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8.25坐收鹬蚌,只为星辉(2更2)
皇帝静静望着眼前的这一内一外的两位股肱之臣。
怀恩与万安,一个是清誉满天下的“好太监”,是老百姓口中天下太监都是黑当中的唯一白点儿;而另一个则是看似颟顸愚钝的老好人,见了皇上只会说“万岁”,让皇上借机散了朝会的“万岁阁老”。
他们在他面前都是最明白圆融平和的人。盖因他们也都明白他这个皇帝最爱的就是“一团和气”,所以他们将自己也都捏成了面人儿一般的模样。
可是就是这么两个一向和气的人,却在今天,却都对着小六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时露出了尖牙来。呵,若不是小六,换了这朝堂内外任何一个臣子,面对内外两大为首之人的联袂指责,一定会惊惶得跪倒叩头,回家之后就得悒郁自杀吧?
呵呵,别说别人,就是他这个皇帝,面对着二位的联合指斥,也不敢当民反对呢斛。
皇帝微微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
可是眼前的形势,还有他身上的这身龙袍,却不容得他闭目塞听太久。于是不多一会儿,他还是得睁开了眼睛,面上努力堆起笑,口吃着说:“……还是怀恩和万安想,想,想的周全。小,小六啊,你还是乖乖回诏狱,先,先把刑期坐满。至,至于辽东的事,朕看还是叫,叫马文升去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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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文升身为钦差,不敢怠慢,也顾不上自己五十岁的高龄,昼夜驰马,三天便赶到了抚顺关。到了之后便急问兰太监情形。
抚顺关总兵、辽东巡抚陈钺皆赶到拜见钦差。见马文升问兰太监的事,便都遗憾答对,说没有消息。兰太监带来的腾骧四卫的参将虎子已经带人去追,也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来。
马文升立即做主,叫陈钺派使赴建州送去朝廷招抚之意,说只要董山肯亲自将兰太监送归抚顺关,朝廷便颁赐建州上回所请之蟒袍、玉带、金冠。
陈钺阴郁地盯了马文升一眼。
这一对在辽东女真问题上的老冤家,这回终于正面相向。可是地位却不相同。马文升此时是钦差,陈钺见了都只能下跪,更是无法据理力争。
陈钺便安排人去办,出了门之后却低低吩咐抚顺关总兵:“女真各部来会盟的首领还都没走,便将他们尽数扣留下。尤其是建州右卫的都督凡察。若建州不放兰公公,便拿他们的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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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建州的信使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马文升亲自接见,却没想到那信使一脸的苍白,说建州坚决否认劫持了兰太监,反倒说他们的格格被大明朝廷扣留,语气强硬地要求大明送还格格,否则一切后果都由朝廷来负。
陈钺一听,登时就炸了:“这叫什么话!明明就是他们建州劫了人,如何还不承认,如何还能将责任推给朝廷?”
马文升却眯眼盯着陈钺,盯着这个在辽东的问题上无数次打了文字仗的对手,便不由得一声冷笑:“陈巡抚上书朝廷,说是建州劫持了兰太监去。可是事到如今,人家建州却是否认,倒不得不叫本钦差多问陈巡抚一句:陈巡抚又是凭什么说兰太监就是被建州掳走的?”
陈钺腾地便站了起来:“马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陈钺欺瞒朝廷?马大人,我陈钺是个胆子大的人,可是我陈钺却也不至于撒这个谎,拿西厂兰太监的性命当儿戏!”
兰太监权倾天下,皇上倚重,纵然骂名四起,朝廷天下希望她死的人很多。但是他陈钺却也不能坐视这个兰太监在他眼皮底下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啊。到时候皇上又怎么能饶了他?
马文升冷哼一声:“陈巡抚,不必气恼。本钦差要的是证据,不是拍xiong膛赌咒发誓!”
陈钺也丝毫不让:“不独我陈钺看得出那是建州人,就是会盟当晚女真各部的首领,哪个看不出?女真各部虽然都是女真人,但是他们居住地不同,于是饮食与服装习惯也不尽相同,那天晚上来的人一看便知,就是建州人!”
“哈哈……”马文升大笑:“单凭服饰发型就能断定是建州人了?那如果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模仿建州人的服饰和发型呢?”
“再说若是建州找回了自家的格格,又怎么还会倒打一耙跟咱们朝廷要人?”
陈钺也被问得一愣,却是忍不住嘲讽地笑:“马大人是朝廷派来的人,不了解辽东边情,而我陈钺则久居辽东,最了解女真各部的习性。我不妨告诉马大人,各部女真都绝不屑于冒充其他部族的装扮,他们至死都不肯改换自己的服饰和穿着的。这是他们的血性骨气,也是他们的桀骜难驯!”
马文升身为钦差大臣,却被陈钺这样当堂顶撞,十分没有面子。老头儿气得山羊胡直翘,便差人去将女真各部首领叫来,问他们谁能作证那晚上劫人的就是建州?
说来也是人心善变,各部女真首领想要离开抚顺关,却都被抚顺关总兵挽留,说各位都是兰太监邀请来的,理应等兰太监回来之后再行告别而离去。可是各部首领自然因此生疑,想到若是建州不驯,
朝廷很有可能以他们来交换。
于是马文升见问,所有女真各部首领一起否认,说当晚那些人根本就分不清是什么来历,因为他们都穿着大明百姓的衣冠。至于什么头顶剃发,什么手执腰刀,也可能是来自草原的蒙古人,甚或可能是李朝的山贼犯境呢!
陈钺听了自然大怒,指着他们大骂:“真应该一个一个都宰了你们,割了你们头皮,上报朝廷!”
马文升厉声喝止:“陈钺,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别以为本钦差和朝廷都不知道,这些年缘何女真各部总是不驯,还不都是被你逼的?”
两人当堂闹翻,谁也不服谁,便各自修书上奏朝廷。
陈钺弹劾马文升不顾兰太监死活,只为招安,枉听谎言;
马文升则弹劾陈钺好大喜功,满嘴谎话,激反女真,罪在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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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奏疏同时被送入朝堂,要走内阁、司礼监的程序。马文升是万安和怀恩联袂举荐的,他们自然按下了陈钺的那份,而只将马文升的送到了皇帝面前。
可是他们却忘了,皇帝历来闻知天下事,根本就不是通过朝臣的奏疏。他看的事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专本密奏。
东厂、西厂、锦衣卫的三本密奏都直接送进了乾清宫。陈钺和马文升两方的意见都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西厂的,皇帝可以少看;可是锦衣卫的,尤其是东厂的,却叫皇帝不能不信。
皇帝又岂知道,此时实际上执掌东厂的已是凉芳,仇夜雨经昭雪一案已被架空。凉芳当然明白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在哪一边。
皇帝看完三本密奏,沉吟不语,良久才歪头问张敏:“伴伴啊,从前这外臣办不明白事儿的时候,朕都怎么解决来着?”
张敏缓缓答:“……其实小六那孩子的刑期,已经差不多满了。还有一事老奴没敢奏明皇上——贵妃娘娘因小六的事,来跟老奴说过好几回了。贵妃娘娘说,好歹那孩子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况且还有梅影……”
一听梅影,皇帝便也闭上了眼睛。
就是因为他去闻梅影脖子里的香,才会叫贵妃误会了梅影,才造成了梅影后来的惨死……皇帝后来知道了自己身子里有迷情蛊,所以又如何不明白梅影实际上是因他而死的。
只是这件事他无法对贵妃说破,可是小六那孩子既然会解蛊,心下却实则都是明白的。可是小六却从来没怨言过一句。
皇帝便轻轻闭了闭眼:“伴伴,叫小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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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司夜染出狱,虽然未曾官复原职,却还是被皇帝委以重任。
是招是剿,给他便宜裁夺之权。而那一对冤家陈钺和马文升,也都须听司夜染节制。
司夜染从诏狱出来,进宫听完皇上的嘱咐,连灵济宫都没回,直接出宫上马,直奔那北极星的方向而去!
北方,日月无光,却有星辉璀璨。
古来以帝王为日,皇后为月,纵然彼处无帝后之尊,只要——有星光闪耀。
京师北门,藏花呆呆坐在马背,目送大人连囚服都来不及换下便风驰电掣而去。他呆呆一笑,伸手,抚上眼角兰花。
519.1花田小城,有风来过
听闻朝廷终究还是将司夜染那小阎王给派出来了,陈钺和马文升双方都十分紧张。自打从京里送出消息,两个人便各自派人探听着司夜染到了哪里了。
京师距离抚顺关约两千里的路程,走得快的如马文升,昼夜奔马,在驿站换马不换人,三天三夜便赶到了;可是倘若来得是个慢性子,或者排场大、规矩多的,那走个十天半个月都有情可原。
更何况此时又已经到了半山黑水雪飘河封的时节,路程上的难度又增加了。
于是陈钺和马文升两人都小心打探着,以计算司夜染能到达抚顺关的时间,以便安排自己这边,做好应对。
可是纵然两边一起使力,却竟然都没探听着司夜染的下落!谁也不知道小阎王是到哪儿了,沿途的馆驿更是根本就没接着司夜染的影儿餐。
对此,陈钺和马文升双方的态度倒是截然不同。
陈钺更有心机些,跟手下交代,说司夜染这么多年替皇上办事,从来都是微服私访。从前是一顶小圆帽,一匹小黑驴,单人匹马行走天下,甚至潜行至草原腹地。极其善于伪装相貌,更天资聪颖,到哪个地方便能极快学会当地的语言和习俗,迅速混迹于当地百姓之中。所以这次八成还是这个例儿,是微服潜入民间了,陈钺便交代手下,既然寻不着一个人,便处处都当做已经有这个人在,所以各个地方都得加强了防备,不准有人随意乱说话,但凡有人问到巡抚政绩的,不准有说不好的斛。
陈钺手下领命安排下去。下头的小官儿还有的极会做人,组织些穷苦百姓,每天一换班,就跪在城门外头诉说巡抚的种种政绩。倘若城门进出的那煌煌人河里,有那小阎王在,便一定能听见。
马文升倒是个倔脾气,本就看不惯宦官专权,更何况跟司夜染在皇上面前还争执过;而皇上本来先派了他来,结果后来还是把司夜染给派来了,岂不是等于告诉他,皇上对他不满意、不放心么?
于是老头儿一跺脚就发了倔脾气,干脆也不打听司夜染到哪儿了,他自己山羊胡一翘,干脆离了抚顺关,奔辽阳去了,摆明了不吊司夜染了。
这两位大员正好两种反应,一种是仿佛辽东哪哪儿都是司夜染,而另个的表现则是辽东满地都没司夜染……于是下头的官员和百姓们就更没法分清,那位小阎王终究是来了,还是没来。
实则趁着辽东为了寻找他的踪迹而一片迷糊的时候,司夜染则根本就没朝着抚顺关,或者辽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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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朝。
与大明相邻的平安道,一个叫做“风田”的宁静小城。
这座小城坐落在山凹里,当地百姓主要种花为生。每年收获的鲜花供给给宫廷制作花粉香露所用,更将花瓣用于造纸,进贡给大明朝廷。
这里每年四季有风穿过山谷,冬暖夏凉。风帮花田里的花儿们授粉,又将花儿的种子们带走,帮它们繁衍到田野山川。花田里的收成都仰赖风的力量,故此得到“风田”这样美丽的名字。
兰芽推开纸窗,遥望窗外山河,想起彼时四铃与她讲起这个地名的由来时,眼中粼粼闪烁起的思乡之情。
她彼时含笑,说一定会去亲眼看一看这座风景如画的小城,然后亲笔为四铃将那小城今日的风貌画下来,以慰四铃思乡之情。
今日,她终于来了呢。
她刚看没两眼,房门就被推开,爱兰珠火烧火燎地扑进来:“你发什么疯啊!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敢开窗见风,你不要命了!”
爱兰珠叫唤得欢,兰芽却笑笑盯着她颈子上的伤:“知我不能见风,难道你喉咙上的伤就允许你能这么大喊大叫了么?”
爱兰珠面色便一红,急忙拢住裙子在兰芽身边跪坐了下来。她身量高,李朝的民居天棚又实在矮,她站着都直碰头。
她坐下,气势就也跟着矮了许多,讷讷地说:“我没什么大碍了。倒是你自己从马上摔下来,还只顾着替我包扎。这一路又狂奔到李朝来,你比我辛苦不知多少倍。”
爱兰珠小心地碰碰兰芽的肚子:“你别唬我,你得跟我说实话,他们——还动不动?”
这么说着,爱兰珠都要掉眼泪了。只因为那天兰公子动了胎气,眼看着就要在那山林里临盆,可是兰公子却不顾自己,只顾着给她喉咙上的伤口包扎。等她苏醒过来问兰公子孩子怎么样了,兰公子却一张脸白如金纸,努力含笑跟她说:“我跟孩子说好了,叫他忍忍,再忍忍……我告诉他不能出生在这儿,否则活不下来,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于是——他又安静下来了。”
她都挺傻了,当时不知道哪里不对;可是事后当宛如神兵一般从天而降的一群人将他们带向李朝,她才听见双宝含泪跟她说,公子的肚子忽然都不动了。
跟兰公子在草原都出生入死过,都没有害怕的双宝,那一刻忽然抱着膝盖缩在车厢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担心,公子的孩子已经,已经……”
“胎死腹
中”那个词儿几乎就要从双宝的嘴里说出来,她便急忙伸手一把捂死了双宝的嘴,死劲摇头:“不许你这么胡说八道!一定不会的,咱们只需静静地等,谁也不许乱说话!”
乱说话,上天就会听见的,那上天就真的有可能带那孩子走了啊……反过来,如果谁也不说的话,那上天就听不见。上天也许能打个盹儿,就放过了公子的孩子呢。
那天她和双宝就瞪着彼此,两人都在担心地掉眼泪,可是谁再也没出一声。
兰芽垂首抚住自己的肚子,眼睫也不由得湿了。可是她还是在努力地微笑:“没事。这一路奔波,想来他也是累了。小孩子都这样,累了就只知道睡觉。爱兰珠,咱们就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吧,别打扰他,好不好?”
爱兰珠再也忍不住,用手死死捂住嘴,转身拎着裙子奔出了房门,便朝向苍天青山跪倒在地。
苍天啊,萨满大神……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叫公子的孩子出了事。
如果你们需要拿走人命来做祭奠,就请带走我爱兰珠的性命。不能叫兰公子这么辛苦地养育的孩子,在临盆之前却就这么悄然无声地——睡去了。
兰公子她,还有司大人他,为了这个孩子,他们几乎赔上了所有……求求你们,千万不要带走他们的孩子,千万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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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翼两口子在场院里用大锅蒸煮花皮花梗,准备煮烂了造纸,见爱兰珠这番模样,两口子对视一眼,还是都停了手,上前来去劝。
李朝北方就是女真,建州女真还曾经接受过李朝的册封,可是两方之间的冲突也是未曾断过,所以李朝北部的百姓对女真人的情绪十分复杂。
爱兰珠一看就是典型的女真人,语气和习惯都是建州的,且能看出是身份高贵的,所以自打他们来了这里,金翼两口子对兰芽他们还都好,只是对爱兰珠颇有些闪避。
饶是如此,看她此时哭得这样伤心,两口子还是上前劝慰。
“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爱兰珠抹干眼泪,一把抓住两口子的手:“我给你们金子。你瞧,我身上有好多金子!”
彼时她身穿嫁衣,各色各样的黄金首饰戴满了全身。除了偶有几件在途中丢失的,大多数还都带来了。她便将那一包黄金首饰都拿出来交给金翼两口子:“去找郎中来,要最好的,还有稳婆,叫来给我姐姐看病,我求你们啦!”
金翼两口子也吓坏了,赶紧推辞。
金翼说:“不敢不敢!那位夫人带着我姐姐的书信而来,叫我知道我姐姐原来还在人世,还在大明宫廷里,我已经感激不尽。姐姐也在书信里写得明白,叫我们家里人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位夫人,这是我们应当做的,哪里还敢要大姑娘你的金子呢!”
