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悬崖的边缘
两个美丽的妖女各怀心思、往莽莽苍苍的林中遁走先不提,却说李云心——
此刻手上已经沾了淋漓的鲜血。
这血是来自七段锦身上的——这女妖原也算容貌秀丽,但这时候已经不能看了。
脸上肿成一团、像是发了面的馒头。别说“眼睛挤成一条缝”——就是连缝也看不见。
四肢都以奇怪的角度弯曲着,看着是被人活生生掰断的——且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
身上的衣物已经褴褛不堪,皮肉都像花朵一样绽放开来——这甚至都不是被割裂的、而是被活生生打裂的。
而李云心就站在她面前、喘着粗气。
他的双拳皮开肉绽、上面的血既有女妖的,又有自己的。
刘老道则在一边瞪着眼、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蛇精七段锦是化境巅峰的妖魔,而李云心是真境。化境与真境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计。照理说李云心认认真真地抬起一根手指,就能将蛇精碾压得渣滓都不剩。
但……
他现在没有动用灵力、术法。而是用自己实实在在的肉身的力量——像世俗世界当中牢狱里的那些官差一样,去对囚犯严刑逼供。
这便是刘老道目瞪口呆的原因。
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这种事,刘老道都不会觉得惊诧。
但偏偏是李云心。
他知道李云心现在……几乎已经失控了。
虽然是处于“仍在自我掌控当中的有限度的失控”,但也还是失控了。他失掉了从前的伪装、耐心、风度。他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可怕暴徒,将最最原始的武力倾泻到一个妖女的身上。
刘老道不晓得如何界定李云心现在的状态。
李云心传他的心学里还没有说到这一节。
是从红娘子被白云心带走之后开始的——李云心沉默一会,叹了几口气。然后走到中殿大厅里问七段锦一些话。蛇精自然不说。
于是便开始了。
——眼下李云心死死地盯着蛇精、喘着粗气。
施暴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他……也该累了。
老道便深吸一口气、低声地唤他:“心哥儿、心哥儿——”
唤了几声,李云心置若罔闻。像一头牛一样喘息着、盯着地上七段锦看。
老道便略略提高了声音:“心哥儿!”
李云心听到了。猛地转过头,如同一只沉浸在杀戮感当中的野兽一般盯着他。
老道被他这可怕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仍鼓起勇气道:“心哥儿,该醒醒了。”
但李云心只看着他。像蛇一样死死地盯了一会儿。
忽然道:“你信么?”
刘老道愣了愣:“啊?”
但李云心似乎压根不指望他回答。又问:“你想活么?”
老道仍然不明所以。
李云心便说了第三句:“我能怎么办?!”
此时老道能够做的,就只有眨眼了。一边困惑地眨眼,一边慢慢走到李云心身边。略微迟疑一会之后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手抬起来、搁在李云心的肩膀上:“心哥儿,该……歇歇啦。”
他粗糙的手掌在李云心的肩头停留了一会儿。
然后……李云心直勾勾地看着他。又看看这手,整个人忽然委顿了。
他仿佛……躯体里原本充满了气。而此刻不晓得哪里被扎穿了一个眼儿,那些气都从眼儿里泄出去。他再站不住。一边看着地上的七段锦一边慢慢往后退。每退一步就缩小一些。
到最后整个人退到了墙边、靠墙站着,又慢慢地坐下了。
双臂搭在膝盖上、茫然地看着地上的俘虏。
发了好一会的愣,歪头对刘老道说:“你知道我从前——最看不起打女人的人。”
老道不晓得该说什么。但知道该做什么。
便慢慢走到李云心的身边也坐下了——这龙子、龙王、真境的妖魔、修为高深的丹青道士——一个时辰之前才刚刚挫败了敌人的可怕阴谋、成为胜利者。但此刻……却又像个孩子一样了。
李云心仍看着他——此刻已经过了晌午,日头慢慢地西倾。晌午的日光是亮白的,午后的日光则有淡淡的橘黄色。于是淡黄色的日光从中殿的窗户里透进来、照在李云心的脸上,将他的发梢和瞳仁都映成浅褐……
真像是一个孩子。
他在阳光里靠墙坐着、眼睛一眨也不眨,看着刘老道:“……她又不是女人。是妖魔。是要害我的——你看她现在是女妖,谁知道身体里藏的是男是女?!”
老道便道:“嗯。谁知道呢?未必是女。况且是妖又不是人,是敌又不是友。”
“是啊,是啊——就是你说的这样子的。”李云心瞪着眼睛看他——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瞪圆了更有一种天真无邪的、孩子气的意味。
——如果不看他血淋淋的双手的话。
“我现在就在一个边儿上。”李云心看着刘老道,“就在一个边儿上——快要彻底崩溃的悬崖边儿上,你说对不对?”
他的口气有些神经质:“我想啊。分析啊,我看自己啊——你看。本来我干掉了共济会的人,好好的。嗯?”
“但是忽然知道自己可能是个假太子——天哪好可怕的打击,仿佛整个世界与我为敌。”
“然而外面还有,嗯?玄境的大妖魔等着我!搞不好要杀我。哈哈……据说真龙也要来。”
“我又不知道是敌是友吗的——我可是搞死了他儿子。”
刘老道伸出一只手、重新搭在李云心的肩头、拍了拍。
李云心顿了顿,但仍旧继续说下去——
“哈哈哈这么多倒霉事儿,每一件都事关生死——哈哈哈看着的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挑战嘛我是太矫情软弱。吗的……那群人,生活里……女朋友出了轨、又刚好被辞退、又刚好挂了科、又刚没了钱、又刚好房租到期丢了手机、又刚好感冒了——就会觉得世界到了末日都在和自己作对简直生无可恋过不下去了凭什么叫我觉得云淡风轻?!”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几乎低吼起来。刘老道搁在他肩膀上的手都感受到了他身体的震动。
老头子不知道李云心最后那些话说的具体是什么意思。
但晓得大致是什么意思。
他略犹豫一会儿,将手慢慢挪上去——他将手放在李云心的头顶。
然后慢慢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低声道:“没人笑话你。心哥儿,没人笑话你呀。就咱爷俩儿——这屋儿里就咱爷俩儿。你想说就说,我听着,啊。”
李云心瞪着他。
瞪了好一会儿,吐出一口气。
身子再慢慢委顿下来、倾倒下来……倒在刘老道身上。
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孙子、倒在爷爷的身上。
刘老道的身子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他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用手慢慢拍着李云心的背。听到李云心又说——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那,和她打吗?神经病。”
“打都未必打得过。然后被外面的一锅端了?神经病。”
他喃喃自语,仿佛梦呓。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又道:“我也想啊……神经病。神经病啊……神经病女人……”
老道慢慢地听得懂了。
可刚想了几句话要对李云心说,心哥儿的语气却又变了——
“我早晚有一天要回去。”
“王八蛋。”
“老子本来要慢慢玩死你吃了你。”
“哈你运气好、兄弟够猛,救了你,嗯?”
“想不到老子在这边风生水起,嗯?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回去——”
李云心的语气变得暴戾起来。像是一头隐藏在黑暗当中的邪恶野兽、用血色的眸子注视敌人并且发出低沉的诅咒。他细细碎碎地在刘老道的怀中倾吐出最最恶毒的言语,仿佛在叙述一个复仇故事,但使用了大量刘老道闻所未闻的词语——他是真的听不懂了。
可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坏事。
忽然之间就濒临崩溃的李云心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怀疑、否定、自我安慰。然后到了如今——他在试着用可怕的回忆重塑自己强大的心理防御机制。
……便是那些可怕的回忆成为了如今这一切的导火索吧。
他见到了李云心更早之前的失态——像是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刘老道实在不知道心哥儿曾经经过了怎样可怕的过去。
但他安心地等待——像一个爷爷抱着一个孙子。
一刻钟之后,李云心不说话了。
他在刘老道的怀中沉默起来——刘老道感觉到心哥儿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像是一块石头。
他略想了想,便慢慢站起身,不看李云心并且走出门去。
午后的阳光仍旧温柔地照耀着。这君山紫薇宫的中殿……此刻一片祥和安宁。
林中的鸣蝉在叫——虽命不久矣但仍声嘶力竭地叫。
微风拂过林叶,水汽浸润君山。阳光照在地上——地上有石砖缺了一角、有蚂蚁沿着砖缝爬过。
老道的道袍很快被晒得暖洋洋——他轻轻搓了搓手。
如此晒了一会儿太阳。
听到门里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李云心走到他的身后:“抱歉。”
他声音低沉,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刘老道没有转身,只笑了笑:“嗨……”
隔了一会儿——
“这是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
李云心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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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八章 情与劫
老道这才转过身,看李云心——
他的发髻因为刚才的事而略微散乱。有几缕发丝垂到了额前。
但如此更有几分孤傲不羁的意味——因为他脸上的神情不再是惊慌无措的、而变得平静。
就像他从前一直以来那样子。
老道便笑了笑,往前走几步、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了。想了想,道:“心哥儿记得在南山上的事么?”
“我此前以为心哥儿已不在了。但有天晚上你跑来南山山神庙,我才晓得你仍活着。然后你问我……那红娘子是什么计。”
李云心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刘老道身边也坐下了——他们并肩坐在中殿的台阶上。
刘老道说了这两句之后沉默,李云心也不说话。
如此一同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很难想象这样的美景之中隐藏着可怕的杀机。
而现在他们是在狂风暴雨即将来临之前享受片刻宁静。
就这么坐了一会儿,刘老道转过脸认真地看着李云心:“心哥儿究竟是哪里人?”
李云心眯起眼睛往极远处看了看,轻轻地叹一口气:“不是这里的人。原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老道并没有感到惊讶。他微微点点头:“那么是怎么来了这个世界?”
李云心低头笑了笑:“在那边有些人惹了我。我就花了十年的时间抓到其中一个最可恨的。把他绑在一个房间里。我想我恨他恨了那么久,可不能便宜了他。于是每天从他的腿上割一片肉吃。这么吃了一个月,刚刚吃完一条腿——被他的小弟找了来救走了。”
“然后把我给抓住了。我就被他们杀死了。再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个世界。”
刘老道想了想:“看起来是很可怕的深仇大恨。”
“是啊。”李云心笑了笑,“不共戴天的那种。”
老道问到这里顿了顿。忽然转了话题:“心哥儿原来那个世界,也有男女之爱的么?”
“有吧。”
“和这里不同的么?”
李云心愣了愣,沉默一会儿。然后看着远处眯起眼睛:“也相同。也不同。我从前那个世界爱得快,恨得也快。真心容易看出来,也容易藏起来。大家都说一生只爱一个人,但其实每个人都会爱很多人。在一起未必是因为喜欢,但分离也未必是因为恨。听起来是不是很乱、很可怕。”
刘老道点了点头:“听着像是群魔乱舞一般了。那么心哥儿是因为那个世界经历了那些事,所以才怕?”
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道:“在那里也没有经历过。”
老道一愣:“心哥儿在那里……是人的么?”
李云心笑起来:“我们那里只有人。没有妖魔——或许有吧,只是我没见过。你想问我是人,怎么没有成家、没有经历的么?”
“……对。”
“我那个世界和这边不同。”李云心笑了笑,“逢场作戏这种事多得很,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成家。男女之事我经历过,但有男女之事未必意味着男女之爱。所以说……”
刘老道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今这是第二次了呀,心哥儿。”
“上一次你这样子,也是因为那红娘子。如今这第二次又是她。”老道转脸看李云心,“心哥儿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你入了劫。”
“譬如咱们刚入洞庭的时候,你将红娘子杀了,这禁制数日之后就解开,咱们就不必牵扯进这堆麻烦事里。但既然你留了情——这点你也晓得的,便是和红娘子牵扯上了缘果。”
李云心想了想:“我并不爱她。”
老道微微一笑:“男女之爱这东西是很难说得清的。我对你说过我从前的事——我本名刘公赞的嘛。那时候要洗手不做盗匪、有了个相好的姑娘。”
“其实是个什么样子的姑娘呢?模样不讨厌,性子也不讨厌。要说喜欢她、也是喜欢她。要说丢了她往别处去、心中也并不遗憾。但那时候只想要安稳下来……有一个看着不厌烦的已是难得了。”
“就这么过了些年。那时候要问我与她有什么男女之爱?我也不晓得有没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天在一个被窝里暖身子、夏天打着蒲扇赶蚊虫。我得了银钱给她、她伺候我一天两顿的伙食。这叫搭伙过日子。”
“那时候我想什么叫男女之爱呢?总得像传奇志异的侠客侠女那样子吧——腥风血雨、轰轰烈烈、悲欢离合。然后才子佳人终于走出一处,那才叫男女之爱。我便想罢了罢了,这种事情岂是人人都能享用的——我这必然不算是了。”
刘老道停了停,轻叹一口气:“后来他们都被孟噩误杀了。”(注:刘老道的往事,见卷一,一百零七章)
“等我见到他们都没了……才意识到,你知道,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刀剑宝贝丢了、是一种感情。父母双亡了、也是一种感情。但那时他们没了却和宝贝丢了、父母亡了全然不是一码事。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啊,那大抵就是男女之爱了。我本以为自己从没体会过,但竟一直在体会的。”
“所以说心哥儿虽然聪明绝顶,也懂得看人心。但既然从前就没有体验过,又如何知道现在是不是正在体验呢?”
李云心听了刘老道的话,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抬起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仍然觉得并不是。我只是……”
“从前的很多事情都忘记了。这十几年也不去想。但忽然身临其境地又体验了一次,就好像泄洪的闸门被打开。我最近压力又大都是事关生死——这些因素都赶在一处,所以我会差一点崩溃掉。这些东西我都懂,也有办法调整自己的心态。”
他想了想,慢慢站起身:“但红娘子的事情……也许你是对的。不是说我和她是男女之爱这件事是对的,而是说她有可能成了我的一个劫。”
“在渭城的时候月昀子说我即便是妖魔也要寻找道心。之后昆吾子也那样说。”李云心笑了笑,“其实那玩意儿我早就有了。自我催眠、心理暗示、意识强化。随便怎么说——用这些东西来搞出一个类似执念的玩意儿。道士和剑士绝情弃欲,修到最后情感全无几乎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了,还修个屁。所以需要叫做道心之类的玩意儿支撑着自己吧。”
“和鬼修的执念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有道心……我总要在道士和剑士们修行的路子上走一段。”李云心皱眉。
想了很久终于道:“那就渡了这个劫——如果真是个劫的话。”
刘老道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心哥儿要怎么渡这个劫?”
“道统和剑宗的人怎么渡,我就怎么渡。”李云心看着刘老道,“我那父亲李淳风曾对我说,渡情劫在真境和玄境最便利——分一个真身出来、与人同坠红尘里。若渡劫成了就斩掉那个分身,也算是斩断一段情缘。这劫数就算过去了。”
“我想了想不晓得是什么原理,但既然道士和剑士这么搞了几千几万年,应该的确有效。”
“所以……等捱过外面的那些事,我就去找到红娘子。她如果未死,我就送她一段恩爱缘果。”
老道细细听他的话,然后严肃郑重地想了想。最后点头:“如果行得通……倒也是心哥儿你做事的风格。本以为你对这种事讳莫如深,如今真决定去做了倒也不扭捏。唉……也难怪你修行时一日千里。毕竟是颗玲珑心。”
李云心脸色如往常那样平静:“只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罢了。”
这时候阳光当中的昏黄色变得越来越浓重。
往西边看,日头孤悬在水天相交处。周围没有云彩晚霞,好像一颗红色的弹珠。
毕竟是夏末——到傍晚时候天就渐渐有些凉了。
倘若再眯起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还能看到变成深蓝色的天空中有一弯浅浅的月牙儿。
李云心和刘老道如此看了一会儿远处风景,慢慢皱起眉。
因为天空似乎在微微闪烁。就好像……这洞庭原本是被一口巨大的玻璃罩子罩住的。现在这罩子即将融化,于是天顶的景物也慢慢扭曲。闪烁变得越来越快,到最后连成一片,仿佛那火红的太阳自个儿颤动了起来。
但最终、一刻钟之后,闪烁停止了。
李云心似乎听到耳畔传来“啵”的一声响,就好像有一个大大的肥皂泡破碎掉。
于是他和刘老道都清楚,洞庭结界消失了——比白云心预言得要快些。
李云心便向前走了几步、转身正对着刘老道:“之前那蛇精说了。睚眦和邪王两败俱伤。邪王还在陷空山但是睚眦来找我了。”
“但现在睚眦还是睚眦,天黑了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李云心边说边抬头眯着眼睛看看夕阳。依着往日的情况,距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一个时辰。他又转过头,“我现在去和他谈谈——然后我们依着计划行事。”
老道点头:“好。”
“你要小心些。”
李云心笑了笑,转身向湖中掠去:“死不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七十九章 奇怪的二哥
李云心手中折扇上的那幅灵图已标示出了龙子睚眦所在的位置——他没有动。
实际上这龙子在晌午过后便来了洞庭。但之后就停留在野原林当中耐心地等待。
可李云心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对方什么都不想做。他驻足之地算是洞庭东岸的一个小小“枢纽”——扼守在洞庭通往渭城的必经之路上。左侧是一长条低矮的山岭、通行不便。右侧则是林中雾气蒙蒙的沼泽,也通行不便。
虽然这些地理条件上的困难都是对于“人”来说的,但睚眦已经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在等李云心。
这令李云心颇感疑惑。
因为无论是他自己的认知、还是这个世界当中的传闻,龙子睚眦……
都是以凶残暴戾著称的。
在他的那个世界,古时候人们将睚眦的头雕刻在刀剑的刃口处,其他的龙子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可如今他与这睚眦接触了两次,却觉得这家伙……
“像是一个好哥哥”——当然仅仅是说,白天时候的睚眦。
他的长相也雄壮威武。相对于九公子极度俊俏的容貌来说显然更加适合“勇敢善良的二哥”这样子的角色。而在洞庭边第一次与自己见面时也表现出了实打实的“兄弟之情”。
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美好的感情。但李云心总是很难相信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因此他对这“睚眦”仍旧警惕。于是在出了洞庭之后小心翼翼地接近睚眦驻足处。先在外围绕了三圈,然后慢慢接近。
临近傍晚时的密林中视线很差,实则和入夜也并无什么区别。
但李云心的目力极好,且……那睚眦穿一身的金袍、头上又戴一顶金冠。他那金冠会在夜晚时候散出淡淡的柔光,于是李云心可以确定对方的位置。
等他找到一个角度、终于能够从百米之外隐隐约约地看到密林中的那个身影的时候便停下来。然后转头往东边看了看。
东边的天空是微微发红的。
琅琊洞天的道士们点燃了渭城。现在道士虽已经离去,但渭城还没有熄灭。在暗夜的大地中像是一堆绝望的篝火。
李云心算了算三者之间的距离,调整呼吸。
昆吾子曾给他一计。
——那位宗座将操控渭城大阵的阵诀交给了他。虽说李云心眼下不知道原理构成,但可以“使用”它。
昆吾子又说睚眦生性最爱火焰。一旦李云心可以在他还是“睚眦”的时候将他引到渭城去“慢慢谈”,那睚眦十有**要向着火焰的方向去。
如此一来到了夜晚九公子再出现,便在渭城大阵的覆盖范围之内了。
而今李云心看睚眦——似乎并没有气势汹汹地要扑过来将自己捏碎的打算。好像……事有可为。
他便又等待了一会儿,发现睚眦也转头向他这边看了一眼。
随后耳边传来声音:“九弟。你要藏到什么时候呢。来与二哥说说话吧。”
睚眦的声音平静沉稳,的的确确很有“二哥”的味道。
李云心想了想,从密林中穿行过去。等走到距睚眦十几步远的时候,终于看得更清楚了。
睚眦正在盘膝跌坐于地、五心朝天。一边睁着眼睛看自己,一边吸收日月精华与天地灵气来疗伤。
他穿的原本是金袍。龙族的血液又是金血。所以要走近了才能发现睚眦的袍子上满是亮闪闪的“金粉”——那大概是血液干涸之后留下来的血痂。
他瞪眼看李云心。待他走近了才露出一个奇特的笑:“这么说是九弟你将我骗去了陷空山?”
