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虎子是啥
虎子也觉出兰芽不对劲,便问:“怎么了?”
兰芽蹙眉,避过那碧色的目光。
不知是不是那人也认出她来,只觉他的目光遥遥地始终落在她身上。
“没事。只是觉得那队人,奇怪。”
虎子抬眸望过去,便是咬牙切齿:“是鞑靼胡人!”恨不能扑上去的模样。
兰芽蹙眉:“你怎么了?”
虎子眼中渗出血色来一般:“……我爹娘,我一家三十余口,就是死于这样碧眼的鞑靼人之手!那晚上,他们放火烧了我家,天都被火烧红了,那帮畜生个个像碧眼的狼一般,见人就杀!”
虎子说着,已像魔怔了一般,一向总是对着兰芽笑眯眯的一张脸,此时变得狰狞可怖!
“虎子!”兰芽急忙扑上去,一把攥住虎子的手。紧紧握着,轻轻摇晃。
虎子深深吸气,缓缓躲开噩梦。眼中的戾气散了些,额头渗出涔涔的汗来。
那队鞑靼人正从两人面前行过去。
绿眸的少年仿佛微微偏头,碧色的目光从兰芽攥着虎子的手上滑过。
兰芽怕虎子再按捺不住,眼睛悄然瞟着那碧色眼瞳,边急急地说:“你那日不是问我,为何说‘虎子’这名字衬你?那是因为你那日脖子上挂着猪尿脖啊!”
虎子的注意力终于被成功地拉回来一些,他依旧摸不着头脑:“虎子,跟猪尿脖,有什么关联?”
兰芽便又忍不住嫣然一笑:“笨家伙。虎子是汉时的水器,其形如虎,壶口大张……”兰芽说到这里已是忍俊不已,垂首笑着说不下去。
实则她这么一脸黑灰地笑,绝对说不上好看。可是虎子却就是看得聚精会神,连对鞑靼人的仇恨也暂时抛在一边。一径垂首去寻兰芽的眼睛,眼睛也不自觉地笑弯了,追问:“那个虎子,是做什么用的?你又不说是不是?一定是骂我的,快说快说!”
鞑靼人的队伍已经走了过去,那碧眼少年不知有意无意,还是回眸望回来。
兰芽清清喉咙:“嗯,便说那‘虎子’乃是——溺器。”
虎子又一眯眼:“啥是溺器?”
兰芽再忍不住,唇角笑出两枚小小梨涡来:“——尿壶!”
虎子怔住,随即便扑过去掐她:“好啊你,果然是拐弯抹角骂我哪!你个小坏蛋!”
兰芽扭捏着拼命躲闪。
两个小的打打闹闹,很是热闹,那闭眼少年的眼中,却全是冰冷。
押送的官兵瞧见了,扬手便是一鞭子抽过去,厉喝:“看什么看,还不赶紧赶路!”
皮鞭声凛冽,兰芽听了都是一抖,止了笑,扭头望过去。
却只能看见那闭眼少年的背影,因疼痛而凛冽地一抖。
兰芽便叹了口气垂下头去,问:“虎子你说,他们会被押到哪里去?难道,是被杀头吗?”
17岂能舍得
虎子远远觑着胡人背影,恨恨地说:“自然不是杀头!若是要他们的命,何苦还要押解到京师来这样费事!看样子,他们是被发给官伢子发卖为奴的!”
“发卖为奴?”兰芽也吃了一惊。
虎子咬牙切齿:“倒是便宜了他们。不过是仗着他们年纪尚小!若依我的,个个杀了才干净!”
这样的虎子,全然不似平日里那猴儿的模样,兰芽看着只觉心惊。
便也明白,定然是他家仇太痛,才会每每遇见胡人,便会变成这样狰狞的模样。
兰芽便垂下头去:“……他们,若被发卖,都会成什么?”
“那就难说了。”虎子冷笑:“好些的,可能被官宦人家买了当奴仆、小厮;而相貌好的,被人买了当小相公,或者卖入勾栏,也是有的!甚至于,还有被官员家买了,阉割之后,送入宫中的!”
兰芽听得心下惊颤,不由得想到那碧眼少年的绝世容颜……
兰芽便自顾回头,黯然说:“虎子,我们走吧。”
虎子这才觉察出不对,连忙回神,跟上来小心地问:“怎么了?我可又有哪里惹你不快?”
兰芽摇头:“没有。我只在想我也好想入宫啊。”
虎子便惊了,郑重其事当街扯住兰芽的手:“兰伢子,你疯了?你好端端地,想进宫做什么!”
兰芽便装作懵懂一笑:“好奇呗。听说很漂亮,想去看看。”
“你可别闹!”虎子认真地警告:“咱们男伢子,要是进宫的话,都得变成阉人!”
兰芽眼中缓缓升起寒意:“阉人也没什么不好。便如紫府阉人,如今可是权倾天下!”
虎子惊愣,一把甩开兰芽的手:“没想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紫府阉人纵然权倾天下,可哪里还是个人,都是畜生!”
看虎子认真了,兰芽颇觉欣慰,便连忙跳过来伸手来捂他的嘴:“哎你小声些,这是市集上,你不想活了!”
她的小手虽然也故意抹得黑不溜秋,可是触到唇边却是柔滑软腻。虎子便硬气不起来了,只盯着她一双如水的眼瞳:“……兰伢子,我不说就是了。你的话,我都听。”
兰芽烫着一般地连忙收回手,捂着脸颊害羞地一笑:“咳,赶紧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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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夜半三更,兰芽轻声唤:“虎子?”