金翼正是四铃的幼弟。四铃随同李朝贡女一起赴大明的时候,金翼还没出生。只是听母亲一直念叨姐姐,说生死不明,今生怕再无缘相见,于是想知道姐姐的消息想得成了一桩心病。何曾想,几天前便忽然来了这样一队大明商旅,竟然带来了姐姐的亲笔来信,信里还带着姐姐当年离开家的时候,娘亲给带走的亲手绣制的小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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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520.2孩儿,醒醒
爱兰珠不想在李朝百姓面前哭,可是泪珠子就是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嘀嗒嘀嗒往下掉。
“你们的心我明白,可是我说的跟你们说的是不一样的!你们这里是小城,郎中也没什么太像样儿的;我叫你们去找的不是小城里只能医个头疼脑热的普通郎中,我要你们去找的是你们李朝的千金圣手!”
只有千金圣手,才能起死回生,对不对?只有千金圣手,才能叫兰公子肚子里那不再动了的孩子,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爱兰珠说着跪倒在地,向金翼两口子行了大礼。
这若是从前,凭着李朝北边的百姓跟建州女真之间的过结,想叫她一个建州的格格给李朝普通百姓下跪行大礼……那是不可想象的。可是今儿,为了那个无辜的小生命,她什么都豁出去了餐。
只因为,那一刻兰公子只为了全力救助她,竟然都顾不上自己的孩子啊!
斛.
李朝百姓的民居,院落都不大,房檐也都低矮,于是院子里的动静,兰芽实则都听见了。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肚子,掌心轻轻抚在其上。
风从山间来,扑啦啦吹动窗棂,吹响窗纸、
金翼家的窗纸都是自家造纸剩下的边角余料粘补上的,纸张虽然不够白,不算细腻,可是这么逆着阳光看过去,自然的纹理之间却还留存着完整的花瓣儿。兰芽细细去寻找,还在里面找见了完整的兰叶、兰花。
所谓空谷幽兰,化作纸张,依旧清骨不散。
想到这里,她的心反倒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拼争到此时,既然已经坚持到此时,那么无论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她已然都能接受。
她垂首看他……她只是依旧有一种奇怪的心灵感应,无论爱兰珠他们有多担心,可是她就是觉着,孩子只是睡着了。
只是听了她这个当娘的话,乖乖地,睡着了……
她伸手抹掉眼角清泪,努力微笑。
大人,我知道,无论我做出何样的选择,无论是何样的结果,你都不会怪我,你都会明白我的心,对不对?
那时东海帮的人马突然到来,可是女真的汉子们却也不甘失败,发了疯一样挥刀迎战。而爱兰珠喉咙上血流如注,已经栽倒马下……那时候的她不能不管爱兰珠,不能再重蹈再草原眼睁睁看着雪姬和三阳死在她眼前的覆辙,所以那一刻她顾不上孩子。
孩子是性命,可是她眼前的爱兰珠、东海帮的帮众,哪一个不是性命?她不能在那个时候临盆,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她只能跟他们的孩子商量,叫孩子乖乖听话,好好地,睡一觉……
可是这一觉睡得仿佛真的有点长了,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她便含着笑,听凭清泪滴滴洒落,抚着肚子柔声地轻唤:“孩儿,醒醒啦。娘在召唤你呢,你可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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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兰芽走的一步好棋,将东海帮众打散,其中一脉北上李朝,在李朝扮作“东海号”的伙计安顿下来,落地生根。于是这一脉人马便成了兰芽在辽东的一支奇兵。
山猫便是因东海帮众知道了兰公子来到辽东,才特地派出去联络的。只是——没想到山猫遭了那样大的罪。
兰芽借山猫与身在李朝的东海帮众联络上之后,一步一步筹划好了,要借助建州女真的反骨失踪一段时间,安然生下孩子。
只是这世上所有的计划,总有百密一疏,如何也想不到孩子会这样悄然地“睡着了”。
外头虎子、赵玄带着东海帮众严密布置小城的防守。虽说可以借助商旅的身份掩护,但是总要防备一旦建州,甚至李朝地方官员发现秘密。
虎子亲自将整个小城的田野山川走遍,布置好了几道防线只会,回到院子里却没看见爱兰珠。
他便捉过塔娜来问。塔娜婚礼之前偷偷跑回建州去替格格送信,实则根本就没成功地跑出去。爱兰珠也算谨慎的人了,叫塔娜别出抚顺关,而是绕道鸦鹘关。结果还是一出关口,就被慢条斯理跟上来的赵玄给堵住了。赵玄嘴里咬着草棍儿,悠闲自在地问她:“小珠子,去哪儿呀?”
塔娜的名字在女真话里也是“东珠”、“珍珠”的意思。于是军营里的勇士们就戏称爱兰珠为“大珠子”,塔娜则是“小珠子”。
塔娜一见是赵玄,就傻了。赵玄跟老鹰捉小鸡似的,直接将她拎到马上,从鸦鹘关直奔抚顺关外——到时,正好赶上那一场血色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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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抓回来,塔娜就也发现了格格跟虎子之间有点不对劲。可是堂也拜了,就算没送入洞房,可是这也是自家的额驸了;可是怎么他还躲着格格,不但晚上不在一个房里睡,而且白天就算眼神儿碰上了也要躲着藏着呢?
塔娜就以为额驸又是嫌弃格格了,于是心下自然替格格抱不平,就也每次见了虎子也不那么讲规矩,瞅他的眼神儿都是翻白眼儿。
虎子见问,塔娜就又
是回以好几个白眼儿:“姑爷怎么会忽然问起我们家姑娘呢?姑爷原来还知道有我们家姑娘这个人啊?”
这是在李朝呢,她总不能一口一个“格格”、“额驸”地叫,于是就也该称“姑娘”“姑爷”了。
虎子气得真想给塔娜一拳,也只能忍着低声喝问:“快些说!”
塔娜这才又翻了个白眼儿:“我家姑娘说累了,要困个午觉,便叫我也别去打扰呢。姑爷可千万也别去。”
她这话是呛着说,实则她自己心下也悲哀,人家姑爷可不不会去呗。就算她怎么用激将法,也没用。
可是现实却叫塔娜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因为虎子竟然一转头就大步朝着格格的房间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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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今天没来由的心慌。
其实他这些天来自然一直都是心神不宁的,兰芽那情形,他虽说不是女人,却也明白不对劲。可是今天这股子心慌就更是来得尖锐而急迫。
彼时他正带着人在山上巡查,查勘地势。在高高的山上,正好能俯视金翼家的院子,便瞧见了爱兰珠从兰芽房间里奔出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山间拢音,他虽说没听清她低低呢喃什么,却能听见她是在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叫他心烦。
于是他想该回来问问。他还从未见她这么伤心过,就算——那晚,他跟她真的做了夫妻,结果他早上就逃也似的跑了,也没见她哭成这样。
他蹙着眉敲爱兰珠的房门,确没有动静。可是这样四季流风的小城,便有风从他鼻息过,他竟然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便惊了,一脚踹开了房门,却见爱兰珠躺在血泊之中,手腕还在一滴一滴向瓷碗里滴着鲜血。
虎子大惊,急忙叫人。塔娜奔进来,一看就哭了。
“姑爷,这是我们女真萨满的法子,是用自己血去供养那小人儿,也就是用自己的命去给了那个小人儿……”塔娜将血碗里泡着的小草人拿出来,指着上头的女真文字:“格格写的是:兰公子的孩子!格格是想用自己的命,换了兰公子孩子的命啊!”
虎子大恸,一把抱住爱兰珠,一双虎目里便是清泪滑下。
“兰伢子的孩子不能有事,你也同样不能有事!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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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子拢音,爱兰珠那边的动静太大,兰芽便也坐不住了,非要出去看看。
双宝怎么拦都没拦住。两个房门隔着不远,兰芽立在檐下,便透过那开着的门看见了里头的血泊!
兰芽便猛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倒在地。
那边厢塔娜在呼唤“格格”,而这边双宝也是一声惊呼:“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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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好多的血,在眼前不停不停地奔流。仿佛泉流汇成小溪,小溪又变成大河,大河奔腾入海。
是又梦见了家门遭难的那个夜晚么?看见的这些鲜血,都是家人流淌出来的么?
兰芽在黑暗里挣扎,只觉自己的身子里也有无数汩汩的血流向外奔流。她身上的热度都被带走,她觉得好冷啊。
可是身子里却又莫名地觉得热,额头密密麻麻地爬下汗珠来。
身子宛若要被撕.裂一般地疼,像是有人在用利刃想要将她一分为二。可是她却本.能地不想闪,不想避,反倒挺起了身子主动去迎向那利刃,主动——期待自己被砍成两半。
她终于叫出声来。
随即眼前的世界光亮了起来,再不是黑夜,也不止是鲜血。而是热气蒸腾,而是灯影摇曳,而是人头攒动。
她睁开眼,便听见有婆子的动静说着李朝的话。她听不懂,却能听出那惊喜的腔调。
然后便有一个人翻译道:“醒了,终于醒了!”
兰芽迅速地找回了神智,双手紧紧扣住空中垂下的布带,迅速回眸去找双宝,凛然问:“我在生了,是不是?生出来没有?!”
521.3养不教,父之过
双宝也一头一脸的汗:“是,公子在生了。只是,还没生出来!”
兰芽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两手忽地死死攥住房梁上垂下来的布条,将整个身子都撑起。身子深处发出迭声激亢的吼叫,仿若母兽。
这时候已经是她一个人的战斗,谁也帮不上她。不管结果如何,她都自己不能放弃抵抗。就算再疼,就算这疼翻山倒海而来,一浪一浪仿佛顽固地想将她湮没,那她也只有更顽固,只有即便身在巨浪之中也要继续用力。
就算真的要将自己的身子撕碎,她也得叫孩儿来到这个世间!
“啊——,啊!餐”
吼声自己从她喉咙冲出来,在小小的房间里环绕。
妈蛋的,她知道这个时候她自己就站在鬼门关门口,黑白无常那两个勾魂鬼就一左一右守在她身旁等着呢。她稍有懈怠,不是她就是孩子,就一定会被它们两个勾走斛。
可是它们却看错了人,低估了她!
妈蛋的,她是谁呀,她是连人间的活阎王都不怕的,她是当初跟司夜染还敢对着干的。她又怎么会怕两个小鬼?
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孩子,她一个都不交给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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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夫人,加油啊。已经隐隐能看见孩子的发顶了,夫人再用力啊!”
兰芽听得出来,这是金翼的老婆,她自己生过孩子,且会说汉语。
“已经快要出来了吗?好,我知道了。”兰芽咬紧牙关,死死拽住房梁上垂下的布条,将所有气力都向下去,“嗯,嗯——”
她已经将这一轮力气全都用尽了,可是还是没能听见期盼中的婴儿啼哭!
兰芽不由得有些泄劲,更怕的是——不是明明已经能看见头顶了么,那怎么还生不出来?那是不是说孩子自己不使劲儿啊,那是不是意味着,孩子真的已经……
这么想着,此时所有的冷静便也都找不见了影踪,她登时泪如雨下。泪水混着汗珠一并流淌下来,双宝赶紧上前帮她擦汗,颤着声音哀求:“公子你不能放弃。继续加油,已经都到出口了,你要是再不使劲……”
再不使劲,是不是孩子就会卡住,喘不上气来了?
兰芽“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使劲了,妈蛋我真的使劲了。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不要我了?”
双宝也陪着掉眼泪,却说不出话来。
兰芽又咬牙坚持着使了一轮劲,脑袋才倏然觉得不对劲,一边用力一边扭头咬牙盯着双宝:“你怎么跑我耳朵边儿泱泱来了?你怎么不给我接生啊!”
双宝尴尬地红了脸,怎么有脸跟公子说,他虽然潜心跟嫂子学过了,可是事到临头一见那情形,他自己先晕了。
腿上忽地“啪”地一声脆响,兰芽一怔。这时候了,谁还敢打她?
可是她此时的姿势,双腿扬起,身上的被子挡住视线,叫她看不清下头的情形。她本.能地一激灵,动了动腿。便也以为是金翼的老婆,或者是另外请来的稳婆不小心碰到罢了。
可是紧接着,另外那条腿上同样又是一巴掌,“啪”地脆生生的一响。
兰芽被打毛了,又碍着视线受遮挡,便踢腿扭腰,挪蹭着想要瞅瞅这是谁呀。
她这么一动弹,金翼的老婆吓坏了,低低用李朝的话不知在跟谁嘟哝着什么。随即有人也用李朝话回应金翼老婆。兰芽虽然听懂他们在咕哝什么,可是她好歹却也能听出来那是个男人的嗓音,根本就不是想象里的接生婆!
更要命的是,那嗓音分明是个年轻的男人!
哦她的天啊,这是怎么话说的?女人生孩子这事儿,怎么能叫年轻的男人进来!
虽说她也打算叫双宝接生,可是终归也因为双宝是阉人,再说是自己人啊,这眼前又是怎么回事?李朝也不至于叫年轻男子来当接生婆吧!
“金嫂子,你竟带进了什么人来?!”兰芽一边吼叫着用力,一边还能冲金翼的老婆呵斥:“叫他出去!”
金翼的老婆吓坏了,赶紧上前来讷讷地解释:“是大珠子姑娘嘱咐我去找千金科的圣手去,还给了我好些的金子。原本咱们风田没有太著名的千金圣手,我便跟我们当家的套了车,想要到大城镇里去找。可是说来也巧,刚到市集上就见着有人搭棚子在看病,且专看千金科的疑难杂症。说不是人命关天的,人家还不惜的看。”
兰芽听得牙根痒痒:“你是想说,那千金科的圣手竟然是个年轻的男人?”
妈蛋,谁信啊!年轻的男人连女人还没见过几个呢,就敢说自己专看千金科的疑难杂症,还只看人命关天的?她倒是觉着那男人八成是患了想女人想疯了的那种癔症,借着这个千金科圣手的名义,出来公然看女人私隐的。
兰芽便大怒,手攥着布条尽力冲那年轻男人喊:“妈蛋,你赶紧给我滚。不然的话我一定亲手摘了你的脑袋!”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堂堂西厂兰太监,就因为落到李朝这小山村里来生孩子,还能撞上这样坑蒙拐骗的疯子!
孰料——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巴掌脆生生地拍下来,而且这次不是拍在腿上,而是直接——拍在她p股上!
兰芽真是疯了,看来真的担心对了,这不就是个登徒子么,趁机来看女人生孩子,还要动手动脚!
兰芽死死拽着布条,痛呼大喊:“双宝,把那个医棍给我撵出去。交给虎子,先好好招呼他一顿拳脚。等本公子熬过这个关口,到时候再亲手调理他!”
双宝也惊了,赶紧应承。
孰料兰芽另一边p股上又被同样脆生生地拍了一记。
紧接着一个声音清冷寒冽若雪山清风,森然地罩满了整个房间:“兰公子,看来你还很有活力嘛,既然还这么好斗,怎么就不好好使劲儿将孩儿生出来?你要是再将力气都用在旁的地方,孩儿就要喘不上气了。”
这一声说完,兰芽、双宝全都愣了。
双宝登时结巴:“大,大大……”
那人冷冽一声阻住:“住嘴。”
兰芽则一声长气呼出口中,僵硬的身子随之微微一软,眼中的泪已然滑落了下来。
双宝跪在地上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声音毫无怜惜,依旧清冷道:“将金家娘子请出去。”
双宝这才寻思过味儿来,连忙将金翼老婆给请了出去。
兰芽这才放弃了所有的防备,柔声细细啜泣:“大人……你怎么来了?”
扮作李朝人模样的年轻男子,面容冷肃,头上都是汗,却还戴着高高乌纱帽子。
“嗯哼,孩子不听话,当爹的再不来,他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他说着,又照着兰芽某处穴位拍了一记:“小畜生,还偷懒睡觉?赶紧出来,别叫你娘担心了!”
兰芽重重一怔。
大人说什么?大人说孩子只是偷懒睡觉,是不是?
大人是说——孩子没有事,是不是?
天啊……太好了。
她便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来了,她便什么都不忍着了。什么担心,什么难过,什么自责,全都要尽情地哭出来,全交给他担着。
他便又拍了她一下:“别忙着哭,先把你儿子生下来。”
兰芽又是一份惊喜:“大人你是说……?”
是儿子?是儿子!