李云心微微皱眉。细细想了想,道:“二哥误会了。是那些道统的人设计、叫咱们妖魔内斗他们好收渔翁之利。小弟当日在陷空山也被斩了一个分身……哪里会是我设计!”
睚眦想了想,微微闭一闭眼,又睁开:“据说我昨夜与陷空山的邪王恶斗了一场。那邪王修为虽不如我,但那时我的也不是本我——他又携着陷空山千年经营之力与一众妖魔来攻。”
“因而我最终只将那些小妖杀光了,却与邪王两败俱伤。但天明我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因而抽身走掉。交手之时也同邪王说了一些话,于是得知——你似乎并不是我从前那个九弟。”
李云心想了想,道:“我是夺舍来的。”
但睚眦并不说话,只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
——与此前在洞庭时的情况一样。
无论是洞庭君还是睚眦,对任何有关“夺舍”这件事的言语都处于自动屏蔽状态。
如果这样子……
那还怎么解释?
他便想了想,换一种说法:“二哥最近没有意识到……一旦到了晚间,自己就失掉意识了么?”
睚眦挑了挑眉:“最近?一直都如此。只是最近……晚间总会乱走动。”
“二哥也没有好好想一想,为什么自己会乱走动么?”
睚眦笑着看了李云心一会儿,不说话。然后站起身——李云心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去。
睚眦便挥挥手:“已调息了个七七八八。先不在这里说这些事。林子里又冷又潮,很难受。我们往渭城去——我前些日子看见一整座城都被点燃了。”
他说完这话便飞身上了天,化作一道金光直射渭城方向。
而李云心愣了愣才跟上去。
……会有这种好事的么?
李云心之前还在想如何在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软磨硬泡也好、激将也好——将睚眦弄到渭城去!
他觉得这睚眦或许已经知晓了一些事,甚至还在筹划一些事。
但他眼下的处境则是,明知道如此、却不能逃开。
睚眦至少还是有些理智的。一旦到了晚间那九公子现身了……可就绝没什么道理可讲了!
他便不得不跟上去,以求事情或有转机。
林中到渭城的百里路程对于玄境、真境的妖魔来说也只是转瞬即至罢了。
等李云心到了渭城边时,看到睚眦已经站在城下。
渭城有厚重的城墙。边角还有瓮城。眼下这城墙倒成了“火塘”——除了边角的几个瓮城之外,余下皆在熊熊地烧。烧了这些日子城中的草木早该烧尽了,但现在那火焰附在石头和泥土上,还不熄。
城外的土地都已经变成了一面又一面光滑的镜子,这些镜子反射着城中火光,便叫周围更加明亮辉煌了。
睚眦现下正站在渭城的城下、负手往城内看。
待李云心也落下来,才感叹道:“道统的手段也算精妙。这样的一座大城化为一座大阵——一旦全力发动起来,大概玄境的修士也无法抵挡。如今道士们虽然走了,但我看着阵法还在运转——”
“九弟,你会用这阵么?”
李云心在火光中变了脸色。他皱眉,道:“操控这阵法需要阵诀……”
“那么想来阵诀九弟已经拿到了。”睚眦转过了身,被身后的熊熊火光映衬得光辉灿烂,“我这就放了心。”
他又抬头看看天边:“天色已经不早。估摸着还有两刻钟小九就要现身——九弟你可有把握在今夜保住自己的性命?”
李云心终于皱起眉:“你……究竟是谁?”
睚眦笑着问:“嗯?”
“睚眦不会知道这么多事。你究竟是谁?!”李云心死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试探着问,“苏翁?”
睚眦哈哈大笑起来。背着手在原地踱了几步,转头看李云心:“我可不是什么苏翁。我正是你二哥。不过见到九弟这副模样也是难得——都说你心思深沉算无遗策。但如今看,啊呀……九弟,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呀。”
这睚眦神秘莫测——李云心在心中对他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他几乎可以算是李云心遇到过的、看起来最和善的妖魔。但如今他意识到,或许也是最难缠的一个。
因为他说起话来与自己太像了——吞吞吐吐模棱两可,叫人心里直发痒却总也想不明白,恼怒得想杀人。
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对他的评价又变得不准确了。
因为睚眦不再笑,而从脸上露出严肃郑重的神色,道:“好。玩笑话说到这里。还有两刻钟,二哥来同你说正事。”
“第一件事便是,我在洞庭湖边暗中观察你这么多天,觉得你已通过了考验——可以成为龙族的一员了。”
李云心皱眉,想要说话。但睚眦当即伸手打断他:“不要插嘴,安静听我说、收起你的聪明心思——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
睚眦此刻的态度不在李云心此前的任何一个备选计划当中,甚至可以说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不晓得这是对方的计谋还是其他的什么缘故,但睚眦脸上那严肃郑重的神色令他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在他没有更好的对策之前。
也许睚眦的那句话说对了——这天下可不是人人都是傻瓜。
但仍旧是傻瓜占绝大多数。
而今他遇到了一个不但不傻、而且还很聪明的。
睚眦并不理会李云心的心思,继续说下去:“我来洞庭时,你被道统、妖魔、共济会夹在一处,举目都是死路。但这些日子你却生生在这死路当中走出了活路,且手段漂亮。因而二哥觉得你是个聪明讨喜的家伙,由你来做小九也不错。”
“在二哥这里,你算是龙族的一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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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至少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章 龙魂不灭
“你又想问我如何晓得这么多。呵呵……倒不是我知道得多,而是你知道得少。九弟,你可知道咱们龙族有个绝大的秘密?”
睚眦的态度简直是比和善更和善。李云心愣了愣:“……什么秘密?”
他只想先听了再说、不管真话假话。
但睚眦没有半点儿犹豫。他沉声道:“龙魂不灭。”
“你又可知,咱们这九子是如何来的?”
李云心还在消化那“龙魂不灭”四个字。到此刻只下意识地瞪大眼,道:“嗯?”
“乃是真龙在降服天下妖魔之后,分化出来的。”睚眦看着李云心,像一个兄长看着小兄弟,“真龙那时将自己的龙魂劈为两半。一半留在如今的真龙体内,另一半则化作了咱们九兄弟。”
“咱们的大哥囚牛,你可知是如何来的?”
“是先将一半的龙魂再劈一半,然后同一个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龙大。”
“而后再将一半的一半、又劈作一半,亦同大妖魔的元气结合、便有了二哥我。”
李云心想了想:“你是说……化作囚牛的龙魂是原先的四分之一。而到了你这里,又将剩下的四分之一拆开、变成八分之一——那么接下来……又是十六分之一?”
睚眦看着他:“正是了。因而,九弟,你该晓得到了你这里——”
“龙血已经极淡了。”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说。
他不知道睚眦为何与自己说这些。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真是假。但倘若是真的,这真是一件叫人很不爽的事——作为一个血脉极其稀薄的龙子。
……难怪九公子那家伙这样弱!
睚眦见到了他的表情,笑了笑:“九弟倒不需要难过。你要知道血脉淡薄,也是一件好事——你可知为何神龙久不现世么?”
“正是因为神魂只留了一半。因而它的清明神智也不多。清醒些日子、又要沉眠许多年。到咱们九兄弟,虽说不像神龙那样一睡许多年,却是按着日子来的。”
“大哥囚牛每日清醒的时间就只有几个时辰。二哥我则是半日了。你三姐嘲风比我清醒的时间就更久些——这么一一排下来,倒是九弟你每日十二个时辰都可以自由自在——你说是不是一件好事?”
李云心听他说到这里,慢慢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
“所以说你先前问我最近有没有感到自己晚间没什么意识了——可要知道二哥我一向在晚间都没什么意识的呀。不过最近倒是的确会做出许许多多的奇怪事来——譬如说一个多月前不知怎的就同误闯了我通天泽的离国鬼帝争斗起来。譬如说之后每日醒来都发现自己离庆国更近了些。再譬如说最终晓得自己是往渭水来的……”
“因而想,大概是我原来那九弟死掉了吧。”
李云心沉默地看着他,同时抬眼看看天边——大概再有一刻钟左右,那九公子就要现身了吧。
“龙魂不灭。”李云心低声道。
“是了,龙魂不灭。”睚眦看着李云心,“人死了,有鬼魂。将鬼魂打散了就形神俱灭。修行者和妖魔死了,也有鬼魂。但鬼魂若没有被打散,还可以转修鬼道成阴神。等这修成的阴神再被打散杀掉了、才算是形神俱灭。因而妖魔与修士相比世俗中人便是多了一命的。”
“但咱们龙族,即便是身躯毁了,魂魄也毁不掉。毁不掉……会去找自己的同类。”睚眦伸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胸口,“我在通天泽,在兄弟中距渭水是最近的。小九死了……也就回到我的身上了。倘若我再死了,我和小九会回到——”
“除我之外更近些的就是你三姐嘲风——会到她身上。所以九弟,你要知道哥哥姐姐们并不总是清醒,便是因为身体里缺少了些东西。如今回来了——虽说晚间的我不是我,但也算是补全了些。这便是龙魂不灭。”
“你问我如何知道的?现在听了这些,是不是了解了?”
李云心花了三息的时间让自己的头脑高速运转,以确定睚眦所说的这些是真是假。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极有可能是真的。
但——
“为什么同我说这些?”他绷紧了身体,“我算计过你。且杀了你九弟。”
睚眦摇头,笑起来:“不。我说过,在二哥这里,已承认你是龙族了。你如今就是我九弟。至于为什么——”
“因为龙族血脉稀少。天下只有九个。且因着我们行动不便的关系,众妖并不甚畏服。如今忽然知晓又有了个修为高、聪明绝顶的九弟,怎会不乐呢?”
“且你并没有杀死小九——只是叫他归了我这位而已。咱们本就是同出一源。所以现在说的话,倒是你凭空叫龙魂又多了一条血脉。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害你?”
李云心冷静地想了想:“倘若二哥这些话是出自一个世俗人之口,大概我会信。但出自妖魔之口……我很难信。”
睚眦盯着他:“你杀掉一个世俗人,那人的血亲来同你说并不在意——你当真觉得这种事比我如今说得要可信?”
“你我毕竟是妖魔——”
睚眦打断他的话:“是龙族。”
李云心还要再说,睚眦却摇了摇头:“时候要到了。不论你信不信,你且记着——倘若你想要保命、就要撑过今晚。借这大阵与小九周旋,叫自己活下来。”
“只要你活到了天明时分,以后便再也不必担忧你与小九之间的事了。”睚眦笑了笑,“真龙正来此——这一晚,是给真龙看的。看你配不配做一个真正的龙族。”
“果真要来?!”李云心只来得及说了这一句,睚眦便已飞身退出了十几丈之外,像是要给他留些缓冲的余地。
但身形很快又再次止住——仿佛画面忽然定格。
“睚眦”的脸色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如可怕的猛兽一般盯住李云心。
然后怒吼一声:“李云心——!!”
——李云心叹了口气,扭头便逃。
他是往渭城里逃。
城里燃着冲天的火焰。但那火焰可不是凡火,而是法阵当中以怨气和灵力冲出来的真火。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人修,那么冲进火中的一瞬间便会尸骨无存。倘若他仅仅是个真境的龙子,那么冲进火中会撑得久一些——约莫一刻钟。
但他有昆吾子残魂留给他的阵诀,他捏了阵诀一口扑进火海里,身周很快生出一层雾蒙蒙的清光、将火势都阻拦在外了。
九公子原本被李云心又算计一遭,以为已将他杀死了。如今刚刚清醒过来一见这家伙还在自己身前——便晓得又受到愚弄了。前仇旧恨加如今的羞辱令他一瞬间又失掉理智,怒吼一声便也随着李云心冲进火海。
这龙二睚眦身上另一部分的妖魔血统虽不晓得是谁,但必定是个畏水爱火的。他倚仗自己不甚畏惧火焰的天生本领也冲进这真火中、加之又是个玄境,竟然一时安然无事。
倘若这渭城还是寻常的渭城——两个妖魔都是铜筋铁骨,一路横冲直撞过去,李云心哪里能逃得脱。
但之所以将战场选在此地便是因为这城中的房舍已被阵中真火淬炼了将近月余。这砖瓦土石即便不说成了法宝、也不是凡物了。虽不至真境、玄境的妖魔不能一击打碎,但想要冲垮也要花些力气。
这情况倒仿佛两个妖魔都成了武功绝高的人、在寻常市井间争斗了。
玄境的九公子起先找准了李云心的方向,正是要一路直冲过去的。但冲垮了两间房舍之后意识到这个事实——以他这样的铜筋铁骨、竟然都险些被掩埋了。因而晓得这里也不是可以随便逞威风的场所。
但他却并不恼怒,甚至在心中冷笑一声——
他在渭城边待了千年!
常常腾云驾雾自渭城上空掠过,这城什么模样他还不知晓的么?!
当即在火光之中看了李云心的去路,便凭着记忆抄一条近道猛扑过去。
却不想扑了个空。
他哪里知道他对这渭城虽熟,却是常常自高空中鸟瞰。但李云心来到渭城虽只有数月,可曾经走街串巷在许许多多的隐秘处刻下秘咒符文以成就自己的阴神之身。那样子的工程——将街巷化为自己的经络、将地标化为自己的关窍,又有谁能比他还更熟悉的呢?
况且他手中又有那绘制了渭城周边的地形的江山灵图。这九公子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扇上清晰可见,要抓到他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而这也是他预先料到的事情——那九公子自视甚高,不是轻易低头认输的人。
兼自己曾经再三骗了他。到此刻就不仅仅是一个“杀了”能够解他心头之恨的了。
对手最了解对手、骄傲者也最了解骄傲者。他知道正因如此,九公子才会更加想要在某一方面——李云心认为自己很强的某一方面——彻底碾压、击败他了。
所以说……
有什么事比眼下的这件事更合九公子的胃口的呢?
——这李云心自作聪明选在这里躲藏。却不晓得自己对这里“更熟悉”。
“便耐着性子在这里捉了他——再看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模样!”