没有回答。
兰芽便爬起了身,悄悄儿抽走了自己的包袱。
她小心地将白天偷偷写好的一封信搁在虎子枕边。又认认真真看了虎子熟睡的容颜一眼,忍着不舍,悄悄儿从佛龛上爬下来。
她得走了。
出了破落的神庙,兰芽仰头看黑天白月,攥紧拳头叹了口气。
这里是虎子每晚藏身的地儿,后来有她跟着,虎子便张罗着花钱到城里去阻个院子住;说再不济,也可住店,总归不能让她跟着他受委屈。
却是她给拒绝了,情愿跟他一起还来睡破庙。
庙宇虽破,上有神佛庇佑,下不必担心紫府突然派人来缉拿。
这座小小的庙宇,承载了她家破人亡之后的,所有温暖。
这么便走了,她心底宛如当年离开家一般地疼。
18自卖自身
兰芽特地绕远,兜了个大圈子走回白天的那家估衣店门前。
从店门顺着碧眼少年所去的方向朝前走。
行不过两个路口,终于看到一带房屋,个个外头挂着旗风,上书有某某“牙行”字样。
兰芽抱着包袱站定。到地方了。
天色初开,牙行已早早打开门板,有工人出来理货。
兰芽觑着当中一间独独没有货物堆放的店家走了过去,向那当街站着的精瘦男子躬了躬身:“这位爷,敢问贵号是人牙?”
那男子手里端着把紫砂壶,正兹溜兹溜地喝水,听见兰芽问,便上一眼下一眼地瞧她,也不急着说话。
瞧完了,方放下茶壶,点个头:“没错。”
兰芽被盯得不自在,觉着仿佛自己个儿是口猪,而那人牙子就是个屠夫,已然将她架到了砧板上。
兰芽微微垂首:“再敢问,贵号可曾收过鞑靼胡人发卖?”
那人牙子便乐了:“你的消息倒是蛮灵通的。告诉你也无妨,正是如此。”
人牙子凑过来,仔仔细细打量兰芽,一双眼珠子仿佛想透过她面上的黑灰,看清她五官模样:“小伢子,你莫非也是来找个活路的?”
兰芽今天又换上了自己那身破烂的衣裳。这衣裳便仿佛名刺,任谁一看便知是个没了活路的流民。
兰芽不由悲从中来,哽咽着点了点头:“大爷可给小的安排个好的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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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大清早,刚开了门儿,没想到就有自动送上门儿来的生意!人牙子一时喜不自胜。
人牙子的眼力,可绝非虎子那半大毛孩子可比。他这么约略上眼,外加前后打量了身量,便已然料定这孩子在黑灰之下掩盖的,定然是一副绝佳的好相貌!
同时,她的嗓音若新莺出谷、金钟儿撞玉;态度不卑不亢,不娇不矜,正是上上的货色,绝壁能卖个好价钱!
人牙子连声称好,进内拈了一张印好的契文便出来,递给兰芽:“在家可还有父母?上头可还有兄嫂?若无父母兄嫂,可还有亲族长辈?”
兰芽哀戚:“都没了,只剩我一个。”
人牙子忍不住抚掌:“那便更好!来来来,你自己看看这契文,若不识字,我便念给你听!”
兰芽只怔忡片时便毅然摇头:“小的不认字,爷念给我听吧。”
便当自己是睁眼瞎,眼睁睁看着那人牙子故意略去几点关要,只挑不要紧的给她听。他压根儿没提卖身钱几何,更没提那钱要何时给付……兰芽只轻声细语地说:“爷,小的只有一个要求:那买家定然得是小的自己愿意去的;若是不愿意的,爷莫强求。”
人牙子微微挑了挑眉,随即一笑,问:“你小小年纪,还分得清人家呢?”
“能啊。”兰芽静静地笑:“小的在市集里要饭也非一二日了,寻常也听得市井中的人家讲说,城中哪家大人宽厚,待仆下甚善;哪家则严苛,稍有不如意便刑杖……小的怕死,也怕主人白眼,爷可担待?”
人牙子便乐了,呲着染满茶渍的大板牙点头:“你既然都提了,爷便照顾你些就是。”
19月色太凉
谈好了条件,人牙子忙不迭回去取朱砂印泥,回来好叫兰芽按下手印。这身契便大功告成。
看他兀自忙得热闹,兰芽只垂下头去,用脚尖踢着门口青石阶下悄然孳生的青苔。
爹娘在天之灵若知她有这样自卖自身的一日,会不会为她心疼?
她在心内默默说:爹,娘,莫为孩儿担忧。
孩儿此去,纵然为女儿身,怕是无机缘潜入紫府手刃仇人;但是至少能借此寻到爹爹生前挚友,或者门生……不管是谁,只要是爹爹生前交好;只要是有可能为爹爹伸冤的,孩儿便跟随在那大人身旁!
终究有一日,定让我岳家冤仇得雪!
虽然养在深闺,可是自幼爹爹便格外宠她,时而允她以男装到前厅,参与会客,谈书论画。于是爹爹生前那些交好,她大抵也还认得些。当中不乏当朝股肱,借助他们的力量,总归好过她一个孩子单枪匹马。
鞋尖踢碎了青苔,鞋尖却也被染上了那潮湿的翠色。
兰芽又一转念,忍不住去想,这个时辰虎子怕是已然酒醒了吧?他现在会不会就正在看那封信?
那他此时,定然会开始记恨她了……
昨夜情景,浮上脑海。
她在那间破庙里,守着他没卖光的酒,好奇地说不知味道,想要尝尝。虎子便依了她。只是两人要划拳,虎子本以为自己是老手,却最终败在了她手下。
他也不起疑,一碗又一碗,痛快地吞下罚酒。
最后等那些猪尿脖都空了,虎子也扑通一声醉倒在神龛上。一张脸醉得像是大红布,捉着她的手腕一径唠叨:“兰伢子,我就惦念一件事:你明儿起身,洗洗脸给我看吧,啊。”
虎子醉死了,兰芽这才搬着纸与笔,凑在佛前不知谁供的长明灯下,给他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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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
见字如晤。
当你看见这封信,我已走了。
昨夜趁你酒醉,我再将咱们的将来好好想了一回。越想越觉不妥:你背私酒,每一回其实都是将脑袋拴在猪尿脖上。一回两回幸运逃脱,可是说不定下一回就被城墙上的官兵活活射成了个人肉靶子!
