他自己,当时都未曾看出什么来,绝没想到画下有画。
司夜染看完了,忍不住扭头再看了看她。
几乎是含笑向张敏递还画轴,俯首叩头:“回万岁,她画的不错,奴婢的确是曾经在船上见过这些官员。奴婢也的确收下了他们的礼物。”
皇帝勃然大怒,砰地一砸御案:“司夜染,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小小阉人,不过替朕办差,却一路百官跪迎、百般趋奉,那阵仗倒不下如朕亲临!”
“朕知道你还会说什么皇家威仪,说什么钦差气度,皆源于朕躬。那你收受贿银,沿途搅扰官民,难道这也是朕叫你去做的不成?!”
张敏更颤颤巍巍展开他方才记录下的纸笺,一字一声,将沿途官员的职衔、姓名、所送礼物等,清清朗朗地念了出来。
正是当日在马车里,司夜染丢给兰芽看的那个簿子上的记录。虽然不全,不过却也大致涵盖了开初几页的主要内容。
司夜染便又扭头望向兰芽,目光如冰。
兰芽忍着,没回眸望他。惊讶么?还是在后悔当日给她看?
或者是没想到她竟然能背下来这么多?那他就是太小看她了,从小念书,爹要求她通篇背诵,背不下来便要加罚一篇……经年累月下来,她虽不敢说过目成诵,却也绝不含糊。纵然无法全篇都交给皇帝,然当中关键者绝不放过!
司夜染收回目光,叩头向上:“奴婢不敢抵赖。这些,确有其事。”
“好,好……”皇帝气得手腕轻颤,不屑再与司夜染说话,转向兰芽问:“依你看,他该当何罪?”
兰芽这才偏首,静静抬眸望向司夜染。
天光明净,大殿辉煌,他直到此时竟然还不慌不忙,仿佛万千成竹在心。
兰芽便收回目光,嗓音清灵:“回禀万岁,司夜染上负皇恩,下乱吏政,论罪,当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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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鲁走入万府,目光望向堂屋里那个干瘦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听见了脚步声,缓缓转身来,逆着光迎向他。
天光照进门棂,照亮老头儿的眉眼。一条长脸,一部白须,纵然满眼的精明,却也终究败给岁月,有些弓腰而直不起了。
这就是当今内阁首府,号称“万岁阁老”的外戚万安。
贾鲁皱了皱眉,施礼道:“下官贾鲁见过阁老。”
万安叹了口气。他明白,这个儿子虽然肯来,不过在他面前还是要坚持当“假”的。
贾鲁懒得兜圈子,万安便也开诚布公:“知道为何司夜染此番回京,皇上却并未第一时间召见他么?”
贾鲁摇头道:“阁老别卖关子了,下官只想听有用的。”
万安无奈道:“那是因为江南沿途,早有雪片一般的奏章飞来,个个都是参奏司夜染强索贿赂的!”
所有地方奏本,都要经过内阁,作为首辅,万安自是最清楚。
贾鲁也是皱眉:“他竟然又做这样明目张胆的事!”
耳边,却又传来兰芽那清凌凌的嗓音:“……凭他做事,怎么会这样莽撞?”
贾鲁便皱眉:“阁老已是奏明了圣上?”
万安点头:“按例,内阁票拟之后,要先送到司礼监那边……”
贾鲁心下一跳:“如此说来,这些奏章司礼监也全都知道了?”
万安道:“只有司礼监太监批红之后,方才能送到皇上的御案之上。”
贾鲁一拍大.腿!司礼监与司礼监辖下的紫府,早与司夜染不睦;这些奏章,司礼监自然非但不会质疑和扣留,反倒会欣欣然都优先送到皇上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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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诛?”皇帝也是小小惊讶,望住兰芽半晌:“……你总归是他灵济宫的人,听说也颇受他宠爱,怎地竟会这般忍心?”
兰芽冷笑一声,扭头望司夜染:“不光收受贿银,司大人还欺君!”
“何出此言啊?”皇帝都跟着紧张起来,趴在桌面上,俯身向他二人看过来。
兰芽盯着司夜染的眼睛:“大人是不是还要向圣上奏对,说大人收受那些财物都是要回来禀明皇上的?还有那些记录,是大人要呈献给皇上的?——小的劝大人不必枉费心机了。”
司夜染眯起眼睛来,依旧没说话。
兰芽转回头去,满面清冷:“大人分明是主动索贿,以办案为借口要挟那些官员。结果回头又要反咬一口,诬赖他们主动行贿?大人,小的劝你勿要误导圣听。皇上绝不会相信你这番说辞的。”
皇帝叹了口气:“没错。朕此时这桌案上,全都是各地官员联名参你的奏本!小六啊,一人说朕可以不信,可是这是沿途所有官员、几十人的联名参劾!朕,不能不信。”
皇帝抬起目光,望向头顶藻井:“这一回,朕也不得不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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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大家关心谁净身、谁没净身的问题——明代厂卫制度里,不是都是阉人。东西厂都是以太监为首,下面具体干活儿的都是锦衣卫,而锦衣卫是不净身的。所以灵济宫里头,不都是净身过的哟~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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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我会救你
“皇上明鉴!”
兰芽面无表情,向上叩头:“只需杀了司大人,皇上便能平息下这如沸的参劾,皇上的大明天下便又能恢复平静。江南、运河沿途,便又是锦绣如画。”
这话说得……越咂摸越不是个味儿。
皇帝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张敏,两人对着嘬了嘬牙花子。
兰芽看不出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态度,索性斗胆再说:“便如奴婢献给皇上的那幅画!窀”
司夜染突然一声冷叱:“兰公子,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如今连个典簿都不是,你哪里有资格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
兰芽扭头瞪他:“大人纵然为太监之位,此时却也只是皇上的阶下囚罢了!妲”
皇帝见两人竟就这么吵起来了,忍不住又伸头过来瞧:“咳,小六啊,小兰在你宫里好歹也有一载了吧。你竟连个典簿都没给他?你也忒过严厉了吧?”
司夜染清冷睨兰芽一眼:“她原不配。”
皇帝扭头去望张敏:“伴伴,内官倒有哪些品级来着?”
张敏躬身道:“内侍初入宫时,可为典簿、长随、奉御;待得表现好了,可升为监丞,乃至少监……当中出类拔萃者,执掌二十四衙门,方可为太监。”
皇帝点头:“传朕的旨意,擢灵济宫小兰为乾清宫长随,赐御前说话。”
兰芽瞟了司夜染一眼,眉眼飞扬,俯身叩谢:“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点了个头:“兰长随,你继续说。”
兰芽再磕了个头:“皇上以为,奴婢缘何要将那幅画中的人物隐笔?”
皇帝想了想:“你们大人天生聪慧,你定然是为了瞒住他,给朕留下这生动罪证。”
“没错。”兰芽慷慨点头,再悄然望司夜染一眼:“不过还有其二。只是奴婢怕冲撞了圣上,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来了兴致:“嗯,你说就是。咱们不过是谈论画艺,有什么说不得的?”
兰芽轻叹一声:“奴婢是想禀告皇上:那些人,是早已在那里的,就隐藏在锦绣如画的江山图景之下。皇上若不想看见,就将原来上头的宣纸重新裱糊上即可,这样皇上便可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即便隔着画纸看不见,却也不等于那些人便不存在。”
张敏紧张得冲兰芽一瞪眼睛。
皇帝却笑了:“自古有兵谏,甚至尸谏,倒是头一回有你这样以画为谏的。”
兰芽不敢怠慢,再向上叩头道:“杀了一个司大人,对于皇上和这大明天下来说,不过一个人的生死。对于江南官场来说,亦不过再多一个曾诚罢了。”
兰芽清冷一笑:“……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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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当中,又是一片静肃。
皇帝再仰头望了望头顶藻井。盘龙藻井,龙口衔珠。大珠悬空而垂,光华隐隐。
皇帝忽地一拍御案:“大汉将军何在?将司夜染给朕拿下!”
守卫大殿的大汉将军便扑身过来,一左一右拿住司夜染。司夜染半点也不反抗,只从大汉将军肌肉贲张的肩膊缝隙处,冷冷向兰芽瞥来。
他声若冰山飘雪,寒峭而至:“兰公子,这一回可称了你的心愿了!”
两旁大汉将军已然将他压伏于地,他朝上明净抬眼,道:“谢主隆恩。”
张敏一甩廛尾:“还不快带下去!”
大汉将军毫不客气,将司夜染拖行于地。地面墁铺的金砖,光滑如镜,司夜染一身锦袍滑行其上,毫无阻滞。
只是那锦缎与金砖摩擦的声响,却让人忍不住地心悸。
兰芽闭住眼,忽地不敢看。
幸好须臾便去了,他竟然由始至终都没喊过一声冤。倘若他肯喊一声的话,凭着这么多年皇上对他的宠幸,是不是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皇帝没扭头望过去,只盯着兰芽:“……兰长随,你说小六死了,不过又多了一个曾诚。这,究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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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没了司夜染,兰芽反倒一丝怯意都没了。她仰起头来望向皇帝,嗓音清亮道:“曾诚,南京户部尚书,独揽堪合盐引之大权。获罪下狱,却诡死狱中。敢问圣上,曾诚死了,谁最开心?”
“奴婢斗胆说:最开心之人绝非皇上,绝非普天之下等着盐吃的百姓,亦绝非朝堂之上想要革除盐弊的大臣!最开心的人,只有那些真正贪赃枉法之人!”
“同样,此番司大人不过是去南京为皇上采办,却招致沿途所有地方官员的联名参劾——不是参劾不对,只是这参劾却未免来得太快、又心口太齐!”
兰芽冷笑了声:“想来,是那些人太想让司大人早点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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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辰时入宫,到兰芽出宫,竟然已是午后。
中间张敏几次提醒皇帝,说该用膳了,皇帝竟然也没要。只让御厨房送了几样点心果子,皇帝亲手从几个盘子里拣出几块来,拢在一个碟子里,让张敏端给兰芽。一对君臣,竟然就这样隔着御案,吃着同样儿的点心,垫补着混过了午膳。
点心都好吃,当中一两样竟然还是兰芽小时候儿在家里吃过的。
那时候爹爹是文华殿大学士,掌管皇上每月一次的经筵。也就是爹爹带着翰林院那些大儒,连同每一届新入翰林院的那些状元、进士们,一同给皇上讲课。因此师生情分,皇帝那时候极为敬重爹爹,于是时不常便会在晚饭的时候儿,忽地有内侍骑快马拎着食盒来送御膳,说是皇上用膳的时候又想到了岳大人,便亲自赏赐了几道菜、几样点心,说让岳卿家好好补养身子。
皇宫里出来的东西,端非家里厨子的手艺可比。每次东西不多,爹自己也舍不得吃,就都给了孩子们。兄嫂也都只瞧瞧,便都夹进了她的盘子里。
她是画画儿的人,最爱色香味俱佳的饮馔,便喜欢得什么似的。
自从家门遭诛,她从不敢想,有生之年还能再吃上一回从前与爹爹、家人共席时品尝过的御赐……
那几块点心,兰芽几乎是和着眼泪吞下去的。没吃出什么味儿来,口中尽是泪水咸涩。
吃完了,也说完了话,皇帝这才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道:“准你所奏。下去吧,朕也累了,要歇晌了。”
没想到,皇帝竟然准奏……她腿脚早已跪麻了,从老虎洞钻出乾清宫,脚步便有些虚软,宛如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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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宫门,行在宫墙夹道里,忽地听见一个清冷冷的嗓音呼道:“你站下!”