他哼了一声,不再如其他稳婆那么只等着产妇一人用力,而是伸手帮兰芽揉着腰腹,关键时刻还狠狠拍她一下,以微微疼痛激发她潜能斗志,让她能使出更大的力气来。
终于,他低呼一声:“头出来了,再使劲!”
兰芽又想笑又想叹息,忍不住去瞧他。看他一脸的森冷,真是像个小阎王。可是她却也明白,他直到这个是时候还这么不苟言笑,不是又端架子,他实则是跟她一样地紧张啊。
她便笑起来:“大人……何必装千金科的圣手。实在紧张的话,还是叫双宝来。好歹双宝是正经学过一段的,大人恐只是纸上谈兵。”
他迅速白了她一眼:“谁说我纸上谈兵?不妨告诉你,我可是活生生经历过一回的,否则岂敢亲自动手?”
这天下当爹的,多数都只敢在产房外头麻木惊恐,有谁敢真的亲手替老婆孩子接生?这样的时候,男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最胆小的生命才是。
可是他不能退缩,他必须要在这个时候陪在她身边,亲手迎接孩儿来这个世上。
从前那些血火之夜,从前那些从他手指间死去的性命,终于在这一刻换成他近乎孤绝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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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522.4囍
以娘子与孩子的血,洗雪这一双沾过太多鲜血和罪孽的双手……
孩子的新生,亦是他自己的豁然新生。
他这话没有说出来,却不知是不是孩子与他父子连心,竟然随之发力。只听兰芽迭声痛呼之后,那孩子自己终于旋转着身子成功地冲出了母体。头撞到软垫,仿佛还觉着委屈了,哇地一声自己就哭了出来。
那哭声洪亮,仿若金钟,铿锵将幽暗的房间仿如都照亮。
听见了里头的动静,双宝赶紧奔了进来,惊喜地对司夜染说:“大人!北极星,大白天的,竟然出现了北极星!”
司夜染盯了双宝一眼,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将孩子迅速包裹好,交给双宝:“抱着。斛”
双宝满口的吉祥话都被堵住了,委屈地盯着大人。大人一定以为他瞎白话呢,可是是真的呀!
外头更有金翼老婆的惊叫:“怎么有这么多野凤凰飞来?!”
兰芽听着也忍不住想笑。什么吉祥鸟儿不好,还偏得是“野”凤凰?
双宝赶紧过来向兰芽道喜,兰芽长出口气:“终于生完了。”转头刚想去看孩子,紧接着肚子竟然又是一阵绞痛。
这阵绞痛来得叫兰芽猝不及防。她前头什么疼都能忍住,可是这份迟来的疼却叫她直接掉下眼泪来。她本.能的想法是,都生完了就不该再继续疼了,可是竟然还借着再来一股有甚之而无不及的疼痛,叫她以为——是不是自己要死了?
兰芽办登时泪如雨下,挑眸紧紧地盯着司夜染:“大人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好孩儿……还有月月,求你爱如己出。”
这话越说越像托孤了,司夜染小心观察着她的情形,实在忍不住了探头过来拧眉喝止她:“……住口!是还有一个!”
啊?
兰芽惊愕住。她太累了,脑袋血流都不足;还是双宝这会儿找见了机灵气儿,赶紧提醒一句:“公子,是双生胎!”
兰芽这才明白过味儿来,一声低泣,笑意染眉。
原来如此,这竟然是天大的福分。
又不由得想起草原那两个孩子,乌鲁,图鲁斯,她是否也会生出一双一模一样,却只有眼珠儿颜色不同的孩子来?毕竟大人的母亲与巴图蒙克的母亲是姐妹啊……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伸手去握住长子的小手。
小小的婴孩还不会抓握,可是那柔柔的触感还是给了兰芽莫大的力量。她再用力——
一股倾泻而出的感觉,与之前还有不同。
这一次是真正的酣畅淋漓,叫她身上蓦然一松的感觉。
司夜染亲自接了孩子,小心为孩子包裹。
可是这第二个,却还没有哭声。兰芽那股子担心就又来了。难道说是第二个没有气儿了?
司夜染却抱着第二个不撒手,然后轻轻拍了拍第二个的小p股……第二个这才细细低低地哭了出来。
兰芽这才长舒一口气,不由得问:“这个,哭声怎么这样弱?可是身子不好?”
司夜染笑了,也顾不得一头一脸的汗,两手的血渍,将孩子抱过来凑在兰芽眼前。
“因为,这是个千金呀。”
兰芽一愣,忙转首望了过去。小新生儿能瞧出什么来呢,都是一样红红的、褶皱的、软软的。可是那娇柔的哭声,可不就是女孩儿家的么!
司夜染将孩子交给了兰芽,连忙再为兰芽做最后的处理,兰芽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终究开心地落下了泪来。
谢天谢地,这一场拼争终于没有白费。
仰头看向苍天——爹,娘,兄长,嫂嫂,雪姐姐……你们可曾看见了,这是我的孩儿呢。一男一女,竟然这样欢喜双全。
双宝也落了泪,跪倒道贺:“恭喜大人,恭喜公子,既弄璋,也有弄瓦,真是双喜临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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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带着孩子,三个人睡了好长好长的一大觉。
可是屋子太小,三个人加上那些物件儿就将小小的地炕全都给占据了。司夜染便出门坐在廊檐下,满足又疲惫地靠着廊柱,如梦似幻地微笑。
好消息早经过双宝传到了虎子和东海帮那边去了,大家也不敢太声张,但是个个都欢喜得眉飞色舞。
虎子便跟东海帮的兄弟借了银子,叫去买酒肉来,今晚必定得好好乐乐。
金翼作为一家之主便也自然跟着一起忙碌。
只有金翼老婆远远地盯着司夜染,有一点惊色未定。对于她来说,这个年轻人就是从市集上找回来的郎中而已。之前还被人家夫人骂,说怕是找来了个医棍;现在好不容易母子三人皆平安,可是这位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身为大明的藩属国,李朝百姓很是不敢得罪大明来客,于是趁着虎子他们都各自忙碌,她便自己凑过来跟司夜染嘀咕:“给你两片金叶子,你赶紧走吧!”
这金叶子就是爱兰珠嫁衣的凤冠上扯下
来的。
司夜染抬头望金翼老婆,笑了笑:“就两片金叶子便能打发我走?今天就算嫂子你端两座金山来,我也不会走的。”
初为人父,他连孩子还没看够呢,给他什么他能换?
如此想来,他比皇上又不知幸运了多少倍。
金翼老婆却给吓坏了,急着跟他低吼:“我说你这个人!原本在市集上见你模样周正、穿戴整齐,还以为你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庶子,不得已才出来当郎中。却没想到你还是个泼皮!给你金子都不走,你究竟想怎么样?”
司夜染靠着廊柱,一边闭眼打瞌睡,一边笑得唇角扬起。
这若是从前的他,听见有人敢这么跟他啰唣,甚至说他是泼皮的话,他早冷眉冷眼地治罪了。可是今儿……却是听见什么都开心,一个劲儿地就想乐。
别人都没留意,倒是金翼发现了,连忙上前一把将自己老婆扯走,然后向司夜染拱手:“大人勿怪。我那屋里的,没见过世面。”
司夜染便反倒睁开眼,神色清冷下去:“哦?照此说来,你是个见过世面的?”
这个金翼不但将他老婆扯走,还上来就毕恭毕敬地喊“大人”,叫司夜染心下生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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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芽本来在里面睡得好好的,可却还是听见了外头的交谈声。
她只能悄然叹了口气,抓过枕头砸向纸门,“哐”的一声。
外头都被吓了一跳,司夜染也顾不上对金翼起不起疑了,赶紧进来问:“可是哪儿疼了?”
李朝民居都搭地炕,也就是说地面本身就是炕,下头架高了烧火进去,倒是跟大明的宫廷里暖阁地砖下头烧的火龙很有异曲同工之妙。此时地炕烧得热热的,兰芽的脸红扑扑的,却冲他嗔怪地瞪眼:“别吓唬人家金翼。”
她低低解释:“金翼,是四铃的兄弟。”
司夜染挑眉,便是一笑:“原来果然如此啊。”
兰芽便撅嘴:“哦?原来大人早就猜到了。怪不得自己到市集里去搭棚子装医棍,还非要只看千金科,且除了人命关天的不看?”
实则这话现在一琢磨,就是姜太公钓鱼,等着她的下落自己上钩呢。
司夜染便笑了:“是。我只能想到你是奔着李朝这边来了,却具体并不知你落脚何处,情形如何。虽则想到你之前莫名对四铃的身世感兴趣,所以我借着给吉祥接生的机会,也细细询问了四铃,可是终究她被选中来大明的时候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几十年过去,她的家乡变成什么样,她的家里还剩下谁,她自己也早一无所知了。我从她嘴里能知道的只是‘风田’一个地名而已。”
“彼时情势紧迫,我只能用那样的方式来找你。”
兰芽轻轻一叹:“还好咱们没有再错过。”
司夜染笑起来,目光里却露出怆然:“怎么会再错过呢?老天它已经欠了我那么多回,如果这次再错过了,我便毁了它整个天地!”
好狂的口气……
兰芽笑起来,却心下明白,倘若他想,他未必办不到。只是他这些年情愿委屈自己,一切都忍耐下来罢了。
两人的目光不由得又都聚拢在两个孩子身上去。
说来也有趣,本来两个孩子是一左一右睡在兰芽各一边的,可是因为兰芽坐了起来,给他们两个腾出了地方,于是两个小家伙竟然各自朝对方的方向滚动了过去。看似都闭着眼呢,一派睡态安详,却竟然矢志不渝地一直滚到了的对方身边。
各自伸手,将对方拥在了自己怀中。
小小的龙凤双生,抱着彼此,恬然微笑。
523.5同生之缘(3更1)
看着一对恬然的孩子,兰芽欣慰含笑,却终究还是眼中拢起了水意:“……大人,能留几天?”
最怕说的事,却不能不说。
若是大人不来,她自己便更是已经要开始盘算归期。
司夜染点头:“就在这几日。辽东那边的事你交给我,你在这便至少坐完月子。双生胎劳损更重,你且将一切全都抛开,只专心将养。餐”
虽则万事都交给大人,自然是最妥帖不过。可是一想到孩儿刚刚出生,父子之间团聚不过数日便要别离,便不由得红了眼眶。
“嘘,千万别掉泪。”司夜染伸手捉住兰芽小手,“月子里掉眼泪,将来便要一辈子都眼眶疼。”
兰芽破涕为笑:“我才不信。”
司夜染轻轻将兰芽抱进怀里,两人相依相偎,共同垂眸望向一双孩儿斛。
兰芽轻轻开口:“大人,我有一事请求。”
司夜染轻笑:“我已明白:女儿便姓岳吧。”
“大人?!”兰芽惊喜转眸:“你真的肯?”
“为什么不肯?”他垂眸深深凝注她的眼睛:“若将来我们的女儿也生成你岳家女儿的风范,那我梦里都能笑醒。实则彼时从草原归来,我察知你有双生胎的脉象,心下早已做下如此决定。只是倘若我们的第二个孩子也是男孩儿的话,也许能更对得起你岳家。”
兰芽心下安慰,却还是垂首给了他一拳:“我可不重男轻女。”
实则她刚生产完,纵然有力坐着,可是打出的拳头也早是绵软无力。他却还故意呼痛:“娘子,手下留情。”
兰芽便笑了,笑得好幸福,可是心底还是忍不住涌起酸楚。
因生了孩儿,这颗心便越发厌弃朝堂,越发向往能跟大人与孩子,一家四口逍遥天下。可是命运从不容自己左右,如今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大人,都被皇上死死扣在掌心,不知将来终究要哪一日才得自由。
他瞧出她又伤感了,便赶紧岔开话题:“我自然不是重男轻女,自然不是说咱们的女儿不好,只是你岳家终究已经有了月月这个女孩儿家,所以我想如果是咱们的孩儿里多一个男孩儿的话,那才是两全其美。”
兰芽破涕为笑,歪头瞟他:“以后再生一个呗。”
司夜染长眉高高挑起,惊喜地盯着她:“你是说,以后……你还肯继续为我生?”
兰芽面颊大红,忍不住伸手拍他:“你说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肯为你生了啊?”
“很辛苦。”他心疼地捉住她的小手:“又是这样的双生胎。我也很担心将来怕会是接踵而至多为双生,我舍不得。”
“又胡说。”兰芽笑起来:“这世上虽都说女人生孩子是到鬼门关前走一遭,可是你瞧这普天之下,究竟是女人顺利生出孩子的多,还是死于非命的多?根本不可相提并论的好吧?既然生为女子,便自然有能耐生得出自己的孩儿。”
她俏脸一红:“我不怕。我……还想生。”
这一次虽则千辛万苦,可是十月怀胎的感受却是那么奇妙。头一回有一种茫茫天下,却总是有人如影随形相伴的感觉,再不觉得孤单。这种踏实,有时候甚至是情侣和夫妻都无法比拟的。
更何况这一次十月怀胎惊心动魄,她并没能十足体会到那种恬然满足,所以她希望能有机会补上这次缺憾。
还有就是,无论是大人那一脉,还是她岳家,都已人丁稀薄。若她能多生几个,尤其是双生胎的话,恰可同时为两家开枝散叶,也算尽了自己的孝心。
司夜染便笑起来,忍不住落下唇来去细细密密吻住她的面颊、颈侧,直到耳珠。
他呵气微痒:“那为夫自然求之不得……你想要多少个,我都给你。”
“去!”兰芽大羞,连忙推开他。
孩子还在眼前呢,虽然知道到他们现在睡着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睁开眼来,也什么都看不见。可是终归为人父母了呀,得做出个端庄样儿来,将来才好教育儿女。
她待他平复了些,才红着脸转头望他:“我们的女儿姓岳,那我们的儿子呢?姓朱么?”
朱自然是本朝至贵至重的姓氏,虽然同样是“朱”,但是就连当今天子的那个“朱”都比不上他们儿子的贵重。
司夜染却轻轻摇了摇头:“……姓司。”
兰芽的心便一颤:“大人!”
司不是他本姓,更是他身为太监之后才选用的,自然比不上“朱”的无上贵重。
司夜染却轻轻摇头:“……我背着朱姓,沉重这么多年,无可开解;我却舍不得我们的儿子再背上这重重的责任。我会在他加冠之日将他的血脉告诉他,可是将来的路却随他自己去走。我们的儿子,不要这大明江山,不当那九重宫阙里的孤家寡人,难道就不能逍遥自在过完一生么?”
他语气里万丈豪情,一扫从前的压抑和隐忍。叫她真是喜欢。
兰芽便也舒心
一笑,将手伸进他掌心里去:“好,那我们就姓司,谁稀罕姓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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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外头忽然煌煌筛过铜锣去。
司夜染眉头一皱,按住兰芽手腕,他自己猫腰出了门去。
虎子和赵玄等人早行动一步,虎子回来低低禀告:“是李朝王室也报了喜讯:今年刚刚亲政的李娎也于今日得了王子,是其继室王妃尹氏生下的嫡长子,于是喜报全国,昭告各道府。”
司夜染闻言也是微微扬了扬眉:“竟然与本官的孩儿们同日降生,倒也算此子造化不浅。也算有缘。”
李朝作为大明的藩属国,便是国王登基、王妃选立、元子的册立都要上奏大明朝廷,得大明朝廷首肯之后才得执行。于是以司夜染身份,那李朝的元子分明是沾了自己孩儿的福泽才是。
说完此事,司夜染低低与虎子说:“那金翼,可有探查清楚底细?”
虎子一怔:“大人的意思是?”
“他有眼界,知道上前叫我‘大人’。你家兰公子说,因为他是四铃兄弟的缘故。因为他家出过四铃这样的贡女,所以他们家是见过宦官的,所以他极有可能已经隐约猜到本官的中官身份。”
虎子倒也微微点头,毕竟当年拣选贡女一定是由李朝的宦官负责;而金家出过贡女,这些年李朝的王室对于金家循例每年也该有赏赐,于是来送赏赐的还是宦官,所以金翼能从说话行事的习惯上辨认出宦官的做派来,倒也情有可原。
“……大人须知,他金家现在所造出的纸张还在供李朝宫廷所用,所以与宦官之间往来交接自然不断。”虎子小心解释。
司夜染点点头:“这样说来自然不错,但是我走之后,你也要小心看着这金翼的一举一动。他是商人,又尝尽了家里出了贡女的甜头,我怕他会借助一知半解,利用咱们的身份做文章。”
虎子也一怔:“大人……这么快就要走了?”
