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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全文阅读

作者:尾鱼     七根凶简txt下载     七根凶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②③章

    上去干嘛呢?给她看其乐融融的亲子场面?告诉她母爱是天性,没有哪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是麻烦?

    木代不想上去。

    正迟疑间,婴孩的哭声忽然小了,然后灯也揿灭了。

    估摸着是母亲把婴孩抱回房间了。

    罗韧的表情,像是走在楼下被人淋了盆洗脚水。

    半晌,只好又悻悻爬下来。

    木代觉得好笑:“你爬上爬下的好玩呢?”

    又说:“我应该大叫抓贼的。”

    罗韧落地,没好气拍拍手,问她:“我为了谁?”

    木代笑,回答:“我吧。”

    她去牵罗韧的手。

    罗韧轻声说:“有些事情,要靠你自己想得开,不是我一句话两句话劝得了的。但是,我的想法,还是要对你说。”

    “麻烦跟爱,其实也就一线之差。爱你爱的足够,你怎么麻烦都是宝贝。爱你爱的不够,你怎么乖巧听话都还是个麻烦。”

    “这话说出来可能伤人,但是木代,细节我已经听的够多,你妈妈并不爱你。”

    木代静静听着。

    这一点,她早就猜到了吧,虽然内心里,总爱臆想着为母亲遗弃她这件事编种种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又隐隐觉得,也许真相其实简单。

    不是每一个孩子,降生时都能迎着爱如潮水。

    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拉他胳膊:“走吧。”

    罗韧说:“还有最后一句话。”

    这么郑重?木代忍不住抬头。

    “不要怕麻烦我,将来,我也会麻烦你。”他凑近她的耳朵,吹气一样,暖暖的,“女朋友,我们只麻烦最亲近的人,我们狠狠的互相麻烦。”

    ***

    曹严华早上起床,收到炎红砂发的微信,让他和一万三都去她房间里吃早饭。

    所有人都在,早饭丰盛的让人感动,房间的矮几上,豆浆、油条、葱油饼、包子、鸡蛋、豆腐脑,各色各样,堪称琳琅满目。

    一万三还以为是炎红砂买的,斜乜着眼看她:“你这么大方?”

    昨晚上赶她去买吃的,她可只买了面饼回来,还是实心的。

    炎红砂说:“罗韧买的。”

    洗手间门响,木代刚洗完脸,脸上挂着水珠子出来,炎红砂往边上让了让,给她留了个座位,又端了杯豆浆给她,木代先不急着吃,指挥曹严华:“帮我洗漱包拿一下,那个黑色的。”

    曹严华嘴里咬着半个鸡蛋,转身拿包给她。

    自然熟络的像一家人一样。

    饭到中途,罗韧切入主题:“我昨天晚上,去了趟医院。”

    这一节,回来的路上,罗韧已经同木代讲过了,她并不吃惊,还是小口啜吸着豆浆,但一万三他们,都停了下来。

    一万三有点紧张:“马超怎么样啊?”

    内心里,他还是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的去追打,马超也不至于出事。

    “看情形,应该还算稳定。”

    罗韧停顿了一下,把自己滴血去验证的事情约略说了。

    曹严华眼睛瞪的溜圆:“怎么可能呢,三三兄的血都管用,你怎么会不行呢?”

    他等级观念严重,下意识觉得,小罗哥既然比一万三厉害,血应该更管用才是——居然还不如一万三的奏效,登时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是凶简从马超身上离开了?也不像,经验证明,除非宿主死亡,否则凶简不会主动离开。

    罗韧环视了一圈:“我有一个推测。”

    “感觉上,凤凰鸾扣的力量现在并不占优势,凶简的势头还是咄咄逼人的,要说只用一万三流的那么点血就让被凶简附身的马超大失常性,我觉得有点说不通。”

    炎红砂有点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罗韧点头:“就像那几个一口咬定看到一万三推人的目击者一样,马超,可能也只是被凶简影响的人。”

    一万三骇笑:“这不至于吧,凶简都能任意指使人帮它做事了?”

    这不是在升级,简直是接连跳级了。

    罗韧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还记得,我叔叔罗文淼吧?”