是个女子的嗓音,清冷干脆。
兰芽便立住吗,扭头回望。一排庑房柱子旁闪出一个丽装女子来。
兰芽凝眸一望,便认出来了。
正是昭德宫那位掌事的大宫女梅影。
当日因梅影亲手给她验过身,已然知道兰芽身为女儿的秘密,于是兰芽面对梅影,心下未免有些失措。
兰芽拱了拱手:“敢问梅影姑娘叫的是我么?”
“就是你!”梅影走过来,目光警惕逡巡,染了蔻丹的红甲却已将手里的绢子几乎刺碎了:“兰公子,我早听说了你在御前说的那些混账话!”
兰芽一皱眉,回想当时大殿中,曾共有几人。
且不说司夜染,当时除了皇帝、张敏、她之外……还有几个殿内殿外当值的大汉将军。
兰芽便一笑:“我刚出乾清宫,没想到梅影姑娘却这么快知道了。”
梅影骄矜一哂:“那又有何难!这宫里宫外的事,没有不第一时间传进咱们昭德宫的;既然娘娘知道了,我便也自然知道了。兰公子,这宫里宫外的事,你不知道的可还多着。”
兰芽心下想,怕是御前就那么几个人里,便有人去向贵妃报告的。
甚至也有可能,就是那个跟在皇上身边最受宠信的张敏……
兰芽便提了一口气问:“梅影姑娘有何见教?”
“见教?”梅影一声冷哼:“见教谈不上,我也没那个心思提点你什么。你行差踏错了,又关我何事?我只是要来告诉你一句:倘若六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饶不了你!”
六哥?
是了,是司夜染。
兰芽疲惫笑笑:“受教了。”
梅影伸手砰地一把攥住兰芽衣襟,目光宛若被屋檐挡住的斜阳暮光一般兜头照脸地压下来:“……若被司礼监知道你是女儿身,你便死定了。”
兰芽轻轻闭上眼睛:“不过我却相信姑娘定然不会乱说出去的。就算是为了司大人,姑娘也会谨守秘密,否则大人便难免再受牵连。”
梅影一把推开她,兰芽身高比不上梅影,便被推了个趔趄。
梅影盯着兰芽的眼睛:“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究竟为什么埋伏在六哥身边……我只看六哥安危。你若有违,我必第一个要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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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府。
仇夜雨搓着手掌,等待消息。
外头一个档头急匆匆奔进来,凑在仇夜雨耳边道:“皇上钦裁:将司夜染圈了,禁足在宫里。没说开禁期限!”
仇夜雨一拍掌心:“好极了!”
他亲自急匆匆走进公孙寒房间去,将消息报告了,掩不住喜色道:“咱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了!”
公孙寒却没喜形于色,反倒追着仇夜雨,将皇上统共都说了什么话,前前后后地问清楚了。
仇夜雨看出不对劲,便问:“老爷,怎了?”
公孙寒望着仇夜雨:“皇上为什么将司夜染圈禁在宫里?若当真治罪,或者是该交付给司礼监,由司礼监交付给咱们;要么也是要下到刑部去……什么时候儿,宫里也成的监房了?”
仇夜雨仔细想了想:“倒也不难理解。司夜染终究是在宫里长大的,皇上将他关在宫里,方便看押,也方便皇上随时亲自审问。”
公孙寒闭目想了想:“……不过,这里头倒也藏着一桩好事:看来皇上终于对他的身份,起了疑了。”
仇夜雨听着有些糊涂:“司夜染的身份?爹您说的是……?”
公孙寒摇了摇头:“你不必问了,将来若你真能继承我的位子,你便自然可以知道。这是紫府的最高机密的任务,只有紫府督主才可知内情。”
“总之,盯紧南京,盯紧江南那班公卿士庶。”
公孙寒也担心仇夜雨听不懂,便抬眼来紧盯了他一眼:“若此役成就,为父便有理由向皇上举荐你坐我这个督主之位。就算是怀恩,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仇夜雨这句倒是听懂了,欣喜叉手:“爹爹放心!”
望着仇夜雨走向外去的背影,渐渐与夕阳目光融为一体,公孙寒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资质,终究是差了一点。
只是可惜,当初他想从内书堂“夜”字辈这帮孩子里挑一个的时候,资质最好的司夜染早已是昭德宫的人了。无奈之下他才选了这个稍逊一筹的仇夜雨。只是这个孩子,阴冷有余,城府不足。
终究,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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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还没到灵济宫门口,便被贾鲁飞马拦下。
贾鲁在万安府里便听说了消息。身为内阁首辅,万安的消息也来得极快。当听说皇上将司夜染扣押在宫里,不准出宫之后,贾鲁便不顾万安的拦阻,飞马朝兰芽的路线驰来。
贾鲁钻进马车,一把攥住兰芽的手臂:“到底出了什么事?”
此时,唯一能依靠的人,也只剩下贾鲁。兰芽眼圈儿一红:“没想到那班贪官手脚更快!原本大人详细记录了沿途官员行贿的证据,可是还没等大人进宫面圣,那些人就倒打一耙,抢先递送奏本,联合参劾大人!”
“你怎么知道的?”这一节贾鲁从万安那里听说了,可是兰芽又不在内阁和司礼监,她如何得知?
兰芽咬牙:“我借口跟皇上讨论画儿,到御案旁去给皇上点指,实则是借机翻开了皇上案上的奏本……我便都看见了。”
而那时,司夜染尚未奉召入宫。他若进宫来再说什么有证据在手,已然晚了。那些官员抢先奏本参劾,说根本是他强行索要,而他们自己是被迫不得已而为之……司夜染若再提那些记录,便只会让皇帝疑心加重。
三人成虎,何况那是沿途所有官员!司夜染纵有一张嘴,又说得过谁?
兰芽恨道:“我亦瞧见了那些奏本上的批红!如此便知,怕是司礼监与紫府,与那些人也是沆瀣一气,趁机想联手置我们大人于死地!”
贾鲁急道:“那我们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兰芽摇头:“……皇上既然已经让那些奏本得以批红,便是圣意已定。咱们若再逆龙鳞,反倒只会让皇上心意决绝——不如先顺着皇上的意思,将大人顺水推舟送入死地,然后再设法帮他置于死地而后生!”
贾鲁一愣:“他禁足在宫里,谁还能帮他置于死地而后生?”
兰芽抹掉眼泪,抬眸灼灼望来。
“我。”
“你?!”
贾鲁也是一震:“小兄弟,我知你聪慧。可是你这回未免托大!这是盐案,是多少人碰都不敢碰的麻烦事,稍不小心就会掉脑袋的。就凭你?你有什么,是有兵有权,还是有财有势?”
兰芽摇头:“我只有我自己。”
“那你还莽撞?”
兰芽深吸口气:“从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将这件事都托付给大人,不该让大人站出来承担这件事。只因为我们大人树大招风,明里暗里早有无数死敌。可是我却还说信他,说我办不了的他却必定能办成……是我害了他。”
“是我错了,最适合办这件事的,不是我们大人那般树大招风的人;而反倒该是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人人都懒得防备的小角色。”
兰芽眸光清净:“但凡还有我一天命在,便必不让他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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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兰真的要单枪匹马办江南盐案了么?她可能会有胜算咩?话说我原本想不揭开小兰兰这份心思,让大家不明就里虐一下滴——咳咳,不过为了不让乃们上火,还是挑开吧,我好吧?厚厚~~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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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与敌联手
年下了,京师冷得像座冰城,朔风打着旋儿割在脸上,像是一把把剔骨的小刀。
兰芽别过贾鲁,却没急着回灵济宫。
她自己绕着街巷兜圈子,兜兜转转走过她经常去的那几个地方:本司胡同、顺天府,最后还是绕回御街北条去。
她的家妲。
那片焦土旁的哨卫早就撤了,以她现在的身份自然可以大摇大摆地去,没人敢拦着。
那片焦土实则也已然不是焦土,早已被官家命人重新填盖了新土。倾颓掩去,如今又是一片欣欣然的模样。
兰芽知道,这里不久之后就会再起一座新宅子。御街南北原本都是给朝廷大员建造宅邸的,岂容这样一片焦土长留?或许就在明年,四五月份,待得京师的冻土都融化了,这里便将破土动工。
不管曾有多少爱与憎,便都注定这般雨打风吹去窀。
什么都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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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坐到天色擦黑,这才回了灵济宫去。一步一步走近去,她一步一步调整自己面上神色。待得到了宫门,她已然一脸的得意。
眉眼轻扬,唇角微挑。掌心转了转折扇,洒脱负手登上门阶去。
里头早接到了消息,息风和初礼为首,一群人都迎出来。
兰芽嗤然一笑。
他们当然不是来迎接她的,他们不过是想知道司夜染的情形。
兰芽谁也不搭理,径自迈着方步走回听兰轩。息风和初礼等人碍着礼数,一直哑忍着。待得进了听兰轩,便都忍不住了。初礼双膝一软,给兰芽跪倒问:“公子,大人呢?”
兰芽没看他,目光只淡然落在自己的扇面儿上。院子里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红灯映在洒金的扇面儿上,朦胧,却煞是好看。
兰芽懒洋洋道:“初礼,灵济宫当真还没接着消息么?灵济宫一向耳聪目明,这回又何必要装聋作哑?”
息风道:“你说什么?!”
兰芽冷笑:“我前脚刚出乾清宫,后脚昭德宫、万阁老便都已经知道了个详细。照此情形,我猜知道了消息的还不止这两家儿,本在宫禁的司礼监、紫府什么的便知道的就更详细了。”
“风将军,我不信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又何必多此一问?大人被皇上如何处置了,你们自然都跟我一样清楚!”
“我们自然清楚。”息风跨上一步,怦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臂:“我们肯等你回来,肯给你机会再让你自己言说一遍,已然是给足了你情面。否则此时你早已成了我刀下之鬼!”
息风这一次是当真用足了力道,兰芽只觉手臂都快被掐断了,她却感觉不到疼,反而回眸向息风嫣然一笑:“那我倒要恭喜风将军!倘若你方才鲁莽,当真向我挥下屠刀来,到时候惩治你的就是圣上!”
兰芽说着从怀中搜出一面金牌,在红灯里高高举起:“都看清楚了,这是御赐金牌!皇上口谕,司夜染案查清之前,灵济宫上下,不论品级,俱都归我统辖!如有违者,绝不轻纵!”
兰芽说完了,悲悯地瞧了瞧已是惊呆的众人,悠闲地叹了口气:“诸位,还在等什么?跪接吧!”