司夜染盯住他:“你们都在这里,本官若不回去,皇上必定起疑。辽东之事越是安定,你们在这里才越能安稳。”
虎子也替兰伢子惆怅起来……她跟司夜染在一起这么久,她从不是缠磨人的姑娘,可是眼下毕竟是刚刚生产完啊。
司夜染瞧出虎子满脸的难过,便哼了一声:“我走了,你正好可以抢先教我的孩儿们叫爹啊。袁星野,你有种就真能抢在本官前头,让我的孩儿们先冲你叫爹。”
虎子这才一股虎劲冲上头来:“怎么,要做赌么?司大人,你输定了。”
司夜染这才心下无声一笑,暗骂:说你虎,你还真就是虎。
两人竟然同时都是孩子们的爹了,说来也是奇妙,虎子对司夜染那股子防备忽然就散了,冉冉飘升,嵌入夜空,仿佛化作了繁星。
虎子便哼了一声:“你自己回去也不行,不如我叫赵玄跟你一起回去。等这边安顿妥当,我再亲自回去帮你。”
陈钺和马文升这两个都不是好调理的,更何况辽东现在的守军还都是袁家的子弟兵,凭司夜染这些年的恶名,很难调动得了这三方的力量。
司夜染却断然拒绝:“你留下。既然想抢先当爹,你就得好好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儿们。”
司夜染想着,痛苦地皱了皱眉:“孩儿们将来的本名我已与你家兰公子说好了。只是凭你那性子,既然要跟你叫爹,若太文雅也叫人刺耳,不如也给你一点当爹的权利——孩子的小名儿,归你来取。”
“真的?”虎子大喜。
司夜染皱了皱眉:“……只一点,不准叫成:虎娃、虎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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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三更,稍后还有两更。话说小孩儿们的故事山呼海啸冲我脑海里来了……】
524.6狼月天下(3更2)
大人陪了他们母子七天,七天后,兰芽迎来了她来到风田小城之后的第一场雪。
她没有依着老规矩坐月子,而是只休息了两天便自行起身走动。她是“兰公子”,得拿自己当男人看。
外头下雪了,她便悄然起身开门走到外头共通的廊檐下,弯腰在地板上团了个雪球,然后悄然走到大人房门前,开门想抛进去——
可是,房间里却空荡荡的,没有了大人的身影。
地炕上的铺盖完好地叠着,板板正正,分明是整夜根本就没有打开过的模样餐。
兰芽愣在门口,却也是了然地含泪微笑。
怪不得昨晚大人在她房中起腻,怎么也舍不得离去,将两个孩子轮流抱在怀里亲了又亲,被儿子尿了他一身,被女儿抹了她一脸的口水,还迟迟不肯回去换衣裳斛。
原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要离去了……只是怕她难过,也不愿说出那声离别,所以采用这样悄然的方式离去。
空荡荡的房间里,却稳稳妥妥地躺着两块小小的玉。
兰芽忙进去捡起来,便笑了,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原来是两枚小小的长生玉锁,一看那疏朗却又细致的雕工,便知道是大人亲手雕刻的。原来这七天,每个夜晚他都在忙着做这件手工活。
两块小小的玉锁片都不大,适合小小的孩子佩戴,也免得坠脖子,可是兰芽如何瞧不出那玉质的莹润完美。玉质天成,华贵无方。纵然是当今皇上用的玉玺用料,也都比不上这个。
兰芽便倏然明白,这怕是大人带来了他自己的物件儿,也许是他出生的时候佩在他身上的,他打磨了重雕;或者——是父亲,甚至祖父建文帝留下来的。
她便将两枚小小的玉锁片攥在掌心,紧紧贴在心口。玉质染了体温,便生出温暖来,也紧紧地与她相贴。
便仿佛——大人还在身边啊。
门口轻轻一响动,是双宝红了一双眼睛,正站在雪里。
白的雪,红的眼睛,兰芽便努力地笑:“瞧你,变成了个兔子么?”
双宝进来,瞧见兰芽捧着的那一对玉锁片,便哽咽着道:“公子,奴婢打听着了这对玉的来历——建文先帝是太祖皇帝的皇太孙,而大人则是建文先帝的皇太孙,公子明白,皇太孙并不只是皇孙,而是隔了一代便早早确定了储君地位。”
“这块玉……是太祖皇帝当年赐予建文先帝的皇太孙玉宝;靖难之役后,建文先帝四处奔逃,大人出生,建文先帝便将这块玉宝赐予了大人。而大人,将这天下至珍至贵的皇太孙玉宝一剖为二,雕成了小公子、小小姐的长生玉锁。”
兰芽落泪,却是点头微笑:“大人的心,我自然明白。所以宝儿啊,咱们也就准这会儿掉一掉眼泪,待会儿大家都起来了,咱们就不能再掉眼泪了。大人不在的日子,咱们得过得欢欢喜喜、安安稳稳,才能叫大人安心。”
双宝便也施礼:“奴婢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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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一对双生龙凤已将满月。
山间隆冬已至,推开窗去,风田小城雪山染黛,满眼如画。
兰芽闲来便将这风景描画下来,以备将来回京师,将这画送给四铃看。
夜晚便拢着爱兰珠,两人一起哄着两个孩子玩儿。爱兰珠当日虽流了许多血,但是幸亏她是女真姑娘,身子骨本就比大明的女儿强健;再加上李朝盛产老山参,金翼拿出了家里珍藏的老参,帮爱兰珠吊住了气。
虎子就更是亲自带人上山,抓了野物回来,给爱兰珠生补鲜血……爱兰珠也豪爽地二话不说,掐过梅花鹿的脖子直接生饮。她这般顽强,于是一个月的将养下来,身子已经恢复了大半,叫兰芽悄然舒了一口气。
最可笑的是虎子也每晚都来,来了还先不敢进来,得先在门廊下头拢一盆火,将身上的寒气都给去尽了,将两手也烤暖和了才敢进来。然后目光躲闪着,只去看两个孩子,然后满嘴地说“胡话”。
举凡什么“狗蛋儿”、“拴住儿”、“丫蛋儿”、“妮子”……都叫他给喊了个遍。兰芽乐得都坐不稳当了,爱兰珠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骂虎子:“你还能再虎点儿么?”
两人这终于搭上了句话,虽说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虎子怔了怔,扭头来盯爱兰珠一眼,便赶紧又转回去。
房间里的烛光摇曳,照得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尤其是虎子更是格外要比别人更红些。
虎子闷了闷,瓮声瓮气地答:“你懂什么?辽东白山黑水,气候寒冷,比不得关内的云软风清,所以孩子都不好养。所以辽东百姓才故意要取这样土气儿的小名,这样才能好养活。”
兰芽点头,安慰地拍了怕虎子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再说我自己都叫过兰伢子,那还不是一样土得掉渣儿了?无妨,小名便听你的,你觉着什么好,定下了,咱们就叫。”
兰芽说着忽地莞尔:“不过我要再分一下:虎子你给儿子
取,女儿的么,交给爱兰珠了。”
兰芽的心意何须推敲,爱兰珠登时便红了脸。虎子嘴唇动了两下,仿佛有话想说,也许是回绝,可是终究没办法说出口,便也只得垂首点了头。
爱兰珠大喜过望,却也不敢显露出来,只深深吸气,立即答道:“我便想着了!”
那架势,简直跟害怕兰芽和虎子反悔一样,所以想赶紧确定下来。
兰芽便笑了:“既想着了,便说呀。”
爱兰珠轻轻抱起小小柔软的女孩儿,含笑道:“公子,既然这孩子将来得叫我作娘,那她的小名便取成我们女真的话比较安全。”
兰芽想了想,便也点头:“她出生在这一片白山黑水,自然也是有缘,取一个女真的小名儿也好。”
爱兰珠转头朝兰芽双眼亮晶晶地望过来:“叫‘固伦’,好不好?”
双宝在旁边听着直咧嘴,心说什么固伦呀,还车轮呢。
倒是虎子眉毛一扬,兰芽便明白这小名儿不凡。
爱兰珠目光也敏锐,早就扫见了双宝的眼神儿,她便扬了扬下巴:“公子,实则‘固伦’比我爱兰珠的名字还要尊贵无数倍!公子知道,我女真目下称呼首领的女儿,也无非只是‘格格’;就算我阿玛有统一女真之心,所以给我取名‘黄金之女’,可是这名字依旧比不上‘固伦’。”
“哦?”兰芽见虎子竟然没急着跳出来反对,心下便已经有了分寸,便忍不住微笑:“那是什么意思呢?”
爱兰珠目光明净:“是天下,是至尊。也就是说只有广有这天下的天子的女儿,才配用这个名字。”
兰芽微微一讶,心下感激,却也还是轻轻道:“会不会太重了呀?”
“不重。”爱兰珠伸手抱起女孩儿,贴在面上:“总归,在我心里她就是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那个公主,谁也比不上!”
这架势……当真比她这个亲娘还护着。兰芽心下感动,便悄然点头:“好,你是娘,你说了算。”
见兰芽答应了,虎子便有些脸红脖子粗了。
女孩儿的小名定了,那么至尊至贵的名字;那他得给男孩儿取个什么才能配得上,才能不输给爱兰珠?
一瞧虎子那样儿,兰芽就知道他是搜肠刮肚呢。可是虎子终究是输在肚子里的墨水没有那么多,所以就着急了。她忍不住笑,伸手轻轻拍拍虎子的肩膀:“我自小便格外偏得我爹娘的厚爱,虽然是女孩儿家,倒比兄长更受宠爱。我爹娘是说,女孩儿家在自家的日子不多,统共不过那么十三四年,以后便是人家的人了……于是这十三四年,便要多多地宠爱;等到女儿长大出嫁了,去当别人家的媳妇,就算吃了点苦,也才心里不会亏得慌。”
“所以,固伦的小名儿尊贵便尊贵罢了,倒是男孩子家的不必那么贵重。我倒希望他散淡些,如清风流云,我反倒更喜欢了。”
虎子虽说脸上放松了些,可还是有些不敢看兰芽。
兰芽便笑了:“你想什么了,都无妨,说说吧。”
虎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来,目光悄悄从爱兰珠脸上也滑过一下:“……我脑海里就一个名字,可是我担心你和司夜染都不喜欢。”
“哎呀快说,你这个啰唣的娘们儿!”兰芽恨得用辽东百姓的土话骂他。
虎子只好吭哧着说:“……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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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三更】
525.7这天下,哪儿的后宫都不安宁(3更3)
“哦?”兰芽果然一愣。
狼在中原传统文化里不是很受欢迎的字,尽管游牧民族都极为崇拜,可是中原汉人里没有将这个字用进名字里的。中原人更喜欢给男孩取的名字都是平和君子之意象,所谓君子如玉,没人希望自家子侄有狼一般的凶狠和嚣张。
这是多年儒家文化教化的结果,也是中原农耕文化土壤的使然。
虎子见兰芽沉吟不语,登时窘了:“你瞧你瞧,我就说你不会喜欢。你还非让我说,我真是丢死人了。”
他说完噌地起身,便推开门朝外去了斛。
“公子,他这人,你别跟他计较!”爱兰珠虽说心下也跟着着急,但是忍不住替他跟兰芽解释。
兰芽含笑,轻轻拍了拍爱兰珠的手:“我去瞧瞧他。餐”
双宝担心,上前拦着:“公子!我嫂子生完侄儿,可在榻上躺了四十多天还不肯起来!”
兰芽忍着笑:“哦,我又不是你嫂子,你认错人了。”
双宝无奈,只好将大人临走留下的一件白狐皮裘取出来,替公子穿戴严实了,才放公子出去。
门外天地唯余黑白二色。黑的是天,是山脊,白的是皓月,是山间的雪,是遥遥大地上延展开去的幽朗。
虎子孤单一人立在院子里,肩膀紧绷。
兰芽走上去轻轻拍他的肩:“我没说我不喜欢,我只是需要消化一下。”
虎子霍地回首来:“真的我跟你说,每当想到这个孩子,我脑子里就一个画面——苍茫夜色之中,清月如银。远山之上,有狼高高引吭,对月而鸣。”
“兰伢子你才来辽东不久,你从前只生活在关里风花雪月的温软里头,你不知道辽东的男儿野性该是什么样的。就该是那月下的狼,就该是那么傲笑群山,唯我独尊!”
“你可能以为这辽东的山林,有虎为王;可是我告诉你,虎是独行侠,真的对峙起来,落单的虎根本就不是群狼的对手。这辽东大地,真正的主宰是月下的狼。”
“我小时候跟我爹去打过狼,虽然我们仗着人多马快、弓箭锋利,得以杀了不少狼,可是当夜色降临,清月满天,关外的狼声再度铺天盖地而来的时候,军营里的所有人一样还是心惊胆寒。”
虎子轻轻闭上眼睛:“狼就算死了,却也气节不灭。我爹给我亲手缝制了狼皮背心,让我穿在身上防身之用。只要有危险降临,那狼皮上的毛还会根根立起!”
虎子热切地望住兰芽:“让我们的儿子,当一个这样顶天立地、啸聚天下的男子,不好么?”
“况且,那个‘月’,也是你岳家的谐音,也是你兄长月将军曾经用过的化名……”
兰芽听得万般感动,眼眶滚烫,直想掉泪,便连忙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了虎子。
“虎子好了,傻虎子……我明白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爱着咱们共同的孩子的。我现在是真的爱上了狼月这个名儿,我们就这么定了,就叫狼月。”
白山黑水,笑傲月色……她的儿子。
那该是多么自由,多么狂傲,她真的喜欢!
将虎子捉回房间去,三个人对着两个小孩儿,轮流叫着“狼月”、“固伦”,两个小家伙也不知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名字,还是被大人的情绪感染,总之张着没有牙齿的、牙槽空空的小嘴儿,笑得手脚踢蹬。
灯火融融,隔开外面隆冬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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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金翼有些面色忐忑地来敲门。
兰芽见了便问:“金大哥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金翼便跪倒:“说来也是有缘,夫人诞下麟儿之日,恰逢我中殿妈妈诞下元子邸下。大王殿下为庆邸下之诞,特诏令全国,邀请同日出生的孩子前去都城汉城,参加元子邸下的百日宴。”
双宝伶俐,立时道:“可是我们又不是你们李朝人,我们只是大明商旅,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了吧?”
金翼陪着笑:“就因为夫人是大明贵客,所以县令、郡守更是特地将夫人的喜事也上报了朝廷。朝廷特别批示,大明贵客既然这般有缘,更一定要请去景福宫同贺。”
双宝便有些勃然变色,兰芽伸手按住双宝。
金翼继续满脸堆笑:“更何况夫人诞下的乃是龙凤双生,这又是何等的福分,便连大王殿下、中殿妈妈听闻都艳羡不已,说一定要当面见上一见。”
兰芽面上挂着淡然微笑:“好啊,那我们就去。只是这路上奔波……”
金翼连忙说:“夫人放心。所有银两花销都由我李朝郡县承担。车辆一定选最好的,定不会叫夫人舟车劳顿,也不会受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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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翼下去后,双宝和爱兰珠亲自帮兰芽收拾。两个人便收拾,便低低咒骂,说怕就是这个金翼将消息出卖给了县衙,才叫他们李朝的宫廷知道了龙凤双生的事情。倘若金翼能嘴严些,谅他们李朝的地方官府也不敢怎么样。
兰芽倒未曾大虑,只淡淡道:“人在屋檐下,岂可不低头?李朝虽说是大明藩属国,但是咱们毕竟身在李朝的土地上,便暂时忘了咱们是大明子民,暂时将自己当成李朝百姓好了。”
“至于金翼,他家只有三十多年前因他姐姐四铃而有机会与宫廷牵上联系,叫他家数十年得为朝廷供奉,他自然还希望再寻一宗由头与宫廷加深联系。他既然看出大人的内官做派,他便利用咱们的身份,也不算意外。”
虎子急急赶来,听见兰芽这样说便是咬牙切齿:“当日大人临行,曾经与我嘱咐过金翼的事。我一来没见他暗中使什么小动作,二来公子嘱咐说他事四铃的兄弟,不要怠慢他……却没想到!”