李云心很希望九公子这样想。
于是九公子便正如他所料地……这般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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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前还有一章(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一章 强弩之末
冲动不是什么好事。一旦陷入了冲动也就很难摆脱出来。
因着冲动而蒙蔽心灵的人会变得愚蠢,这令他们开始执著于某一个念头、妄想、怀着一腔无处发泄的仇恨或是热血一条路走到黑——
因此这九公子因为李云心的一点小小心思而在几乎失掉理智的情况下,真的与他在城里追追逃逃了……一个时辰。
这令李云心感到惊诧——他本以为九公子顶多撑上半个时辰就得遁逃出去,然后自己可以与他说说话。
可他身后追兵竟怀着难以名状的愤怒衔尾不舍,在扭曲的火光中露出更加扭曲的面容,有好几次险些就抓住了自己——倘若不是身怀这法阵的阵诀、能够时不时地引动法术阻他一阻,搞不好真要葬身此地。
实际上……李云心的的确确有能力将九公子留在这阵里。
或许在他眼前有所防备的情况下没法儿像当初击杀昆吾子那样一击必杀。但一击拼掉他大半的修为、再舍身与他纠缠不叫他出阵、最后令他葬身火海还是做得到的。
但问题是睚眦曾说的那句话——真龙要来了。
白云心告诉他真龙要来,睚眦也告诉他真龙要来。
真龙呵……妖魔之中可与天下双圣分庭抗礼的存在,似乎意味着这个世界修行的巅峰、武力的巅峰。
这种狠角色,李云心便不敢轻易揣度究竟为何而来了。但是明白一件事——睚眦对自己说“真龙要来”还有另一层含义:
这玄境的大妖魔竟也惊心于李云心的手段了。他很怕在不是自己操控这躯体的情况下,李云心当真使了什么计谋……
将自己这身躯给毁了!
因此对他说了这件事,好给他一个警示。
倘若李云心真地下了这样的黑手——先杀了人家的小儿子、又杀了人家二儿子。便是再谈什么局势、权衡也不管用的了。
他明白这一点,于是知道自己眼下身处一个尴尬的局面当中。
九公子要杀他,他却不能杀九公子。只能借着这渭城的大阵与他周旋,好有命拖到天明。
倘若睚眦说的是真的——李云心已经说服了自己相信他——那么自己将“得到真龙的认可”,成为真正的龙族。
对他而言那是最好的局面了。
九公子被引去陷空山、将附近的一干小妖王都清理掉了。而今自己又成了真境大大妖、且连斩道统三员大将,叫琅琊洞天的道士们兴师而出、无功而返。
只要撑过这一夜……
有了这些威名、他就不再是可以被人捡着捏的软柿子了!
便是因为这样的心思,他又强打精神继续与九公子周旋——他有阵诀不畏真火,但毕竟也是妖魔,需要呼吸吐纳天地灵气。他先前含了一口三阳气进入这阵里,直到现在一个多时辰没有换过气。
而这阵中的怨气与灵力都被真火吞噬,毫无补充的可能。
李云心不晓得九公子眼下如何,但知道自己大概得在一刻钟之后出阵换气去。
然而九公子看起来精神好得很。
这渭城里处处是火焰,人影只能看到一个轮廓,且被火光映得变换不定。那九公子先前同他追追逃逃,只一味地使狠劲儿、并不发话。到了一刻钟之后或许是心中的怒火渐渐被理性压倒,竟也开始边追边说些可怕的怨毒话、好叫李云心分神。
但这种程度的精神攻击于李云心而言就俩挠痒也算不上——且他的一口元气将用尽、尽力躲藏已是险象横生,又哪里有心思再与他争口舌。
两人此刻追逃到了柳河中。昔日的柳河水流缓缓,旁边尽是成荫的绿树。但如今的柳河中水早已没了,盛满的是融化的岩浆——在漫天的火焰里缓缓地流淌,将城中的怨气与灵气输送到阵法各处。
李云心到了此处转头往身后看,正看到那九公子携一阵烈焰而来,边追边厉喝:“你又往哪里逃?!”
照理说此处原本有他在渭城中时布下的节点——当日他在城中搞出了满河的酸汤子,又在河边的一块青石上刻了字。他逃到这里、以丹青道法引动那字符当中的灵力,便可以暂时地扭转城中气机,将九公子阻上一阻。
而后他则可趁此机会冲出阵外、换上一口三阳气。
但问题是……
当他疾奔到那青石旁时发现,他刻印下的字符被人毁去了。
世俗人毁不掉——刻印了真符的青石坚逾钢铁,不是人力所能为。大概是琅琊洞天的道士们在城中设阵时不小心毁掉的。但要命之处在于这生杀大阵此处的灵力流传脉络与他之前在渭城中布下的阵法脉络惊人相似,他竟误以为这符文还在、直奔这里来了。
再看他身后那九公子——没有阵诀护体全凭玄境的强大修为,硬捱这镇中的真火一个时辰还生龙活虎。到此处见李云心再没什么转圜的余地就更是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催动体内灵力、就连袍袖都似乎燃烧了起来、面目狰狞地狂袭而来,口中厉喝:“给我受死——!!”
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李云心已没心思再计较以后如何了。倘若他保不住性命还哪里有什么以后?!
当即横了心,用最后的力量催动起了昆吾子留给他的阵诀——
刹那之间这生杀大阵里怨气灵力激荡,自四面八方向他停留住处猛地汇聚过来!
但他毕竟初掌阵法。只晓得阵诀却不知阵理,并不能如臂使指。
因而这阵中的术法发动便慢了一拍。
在平日里慢这一拍倒也无妨。但到了这时候——初成的阵锋只堪堪在九公子的身上扫了一下子便被他突过去了。这种程度的力量便是真境的他也可硬捱过去、更何况玄境的大妖魔呢?
李云心心中一凉,头脑在一瞬间想了几种对策——
一是当即遁入他的龙宫当中,可以避过眼前这一击。
但龙宫难以摧毁不代表不可能被摧毁。他躲进宫龙从后门遁走了,那九公子得了折扇一旦有法子将这东西毁掉了,他将遭受可怕的重创。然后玄境的妖魔再追杀出来,他便是实打实的死局了。
二是赌这九公子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击只是看着声势浩大可怕、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威力。他拼死捱这一击,一旦未死再做打算。即便是死了……
白阎君那边或许还有别的法子令他复生。
但一定还有更好的手段——譬如说……
李云心的头脑在一瞬间转过无数的念头——每一个似乎都可暂时逃过眼前这劫难,但每一个所造成的损失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都显得太过沉重而无法承受。
但九公子那一击已然攻到——玄境妖魔的速度岂是真境可比的?!
李云心猛地皱起眉、瞪圆了眼,便决定要同他硬碰硬地对上一掌——昆吾子曾说过玄境妖魔在这阵中也撑不过一个时辰……他怎么可能这么强的?!
他运气全身的真气、也猛攻过去!
——然后傻了眼。
在他的那一掌能够触碰到九公子的身体之前——
这玄境的大妖魔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头栽进盛满岩浆的柳河中了!
李云心愣在原地。用了三息的时间来思量这是不是九公子的什么阴谋诡计。然后才意识到……那家伙对自己的恨意有多深。
——明明已经连“强弩之末”都算不上,眼见着便要被这阵中真火炼死了,可一旦见终于有机会杀掉李云心,竟连再死一次也不怕、将最后的一丁点儿力量榨干了!
他站在火焰中盯着那“睚眦”浮浮沉沉的身躯看了一阵子、思量了一阵子,才叹口气,挥手将他捞出来了。
一旦失掉灵气护体,玄境龙子的强横身躯也迅速在这真火里变红——仿佛被高温加热了很久的铁块。
他那一身金袍不晓得是用什么东西编织的,被如此粗暴对待仍完好无损。但头上的金冠却已被熔毁了、满头的发丝披散下来。
李云心拎着这粗壮高大的身体权衡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再叹口气、催动体内最后的灵力飞出这大阵。
一个时辰过去,天仍是黑的——李云心的视线也黑了一会儿。
他在火焰中待了足足一个时辰,眼中满是炫目的光亮。此刻出了渭城见到外面的火光,视界当中竟只觉得深沉一片,连天上的星月都看不清。
——不过也没什么星月。今夜是阴天,天上的云沉沉地压着、极近。
稍过一会儿李云心的视野恢复清明,他便将九公子丢在地上。自己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又退一步。
最终站在渭城高高的城墙上,稍一向后便可再入阵中。
然后等待着九公子醒过来。
他缓过了气。然后似是觉得有些热了。因而打开手中的折扇在胸口轻轻地扇,于是视线便不经意地落到上面去。
他这扇中能看到渭城附近的人——他自己想看什么便看什么,想叫别人能看见什么就看见什么。但画中的人和人也是有差别的。譬如说之前被他收入画中的月昀子——真境修为,且是半癫的残魂。于是颜色就要暗淡些,仿佛用淡墨随随便便勾了一笔。
而这身躯里容纳了睚眦和螭吻的龙子,修为便很高。于是在画中是色彩鲜明的人,细细一看,衣带都栩栩如生。
但此刻……
李云心在画中看到了一个更加瞩目的存在。
这个存在……像是用金粉勾勒出来的!
他先前用百万阴魂之力将渭城附近的山川之灵画进这灵图里,因而这画实则也是“缩微的真实”——真实存在着什么、这画里便可见到些什么。又因万物有灵、灵气牵绊纠缠,于是那现实世界当中的灵力也能在画里表现出来。
因而也有了真境与玄境形象的区别。
但画中这新出现的……
李云心看不清。实际上都不晓得是不是一个“人形”。
月昀子与睚眦是人形——这意味着他们具有人或者妖魔的显著特征,是与这天地自然生成的土石、草木有着本质区别的个体。
可他如今看到的这东西……
则像是一团光亮。
千丝万缕。
它有一个金灿灿的核心。无数条同样金灿灿的光芒从核心往四周延展,几乎与画中的山川、河流、草木都有密切的联系。你很难说从哪里到哪里是属于这东西的一部分、从哪里到哪里则是自然的一部分。
换句话说……
它像是与自然、与这世界的灵气融为一体。它是这世界背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是某种超越了李云心目前认知的存在。
它……是真龙。
李云心强行压住心中的惊诧,轻轻地出了口气。
同时遏制住自己忍不住要抬头往天上看的冲动。
真龙……已经到了。
且现在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在沉默地盯着九公子看了很久之后微笑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自己最擅长的事了。
比如说,演戏。(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二章 跳动
遭受重创的九公子在半个时辰之后才苏醒过来——这半个时辰对于李云心来说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因为他知道这个世间、生灵世界当中最最强大的一个存在之一此刻就在自己的……头顶上。
夜幕中沉沉压下的阴云里必有真龙的存在。就在他的扇中那高悬自己头上的金色光团正在有节奏地微微颤动,仿佛在与天地一同呼吸。
因而他整整用的半个时辰的时间想,真龙,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这事可没个准儿。他还不够了解对方。
倘若依着洞庭君的说法,这真龙是疼爱九子的——因此将他送到自己的“父亲”的身旁。既是守护着洞庭中的龙魂禁制、也是叫洞庭君守护着他。
倘若依着睚眦的说法,龙族对于某一个龙子也无所谓疼不疼爱——终究是同出神龙一源。而今作为一个整体的龙族当中又出了李云心这样一个龙脉,对于真龙来说当是大大的好事。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个更加黑暗的猜想——对于李云心这种人而言这几乎是本能。美好总是稀有的,但黑暗无处不在。
譬如说,作为一个以残暴著称的大妖魔睚眦,他对自己的友好态度可一点儿都不正常。
李云心试图令自己相信对方所言的“龙族血脉多了一点是件好事”。但这个“好事”好在哪里呢?
好在“我们快乐幸福的大家族又新添了一个成员”?
他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况且无论前世今生,七八岁的时候他都已经体验到这世界最险恶狰狞的一面了。
多了一员的确是好的。至于为什么好……
龙九死掉、跑进睚眦的身体里。睚眦的身体被分享,他竟没有出奇愤怒反倒平静地接受了。相比其他更加光明友爱的理由,李云心更愿意相信的是——
譬如其他七个再死掉,如果睚眦有办法将他们都搞进自己的身体里,那么他可能会有什么法子令自己变成更加可怕的存在。
“龙魂不灭”这个说法、“九子本是由神龙的一半神魂”分化出来的这个说法——它们搅在一起,令李云心很难不产生这样的念头。
那么倘若睚眦这样想、要这样做,神龙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念头?
将分化出去的分身都收回来?
倘若这些推断是真的。那么此刻出现一个李云心——他竟然可以搞出多余的龙族血脉!
这几乎等同于,他可以凭空搞出“龙魂”!
怀着这样的猜想,再回头看睚眦的态度、看神龙的态度——竟为了他一个区区真境的妖魔特意待了一个时辰——
是不是就好解释多了?
他知道搞出龙族血脉的办法。他眼下是个宝贝——无论睚眦和真龙打算用这多出来的血脉做什么、也无论真龙与龙子之间究竟还有怎样不为人知的故事。
自然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可能性。但李云心很喜欢的一条准则之一便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具体到他自己这里……倘若能够用简单直接又黑暗的想法去揣测、解释一件事,那么他就不会让自己相信另一个看起来光明美好却麻烦得多、也令人困惑得多的理由。
眼下他要试着验证自己这想法——看他这样一个真境的小小人物、小小妖魔,到底有没有可能揣摩得到真龙的心思。
——生灵世界中最接近神的存在。
因而当九公子终于苏醒过来之后,李云心坐在渭城高高的城头叹了一口气:“九公子,这是何苦呢?”
他身后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而他坐在城墙的垛口上——这令他看起来仿佛坐在什么宝座上、并背衬着一面辉煌的火焰墙壁。
九公子从地上慢慢起身。
这大妖魔的身体遭受了严重的伤害。他此刻动作迟缓,像是一部古老的、锈蚀了的机器。他用双臂将自己撑起来、翻过来,坐在地上仰头看李云心。
因而李云心看到他眼中还未曾熄灭的、仇恨的火焰。
他就又高声道:“是我救了你。如今我们算不算是一命还一命了?你此前还斩杀了我一个分身。说起来倒算是你欠我的了。”
九公子粗重地喘息了几次,李云心看到有火星从他的口鼻当中飘出来——应该是在像他喷吐云雾一样喷吐火焰吧?但附近一切都被火光映红,李云心看不真切。
这九公子盯着他,嘶声道:“命?我们之间可不是性命的事!”
李云心笑了笑——这是他想要的答案。他希望九公子说这句话,然后他才可以说出另外一些、不单单只给九公子听的话。
他便身子微微前倾,双臂搁在膝盖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城墙之下的妖魔再叹一口气:“你知道……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我是说,朋友,不要总把你骗了我、你玩弄了我的感情之类的事情挂在嘴边——”
“咱们每一次谈你都这样情绪化,可根本没法解决问题。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你已经一千多岁,而我呢?我十五岁还是十六岁?算是十六岁吧——我每次听你说这些都要觉得羞耻。”
“……这世界就是这样子的啊。有的人付出真心有收获,有的人遇人不淑就喂了狗。遇到这种事你得试着接受,而不是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都在和我作对我要逆了这天我要改了这命——这不叫勇敢这叫中二。具体到我们之间的事,你没有意识到么?”
“……你搞不赢我的。至少今晚你搞不赢我。到了天亮的时候你二哥再出来你就拿我彻底没办法。因为真龙也要来——他会给我撑腰。你不如趁我眼下还对你有愧疚、提点咱们都能接受的条件。”
李云心摊手:“我觉得这样子才是明智的做法。”
“你想说你对我做了那些事……到如今你说我都是自作自受、要忍着了?!”九公子咬牙切齿地说,“做你的春秋大梦!”
“我就是这个意思。”李云心平静地说道,“在你的世界里我是一个玩弄情感抛弃你真心的坏人。但现实世界的情况是坏人未必有坏报,甚至会过得好——姑且我算是你的坏人。但你就是拿我没办法,你必须要接受。我再重申一遍——现在给你一整晚的时间谈条件。如果你不珍惜,过期就不候了。”
他说了这些再不经意地往扇面上瞥了一眼——那代表真龙的光斑还在。
说不好对方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但至少没有失掉兴趣。
九公子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于是他怒极反笑了:“真龙?为你撑腰?你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李云心笑了笑,波澜不惊地说:“知道么?都不是我将你引来此地的——而是你二哥带着我来的。为的就是要我平安渡过今夜。”
“又知道为什么如此么?”李云心看着他,“因为,我可以在杀掉你之后——再变成你。这意味着世上多了第十个龙子。”
“我是一个真境的小人物,而睚眦是玄境的大妖魔。这世上玄境的大妖不多见,但真境的妖魔却不算罕见——但他却待我温和有礼。因为他知道我有这办法。”
“据睚眦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李云心说到这话时放慢语速、往扇面上瞥了一眼——然后心里微微一跳。
因为那代表着真龙的光斑也以极不引人注目的幅度、跳动了一下子了。倘若不是因为这画乃是李云心花了好大力气亲自画出来的,他甚至会觉得那跳动是因为身后的火光跃动所引起的错觉。
原本光斑便在微微跃动——像是在同天地一起呼吸吐纳。而此刻发生了这样子的变化……是否意味着那个存在感受到了……“惊诧”这种情绪?
情绪可以隐藏。
但这画中所展现出来的山川、河流,乃至人物,都是万物之灵的本源映射——可以隐藏情绪,但隐藏不了本源。
一切事物都会在这画卷中以最本质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一点……李云心从未想到过。
他的双亲也是高人。但并没有高明到能作出“灵图”的地步。因而对这种世所罕见的珍宝所知甚少,他所知的也便少。
到如今他手上持着灵图了,才意识到,原来还有许多的奥妙玄机——自己从前并没有参透。
倘若这一次稍明显的跃动真的意味着天上那个强大存在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李云心强迫自己不惊喜地跳起来——也意味着他掌握了一件强大的“武器”!
他可以体察到那一位的情绪了!
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决定再试探一次。好弄清楚这到底只是一个巧合,还是的确如此!