我不能再跟着你了,否则我也会死得很惨。
我走了。
我只劝你,也就此金盆洗手别干了吧。凭你的力气,哪怕是去给人家当佃农种地,也会好好活下去的。
而我,只想去找我自己想要的活法。
我的活法里,没想连带上你。
别再来找我,我真烦了。
就此拜别,永无再见。
兰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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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了,毛笔却从指间滑落,顿在地下。
天上的月色太凉,凉得迟迟晒不干满纸墨迹。像是迟迟,不忍说离别。她只望着纸上的墨,任凭它们一点一点,被风吹干……
与虎子,也许只是一场萍水相逢,却是相遇在她最无助、最孤单之时。
告诫自己过,她与他终究有分开的一日;可是私底下也并非没有过贪念,总想在他身旁多留一时。
总因虎子而想起自己的兄长,那年纪轻轻,便以文武才学惊艳天下的男子。兄长也总是这样陪在她身旁,忍让她、呵护她、陪伴她。
可是即便有缘生为一奶同胞,却也终有一日,阴阳永隔……
兰芽将信折好,封进信封,便告诉自己:同样封存的,也有对虎子的这份依恋。
忘了他吧。
也愿他,比她更早,忘了她。
20心尖点红
一转念间,人牙子已呲着黄板牙,端了朱砂印泥来。这一回还另有个胖墩墩、一脸横肉的婆子跟出来。看样子,便是人牙子的老婆,牙婆子。
牙婆子挤了一脸的笑,上下打量兰芽,跟人牙子无声交换目光。
兰芽便都当没看见,还向牙婆子施礼。
人牙子便殷勤地将兰芽带到桌边,“既然如此,兰伢子,你便按下手印吧!”
兰芽不计较契文上增删的文字,只偏头去看人牙子端来的朱砂印泥。
这红色的泥膏子,她原本最是熟悉。爹爹岳如期本是当朝一代丹青圣手,每日来府上求画的人总络绎不绝,每幅画画毕,爹爹总要亲手钤印上他的私家印章。于是在爹爹书房的案头,这印泥本是常备的物件儿。
爹爹说过,印泥看似简单,却是价值靡费。好的印泥,乃是以油调和朱砂、矿物、香料,然后以匠人手工揉制而成。
好的印泥,红而不躁,沉静雅致,细腻厚重。钤印在画上,色彩鲜美而沉着,历久愈新。
爹爹更以这朱砂印泥来比喻人品,教她做人当如是。她便爱上这小小泥膏子,每入爹爹书房便必定把玩。到后来,反倒比女孩儿家更该喜欢的胭脂膏子更喜欢,也曾淘气,就着铜镜,悄然将印泥涂在唇上,替代口脂。
爹爹撞见,便只笑,说真是合该她虽然生为女儿家,却偏偏比兄长更适合承继爹爹的书画衣钵。于是爹爹潜心教她习画,尽授所学。她十岁那年,所画的葡萄便曾以假乱真,被亲友当做是爹爹真迹,索求不休。
那时何曾想到,这小小一瓯曾经承载了她所有荣光的朱砂印泥,今日却成了她自卖自身的凭证。
她无声笑笑,伸手去蘸了印泥。膏体干涩,气味酸腥,绝非家中从前所藏的印泥可比……继而便向契文上,落下指尖。
天命如此,她认了就是。
却就在指尖落在纸上之际,打外头刮进来一股子“旋风”,桌上的契文被一把抢走,桌椅也被一脚踹翻,装印泥的瓷瓯子跌了个粉碎!
那一对人牙子都惊声尖叫了起来:“哎哟,这是要做什么孽哟!”
兰芽望过去时,手腕已是被牢牢捉住。
逆着光,虎子一身冷气儿立在门口映进来的晨光里,语气搀着冰也燃着火:“果然我没猜错,你竟真的是到这儿来了!你不愿跟着我,却愿意卖了自己给人当奴才去!兰伢子,你怎地恁般没有骨气!”
兰芽一颤,讷讷地只能问出:“你,你怎能猜到我到这儿来了?”
虎子咬牙:“昨日在市集上,你跟我问起那些胡人被人牙子能卖到何处去。我顺势答了,心里便隐约觉得不对!——你好端端打听那个做什么,原来你果然是存了这份心!”
“我今早醒来,看了你的信,我如何还猜不到你是到这儿来了!”
他死死掐住她手腕:“兰伢子,听我的,你跟我走!”
21自入镬中
稍早前,兰芽走进牙行时。
与这一带牙行距离不过一趟街的一家当铺里。
一个眉眼如画的美貌少年,正伺候榻上的人起身。
忽地窗棂上扑簌簌地响动几声。那少年便连忙起身,到窗边去开了窗,捉进一只白羽红嘴的鸽子来。从鸽子腿环上拆下一卷字条。
看了,挑眉一笑。
便走回榻边去,依旧跪着给那榻上的人穿袜,口中旖旎婉转地说:“大人,卫隐来报,那个人果然自己走进牙行去了。大人这一招,果然高妙。”
榻上垂下月影纱帐,影绰绰掩着一副绝世的容颜。
外头跪着的那个少年也已眉目如画了,可是跟帐子里的一比,便登时只成庸脂俗粉;而帐子里的那一位,则如天工琢玉、雪山清风;冷到极点,却又美到了极点。
面对跪倒少年的谄媚,他只浅浅勾了勾唇角:“我当然知道,她会来的。”
这一间当铺名为“春和”,外表看似并无特别,实则却是一间皇家当铺。朝中但凡有抄没犯官家产,又或者是战争缴获等财物,除了拣选好的入贡大内,便都发由皇当折卖成钱物,入缴二十四衙门,专供皇族使用。
所有皇店也均由宦官打理。
跪在帐外的少年,便是那日陪在银龙小轿之外的“二爷”。
二爷便赔笑:“大人神机妙算。我倒是不明白那个人了,明明还有机会跑得远远的,怎么就自以为聪明地兜个圈子又回了京师呢?还以为能瞒得过大人?还不是乖乖地,自入镬中!”