纵有不情不愿,灵济宫上下却也都朝兰芽跪倒。
兰芽擎着御赐金牌,抬眼遥望这偌大灵济宫,心下说不清是喜是悲。
司夜染,你的灵济宫此时全都跪倒在我脚下。只要我想,我立时便能毁了你多年的心血去!
司夜染,你也没想到吧?
兰芽摇摇头,收回金牌,慵懒道:“本公子累了,你们都下去吧。以后有话,先叫双宝通禀。我若有闲暇便召见,若无闲暇,那就对不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息风忍不住低吼:“兰公子,你就算钦赐金牌,却也不过是个小小长随。在我息风面前,还轮不到你这么说话!”
兰芽扭头瞟一眼息风,便笑了:“没错没错,我怎么忘了,息风将军可是高居羽林三千户所指挥的千户大人!我一个小小长随,的确无法望其项背。”
息风叱道:“你知道就好。兰公子,就算大人此刻不在宫中,这灵济宫亦轮不到你来做主。”
“是么?”兰芽咯咯一笑,缓缓走到息风面前来,笑容倏然凝冻:“那你又当这面御赐金牌为何物!息风,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面金牌上镌刻着什么字!——如见朕面,看懂了么!纵然你是千户大人,纵然你为腾骧四卫指挥使,难道也胆敢违抗圣意么?”
息风还想争辩,初礼扑上来死死拦住,跪倒哀求:“将军!大人不在府中,将军行事不可莽撞!”
兰芽轻蔑睨向初礼:“还是初礼有眼色,当惯了奴才的就是懂规矩。初礼,这些日子来反正大人也不在宫里,你又伺候惯了人,我也怕你闲不住。不如过来,帮三阳一把。”
“公子!”双宝都有些听不下去,上前来劝:“不如奴婢去帮三阳,让礼公公代替奴婢近身伺候公子。”
三阳在听兰轩是负责粗活儿的,兰芽让初礼过来帮三阳,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拿捏初礼。双宝岂能袖手旁观?
“双宝,此间哪里有你说话的余地!”兰芽冷冷一嗤:“双宝,本公子看你是自恃与本公子相处日久,便自生骄矜了吧?总以为以你的身份,便能在本公子面前什么话都说得?本公子警告你:此时已然不同往日,本公子亦不再是从前那个趋奉人下的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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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喧闹,各自散了。
这偌大的灵济宫便如死一般岑寂。
兰芽吩咐备了香,到灵济宫前院正殿去拜二徐真君。
灵济宫为皇家道宫,来了这里这么久,兰芽却还未曾去拜过这二位真君。
打点轩峨,天香飘渺。炫丽神帐遮掩着二位真君圣洁而慈祥的眉眼。
传说当年太祖朱元璋背生恶疮,无人能医,几乎致命。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措之时,外头忽然来了两个布衣郎中,说能治此症。医治时,太祖皇帝闻见异香,幽幽入梦,梦里见到二位仙人踏云而来,洗手为他治疗。
待得太祖皇帝醒来后,两个布衣郎中已然不知所踪,而脊背恶疮早已痊愈……太祖便明白,是二位仙人化作布衣,前来为他治病。于是他敕建灵济宫,供奉二徐真君,将二徐真君奉为朱家家神,护佑朱家子孙。
只不过太祖皇帝也没想到过,他死后还是发生了靖难之役,燕王朱棣从侄子建文帝手中夺走皇位,将建文帝及其长子、以及所有忠于建文帝的臣子全都诛杀殆尽……燕王朱棣常年藩地在燕京北平,他忌惮江南世家,担心他们依旧忠于正朔建文帝,于是将京师从南京北迁到北平。
而那两位保佑朱家子孙的真君,在亲眼看见了那一场史无前例的亲族血屠之后,也被即位为永乐帝的朱棣北迁至了京师,从此与南京故地远隔千山万水。
他们没能护佑得住朱家子孙,连自己也闹得个泥菩萨过江。
所以兰芽刚被捉进灵济宫时,纵然无助,却也没来拜过他们二位,而宁肯相信自己。
可是今晚,她却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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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徐真君在上,请受小人一拜。二徐真君乃为护佑朱家子孙,小人不知二位可否也肯护佑一个内官……只是小人请二位好歹看在他多年来替二位镇守这灵济宫的份儿上,保佑他能逃过此劫。”
兰芽将香烛奉到香炉上,却没急着走,静了一刻。
果然大门吱呀,袅袅走进一个人。
也是提了香烛、供果。
兰芽一笑:“原来凉芳公子也与我有此同心。难得咱们也有这样默契的时候。”
来人正是凉芳。
凉芳将披风的风帽褪去,抬眼淡淡瞥了兰芽一眼:“大人受难,这灵济宫上下的人,自然都该来替大人拜拜。”
凉芳径自上前焚香跪拜,兰芽轻轻一笑:“我倒是不大懂这些拜神的规矩,仪轨走得马马虎虎。反观凉芳公子你,倒是深谙此道的模样。”
凉芳淡然道:“斯是乱世,人命卑微。既然无力自保,不如托赖神佛。他们,终归比咱们自己更妥帖些。”
兰芽不客气道:“说的也是。凉芳公子从前跟着曾诚,尽收宠爱,却终究眼睁睁看着曾诚下狱,直到诡死狱中;后来你又进了灵济宫,独得大人青眼,可惜好景不长,大人却也这样快便被参倒了,如今生死难卜。”
凉芳眸光一冷:“兰公子这是何意?”
兰芽摊手:“我没什么意思,不过与你一样,慨叹人命卑微、世事无常。”她妙目一转,盯住凉芳神色:“难道凉芳公子听出什么其它意思来了么?”
凉芳面色很难看:“不管兰公子信还是不信,我总要说:曾大人不是我害的;司大人更与我无关!”
兰芽却笑起来。
凉芳俊脸生霜:“兰公子笑什么?不信么?”
兰芽笑够了,转了转扇子:“倘若你说的都是实话,那我倒要失望了。凉芳公子,我有多希望曾诚和司夜染这两个案子,都是你的首功一件啊!”
凉芳面色一变:“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了?”
兰芽轻哂:“别听不懂,我知道你听得懂的。只要你我一起到邹凯大人面前去一回,便什么都听懂了。”
凉芳面色骤变:“公子何意?”
兰芽轻叹一声,收敛了笑意,向凉芳深施一礼:“从前种种,都是我冒犯了。多谢凉芳公子,助我报了血海深仇。”
凉芳一惊:“你,到底是谁?”
兰芽道:“我是岳家人。岳如期的岳。邹凯大人与家父金兰结拜,莫逆之交,于是暗中助我报仇。”
凉芳缓缓点头:“原来你是岳家人。怪不得……不过司夜染之事,我却没帮上你什么。听闻在宫里,原本都是你自己的设计。”
兰芽得意咯咯一笑:“此时我凭皇上御赐金牌,已是将他的灵济宫都攥在了掌心儿。凉芳公子,此时纵然司夜染还没死,可是只要我们两个联手,还怕找不到更多的罪证,将司夜染送上断头台么?”
凉芳蹙眉:“……哪里有那么容易!”
“是不容易,”兰芽走到凉芳面前,深深凝望他眼睛:“但是事在人为。更何况,是你我这两个有心人联手,便万事皆有可为。你说,不是么?”
凉芳攥紧衣袖,紧张问:“依你的意思,我现在该做什么?”
“要防着两个人。”兰芽缓缓道:“灵济宫虽然人多势众,但是关键人物就是那么几个。初礼或者双宝等人,不过是内侍,不足惧;司夜染麾下有风花雪月四人,才是你我该格外防备的。”
“我来了灵济宫一年,却也没能探知雪和月都是谁,不过风和花倒是明面上的。风便是息风,花是藏花。息风是羽林三千户的千户,执掌西苑的腾骧四营,那都是禁军中的禁军,十分难惹;藏花则手段阴毒,最善暗刺,现在被司夜染派到南昌去,监视驻藩在那里的宁王。”
凉芳眉头轻蹙,缓缓点头:“那个藏花,我耳闻过,倒未曾见过。”
兰芽咯咯一笑:“倒与你颇有几分相似。”
“何意?”凉芳眼露防备。
兰芽拍了拍他手臂:“别紧张,我现在不是过去总与你斗嘴的那个兰公子了。我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实话——他是真的与你有几分相似。我当年初初见他,总难将他当做男子,更愿意将他看成女人——而且是怨妇、毒妇!”
凉芳蹙眉,却没再有戒色,想来已是懂了。
兰芽叹了口气:“有冒犯之处,还要你多担待。想来司夜染对你独独青眼有加,或许也是借了你与藏花这一点相似……藏花陪了司夜染多年,两人同生共死过许多回,语是他们之间的感情深厚,远非你我能比。”
凉芳却一挑眼角,旖旎望来:“你与我又是不同的,藏花与你也不同——我们两个相似,不过是男人学着女人的模样;可是你,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兰芽咳嗽两声:“看我的脚,还有我这言行举止,你便也该知道,我纵然是女儿身,却也根本没有女子魅力,不过是个假小子罢了。”
凉芳这才重新低眉顺眼下去:“你说要防这两个人,该如何防?”
“你我分工。”兰芽心有成竹道:“我来负责息风。他手上虽然有兵权,可是我也早已在他身边安了暗钉。我明早就去西苑,启动暗钉,将他架空。他便不足为惧。”
“暗钉?”凉芳微微眯眼。
兰芽咯咯一笑:“你别管,那是我的秘密。”
凉芳却不肯松嘴:“我总要知道,那个人是否妥帖;再说,原本是你说,你我要联手。怎么,却要隔着么?”
兰芽便羞红了脸儿,用肩膀撞了凉芳一下:“当然不是故意隔着你,是奴家不好意思——好吧我说,那个人,本是我的,嗯,相好。”
凉芳哑然失笑:“你才多大,就有了相好?”
兰芽转头,望香案上跳跃烛火,“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
凉芳挑眉:“辛弃疾的《清平乐》?”
兰芽嘿嘿一笑:“……我跟他,两小无猜的那种相好啊。”
“嘁,那怎能信得过!”凉芳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幽幽道:“那些徒有其表的山盟海誓,禁不得半点风吹雨打。风雨一来,呼啦就全都散了、碎了。”
兰芽细细打量凉芳神色,却不点破,只分辩道:“谁说我们徒有其表呢?总之,我有我的法子……他,他早对我用实了心。我总有法子的。”
凉芳望兰芽面上那一抹耀眼的红晕,缓缓点了点头:“嗯,你倒果真是有些手腕的。再说行伍之人,说不定也当真粗莽鲁直,被你收服了也是有的。”
兰芽便笑:“息风交给我,藏花就要凉芳你来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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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风千户的身份,是正五品;司夜染御马监太监是正四品。听着都不高,但是就算当朝一品,见了谁敢不低头内?更何况服制就更高,就连藩属国朝鲜李朝国王、安南国王等的服制,最初也是宦官的冠服,咳咳……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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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61704722的花
133无力招架
凉芳一哂:“倒是听说,从前兰公子没少了吃那位花二爷的苦头。”
“你当我怕他?”兰芽清亮一笑:“还是,凉芳你心里也同样忌惮于他?”
凉芳眸锋扫来:“那你缘何这般安排?”