兰芽淡淡一笑:“没事,你们别太过担心。李朝宫廷,咱们去逛逛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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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天冷路滑,且李朝管道官道也颇多山路,又兼担心叫小孩儿们受了风寒,于是一路上走得缓慢。待得终于到了汉城,已是一个多月之后。
百日之期,已经近了。
李朝特地派了一位礼曹的正六品佐郎前来迎接,将兰芽等一行迎入馆驿。
虎子随后跟进来,附在兰芽耳畔说:“公子,东海号来人了。”
作为大明的皇店,东海号在海外藩属国均有分号,此处乃是李朝都城,自然有李朝最大的东海分号。这边坐镇的自然也都是妥帖的人。兰芽他们这路上一走就是两个月,隋卞他们在京师若得了消息,自然会做相应的人员调动。
兰芽便含笑问:“谁来了?该不会是隋卞自己来了吧?”
虎子没吱声,眼神儿有点不对。
兰芽便一皱眉,心下升起一个直觉,却也还是很快拂开去——不能啊。
“不是隋卞还能是谁?京里你最看不惯的也就剩下藏花了,可是他坐镇西厂,灵济宫上下还要他来周全,所以定然不是他来了。”
虎子目光一沉:“可不就是他来了!”
兰芽听了,心下便是一晃。虽说明白他的心,孩子出生快满百日了,他能在京师呆得住才怪……可是眼下这是什么时候啊,他若来了,西厂怎么办,灵济宫又怎么办?
兰芽点头:“这几日先稳妥地呆住,不要叫李朝官员起疑。过这三五日你再设法安排我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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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都是与元子同日生辰的小孩儿到汉城来同贺,于是这馆驿里倒真是热闹。几日间只听得这前后左右的房间都住满了,小孩儿们元气满满的啼哭声此起彼伏。
兰芽倒觉着挺开心的,便也时常抱着孩子出去左右攀谈看看。
只有在这里,在这永远不会在大明国土上重逢的陌生人之间,她才能回复自己的女儿身,不介意抱着孩子去走动。若是回了大明,她便得将孩子交给爱兰珠,忍住让孩儿们管她叫娘了。趁着孩儿们还懵懂无知,她要多多享受几天这样的幸福。
前后左右来的母子们倒没有平民百姓,多是李朝的两班贵族的家眷。得知兰芽是大明人,虽说是商旅,却也都十分客气。
兰芽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有一个好玩的事,左右那些夫人们只有两个姓氏:一是尹,一是韩。也不知是不是李朝的姓氏相对少些,所以此“尹”非彼“尹”,此“韩”非彼“韩”。
回来跟爱兰珠说,爱兰珠便笑:“倒也未必,我们女真还没有姓呢。所谓乌拉氏等那些姓氏,不过是将地名拿来,用以规划族人罢了。”
可是兰芽观察了几天,发现好像还真不是巧合。尹氏与韩氏当真是两大家族,两姓之间面上虽然也是彼此客气,可是分明——泾渭分明。
兰芽不懂李朝话,听不明白那些夫人们说什么,不过幸亏身边有爱兰珠。爱兰珠的阿玛和哥哥从前也带着部众在李朝北方生活过,跟李朝打过仗,却也接受过李朝的册封,于是爱兰珠几乎算是在李朝土地上出生的,她听得懂。
爱兰珠出去听了两天墙根儿,大致便也听懂了。
那些李朝的夫人们都以为大明来客听不懂他们的话呢,于是他们刻意不用大明官话,而用李朝自己的话,说的都是大实话,被爱兰珠给听了个正着。
爱兰珠回来就笑:“你道她们是谁呀?一个是坡平尹氏,一个则是清州韩氏啊。”
兰芽一摇头:“两大望族,我倒也隐约听说过。可是何至于泾渭分明?”
爱兰珠耸肩:“因为你只注意他们在前朝的关系,没留意他们家的女儿在后宫的争斗。这两大家是现在李朝的后族,前后几代的王后都出自这两大家族,不是坡平尹氏,就是清州韩氏,两家女人在后宫斗得很凶。”
“尹?”兰芽想了想,“听说现在李朝大王的中殿,也就是刚诞下元子的,就是姓尹吧?那她是不是坡平尹氏家的女儿?”
爱兰珠咯咯一笑:“说来就有趣喽。这个中殿虽然姓尹,却不是坡平尹氏,而是咸安尹氏。而她前头那位十八岁就死去的中殿恭惠王后乃是出自清
州韩氏。”
兰芽点头:“如此说来,坡平尹氏仿佛输了一局。可是同样的,现在的中殿一定会被坡平尹氏和清州韩氏共同视为眼中钉。”
“幸好,她及时生下了一个元子。”
爱兰珠凑过来,“你说,要是这个元子恰好死了呢?”
兰芽身上寒毛耸立,伸手使劲拍爱兰珠一下:“别瞎说。孩子何辜?”
爱兰珠哼了一声:“孩子是无辜,可是无论是帝王的后宫,还是我阿妈那样的后宅,孩子永远都是女人们争斗的武器和牺牲品。自家的孩子是宝,别人的孩子便都该死。”
兰芽便皱眉:“你是说,这次的元子百日宴,乃是危机四伏?”
“当然是,”爱兰珠冷笑:“你瞧邀请来的贵客,除了咱们,便都是那两家的女人。她们当中谁小手指头弯弯,那小元子便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兰芽皱眉,心下也是微微一沉。
“那这位中殿娘家人怎么没见来的?”兰芽也不由得为那位刚刚生下儿子的中殿担心。
身为这个国家的王后又怎样?刚生下储君又如何?还不是成为人家砧板上待宰割的肉?
526.8不想让你再九死一生
兰芽赶在馆驿关门闭户最后的时间前回到了馆驿。
进了门爱兰珠便长出一口气给捉住手臂:“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兰芽一边褪去大衣裳一边问。
情知有事。
爱兰珠亲自伺候兰芽更衣,一边絮絮地说:“你刚出门不久,外头就有人来通报,说有客人求见。我只能遮掩,说你已睡下了,不便惊动。斛”
“可是这样,外头的客人还不肯离去,说是好容易来一回,特地前来拜会,万望能赐一面。”
这样周正的措辞……兰芽便微微皱眉:“你可问了是什么身份?餐”
爱兰珠点头:“我叫塔娜偷偷趴门缝儿看了,是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孩子。”
“哦?”
兰芽立即想到出门时候,偶遇的那个容颜明媚的少女。年纪也不大,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却那样仪态端庄,叫人过目不忘。
“你可曾问了是哪位贵客家的侍女,也好咱们以后再回拜帖?”
爱兰珠道:“自然问了。跟你在一起也这么久了,你那些劳什子的规矩,我纵然不喜欢,却也都明白。”
兰芽点头:“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就固请一见!”
兰芽微微皱眉:“我知道了。”
爱兰珠瞪大眼睛:“你知道什么了?你什么都没瞧见,只听我说,你就知道了;那我这个亲眼见、亲耳听的人,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兰芽低低一笑,想起藏花对爱兰珠的评语:虎丫头。
倒是一语道破了与虎子的天造地设。
“哎你偷着笑什么呢?你别瞒着不说呀!”
兰芽去看孩子,都安好地睡着了。爱兰珠便不放松,捉着她没完没了地问。
不看见孩子还好,一看见孩子,兰芽便有些胀奶,赶紧到一旁开了衣襟往外挤了挤。
忙完了,才坐下拍着爱兰珠的手,一点一点教给她听。
“你说这李朝,哪家的身份是不能说的呢?咱们这馆驿里住着的都是李朝的望族,咱们一问就都自报家门了,引以为荣还来不及,又何必讳莫如深呀?”
爱兰珠点头:“说的是呢!”
“便只有一家,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兰芽目光宁静。
“谁家?”
“王室。”
爱兰珠惊得捂住嘴巴:“你是说,那个小姑娘是宫女?”
“十有八、九。”
既然这馆驿里住着的都是后族的家眷,于是现在后宫里的那些嫔妃们,只需说派身边的宫女来探望自己的姐妹、嫂子的,都是人之常情,自然说得过去。
爱兰珠便也面色沉静下来:“宫女,特地来拜见你,所为何来?”
“既然是宫女,来见我就只为传达她主子的用意罢了。所以说真正想见我的,不是这位宫女,而是后宫的哪位嫔御。”
爱兰珠有些紧张,捉住兰芽的手,指尖有些凉:“该不会是他们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吧?”
兰芽轻笑:“他们没这个本事。想见我,唯有两个可能的缘故:一来因我是龙凤双胎,便有可能是这位嫔御自己还未曾生养,所以想来取取经;二者就可能寒山寺因为咱们的大明身份,他们想从咱们这儿了解大明。”
“了解什么?一个后宫的女子,何必要了解大明?”
兰芽静静望爱兰珠:“因为李朝是藩属国。国王继位、王妃册立、世子的册封,都必须要向大明朝廷请旨,只有咱们大明朝廷同意了,他们才可执行。否则一切的后宫争斗,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爱兰珠一拍掌:“后宫嫔御打听大明的用意,就是为了给自己铺路。或者想要的是中殿之位,或者瞄准的是世子宝座!”
“所以咱们在她们眼中,是急于要拉拢的盟友。”兰芽面色清淡。
“明白了!”爱兰珠一拍掌:“如此说来倒也是好事,至少证明咱们进宫的话,危险的可能降低。她们既然都想拉拢咱们,那就不能害咱们。”
兰芽点头微笑:“危险降低了一半,却不是尽数消除了。既然后宫派系那么多,咱们便只能倾向其中之一;那些没能拉拢到咱们的,反倒会顿起杀心。”
“我的萨满大神啊!后宫的女人,太可怕了!”爱兰珠使劲摇头:“真不明白,那些女人何必要进宫去啊!”
“她们不是为了自己,那一切都是父兄的决定,她们也是身不由己。为了自保,为了家族,只能一步一步忘了初心。”
爱兰珠认认真真望住兰芽:“你置身在更波诡云谲、更可怕的大明后宫……难道你不曾厌倦过么?”
“我也一样,”兰芽含笑垂首:“我虽然不是嫔妃,但是跟她们一样也得为了自保,为了家族,将自己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而且从来进退,都容不得自己决定。如果越是知道自己心生厌
倦,便在那样的环境里越发艰难;可是想走却不能走。所以我便只能克制自己,让自己不觉得厌倦,让自己反倒乐在其中,那日子才能更好打发一些。”
爱兰珠听得替兰芽心酸:“不能就这么跑了么?再也不回去不行么?”
兰芽笑起来:“行啊,只要我只顾自己,不顾我侄女儿,不顾这些年随我出生入死一起走过来的手下,不顾我爹娘兄嫂的清誉……我就能自己及时行乐去。”
爱兰珠忍不住抹眼泪:“你真不容易。”
“嘘,”兰芽竖起手指,含笑凝眸:“我说过啦,咱们不说为难,只说乐在其中。”
爱兰珠狠狠抹了两把眼睛,才转开话题:“那你猜,这么特别派了宫女来见你的,是宫里哪位呢?”
兰芽摊开纸笔:“如你和塔娜这些日子帮我打探来的,现在李朝后宫里举足轻重的有这么几位:第一位是贞熹大王大妃,王的祖母,相当于太皇太后;第二位是仁粹大妃,王的生母,相当于皇太后;第三位是现在的中殿尹氏。”
“贞熹大王大妃垂帘听政,左右朝堂和后宫,今年才将王权交给王;仁粹大妃则经历过身为世子嫔,却遭遇丈夫夭王,身份被贬为普通世妇的大起大落,所以意志坚定,对王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兰芽再另外画出两条线:“贞熹大王大妃出自坡平尹氏,仁粹王大妃则出于清州韩氏。你瞧……”
爱兰珠便一拍掌:“于是对于王的后宫,这两位大妃的意见恐怕不一致。两位大妃各自为两大家族在后宫的领头人。”
兰芽点头:“于是现今王的嫔御里,咱们就更是要看两大家族的斗法:王已经死去的元妃出自清州韩氏,既然死了,坡平尹氏自然希望继任王妃出自尹氏。可是正如你曾经告诉我的,现在的中殿虽然姓尹,可是却不是坡平尹氏,而是没落了的咸安尹氏。她是被从淑仪的位子上扶正的。”
兰芽将几条线交叉在了一起,引向了同一个空位:“你说现在听说中殿生了元子之后,谁最着急?”
爱兰珠砰地一拍桌面:“坡平尹氏!”
“没错。”兰芽赞许点头:“现今王的后宫里,还有哪个较为得宠的嫔御是出自坡平尹氏的?”
爱兰珠在心里想了想,她是听见过外头那些坡平尹氏的女眷们提到过这个嫔妃的名号的。
“我想起来了,是个位列淑仪的,叫——尹昌年!”
因李朝为大明藩属国,所以李朝国王只是郡王级别,故此李朝宫廷里,中殿也只是王妃,下头依次是嫔、贵人、昭仪,然后是淑仪、昭容、淑容、昭媛、淑媛。淑仪虽为从二品,可排位也并不高,可见李娎对这位坡平尹氏家的女儿并未十分宠爱。
于是兰芽淡然抬笔,在那个被几条线交叉而成的空白处写上:尹昌年。
爱兰珠又将纸上的脉络重新看了一遍,心悦诚服:“我也觉得就是她派来的人!”
“她今年几岁,你可听外头的人说了?”兰芽忽地问。
爱兰珠点头:“想起来了,她们言谈里总是‘小妹’地叫,看样子年纪极小。好像是入宫时才十二岁,算到今年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光景。”
兰芽便高高一挑眉:“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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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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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8.10少女尹昌年(2更1)
三日后,宫宴。
兰芽带着三个侍女进了李氏朝鲜王朝的正宫——景福宫。
三个侍女自然是:爱兰珠、塔娜,以及——奶妈花大姐。
向李朝礼曹官员报上“花大姐”的名字之后,兰芽便忍不住了笑,回眸悄然瞟过去。
高高的个子,丰腴的呃——两个大馒头撑起的衣襟;格外往丑里化妆过的面容,委实是实在太委屈了藏花。
以藏花聪明,当日她一提,他自然就想到了是要扮成女人。她彼时傲然扬眉:“那又叫什么委屈?你倒说得对,那对我来说自然是信手拈来。斛”
等兰芽将妆扮所用的衣裳和——大馒头拿来,他登时就傻了。
他是不介意扮成女人啊,反正他自己平时也簪花、傅粉,比女子更妖娆;可是那都是美美的女人啊!眼前这个,算什么啊!
可是谁让太自负聪明,答应得太早了呢,他只能嘟着嘴妆扮起来。妆扮完了第一眼去瞧镜子,竟然都红了眼圈儿。
兰芽想笑,却也只能忍着,双宝则干脆紧紧咬住了嘴唇,才敢上前帮着藏花整理衣褶。
藏花怔怔盯着镜子里那个又高又壮,眼圈儿乌黑,嘴唇血红的妇人,喃喃低语:“这么丑的女人,我真想自己亲手掐死了她!”
他扭头来,一副不想活了的表情:“你让我扮什么都行,你让我干什么我都能干……你就不能让我美一点么?非得把我弄成这个模样儿,出去吓人?”
兰芽又是想笑,又是觉得抱歉,只能软语解释:“咱们这是进宫,检查一定严格,说不定要搜身。你终究是男儿身,只能扮成最妥帖的身份才能混进去——咱们都是带着孩子一起进去,最妥帖的身份自然是奶娘。搜身的也一定不敢仔细搜奶娘的身,唯恐给摸脏了,或者受惊了回了奶了,他们也担待不起,所以你扮成奶娘才最妥帖。”
“可是你见过哪家找个貌美如花的奶娘进府的?那除非是那家的夫人做好了准备叫自己相公变心呢,所以你必须是身强力壮、但是面容丑陋的才更合乎常情。二爷,所以我早说过要委屈你,现在还是再跟你说一遍:委屈你了……”
兰芽这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藏花便一万个不愿意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狠狠闭上眼睛:“我忍就是!只是既然当奶娘,是不是还要我学怎么喂奶啊?姿势总归要做出来些,别到时候叫人家起疑!”