帐内的却没说话,只微微闭了眸子,享受二爷的侍候。
不知怎地,仿佛忽地来了兴致,轻轻一哼:“……脚冷。”
二爷登时粉面桃花,忙不迭地将那人的袜子再仔细脱下了,放在一旁折叠好了,又将他自己的衣襟敞开,将那人的脚整个纳入怀中,足底贴在他心口窝的细皮嫩肉上。
那只脚缓缓辗转,夹住二爷心口小凸。
似逗,似罚。
那二爷便娇弱吟哦起来:“……嗯,大人。大人许久不曾,不曾疼小的;今儿,就再,疼疼小的吧……”
他哪里知道,帐内那人辗转于眼前的,都是那晚血色火光里,风帽乍褪时,那宛若幼兰新芽般的少女清丽容颜。
那么冷冽,却又那么娇艳。
二爷这一出声,便仿佛在平静水面投下石块。水面的平静散了,帐内的人怅惘地皱眉。遂一伸脚,猛地将二爷给踹开三尺去!
二爷那少年正自憧憬,身子满足地颤抖着,哪里禁得住这样冷不丁的窝心一脚!
他半晌喘不过气来,又是害怕,抖抖索索伏在地上磕头:“大人饶命!小的,小的知错了!”
为自保,他便拼命诉说旧情:“小的,小的只是思念大人。大人,大人许久不肯碰小的了……便有碎嘴的总跟小的嚼舌根,说大人又有了新的爱物。不想要小的了……”
月影纱轻轻一抖,便如月影翩然散去。
里头的人已经自行穿好了衣裳,走出来,在二爷面前微微躬身,抬起他梨花带雨的小脸儿,无声一笑:“再多嘴一个字——便自去割了舌头。”
22失手犯错
牙行里,兰芽与虎子一时僵持不下。
兰芽最初的震惊散去,她用力甩手:“我就是这样没骨气,我就是想卖了自己去给人当奴才,你管不着!你松开我!”
“你撒谎!”
虎子深深吸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已是红了:“你不是这样的人,否则我也不会非缠着你不放!”
他缓了一口气,眼中隐约仿有泪光:“兰伢子,我知道你一定有事瞒着我。你别总这么想方设法撵开我,然后一个人儿去,行不行?你有话,尽可说给我听,我必定能帮你想个万全的法子,既能遂了你的心愿,又不必卖身为奴的,啊!”
兰芽狠着心:“你不懂!你更帮不上我!虎子,若想让我还记着你我相识一场,你现在就放开我,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偏不!”虎子反倒握得更紧。
兰芽挣也挣不开,便扑上去照着虎子的手腕便咬了下去!
虎子一时吃痛,下意识甩手,没想到这一扬手出去,竟然将小小的兰芽给甩飞了出去——
牙行后门外是一个小小院子,院子四周还有东西两厢小楼。听见前面有人吵嚷,两边小楼的二楼上都涌出几个半大的孩子来看。
那些孩子,原都是被人牙子收购了来,正等着寻找合适卖家发卖的。
兰芽被虎子失手甩了出来,没收住劲,砰地直撞上后院的一个水缸!
兰芽直直撞上去,水缸哗啦就碎了。虎子也没想到自己失手到这等地步,掉了魂儿似的一声巨喊:“兰伢子!——”
人牙夫妇也跟着奔上来。但见兰芽小小的身子已经被一大片瓦岗碎片埋住,缸里的水沿着她哗哗流淌而过。
两厢楼上的伢子们也都不敢言声了。这么一撞,不被撞死,也会被水呛死了!
虎子已是抖了,抢过去想将兰芽抱起来。却已有人抢先了一步,挡住虎子的去路,躬下腰去,小心仔细地将碎裂的瓦片一片一片拣开,然后将那兰芽小小的身子抱入了怀中。
白色的粗布麻衣裹不住通身风.流,无簪无冠的黑发自在垂下肩头,又是说不尽的一段情致……满院的慌乱,却未能扰乱他半分。
虎子从后面看不清面目,只颤声吼:“你放下兰伢子!给我!”
虎子过去抢,却被那人猛地一撞。
一声清冷嗓音,仿佛沁着寒冰:“你既如此对他,便不配再碰她!”
说罢起身,颀长的身子竟然高过虎子半个头去。他抱定了兰芽,缓步走向树下,不理虎子。
树上花影缤纷,淡绿轻红遮住他绝色眉眼。
虎子此时已然看清,那抱着兰芽的少年,正是曾经见过的那个碧眼的胡人!
虎子便越发暴怒,冲上来挥拳便打:“这是我欠兰伢子的,轮不到你管!你把她还给我,我等她醒来,怎么罚我也好……”看着那小小的身子冰冷地躺在碧眼少年怀里的模样,虎子不由得鼻子一酸,眼泪已是滚下来:“要是她这么死了,我也陪她一起去。”
他抹一把眼泪:“总归,她是我的。你还给我!”
23玉色兰香
碧眼少年也不理虎子,径自将兰芽在膝头扣过来,帮她拍着后背,催她呕水。
“呕,呕……”两声,兰芽果然吐出了水,悠悠醒转过来!
小楼上的几个孩子都忍不住欢呼起来:“醒啦醒啦!”
兰芽缓缓睁开眼,眼前的视野从模糊到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眸。
碧如翡翠,澄澈有波。
再看清他身上粗布麻衣,仿佛犯服,又仿佛重孝……明明是略带苦涩的衣着,却生生被眼前人穿出了别样的倜傥。
神智渐回,兰芽蹙眉,连忙坐起。见是生人膝头,便想挣扎着下来。
只问:“是你救了我?”
旁人都为兰芽的醒转而欢呼,偏就是救人者面上并无额外喜色,只是盯着她,看她自行起身,也不多扶。
听兰芽问,也只挑了挑长眉,算作回应。
兰芽颇觉窒闷,便按着喉咙,说一声:“多谢。来日,必定报答。”
他这才面上动了动,却依旧不客气:“不用谢我,我不过是为了气他。”
说罢他朝虎子的方向淡然看过去。
兰芽便也随着看过去,却见虎子立在眼前,已是呆若木鸡。
兰芽蹙眉,轻声唤:“虎子?你怎么了?”