兰芽道:“一来你们气质相若,想来更好估量对方心意,知己知彼;二来,我在宫里呆不长,过几日就要再下江南去,藏花若回来,只能跟你短兵相接。”
凉芳却没轻易答应,只道:“听说那个藏花倒是十分厉害。我又没见过他,我如何能确保我有胜算?”
兰芽想了想:“办事,总归需要帮手。我在息风身边有暗钉,你身边也好歹还有另外三美……你们四个,本该互为帮衬。窀”
凉芳一摆衣袖:“你又乱猜。”
兰芽摇头:“我没猜你,我是猜的邹凯大人。他绝不会无缘无故送你们四人一同入灵济宫来,于是我能断定你们四个本为一体,他们三个自当另有手段。”
凉芳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兰芽道:“退一万步说,就算那三美帮不上你的忙,你也还有邹凯大人。到时候若我在江南帮护不及,你自可去找邹凯大人。相信以邹伯父多年官场的修为,一个小小藏花必不会成为威胁。”
凉芳这才缓缓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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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话,凉芳自去了。兰芽立于门阶灯影之下目送,待凉芳的背影走得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向候在门外的双宝:“我方才交代你的事,可去做了?”
双宝讷讷道:“奴婢不敢怠慢,已去叫过了冷杉。遵照公子嘱咐,让冷杉带队在正殿左右巡卫。”
“好。”
兰芽立在香烟烛火里,轻轻挑起唇角。
兰芽走回听兰轩,双宝躬身在前头打着灯笼,灯光一摇一晃。兰芽不由得又轻轻吟诵起来:“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头谁家翁媪。”
她怅惘一瞬,缓缓续道:“……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双宝听见,不由回头望她一眼。
兰芽便笑了:“想不到吧,一生慷慨激昂、弃笔从戎率军抗金的辛弃疾,心中所念并非万丈豪情,而不过是这样最最平淡的清平之乐。”
其实,她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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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兰芽便动身去了西苑。
蛰伏了一天一夜的方静言这才出了下房,到凉芳跟前来听差。
凉芳正在梳洗,今天只穿了简单的宽袖道袍,松花色,领口镶白。发高高束起,亦未簪冠。今日竟然连往日的妆粉都免了,更没用眉黛和胭脂。这么瞧过去,本是清清爽爽的少年公子,倒比往日那描红黛绿的模样更秀美了许多。
梳洗罢,他轻轻挽了个水袖,念道:“我本是男儿郎,不爱那女红妆……”
方静言就在这个当儿走进来,听见了愣了愣,也不由得被这念白牵动了自己的一腔悲愤,便忍不住更对兰芽恨上几分。
自从被净了身,他一日一日眼睁睁看着自己渐渐声音变细、皮肤变软,言行举止渐渐变得不男不女……他也心有不甘!
凉芳从镜子里瞧见了方静言进来,忙收了势,散淡坐下说:“昨儿你怕的什么似的,今早上总算敢出来了。实则你当真不用那么怕兰公子,我说了你好歹是我手底下的人,我能保你,他必不会动你。”
方静言心下说:对不住,我可当真不敢信你。
凉芳与兰公子是对头,这是灵济宫上下都再明白不过的。既然司夜染被圈禁在宫里了,灵济宫换成兰公子做主,他此时不第一个找凉芳算账,更待何时?
而他方静言便会紧随其后,待得兰公子料理完了凉芳,估摸着下一个就轮到他方静言。
于是方静言一听说兰芽回来了,便托病不出,没敢晃荡到兰芽眼前去,恨不得兰芽忘了他这么个人存在才好。
不过此时方静言还是深施一礼:“多谢公子。奴婢伺候一身生死便都托赖公子照拂。”他觑着凉芳神色道:“……只是奴婢亦为公子捏了一把汗。兰公子没有为难公子您吧?”
凉芳咯咯一笑:“怎么会。”
凉芳抬眼向方静言望过来:“听说兰公子有个相好的,叫虎子的。如今就安排在息风的腾骧四卫里。你认得他么?给我讲讲。”
方静言便笑了,面上现出猥琐:“果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司夜染不在灵济宫里,这兰公子便有脸将自己的丑事全都说出来了!公子说的不错,那虎子原本是兰公子的相好。我与他们两个相识于人牙子的牙行,是亲眼看得见他们两个之间的暧.昧情形的。”
“他们两个在牙行里住一间房,听说在来牙行之前原本也是同出同入的……甚至当日本是兰公子自卖自身,结果虎子寻来,为了兰公子便也自卖自身了——那个虎子为了兰公子,还跟满牙行的都争风吃醋,甭管是谁跟兰公子多说了一句话,或者近便了些,那虎子便能跟任何人翻脸!”
“哦?”凉芳听着便笑了:“原来他说的还都是真的。我本担心,他是骗我的。”
方静言点头:“都是真的,绝无半点虚假。这回司夜染被圈禁了,兰公子可不按捺不住先去找虎子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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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到了西苑,还没见到虎子,倒先被西苑的风物景致给震摄住。(咳咳,明代所指西苑,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南海的说。后来清代到了康熙年间,所指的西苑就是畅春园了。)
早听说司夜染负责营造西苑,苦心经营数年。里头又藏了豹坊、象房等珍禽异兽,顺带着还有来自异族的美人儿,甚至惹得贵妃为此不快……原本以为这里是个藏污纳垢之地,却没想到眼前所见,本是气象万千。
西苑乃为北海、中海、南海三个海子构成,苑囿之中水绕环岛,草木葱茏,水汽滋润。与京师干燥寒凉气氛迥然不同。兰芽闭闭眼,直觉仿佛到了江南一般。
当真想不到,原来司夜染为皇帝营造的西苑,原来是在宫禁之中营造了第二个江南……或许就是曾经的南京故地,就是皇帝心心念念想要去拜祭的那个大明故都吧?
西苑的人十分警醒,再加上息风手下都是精兵当中选拔的精兵,于是兰芽就算再没有功夫傍身,却也感知到周遭不远处刺来的监视目光。
她倒处之泰然。
倘若这支禁军中的禁军,都没有这点子警惕的话,那她当真对大明的军防不做信心了。
她转悠了一圈儿,息风没亲自出来,远远倒跑来个小内侍。兰芽一瞧,正是从前在灵济宫里伺候虎子的双喜,兰芽便笑了,远远朝双喜伸出手去。
双喜跑到近处一怔,却也忍不住眼泪在眼圈儿里一转,没敢扑进兰芽怀抱里去,而是原地就跪下了:“奴婢,拜见兰公子。”
兰芽伸手赶紧扶:“双喜你快起来。这些日子,你跟着受苦了。我虽然不在近前,我心里却都明白。”
虎子原本就不甚受息风待见,这些日子被关起来,西苑这边的人明里暗里肯定也没少了落井下石。只有双喜一直忠心耿耿守在虎子身边儿,照顾虎子的同时,怕是也跟着挨过不少欺负。
双喜举袖子擦眼泪,却已然控制不住:“兰公子怎么才来呀?咱们小爷可是受足了罪……”
兰芽还是伸手拥住双喜肩头:“我都知道,都知道。双喜别哭了,我今儿这不是来了嘛,你们小爷和你,我保证再也不受罪了!”
待双喜平静下来,两人一同朝里走。兰芽没着急,一步一步走着,一步一步跟双喜问这西苑里的情形,以及那些女真人的情况,还有跟虎子一起关起来的人是谁。
双喜一一都答了,兰芽只静静听着没插嘴。只到最后问了一句:“你说跟你们小爷一起捅娄子、被关起来的人,叫赵玄?”
“不错。”双喜纳闷儿:“公子觉得有何不妥么?”
兰芽笑了笑:“没事,只是想了些不相干的。”
赵玄,赵玄。赵为国姓,玄为玄武。曾经成祖永乐帝在初从建文帝手中夺过皇位时,便因自己多年驻守北方,而玄武大帝正是镇守北方的神君,于是朱棣号称自己是玄武大帝转世,当为人间帝王。
这个赵玄竟然敢叫这么个名儿,虽然不冲撞皇家名讳,不过也是当真有点“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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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骧四卫原归属御马监节制,西苑又是司夜染亲手营造;兰芽又被皇帝钦命代理司夜染一切职务,于是她来西苑办事,纵然有息风这一层,却也没人敢公然拦着。
而腾骧四卫那些挂名为都督的勋贵,便个个都是墙头草,来了倒跟不过身为小小长随的兰芽作揖鞠躬。
兰芽打了一圈儿哈哈,恭送走了这帮塑金的泥菩萨,便马不停蹄直奔关押虎子的牢房。
兰芽不想被赵玄知道详情,便让禁军将虎子给单提出来。她在房间里等着,嘱咐双喜给把好前后门窗。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稀里哗啦的一阵响。她听得出,那原是粗重铁链与条石地面撞击发出的动静。原本也能不这样刺耳,可是那步速太急,怎么都压不下来……
兰芽深一吸气,眼泪便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房门一响,兰芽连忙背过身儿去,伸袖子擦眼泪。
禁军禀报:“禀公子,人犯带到。”
兰芽尽量冷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锁匙留下。”
那禁军迟疑了一下,闷声说:“遵令。”接下来是金石与桌面相撞之声,然后那禁军便去了。
兰芽再深吸口气,这才转过身来。
门口逆着光,立着一个人。兰芽倏然回眸望去,竟也一时看不清他眉眼。只能看见是个昂藏威武的男子。纵然受缚,却已然不动如山。
兰芽便闭上眼,再狠狠睁开。这一回眼睛适应了光线,终于可以点点看清他。
兰芽使劲控制着情绪,轻声叫:“虎子。是我。”
静默。
然后是铁链的响动。却又与之前哗楞楞的急促不同,这一回是簌簌的,仿佛风里树叶轻颤。
他清了清喉咙,才轻轻问:“兰伢子,真的是你么?”
“虎子!”兰芽哇地一声哭出来,也不管什么,冲过去一把抱住虎子:“傻瓜蛋子,当然是我,真的是我!你更傻了么你,怎地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兰伢子!”虎子一把用手上锁链缠住兰芽……他手上还有镣铐,只能这般拥抱。
他的头深深埋进兰芽颈窝去,随即,兰芽颈窝便被温热打湿。
兰芽哭道:“都怪我,都怪我……我来得这么迟,让你受苦了。”
虎子死死抱住她,用力摇头:“没关系。只要你来了就好。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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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大哭了一场,兰芽才红着脸抬起头来,想要推开虎子。
虎子一惊,更使力抱紧,怎么也不松开。
兰芽无奈地笑:“……你松开我。不松开,我怎么给你打开镣铐?”
然后便红了脸:“你看我,光顾着跟你哭,都忘了要先打开你的锁链。”
虎子却执拗地不肯撒手,闷声闷气道:“管它什么锁链,由着它好了。总之,我就不放开你。兰伢子,我怕我这一松手,你就又不见了,我睁眼醒来才知道又是一场梦。”
一句话又把兰芽的眼泪给催出来,她一边抹泪一边推他:“傻瓜,这次是真的。不然咱们押一盅,看我给你打开锁链之后会不会消失不见?”