藏花就是藏花,三日过来,藏花已经将个健壮而丑陋的奶娘形象妆扮得惟妙惟肖。更为叫人暗赞的是,为了找准自己的感觉,他硬是这三天都一直以奶娘的形象过活来着。三天下来,两手一边一个抱着孩子,让人错眼之间都直错觉,仿佛他马上就能掀开衣襟喂奶了……
此时兰芽回眸瞧他,但见他气定神闲,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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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朝鲜国王只是大明朝郡王级别,于是景福宫自然比不得紫禁城的巍峨壮丽,但是终究是一方王权,立在宫门口,倒也让人平生敬意。
“景福宫?”塔娜照着匾额上的汉字念出来。
没念过什么书,只是跟着爱兰珠认过一些汉字,却也都是一知半解。
兰芽回眸望她,看见她一张憔悴的小脸儿。兰芽便不由得心疼。
自从大人走后,她自己还没怎么样,倒是把个塔娜给憔悴坏了。此中情由爱兰珠应当明白,兰芽虽没正经问,心下却也大抵有数。
大人走的时候,不同意虎子亲自跟着回去,要虎子留下保护她们;于是虎子将赵玄派回去协助大人统领军队去了。
兰芽便笑着轻轻捉过她的手。拢着她的肩给她解释,“这名字得自于《诗经》。《诗》云:‘君子万年,介尔景福’。李朝是我大明藩属国,有‘小中华’之号,于是这王宫处处都是文采斐然。”
塔娜听得一知半解,愣怔点点头:“怪不得这李朝的王宫,里里外外却都是大明朝的字,匾额、楹联可不都是!”
爱兰珠抱着固伦,上前打趣:“兰公子,这李朝的国王见了你,要不要下跪磕头呀?”
“去!”兰芽掐她一把,笑过了却还是正色起来:“若我搬出钦差身份,那国王是真的要向我下跪磕头的。不过咱们就别为难人家了,刚亲政,又得了元子,正是双喜临门,便叫人家舒心些时日吧。”
迎面走过来一位有了些年岁的女官,远远朝兰芽躬身,用汉语道:“请问这位贵客就是来自大明的兰夫人吧?”
兰芽上前微微倾了倾身:“正是。”
那女官颔首微笑:“下官姓韩。”
兰芽忙道:“原来是韩尚宫。”
韩尚宫左右看了一眼,将兰芽引向一边:“此时距离开宴时间尚有一会儿,现在也是迎请各位夫人到偏殿休息。偏殿人多,兰夫人便请这边单独歇息吧。”
兰芽点头,明白既然亲自来迎她的都是尚宫,便自然是哪位嫔御亲自吩咐的要来见她。
韩尚宫一路引着兰芽朝前
去。塔娜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这么曲折幽深的层层楼阁,走着走着已是迷了路。兰芽和爱兰珠倒是面上一丝波动都没有。
兰芽自己身在紫禁城,爱兰珠更是在西苑逛游过两年了,眼前的景福宫虽说规模也不小,可是对她们来说还不成其为问题。
那韩尚宫也是有心人,一边一路,一边已经将兰芽和爱兰珠的神色收入了眼底。
单凭这份初次进宫就气定神闲,半步都没有走错的气度,韩尚宫便知道自家娘娘没看走眼。
到了一间殿阁门口,韩尚宫先自己坐在廊檐下,给兰芽和爱兰珠示范脱鞋上殿的规矩。
兰芽暗自跟爱兰珠吐了吐舌。
在大明,就算进乾清宫,也没说要脱鞋呀。
这样原本建筑规制几乎一致的殿阁,却有完全迥异的生活习惯,兰芽和爱兰珠都觉有趣。脱鞋进殿,宫女个个态度严肃得不得了,可是那殿阁委实有点小。爱兰珠忍不住跟兰芽嘀咕:“还没你的听兰轩大呢。”
建州女真曾经与李朝交恶,爱兰珠的阿玛和哥哥曾经被李朝追得无处可逃,才上疏奏请大明朝廷保护,要回到大明境内过活。于是爱兰珠看着李朝的王宫,便哪哪儿都是刺儿。
兰芽悄然捏了捏她手背:“好啦。”
“毕竟这是偏殿,那位也只是个淑仪,地位不高,她能住的殿阁自然不会大。待得见了中殿,那屋子也叫‘交泰殿’,估计能比这里大一些了。”
爱兰珠一瞪眼:“你怎么知道现下要见咱们的是那个尹淑仪,而不是别的娘娘?”
“道理明摆着,她昨晚去见我却没见着,于是今早自然吩咐身边的尚宫早早就在宫门口迎着咱们。再说这是偏殿,不是王妃所居的交泰殿,所以便确定她是淑仪尹昌年无疑。”
“你说,她见咱们会说什么?”
兰芽淡然一笑:“既来之,则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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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蓝衣宫女左右将殿门一开,少女尹淑仪已经亲自迎了出来。
正是昨晚所见的明媚少女,容颜令人一见忘俗,举止雍容俨然大家风度。
兰芽掂对了一下礼节,以她身份自然犯不上向一个藩属国的小妾行大礼,于是只是福身:“民妇见过淑媛妈妈。”
尹昌年连忙上前亲自扶起:“姐姐千万不要多礼。姐姐是大明贵客,本阁有幸能见到姐姐,只觉蓬荜生辉。”
两人一礼一扶之间,尹昌年便是微微一笑。
“实不相瞒,姐姐,昨晚本阁便赴馆驿求见姐姐。只是不巧,姐姐睡下了。可是本阁在馆驿大门口的时候,分明曾与一位女子参见而过。本阁彼时认不出,此时却是知道了——那位相见不相识的,正是姐姐您呢。原来姐姐是出门去了,怪不得昨晚会缘悭一面。”
兰芽便也不再闪避,悠然凝望少女面上超乎年纪的淡然从容。
“淑仪妈妈是怎么认出来的?”
彼时她小心地藏住了面容,未曾叫尹昌年看见过。凭她这些年走南闯北办差的经验,又如何避不过一个生长在深深庭院里的贵族少女去?
尹昌年淡淡一笑:“是姐姐身上的香。”
衣裳可以更换,妆容可以假扮,但是临时起意出门去,便没来得及将身上衣裳的熏香统统改换了,于是香气却还是掩盖不了。
兰芽便笑了:“淑仪妈妈真是聪慧。”
忍不住想起当年,她也是凭着身上的香认出来绑了她的人就是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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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给大家做几个小解释啊:
1、“李朝”;李氏朝鲜。因“朝鲜”是古称,所以李氏建立的朝鲜王朝,又叫“李氏朝鲜”用以区分古朝鲜。
2、朝鲜王室,国王只能称王,不能叫皇帝,不能称“朕”;王妃不能叫皇后,就算是“王后”,也只能是王妃死后追封,活着的时候永远都是“妃”——王大妃、大王大妃。否则便是僭越。
529.11后宫心计(2更2)
依此说来,她与这尹淑仪倒也还算有缘。
不光是都懂得闭上眼睛,以向来识人;且此时的尹淑仪跟她当年一样,不过都是十四岁前后。
兰芽便淡淡一笑:“既然淑仪妈妈都认出了民妇来,今早又这样刻意延请,倒不如淑仪妈妈有话直说吧。”
尹昌年抬头望韩尚宫,韩尚宫点了点头。
这是主仆之间的一个小小的默契,韩尚宫奉命去等候兰芽她们之前,尹昌年曾暗地嘱咐韩尚宫,一定要细心留意她们刚进宫来时的神色与步态。
她们是上国贵客,见多识广也是有的。这天下的王宫,大明的紫禁城就不用说了,人家大明的亲王府规制也该高于景福宫;更是听说有些高官的私邸也巍峨富丽,不亚于景福宫斛。
但是她们毕竟自报的身份只是商旅,商旅在大明的地位不高,所以他们自然没什么机会堂而皇之地进那些高官私邸,就更别说是亲王府,以至于大明的皇宫了。
所以观察她们进宫来的神色和步态便极重要。
倘若他们也跟普通商人一样,进了宫便诚惶诚恐,一副卑颜屈膝的模样,那便可以断定他们只是普通的商人,即便有些钱,却也没什么政治地位,帮不上什么忙。那她就也不必见了。
倘若相反,人家进宫来若没有半点惊讶之色,行走之间泰然自若,完全没有将景福宫放在眼里的话……那就证明这些人至少是进过高官私邸,甚或是亲王府、大明的皇宫的人!
这样纵然他们真的是商人,却也绝不只是普通的商人。譬如大明皇帝有皇店、皇庄,也同样都是找商人来掌管着,那么这些人就有可能是皇商。
那就了不得,那就非但跟朝中高官能攀上关系,甚至能得到大明皇帝的器重。这样的人,就是她尹昌年一定要着意结交的。纵然要以从二品淑仪的身份向商人妇下跪,她也办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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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果然见韩尚宫给了她肯定的示意,尹昌年便亲亲热热捉住了兰芽的手。
“姐姐快请坐。”
兰芽坐下,爱兰珠在门口的下手边坐了;藏花和塔娜不便进殿,在外头守着。
尹昌年看了看爱兰珠,兰芽说:“她是我的陪嫁丫头,我从小凡事都不背着她。若没有她,我这人就也没手没脚,什么事都办不成。”
尹昌年含笑吩咐韩尚宫也给爱兰珠上一杯茶,这才说正题。
“一来,本阁是听说大明贵客,又生了龙凤双胎,真是欣羡得不得了,于是想要一见;”
“二来呢,我也听我娘家在馆驿里的嫂子们提到姐姐,都说姐姐人品贵重,为人又十分随和,我便生出守护之心。”
“守护?”兰芽听到这个词儿的时候微微扬眉。
“是,守护。”尹昌年缓缓点头:“纵然相信姐姐智慧,可是姐姐毕竟是远来为客,并不谙熟我李朝的民情。这宫里的门道,姐姐就更不了解。”
兰芽情知有异:“淑仪妈妈的意思,难不成是说这宫里还有人想要害我不成?”
尹昌年垂下明媚的容颜,少女眉头笼上一层清愁:“这宫里一直都在莫名其妙地死人,宫里的嫔御、宫女也就罢了,许多还就跟姐姐一样,只是大臣的家眷,甚至是来访的客人。”
“哦?因何而死?”办案多年,兰芽一听诡谲的命案,不觉害怕,反倒兴奋。
“多是常见的死法:毒死、勒死。虽说死法浅显,可是却查不出凶手来。”
兰芽垂首饮了口茶:“办案的人不得力?那就换一批再查。”
“非也。”尹昌年凝住兰芽:“此时算来也有数年,查案的人换过几批,连负责此时的监察尚宫也换过了,却总是开始查得风风火火,到后面却虎头蛇尾。”
兰芽便轻轻一笑:“既然如此,那问题也许不是来自查案的人,而是来自上位者。”
尹昌年一拍掌:“姐姐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只是……上位者也查不下去了。”
她忧伤抬眼,少女小鹿一般的眼睛拢起水雾:“两年前,就连中殿妈妈竟然也离奇死去。姐姐,中殿妈妈薨逝的时候,不过才十八岁啊。她与王上结缡八载,竟然连一儿半女都没能留下就……”
“哦?”兰芽挑眉望向尹昌年。
兰芽面露惊愕,却不是追问先王妃死因,反倒是上下打量她……尹昌年便连忙垂下头去:“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是为了确保姐姐安危,本阁也不能不说:宫中内人传说,是现在的中殿妈妈为得王妃之位,所以……”
“中殿?”兰芽心下已经有了几分明白。
尹昌年垂下头去:“中殿妈妈善于用毒……姐姐稍后宫宴之上一应饮食千万小心。”
兰芽无声一笑:“可是我见都没见过中殿妈妈,所谓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中殿妈妈要我一个普通商人妇的命做什么?难道还觉着自己的骂名不够多么?”
尹昌年听得面红耳赤,继续低低
垂着头:“是姐姐不知。姐姐与这么多妇人都与中殿妈妈同日诞下麟儿,那些人倒也罢了,只是姐姐的与众不同。不仅仅是少见的龙凤双生,更听说弄璋之时,北极星白日升空;弄瓦之时,凤凰凌空飞临。竟然都比咱们元子出生之时的吉兆还要惊人。”
“姐姐懂的,这天下不可以有麟儿福祉高于元子的,更不可以有产妇的福分高于中殿去的。中殿早已怀恨在心,否则又何必将你和孩子特地引入宫来?”
“是么?”兰芽听着,倒也缓缓点了点头。
若在李朝疆域里,出现这样跟元子、王妃抢风头的婴儿和产妇,那真的不是一件好事,民间自然会有人借此话题大做文章。
只是……兰芽心下也是叹息,李朝元子不过是郡王的儿子罢了,又如何跟她刚刚生下来的天子正朔龙脉相比呀。
不过尹昌年说得的确有理,若以这个缘由,王妃尹氏当真有可能心生嫉妒,想要把她们母子诳进宫来给弄死。
兰芽面色微微白了白,郑重起身向尹昌年行礼:“多谢淑仪妈妈。如果没有淑仪的提醒,说不定我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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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尹淑仪的寝殿,左右看看,没人在侧,爱兰珠这才凑过来低低问:“你相信尹昌年说的,那尹王妃要害你么?”
兰芽淡淡一笑,只笃定地抬眸望住藏花。
惨不忍睹的藏花,此时却叫她心安。
“若当真只是毒杀,那王妃就不必动这个心思了,因为这里有用毒的祖宗。”
爱兰珠怀疑地盯了藏花一眼。藏花还故意伸手进鼻孔挖了挖,转给爱兰珠看。
爱兰珠赶紧转回头来只望着兰芽:“那她说是王妃害死了前王妃……你信么?”
“实则这是人家自家事,咱们不该管。况且这天下哪儿的后宫、后宅,没有发生过这样腌臜的事呢?这就交给人家朝鲜国王自己去处理。查得出查不出,发落还是不想发落,咱们大明都没必要干涉。”
兰芽回望爱兰珠:“可是倘若咱们当真就死在这宫里了,而且如她所说,是有情有理死在王妃手里的话……那一来可以坐实一直都是王妃下毒杀人,这么多年的连环命案便可告破;二来,有人希望朝鲜宫内的这些命案能引起大明的注意,只要是大明有身份的人死在李朝宫里了,大明就不可能不闻不问,到时候即便是李朝国王就也不能再包庇凶手。”
藏花抱着孩子悠然跟上来:“所以只要咱们死了,那王妃就倒了。”
爱兰珠惊得眼珠瞪圆:“怎么越看越觉得眼前是一个连环套,咱们是饵,而布局者真正的目标是王妃尹氏?”
兰芽一挑大拇指:“说得好!”
爱兰珠有点担心:“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就咱们几个在宫里,双拳难敌四腿啊!”