    当然记得,但这是罗韧的家事,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了一眼,踌躇着要不要提。

    罗韧却没那么多忌讳。

    “我叔叔是个读书人,有自己的思考、主张、意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是凶简附僧后……”

    他沉默了一下。

    木代停止了啜吸,顿了顿把豆浆杯放下,小商河那次,她算是全程参与了的,罗韧提起的那场夜半火灾,渔线穿起的僵硬人偶,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寒而栗。

    “聘婷的转述里,我叔叔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换句话说,是被凶简完全控制,改变了心性。”

    “但是马超的情况,还有那几个目击者的情况,却不一样。”

    曹严华觉得脑子里有火花爆了一下,啊一声叫出来。

    他激动的不行:“我猜到了小罗哥,你让我说,我……组织一下语言。”

    难得这一次,脑子转在其他人的前面,心里骄傲到不行,生怕机会被别人夺了去。

    “让我……组织一下。”

    他脑子飞快的转着,有些紧张,罗韧看着他笑,像是鼓励。

    曹严华的心踏实点了。

    他字斟句酌:“刚小罗哥说,罗文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因为凶简在他身上,完全控制了罗叔。”

    “凶简的力量应该是一定的,就像一勺糖,加进一杯水,这杯水就是糖水。但是加进一缸水里,你喝起来,可能连甜味都感觉不到。”

    罗韧笑起来:“是这个道理。”

    曹严华说的更溜了:“如果小罗哥的推断是正确的,马超和那几个目击者,都是被凶简影响的人,那么这一次,凶简作用力施加的人,似乎为数不少。所以,它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像罗文淼一样失去常性,只能在某个很小的点上去影响。”

    “所以我们看到,马超也好,那几个目击者也好,性情、行为上,都还是个正常人。唯一让人觉得不对的,是发生特定的事情的时候,他们的说辞完全不同。”

    一万三懂了:“而且,他们的说辞特别诚恳,言之凿凿,根本不像是撒谎。”

    炎红砂觉得自己似乎是懂了,但是仔细一想,又迷糊了,她哭丧了脸:“能讲点我听得懂的吗?”

    木代忍不住笑,拿手弹她的脑袋:“小迷糊。”

    罗韧说:“咱们换个说法。以木代为例。”

    “当天晚上,木代并没有去过桥上,但是,有三个人,很肯定地表示见到了木代,甚至认得出她的脸,说得出她的衣着特征。”

    “但这特征里有漏洞,因为当晚,木代绑着头发,而他们看到的,是长发飘飘的木代。”

    他拿了个鸡蛋:“就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早些时候见过木代,木代的影像在他脑子里成形。”

    又拿了三个包子,桌上一字排开:“然后,他把这种影像,嵌入成特定的编辑好的图景,好像幻灯片一样,插*进或者是置换进入他们的记忆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目击者回忆当晚场景的时候,除了宋铁,马超和武玉萍的描述里,木代好像完全是突兀出现的。

    马超先前为了回避张通撒尿而转身,然后一回头,就看见木代——这是影像置入。

    武玉萍骑车上桥,在桥上时什么都没看见,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木代站在桥上了——这也是影像置入。

    只有宋铁,他是沿着河岸在走,到桥头时,看到木代过来——宋铁的置入时机最好,融合的几乎不留痕迹。

    所以在调查者看来,木代的嫌疑几乎无法洗脱:有马超这个现场目击者,还有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关联佐证。

    罗韧冷笑:“但是强行置入就是置入,你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其一表现在木代出现的突兀,其二是……马超没有报警。”

    “我倾向于,如果张通的死跟马超脱不了干系,那么马超忐忑之下,一定不会报警。当天晚上,他怀着惶恐离开大桥,回到家里,可能还祈祷着警方不要怀疑到他身上。”

    一万三吁了口气:“但是一觉醒来,情况不一样了,他的脑子里多了一个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置换片段,他觉得就是木代害了张通。”

    罗韧点头:“这种证词很厉害,表情态度都诚恳真实,测谎仪都测不出的。”

    是的,测谎仪的工作原理是记录人体生理变量,比如呼吸速率、血容量、脉搏、皮肤电阻,一个人知道自己在撒谎的时候,因为紧张,再怎么强作镇定,生理数值都会有轻微变化——但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呢?