心想他怕是被她吓着了,于是便轻叹口气:“我没事,你别担心。不过喝了两口水。”
却见虎子还是呆呆傻傻着。
兰芽只得从碧眼少年的膝上挪下来。还是有些虚弱,站立不稳,身子朝虎子歪了过去。
虎子这才回神,伸手一把扶住兰芽。
却离奇地,手碰到兰芽手臂的时候,他一张脸竟然红透了。
兰芽蹙眉望他,轻声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树影花下,碧眼的少年已然起身,背转身去,缓缓走回小楼。听兰芽问起,仿佛放慢了脚步,却没回头,只是略微偏了偏下颌,微微送过一缕目光来。
天光微漾,映着那浑身湿透的人儿小小的面庞。
她自己尚且不知,这一撞上水缸,面上的黑灰已然被水冲开。那一张容颜,宛如宝匣初开、玉光乍现;又像是长久守候着的幽幽兰草,终于在某个不期而至的清晨,绽放出第一朵娇羞而妍丽的兰花……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虎子依旧呆着,兰芽方意识到不对劲。目光再拂过人牙子夫妇,果然见他们面上更露出贪婪喜色。
兰芽便抬手按住面颊。触手唯有水痕细滑,已是不见了煤灰……兰芽便惊慌难已,慌忙抬眼望向虎子。
慌乱加上羞惭,她便连忙将衣袖都扯过来遮住面容。
倒是虎子终于回神,捉着她的小手,笑容满溢:“兰伢子,我从前只知道你的手生得好看,却没想到你的脸原来生得更好看!你既生得这样好看,何苦从前不让我看!”
碧眼少年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走回小楼。
走进他独住的房间,将房门关严,再没有半息声响。
24誓言不悔
兰芽盯着碧眼少年的背影良久,只觉仿有一口气梗在喉中。
他既救了她,又为何对她这般冷漠?仿佛,避之唯恐不及。
她望着碧眼少年,虎子则立在她身后,只盯着她。
原来果然不是他多心,她对那人,果然太过用心。
从当日市集偶遇,他便觉得不对,当时却也只以为自己过敏,此时方都落到实处。
感知背上如芒目光,兰芽警觉回眸,迎向虎子铁青面色,蹙了蹙眉。
“虎子,我自己的路已是这样定了,别再拦我。你回去吧,来日若有缘,兴许还能相见。”
虎子踉跄一笑:“你还是要撵我。”
他展眉,仰头望过四角天井圈起的那巴掌大的一块蓝天:“就这么不愿意让我陪着你?”
心湖,仿佛有小石投落,苦涩化作涟漪,澹澹漾开。
兰芽悄然拧紧衣角,只说:“我这条路满是荆棘,与人为奴,宁为鸡犬。可是这条路却是我别无选择。这样的路,我如何能邀你同行?”
虎子垂眸,目光细细逡巡过她静如幽兰的面颊,他的怒气便袅袅地散了。到后来,只化作释然一笑。
“兰伢子,你傻。这条路,不是你邀我同行;归根结底,是我自己愿意走!”
兰芽闻言便是一惊,扬声已是颤了:“虎子,你要做什么!”
虎子却慨然一笑,扭头望那人牙子:“烦请再为我也准备一份卖身契。今儿小爷我也自卖自身了!”
人牙子夫妇已是傻了,心说今儿的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怎地刚得了个比女娃子还妍丽的伢子,回头却又来了虎子这样一个身强体健的好小子!
兰芽便急了,扑过来一把攥住虎子的手臂,嗓音里已是带了哭腔:“虎子,你傻了吗?我不要你为我这般!”
虎子垂眸望她,目光轻灵滑过她手攥住他手臂的位置。她的手掐得登紧,力道透露出她的心意——若此,他便已心满意足。
他便柔软一笑:“我哪里是傻,我做的这是对我自己个儿最好的决定——兰伢子,我不是为了你,你别为此自苦,我为的可是我自个儿。”
虎子微微仰头:“如果不做这个决定,你想我还能如何?或者是继续做背私酒的小贼,早晚有一天,会死在守城官兵的箭下。”
他眸光一转,浓黑里燃烧满炽热:“或者如你信中所劝,要我从此罢手,安心去做个佃农……可是兰伢子,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巴掌大的天地,断不是我虎子所能甘心蛰伏!我想要的天地,或者风云四起,或者惊涛骇浪,方不枉生为男儿身,来这人世一遭!”
虎子藏在骨子里的豪气潋滟而出,仿佛晨风,纵然气势还不到火候,却也冲啸而起,拂动花叶,飒飒有声。
兰芽静静望着她,自知心中一点疑问,又已是得到了答案。
虎子定不是普通流民,他的家世定然不似他所说那般只是平民。
虎子凝望兰芽的眼睛:“陪着你,就算自卖自身,为奴为仆,可是却有机会得遇明主。到时,少不了一番惊天动地,总好过颟顸一世!”
“所以兰伢子,你允了我,好不好?”
-
【还有~】
25隐起隔阂
人牙子忙不迭准备好了卖身契。
兰芽眼眶滚烫,忍不住趋上前,死死攥住了虎子的手臂。
虎子反腕,一把回握住兰芽小手。兰芽一惊,想要挣开,虎子却用实了力,兰芽根本就挣不开。
又怕挣扎痕迹过重,反遭人怀疑,兰芽只能忍住。
二楼的几个半大孩子都凭栏遥望,各自低声议论。
碧眼少年的房门,若有似无,也开启了细细的门缝。仿佛有一道碧色的目光,幽幽地飘下,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臂上。
虎子一直实实攥着兰芽柔荑,拉着她一同来到桌边,黑瞳染热,柔声嘱托:“我不会写字,你帮我签了这契书吧。”
兰芽面颊倏然涌起潮红:“这是你的终身,我如何敢!”
虎子展眉,豪迈而笑:“我说你敢,你还有何不敢?”
人牙子夫妇便忙跟着说合:“是是是,兰伢子帮他写了名字,他自己终究还要按下指印。时辰已不早了,咱们签妥了这契书,我们也好早早开饭。从此,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了!”
虎子指腹轻轻从兰芽指缝滑过,眨眼鼓励地一笑:“写吧。”
兰芽赧色点头,忙抽回了手,走到案边,执笔在手。
这一回,不再是对她自己的契书的态度,转而细细读过,字里行间谨慎逡巡。落笔之前,又回头望他:“你自己,可还有什么条件?”