虎子行走市井,什么玩意儿都学了一身。从前跟兰芽在一起的时候,说不过兰芽了便发狠地非要跟兰芽押一盅。不过兰芽那时候向来不给他机会,还说他学坏。
想及旧日两人相依为命的时光,虎子的目光便柔得拧得出水来,终于缓缓松开了兰芽,舍不得眨眼珠地盯着她,“我认输了。只要你真的不会消失。”
兰芽抿着嘴去给他打开锁链,还忍不住踢他脚踝骨一下:“傻蛋!”
虎子夸张地喊:“哎哟,疼!”
兰芽气乐了:“双喜都告诉我了,给你用刑你都一声没吭过;我就这么蹬你一下儿,你就疼了?”
虎子松开了锁链,转动手腕放松,眼珠子却还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那怎么能一样?你蹬的,疼在我心上……”
兰芽窘了,只觉有些招架不住。
跟虎子嬉笑打闹惯了,时隔几个月再见,他模样儿也变了,还总说这样的话,让她真有些想落荒而逃。
兰芽急忙蹲下给他开脚上的链子,避开他灼人的凝视。
脚镣更粗,比手铐还粗,兰芽便又忍不住心痛:“戴了手铐就也罢了,怎么还要拴着脚镣!”
虎子却笑了,手肘拄着膝头,躬身来找她的脸儿:“……你忘啦,我是爬城墙的出身。他们要是敢不拴着我的脚,我回头就跑了。”
他又这么火辣辣地追过来……兰芽心虚气短,伸手将他脸推开,嗔怪道:“你这家伙,怎么背着我偷着长了这么多啊?你离我远些,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从前跟他相依为命时,他不过高她半个头去。这一番相拥,她却才知他又长了许多,她的额头只够抵到他腋下……他周身强烈的男性阳刚之气,扑面而来。
他是虎子,却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虎子。
“切!”虎子轻笑,手自然捏住她小手:“不是我偷偷长大了,是你偷懒不肯长。你瞧瞧你,怎么还是从前那么高啊?”
虎子炽热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以后咱们再并肩而行,我若不想躬身去听你说话,就得将你扛在肩上才行了。”
兰芽笑斥:“滚蛋!你才是猴儿呢!”
市集上有筛铜锣耍猴儿的艺人,他们两个没少去看猴戏。那些猴儿就是蹲在主人的肩头上,搔首弄姿招徕客人。
虎子大笑:“你不让我扛肩上也行……”他的目光忽地氤氲下来,又凑近她,沙哑道:“……那只好让我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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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黄金之女
“你别闹。”兰芽板起脸来,推虎子坐好:“现下我来了,可是你的危机尚未解除。咱们得先想法子让你逃脱这桩祸事去。”
虎子多日未见兰芽,一腔情愫便有些澎湃了些。不过见她小脸儿又噙了霜,便惧了,只好高举双手:“好好好。都是被你从前那两次不告而别吓怕了,只要你不再说跟我拆帮,我便什么都听你的。”
兰芽忍着心酸,含笑瞪他:“这还差不多。”
接下来的时间,兰芽跟虎子细细问了腾骧四卫的构成,以及那些女真人的情形。
听完虎子说跟赵玄怎么去教训那些女真人的“事迹”,兰芽便笑了,伸手拍他一下:“果然像是你干出来的事。妲”
虎子却有些笑不出来。
兰芽心下便一沉,道:“……我猜,那些女真人并非真正的驯马师吧?他们趁贡马之机来大明,进京,入宫,更直接到了你们腾骧四卫驻地西苑来,用意绝不简单。窀”
虎子一惊,随之又欣慰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伸手又攥住兰芽小手:“你果然猜到了。”
兰芽被他握着手,试了一回想抽回来,却非但没成,反倒被他抓得更牢。
兰芽便只说正事:“……实则他们来窥探大明,我倒是不担心什么。让他们亲眼瞧瞧大明的风物繁华,对他们倒也是个震慑。只不过他们直接进了西苑来,这便不能不防——他们怕是直接来窥伺腾骧四营的实力的。”
虎子赞了一声:“正是。腾骧四卫对外不过说是御马监养马的兵卒,实则却是从天下所有兵马所有卫营里挑选的精兵中的精兵。可是毫不客气地说,大明军队精锐,尽数都在这里。女真人探得腾骧四营的实力,他们便可据此判定大明军事实力……”
兰芽点头:“他们若掂量着大明军队比不上他们女真骑兵的骁勇的话,他们就会趁机起兵了。”
虎子浓眉紧蹙:“正是!我爹他……”
他冲口而出,却猛地刹住。深吸口气,望着兰芽。
兰芽便垂下头去,反过来扯了扯他的手指。将他手指完成拉钩上吊的姿势,这才缓缓说:“……是袁国忠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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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险些蹦起来:“你都知道了?”
兰芽摇头;“不是我知道了,是司夜染知道了。我是从藏花口中得知的。”
虎子一颤,伸手连忙将兰芽小手都攥到掌心,死死握着:“你是怪我没明白告诉你?兰伢子你听我说……”
兰芽拍拍他手背安慰道:“我都明白,我从未怪你。”
兰芽深吸口气:“我也同样有事瞒着你:我是岳家人,我爹是文华殿大学士岳如期。我在哈德门外初遇你的那个晚上,我一家人刚遭大难……”
泪不自禁转进眼圈儿,虎子手掌用力,捏痛了兰芽:“那你当时怎么没告诉我!若我知道了,我那晚就跑到你家去,说不定还有机会替你杀几个仇人!”
泪水掉下来,兰芽欣慰而笑:“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虎子,就算你能替我杀几个人,却又如何能杀尽了那些阉贼!这大明天下,号称有阉人十万,你如何杀得完?”
虎子痛惜拥住兰芽:“你别怕,终有一日,我必替杀尽了那帮妖孽去!”
兰芽含笑点头:“所以我要你忍耐,渐改了从前的性子去,在这腾骧四卫里卧薪尝胆,将来有一日架空了息风,甚至司夜染,你将兵权夺回去!”
兰芽抬眸,眸光坚定:“你是袁国忠大人的儿子,守卫辽东便是你袁家的心愿。我要你终有一日手握重权,重回辽东。替你爹报仇,亦扫清阉人对辽东军镇的控制;我要你替大明,重新守好那一道生死边关。”
虎子一震,正色道:“好!”
兰芽这才破涕为笑,抹干了眼泪,垂着头却挑了眼眸去瞟他。红唇轻启,缓缓叫了一声:“……袁星野?”
虎子登时满面大红,喉头哽咽了两声道:“太久不叫,我都快忘了自己叫这个名字。还是叫虎子更顺耳。”
兰芽笑:“现在叫虎子当然没问题,可是难不成你登台拜帅的那一天,还叫虎子不成?”
虎子揉着脑壳笑:“好,等到那时,我就还叫回袁星野!”
他凝望着兰芽,柔声问:“那你呢?你叫什么?”
兰芽窘了,前后思忖半晌,才道:“……我叫,岳兰陵。”
兰芽不能在虎子面前揭开自己的女儿身,若说了真名,怕虎子会猜到。
虎子果然起疑:“虽说我从小在辽东长大,不了解你爹这些京官,不过好歹岳大人的英名我也没少了听我爹提过。仿佛却只是听说过岳大人有一子一女,当中并无这个兰陵啊。”
兰芽脸通地起,尴尬地叫:“那是,那是因为我,我是庶出罢了!我,我娘是我爹养在外头的,所以外人并不知道我名字。”她眼珠一转:“否则那晚我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当世大员,尤其是岳如期那样身为内阁成员的,谁家没个三妻四妾的?虎子便点了头:“原来如此。”
虎子盯着兰芽,缓缓笑开:“兰陵,兰陵。便是兰陵王的那个兰陵么?面上戴着面具的绝美男子,战场上却也是骁勇无双的战神?”
兰芽跳脚:“什么戴着面具!谁,谁戴面具啦!”
虎子无奈地笑:“兰伢子,你干嘛发脾气?我说的是兰陵王啊。”
兰芽瞪他:“我这个兰陵,不是缘起兰陵王的兰陵,是屈原屈夫子所命名之楚国名邑……那时候还没有兰陵王呢!”
虎子掉书袋掉不过兰芽,只好挠了挠后脑勺:“哦,好吧。”
兰芽这才笑了,也知自己过分了,便扯住虎子手腕:“你在这好好等着,我待会儿让双喜给你送些酒菜来,你好好吃一顿。不过,先别出这房门,你的罪还没脱呢。”
虎子一把攥住她手腕:“那你呢?”
兰芽眨眼一笑:“我去会会那女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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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一听,便不肯松手:“你别乱来!他们不是普通的女真人,极有心机!”
兰芽点头:“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更要会会他们。否则如果他们不肯松口,那朝廷碍于脸面也饶不了你。一旦皇上心意已决,那就谁都救不了你。我得让他们自己吐了口。”
虎子却还是摇头:“不值得为了我,而让你涉险。”
“谁说的?”兰芽给了他一拳:“在我心里,你很重,很重。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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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优哉游哉在跑马场旁边转了几圈儿。
她的服色并不出众,不过是长随的绿袍曳撒。这西苑里里外外伺候的内侍还多着,长随之位的更是不知凡几,于是从表面上看起来,她就是个不起眼儿的小太监罢了。
于是兰芽在马场边儿上绕了几圈儿了,也并未引起女真人太大的注意。
兰芽细细打量那些人。一群人二三十个,核心的是当中的七八个。俱是刀条脸,身材魁梧,宽肩细腰的,一看就是惯于鞍马的。
当中唯有一个特别了些,个子要小些。不过还是比兰芽高,至少能到虎子耳朵的高度。
若按大明男子而论,有些文弱书生还赶不上这个人高,可是在那些魁梧大汉当中,便显出那个人的细弱来。
兰芽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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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女真人控制着马匹,在马场跑了几圈,便到午饭了。
兰芽觑着那个小个子的女真人,便尾随而去。
负责伺候那人的内侍正要打热水,兰芽亮了腰牌,将活计揽过来。她勉力提起一大桶热水进去,可是脸盆却在高高的脸盆架上,她怎么吸气使力,却都提不起来。水桶晃晃悠悠的,里头的水便溅出来不少,将青砖地面都打湿了。
小个子的女真人瞧见了,忍不住冷哼:“你们大明的男人,就是这么不中用么?”
兰芽终于听见了他说话,心里一喜。便躬身答道:“姑娘错了,我不是男人。”
那女真人登时恼了,坐在炕沿儿上狠狠一捶:“你说什么你!你不是男人,倒也对,我想起来了,你们是被净身的,的确是不男不女了!可是你冲我乱叫什么!”
兰芽索性也不跟那水桶折腾了,就搁在地上,气定神闲扭头来望那人:“我没说错啊,姑娘就是姑娘。姑娘如若不认,敢不敢叫我验验?”
“你,你敢冒犯我!”那女真人气得脸色发青:“你知道不知道,上回那个冒犯我的,现在可得了什么下场!不过几个月,竟然又有不怕死的么?”