    炎红砂感慨:“难怪在交管局,跟那几个目击者打擂的时候,他们都恨不得把我吃了——觉得我是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说不定,他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仗义执言的人,炎红砂才是那个其心可诛满嘴假话的小人。

    罗韧说:“对木代的陷害,类似于事后的布局,所以安排上还算缜密。但是一万三这一次,好像是即时的,所以戳破也还算容易。”

    他手指拨弄着那个鸡蛋晃悠悠在桌面立起:“第四根凶简,或者说,被第四根凶简附身的人。”

    “一是,它见过木代,否则的话,不可能把影像置入的那么精确。”

    “二是,张通死亡的时候,它就在桥附近,所以,它知道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随后经过的,可以被利用成为目击证人的人。”

    “三是,一万三和马超发生追打争执的时候,它碰巧就在现场,所以,能够完成一次布局拙劣的即时陷害。”

    “我们要想办法,拿到现场的监控视频。虽然当时情况比较混乱,但是我敢断言,画面之中,一定有一个人,一个我们还没有正面和它打交道的人,身上附有第四根凶简。”

    短时间的沉寂,木代端起豆浆杯,咕噜喝了一大口,说:“我比窦娥还冤啊。”

    一万三同样的心有戚戚:“多亏有监控,要是倒退五十年,我大概也要跟着窦娥去了。”

    罗韧笑:“再把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一万三的血有用而我的没有,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一万三的血对付凶简虽然远远不够,但是对付一个被凶简影响的人,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再去做尝试的时候,凶简的影响力已经脱离马超,所以我的血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血的罢了。”

    曹严华插话:“这个我们可以再做验证的。”

    他豪气干云地朝茶几上连摔四个钱包:“那四个孙子,有身份证,有地址,凶简对他们是不是还有影响,试试就知道了。”

    一万三心叫糟糕:你知我知就行了,你把这玩意儿摔出来干嘛啊……

    果然,炎红砂抬头看曹严华:“哪来的?”

    罗韧也转头看木代:“当人师父的,是不是该说句话?”

    木代沉默了一下,果然说了句话。

    “我猜……是曹胖胖捡的吧?”

第②④章

    兵分两路。

    一路去设法搞视频,另一路去找那个目击者中的任一个,验证关于血的设想。

    一万三自动请缨第一组,表示视频这玩意儿,得靠智取,他是当事人,前往索取更具备说服力。

    考虑到人身安全,搭配一个武力值偏高的,同为当事人的炎红砂中标。

    炎红砂不高兴跟他搭档:“被冤枉了连屁都不放一个,转过头暗搓搓让曹胖胖偷东西,虚伪。”

    一万三还没来得及反驳,曹严华已经激动的为自己辩护:“都说了是捡的!捡的!”

    炎红砂冲他笑的狰狞:“你当我傻呢?一连捡四个?曹胖胖,你专靠捡致富?说出来不嫌感动中国?”

    一万三镇定的拍曹胖胖的肩膀:“曹兄,淡定,你去跟炎二火的智商较什么劲呢,不是给自己找堵吗?”

    炎红砂大怒:“我智商怎么了?”

    一万三心平气和:“这不明摆着吗?”

    木代好心提醒炎红砂:“红砂,他叫你二火呢。”

    炎红砂更怒了:“我怎么二货了?”

    曹严华跟一万三一个鼻孔出气:“二火妹子,跟我念,喝-乌-我,火,第三声,火。”

    罗韧端起一杯水,不动如山的煽风点火:“红砂,说不过人家就用拳头讲话吧,人要善于发挥自己的强项。”

    下一秒,曹严华在屋里闪避着上蹿下跳,愤怒的声音都变调了:“是三三兄说的,你别尽招呼我啊,我干什么了,我就纠正了你的发音……”

    鸡飞狗跳,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

    罗韧和曹严华是第二组,木代作为不方便露面的人群,要窝在宾馆等消息。

    这安排让她老大沮丧,每天都这么藏着,偶尔能出去跟放风似的,电视里的节目又贫瘠的如同大沙漠。

    她发牢骚:“跟困在笼子里的鸟似的。”

    曹严华百忙中回应她:“小师父,你看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他张开双臂,从门口飞出去:“小罗哥,我在下面等你。”

    炎红砂撵在后面叫:“你飞的动吗?有你这么胖的鸟吗?”