因而在说了那一句“据睚眦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之后,他又以缓慢却清晰的口气道:“我猜——你二哥是猜到了真龙的心事了。”
如果李云心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睚眦可能另有图谋”、“真龙也在打自己的算盘”——那么他说了这样的两句话,真龙必然还有反应。
果然。
那光斑又微微跳动了一下。但或许是因为此前已“惊诧”过了,这一次的变化更不显眼。如果不是他一直死盯着扇面,早就忽略过去了。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舒了一口气。
他……发自内心地开心起来。
就好像此前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瞬间消失不见了,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再无束缚,就连身边灼热无比的空气都变得凉爽。
他一点儿都不害怕挑战,只怕情势不在自己的掌控、没有任何头绪!
然而眼下,他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哪怕是一点点的——主动权!
因此他在脸上露出快活的笑。他看着九公子,语气变得轻快:“——据说真龙也对此感兴趣,我猜,你二哥是猜到了真龙的心事了。但是那两位毕竟是我只能仰望的存在,我作为一个小人物则不敢揣度他们的心事。”
“我能倚仗的就只有事实而已——龙族,强大又神秘。当年的真龙何等威风?纵横四海、降服天下群妖!”
他说到这里时似乎变得激动起来,将手中扇子一挥,目光在上面快速地扫了一眼——光斑又跳动了。
那是意味着“愉悦”、“满意”么?
“但此后如何呢?打下江山总要守成——于是有了九子镇守四方。可天下的妖魔何其多也!又有道统、剑宗虎视眈眈。龙族虽强,却不能以一族之力与天下为敌。为什么呢?因为血脉稀薄!”
但说这些,光斑起伏如常。
“可如今我的手上有法子——你死掉,我取而代之。我死掉,可能我还有法子叫其他人取而代之。龙魂生生不竭——可以有第十个龙子,就可以有第十一个、十二个、十三个。”李云心看着九公子,“你还没有明白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真龙来说,我比你……重要得多。”
“因此,你猜神龙会不会挺我?”
李云心觉得自己说得入情入理情真意切。而九公子也并非是一个蠢货——他只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
这个冲动的家伙因为身上还未恢复的严重创伤只能听李云心这样对他侃侃而谈。因而到此刻,到底是听进去一些、思量了一些。
他便没有立即暴怒了。他用一种绝望、愤怒、又忧伤的神气盯着李云心:“我二哥……当真引你来了这里、还要帮你的?!”
李云心同情地看着他:“是。”
九公子在熊熊的火焰当中沉默一会儿。
然后才再抬头看李云心:“你到底……如何变成我的?”
于是李云心微微出了口气。
——他终于肯,开始正视问题了。
他问出这样话,便意味着迈出第一步。虽然不晓得最后结局会怎样,但至少好过见了自己便要不顾一切地扑杀上来——即便处于狂怒当中的九公子智商不忍直视,但毕竟也是一个玄境的妖魔呀。
因而李云心笑了笑,说道:“我夺舍的。”
而这话他也仅仅是随便说说罢了,并不指望九公子能听得到——龙族们对于同这词儿相关的一切话语都处于听而不闻的状态。
然后他习惯性地看了看手中的折扇。
接着……猛地瞪圆双眼。
因为那光斑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子!(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盖世妖魔
这一跳,仿佛将李云心的心也牵扯着、狠狠地拉了一下——真龙听到了这句话?!
他竟能听得到?!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去。
然而他还并不很确定这是否是一个巧合。
倘若龙子们不晓得、真龙却晓得,这意味着真龙极有可能知晓夺舍的法门。
但倘若真龙知晓夺舍的法门——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需要……再确认一下。
因而他直勾勾地盯着九公子——唯有如此才不会令自己心中的惊诧从脸上流露出来。然后他叹了口气:“你听不到,对不对?”
九公子愤怒又悲伤地皱眉:“听不到什么?!”
李云心沉默片刻。然后,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看着九公子:“我说——白阎君传了我夺舍的法门。你听不到,对不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借着脸上的阴影遮掩着自己的眼睛,死死盯着扇面上那代表着真龙的光斑。
然后……
光斑再次跳动!
真龙的确听得到!
真龙晓得有关夺舍的事——也许从前就晓得,惊诧于自己也知道。也许从前不晓得——是自己刚才的那一句话令他知道了还有这样的办法。
但无论如何事实已成,因此李云心不得不做出一个很可能令他陷入绝大困境的决定——供出白阎君来。
因为……倘若真龙真的想要从李云心这里得到“夺舍”的法子、真的对他不坏好意的话——太上境界的大妖,有一万种手段可以从他的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此前犯了错——在真龙面前提了夺舍的事,而令自己陷入险境。
于是不得不再犯第二个错——叫真龙晓得自己的法子是从阎君那里来的。不论他信不信……总会有所忌惮。
但至于这忌惮能够维持多久、白阎君知道了这事会不会发狂……他已经顾不得了。
见鬼。
究竟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听得到?!
他如果听得到、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李云心从未像此刻这样想念白阎君。他决定下次见面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同那位阎君约定一个法子——好叫自己也可以找到他。
但九公子再次忽略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又被戏弄了。因而心中渐渐消弭的怒火开始燃烧。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身、向他怒吼起来:“说话!”
火焰从他的口鼻当中喷吐出来,他现出了神魔身。他身上的金鳞开始闪闪发光并且有赤红色的雾气缭绕,他的身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复原。
这执著于某种单纯而强烈的情感的九公子像是一个孩子——他沉浸自己的世界里、自己的悲伤与痛苦里——他不晓得实际上除他之外的人都有更加复杂深沉的心事。这令李云心觉得……
“真是羡慕你啊。”李云心从城墙垛上站起身、低叹一句。
九公子不明所以地瞪圆双眼。但李云心又摇了摇头,微笑:“你出身龙族,身份高贵。修为虽然不算高,但有神龙的威势庇护你。且你又住在洞庭边,还有你的父亲庇护你。”
“如今死掉了又跑到你二哥的身体当里——用他这身体毫不顾忌地复仇。”
“……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这样子吧。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情绪当中,完全用不着考虑别人的感受——譬如说你刚才拼死也要杀掉我。如果不是我还在想些别的事,不但你这肉身没了,你二哥的肉身也没了。现在你还想要再来一次……我说,你没有考虑过你二哥的感受么?”
九公子双目尽赤:“我只是我!别人与我何干?!”
李云心再叹气:“所以你看,你不在意你二哥的感受从前也不在意我的感受。原本是个优雅邪魅的反派现在倒表现出委屈难过的模样,简直风雅扫地。我不知道你其他的那些哥哥是不是和你一个样。如果是的话……我还真为神龙难过。”
但说了这些话之后却发现九公子愣住了——似乎被怒火充斥着的头脑猛地停滞下来,然后艰难地思索半天,才忽然皱起眉打断李云心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我的父亲庇佑我!?”
“你的父亲,洞庭君。”李云心看着他,“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一个玄境妖魔同你相安无事?”
九公子愣了一会儿,厉喝:“因为我是龙子!!”
“因为你也是他儿子。”李云心看着他,“洞庭君要守护洞庭当中的龙魂,因此长驻于此。也因为这件事,他不能叫你知晓自己的身份。那么你再想一想吧——”
“想一想……是不是连你的父亲都觉得没法儿把什么秘密、重托交给你?”李云心冷笑一下,“但他同我说了这些事——所有的事。你没有意识到么?除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有不得不做的事、不得不肩负的责任。但只有你……现在还沉浸在自己的小情绪里。”
“难怪你要被发配到渭水。”
“难怪你连一条渭水都守不住。”
“难怪你……能被我一个区区化境的人修给杀死了。”
九公子瞪大眼睛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了。
原本他的口鼻里呼出星火来、原本他身周缭绕着赤红色的雾气。可现在他身周的雾气慢慢地变淡了、身上的金光也消退了。鳞片与鬃毛一点点地蜕回去,他的身形一点点地缩小。
过了一刻钟,他重新化为人形。
然后这附身睚眦的九公子看着李云心、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讲不出。
李云心怜悯地看着他:“现在你冷静了。要不要好好谈一谈?”
九公子沉默地站在火光里。又想了很久很久,抬头看李云心:“谈什么?”
他的声音彻底平静下来了。
李云心伸手向远处指了指:“谈这里的事。渭水本该是你的封地,但被一群大大小小的妖魔占据了。”
“昨天你去了陷空山死斗一场,已经把附近的妖王都清理得七七八八——这是你的功劳。现在龙九子是我,螭吻也是我。照理说我该接管渭水。”
“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李云心放缓语速,轻轻地挥了挥手中的折扇,“我们可以共享这山河。”
九公子用一双阴冷的眸子看着他,冷冷一笑:“共享。怎样共享?”
“我给你一个身体。”李云心认真地说,“未必是你喜欢的样子,也未必比你从前的身体强横,但至少可以叫你不用寄居在别人身上。”
扇面上的光斑……微微跳了一下子。
九公子狐疑地看着他:“就凭你?”
“你上一次这么想的时候,被我干掉了。”李云心笑了笑,“我可以给自己找到一个身体,就可以给你找到一个身体。然后我们共管这渭水、收复失地,好不好?”
九公子仍盯着他、没有立即说话。看了好一会儿才道:“岂知不是你的又一个诡计?”
李云心看着他:“我心里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儿愧疚的。”
玄境的妖魔在原地踱了几步。他在城外那些如镜子一般光滑的法阵上留下脚印——每一步都几乎令镜面熔化。这样走了一小会儿才又抬起头:“说说洞庭君的事。”
“你是神龙和洞庭君的血脉。你的实力原本还要更强一些。但你的一些力量被封印在洞庭里,成了洞庭禁制的一部分——而这个洞庭禁制是为了守护湖中的部分龙魂。”李云心将他所知道的都坦白出来,没有半点儿保留,“洞庭君在湖中看守龙魂。你是他的儿子,因此他不伤害你。但你……是觉得他是迫于神龙的威严才如此吧。”
九公子沉默地听着,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
过一会儿又问:“再说说如今的事。”
李云心微微一愣,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于是继续道:“道统要与妖魔开战,因此决定拿你开刀。杀掉一个龙子引起动荡,然后作势取龙魂。大概还要等妖魔们聚集在洞庭之后出手——打算一击全灭。所以说实际上有没有我,你都很难活。”
“但我想真龙也有此意——和道统是一样的想法。叫道士们聚集在洞庭,他再聚而歼之。”
“可双方都没有来得及出手,局面就被我搅乱了些。实际上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叫共济会的组织——你知道他们吗?”
九公子咬了咬牙,摇头。
李云心便继续道:“共济会想要浑水摸鱼,但被我揪出来了。道统知道共济会可能潜伏在他们当中,于是改变了计划,回去自查了——而龙魂被金鹏义女白云心带走,我没能拦得住。这就是我来到渭城之后发生的事。”
九公子长长出了一口气:“你是说,你阻止了妖魔与道统的战争。”
李云心笑笑:“只是做了一点微小的工作。”
“原来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九公子低声道,“我本以为……我被发配到一个偏僻险恶之地——”
“但实际上是一切的核心。”李云心用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城墙垛,“要我说的话,真龙还是看重你的。因为你是唯一一个不会时不时就睡一会儿的龙子。”
但他的安慰似乎没起什么作用。九公子又叹一口气:“但你成了我短短月余……竟知道了这么多事。”
他抬起头:“李云心,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问了一个好问题。李云心便微微眯起眼、将视线向远方投过去。旁人见了他这副模样会觉得他陷入了回忆当中,甚至还有一丝伤感。他恰到好处地轻轻咬咬牙,这又令他看起来成了那种“虽有血海深仇,但已成前尘旧事”的家伙。
然后他低声道:“我与共济会势不两立。对道统也没什么好印象。我只是不巧生而为人,但并不想做人。如今成了妖魔,倒是我最好的归宿了。所以……我很希望可以同你化干戈为玉帛。”
“我是个很不错的丹青道士——很可能是这世上现存的、最高明的丹青道士,没有之一。如果你要一个身体,我可以给你搞一个出来。”
九公子又沉默一会,笑了笑:“能为我搞出什么样的身体来?”
“要看你喜欢俊俏的还是魁梧的。喜欢女孩子也不是不可以,还可以定制肤色。”李云心认真地说,“我都可以满足你。我很强。”
“呵……”九公子摇了摇头,“你已不亏欠本公子什么了。”
他抬头再看李云心——李云心觉得他的眼中渐渐出现光亮,不像之前那样被仇恨与愤怒蒙蔽。
“本公子……才不要你的这种施舍。”他认真地看着李云心,“吾乃渭水龙王、盖世妖魔。如今,只是将道场暂托于你而已。”
“你可听好了。”
“你既说要收复渭水,便要将这事做成。倘若经营不善又被什么七七八八的东西夺了去、堕了本公子的名头,我可要回来再寻你的晦气。”
李云心张了张嘴,略微沉默一会。但最终让自己笑了笑:“好。既是我的名声,也是你的名声。”
“给我看看我的神魔身。”九公子说。
李云心从城墙上起身、跳下来,轻轻落在地上。
然后他现出了拥有苍青色鳞甲、鲜红色鹿角、雪白鬃毛的螭吻神魔之身。
九公子……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盯着李云心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发出低沉的赞叹——
“真是……漂亮啊。”
而后他猛地一甩袍袖,一阵浓重的火云裹住他的身体。玄境的大妖魔便轰的一声直射向天际、远遁而去了!
李云心站在渭城熊熊的火光当中静立很久,不说话。
两刻钟之后才轻出一口气、重新化作人形。他背着手,开始沿着渭城的城墙慢慢走——仿佛独自在夜色中散步。周围的空气还是灼热的、并且充斥着浓重的硫磺气。但此刻他觉得清凉。因为他的心慢慢清凉了下来。
从前便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压在心头叫他不得解脱。有些关乎自己的性命,有些关乎未来的选择。他此前看破了共济会的阴谋、叫昆吾子将两个俘虏带去道统,算是解了自己的性命之忧。
而后设计清除了附近盘踞在渭水中的大小妖魔,算是给了自己一片净土。
可……解决了这些事,心中仍旧郁结。
到如今,他解决了九公子的事。实际上与前两者相比这算是一件“小事”。
但就是在此刻,在这件“小事”被从自己心头挪开之后……
他终于感受到了“解脱”与“快意”。
李云心绕城,在夜色里走了半圈。
然后伸了一个懒腰。(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四章 妖魔与凡人
此时已是亥时了。
依着李云心从前那个世界的说法的话,已快到凌晨了。解决九公子的事并没有花掉一整夜的时间,眼下他暂时地安全了。
但也只是“看起来”吧。因为就在他头上的天空当中,还有一个存在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若睚眦没有说错,对方是在对他进行考验——这世上大概很少有人能够被真龙考验。
但真龙知道、李云心知道,真龙却似乎不知道李云心知道。
李云心绕城半周,然后转了身、往南边走去。
渭城的西边是渭水,西南方是洞庭。北面是京华的方向,东北面是野原山。
而向南则是莽莽苍苍的野原林——这片面积广阔的森林将一直往南延伸上千里,然后才再有大城。
但并不意味着野原林中人烟绝迹。实际上还是有一些隐士、猎户、山民居住在林中的。
猎户和山民们喜欢聚居,结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庄子。
隐士们要离群索居,但实则距渭城或者猎户、山民庄子也不会太远——他们总需要油盐、易物。
李云心在渭城居住的时候曾听说过城南有隐士,还曾好奇问过人。因而晓得在出城十里地之后、一处名为翠岗的地方有隐士居住。
但到了如今这时候,应该都已经没有人了吧。
道统搞出那么多事情,渭城周边的人但凡不是不能动的,大概都逃命去了。官府又不管,还能指望谁伸张正义呢?
十里地对于李云心来说并不远——至少比从洞庭到渭城要近得多。
他走了一会儿,身后的灼热感渐渐退去、光线也渐渐昏暗起来了。
这是一条小路,两边生有茂盛的草木。草木当中还有虫鸣,甚至有微微的凉风。他一边走一边轻轻扇着扇子,似乎是觉得微热——于是在扇面看到那光斑在跟着他。
他又揉了揉脖颈,往天上扫一眼,发现天空中的浓云已经散去了。夜幕当中有皎洁的月和灿烂的繁星……不晓得真龙在哪里。
但那样的大妖魔,隐藏身形的法子一定是他所想不到的吧。
真龙还没有现身,似乎意味着考验还没有结束。因而李云心要再为他奉上一些事情——通过这些事情向对方展示自己。他希望最终是个好结果——他的确很想拥有一段相对平静的日子好****伤口、休养生息了。
但实际上也的的确确是有一件必须要处理的事的。
……算是一举两得吧。
不多时看到翠岗,李云心便知道此地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了——隐士所居住的草庐在一个平缓的小山坡前。而山坡上绿草如茵,仿佛是用颜料画出来的。
那是一间茅草覆顶的土坯房子。门楣开得低矮。像李云心这样的身量,倘若走进去得下意识地弯一下腰,不然可能要弄乱了发髻。房前有院子,院墙是低矮的篱笆墙,门也是用粗细不一的枯枝结成的。
前任主人一定不是一个勤快的家伙。院内似乎开垦了一片小小的菜地,然而很久没有人侍弄,已经荒芜了。一柄烂了半边的木锄躺在地头,柄上似乎还生了细细白白的蘑菇。
院中没有井。
房上没有窗。
也不晓得厕所在哪里。
总地来说……对于这个时代的穷苦人而言此处或许勉强可以算是“至少有屋有院的容身之所”,但对于李云心而言,他宁愿幕天席地,也不会居住在这里。
他在门前略迟疑一会儿,伸手推开柴门、走到屋门前。
然后再将屋门推开,便闻到屋子里那种烟熏火燎的味道——这样说这屋子里竟然有灶台。
李云心微微低头走进去,随手在土墙上画了一盏油灯。泥土窣窣地落下来,然后墙壁上的“油灯”亮起来。
温暖柔和的白色光芒盛满这间屋子。于是李云心看到屋中有一个半倾的灶台,一铺塌了一半的土炕。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他轻轻出了口气,又拿扇子在面前扇了扇。
然后,往地上一抖。
一个人从扇中落了出来。
这人落出来的时候,似乎还很不能适应如今的环境,先警惕又惊恐地茫然了一会儿。随后她看到李云心,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接着后退了两步。
伸手在虚空里想要抓些什么,但自然什么都抓不到。想了想又往四下张望似乎打算找到一两件武器,但自然也找不到。
李云心轻轻摇了摇头,不理会她,转身走出门。
女人没有跟出来——直到李云心走到院门前她才从屋门旁露了半张脸:“李云心!”