兰芽连忙赔礼:“哎哟姑娘,别这么吓我啊,我怕死了……”
那女真人气疯了,伸手抓过枕头扔过来:“你还叫!”
兰芽接住枕头,故意还深吸口气:“姑娘听我一言,这枕头千万不能乱扔。在我们中原,枕头对姑娘家可有特别意义:主动招引情郎,那叫‘自荐枕席’;与情郎私会,那也要自己带着枕头的。姑娘此时将枕头扔给我,难不成是对我有意?”
女真人快要气哭了:“你,你胡说八道!”
兰芽耸耸肩:“姑娘就算是女真人,可也听说过我们中原的大唐盛世吧?当年的高阳公主,私会辩机和尚,就是自己带着枕头去的……而最后被告发,罪证也正是公主殿下她自己的枕头。”
女真人已是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兰芽索性再走近一步:“实则是姑娘误会我了。我说的话,根本就不是冒犯姑娘——姑娘想想,什么样儿的姑娘女扮男装却会长久不被人发现的?呃,姑娘会说我们的花木兰的典故——那是行伍之中,没人注意仪表的,尚且有情可原;除此,女扮男装而长期不被人识破的,便只剩一个缘由。”
兰芽说到这儿就不说了,径自摆弄着那个枕头玩儿。
那女真人自己却有些绷不住,怒吼着问:“说,什么缘由!”
兰芽俏皮瞟过去:“……太丑了呗!”
“你!”
女真人回手又向帐子里划拉,还想找什么掷兰芽。
兰芽忙笑:“真的,姑娘别恼。男女终究有别,女子的相貌身姿又以细致袅娜取胜,纵然是我这样不男不女的阉人亦不可能完全学得像……所以什么女扮男装,久瞒过人去的,不是本人太丑,那就根本都是扯淡!”
那女真人当然想不到,眼前站着的这个也是女扮男装。所以她才根本逃不过兰芽的眼睛去。
那女真姑娘恼得奔过来,扯住兰芽的手:“走,你跟我走,我倒要问问你们大明朝廷,竟然胆敢让你这样冒犯于我!”
“走便走。”兰芽一丝不惧:“到时候免不得我要拼命喊冤,为了自救就得咬死了要给姑娘你验身……就算最后我还是死了,姑娘的身子也被人验看过了,我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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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真人是着实没想到会遇见这样一位。当初虎子那件事,他们报了闹了,明廷二话没说,立刻将虎子和那赵玄拿下。不管怎么先上几场大刑,让他们亲眼瞧见了,消了火气。
那么面活耳软的大明啊,怎么会冷不丁冒出这样一个刺儿头来!
听见了她这边的动静,外头便有女真人敲窗,用女真语审慎问话。
兰芽纵然听不懂,却也能根据情形猜到他们是问这姑娘遇上麻烦了么,是否需要他们帮忙。他们那一串叽里咕噜的女真话里,兰芽只在话尾听清了几个音节:爱兰珠。
女真姑娘面色尴尬转了几转,同样以女真话叽里咕噜作答。兰芽从她神色大抵猜到,她是说不用那些人管,让他们走。
果然窗外安静了下来。
兰芽俏皮一笑:“原来姑娘芳名爱兰珠……可真好听。”
“这么美的名字,便也坐实了姑娘的身份。想来女真魁梧的汉子们,不会有人叫这样的名字才是。”
爱兰珠大惊:“你,你听得懂我们女真话?”
兰芽咯咯一笑:“听不懂。不过我大明人杰地灵,纵然听不懂女真话,姑娘难道就以为我猜不到姑娘的意思么?”
爱兰珠被唬住,面色一白。
兰芽翘了翘脚尖:“爱兰珠……姑娘可否示下,这么好听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要你管?!”爱兰珠顿足。
兰芽笑了:“姑娘不说也无妨,我便依着字面自己胡乱猜想好了。只不过如果猜错了,姑娘可别生气才好。”
“你别瞎猜!”爱兰珠又顿脚:“这样尊贵的名字,岂容你随便望文生义!”
“哇……”兰芽咯咯地笑:“姑娘连‘望文生义”都用得这样好,佩服,佩服。”
爱兰珠白她一眼,昂然道:“爱兰珠的意思是——黄金之女!”
“哇!”兰芽由衷叫了一声:“果然是尊贵的名字。”
爱兰珠瞪她:“你又知道了?”
兰芽微笑:“我知道你们游牧部族与我们中原人又有不同。我们中原人最崇玉,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可是你们游牧部族更喜爱黄金。所以黄金在你们的文化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便比如蒙古的‘黄金家族’,是只有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脉的正朔才配拥有的出身。而爱兰珠你竟然叫‘黄金之女’,我猜……”
爱兰珠大惊:“你别猜了!”
兰芽含笑而立,点头:“好,姑娘叫我别猜了,那我就不猜了。只是我好不容易猜到的,总不想就白白猜到了。”
爱兰珠眸光一冷:“你想要什么?黄金还是白银,抑或是东珠,你说!”
兰芽轻轻一叹:“黄金白银,或者你们女真水域特产的东珠,都是好东西,都金贵得很……可惜,我都并不稀罕。”
爱兰珠握拳怒喝:“那你要怎么样!”
兰芽不慌不忙道:“其一,跟姑娘换两个人。就是当日冒犯过姑娘的两位腾骧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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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爱兰珠”,大家可能会想到皇太极的宸妃海兰珠。海兰珠的意思是“怜爱之女”。女真-满族里叫某珠的名字很多呀~争取明天加更,最晚后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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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共此良夕
爱兰珠一挑下颌:“放就放!反正他们已经上过几回刑,又被关了这几个月,我没什么亏了!”
兰芽轻轻闭了闭眼睛,无法忘记之前在虎子背上看见的那纵横的鞭痕……她当时忍着没在虎子面前再提起,可是不等于她忘了这笔账。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算。
瞧兰芽不出声了,爱兰珠转眸望过来:“第二个条件呢?”
兰芽睁眼浅淡一笑:“现下还没想好,暂且存着。等以后我想到了,再跟姑娘讨。”
爱兰珠冷哼:“还有这样儿的!妲”
兰芽瞟过去:“……我们大明地大物博、物华天宝,姑娘没见过的还多着。”
爱兰珠听懂暗讽,冷冷盯着兰芽:“你不会当真只是个小小的长随吧?窀”
兰芽咯咯一笑:“姑娘了不得,在西苑几个月,原来不光忙着驯马,而是已然将我们内官的品级都分辨明白了。”
爱兰珠轻哼:“谁稀罕研究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不过是因为我们女真可没你们这些阉人,我瞧着新鲜罢了。”
兰芽暗自咬了咬牙。她也不喜阉人,更不喜这将好端端的男子活活零碎儿了、只为皇家王府内宅“安全”的旧制。可是这话大明自己人怎么说都行,却轮不到女真人以此为话柄,笑话大明。
兰芽一哂:“谁说女真无阉人?那倒是姑娘有所不知了!我大明成祖皇帝驾前,就曾有位公公叫兀失哈的,恰巧就是你们女真人!”
兰芽不理爱兰珠一脸的尴尬,只朝天拱了拱手:“兀失哈公公与三宝太监齐名,都为我大明建下不朽功勋。你们女真住地的奴儿干都司便是兀失哈公公一手创立,而大明与女真之间互通有无的互市,亦是兀失哈公公主张而开……”
“本人对兀失哈公公满怀钦佩,并不以他是个内官而有半点唐突。不过我却要强调:兀失哈公公的确是你们女真人。虽说是海西女真,而并非姑娘所籍的建州女真,不过那也同属女真。姑娘难道说不是么?”
爱兰珠气得一蹦:“你,你给我出去!我,我不想与你说话了!”
兰芽抿嘴一笑:“那有劳姑娘现下就与我去启奏朝廷放人吧……放了人,我自然便再不搅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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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兰珠虽自己答应了,却不敢独自做主。她咬了咬牙,道:“你且等着,我总要与我的兄长们商量过。”
她的兄长们……兰芽悄然攥紧指尖。倘若爱兰珠是“黄金之女”,那她的兄长们就应当是……!
虎子之前说过,他爹袁国忠大人早给朝廷上书,说朝廷在西抗北元的同时,绝不可小觑女真的崛起。尤其是建州三卫的建州女真。
从前朝廷为了抵抗北元,对女真施行羁縻政策,赏赐颇多,一心安抚。这样虽然能体现大明度量,可是长此以往,说不定反倒会让该部认为大明耳软心活,进而生出不臣之心来。只是朝廷兵力全都守卫北元沿线,没有足够重视女真。
兰芽也觉得,若养虎成患,说不定北元还没能撼动大明江山,而这看似寡民小部的建州女真,反倒成了肘腋之患,渐渐尾大不掉。
既然如此,兰芽倒想去瞧瞧爱兰珠的兄长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兰芽遂道:“好,我随姑娘走这一遭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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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在门外等着,瞄着爱兰珠进了那几个汉子的房间。几个人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说了半晌,其间那几个汉子都先后转了目光来瞧她。
她也都只当没看见,依旧淡然立在廊下看风景。
只当中有一个,个子最高,也仿佛最有说话权的一个女真汉子,望过来的目光最是扎人。兰芽忍不住回瞪过去,那汉子的目光却也不闪不避,幽幽冷冷粘在她面上。
兰芽忍不住做了个鬼脸。
少时爱兰珠出来,冷哼一声:“我的哥哥们已是答应了,你等着吧!按着你们大明的规矩,我们的文书只能先递到礼部去,再由你们的礼部呈送给你们的皇上。具体要什么时候才能放人,我可就管不着了。”
兰芽一笑:“这个流程我自然比姑娘更清楚。”
礼部尚书就是邹凯,兰芽在来西苑之前已经与凉芳打了招呼,叫凉芳通知邹凯。
兰芽耐心等着,以为好消息最快也要明日午时前后才来,却没想到不过日斜时分,便已来了好消息。
虎子和赵玄被放出来,腾骧四卫的几位挂名的勋贵代表朝廷又与女真人客套了一番。双方皆说是误会一场,切莫伤了和气云云。
息风也在人丛中,却并未多说什么。兰芽特地到息风眼前去,朝他拱了拱手:“多谢风将军这些日子来对虎子的‘照拂’,来日必当报答。虎子拘禁多日,身上也有伤,我想带他出门治伤,风将军可有二言?”
息风冷哼:“兰公子如今代替大人主持大局,公子的话,本将又哪里敢有二言?”
“那多谢了。”
虎子一听兰芽要带他走,便欢喜得什么似的。倒是赵玄才被放出来,懵懵懂懂上前便拜:“小人拜谢兰公子,多亏公子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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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和赵玄回去更衣,赵玄这才用胳膊肘一拐虎子:“……敢情,原来那位兰公子就是你夜夜梦里叫着的兰伢子!好威风!”
虎子心底早乐开了花,可是面上还得绷着,一副愁眉苦脸地道:“玄儿,你从前劝过我,不该喜欢他这样的男人。”
赵玄尴尬地自己抽了两个嘴巴:“呸呸呸,我从前那叫有眼无珠!哪里想到兰公子这样厉害!虎子,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虎子大大受用,却还继续矜持:“……你说过的,再怎么好的男人,也比不上女人的温软柔滑。”
赵玄咳咳两声,左右看看,凑近来说:“……说句唐突的话,这位兰公子相貌身段儿都不输女人!”