    看来是各自出发了,一万三也跟着下去,罗韧起身时,木代在边上长吁短叹,窝在沙发上盘着腿抱了个枕头,下巴往枕头里一磕,一张小脸被枕头包起来,像个委屈的宝宝。

    罗韧笑着摸摸她脑袋。

    她抱怨:“你们都走了,有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手机又不能开机……”

    罗韧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给她。

    木代接过来:“就这么给我了?万一漂亮小妹妹或者秘密小情人打电话来……”

    这话忽然就提醒罗韧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往手机上溜了一下。

    木代察觉到了,噌的一下把手机往身后一藏,一副你休想再拿回去的表情。

    罗韧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样儿,我有什么好怕的。”

    ……

    路上,罗韧苦笑着问曹严华:“你知不知道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听起来像跟牛顿是一类人,小罗哥是不是想在他面前显摆自己有文化?

    曹严华不想给他机会:“我对物理界不熟。”

    罗韧说:“你去等公车,等太久了公车不来,你不耐烦就走了,刚走开,公车就来了。”

    曹严华瞪大眼睛,这是墨菲定律?墨菲怎么会知道他上次等公车的事?

    “你排队买票,总是另一队动的比较快。你不耐烦,换到那一队,忽然发现,原来站的那排反而动的更快。”

    曹严华心说:咋排队买票的事他也知道呢,墨菲是世上另一个我吧?

    罗韧说:“墨菲定律让人不要忽略小概率事件。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很有可能发生。所以……”

    所以木代大概……极有可能……会收到电话的。

    ***

    一万三情绪很激动,胸口激烈的起伏,眼圈竟然有点发红,交管局的接待人员给他递了张纸巾,说:“不要激动,慢慢说。”

    炎红砂站在边上,转头看着窗外,窗外是马路,上午,正是高峰时段,车来车往,嗖呦一辆,嗖呦又是一辆,像极了她心中呼啸而过的草泥马。

    一万三的声音传来。

    “睡不着,整晚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

    炎红砂心说:胡说八道。

    接待人员说:“理解,这个我们理解。一般来说,正常人亲眼目睹这样的惨烈场面,心理上会需要一段时间调节的。”

    一万三擤了擤鼻涕:“尤其是,昨晚你也在,你知道的,那几个人一直说是我推的,我其实……我其实心理上都有点恍惚了。”

    炎红砂觉得,一定有一瓶醋,从她喉管里直接冲下去了,冲的胃都抽搐着泛酸:还恍惚!

    接待人员有点尴尬:“那几个人,我们已经对他们进行了严正的批评教育了,证词是很重要的,在某些案件中,直接关系到最后的审理走向,他们这种行为,说实在,非常过分。幸好监控视频在……当然,也请你理解,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可能确实是看错了……”

    一万三说:“我其实只有一个请求。”

    他说的言辞恳切:“我能不能再看一遍那个视频?我就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再看一次,给自己一个心安。”

    短暂的沉默,过了会,接待人员说:“虽然有点不符规定,但是要求还是在情在理的,这样,你稍等,我去安排一下。”

    ……

    接待人员离开,炎红砂回头,那个坐在桌子边的,言辞恳切的,深受噩梦困扰的某人已经没了正形,软骨头一样窝在椅子里,两条腿高高翘起。

    他很无所谓的朝炎红砂耸耸肩:“生存的智慧。”

    炎红砂冷笑:“这也叫生存的智慧?”

    “人嘛,就应该舒服的达成目的。曹胖胖一出手就能小惩大诫的事儿,你干嘛要脸红脖子粗的和人吵呢,你一张嘴又吵不过四张,自己累不累?再比如罗韧能打,那遇到激烈的场合就让他上嘛,我就应该缩在后头。硬上那不叫义气,叫愚蠢……二火妹子啊……”

    他坐起身子,换了个姿势,翘了个二郎腿,老气横秋:“二火妹子啊,看你这个人有点小义气,昨晚上为我的事又出了不少力,我才跟你讲这话,做人不要太轴了,你就是一根筋……”

    炎红砂哼了一声,她才不要听一万三这种小奸小恶的生存智慧。

    她说:“我这个人呢,可能是有点不识时务,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世上的事,本来没那么混沌,其实黑白分明,你们老说的灰色地带,不是事情带着灰色,是你们这些人把事情搅灰了的。”