声音中的意味很复杂。李云心收回要推门柴门的手,转过身。
月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身上、院中,将屋内女子的半张脸也镀成了银色。
他平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两人对视一会儿,女子才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李云心答。
女子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你要做什么?”
虽然是同样的两句话,含义却不同。
李云心想了想,说道:“你已经自由了,凌空子。先前你待在我的龙宫里,并不是我要圈禁你。而是因为那时候情况复杂危险,放你出来你可能会死。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你的人身也已经成了,我就给你自由了。”
凌空子——刘凌,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皱起眉:“你为什么会救我?”
“因为之前在洞庭上看见你牧云的时候,我答应过要救你。”
刘凌眨了眨眼,微微一挑眉。不晓得是表达惊讶还是表达不屑。
她意识到李云心似乎真的没有敌意——暂时看来。
于是慢慢从门后走出来。
李云心看到她的脸颊上多了一块污迹——这门框是脏的,墙也是混杂着稻草的黄土墙。她躲在那里自然要将自己弄脏。不但脸上脏了,就连身上的白衣也脏了——从扇中来到现实世界这么短短一小会儿,她就不那么干净、崭新了。
但刘凌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已经习惯有法宝护全周身。她永远一尘不染、超脱世俗。即便曾经在渭城的驻所中将一个不听话的修士轰杀成满院的血肉沫子、从其上踩过去,她的足底也是干净的。
“你还给我重塑了肉身——”她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异样。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很快过去,她又问,“你为什么给我重塑肉身?”
“不是我的本意。而是另有人做了这事。不过你要说是我的功劳,也的确是我的功劳。”李云心平静地说,“你现在的肉身,是我的龙宫当中塑造出来的六欲劫身——六欲,来自我的六欲。”
“我从前的确可以中断这个过程。但一则,我不想得罪某位高人。二则,我的母亲是上官月。你知道上官月吗?”
刘凌皱眉想了想,不说话。
她变得很谨慎、很小心。她身上从前那些除尘、淡泊、从容全消失了,现在的她像是一个受惊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件事。
“这么说你不知道。”李云心笑了笑,“简单地说的话,我母亲有当今双圣的稀薄血脉,我自然也有。这意味着我和道统有些亲近的关系。但我不想要这种关系。我还了道统一些人情——其中也包括你——然后我们要各走各的路。”
“我如今是妖魔了。”
凌空子怔怔地听了,怔怔地看他。
似乎修为消失了,她的脑筋也没那么清楚灵活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妖魔?”
但李云心已经转了身,推开柴门。
刘凌迟疑一下子,叫他:“你要去哪里?!这是哪里?洞天的人呢?”
李云心停住脚步。顿了顿、扶着门再转身:“这里是渭城南边十里处的翠岗。以后就是你的家。渭城里的人已经死光了,以后你会过得很苦。”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子。因为看到刘凌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她先略茫然地往四下里看了看,然后缩了缩脖子。接着下意识地抱住双臂、皱眉,退后一步去。
一阵夜风正吹过。
李云心低叹一口气,看着她:“这种感觉叫做冷。”
他又摇摇头,伸手在扇面上一抹,扯出一床红艳艳的薄被来,递给她。
刘凌没有接。
李云心便将薄被丢在地上,道:“君山上的东西。不是凡物。冬天可以御寒。”
又取出一只银酒壶,手指动了动撕成几块丢在被子上:“你应该知道的,这叫银子。用来买东西。这些是一两银。”
刘凌用迷茫的眼神看他做这一切。然后身子再缩了缩,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叹口气:“你还没有意识到,嗯?”
“好吧。这样同你说。”
“你之前是死掉了的。雪山气海被废,肉身被毁。神魂则藏在音铃里。这意味着你的修为全没了。”
“然后你本该做鬼修——用你的什么执念变成个疯疯癫癫的鬼修。但有高人用我不清楚的法门为你重塑肉身——就是用我的七情六欲,为你造出来的六欲劫身。”
“这意味着你本身就是**的化身……以后你会慢慢体验得到。但说到修行的话——你从前修行的法门要绝情弃欲。可你如今的身体压根就没法修行。所以说你眼下是一个普通人了。”
“至于道统……”李云心同情地看着她,“我和昆吾子在一起待过一段时间,达成某种程度的和解,做了一些交换。其间谈到许许多多的事情,甚至包括他座下几个虚境道士的生死。”
“然而直到他离开,也没有提到过你。因为现在的你对道统而言……一则,你失败了。二则,你在失败的同时毁掉那样多的法宝。如果你还有修为,也许他要带你回琅琊洞天问罪。”
“但如今你已经是一个修行都不再可能的世俗人,就连问罪这一步也可以省略掉。道统希望你在世俗中安安静静地活着,或者安安静静地死去。或者说压根不在乎你怎么样……也许你还会有奇遇。但至少现在——”
李云心看着她:“没人想要记得你了。”
刘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似乎有些能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没法子全部理清楚。她眼神慌乱,眼睛眨了又眨。嗓子里像是被塞进一块炭,干得像是要冒烟。她在许久许久之后才说出一句话,但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说的话:“……就在这里?”
然后她转身往四周看了看。
这是一个在荒郊野岭的、在月光下的破败院落。
“这里对你来说是最好的。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对此有没有什么概念——”李云心看着她,“你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在如今这时代作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尤其是一个对很多事都不了解、且没什么财富、势力的漂亮女人,是非常非常危险的事情。”
“对于世俗人来说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所遭受的痛苦包括但不限于生理、心理。但渭城附近,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这里是死地。以后会有人来,但要在很久很久的以后。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先适应作为一个世俗人的生活。”李云心转了身,走出门,并且将柴门轻轻推上了。
“希望你可以活得久一些。这世界其实很有趣。”
刘凌颤动着嘴唇大叫起来:“哪里有趣了?!哪里会有趣?!”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抓住李云心的手,身体当中那些因为先前的茫然不知所措而被压抑起来的情绪都爆发了。她歇斯底里地朝李云心大叫:“到底还有什么办法?!你一定还有办法!怎样才能重修?重修?!”
但李云心的身躯如此坚硬,以至于她的指甲缝当中渗出了血迹来也没能在他的手上留下哪怕一个白印儿。
李云心抬起手甩开了她——她此时的力量对他而言如此微不足道,仿佛手上只是搭了一根蛛丝。
“你可以死。”他冷静地说,“再死一次,成鬼魂。或许机缘巧合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成鬼修。你可以试一试。”
刘凌怔住了。半天没有说话。
李云心摇了摇头,转身踏着月光离去。
如果是从前的凌空子,在听到他那一句话之后会毫不迟疑地将树枝戳进自己的脖子。
但现在的刘凌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从前她的修为所带来的骄傲、冷静、超然。
像是陷进了泥潭里。
世界总会在你悲惨的时候……令你变得更悲惨。(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五章 真龙
现在李云心已经展现出了他想要令真龙知晓的一切。
他的身上有双圣的血脉。倘若作为妖魔之主的真龙想要对道统做些什么,这种血脉将是珍贵的资源。
他曾经与道统的道士们争斗。结果几乎都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他以漂亮的手段处理了与敌人之间的关系,这意味着他不仅有肌肉,还有头脑。
他知晓夺舍的秘密。而他并非孤身一人——那个秘密来自于白阎君。
眼下他与道统做了最后的了断——他释放自己的敌人,但仅仅给予有限的一点帮助。这意味着他不是一个会感情用事的人,但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儿情感的冷酷者。
这些都应当是一个合格的执行者、战略家所应有的素质。
如果真龙当真想要做些什么大事,那么他需要这样一个人——在那样多的大妖魔、都似乎是蠢材的情况下。
李云心在月色中沿路向洞庭的方向走——慢慢地散着步走。用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走完一里地,仿佛在不间断的激烈战斗之后终于有闲暇体验某种令人愉悦的宁静感。
于是他今夜所做的这些事很快得到反馈。
他听见了身后的人声。
只听声音的话,应该是三个男子,且是饮了酒的男子。三人醉醺醺的声音很快打破小路上的宁静,含混不清的污言秽语当中透露了一件他们认为的“乐事”——
他们刚刚找到了一个绝色的美人儿。在她所拥有的那床红色锦被上轮流侵犯她之后将其杀死,并夺走她手中的几角银子。
而这三个人乃是前段时间为躲避官府追捕而逃进野原林之中的盗匪。偶然听说渭城已经被毁、燃起大火,于是打算回来瞧瞧能不能找到些宝贝或者乐子。没有想到第一晚就有意外之喜。
三人很快发现了前方的李云心,于是声音低下去——似乎在做了亏心事之后本能地觉得“不要声张为好”。但很快意识到他们占据数量上的优势,因而声音又大了起来。他们加快脚步逼近李云心,似乎打算再发一笔财。
李云心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看了看。
扇上刘凌还在翠岗,并未死去。
而那光斑也隐匿不见了。
但他身后的也不是三个黯淡无光的俗世人。
实际上是什么都没有。
这意味着他身后的三人并不存在,只是用术法弄出来的小玩意儿——当然是对李云心这样的大妖魔而言。
这是属于真龙的测试。
因而李云心毫不犹豫地停下脚步、转了身,直面身后逼近上来的三人。
三个面貌平平的盗匪口中喷吐着酒气,呈品字形向他包抄过来。一边恶狠狠地盯着他,一边要他交出身上的财物,并且再一次重复他们不久前曾做的好事、以令他心慌。
真龙是在测试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在意道统的那个美丽女子么?
李云心歪了歪头。随意挥了挥手。
三个还在喋喋不休、狰狞而得意地笑着的盗匪的头颅在同一时刻飞上天。无头的尸体接二连三倒在地上,洒出满腔的热血。
杀死这三个“刚刚杀死刘凌”的盗匪之后,李云心转头往翠岗的方向看了看。
但也仅仅是看了看。
下一刻他转过身,脚底猛地升腾起一阵云雾冲上天,直往洞庭的方向去了——似乎已被这三人败坏了兴致,再没心思在月下漫步。
他腾云驾雾,不多时便回了君山。
一落到中殿前的广场上刘老道便忙迎上来,显得十分担忧。但李云心笑了笑:“已经解决了。”
老道抬眼看看天色——也只过了三个时辰而已……便解决了那样一个玄境的妖魔么!?
但李云心没有多言,而是飞快转移了话题。他微微皱眉,沉声道:“我们可能还要有一个大麻烦。睚眦对我说……真龙正在赶在这里的路上。”
老道愣了愣。然后下意识地问:“真龙?”
“就是那个真龙。”李云心能够理解他的感受——真龙于他而言是传说中的存在。实际上不少世俗中人还会觉得真龙大概是只是人们虚构、编造出来的图腾。而今却听说“要来”,“愣了愣”已算是从容镇定了。
但老道这样的神色乃是本色出演,正合李云心的心意。
他略显烦躁地摇了摇折扇,于是看到扇面那代表真龙的光斑又出现了——出现在洞庭中。
“不知道是福是祸。”李云心表现得忧心忡忡,“咱们的前程在这几天就要决定了。”
老道终于缓过了神,但还是有些发愣:“前程?”
“是啊前程。”李云心叹了口气,“我原本做妖魔就是为了无拘无束纵横天下,但没想到惹出一大堆乱子。现在把几个大势力都得罪得七七八八——虽然眼下好像已经安平了……但是实际上还在死地。”
“所以真龙当真要来的话……咱们最好可以归附他。有了真龙的认可才算是正经的大妖魔,而不至于被到处找麻烦。”
李云心又走了几步,转头看刘老道:“你说结果会怎么样?”
老道过了半晌才眨眨眼:“啊……那个,真龙真现身了的话——我能看得见么!?”
李云心愣了愣,然后叹口气——他还是高估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于这种事情的接受能力。他苦笑一下,伸手在刘老道面前打了个响指:“……老刘。”
老道回过神:“啊?”
“以后机会很多的。”他又拿手指在老道面前晃了晃,“现在帮我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苦笑一声:“我也不是很清楚。”
然后他扫了一眼扇面。
光斑又消失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真龙高踞上天在观察自己的时候,扇上可以看得到那代表了他的光斑。耀眼、浩大,与天地万物密切相连,携有可怕的威势。
但上一次消失是在对方施展法术的时候——创造了三个并不存在的强盗试探自己。
眼下又消失了。是否意味着……他的第二次考验开始了?
一刻钟之后,李云心得到了答案。
先是湖中某处忽然响起了震天的怒吼,激荡起惊天的巨浪。虽然是在夜色里、虽然很遥远,但李云心仍可看得到极远处的水天相接处出现一道线似的白浪。
那是……湖中的恶蛟。
他微微一愣——这恶蛟是疯掉了么?
苏翁来的时候那恶蛟服帖得像是一条忠犬。而今真龙驾到……竟然疯癫起来了?
但很快,他又得到答案——
天空当中忽然下起一场转瞬即逝的瓢泼大雨,随后一个巨大的身影嗡的一声自高空中砸下来!
李云心当即抬头一看,发现一条宛如那湖中恶蛟一般巨大的身躯。有那么一瞬间他险些认为这是真龙现了真身,正猛扑过来。但随即意识到这东西……似乎是死的。
因为它庞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垂着脑袋向下落——最后在半空中弯成一条曲线。
李云心心里微微一跳,一把抓住刘老道闪开去——
轰的一声响,那巨物正砸在中殿的殿前广场上。紫薇宫所用砖石并非凡物。但饶是如此,偌大的广场仍被砸出一个深坑。刘老道站在李云心身边,目瞪口呆。
广场上那巨物正是湖中的恶蛟。它的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腥气,几尾小鱼从它的鳞甲间掉下来、落在地上跳跃不停。湖水也从它的鳞甲当中流淌下来,很快积满深坑。于是那些小鱼再次找到暂居之处,消失在浑浊的水中。
但恶蛟已经死掉了。
看不出致命伤在哪里——它圆瞪铜铃一般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眼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
李云心在夜色中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动静。
于是他放开刘老道的手,纵身跳上恶蛟的身躯。踩着它的细鳞走几步查探一番,也没有发现什么人。
他下意识地要取出折扇,但这时候忽然看到中殿殿内亮起来了。
金光将殿内盛满,从窗口、门口透射出来。仿佛有人忽然在殿中点亮千万的灯盏,而光芒浓郁得如同粘稠的牛奶。
李云心屏住呼吸,往殿中看过去。
殿内不晓得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他便转头对刘老道说:“老刘,在这里等我。”
老道看看恶蛟、又看看李云心,怔怔地点点头。
他晓得或许是真龙到来了但……没有料到以这样的情景开场。在他的认知当中,真龙现世……总该是霞光道道、祥云漫天的吧?!
李云心在恶蛟的尸体上略微停留一会儿,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跳了下来,踩着石阶一步步走到殿门前——现在他看到殿中人的模样了。他眉毛微微一挑。
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仅看样子看不出年纪——你可以说她是相貌略显成熟的十几岁少女,也可以说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子,甚至还可以说是因为保养得当、看着相当年轻的中年女子。
这是因为她独特的气质。她虽美丽,但却有一番威严庄重的意味。她没有故作姿态地皱眉或者仰头——而只是平静地端坐在中殿主座之后……
左手中托着一条盘成一团的、五彩斑斓的毒蛇,右手轻轻地、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
而那毒蛇动也不敢动,仿佛是用石头雕刻出来的。
女子的头发被梳拢成“流云凤翅”的样式。这令她看起来高贵而华丽。发髻上并没有任何金银珠宝作饰,但额前有两道金光直冲上天。
两道斜斜向上、并且有无数细小若尘埃一般的光点萦绕的金光。
李云心意识到……那似乎是她的角。
她身上的金袍也是灿烂的——像是光芒,却有形有质。她端坐于殿中,金袍却无风自动。好像光芒或者水一样慢慢流淌。
这也叫她看起来……奇幻又神异,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向世人彰显她的力量与威严。
这是……真龙么?
李云心下意识地再深吸一口气。
他曾经猜测真龙实际上是龙母。但在看到眼前这人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荒谬——倒不是他本身对于女性有什么歧视。而是因为在如今这样子的世道,的的确确是雄性的天下。而这真龙乃是女子……很难想象她当初是如何纵横天下、降伏群妖的。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是女子,因而如今的群妖们也一团散沙、并不想买她的账吧。
李云心的心微微放松下来。但随即一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男人总是会在见到女人时稍稍解除心防——而实际上这也是女人的有力武器之一。他晓得这一点,他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他在殿前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殿中人:“阁下怎么称呼?”
化成人形的真龙没有回答。而是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微微向后一靠,道:“你可知罪?”