虎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轻哼了声:“还用你说?我早知道。”
赵玄登时来了坏想法,凑过来叠声问:“你知道,嗯?你难道早就……”
虎子挥拳:“滚,别胡说八道!”说着早已面红耳赤:“……我不过握过他的手。不过那柔若无骨、如冰似玉,便从那手上都明白了。他便是这世间最好的,从此我这心里,哪里还容得下什么女子?”
赵玄也听得神往,叭嗒叭嗒嘴道:“……他是个公公,不再是个男人。他比女子还美,倒也是有的。”
虎子被撞到了痛处,一皱眉:“这句话我当你无心。但只说过这一回就够了,以后再别说起!”
赵玄自知失言,连忙自抽嘴巴:“虎子,我口无遮拦了,你别怪我。我没有半点冒犯之意,他是你我的救命恩人,我永志不忘。”
虎子这才欢喜了,拱手与赵玄道别。
赵玄问道:“这一去,可还回来?”
虎子全不在乎:“我也不知,更不挂心。总之他叫我去哪里,我便随着他去哪里。我这一生,总归要陪着他,守着他,所有的脚步都只朝着他的方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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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欢欢喜喜跟着兰芽离了西苑,却见兰芽不朝灵济宫去。
虎子便问:“咱们不回灵济宫么?”
兰芽眨眼一笑:“不回。我给你定了天香楼的天字一号房,你去好好享受两日。”
虎子一蹙眉:“为何不回灵济宫?”
兰芽便笑了,拍了拍他手背:“……咱们坐山观虎斗就好。”
两日后,双宝兄长唐光德果然悄悄给带来了消息,说藏花已然日夜兼程赶了回来。
兰芽咯咯一笑,告诉唐光德:“转告你们贾鲁大人,叫他这些日子替我小心盯着灵济宫。至于宫里怎么闹,都不用他管;他只需帮我盯好了外围,别让外人有机会插手灵济宫就行——这当中尤其要帮我防范着紫府和仇夜雨。”
唐光德应下。
兰芽又道:“而你暗下里照应好双宝和初礼……其它的,便由着他们去闹好了。你们也松泛松泛,权当进戏园子瞧戏了。”
唐光德忙问:“那公子呢?公子又将何往?”
兰芽掐了掐手指头:“……我要下江南去。不过之前,我得进宫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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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来,虎子虽然名义上接受兰芽的安排,在天香楼上“享受”。实则他这两日只追着兰芽,将这些日子来灵济宫内外的事情都问个清楚。兰芽知道他这几个月被关着,对外界的消息简直如饥似渴,瞒是瞒不住的,便小心剔除了极为关键的,将所有事体前后大概都说与了他听。
当得知兰芽此时处境的时候,虎子忧心得恨不能带兰芽远赴天涯,离开这是非之地,连声道:“真恨我当时不在你身边!这些事,怎么能让你独个儿扛!”
兰芽浅淡一笑:“好,我听你的。这回下江南查盐案,我便要你与我同去,一路上保护我,可好?”
虎子像得了糖果的伢子,登时眉飞色舞:“当然好!你不要我保护你,还敢要谁?”
兰芽只得叹息着笑:“说的就是。这天下,谁能比得上虎爷威武呢?”
虎子搓着手红着脸笑了大半晌,忽地一怒:“兰伢子,你别以为这样费心哄着我,我便不拦着你进宫!皇家宫宴,哪里是你说想去就随便能去的地方!”
兰芽吐了吐舌,安慰道:“你放心,我有皇上赏赐的腰牌,可以内宫行走。趁着除夕宫宴,不会有人留意我的。”
虎子忍不住低吼:“你冒险进宫,只是为了去见司夜染一面?!”
兰芽没否认,轻声认了:“咱们要下江南去了,这一走不知要多少日子。走之前,我总要去看看他,问他些话。”
说罢再补充一句:“总归,都是公话,为的都是公事。”
虎子紧抿嘴唇:“难道不是他死了更好么?兰伢子,别告诉我,不过在他身边一载,你救已然忘了满门血仇!”
兰芽清宁抬眸:“我自忘不了。可是我也不会称了那些贪官污吏的愿,不会让他这么就死了。我得让他活下来,至少活到我有能力手刃他的那天。”
“我陪你去!”虎子起身攥住兰芽手腕。
兰芽轻轻推开:“你去不了……不过我相信你将来终有一日有资格进宫去,就像令尊袁国忠大人一样,受赏国宴,威扬四方。”
虎子咬牙:“我发誓,定有那样一日。届时,我要你立在我的身畔;到那时你绝不会是为他入宫,你是陪我一起领受无限荣光!”
兰芽含笑劝慰:“好,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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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后,乾清宫将有数场宫宴。只有除夕宫宴,才是皇帝与后妃们的家宴。元旦当日是君臣共宴,元旦次日则是皇子与宗亲们的筵席……兰芽掂量着,只有除夕的家宴,因都是女眷,内外的防卫才能相对最弱。
况且,只有这一场,她才能见着梅影。甚至,是贵妃。
除夕午时刚过,整个乾清宫就忙碌了起来。司礼监带领内官监、尚膳监等开始装点大殿,布置金桌。
乾清宫几个门全都鱼龙般地进进出出,门上当值守卫的眼睛都瞧花了。轮到兰芽递牌子告进,当值的内侍便问:“你既不是乾清宫的人,又不伺候后宫哪宫主子,你今晚进乾清宫来做什么?”
兰芽是灵济宫的人,平日各个门上的倒是都蛮客气,可是今晚场合不一样。今晚是皇家的家宴,就算是司夜染这样的大太监,也绝无资格参加,于是灵济宫的其他人就更无资格今日入宫。
兰芽只好做了个揖:“伴伴不如查查档,小的虽说是灵济宫的人,不过日前皇上御口亲封的时候,却没说小的是‘灵济宫长随’,他老人家封的是‘乾清宫长随’。所以小的也是乾清宫的人。”
那内侍倒有些意外,一边查档一边跟身边同伴嘀咕:“……万岁不会说错了吧?他一个灵济宫的人,万岁怎么随口封个‘乾清宫长随’?”
旁边那内侍一捂他的嘴:“哎哟,你不要脑袋了你,这话你也敢说!就算圣上本意也许不是这个,可是那可是御口,说了什么就是什么的,谁敢更改?”
那内侍无奈,只好朝兰芽挥了挥手:“你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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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进去先跟着一起忙碌,眼前人影纷纷,耳中都是廊下的中和韶乐、大殿内的丹陛大乐的嘤嘤嗡嗡,她加了十二分小心朝乾清宫前后左右去找,却也一时不敢确定司夜染究竟被关在哪里。
终于熬到天色擦黑,各宫的妃嫔都暗派了自己的贴身宫女前来打探坐席安排,其它人都穿什么服色等,一场后宫暗战即将拉开帷幕。
兰芽在门口瞄着,终于瞧见了梅影。
兰芽几乎欢呼一声扑过去:“梅姑娘你可来了!”
梅影被吓了一跳,连忙支开同来的柳姿,将兰芽扯到角落廊檐下去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想活了?”
兰芽一笑,却还是没忍住,泪盈于睫:“今晚就是除夕了,是天下团圆的日子。我总不忍心让大人今晚还孤零零一个人。我得来看看他。”
这一句话将梅影的眼泪也好悬给催出来,她深吸了几口气:“难得你还有这份儿孝心!原本我也是如是想,只是不知待会儿开宴了之后娘娘跟前离不离得开……你既来了,倒也方便了许多。”
梅影压低声音道:“开宴后,我想法子让人送些酒菜进来。若我脱离不开,你便给六哥送去……你告诉他,我,我恨惦念他。”
兰芽点头:“姑娘放心,我定将姑娘的心意转达。只是姑娘,我并不知大人被关在何处,还望姑娘指点。”
梅影傲然挑了挑眉毛:“我自然早就打听明白了。”说罢朝角落一间最不起眼的庑房怒了努嘴。
兰芽有点傻:“自鸣钟处?”
之前绝没敢想,原来司夜染被关在自鸣钟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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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皇帝入场。
按例,今晚帝后当为主人,皇帝该与中宫皇后一同入场。可是皇帝进来时,手里牵着的却是贵妃的手!
而堂堂中宫皇后,竟然只跟随在半步之后。明黄耀眼、点翠凤冠的皇后,明明应该煊赫无双,可是这时却还要跟在贵妃后面,面上强颜欢笑。
所有人都暗自皱眉,却也都早就习以为常。
自从皇帝登基以来,每年的除夕家宴,几乎都上演着这样的戏码。从前皇上的发妻吴皇后,就是容忍不了皇帝如此,忍不住以后宫之主的身份杖责贵妃。结果皇帝一怒之下竟然废去皇后——而彼时,吴皇后被册封为后不过一个月。
有此先例,继皇后王氏便学会了明哲保身,虽然贵为中宫,见了贵妃却要称一声“姐姐”。之后再遇宫宴,即便强颜欢笑,却也要笑得看似情真意切。
兰芽在庑房廊檐下瞧着这一幕,也不由得暗自轻叹。
终于熬到所有人都跟随着皇帝进了大殿,里面笙歌燕起,兰芽才悄然挪向自鸣钟处去。</p御膳房的小内监进来传膳,出来的时候有意无意朝庑房这边瞄了一眼。兰芽便猫腰穿过庑门,瞧瞧凑过去。那小内监眼疾手快,朝排水口处扔过一包东西来。
兰芽忙滚过去抱住了,再猫儿似的爬回到台基上去,然后一路猫腰膝行,溜着墙根儿爬到自鸣钟处窗口。
纵然今晚是除夕宫宴,可是乾清宫内外的守卫却也没放松了。就在周遭的一圈儿庑房廊檐下,也都几丈便立着个红盔将军,手执金瓜立在幽幽暗影里。而再远处,则是佩刀的锦衣郎,那绣春刀就更是寒光闪闪……
不过不知是巧合,还是哨位安排的问题,自鸣钟处所在的庑房角落左右倒是没有安排侍卫,让兰芽得以安全到达。
来之前,兰芽曾经跟虎子苦练了两日的撬门压锁的“手艺”。虎子行走市井,这些本事都高明着;兰芽学得也认真,只是不了解宫里的锁簧是否更难拆……却没想到,伸手一摸,那门上竟然压根儿就没挂锁头。
皇宫关人,果然与民间大有不同啊!