    “有一句话可能很俗,但我觉得,所有事,就该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样分明,人人都遵守,人人都做到,人人心里都有尺寸,就没那么复杂了。”

    一万三嗤之以鼻,二火妹子这是没得救的节奏。

    不对,慢着慢着,炎红砂话里,有那么两句怎么听的那么熟呢……

    门响,一万三迅速进入角色,手臂撑在桌上,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人不能只靠一张嘴说话,嘴只两片皮,也会累的,要善用身体语言,绞在一起的颤动的双手代表了你纠结的、不安的、惶恐无依的内心,会强烈的唤起对方的同情。

    果然,接待人员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过去再看一遍。”

    为了让他看的专注和不受打扰,接待人员特意坐离的很远。

    炎红砂抱着胳膊,悄悄把手机藏在一边的胳膊底下,手机拍摄打开,镜头直对着屏幕。

    监控拍摄的角度略俯视,这样的视角场景,她和一万三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一个离场的女人。

    所有人都在往场内蜂拥,垫着脚,伸着脖子,唯恐错过一丁点热闹,只有那个女人,慢慢向着外头走,像一滴离心的水,划过一条无人察觉的水渍。

    炎红砂嘀咕了句:“还真有人这么不爱看热闹呢。”

    ***

    曹严华举着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男人叫孙海林,秃顶,稀疏眉毛,大眼袋,眼神里只露一个字。

    垮。

    他把身份证从眼前移开些,露出不远处那个正在保安室门口接外卖的保安的脸。

    一头浓密的假发,身板被保安制服衬的挺直,一张脸居然堪称精神了。

    曹严华感慨万分:在中国,身份证照片若是遭遇真人,必有一场厮杀,要是哪天遇到美图秀秀,真是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惨烈节奏啊。

    曹严华看罗韧:“小罗哥,你上还是我……”

    “你上。”

    一想到要割破手,曹严华真是一万个不情愿,毕竟是疼的。

    他拿着罗韧的刀子,刀尖颤巍巍在掌心比划。

    这手胖嘟嘟,肥厚是肥厚,然而灵巧,出入衣兜,如入无人之境。

    罗韧斜乜了他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

    说话间,忽然伸手过来,把刀柄只那么往下一带。

    曹严华尖叫。

    皮破了,血出来了,鲜红的一滴,饱满。

    罗韧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等血干了吗?”

    曹严华一溜小跑,在孙海林后头叫:“老孙!”

    孙海林提着外卖疑惑回头,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个胖子。

    曹严华不管不顾的,上去就握他另一只手,掌心紧紧贴住,唯恐那血不能充分利用:“好久不见了啊!”

    意料之中的,孙海林顷刻间脸色大变,痉挛样推开他,一直甩手,外卖也摔到了地上,外点是麻辣烫,汤汤水水,一地狼藉。

    曹严华注意到,他的掌心里,有灼起的红色一圈。

    孙海林怕不是以为被烫了,快步回到保安室,拧开角落的水龙头一直凉水冲手,想朝曹严华发脾气:你谁啊你,手里什么东西?

    谁知道一转脸,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见鬼了。

    再一低头,看到门口汤汤水水的一摊,不觉心疼:就这样浪费了?花了他十好几块钱呢。

    他走到门口蹲下,两只手指拈起塑料袋,想看看能不能换个汤碗再利用。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以为是那胖子,孙海林揣了一肚子火抬头,这才发觉不是。

    做保安这行的,知道看菜下饭,来的人高大英挺,穿着气场都不一般,怕不是重要的客人。

    孙海林赶紧起身:“您是……找人?”

    单位有规定,如果是重要客户,称呼上一定要用尊称,您。

    罗韧笑笑:“向你打听个事。”

    “您问。”

    “昨天晚上,十字街口那里,出了车祸。”

    怎么问起这个了,孙海林有点奇怪:“是啊。”

    “你作为目击者,看到有人推了受害人?”

    “啊?”

    罗韧盯着他看。

    这个人他见过,昨天晚上,他在交管局门口和炎红砂争执,还大摇大摆搡开了她离开,说:“事情出那么快,看错了也是有的。”

    但是现在,他一脸的茫然。

    罗韧心里生出异样来,有什么念头忽然自脑际闪过。

    他很谨慎地,试探性地换了一个说法:“你当时看错了?”