兰芽淡淡一笑:“咱们去见一个人。”
“谁呀?”爱兰珠急问。
兰芽目光宁静:“王妃,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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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外的几天,东海号早已悄然搜集来一批情报,都是关于王妃的。
传言里的王妃出身低微:虽然是两般贵族之女,可是家族早已没落,十分穷困。是她父亲死后,母亲无法过活了,才将她送进宫,参加后宫拣择。
她自知没有家族靠山,于是便使足了妖媚惑主。
当在后宫拣择看见她之后,王李娎便再也没去过中宫殿。害得王妃韩氏明明十几岁的青春年华,竟然连个孩子都没能生出。
530.12中殿娘娘
可是如今的王妃尹氏却是福分极大,非但得了李娎的专宠,且不久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母凭子贵,尹氏一个没落贵族家无依无靠的女儿,便一举由从二品的淑仪跃升为了正一品的嫔。风头从此在宫中一时无两,地位更是直逼仅一步之遥的中殿。
此时的李朝,朝堂之中正有两派力量各不相让。一派是旧贵族的“勋旧派”,清州韩氏、坡平尹氏这样的家族自然都是勋旧派之内;另一派则是以儒生、科举官员组成的“士林派”。
虽然当时的尹嫔没有娘家依靠,但是也正因为她的这样身份,反倒得到了朝中士林派大臣的拥护。于是便有士林派臣子委婉提出了因元子而立尹嫔为中殿的想法。
此事传到后宫,自然不能为当时的王妃韩氏的娘家所容;又因为坡平尹氏与清州韩氏终究同属与勋旧派,也算同气连枝,于是就连仁粹大妃、贞兮大王大妃都被惊动,宫里更是一时之间所有的女人都一同孤立了尹嫔餐。
女人本就善妒,更何况此时又与前朝之事相连,于是尹嫔便成了后宫的众矢之的。
那样的困顿之下,尹嫔所拥有的只有两个屏障:一是君王之爱,二是自己的儿子斛。
可是说来可怜,她那个儿子却在五个月后夭折,将她半数的期待全部打翻;也就是在她的儿子死后不久,王妃韩氏也病死在离宫昌德宫。
看完这段,兰芽便是一挑眉:“未免太巧了些。”
藏花彼时一左一右抱着孩子,也静静地瞟了兰芽一眼:“只不过死者为大,韩王妃一死便什么都与她无关;而所有的骂名只能叫那个活着的尹嫔来背了。”
兰芽含笑点头,知道藏花是与她想到一处去了。她也只能轻叹:“明明是尹嫔的孩子先夭折的,明明是她更委屈,凭什么她那么心痛却还要活着背负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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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泰殿,李朝后宫中宫殿。
尹王妃保持了中殿的气度,没有亲自起身来迎,而是坐而笑迎:“上国贵客到此,有失远迎,夫人请坐。”
兰芽也只是福身:“谢中殿妈妈。”
王妃抬眼望兰芽:“宴会即将开始,我们在宴会上自然相见。不知夫人缘何要提前见本殿?”
兰芽含笑打量王妃。
果然姝颜娇丽、五官明艳动人,不似尹昌年那般柔婉,也不似李朝宫中其他女子一般的千人一面。她是出挑的、耀眼的、生动的。
就像是这沉闷宫廷之中的一抹阳光,鲜艳跳跃,劈开幽暗。
兰芽微微一笑:怪不得李娎独宠她。
君王独宠,一般来说不是因为身子的yu念,因为君王有太多的后宫可以满足他这方面的渴望;他若能独宠,只是因为心,因为真的喜欢。
但是这样性子的人,也往往容易得罪人。甚至不管她主观是否犯错,客观上她都已经注定成为后宫里的众矢之的。
“回中殿妈妈的话,民妇在刚进宫门之时,便偶遇了尹淑仪身边的韩尚宫。民妇不知宫中路径,便被韩尚宫引入后宫殿阁,不经意之间拜见了尹淑仪。”
“按着礼仪,无论是进君王的后宫,还是进普通百姓的家宅,也都应该先拜见正室夫人,却没有先拜见侧室的道理。民妇无心犯错,却也终究是错了,于是特地前来向中殿妈妈请罪。”
“民妇此来,乃是应中殿妈妈邀请而来,却未曾见面先失礼于妈妈,民妇心下惶恐又惭愧,只觉愧对中殿妈妈的盛情。”
王妃微微扬眉,便笑了:“夫人的一片心,本殿明白了。夫人初来乍到,也自然分不清这宫里穿着大同小异的尚宫们,认错了人,走错了路,也是情有可原。夫人就算暂时走迷了路,这不还是找回来了嘛。所以夫人放心,本殿也绝不是小肚鸡肠之人。”
“夫人说得好,夫人乃是应本殿和王上的诏令邀请而来,那夫人本来就是本殿的客人。不管出了什么事,本殿都自当担待。”
兰芽便点头微笑:“多谢中殿妈妈。”
王妃也静静凝视兰芽,缓缓道:“夫人,本殿对夫人一见倾心。”
兰芽颔首:“是因为咱们的孩子都是一天出生,自然本该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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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即将开始,王妃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便安排殿内尚宫陪同兰芽到偏殿休息。
因是到了孩子的喂奶时间,房间内便只有兰芽和藏花。
兰芽有心不让藏花进来,可是藏花现在的身份是奶娘,若不叫进来那反倒容易引起李朝的宫女怀疑。她只得忍耐下来,小小自嘲:她将人家藏花描画丑了,现下自己也算小小地食了苦果。
房间内狭小,兰芽只好背过身去,一左一右抱着孩子,打开衣襟。
藏花也紧张得不知所措,见她背过身去了,他自己也背过身去。眼睛直盯盯望着纸门上的花格子,眼睛也不敢眨。脊背坐得笔直,两手死死扣住膝头,不敢叫自己的心思有半点波动。
若敢波动,他就是对不起大人,对不起她,他就狠狠掐自己一下,疼了再清醒下来。
可是房间内实在太安静,静得都听得见那两个小家伙吧嗒吧嗒咂嘴的声音,还有她身为母亲的柔情自然漫溢,听她含笑逗着两个孩子咿咿呀呀。
他的心终究控制不住,有那么一丝丝的飘升起来。他自己情知已经超乎自控,便寻个话题来转移心神。
他轻咳一声,“……在王妃和尹淑仪之间,显见你竟然倾向了王妃。难道不担心尹淑仪提醒的话是真的,王妃真的可能会忌讳两个孩子出生时的吉兆,所以会在宫宴上毒杀你么?”
兰芽淡淡一笑。实则说藏花是用毒的祖宗什么的,不过是笑谈。
天下这么大,李朝的地产风物又与大明不同,藏花纵然善于使毒暗杀,但是李朝地产的毒物又怎么可能是藏花全都了解的呢。
“我说不会,因为我跟她一样,都是母亲。这世上的母亲,是会有用自己孩子作为工具来害人的,但那只是极其少数。更何况此时她的孩子是元子,将来有可能承继王位,她在乎出生时候的吉兆,也更在乎百日宴上的和美。”
“一个母亲,是不会在自己的孩子百日宴上害人的。”
“而尹淑仪之所以能这么说,除了她有心机之外,却有一点致命纰漏——她自己不是母亲,她不明白一个当娘的心。”
藏花心下悄然一动,极想回眸凝视她一眼。
她说得真好,让他都忍不住心随之柔软下来。
她能看穿智谋,但是她永远都是首先去辨认真情、相信真情,而不先以权谋着手。
“所以你将见过尹淑仪的事告知了王妃,也是暗暗嘱咐王妃防备。”
“嗯。实则就算我不说,王妃却也未必不知道我去见了尹淑仪。我索性说开,倒叫我跟她之间消除了一重隔阂。”
“既然王妃不会害咱们,那我今天岂不是没有了用武之地?”他故意哀叹了声。
“谁说你没用武之地?”兰芽悄然回眸,看他坐得笔直的背影,悄然一笑。
“你看顾着那元子些。我担心今天会有人用毒,却不是王妃;而有孩子会遇见危险,却不止是咱们的孩子,反倒最危险的是那小元子。“
藏花便一眯眼:“他们的孩子,死活都与我无关,我才不管!”
兰芽缓缓道:“藏花,如果有一天我跟大人都厌倦了宫廷,想要离开的话,你说这天下虽大,我们又有何处可去?”
藏花一怔:“你想说什么?”
兰芽轻轻叹息:“当年建文先帝以帝王之尊,手下还有那么多人追随,都慨叹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手下人东西南北四处突围,皆难以安生。所以我也难免要想,也许到那一天的时候,大明国土,我们是呆不下了。”
“若大明境内无处容身,我们也只能四处想办法。草原不可能,我们已于巴图蒙克彻底成为仇家;东海帮也已经不存在了,东海没有了屏障;大藤峡诸部皆因大人而罹难,咱们也不忍心再回去。”
“想来想去,也只有辽东关外可想。可是显然女真各部不易归心,危险重重,所以这李朝未必不是咱们可以凭借之地。”
“咱们今天所尽心力,将来也许能成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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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531.13宫宴
藏花也是微微惊讶。
原来她看似胡闹一般以要娶爱兰珠为借口,追到辽东去;又这么莫名其妙跑到李朝来……已经是在安排退路。
怪不得大人当初竟能隐忍下来,下狱,安静地坐满刑期。原来大人不怪她胡闹,大人是早已明白了她想做什么。
是啊,天下虽大,若有那么一天……他们又该去何处?
藏花便摒弃了所有私心杂念,认真道:“好,你放心。我必定不会叫那小元子再出事。斛”
王妃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五个月大的时候夭折;若这个儿子再夭折,那这个女人疯了都有可能。
餐.
宫宴开。大殿前的广场上乐声高奏。
半空之中彩带飘扬,随着乐音有乐坊舞女旋转长裙曼妙而舞。
因已然是隆冬,来赴宴的又都是妇人和孩子,于是王妃特命宾客可以在正殿和偏殿屋里饮宴,只将朝向广场的窗子打开一格即可。
按着身份高低,妇人和孩子们被分在不同的座位。兰芽和几位高等级的外命妇获得与王妃、元子同坐在大殿内的资格。
内眷饮宴,王妃做东,于是宫内其他就算没有孩子的嫔御也都出席相陪。于是尹淑仪也出现在了大殿之内,远远坐在尾席,总是垂首,看不清面上神情。
兰芽身边,藏花抱着孩子一并坐着,爱兰珠和塔娜扮作侍女立在身后,小心打量四周。
一轮敬酒结束,有尚宫到王妃耳边耳语。王妃便连忙将元子交给身边人,亲自起身说:“仁粹大妃妈妈到了,请诸位随本殿一起相迎。“
大殿、偏殿内众人全都呼啦啦站起身来,远远地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华服贵妇人耀眼而来。
众人见礼,王妃特地亲自陪同兰芽走到仁粹大妃座前介绍:“大妃妈妈,这位便是来自上国的贵客。”
仁粹大妃怔怔盯着兰芽,那一瞬间眼中竟然闪过泪光。
兰芽略感惊奇。
仁粹大妃身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尚宫含笑走过来,用汉语与兰芽低低耳语:“不瞒夫人,大妃曾有两位姐姐被送入了大明宫廷。大妃妈妈极为思念两位姐姐,于是今天看见夫人,便又勾动了思念之心。”
兰芽心下悄然一转,暗忖此事是福是祸。
李朝贡妃曾有被明成祖朱棣杀死的,也有殉葬的,若恰好仁粹大妃的姐姐在这个行列里,那有可能仁粹大妃会因此而迁怒于她们;可是宫里却也有如同四铃那般侥幸活下来的,若仁粹大妃的姐姐也还在世,那么此事反倒也可能成为她可以利用的资源。
兰芽便向那老尚宫悄然道:“待得民妇回了大明,定设法打听那两位老人家的下落。”
老尚宫这才点头微笑:“甚好。”
老尚宫将话带回给了仁粹大妃,仁粹大妃也望着兰芽点头微笑。并且难得地当众夸赞了王妃两句:“王妃识人善认,今日能请得兰夫人到此,为元子百日增添许多快慰。”
仁粹大妃与王妃之间的矛盾,内宫皆知,此时见仁粹大妃因此而夸赞王妃,都忍不住朝兰芽望来。各自都好奇,凭这个初来乍到的商人妇,凭什么能有机会替王妃挣了脸面去。
尹淑仪更是在人群末尾悄然抬起头来,目光一冷。
原本之前已经说得那样明白,可是这个兰夫人怎么还会反过来替王妃长脸?!
王妃也自然是喜不自胜,拉着兰芽干脆坐到了她身边,将她自己桌上的饭菜赏给兰芽。
机会到了,尹淑仪抬眼望了身边的韩尚宫一眼。
韩尚宫便垂首,悄然走了出去。
藏花见状,捏着嗓子向兰芽说:“夫人,小人有些肚子疼……”
兰芽只能无奈一笑,对王妃解释,叫藏花下殿去了。
少顷藏花回来,笙歌漫舞之间,冲兰芽微微一点头。兰芽便放心下去,专心陪着王妃说话。而襁褓中的三个孩子,虽然还都只是百天儿,不懂什么,可是眼睛却已经好使了,能看得见彼此,三个人六只小手便都抓握到一起去。
说来也是有趣,固伦因是女孩子,便被搁在当中。那小元子可能出生至今也还没见过其他小孩儿,便好奇地一径盯着固伦,小手便抓住固伦的手,狭长的眼睛瞪得溜圆。
可是狼月因跟固伦是双生,出世以来便总是下意识地拥抱在一起,于是狼月便不干了,小手小脚踢蹬着,仿佛想将小元子给踢开,别影响他继续跟妹妹抱在一起。
三个小娃儿的模样,逗得几个看顾的尚宫和宫女笑得合不拢嘴。只是藏花这个奶妈太吓人,人家瞟他一眼想跟他说话,他一个冷眼就给瞪回去,倒叫人家都不敢与他说话了。
这时候膳房来送百子汤,是仁粹大妃赐下的,给在场所有的小娃儿饮用。
元子喝之前,先有哺育尚宫亲自品尝。兰芽悄然瞟着那尚宫,分明见那老妇只是将汤勺微微凑在唇边,根本就未曾当真饮下。
心中有数,兰芽便也大方地喂给固伦和狼月喝。那百子汤都是各色米豆熬煮而成,有自然的清甜,小家伙们都喝得香甜。兰芽便也起身向仁粹大妃谢恩;在场的其他命妇也都随之起身。
一番客套,殿内殿外衣袂翻转,却在众人之间,忽然发出一声低低惊呼。
本是喜事,可是大殿当中却见尾席一个命妇依旧坐在席上,未曾起身。
仁粹大妃蹙眉,问身边尚宫:“那边坐着的,是谁呀?怎么这么不懂礼数?”
老尚宫扬头看了一眼,也不由得皱眉:“回大妃妈妈,是——淑仪尹氏。”
“哦?”仁粹大妃便不由得眯了眯眼。
因尹昌年出自坡平尹氏,与贞熹大王大妃相同本贯;而仁粹大妃则是清州韩氏,于是仁粹大妃心下有些不快,以为是这个尹淑仪仗着贞熹大王大妃多年垂帘听政,所以不将她这个大妃放在眼里。
仁粹大妃便冷冷道:“叱责。”
老尚宫便奉命而去,到了尹昌年席上,叱责“淑仪尹氏不行宫规,于大宴之上失仪,着回殿后闭门思过三月。”
尹昌年捂着肚子,哀哀解释:“尚宫妈妈,本阁冤枉……还请您代为向大妃妈妈解释。不是本阁不懂礼仪,而是,而是本阁刚刚饮用了百子汤,便觉肚中痛若刀绞,实在是,实在是难以起身……”
老尚宫扬声一笑:“淑仪这说的是哪里话来?难道是想说大妃妈妈赐下的百子汤有毒,才叫淑仪你肚子疼得起不来了吗?!”
尹昌年这才猛然醒悟失言,连忙解释:“不敢,本阁不敢有那个意思!”
老尚宫哼了一声:“慢说这殿上殿下多少命妇也都饮用了百子汤,并无半点异样;就连那些刚刚百日的小孩子饮下,也并无任何症状。怎么难道淑仪的胃肠竟然还比不过那些百日的小孩子们么?”
“这样的身子,还是好好静养吧,着实不易劳累。淑仪歇息,妾身告退。”
老尚宫回大妃身边复命,尹昌年便跌坐在地。
肚子还在疼,可是心却比肚子更腰疼!
她进宫的时候年岁小,刚刚十二岁,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三年,到十五岁上了,能侍寝了。本来就在今年的,等忙过了元子的百日,王上就该正式临幸她了。可是大妃却让她禁足,而刚刚那老尚宫更是嘱咐她静养,说她不宜劳累!
那岂不是说,她盼望了三年的得宠,又要成为一场空梦?
她转头咬牙盯住韩尚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尚宫也惊得不知所措。
原本安排的是给元子和兰夫人孩子的百子汤里下毒。
一来王妃与仁粹大妃之间婆媳不和,百子汤又是仁粹大妃赐下,纵出了事,众人也只会想是仁粹大妃的缘故,不会想到尹昌年身上;
二来只要兰夫人的孩子也跟着一起中了毒,那么大明朝廷便会听闻。王上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只能选一个,王上若替说仁粹大妃是无辜的,便只能承认是王妃自己下毒以嫁祸给大妃。这样一来,若大明朝廷垂问,王上便也不能继续护着王妃,废妃便是必定之事!