她的声音清澈悦耳。但温和里又有不容置疑的威严。
至此只为她看起来的的确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她的模样、做派、声音也的的确确配得上她的身份。
可李云心却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觉得有点儿怪。但又说不出哪里怪。
譬如说他在从前的那个世界也听说过不少位高权重的人——可能其中一些人掌握着操控数百万、数千万、甚至数亿人衣食住行的权力。他们的形象和名字被人们小心翼翼地提及、甚至不敢被提及。
可李云心在近距离接触到样子的人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产生“啊,他也会这样子”之类的感慨。
这是说……作为一个名字、角色的时候,那人看起来威严无比,掌握巨大权柄。但他坐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发现他的皮肤也会有坑洼。他也会感到紧张,他也会偶尔摸一摸鼻子,甚至,他也会打喷嚏放屁。
——无数微小的细节令你面前那个人更加生动起来,因而产生微妙的“亲切感”。
可李云心如今见了真龙……
他体验不到这样的感觉。
这位真龙啊……太完美、太威严了。
完美得像是一个符号、或是象征。(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六章 渭水君
但李云心想,或许这便是神与人的差别吧。他从前所见的都是人。寿元有限,被生老病死困扰。他们与普通人唯一的区别便是手中握有权柄。但权柄不是灵力、术法。它可以从精神上改变一个人,可无法从生理上改变一个人。
——应该如此吧。
因而李云心装模作样地迟疑一会儿,然后让自己的脸上出现转瞬即逝的慌乱以及惊讶。随后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再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上两步,低声道:“我不明白阁下的话。阁下先闯入我的道场,又斩杀我湖中灵物。而今再向我兴师问罪——这可不是有道高修的风范。”
真龙平静地盯着李云心看了一会儿,淡然道:“既然想归附我,又为何不知罪呢。如今你这罪便又添了一则。分明心中已知是我,却卖弄心机装作懵懂不知——可当仔细聪明反被聪明误。”
李云心听了她这话,脸上顿时露出惊诧之色——好似当真被真龙说中心事。
他站在殿中略显慌张地张了张嘴,似要分辩些什么。但很快在真龙慢慢严厉起来的目光中失去镇定从容的心态。
他便深吸一口气低下头去,双手作揖、深深一拜不起,道:“小子……无状,鲁莽荒唐。小子有罪。但只是……”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真龙一眼。但真龙面上无悲无喜,高深莫测。李云心赶忙收回视线。低着头、咬着牙思量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
他再次抬头并且站直了身子,以一种孤注一掷的气势道:“只是为了求一条生路,不想在这世上化为一抔黄土罢了!”
真龙看着他,又抬手抚了抚掌中的毒蛇,又重复一遍:“你可知罪?”
李云心略一犹豫,仍直视着真龙:“我杀死龙九子螭吻,有罪!”
真龙点了点头,慢慢地说:“好。本座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为自己开脱。”
李云心张张嘴,似要说些什么。但很快深吸一口气:“我杀死龙九子是事实,并没有什么好开脱的。”
他说了这句话,终于在威严的真龙脸上看到一点点的表情松动——似乎是意外。
随后真龙沉默一会儿,道:“这是大罪。”
李云心仍不说话。
真龙便看了他一会儿,眨了眨眼:“不过本座倒是知道你后来又救了他一命。你虽杀了他,但如今来看,该是化干戈为玉帛了吧。”
李云心登时大惊,直瞪着真龙:“……您怎么……”
真龙漫不经心地一笑,又道:“我那九子顽劣不堪。你倒给他说了许多道理、叫他心悦诚服。若不是看你做了这一遭的事,本座也是不会饶你的。”
李云心怔怔地眨了眨眼:“……您竟连这事也知晓……”
真龙微微一笑,显得更加高深莫测:“本座还知道你同你二哥相交倒也甚欢。唉……这些为何不说呢?倘若本座不知情,一怒之下将你打杀了、你岂不是成了黄土?”
李云心看起来已镇定许多。他深吸一口气,再对真龙一拜,道:“真龙神君道法通玄,岂能不知晓。倘若当真不知晓,那便是不该知晓——天意亡我李云心了。”
“且这些事……叫小子自己说出来——先有杀死龙子在前,而今再巧言令色将自己的所谓功劳一一列举,不免有讨巧卖乖之嫌,或许惹得神君更加震怒。因此……”
“生死全凭神君的心意罢了。”
真龙一笑:“你倒是将本座视为天意了。”
李云心正色:“神君乃群妖之主,领天地混元之气。说是天意,也并无不妥。”
“好啊,好。”真龙脸上的神情更活泛了些——或许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敢这样**裸地奉承她。又或者想要那样做,却没有李云心这般不着痕迹、叫人如沐春风。
她脸上浮现了微笑,看着他:“我那九子,勇猛的有,聪慧的有,顾全大局的也有。但能像你一般集齐一身的,倒是没有的。小九啊……本座原本是看重他的,那知道是个不懂事的性子。今遇了你、遭一劫,算是他的一难,也算是他的造化。也许日后再有成就也犹未可知。”
“只是……”她慢慢收敛了笑容,“还有其他的要对本座说的么?”
这一次李云心只略略想一想,便道:“没有了。”
真龙低头用手指绕了绕那毒蛇:“譬如道统凌空子?”
李云心略一咬牙:“她已是个凡人了。”
真龙笑了笑:“你放了她一条生路。且,还搅乱了本座的大事。”
“本座在洞庭布局,要杀一杀道统的威风。你倒是将道统的道士们都赶了回去,据说还与琅琊洞天的宗座交好……”真龙慢慢抬起头来,“这些不同本座说,也是怕讨巧卖乖么?”
“又放走了白云心、红娘子——带着本座的龙魂。这样的大事不说,也是怕讨巧卖乖的么?”
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仍是一贯的从容。但却已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味道——殿中灿烂的金光随着她的音调起伏向李云心压过来,仿佛也在一同作势。
但李云心这一次并没有慌乱。他甚至往前走了一步、挺起胸膛道:“小子不说这些事是因为——它们都是前尘旧事。”
“真龙该晓得,我从前是无根的浮萍。父母双亡、漂泊无依。因着一些机缘巧合得到今天这样的造化——虽说心里念想着神君……但实际上仍是孤身一人。”
“没什么势力归属,也没什么朋友帮衬。之所以走到今天……全是在夹缝中苦苦求生的结果。九公子是大山,道统是大山,剑宗是大山,洞庭君也是大山。我想要活下去就不能去撞山。事情于我有利的我便去做……不会管对方是谁。”
“倘若妖魔真与道统在洞庭开战,我自知逃不过这一劫。因而才不得已使些计谋……也无意中搅乱了神君的大事。”
李云心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些,声音慢慢平静下来:“但神君一定晓得这样一件事——从前我没什么归属的时候,仍能守住洞庭、没有叫道统从我的手里拿走一寸土地。这意味着我的利益与神君的利益在那时候起便是一致的了。”
“而今若能有幸得到神君的庇护……小子必将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真龙垂眼微笑起来:“你先前说九儿之事的时候,倒是深明大义、作道德之语。但如今又将利益算计这般**裸地摆出来——岂不是成了两个人么?”
李云心正色道:“倘若连自己的利益、需求都看不清、不敢说,那么说出再多冠冕堂皇的话语,可还有人敢信么?”
“好。”真龙站起身,“你是个敢作敢当的人。那么,你想要什么?”
李云心想了想:“我要渭水。”
真龙笑起来:“好大的胃口。”
但走出了几步,又道:“好。给你渭水。给你渭水,也给你封号。此后你便是渭水君、螭吻。”
李云心轻出一口气,等待神龙接下来的话。
“但你可要记着,给你的是渭水。而不是渭水的某一段、某几段。”真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从前九儿不成器,一条滔滔渭水只是能统辖不足十之一二。如今本座都给了你,你就都拿走。倘若你拿不走……那么就没有机会了。”
“神君给我多久的时间?”李云心面不改色地问。
“渭水不过是一条小河。在天下水系当中连九牛之一毛也算不得。”真龙想了想,“一月吧。一月的时间——这渭水源自东北方的太阿山,在西边的龙口峡入海,流经六国。你用一月的时间——哪怕叫这渭水名义上归属了你,就算没有辜负本座的期待了。”
“一月的时间,大概都不够将这渭水走马观花一般地瞧上一遍。”李云心平静地说。
“所以你若能做成这事才能号称洞庭君。”真龙微微一笑,“天下玄境大妖也是有的,但没几个有本座的封号。你以区区真境得了这样的便宜,没有惊天的功绩怎好服众。且你若真做得成,便说明你有决心又有恒心。那么,本座接下来还有一件事交给你。”
“我有决心,也有恒心。”李云心说,“之后神君要我做什么事?”
真龙微微一笑:“将龙魂带回来。将带走龙魂的红娘子也带回来——她该是我们龙族的人了。”
直到这时候,李云心才真的微微一惊。
因为真龙此刻在说的事情正是他承诺过对方要解决的事情。虽然白云心并不信他。
李云心沉默了。但真龙将这种沉默当做认同。
她便踱步走到李云心面前三步远处站定,道:“给本座看看你的扇子。”
李云心微微一愣,道:“神君,那是我的……龙宫所在。”
无论行宫还是龙宫对于妖魔来说都是与性命相关的东西。几乎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妖魔服从妖王、妖将。但行宫这东西倘若有,却是不可交于别人了。
因为这几乎等同于将自己的一半修为、性命交给别人。
因此即便李云心想要百般讨好、迷惑这真龙,但在这种事情上也仍要强调一下子——虽说真龙若要用强他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但倘若真龙因此而说一句“那边算了吧”,也是他极乐意见到的事情。
但这威严从容的真龙只看了他一眼:“我晓得。”
李云心便不能再多说。
他现在走在薄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冰上是真龙的认同、以及相对安稳的未来。冰下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任何的差错、波动都可能令这冰破碎掉。
李云心不是一个喜欢安稳生活的人。但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喜欢随时都可能被杀死的那种生活的人。
于是……他微微皱眉,取出折扇来递给真龙。
真龙没有接。但也不见有何动作那折扇便从李云心的手上飞过去、停在她面前。
然后折扇刷拉拉一声被打开,那一幅灵图展现在真龙面前。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微微低下头,只用眼中的余光看真龙。
那是他的灵图。他自然有法子去操控它——譬如说在设计共济会假冒的“昆吾子”时,他可以只叫对方在扇面上看到自己,而看不到其他人。
实际上……他想要令谁看到什么,谁便只能看到什么。
虽说灵图的威能远不限于此,但依着李云心的境界如今却只能做到这么多。
但是他不清楚真龙如何……这是说他所有的认知几乎都只对“寻常人”有效。
这个“寻常人”并非指“世俗人”,而是指没有晋阶太上境界的那些修行者。他的父母对他说的话、通明玉简当中的那些艰深晦涩的经验都只针对太上境界以下的修士。
但真龙……几乎已经可以称得上在世神灵了。
李云心不晓得对方会有怎样超乎常理的手段,也就不晓得她能不能……打破自己在画中留下的禁制、发现真相——
真相便是自己一直都晓得对方在天上,而自己利用这样的一个优势将她狠狠地玩弄了。
那将是无比可怕的结果。
他这一次又行了险——远比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叫人心惊肉跳。
真龙盯着这扇面上绘有渭城周边地形的百里江山里图看了好一会儿,问他:“你这图是灵图。”
李云心忙道:“神君慧眼如炬。”
“是你作的么?”
他再恭敬地答:“是。此前我用渭城内的百万阴魂之力作了这么一幅图出来。但大概之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作品了。”
真龙微笑,轻轻摇了摇头。不晓得是并不在意,还是在说犹未可知。
然后再问:“这图有什么妙用呢?”
李云心略沉默一会儿,用认真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当初作为这图,是为了将月昀子真人的魂魄封进画中、彻底断绝后患——因为真人神魂不灭。”
“但之后的确发现了其他的用处……既是我画出来的,我便可以操纵这画上的人物走来走去。倘若有不知情的人瞧见了这画中人,还以为自己能够窥探到对方的行迹。但实际上也只是画中如此罢了。”
“此前在这殿中对付共济会的宵小,便用此法算了他一遭。”李云心淡淡笑了笑,“算是个小把戏。但小把戏用得好,便可能有大用途。”(未完待续。)
作者要开始展示本领了
今天十一国庆节,家里作者掌勺,因此请假一天,准备做菜。祝大家节日快乐,祝大家家里都有一个像作者这样厨艺高超的大美食家。(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七章 奇怪
他说了这话之后真龙沉默了一会儿。脸色平静地看他,仿佛等他继续说些什么。
李云心意识到自己面临一个选择——是说出真相,还是继续赌真龙也像天下其他对画道并不了解的修行人一样,是不晓得这其中奥妙的。
犹豫一秒钟之后他选择了后者。后者的风险性更大,但获利也更多。
因而陪着真龙沉默这么一会儿,抬头问:“神君……还想要知道些什么?”
真龙的眼神慢慢严厉起来。她盯着李云心看:“本座想要听的,你又不肯说。只捡了这些能对本座说的说出来。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李云心的身上一紧。他屏息沉默一会儿,慢慢动动眼睛,垂首道:“神君……为何这样说?”
真龙微微摇头:“唉。倒也是人之常情。这世上又有哪一个人能真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呢。李云心——”
李云心当即抬起头:“在。”
但他已在心中长出一口气。似乎真龙的确不晓得这灵图的奥妙——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仅仅是为了诈一诈自己。
这更加令李云心生出某种古怪的感觉。
他初见真龙时觉得对方威严完美,宛若神灵一般。
到如今看着她仍觉得不可亵渎轻侮,然而心中的畏惧感已经少了很多——因为她竟然会“试探”自己。
试探这种事……不常发生在上位者与下位者之间的吧。
上位者对其他人更常用的手段是“号令”——甚至连“威胁”这种事都会觉得自降身份。但神龙使用的手段竟是“试探”——只有实力不足的人才会“试探”。
况且此前神龙一再说出某些“自己已经知道她知道”的事实故弄玄虚,这便叫李云心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敏感。
神龙觉察不到他的心思,只是继续道:“今日先同你交代这些事。明日一早,你便去依着我吩咐的做。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来晓得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不要叫我失望。”
真龙相信、并且接受了他。
李云心放下了心……但竟然微微有些失望。
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失望——是因为真龙并不像传说中那般无所不能而失望,还是因为……这件事太过“有惊无险”。他认为自己心中出现了一个挺可怕的苗头,这苗头令他越来越不容易安于平静的生活——从前是不安于平静的生活,如今甚至开始渐渐不安于“安全”的生活了。
每当解决了一件事便觉得怅然若失。
一边庆幸自己终于成功存活、终于搞定了敌人,另一边又如同此刻这样,有些淡淡的失望与失落。
或许是这样子的情绪使然,李云心在略微迟疑片刻之后开了口。
问一个他没有想通的问题。
“小子还有……一事不明。”
真龙对于他竟敢开口提问这件事略惊诧。但她只看了李云心一般便道:“自称臣吧。”
李云心从善如流,再拜:“臣有一事不明。”
“你说。”真龙转了身去。她身上如水波、流光一般的金袍轻轻舞动,好像也活起来了。
“臣晓得真龙以一半的龙魂化出九子。”李云心慢慢说道,“但洞庭中却又有一部分龙魂。臣想不通的是……神君为何这样做呢?倘若是以龙魂的多少来决定实力与能力的话,那么如今神君身上也只有四分之一的龙魂——但大哥囚牛不但身具四分之一的龙魂,还有一半的妖魔之力……岂不是比神龙还要更强一些?”
真龙猛地转过身,脸上的威严与从容差一点尽数褪去、显露出怒气来。
但她很快压抑了心中的情绪,用一双灿烂的金眸看李云心:“怎么,你觉得本座如今统领不得天下群妖?”
李云心忙垂下头去:“臣不敢。只是……”
他欲言又止,表现出吞吞吐吐的模样。
真龙看了看他,很快微微一笑:“你见过你二哥了。”
“同二哥并无关系。只是……担心神君。”
“那么这些事用不着你担心。你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真龙在原地踱了几步,又转头看李云心。思量了一会儿忽然一挥衣袖,整个人化作一团金光。声音从金光中传出来:“这小妖本座带走了。你早日做成本座吩咐的事,便带来龙魂来弱水见我。到那时还有一件更大的事在等着你。这个,你且拿去罢!”
话音一落,金光忽然消失不见——中殿内重新变得昏暗一片。
两样东西落在李云心手中。
他看了一眼。除了他的龙宫折扇之外另有一物——那似乎是一块龙鳞。
他当初在洞庭边第一次见到龙子睚眦时,龙子将这东西给洞庭君看。据说那是当年神龙与金鹏王争斗时落下的一片龙鳞的一角。眼下他手中也是一角,但却是细细长长的一条,仿佛一柄小匕首。淡金色,散着微微的荧光。
李云心想了想,用这东西往自己的手掌上用力戳一下子。
一阵尖锐的痛楚传来——他那比钢铁还要坚硬的手掌竟被戳破了。
这玩意儿当真是龙鳞碎片无疑。同时也是一枚神龙令。
李云心站在黑暗中想了一会儿,转身走出殿外。然后发现先前落在殿前广场上的那一头恶蛟的尸体也消失不见。大概是被真龙一同带走了吧。
见他走出门刘老道才迎来看他。
李云心展开折扇轻轻扇了扇,低声道:“那位已经走了。”
老道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当真是真龙的么?”