兰芽一边想着,一边却已被自己之前的用力过猛给坑了,整个人跟个皮球样地直接滚进门去。中间儿被门槛给绊了一下,便摔得七荤八素。
房间里没点灯。这一点兰芽倒是想到了。宫里规矩严,今晚既是宫宴,便除了乾清宫大殿里灯火如昼之外,其它不用的房间一律是不准点灯的,以免走水。
偏巧这除夕夜,外头连月亮都没有,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黑压压一片。
兰芽只好坐在原地,等着眼睛适应黑暗。耳朵却比眼睛先鲜活起来,远远近近听到宛如海潮般泛起的钟声。丁零当,丁零当,金石撞玉一般,不甚刺耳,反倒柔和动听。兰芽渐渐分辨出来,即便这声音并不止来自一座钟,却不吵不扰,反倒自成和鸣。
琴瑟和鸣,原本是文人们最崇尚的境界,却没想到今晚竟有幸听见这样的天籁。
可是却有人在这样美妙的和鸣里,无声地将房门推严。原本想借助门口筛进来的幽微灯光照亮,这一下就又什么都瞧不见了。
兰芽紧张地揪紧衣襟,却也不敢说话——虽然知道司夜染被关在这里头,可是却不敢确认这里头是否另有看守的禁卫。倘若有的话,她若贸然出声,那就糟了。
两人就在黑暗中僵持,谁也没先说话。
倒是兰芽手里抱着的包袱里,先按捺不住流淌出了些酒菜的味道来。兰芽这才留意到,心下已是暗暗叫苦:原来是刚刚那一绊又一滚,已是不小心将那酒菜打翻。此时纵然不说话,可是那味道已然传开,再难隐身。
她便轻咳嗽了一声,打官腔问道:“司公公可在此间?”
要是有禁卫作答,她好歹还能装作进来办事的模样,胡诌个什么借口遮掩一番。
却没想到,并无禁卫的响动。
黑暗里,依旧静得让人心都快要从喉咙跳出来。
兰芽深吸几口气,顾不得油腥,将包袱紧紧捉在怀里:“大人,你不肯跟小的说话,就是还在怪罪小人,是不是?”
黑暗里,终于簌簌有了一丝响动。随着海潮般的钟摆声一同浮起的,还有那人身上再熟悉不过的香气。若麝非麝,若兰非兰;比麝更清冷,却比兰香更飘逸。
兰芽不知怎地,心跳骤急,便在黑暗里紧紧闭上眼睛,努力抵抗这一刻的心悸。
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洪荒,或者仅有一瞬。司夜染终于开口。却又是一贯的清冷刺骨,有死一贯的慵懒傲慢:“怪罪?兰公子,说笑了!我此时不过阶下之囚,死活都要仰兰公子鼻息,我又如何敢怪罪公子半分?再说,想要杀了我,本就是公子一直以来的心愿。今晚除夕,公子想来报仇贺岁,原也是情理之中。”
钟摆声远远近近地来,仿佛轰鸣在兰芽心头。
兰芽忍了忍:“大人要怪便怪吧。这寂寞无涯的自鸣钟处里,心里挂着些念头,总比荒凉无着的好。”
司夜染冷嗤:“倒是不知,兰公子准备如何送我上路?”
兰芽咬牙,索性将手里的包袱掼在地下,眼睛看不见便用手摸索着,将那酒菜都摆出来。里头装酒的不是酒壶,是个方便遮掩的酒囊。前头虽然洒了些,不过晃晃还能有大半囊。兰芽便盲人一般,猜着他说话的方向,将酒囊递给他去:“大人说得没错,小的今晚就是送大人上路的!小的倒要看看,大人敢不敢喝这囊鸩酒!”
“有何不敢!”司夜染冷嗤一声,伸手来抓酒囊。
尽管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可是他却还是能准确地一把就抓住酒囊,毫不犹疑。他的袖缘轻轻滑过兰芽的手背,兰芽急忙松了手,心下又是震荡不已。
听他咚咚咚喝下酒去,兰芽唇角勾了勾,便再将菜也都端出来。
是加了盖子的食盒,却已然翻滚得没了囫囵形状。兰芽也顾不上什么,索性伸手都给抓到了一处,拢了拢便递给司夜染去:“痛快!鸩酒既已喝了,不如再尝尝这加了鹤顶红与孔雀胆二味的菜。一红一绿,倒也鲜艳,正合今晚除夕之景,大人说是不是?”
司夜染傲然一笑:“兰公子,难得你还会说几句这样中听的话!”说罢抓过食盒,便是大嚼。
兰芽不由屏息。一边耳朵仿佛能听见门外传来的、大殿之上的宫宴咀嚼,一边耳朵则是他的吞咽之声……同为除夕宴饮,情境却是这样的迥异。
兰芽收回心思,再缓缓道:“大人已经用过了这鸩酒,用过了这毒菜,便已到了鬼门关口。可惜大人内力深厚,药力发作比普通人便要长些。趁此机会,大人不如也将有些话剖明白了告诉我吧。”
“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司夜染冷笑,“好。便遂了你的心愿!你想问什么?”
兰芽抱着膝头,幽幽道:“曾诚刚死当晚,贾鲁到灵济宫找大人。小的在半月溪窗外偶然听见大人与贾鲁的对话——当贾鲁说曾诚已死时,大人却说‘他早已死了’……”
司夜染轻哼:“不错。”
兰芽在黑暗里捏了捏手指:“事后我从贾鲁处得知,曾诚是死于蛊。而那蛊虫是早就埋进曾诚脏腑里的,只待需要时以引子勾动便可发作……再联想大人说‘他早已死了’,小的不免联想,原是大人早就猜到了曾诚的死因吧?”
“哼~”司夜染竟然绮丽一哼,声音里没有忧色,反而全是得意:“这世上的事,想要尽数瞒过我司夜染的,还当真不多。”
兰芽道:“大人之所以能看破,原因倒也简单——大人是大藤峡人,早就深谙西南苗、瑶等部族人使蛊的技巧。”
“只是大人不肯提前说破,否则便又正中那下蛊人的下怀——让外人认定,下蛊之人必是大人指使。”
司夜染道:“提前说与不说,此时也都已然被人利用了这一节。所以现在还说,还有何用?”
兰芽摇头:“……坦白说,小的倒不相信此事是大人做的。大人若想杀人,法子多着,自然不必用这种落人口实的笨法子……小的只是担心,大人提前不说破,乃是为了保护这个真正下蛊的人!”
黑暗里,片刻沉默。却在沉默里,仿佛窜出火苗来!
司夜染忽地一声冷笑:“兰公子,你想太多了!我本不想让曾诚死,你该明白!若此,我又怎会替那下蛊之人遮掩?”
兰芽蹙眉,坦言道:“这一节,小的也的确尚未参透,所以才来求问大人。不过小的想,却也并非全无缘由——譬如大人猜到那凶手也是大藤峡人,于是大人出于同乡之谊,这才故意替之遮掩?”
大藤峡虽然很大,大藤峡人虽然也很多,可是经过那一场大藤峡之战后,能安然活下来的便已弥足珍贵。更何况,是这样煌煌天下,竟然巧合聚到一处来的人?他若有袒护之心,才是情理之中。
兰芽轻声问:“大人是否可以告诉小的,那人究竟是谁?”
黑暗里,桌椅一声碰撞,紧接着司夜染一声冷叱:“兰公子,你未免太过自作聪明!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我更无从给你什么答案!”
兰芽却不想放弃,便道:“大人!此人身份事关曾诚之死,更关系到江南盐案是否能顺利告破!大人的心情,小的明白;小的也跟大人保证,倘若不是万般无奈,小的定然不揭开那人的身份,而尽量循着那人为线索,找出其它人来!如非万不得已,小的便保那人一命便罢!”
只有江南盐案告破,才能让司夜染逃脱一死。而司夜染倘若不肯交出那人身份,那么江南盐案便可能胎死腹中!
他难道真的肯用自己的命,去换那人一命?若只是个同乡,值得么?!
却没想到司夜染依旧只是轻轻一哼:“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兰公子,我看你我早已话不投机半句多。时辰不早了,请你移驾。”
他竟然撵她!
兰芽狠吸口气,眼角竟然忍不住有了些水意。
好歹也是大除夕的,她费尽周折来看他,却落得个被他催撵!
妈蛋,早知如此,她便不来了!何如守着虎子,好好地沽两壶好酒,然后再叫两个小菜,然后凑在暖暖的炭盆旁,让他讲讲辽东那些壮阔的故事……如此守过一岁,该有多好!
“你……哭了?”
幽暗里,他忽然迟疑着问。
兰芽狠狠儿抹一把脸,嘿嘿冷笑:“是啊,是哭了。大人时辰不多了,药力眼看着就要发作,我好歹也是要替大人哭一哭的!”
论狠心,她未必不如他!
司夜染那边有没了动静,良久才幽幽说:“你还没放弃曾诚的案子,也就是还不肯放弃江南盐案?”
“当然!”兰芽说起这个,心底便又是满满的热烈:“我既然遇见这事儿,既然说了要管,便必定管到底!明天一早,我就下江南去。趁着那班贪官都在过年,我神不知鬼不觉便杀到他们近前去!”
司夜染哼了一声:“……你不可自己去。你听我说,你去找一个人,让他陪你一路同行。”
兰芽急忙推拒:“不用!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我早已找好了人!”
司夜染森然问:“谁?!”
兰芽一咬舌尖儿,却已来不及收回来。只好照实说:“我已救了虎子出来。他原是最妥帖的人,他陪我去!”
“虎子?哼哼,虎子……”司夜染忽地冷笑,却说到一半不说下去了,仿佛已然耐心用尽,再无话题。
兰芽跺脚起身:“算了,大人自享清静吧,小的走了!”
抬步奔向房门,背后他却忽然急匆匆问过来:“……这就说完了?将你的酒囊、食盒带走!”
兰芽一怔,方由那酒菜想起梅影来。心下自责,差点忘了梅影嘱托的话。
兰芽便停了脚步,没有回身,只平板道:“差点忘了,还有梅影姑娘让我转给大人的几句话……她说,她说她很惦念你……她说,她说叫你六哥……”
也不知怎了,当说到这些话时,她不由得鼻头发酸。
六哥,同乡……而她与他是什么?仇敌!主仆!
兰芽赌气一般回身,在黑暗里再去搜罗那些酒囊和食盒。他说得没错,她得都带走,否则明早被人发现,岂不是留下罪证?
搜罗好了,鼻息间还萦绕着酒菜的气息。她便又颤着指尖儿,从贴身儿的一个素面荷包里,拈出一块香来……
她将指甲将香块掐碎了,狠狠地在地面上搓。清凉幽静的香气萦绕而起,不过片时已然将房间内的油腥气都给盖住了。
兰芽便抱着包袱起身,直接冲到门口去,发狠再道:“我,我走了!”
这一去江南,不知是否能顺利办成事情。凭她的能力,要与江南多年盘根错节的官员们群斗,根本都不敢估算胜算……甚至有可能,她悄无声息就被他们害死在江南,或者扔进运河里去都可能。
她明早这一走,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更不知能不能救得了他。
他却还撵她!
他却还说跟她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还以为她今晚当真是来取她性命的!
妈蛋,是她蠢,是她活该!
伤透了心,她便用尽了浑身力气,狠狠一拽门!
却竟然没拽动!
兰芽大惊。
明明没有锁的!
鼻息却有一丝幽幽香气霸道袭来,手臂也被人不轻不重地捏住,耳边传来他该死地慵懒冷漠却绮丽无比的嗓音!
“……你得说明白,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