他们甚至为此还早就买通了为元子试饮食的保育尚宫……
本来多么周全的一个计划,怎么反倒变成了她自己喝下百子汤,痛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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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节日快乐哈~】
532.14六宫同喜(2更1)
京师。
冷宫。
身在冷宫,最怕寒冬。
冷宫地下没有火龙,取暖只能靠炭盆。可是后宫所有嫔妃、女官的用炭量都是有规制的,冷宫本来就是等外之流,时常根本就没有炭可领。从前吉祥陪着废后在冷宫的那十年里,两人冬天冷得只能抱在一起取暖。也只是有同情废后的宫人,或者是坤宁宫从前伺候过废后的老宫人才能千方百计从他们自己的份例里省下炭送过来。
那时候也倒罢了,可是此时,她们身边还有个孩子啊…謦…
此时小孩子只吃吉祥的奶水已经不够,废后便用自己省下的米碾碎成粉,熬煮成米浆喂给小孩子。这样冷的天,大人将吃食都留给了那孩子,自己就冻得更是忍受不了,便是想用体温来温暖孩子,竟然都做不到。
更可怜的是,小皇子此时已经是到了该坐学爬的时候,可是冷宫里太冷,孩子都不敢离开母亲的怀抱,于是到了这个月龄竟然还不会爬凡。
这样近乎绝望的境地,让吉祥的奶水也越来越少。有几次她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如果不是废后及时发现,她都已寻了短见……
外头幸好还有大包子,他因自己在乾清宫的身份,还多少能帮冷宫多要些吃食和炭火来。可是废后却也不敢叫大包子常来,一来惹眼,二是一旦大包子来,吉祥便会捉住大包子不放,追问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什么时候才能接她和孩子离开冷宫……
这个问题大包子回答不了,他更不敢告诉吉祥,皇上现在都在做什么……
皇上在做什么?皇上在每天晚上轮流临幸后宫众嫔妃!以僖嫔邵氏为首,雨露均沾,就连过去从来都没被皇上记住过名字的后宫,如今统统都有了侍寝的机会。
如今……获宠最多的僖嫔邵氏已经也有了喜脉!
他死死瞒着,也嘱咐了看守冷宫的那些人,绝对不准漏半个字给吉祥知道。否则……吉祥说不定真的会自己寻了短见,甚至连孩子都带走。
这样一来,废后便安排大包子少来。每次大包子来送东西,也都是废后去迎着,瞒着吉祥。
这样孤寂无望的冷宫寒冬,不知道还要延续多久啊。不知道是不是还要如同曾经那样,又要延续一个长长的十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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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僖嫔万安宫,却又是另外一番天地。
僖嫔有了身子,无论是皇上还是贵妃,都亲自嘱咐了太医小心看顾着。一天到晚几个太医轮流守着,宫里宫外送进来的礼物将宫里的小库房都堆满了。
宫里宫外的人都不知道吉祥母子的存在,便想当然以为僖嫔的孩子若是男孩儿,将是在世的皇长子,也就是将来储君地位的极有力的竞争者。
僖嫔一朝心愿达成,母凭子贵,便越发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海澜私底下早已与主子笑说:“只待这个胎稳了,皇上必定进娘娘的位份。到时候娘娘就是僖妃了!”
现在皇上的后宫,中宫皇后就是个活死人,接下来的贵妃人老珠黄,再也不肯侍寝;若僖嫔晋妃位后,便会成为事实上的后宫女主。
甚至,倘若生下的是男孩儿,若再立为太子的话,皇上更可能将她的位份直接晋为中宫皇后吧!
僖嫔听着,自己心下自然也是欢喜。如何敢想杭州贫家女,被亲爹换酒钱卖过的女孩子,有朝一日可能贵为国母?
她真的想看看,若她那个酒鬼亲爹将来有朝一日知道了,又会是什么表情。
只是僖嫔欢喜归欢喜,心下则也有一重隐忧:她虽然心愿得偿,有了身子,可是皇上并未因此而停止轮流临幸后宫的脚步。
她有了身子,她就不能再侍寝了,就也等于就此退出了侍寝的行列,而不得不坐视皇上去临幸其他的后宫。自己有了孩子,孩子会成为自己的保障,可是照皇上这个进度下去,又如何能保证后宫嫔妃的肚子不接二连三地一个一个地都大起来?
到时候,那这个太子之位就更不一定会给谁了!
僖嫔问海澜:“这些日子太医院的脉案可都把得严了?”
海澜点头:“娘娘放心,但凡脉案里发现有谁也有了龙裔,咱们肯定是最先知道的。”
“嗯。”僖嫔闭目养了会儿神:“彤史那边的人,你再多用些心。”
海澜道:“彤史有两人,当中有个叫杨玉的,从前倒是跟吉祥颇有些过结。”
“哦?”僖嫔睁开眼睛:“那就在这个杨玉的身上多用些办法。务必将她拉到咱们身边来。”
海澜觑着僖嫔神色:“娘娘可是还放心不下吉祥?”
僖嫔点头:“吉祥的性子你我都最明白,她哪里是肯安静的角色?她跌得越惨,一旦给了她机会,她便会越是加倍地向要夺回来。”
“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让她的孩子阻挡了本宫的孩子。倘若本宫生出来的是个皇子,那到时候就是吉祥母子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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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皇帝又独自坐在黑暗里。
其实这段时间来是乾清宫最热闹的一段时日了,每晚上都有不同的嫔妃轮番来侍寝,她们各自用足了手段哄他开心。能唱的唱,能舞的舞,能书的书,能棋的棋……每晚衣香鬓影,燕语莺声啊。可是却为什么那些热闹一点都赶不走他心底的寂寞?
在他心底,他永远还都是跟从前一样,一直都是这么自己孤单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后宫的好消息也不断传来,继僖嫔有喜之后,接二连三地传出喜讯。他身为天子、身为一个男人的雄风,从来没有这样高涨过。眼见国祚即将有继,外朝开心,身边的内官们也跟着开心,可是唯独是他自己却笑不出来,仿佛这事儿跟他并无太大干系。
入冬之后老张敏的身子越发不济事了,皇帝嘱咐他卧榻休息,不必到眼前儿来伺候。
内宫监和司礼监的两位掌印太监已经来委婉地与他启奏过了,说张敏年纪大了,又总是小病不断,已经不宜在皇上身边伺候了。是时候将张敏送到外安乐堂去养老,若是皇上舍不得,也可赐给他一笔银子,放他出宫养老,或者再赐一座宅子也就是了。
这都是宫里历来的老规矩,怎么能叫个死期不远了的人伺候在皇上的御前呢。
皇帝听着点头,却也一直拖着没答应过。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他身边不过只有这么两个人:张敏、贵妃。张敏一日一日地眼见着就要不行了,那接下来……贵妃岂不是也快了?
倘若有一天,他们两个都撒手离他而去,那他又该如何自己一个人忍受这寂寞深宫里的一日一日,心里有话又该与谁去说啊?
他的身边,除了张敏和贵妃这两个老人儿外,后来还有两个能办事的,一个是小六,一个就是兰公子。
可是这两个孩子……终究跟他不是一条心,做不到张敏和贵妃的忠心耿耿。
越想着他便越发寂寞,越想着便越发不敢想下去了。
面前的御书案上一左一右摆着两叠厚厚的奏疏。一摞是陈钺的,一摞是马文升的,这两个臣子,即便小六都去坐镇辽东了,还在吵,还在喋喋不休地证明自己、攻击对方!
另外还有第三摞奏疏,便都是朝臣趁机弹劾小六的,一会儿说小六偏袒陈钺,一会儿又说小六偏袒马文升,一会儿又说小六不听陈钺也不听马文升的……
辽东,竟然就这么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明确提一句:兰太监究竟找没找到,她是生是死。
皇帝想了一会儿,才扬声召唤大包子:“包良啊,去,将月月带到朕眼前儿来。朕有几天没见那孩子了,颇为想念。”
大包子愣了愣,低声提醒道:“皇上,这夜已经深了……”
皇帝不耐地挥手:“朕叫你去,你就去。”
大包子急匆匆去了,望着他的背影,皇帝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有月月在,他便不担心。兰太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
如果张敏不在了,他身边至少还能有她可用,这样想来他的心情便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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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有一阵子,煮雪才抱着月月急匆匆赶来。
进殿跪倒请罪,说是月月睡着了,突然接着圣旨,哄了她许久才将她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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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
533.15她已走得太久,该回到朕的身边(2更2)
殿内幽暗,皇帝心事也纷纭,于是这般看见青衣僧帽的煮雪跪在地上,清丽逼人,皇帝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煮雪何等敏锐,便是一蹙眉。
兰公子临走之前,皇帝的旨意下得突然,她临时决定陪月月一起进宫来,仓促之下都来不及担心自己在宫里的处境。那时唯一来得及做的防备,就是将自己好容易养起来的青丝长发重又剃掉,再度穿上青衣僧帽凡。
皇帝崇佛敬道,宫里各种国师成堆,煮雪便想借这个身份以自保。
这大半年过来,倒也相安无事。皇帝忙着轮番宠幸他的后宫,即便见了她,也只是客客气气。
可是今晚,这是怎么了?
煮雪只得狠心,暗下掐了月月一把。来的时候在暖轿里摇摆得,小孩子又睡着了,叫煮雪这一掐,月月哇地一声哭出来,便也醒转过来。
此时的月月已经一岁多了,学会了走路,模样儿上也隐约有了齐整的轮廓和模样儿。这样看去,已是小美人儿胚子。
她承继了岳兰亭的如月华贵的气质,也同时继承了雪姬身为西域人的如雪肤色和眉眼之间的天生妩媚。皇帝身边多年无子,便也对月月生出了真心实意的喜欢来謦。
听见月月惨声大哭,果然转移走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急忙亲下御座来,伸手从煮雪手里接过月月,迭声哄着:“月月不哭,哭得朕的心都跟着疼了。”
说着话,皇帝的目光向煮雪瞥来,煮雪急忙垂首避过。
皇帝也没说什么,只起身握着月月的小手,走向御书案。从卷缸里取出几幅画轴来。段厚和大包子急忙上前展开了。
皇帝便捉着月月的小手,指给月月看:“你瞧这画儿,好不好看?”
月月认真点头:“好看!”
皇帝也细细望着那些画,面上一时悲喜交集。
他约略哽咽了下,才道:“月月你记着,画下这些画的人,名字叫——岳如期。”
月月不知道那是谁,煮雪却听得一个激灵!皇上将岳如期的画给月月看,这又是什么意思?
月月天真无邪,听见了只睁着朦胧的睡眼,带着好奇:“岳如期?是月月的‘月’么?”
皇帝垂首慈爱地微笑:“对呀,就是月月的‘月’。月月就是岳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岳字来。”
煮雪已然紧张到无法呼吸。
皇帝伸手抚着月月柔软的发丝:“月月长大了,会走路了,也会说话了,还开始学会思考了。这是你人生最重要的起步之时,许多事情都该从现在就教给你。可是兰公子却还没回来,你说,朕该怎么办好呢?”
“朕有心将一切事情都告诉你,可是这件事也总得等兰公子回来才好办。月月啊,朕交给你一件差事,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在心里默念一声‘公子快回来’,好不好?”
月月哪里懂得这些话背后的意思?她只知道这个黄袍在身的伯伯,在这大大的院子里高高在上,却对她十分十分地好。有了这个伯伯,便没人敢对她不好,任何人见了她都会郑重地蹲下了身子来跟她说话,都说就算皇上亲生的公主,也未必会有这样的荣宠。
甚至她还迷迷蒙蒙里听见,说既然她就是在宫里养育的,说不定等将来皇上有了太子,她就是自自然然的太子妃。
那些话对于她还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却知道也该对这个伯伯好。于是她乖巧地点头:“遵旨。”
小小的孩儿竟然也学会对他一本正经地说“遵旨”,皇帝欢喜得大笑,又将月月在怀里抱了抱,轻声哄道:“好孩子。你不负朕,朕也必不负你。”
他说着话,目光还是向煮雪飘了过来。
煮雪急忙上前告退,抱着月月离去。
冬夜的寒风鼓荡而来,吹冷了她的周身。
皇上的话,月月是个孩子,可以听不懂,可以欢欢喜喜地遵旨;可是她却不能装作听不懂,她却没办法如月月一般开开心心地接受。
当晚她设法找到了小包子,叫小包子帮忙送信给灵济宫息风,将皇帝的心意告知。
为了月月,兰公子必须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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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煮雪亲笔书写的密信,息风展开,坐在灯下细细看了许久。
字字思量,句句寻觅,总想从煮雪的字里行间找见哪怕一星半点对他的情愫。
可是都没有。
煮雪只是简明扼要说明宫里情势,又将皇帝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叙下来之外,便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这么久了,煮雪陪着月月进宫去这么久,他每一日夜都悬心得几乎死掉,可是她却竟然还是对他没有半个字相赠。
此番大人和公子北上辽东去,都是事关生死的大事,甚至情势比上回在草原还要复杂和急迫,可是两个人却都没叫他去。
就连藏花都能抛下一切北上而去,却还是将西厂交给了他……总之是帮他找尽了借口,让
他留在京师,不让他去。
这实则是大家的心意,他又何尝不明白?
就因为煮雪只身在宫里,就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心也悬在宫里,所以大家才都叫他留在京师,寸步不离。
这份心意,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他和她自己继续装作不知。
实则前些日子因为兰公子的刻意撮合,煮雪已经心有所动,蓄了发,平素也改换了衣裳,不再青衣僧帽……他悄然欢喜地守望着,暗暗地期待着,只等一朝花开,煮雪能从往事里走出来,走到他的身边来。
却未曾想到,那一晚随着皇帝的一道密旨,一切便全都乱了模样。煮雪再度剃掉青丝,穿上青衣僧帽……重新,距离他山重水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他与她的缘分,原来只到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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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风将消息送到了辽东。
司夜染接到消息,眯眼无声望着那一字一句,也觉心底生寒。
这些日子来,他利用陈钺和马文升之间的矛盾,迟迟不肯决断是抚是剿,借此掩护兰芽在李朝的日子。
可是他这样的心思可以瞒住辽东守将,可以瞒过满朝文武,却独独瞒不过皇上。
果然,皇上等得不耐烦了。
却也反过来说明,皇上这样急着想要兰芽回京的原因,是京里、或者宫里,又出事了。皇帝身边需要人。
而这一次,皇上首先选了兰芽,却没选他。
在他和兰芽之间,皇上的心终于已然做出了决断。
司夜染闭上眼……即便是这样,他又怎么可能有半点欢喜?若没有她相伴,他去到哪里,过上何样的日子,又还有什么意义?
思忖间,赵玄来报:“大人,建州再度以寻找格格为由,要求咱们打开抚顺关大门。扬言若不开关,他们打也要打进来,必定要救回他们的格格去。”
司夜染扬眉一声森然冷笑:“去告诉董山,若真想要回他妹子,叫他亲自带人进城来。说他妹子本官已经好好地准备好了,看他有没有胆量来迎!”
赵玄吓得一哆嗦。此时大人面上的神色,全然是森然邪佞,看来董山怕又是撞在了大人的气头上,大人是动了杀意了!
赵玄深吸口气。
他毕竟与风花雪月四人不同,与虎子也不同,他跟大人的情分浅,更猜不得大人的心,只是他却也更明白,此时别人都没办法在大人身边,只有自己,那么自己肩上的担子就更重,做事就更该稳妥。
于是他上前低声劝阻:“大人,从风田回来之前,兰公子曾经嘱咐末将几句话。当中极要紧的是:公子说她曾经答应了爱兰珠格格,轻易不会开启对建州的战火。此事凡事还有转圜,切切希望大人三思啊!”
她说的……
她早早就嘱咐了赵玄,就是怕他会意气用事……
司夜染闭上眼,唇角轻轻勾起。心内那团火,点点地熄灭了。
她说的对,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他。他已经经由孩儿们的血洗掉了手上的血迹,他就不能再如从前那样擅动杀机。
他深吸口气:“派通事去建州,问他们究竟还有何要求。明白提出来,告诉本官。本官能替他们争取的便争取。倘若他们再没完没了地闹,那本官的耐心也有限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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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