她的举动,全都落进虎子眼底。他便满足微笑,目光滑过她眼瞳,落在人牙子面上:“我也可以不要卖身钱。唯一的条件是:不管兰伢子去往何处,我总要跟她相同归处。”
人牙子眼珠子一转,忙呲着大黄牙应承:“好说,好说!”
虎子便转回,柔声说:“兰伢子,签吧。”
兰芽深吸一口气,将虎子名字写下。虎子接过人牙子递过来的印泥,将指印又大又红地叠在兰芽的笔迹之上。
便如一枚封印,封印了此生。
人牙子夫妇手脚麻利地赶紧收起了契书,已是乐得合不拢嘴,亲自带着虎子和兰芽上楼,给他们安排了房间。又将二楼的几个少年都叫过来,彼此介绍,不掩热络之意。
虎子抱拳寒暄,兰芽躲在虎子背后,冷眼观察几个少年。
竟然都是眉清目秀的少年,纵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都难掩那背后的气度华贵。
兰芽便不由蹙眉。
世上,岂有这么多巧合?
寒暄已毕,兰芽指着那扇始终没曾再打开过的房门,问:“……那这位如何称呼?他刚救了我的命,我好歹也该打声招呼。”
提起那碧眼少年,人牙子夫妇仿佛也颇有忌惮,都皱着眉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见兰芽眸色生疑,便解释:“他是鞑靼人,草原上没咱们中原这么多讲究的。咱们这些礼节,在他眼里,反倒都是啰嗦。所以罢了吧,啊!”
兰芽凝眸落在那门上,情知不是草原礼疏,而是那人自绝于人,硬要在自己与外人之间建起一道藩篱。
想想他的身份……倒也可以理解了。
兰芽只能轻轻一叹,点头略过。
两人进屋,虎子一双眼珠子隔着门棂,约有阴晴:“兰伢子,你何必这么在意他?!”
26皇孙慕容
虎子恨鞑靼人,他于是格外防备那碧眼少年,此中情由兰芽全都明白。
于是她只娇俏一笑:“……他是草原人,我好奇草原纵马,想听他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不行吗?”
如何能让虎子知道,她关注那碧眼少年,关注鞑靼人,为的实则是娘亲临死之前说的那个“皇孙慕容”。
慕容之姓,断不会是中原皇室所用。此时是朱家天下,又怎会出个姓慕容的皇孙?
唯一的可能是,那人是胡人的皇孙。
而此时天地偌大,草原部族虽然众多,但是唯一敢称皇的,只有鞑靼和瓦剌两部。而观碧眼少年的身份,怕是鞑靼贵族之后,以他身份定然有可能知道草原皇室……也许从他口中,能探知一二。
紫府冤赖爹爹私通鞑靼,她相信爹爹定然是清白的。可是又为何,娘亲临死之前却让她去找一个极有可能是鞑靼贵族的人?难道真的说,爹爹真的与鞑靼皇室曾有密不告人的结交?
种种疑团,堵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但凡有一点可能,她也一定要寻到答案。碧眼少年,可能是她此时唯一能找到的机会,她不能错失。
可是这些,终究不能对虎子说。
“你想骑马?”
虎子眼睛一亮:“那怎不早说。我教你就是。又何必理那鞑子!”
兰芽妙目一转,菱唇便是扬起。也不说话,只是盈盈地瞟了虎子一眼。
虎子便又傻了。
她此时情态,分明是当日以尿壶比他名字的时候一模一样。他便憋红了脸:“……你又捉着我什么把柄了?快说快说。”
兰芽有意岔开之前的话题,便故意藏着不说,只漾着唇角小小梨涡,眼神吊着虎子,盈盈地笑。
虎子又是窘,心下又是奇异的酥痒,他不耐,便大步躲过去呵兰芽的痒,边红着脸追问:“还不快说,还不快说?”
兰芽怕痒,又敌不过他身高力强,已是缩到墙角,娇笑连连。
隔壁就是碧眼少年的房间,冷不防那边厢极寒一声咳嗽。仿佛冰做的箭矢,穿墙而来,冷意森森。
笑容便凝固在兰芽面上。兰芽熄了笑,伸手推开虎子。
虎子不甘心地咬牙:“管他作甚!”
兰芽走回座边,轻轻摇头:“虎子,我告诉你就是。”
她悄然凝注墙壁一眼,仿佛想要透过墙壁看清对面那人面上神色,然后才压低声音,短促地说:“这些年朝廷跟鞑靼作战,战马尤其金贵。朝中廷臣都没有马车可坐,改乘牛车……而你却会骑马,由此可证,你根本就不可能是平民百姓的子弟——所以,你先前又是骗我来着。”
不光骑马,便是爬城墙,又岂是寻常小毛贼能做到的事?更何况那是京师的城墙,建筑与防守都是最高规格,如果谁都能轻易爬上去,将来京师一旦被围攻,那岂不是随便被敌兵就都能爬上来了?
由此可见,虎子非但师出有门,而且定是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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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
27记忆中人
虎子的脸腾地红了:“……我,我小时候给将军家当过马童,不行吗?”
兰芽便又笑了,偏着头瞟着他。
胡说九道。
虎子面上的红便呼啦啦漾开,谎不下去。
他别过头去,幽幽地说:“兰伢子,我不是成心瞒你。等将来,我都告诉你。”
兰芽释然微笑,起身轻轻摇他衣袖:“我都明白,从未怪你。我自己也有事情一直瞒着你。只是这乱世,许多事不知道,反倒才是保全。”
虎子垂眸,望她黯然神色,柔声说:“你别怕,都有我呢。不管什么事,不论什么人,我断不会让它们伤着你便是。”
兰芽含笑点头:“只是虎子,就像我不过无意中救过你一次,你便这样舍命来报我;我对那人的心,也是一样。纵然他对我冷淡,仿佛并不将那救命之恩放在心上,可是我却总归要记在心上。”
“自小爹爹便教我,受人点水,当报以涌泉。所以虎子你日后别再为此介怀,答应我,可好?”