    孙海林说:“我没看见啊。”

    “那你为什么会被交管局请去协助调查?”

    孙海林迷茫着自言自语。

    “我没看见……我看了监控,交警说我看错了……我说了我看到人家推人了?但是我没看见啊……”

    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自觉去挠头发,掌心的灼痕慢慢消退,假发被他一挠二挠的挪了位,露出白茬茬的头皮。

    罗韧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先前躲了开去的曹严华小跑着跟上:“小罗哥,那姓孙的说了什么了?”

    罗韧停下脚步:“我们最好轮班派人在马超身边盯点,这个人不能出事。”

    曹严华听不懂。

    马超?那个前一晚被一万三往死里追打的马超?现在怎么忽然成了受保护人物了?

    罗韧没有说话,心里面少有的翻江倒海。

    木代的希望,在马超身上。

    孙海林的反应证实了一件事:他们的血对这些可能受到凶简影响的人的确有作用,他的那部分被强行置入的、虚假的记忆、空穴来风的说法,被消除了。

    孙海林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所以他忽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着理不清事情的顺序。

    如果马超的情形也是一样的,那么他醒来之后,会下意识翻供——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在桥上见过木代。

    罗韧吩咐曹严华:“给木代,不是,给我的手机打电话。”

    曹严华不太明白,但还是依着他的吩咐拨了号码,凑到耳边听了会,又拿下来。

    “小罗哥,占线呢。”

第②⑤章

    罗韧和曹严华先赶到马超的病室门口。

    还好,一切正常,白天的医院比晚上要热闹很多,走廊里人来人往,病室外的排椅上坐着的应该是马超的家人,病室门打开的间隙,他们会忍不住往里头张望,脸上掩不住的忧心忡忡。

    会有人为了继续陷害小师父而让马超醒不过来吗?也许吧,曹严华觉得盯点是必要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他说:“既然是轮班,我打头好了。”

    又摇摇手机:“小罗哥,有事就发群里。”

    说着点开群,讲了之前的发现,又报告自己盯点站第一班岗的动态,炎红砂很快回复,说:第二班我来顶你,咱们只能三班倒吧?

    马超的家人对一万三多少有点愤懑,他是不方便露面的,木代也指不上,能有效轮值的,也就曹严华、炎红砂,还有罗韧了。

    木代顶着罗韧的账号回复,一个感动的不行不行的卡通美女头像,眼睛里还噙着泪花,说:辛苦大家了,么么哒。

    这些和罗韧的头像搭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违和。

    曹严华还没来得及偷笑,炎红砂的第二条回复又来了,发的是一段视频。

    罗韧也过来看。

    监控的清晰度实在是一般又一般,俯视的视觉,大多是脑袋,手机翻拍就更加勉强了,堪堪看完,曹严华印象深刻的,除了一万三,就只有一个突兀离场的女人。

    他跟炎红砂一样的感觉:“还有人这么不爱看热闹呢。”

    他在群里发问:“有可能是这个女人吗?”

    炎红砂说:“你不能因为只能看清楚这个人就认为人家有问题吧?”

    一万三发:同上。

    居然有一个多日不发言的人乱入。

    神棍:“发的什么啊,信号不好,看不了。”

    曹严华激动了:“神先生,你在函谷关吗?”

    神棍回:“函谷关不好玩。”

    看来是到了,曹严华眼巴巴等他再回,他又像从前一样杳无音讯了。

    曹严华感喟:高人就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发言都这么没头没尾的任性。

    一转头,看到罗韧皱着眉头。

    “小罗哥?”

    罗韧说:“其实,特别爱看热闹和特别不爱看热闹的,一样可疑。”

    什么?经了中间神棍那一搅和,曹严华已经差不多忘了这回事了。

    罗韧笑笑:“没什么,你先值班,我回去看看木代。”

    ***

    回去的路上,给木代打包了份饭,付钱的时候,想着:他们这些在外头的,都是随饿随吃,只有木代,在宾馆里等着,眼巴巴等着被定时投喂。

    忍不住笑。

    回到宾馆,去敲木代的房门,听到她说:“进来。”

    原来门没锁,拧了把手进去,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昂着下巴,手里拿着他的手机,抛起了,又抓住,间或纤细的手指间掉个个儿。

    这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呢。

    罗韧关了门,走到茶几前放下外卖,伸手去拿:“给我。”

    没抢到,她动作好快,倏地手一收,就藏到背后去了,还用后背紧紧抵着。

    斜着眼说:“这次被我抓到了吧?”