“是。”李云心简明扼要地答。
“啊呀……啊呀……”老道懊恼起来,“我胆子再大些,可就见到真神了——真龙看起来如何呀?”
李云心略思索一会儿:“庄严从容、神威难测。再说句轻侮亵渎的话……很像我母亲。”
老道张了张嘴:“啊?”
随后他看到李云心在黑暗中极快地眨了下眼。老道当即会意了。
这意味着……眼下李云心同他说的这些话是在“演”。这是属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默契,外人很难知晓。这种事也没什么规律可循。可能是一个眼神、一个肢体动作、或者仅仅是一句话、一个字。
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相处令他们深谙彼此的心意,而刘老道在遇到李云心之前便是个混迹市井间、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再得李云心倾囊传授了“心学”,他看人的本领便更加老练狠辣了。
于是没有半点儿迟疑地,他接了口:“心哥儿倒是极少提你那母亲的。”
老道引起了这个话头,李云心理所当然地说下去:“我那母亲啊……你还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世吧。”
“她原本是双圣留在这世间的唯一血脉。但现在她不在,我就成了双圣在世的唯一血脉了。”李云心低声道,“或许她自己也知道这事,或许不知道、但是血统使然。我从小与母亲就不大亲近,倒是更喜欢父亲一些。”
“因为她也是庄严从容的模样——就如真龙。所以倒是亲情要少些的。”李云心微微叹口气,叹息声随风而逝。
老道眨了眨眼——不晓得李云心眼下说的这些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
“于是后来很后悔的。”李云心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在这样一个夜晚不合时宜地伤感起来,“她在世的时候我没有同她多亲近,总觉得一辈子很长很长。我们又都是修行人,活得更比寻常人长久。觉得以后会有许许多多的时间相处沟通。”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说了这话之后沉默了。老道便也陪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问:“所以……真龙叫你叫你想起她来了?”
李云心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摇了摇扇子、踱步:“如今我也算是龙子了。只是……老刘你知道的。这世上很多事——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真龙、神龙,神灵一般的存在。我却看着她想起我母亲……我会这样想,别人可不会。”他自嘲笑了笑,“刚才还险些做出些蠢事了。”
老道一惊:“心哥儿是说了什么?”
“我刚才一时冲动,便问真龙说她身上的龙魂只具四分之一而已。但龙大囚牛也有四分之一的龙魂——我也晓得这事不该问。但犯了蠢——就是那么一刹那的功夫,我也不晓得我脑筋怎么打了结、问出口。”李云心摇摇头,“然后真龙才遁走了。”
“你说她会怎样想呢?因为心里那么一冲动一激动迷了窍一时间觉得看到自己的母亲于是关心则乱?傻子都不会信这种蹩脚借口。”
他慢慢走到殿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望着黑暗中的湖面出神:“……可的确是那样子的。”
他怅然若失地摇了摇扇子,像是想把心里的烦恼忧愁都驱走。
因而看到扇中那一点光斑微微跳动——真龙并未如她表现的那样当即离去。实际上眼下她还在附近某处,在听着李云心与刘老道的话。
老道想了想,走到李云心身边看看他的脸色。
然后伸出一只手搭在李云心的肩头:“心哥儿这事做得的确欠考虑些。那真龙乃是神灵一般的存在,哪里会有咱们的这些****。”
“但心哥儿从前也对我说过些利害——在道统里咱们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且道士们都是铁石心肠,还要受条条框框的拘束,过得不会痛快。那共济会又同你有杀父杀母的不共戴天之仇,不投真龙又能投哪里呢?”
“只愿那真龙以后……不求以真心待你,只不猜忌你便好了。咱们在乱世里总要有个归属依靠。君君臣臣一般的关系、认真做些事情,总有过得顺心如意的一天。只是先前那些软弱的心思,可万不能再有了呀。”
李云心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只是伤神这一阵子罢了。过了今夜就没什么事。我知道这很不好。”
他说完这些话便站起了身。
再过一刻钟、他看看手中的折扇,轻出一口气。
“可以了。”
老道本能地抬头往天上看了看,又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才走几步到李云心身前,低声道:“心哥儿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等了一会见李云心不回答,才皱眉道:“不大好。”
这是他第一次对李云心所做的事情表示异议——尽管只是这样的口气。
李云心转过身看他:“用父母的事情来设计什么人,感觉不大好?”
“道统修行人或许不会看重这种事。但……人死为大。”老道郑重地说,“心哥儿难道没有更好的法子么?”
李云心笑着摇了摇头,刚才表现出来的那些忧伤情绪似乎全不见了。但他道:“我理解你的想法。但我要说事实就是那样子、或者……也是半真半假呢。苏翁曾经说我当初是故意害死尹家的小姐好叫尹捕头入局——老刘你觉得是真是假?”
老道迟疑片刻,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是不知道的。”李云心认真地说。
老道沉默一会儿,叹气:“心哥儿不要变成那些铁石心肠的道士就好。别人都说你这样子、那样子,但我觉得我是知道的。有些事你不会去做——这一点比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都要好。”
李云心笑笑:“嗯。”
这时候天将放亮了。
东边的天空出现一鱼肚白,像是夜幕被揭开沉沉的一角,透出些希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寻常时候,早晨虽然微凉,但也只能称得上“凉爽”。但在这个一个黎明刘老道感受到了凉意——即便他修了李云心传他的天心正法,也仍将衣服紧了紧。
然后他看着天边眯起眼,想了想:“啊……今天是立秋。”
节气是个神奇的玩意儿。分明前一日早上人们还只穿一件单衣便可,但这一日却要多加一件了。
庆国的春秋很短,冬夏漫长。
一入秋天气便会很快转凉,大概再有两个月,便有第一场雪落下来。
李云心转头往西北方看了看——白云心掳走红娘子,便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过段时间我们要往北边走,去找龙魂。”他低声道,“会冷得更快的。”(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八章 恶犬
渭城的火焰终于在半月之后熄灭。然后天空中开始下起“大雪”。
这雪却不是真正的雪——而是因为阵法在即将停止运转之时无人持护,因此灵气外泄、真火外泄,将附近的一小片森林引燃了。
被引燃的,正是从前凌空子与白云心争斗时被引燃的那一片森林。它们在夏末时经历新生,又在初秋时再遭劫难。草木燃烧之后产生的白色飞灰洒满渭城周边的区域,仿佛冬季提前到来。
此刻李云心站在石林群山当中的一座如利剑一般直冲上天的山峰上,远眺数里之外的陷空山。
石林群山由许许多多这样的山峰组成,而陷空山是最高大雄伟的一座——在从前。
因为眼下陷空山已经不那么高了。
第一眼看到那邪王的居所时李云心微微吃惊。
陷空山倾塌了一半。仿佛一根獠牙被拦腰折断,倾倒的上半部躺在布满砂砾的戈壁上,看起来凄惨极了。
这应当是那一夜附身睚眦的九公子与邪王争斗的结果。即便有阵法禁制持护,但玄境的妖魔仍使邪王遭受可怕的损失。李云心觉得这笔账会有一半被记在自己的头上。
不过他并不很担心。
毕竟……眼下他也是可以狐假虎威的人了。
他在两日前安排好洞庭当中的事情,启程前来陷空山。但在不久之前遇到去而复返的睚眦——但说是“去而复返”也不恰当。毕竟当日“去”的只是九公子。
眼下睚眦与李云心并肩站在山顶,同看陷空山。
“……所以说目前就是这样子的形势。”睚眦已经与李云心说了一刻钟的话,眼下在做最后的总结,“当年真龙降伏天下群妖,形势初定。她虽是顶尖的强者,但毕竟天下这样大,她又是一人。所以分化出我们九子协助她镇守天下。你是聪明人,应该晓得这不是什么好法子。咱们是妖魔——又不是那些世俗间的帝王家。”
“九子携神龙的威名拥有自己的封地疆域。时间一久便要尾大不掉。世俗间的帝王家尚且没有亲情,妖魔中的帝王家又能有几分呢?但龙族可以不亲近,却不可以内斗——一旦龙族之中起了龃龉,天下群妖便又会心思动荡。”
“因而这些年我们是在借势——借天下的大势。只要各地的妖魔心思各异,真龙就还需要我们九子。我们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只要不超过真龙可以容忍的范畴,那么就越安全。这一点你也应该晓得的。”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看李云心:“为什么一直不说话?二哥我曾经帮过你的。”
李云心眯起眼再看看陷空山,终于笑了笑:“这些道理我都懂。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世俗人看皇帝,觉得天下一切都是皇帝的,皇帝拥有绝对权力。但实际上真相则永远是中央与地方之间的权力博弈过程——从一个王朝的开始,到一个王朝的终结。”
“同样的道理,真龙也并没有绝对的威势以及权力。你们在借势,她也在借你们的势。你们之间是一个危险的平衡。那么二哥——”李云心转脸看他,“你想要我学你们,也做一方割据的妖王?”
睚眦迟疑片刻,微微皱起眉看他:“听你的口气——你不想这样做?”
“想。但不能。”李云心转过头轻出一口气。
他已经同睚眦在这里站了半个时辰,其间没有看到陷空山中有任何小妖出入。
那一夜的大战造成大量的土石坍塌,眼下那些石块、土堆都堵在洞门口,却没有人来清理。
李云心对邪王谈不上完全了解,但晓得这应该不是他的性子。那么……是受了重创,以至于无力再聚集群妖了么?
倘若当真如此……
他手中那副八珍古卷之一《武松怒打kitty猫》可就该是“有德者据之”了。
然后他才继续说道:“二哥你想一想看。你们当初被分封、成气候的时候,是天下初定。真龙比这一两千年来的任何一段时间都需要你们的帮助,所以允许你们做大——甚至是热切希望你们尽快做大。”
“可是到现在怎么样。妖魔世界已经稳定了一两千年——对于妖魔来说时间不算太久,但也不算太短。如今的情势不说稳定,但也算不上岌岌可危。我在这种时候、在很多人都不晓得我是谁的情况下开始搞事、和自己唯一的靠山做对——岂不是老寿星吃砒霜?”
睚眦眨了眨眼:“嗯?”
“——嫌命长。”李云心叹了口气,“所以说你们从前的法子对我而言行不通。二哥想要拉我入伙……眼下不是个好时机。但你毕竟帮过我,我至少可以保证以后不会叫你常常为难。”
睚眦狐疑地看着李云心:“你说的是真心话?你不是这样的人——难道你只想做一只忠犬?”
李云心微笑着摇头:“不,不是一只忠犬。而是一只恶犬。真龙要我咬谁,我就咬谁。比谁都凶恶、比谁都残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么?”
睚眦觉得自己不是很懂这个李云心了。他渐渐意识到这家伙头脑中的想法比自己所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他是个奇怪而危险的妖魔——你很难用常理去揣度他。
因此睚眦道:“你说来听一听。”
“我觉得我之所以能够被真龙有限度地接纳,是两点原因。”李云心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点是因为我晓得如何变成龙子,叫龙脉多一分。但只有这一点还不够——真龙可以轻易逼问出我的秘密,然后把我随手丢掉。”
“但之所以对我以礼相待甚至给我封号封地,是因为我很强。”李云心竖起第二根手指,“这是第二点。我的强不是说出来的,而是杀出来的。她晓得我是个战斗力爆表的家伙,因此相比榨干了随手丢在一边,还不如好好用一用。”
“这两点是我现在能够站在这山顶和你谈笑风生的原因。少了其中任何一个,我现在就是一具尸体。在二哥你这里,不也是因为类似的原因才乐意帮我的么?说一句很中二的话——在这个世界没有实力,什么都不要谈。”
李云心顿了顿,转头认真地看他:“但实力可不只是你的境界有多高,身体有多硬。”
他抬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有脑子也是实力,懂得借势也是实力。我的境界没有你们高,根基没有你们深。所以要抱大腿,所以要做恶犬。做恶犬有什么不好?譬如说真龙现在给我一个月的时间搞定渭水——她为什么这么干。”
“压根不是因为她想要什么试试我的实力如何。在她给我这个考验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可了我的实力。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借着我的势,叫渭水附近不听话的妖魔们再闻风丧胆一回。从前九公子分封在渭水,结果道场只有渭城那么一小段——这是在扇真龙的耳光、挑战她的权威。”
“我不知道她从前是因为什么事没工夫来料理此处,但现在我知道,她想要我去把那些妖魔狠狠地咬一口。也许她之前在洞庭布局引来道统也是为了让道统把那些妖魔咬一口。”
“那我就去咬咯。”李云心开心地笑起来,“我手上有神龙令,这渭水又是我的封地。谁不走,我灭谁。杀个干干净净最后这口锅真龙还要帮我背一半——我的那一半呢,他们又不敢来搞我。因为搞我就是搞真龙。”
“所以二哥你看,我做了这恶犬,得了自己的封地、手底下还收了一票小弟。杀人越多越狠,大家就越怕我畏惧我,真龙就越满意我信任我——是不是比你们闷声发大财要高明一些?”
睚眦听了李云心一口气说这些话,沉默片刻。然后微微皱眉:“但绝大部分只是你的推测。”
李云心哈哈一笑:“很多事都是我的推测。但我是聪明人,所以我的推测一向很准。”
然后又道:“二哥还有事么?没事的话,我要去搞人了。”
睚眦便道:“那么以后呢?”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直到成为双圣、真龙的那一天之前,咱们都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罢了。”李云心说了这话,纵身跃下山崖,“二哥保重。很多事情不必分敌我——利益永恒。”
这新晋的龙子李云心声音还未消散,身影便已消失了。
玄境的大妖魔睚眦独自站在山顶往他去的方向看了看,脸色平静下来。
随后他微微一笑:“好。是个好家伙。”
……
……
陷空山前已是一副破败荒凉的景象了。
李云心在二十多天前来此的时候,这里正热闹。各路妖王来赴血肉宴,十几个小妖在门前迎客,蛇精七段锦也在迎客。
但如今门前的土石堆中散发着浓重的恶臭,苍蝇在其上嗡嗡盘旋飞舞,好像一阵浓密的黑雾。
李云心走过来,蝇群便哄的一声散开——因此他看到下面的模样。
大量的残肢断臂被埋在土石堆里,偶尔露出半个腐烂的头颅。看模样这些是属于各路妖王和他们带来的小妖的。九公子那一夜带来可怕的杀戮,来此赴宴的妖王无一幸免。而今他们的尸首堆积于此,无人打理。
他还看到一些生活在这片戈壁中的鬃狗三三两两地在远处虎视眈眈,其中两三只口中还叼着断臂。
妖魔们生前吃人肉,死后被鬃狗们吃。也算是某种循环了。
李云心看了一阵子,迈步往陷空山内走。他没有遭遇任何阻力或者异象——看起来陷空山中的禁制的确消失了。
通往山体内的山洞里同样布满血肉的痕迹,李云心微微皱眉一路走到山体内的悬崖上,往下看了看,发现里面不是完全黑暗的。
先前全魔乱舞的广场中心有一堆孤零零的篝火,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篝火旁,倚靠着一块从上方落下来的大石。
这陷空山虽说断了一半,但顶上仍有遮掩,似乎只有中下部才是中空的。
篝火的光芒只照亮一小片区域,好像无尽黑夜中的一点如豆灯火。李云心想了想,纵身飞跃下去、落在篝火旁。
火堆边半躺着的果然是邪王。
只是邪王已经没了从前的威风模样——口中一对大牙断了一只,头上一对犄角则全断了。身上的盔甲也破烂,零零碎碎地在躯体上挂着。
像他这种妖魔的盔甲不是外物,而是真身的甲壳所化。既然如今盔甲无法修复,便意味着真身严重受损。
通俗地说,就是快要挂掉了。
他也是玄境的妖魔,与睚眦只差一个境界而已,且有经营多年的法阵加持。但争斗一夜的结果竟是这样子——玄境之上的境界差异,果然大得可怕。
邪王略显吃力地抬头看了看身处光亮与黑暗交界线当中的李云心,然后又垂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喘息几声才道:“好哇……你竟没有死。”
“早有人对我说,你到了哪里……哪里就要被算计……如今看来是真的了。”
“我命不久矣了……你又要来做什么了?”
李云心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邪王面前看着他:“如今我是真龙子,真龙叫我来收复渭水。本想着庆国境内这段属你的势力最大,所以要先拿你来开刀。哪知道你这样子了。真是……”
“开心。”他说着又走一步,在篝火堆旁坐下了,“把那幅古卷交给我。这样你死掉之后我就只借你的尸首一用,不对你做其他的事。”
邪王再次喘息几次,胸膛仿佛起伏的风箱:“我……不……给呢?”
“那就把你的神魂炼成铃铛。我每碰那铃铛一次——”李云心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只铃铛来。
这铃铛是从前红娘子在三河口龙王庙外的木亭中送给他的——以庙中庙祝的魂魄炼制。
“叮铃铃一响,你就要忍受一次神魂被伤害的痛苦。直击灵魂无法抵御,且保证你受足百年千年的折磨。”李云心伸手弹了弹那铃,“就像这样子。”
邪王闭上眼睛,笑了笑。随后又睁开:“本王可……不是……怕你的手段。只是,懒得多事了……”
然后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在这里。来……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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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第三卷结束了,第四卷开始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古魔
李云心往他的胸口看了看。
在昏暗跃动的火光里,他在残破的盔甲之间看到画卷的一角。大概是这邪王拆掉了外面的铁板,将画卷收入胸口了。
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箓扬手一抛。
符箓便落到邪王的手脚之上、化为道道金光没进他的身体里。
然后他又抬手在虚空中勾画几笔,用画道的手段再成一个封印禁制、将邪王的经络关窍和锁住。
这才走到他的身边一边全神戒备地盯着他,一边伸手去摸他的胸口。
邪王无力地嗤笑一声:“……何必。”
李云心一边面不改色在他怀中摸索一边道:“我见多了那种作死的蠢货。比方说把敌人打倒了不补刀,还要背对着人家说话——我可不是那种人。”
随后他的手微微一顿,将邪王怀中的画卷抽出来了。
再谨慎地退后两三步将其展开扫了一眼——确认这的的确确是画圣的真迹、八珍古卷之一。
天下无人可以仿造这幅画。其中复杂得可怕的气机流转就连李云心都觉得心惊——这画仿佛与天地万物联系在一处,同时也变成这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了。
他没有想到这画得来的如此容易。因而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转眼去看邪王:“你还有什么愿望?”