虎子便一腔的不乐意都发作不出来了,只能呆呆望着眼前柔软的人儿,心跳了又跳,自点头:“你都说了,我又如何还有不应的?只是一点:你要防着他些。他突然跳出来救你,说不定就是故意卖你这个好,让你对他撤了防备的!”
兰芽妙目微转,便点了点头:“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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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漫去,星散月残。
在牙行的第一个夜晚,兰芽睡不安生。只颠簸在梦境里,梦回数年前,爹爹出使草原那一回。
她因自幼便习惯扮成男装,随爹爹前堂见客,切磋画艺,于是爹爹临行前夜,她便将爹爹的书童砸晕捆在她闺房床底下,她自己换上了书童的衣装,又以丹青之术将自己描画成书童的眉眼……竟然也成功骗过周遭众人,等爹爹发现的时候,已是出了京师。
那一年的草原,正是草长莺飞,花团如锦……
兰芽在梦里轻轻勾了勾唇角。她想起她跟草原孩子逞强斗狠,不想让他们看低了她,便硬生生爬上马背,结果被高头大马毫不客气地摔下来,拖着在草原上跑……她怕死了,却死死咬住唇,一声都没哭。
后来,是个锦袍少年飞马而来,救了她。她却没来得及问他是谁,便被随后赶来的爹爹抱住……之后,爹爹派人严格看着她,再也不准她私自出营;再然后,使团便离开了草原。
记得的,是那少年的锦袍,以及……一双宛如天青草碧般的眼睛。
兰芽蹙眉翻了个身。
也许是想多了,绝不会是他。鞑靼部族里,有那样碧眼的孩子很多,又不止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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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当。
“二爷”藏花端坐妆奁,细细为自己描眉。
夜深了,大人还没回来。
他却早已习惯了。大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永远猜不透大人何时来,何时走。他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每一晚都将自己妆扮到最美。这是大人多年来教他的规矩,他早学会了无条件服从,从来不问一声。
为大人,不管做什么,他都无怨无悔。
门棂轻轻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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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七夕快乐~】
谢谢蓝、cathy、亭子、素颜等亲们。
28花不双生
藏花眉笔微停,心悄然提起,却又颓然放下。
不是大人。
若是大人,他根本听不见半丝声响。只能在全然懵懂之中,被大人裹挟入怀,那时才能闻见大人身上的兰麝之香……
而此时,却不用回头,便能笃定叫出那人名字:“卫隐,既来了,便坐吧。”
锦衣郎卫隐于夜色中现身,叉手向藏花一礼。却目光谨慎,扫向四处。
藏花掩口一笑:“别担心。我已提前将铺子里所有宫里人都给打发了。现下铺子里的都是些柜面和工人,凭他们的耳力,哪里听得见你的脚步。”
卫隐这才放下心来,朝藏花单膝一跪:“卑职一直没机会当面谢二爷救命大恩。当日如果不是二爷从中周全,给卑职机会替司大人效命,司大人怕早已要了卑职的性命!”
藏花便一笑莞尔:“不错,你果然聪明,更难得是知恩图报。”
卫隐叉手抱拳:“二爷若有吩咐,卑职万死不辞!”
藏花轻挑眉尖,眼波横漾:“你的命是我给的,我的命却是攥在大人的手掌心儿。所以只有大人安好,你我才能活得更长久些。”
藏花微顿,眼波一转而生凉:“只是大人日理万机,难免有些疏漏的。譬如有疏忽了的小事,或者——防备不够的人。”
藏花说着,目光掠过卫隐面颊。
卫隐微一蹙眉:“卑职愚钝。”
藏花咯咯一乐:“不是你愚钝,是你自己不想说破,要等着我来说。也罢,那我就说——给我讲讲那个兰伢子。”
“她长得什么样儿?她的身段可窈窕?还有她的一举一动,对谁人说了什么话,用的何样神色,我要你全都说给我听。”
卫隐微微蹙眉。却也不敢违拗,便将自己这些日子隐在暗处所看见的、听见的,一一都对藏花说了。
既是讲兰芽的事,虎子和碧眼少年便是避不开的。卫隐讲了虎子为兰芽而宁愿追随,碧眼少年虽然冷漠却在关键时刻救下兰芽的性命……藏花支颐听着,仿佛心思闪动,目光隐约颤了颤。
卫隐讲完了,也忍不住说了声:“这两个小子的反应,卑职都觉奇怪,却暂时摸不到内中缘由。”
藏花却不再看他,只回首盯着菱花镜,怔怔只望着自己那比女子还要娇艳数倍的容颜。
良久,才说:“我说过,这世上我在乎的唯有大人一人。卫隐,你可明白?”
卫隐面色一白,急忙叉手:“二爷,卑职懂了。”
藏花这才满意一笑,不再回首:“去吧。我要专心等候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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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隐出了春和当,立在巷子里,仰头望月,轻叹了声。
司夜染,御马监掌印太监。本是大藤峡余孽,却因伺候最得宠的贵妃娘娘,而能年少得宠。如今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却已隐隐然成为紫府二号人物,权倾朝野!
更何况年少,又仗着贵妃娘娘的撑腰,难保来日紫府督主的位子不是他的。
他身边又有“风花雪月”四大心腹,方才所见的“二爷”藏花便是其中的“花”。
因藏花貌美,是他心腹之余,又是他的娈宠。
藏花都说猜不透大人心思,那以他卫隐,又如何敢说能揣度那人心思?此番被司夜染捏在掌心,他不知自己未来是吉是凶。
左右思量,忍不住将心思落在藏花格外防备的兰伢子身上。
若以他自己论,那群孩子里该格外留心的还多着,甚或可说那些孩子个个都要小心提防才是!可是藏花却为何独独对那个最为娇小柔软,根本没有半丝力气的兰伢子格外提防?
再回想藏花端坐菱花镜前,痴迷地为自己描眉画鬓的情形……卫隐终于释然一笑。
他懂了。
藏花之心,当为争风吃醋。
他只是好奇,若以此时论,兰伢子又如何能入司夜染的眼!这个兰伢子,究竟有何样过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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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御马监:听着像是跟弼马温似的,实则不容小觑。乃是秘密禁军。
2、年少而权倾朝野:这是真事儿。司夜染原型的太监,的确是十五六岁便已权倾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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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轻叩门扉
牙行的时光,滞涩而漫长。
本以为人牙子夫妇会早早为他们找好买家,将他们换了银子去。却没想到,仿佛那人牙子一点都不急。
兰芽纵然心急如焚,却又已走不出这小小囚笼。
虎子知道她急,这几日便都出去,跟早来的那几个少年攀交情。他拿出自己当小贼时练就的油滑口舌,从那几个口中倒也打听出些消息来。
虎子扭头回来便都告诉了兰芽,说人牙子从未带他们见过买家。
兰芽便一眯眼:“商家囤货不发,会有几种情由?”
虎子眼珠子一滚:“囤积居奇,以待高价。”
兰芽迎向他目光:“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兴许我们大家都将只卖给一个买家。”
虎子耸肩:“那又怎么样?”
兰芽却妙目一寒:“试问纵然官宦之家,谁家能一下子买下我们这么多人!更何况朝廷对廷臣宅邸蓄奴的数目早有规定,谁敢公然一下子买了这么多家奴?”
虎子冷冷抬眸,望向天际:“奸阉当道,朝纲早已崩坏,还有几人肯守这些规矩?”
兰芽垂首思忖,再缓缓说:“……人牙子迟迟不出手,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许他们还在等另外一个或者一些货物的到来。”
虎子便也不做声,只蹲下来,望住兰芽的眼睛:“兰伢子,此时情形渐渐诡异。有没有后悔当日决定?”
兰芽想了想,却摇头:“没有。我早想到,这一路上必多荆棘。此时不过刚刚开始。”
虎子微笑,拢住兰芽小手:“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何事何人,我定然会护着你不受所伤。你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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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虎子又出去找那几个少年攀谈。
兰芽眯眼假寐,待听得虎子出门了,方睁眼起身。
悄然竖耳听向隔壁。
极静。
静得,有几个时刻,她都忍不住怀疑隔壁已是无人。
她没有练过武,耳力自是比不上虎子。可是碍着虎子对碧眼少年的憎恶,她又不好频频向虎子求证。索性趁着此时,过去看看。
她轻轻敲门,悄声说:“赛白努。”
门内无人应答,却隐约有悉索之声。
兰芽便悄然挑唇——纵然依旧冷漠,可是他果然有了些许反应。
她便继续说:“把搭以地。”
这两句话都是蒙语,第一句是说“你好”,第二句是问“吃饭了么”。都是当年她随爹爹出使草原时,临时抱佛脚学来的。幸好没忘,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房门忽然猛地一开,她手腕一紧,下一秒钟已是被拖入房中,房门无声却死死关严。
她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回神时脊背已经抵在门上。
眼前白影虚幻如云气雾霭,影影绰绰,渐成实体。逆着光,恰制住她目光,让她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你如何会说蒙语?”
他声音美若琴弦,却漾满寒凉:“你又用这话叩我门扉,究竟意欲何为!”
30投之木瓜
片刻惊慌褪去,兰芽只浅浅蹙了蹙眉:“我想问的,你都听懂了:向你问好,问你吃过饭没有。”
“况且我此时人在你手上,你该知道我身上没有半点功夫。对于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你这样紧张,岂不反倒显得你心虚?”
她展眉一笑:“你既已将我带入门来,不如让我坐下来,好好说几句话,好不好?”
碧眼少年仿佛在犹豫,可是手上力道已松。兰芽明白,她的激将,起了作用。
她便笑容更挚:“认识了这样久,我还不知你该如何称呼?你究竟叫什么呢,告诉我好不好?”
逆着光,眼睛却也终究渐渐适应了光线,隐约能分辨出他长眉蹙紧。
兰芽便知退后,更柔软地笑,“如果你不愿说,也罢了。可是我总归得有个称呼你的法子——你总对我这样冷,不如我叫你‘冰块’可好?”
他冷哼:“随你!”
兰芽心底小小欢呼,面上却忍住:“冰块,我叫兰伢子。我们就此便是正式相识了!”
冰块却依旧冷漠,只从齿缝间挤出:“我真后悔将你带入门来!”
兰芽一笑如铃:“不管。反正我已在你门中,你后悔也晚了!”
冰块冷哼一声,仿佛懒得与她计较。却也松开手,转身走回榻边去。径自坐下,撂给兰芽一个冷场。
兰芽也不敢妄言,只隔着一副桌椅望着他。
少年白衣孤坐,侧脸被窗棂漏入的阳光勾画成金。鼻梁高挺,薄唇点朱,美如雕画。
兰芽情知耳鬓生热。她清了清嗓子,目光溜过他指尖的一根茅草。
很简单的草茎,仿佛只是随手从榻上草垫中抽出的一根,却因为他手指白皙而修长,骨节细瘦,而显得那草茎也因此而摇曳成姿。
兰芽咬了咬唇,轻声问:“你想家了,是不是?”
只有草原人,才会对普通草茎怀有那样深挚的情感。
冰块原本不想动,却终究还是偏过头来,碧色目光横过她面颊。也不应答,便转回去。
兰芽明白,她猜对了。如果不是触动了他情肠,他才懒得理她。
兰芽心内悄然雀跃,便握紧双拳,试探着向他走近两步。
他闻声,再望过来,碧色目光里已是多了冷意。以目示杌子:“坐下!”
他不是请她落座,只是用这样的方式阻止她继续走近。兰芽明白,便直接坐下来。
他后脑抵着墙壁,转过来盯住她:“你究竟要说什么?速速说完,别再扰我。”
兰芽的问题几乎冲口而出——“我只想问,你究竟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兰芽却及时忍住,反而从容下来,凝着他一笑:“我想你那日你隔着墙壁也都听见了——我跟虎子说过的,我想听你唱草原的歌儿,讲草原的故事。”
一个答案不急于一时,她得耐下心来,与他斩断藩篱,才能有机会向他探问皇孙慕容之事。
以及求证,记忆里那个曾经救过她的、碧眼锦袍的少年,有没有可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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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