邪王看起来已经越来越虚弱。他抬了抬眼皮:“……你……还有什……么……好心么?”
李云心看着他:“你没有搞事,所以我现在对你印象还不错。况且——离了你这里,我大概得沿着渭水打杀上一路去。那么现在就是个好机会。如果你还有什么不解的仇怨、记恨的宿敌之类,都可以统统告诉我——也许我会顺手帮你报仇。”
邪王听了他的话嘿嘿地笑起来,然后咳出几大口鲜血。又或许是回光返照,他咳了之后说话竟清晰流畅起来:“啊……你这人呀……是要本王给你说说……这附近还有什么大妖么?”
“唉……”邪王叹息了一声,“说起来,你算计本王……本该恨不得你被乱箭穿身。但可巧……还有一个本王更恨的……比……恨你……还要恨!”
李云心看着他:“那就说一说。也许你运气好,我和他同归于尽了呢?”
但他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邪王也不理他,只强撑了撑身子、打起精神继续道:“此处再往南边去,就……出了庆国了。渭水出庆国……就到了余国。那余国是窄窄的一条,余国里占据着渭水一段的,嘿,嘿嘿……”
他斜着眼睛看李云心:“是个自称……剑宗修士的……道士,嘿……道号叫阳剑子……”
“那个道士……可不一般呀……嘿嘿……”
他说到这里,死盯着李云心沉默了一会儿。
李云心也等待了一会儿。哪里知道这一等,就永远等不来了——邪王的冷笑声在喉咙里卡了一会儿,像是将气息卡住了。又或者身体里什么被震碎的内脏碎片涌上喉头、堵住了他的气管——可他又无力再抬手或者挪动自己的身子。
于是便直勾勾地斜着眼看李云心,似乎想要他给自己一个痛快,免受这种窒息之苦。
可李云心却慢慢地后退了两步,离邪王更远了些。
他平静地看着这个将死的妖王,微微一摊手:“抱歉。别人的话,这种时候我会给他一个痛快。但是你不同。”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再不多言。左手将八珍古卷收入袖中,右手则一抖——哗啦啦一声响,一条青蒙蒙的铁索被他抖了出来。
铁索垂下,微微摆动——等待将这妖王死后脱出的魂魄拘走。
但实际上李云心并不想折磨他——他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然而……这邪王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他需要观察——完整地观察他死去的全过程。
因为邪王似乎是被画圣“创造”出来的。
李云心也画人。到目前为止他画过很多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倾注心血最多的、最成功的,则是三花前不久被毁掉的那具身体。那身体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一位“龙女”。
但他的造物有一个问题——他们并不能摆脱自身的局限。
譬如说那龙女生为异物,拥有坚硬的鳞甲。那么她的鳞甲便可以抵御冲击劈砍。
可是在另一个世界,这龙女还有许多其他的“技能”。譬如她可以化身为火焰巨龙、可以喷吐出龙息——但那些“技能”没有被她带来这个世界。
在这里,她的身体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限制束缚,就只是一具“躯体”而已。
李云心曾以为被画出来的人物都该是这样子。
直到他见了邪王、以及邪王的“七子”——在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当中,这些人物所拥有的能力,一样在这个世界出现了。
这意味着……的确有办法。有办法令他画出来的身躯、人物更强,甚至可以突破这个世界的限制!
但问题是他并不晓得该如何做。
眼下,由画圣所创造出来的大妖魔邪王正死去。因而李云心需要认认真真地观察这样一个过程,以期得到些他想要的东西。
窒息而死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身为玄境妖魔的邪王必然想不到他的最终下场会是这样子。
然而李云心想要看的,是他会不会有“魂魄”。
三花娘娘所附身的龙女没有魂魄,只是一具躯壳而已。但眼下这邪王有自己的思想意识,李云心不晓得他身体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是像三花那样子、被别的魂魄附了身,还是……拥有自己的魂魄?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地上篝火的火势慢慢变小,光线变昏暗。李云心便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勾勒几笔。于是空气中一盏油灯成形、放射出温和的光芒来。
邪王的脸在光芒中一点一点地变白、表情一点一点的僵硬。血沫在他的嘴角堆积起来,像是一只离了水的螃蟹。
又过一刻钟,他猛地瞪大眼、不动了。
李云心当即屏息凝神用神通开了天眼,死死地往他的身上看过去——
他果真看到了魂魄!
这魂魄正是邪王的模样。从躯体上飘飘荡荡地站起来,仿佛略有些茫然。很快恢复神智,抬眼看到了李云心。
玄境妖魔的魂魄,李云心岂能放过呢?他一抖手中的那铁索就往邪王身上缠绕过去。
岂知那邪王的魂魄却嘿嘿一笑,用尖利刺耳的声音道:“你能奈我何!”
说了这句话,转身就往地下遁逃。而李云心那本该将魂魄拘住的铁索……竟然就像是凡物一般,直勾勾地从他身体当中穿过去了!
他微微一愣,却并不很吃惊。
因为早就做好了生出异变的准备。这画圣的造物,若是死后也与寻常的修士、妖魔一般,反倒是“不同寻常”了!
眼下他知晓了第一件事——
邪王拥有自己的魂魄。但他造出来的龙女则没有。
邪王的魂魄能够遁地,李云心也能——他原本就是阴神化成了龙子,魂魄能做的事,他一样可以做。
但之所以少用这神通是因为那滋味着实不好受。你所穿过的墙壁、石头、草木,仿佛一股脑地塞进你的身体里——那种虽然活着却被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填满的感觉简直是他所拥有的最糟糕的体验之一。
然而此刻却顾不得那样多——邪王正在往下方遁去。
下面,就是束缚着那具巨大枯骨的无底洞了!
李云心化作阴神衔尾直追,不一会儿便重新冒出头来——他身处陷空山之下的那一片宽广的巨大空间当中了。
他第一次在这里醒来的时候周围是无尽的黑暗与无尽的寂静。
但这一次他再遁入这里,却微微吃了一惊。
他可以看到那巨大的枯骨了。
它在发光。
仿佛有很多很多的萤火虫……不,是无数条细细的、散发着荧光的如同小蛇一般的东西,在那巨大的骸骨之上游走。
它们的数量如此众多,以至于看起来就好像……这巨大的骸骨正在生长出流水一般的肌肉来——尽管只是薄薄的一层膜。它周身苍青色的荧光令它看起来就好像是用钢铁或者青铜打造的——
此刻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地下沉眠了千年、万年的王者……正试图挣脱束缚。
这样的异象终于叫李云心短暂地愣了愣神。
不是因为其他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东西似乎是被当初的画圣所镇压、由邪王看守的。
眼下,它似乎要重新活过来了。
见识了画圣所留在世间的种种手段,李云心已经越来越不敢去轻易地推测任何一件与那位圣者有关的事了。对方的强大神秘超出了他的想象,甚至虽未见面、却就已经带给了他比神龙更加猛烈的震撼。
而被画圣镇压在此的东西,会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趁着他这么一愣的功夫,那邪王的魂魄已飞到骸骨之前——他原本身形颇为高大。但眼下悬停在骨架的头颅面前,这高大的邪王也堪堪只能填满骸骨的一只眼眶而已。
邪王的魂魄哈哈大笑:“你这小儿,以为本王在想什么?嗯?你可知道这又是什么?!”
李云心犹豫一番,放弃了追过去的打算。
很多事情可以冒险。但眼前这一件……有太多未知的可能。这时候冲过去不叫“冒险”,而叫“冒失”。一旦死掉,既愚蠢又不刺激。
他便远远地停下来。先往四周看了看、找到了退路,然后才沉声道:“是什么?”
邪王的魂魄再阴森一笑:“可听说过——古魔?!”
李云心的心微微一跳。但他仍不动声色:“邪王死后脑子也混沌了么?你曾对我说过,穿山甲凿穿了陷空山、放出个洪荒古魔来。你和福禄老魔历尽千辛万苦才将洪荒古魔击败、镇压在这陷空山下——你说的不就是那古魔么?”
邪王却再哈哈大笑——一刻钟之前他的还是个将死的妖魔,一刻钟之后却已变成精力充沛的魂魄。只是不晓得他的执念在哪里。但如果抛却什么执念不谈的话,他看起来似乎比生前还要快意豁达。
“嘿,彼古魔可不是此古魔!”邪王再笑,“这古魔,乃是孕育在洪荒天地之间的魔种、混沌初分之前便已存在的强者!就连天上的天人们都畏惧这魔种——因此才将它打散了、镇压在天地之间!本王身后的,便是那古魔的残躯之一!”
“你这小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来投!你且等本王附身了这古魔的残躯上去——先将你轰杀至渣、再将那睚眦轰杀至渣、最后将什么神龙、龙族统统轰杀至渣,方解心头之恨呀哇呀呀呀呀呀呀!”
李云心觉得他知道这邪王魂魄的执念是什么了。
但这件事与邪王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邪王所说的……是真的么?!
他口中的“古魔”,便是白阎君对他所说的“古魔”、“真魔”其中的一个?!
且不追究他如何知晓了这些,只是如果当真是真切的——这意味着在这世界的别处,还有其他类似的骸骨被镇压着么?
但那邪王说了这些还不解气。似乎仍要将这些年的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镇守陷空山?!哼!困了本王这么多年!!”
他在空中气鼓鼓地飞来飞去,好像一只在慢慢撒气的气球。一对眼珠滴溜溜地转,忽而盯着李云心,忽而去看看那骸骨——如同看宝贝一般。
然后又道:“也得亏了你引来睚眦……嘿嘿!与他大战一场被他破了陷空山的禁制,就连这无底洞中束缚着骸骨的锁链禁制也一并毁掉了——然后本王才发现,这古魔的骸骨竟又活过来了!!”
“啊哈哈哈哈……天人都畏惧的古魔骸骨——本王若是附身上去,灭杀你们还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哇呀呀呀呀……怎么早些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是啊。”李云心微微皱眉看着他,忽然开口,“你早些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他说了这句话,邪王的魂魄忽然愣住了——目瞪口呆地停在半空中,直勾勾地望着虚空里,似乎在想些什么。
——他毕竟是魂魄。乃是神魂受损之后遗留下来的东西。
有些记忆……已经缺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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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不错,有很多生活细节。喜欢现实感的朋友可以去看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九十章 飞剑
这记忆缺失的魂魄就这样在空中愣了很久,然后脸上露出急躁又气恼的神情——似乎想不起来“为什么早些没有想到这一层”的原因这件事令他极不痛快、无法释怀。
倘若是寻常人到了这时候大抵会深思熟虑冷静下来。但魂魄偏有一腔的执念,性情也与常人大不同。
这邪王又焦躁地想了一小会儿,忽然竖起了眉毛恶声恶气地喝:“讨嫌!聒噪!记不起了!记不起了!那又怎么样?!”
他吼完了这话,似乎是生怕李云心再问他些什么输了气势。当即转身,猛地向那眼眶当中扑过去!
他同骸骨本就相距不远,李云心是无法阻拦的。眼下再猛扑过去,那骸骨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游走在骨骼上的游丝仿佛千万条毒蛇一般齐齐树立起来、绽成一朵散发着荧光的菊花,好像张开了怀抱等待邪王来投。
于是李云心看到奇景——
邪王的魂魄忽然被拉长。好像那一朵“菊花”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先将头颅吸成细细长长的一条拉过去,身子则还在后面。
这样的变化令邪王的面孔看起来扭曲,仿佛遭受极大的痛苦。
但……似乎事实也是如此!
邪王扭曲的面孔上,眼睛忽然瞪圆了。他猛地从口中发出尖利的嚎叫,像是一个绝望的人自以为看到一点希望但很快又意识到那还是绝望。
他将一只手伸向李云心:“啊——怎么会是这样子?!”
可很快他的声音也被吸进去……
这话音刚落,他的整个魂魄便消失在那些游丝当中了。
绽开的游丝猛地闭合。一阵明显的光晕从邪王魂魄被吞噬的那一点飞快传向四周、但很快变淡。
仿佛邪王的魂魄变成了养分,但那养分……也仅仅是“滋润”了这骸骨眼眶附近的一小块区域而已。
很快,游丝不再蠕动、游走。像是成群的小蛇在进食之后进入短暂的休眠期。骸骨身上的光亮慢慢变得黯淡,最终完全隐没在黑暗里。
李云心目瞪口呆地看完这全过程,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一个玄境大妖魔的魂魄看起来似乎还远远不能满足这东西的胃口。
也不是因为,据说这骸骨还只是被打散的古魔的众多骸骨当中的一副。
更不是因为,邪王的魂魄在被完全吸入之前似乎发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而是因为这玩意儿……
将魂魄吸收了?!
修行人和妖魔都可以将魂魄打散,通过阵法也可以将魂魄当中的灵力怨气炼化出来。但将魂魄吸收掉这种事,似乎是黑白阎君才拥有的能力。
先前李云心还对邪王所说的“这骸骨乃是古魔的一部分”这件事稍感怀疑。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之后他的疑惑少了许多。
真人的魂魄便很难被灭杀,但这东西吸收玄境妖魔邪王的魂魄,不费吹灰之力。且邪王这种等级的妖魂竟只能令这骸骨的身躯泛起小小的一点涟漪——这玩意儿还活着的时候,该是多么可怕的存在?!
虽然骸骨已经不再散发荧光、隐藏在黑暗当中。
但李云心还是觉得身体微微发麻,仿佛有不知名的危险自四面八方袭来。又好像黑暗中当中有无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它们潜伏于大地之下喘息搏动,似乎随时准备猛扑过来。沉沉的压抑感攫住了他的心,他觉得胸膛发紧、脑袋发麻。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于是李云心很快意识到……
此乃“威压”。就如同龙族会令许许多多的妖魔感受到真切的威压一样,如今这骸骨也令他感受到了威压。
他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先祭起一道符箓——借着光亮看一看那骸骨。
上一次见到这东西,它还是惨白的。仿若一具被彻底风干的骨架。但现在它变成了青黑色。一层类似肌肉的薄膜覆盖在骨骼的表面——大概便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游走其上的、如同细蛇一般的东西吧。
它的姿势未变。但却令人感觉已经具有了生命。
它沉默无声地被束缚在这无比宽广的地下空间中,仍低垂着头颅凝视大地。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去。飞身退后一段距离,然后遁回到地上。
地上的篝火已经熄灭了,也是一片黑暗。李云心也不想在这黑暗里待,飞身到了洞外——又看见那些嗡嗡飞舞的苍蝇、成群结队的野狗、土石堆之中的断臂残躯,才觉得心情稍微好了些。
这里至少有阳光和味道——而不是只有无尽的黑暗。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似乎搞了个大麻烦了。
他叫睚眦与邪王起了争斗,将这陷空山的禁制毁去。而后邪王又将八珍古卷交给自己、投入那骸骨之中。至此对于骸骨的束缚、禁制似乎都已形同虚设……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邪王可没有告诉他怎么用这八珍古卷去镇压那骸骨呀。
更见鬼的是这时候白阎君又不出现——李云心很想知道那两个家伙究竟在忙些什么。
不过……这种时候发生了这种事,是否意味着对于白阎君而言这“并没什么大不了”?还是说他们也并非那样神通广大,一时还未觉察呢?
他这么想了一会儿,起身飞到只剩一半的陷空山山顶往四周看。
实际上思来想去,眼下倒没什么好法子。他还得先做好之前要做的事情——将这渭水收入自己的掌控当中。
真龙给了他一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天。
前十五天他用来制定一些计划了解一些情况搞定一些人和事。之后的十五天要开始做正事。但实际上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也很难跑遍渭水将沿途的大妖魔一一收伏,因此他需要他们望风而投或者望风来降。
李云心微微叹气,升上半空挥起手,先将这陷空山的山头削平一片。然后在那平滑的一片上勾画起来。
他现在是真境,已算是“顶尖高手”之列——天下间修士与妖魔的数量得以数十万甚至百万计。可真境之上的只能以百、千计。放眼整个天下的话,他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大高手”了。
因而他如今再画阵,气象便与从前不同。
眼下勾勒的乃是一幅《八王镇鬼图》。这图原本用来镇压邪祟,但如今他用在这陷空山上。并不是指望自己这阵法可以将陷空山、无底洞中的骸骨彻底镇压,而是想一旦某一天此地生变,这阵图也可以给他提前示警。
他用一刻钟完成这阵法,于是只剩一半的线陷空山周边的灵力被他调动起来。
灵气自四面八方往他所立足之地汇聚,很快生成一个崭新的、将山体笼罩的禁制。但也因着这四面八方的灵气被他一手抽调——
自天边忽然有一柄飞剑呼啸而来,夺的一声正插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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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得少。明天多更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