    这睥睨的小表情,罗韧恨的牙痒痒的:你抓到什么了啊?

    他单膝跪上沙发,手臂绕过她身子去掰她胳膊,木代耍赖,身子左拧右拧的,反正他拿不到。

    说:“小妹妹给你打电话了。”

    罗韧奇怪:“聘婷给我打电话了?不应该是郑伯打吗?”

    “别装,另一个漂亮小妹妹。”

    这样啊……

    罗韧笑的意味深长,他凑近木代,伸手捏捏她下巴:“女朋友,你要是想诈我,还嫩了点吧?”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手机扔下,伸手环住他脖子,把脸埋到他肩窝里。

    罗韧单手抱住她,另一手把手机拿起来看,是有一个接入电话,没猜错,马涂文的。

    听到木代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你让万烽火帮忙找我妈妈了?”

    罗韧点头:“你那种找法不对,现放着万烽火在这里,他有资源。”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木代也坐起来,刚刚在他怀里那么一窝,长发也搅乱了。

    罗韧说:“过来。”

    他轻轻摁低她的头,顺着发线分路的印儿,把她的头发一缕缕拨回去。

    木代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对你母亲实在没有好感。”

    那样一个母亲,只带了木代三四年的时间,对她性格的影响却蔓延至今。

    不管能不能找到,不管找到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他都想赶在木代之前看到,必要的话,做适当过滤。

    木代坐直身子,想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我是能接受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罗韧说:“你能接受管你能接受,我不放心归我不放心。毕竟,我虽然满世界的漂亮小妹妹,女朋友却只有一个。”

    木代笑出声来,顿了顿说:“马涂文说,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太多信息,但是,他给了我一个人名还有地址。”

    她示意了一下茶几,杯子下头压了张记事的纸。

    罗韧拿起了看。

    名字是丁国华,地址就在南田。

    他抬头看木代。

    木代说:“这个人已经退休了,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南田医院的医生。”

    往事很难完全淹没,一个时代的人会有共同的记忆,二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南田县,还是有不少人记得那片黑不溜秋四四方方的旧楼,也记得那个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女人——毕竟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女人与世风世俗格格不入,她是不少母亲对女儿耳提面命的例子。

    ——不要学的像那个女人一样……

    有人提供信息,曾经见到,丁国华医生在医院门口被那个女人拉扯,那个女人头发蓬乱着,拽着他衣袖说:“丁医生你想想办法,你是主任医生啊,什么病治不好啊。”

    这想法多天真,绝症听了,会朝每一个医生冷笑的。

    按时间推算,之所以去拉扯丁国华,应该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

    罗韧重新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地址:“是要去找他吗?”

    “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妈妈吗?”

    罗韧沉吟了一下。

    “我不是医生,医生见了太多死亡,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能记得每一张病人的脸。但是二十年前,艾滋病应该还算十分罕见……”

    说到这里,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木代察觉到了:“怎么了?”

    罗韧说:“现在我们讲艾滋病,觉得司空见惯,但是二十年前,还是不一样的。”

    之前为了打消木代的疑虑,他系统搜寻过艾滋病在中国的历史,中国首例本土艾滋病案例出现在1989年,1998年6月底,以青海省报告了省内的病毒感染者为界线,标志着aids蔓延到中国大陆的所有省区。

    “二十年前,还在1998年之前,你母亲的病,可能属于省内的首例,至少也是前几例,当时的情况下,就算不隔离也该特别关注,当地的卫生部门应该有案可查吧?”

    ***

    罗韧不急着去找丁国华,他在南田卫生局的网页搜索,找到历任领导,按图索骥,锁定一个叫马全的退休局长。

    按照时间推算,马全的任期覆盖了二十年前那一段。

    木代想跟着,自己主动戴帽子,又把口罩兜上。

    罗韧怪心疼她的,她这阵子,真是受了不少无妄之灾,可是有些时候,人真的是经受住了这一轮敲打,才能扛得起下一轮更大的煎熬。

    马全不在家,家属说,去老干部之家下棋去了。

    老干部之家在南田县县属服装厂的边上,经人指点找到马全,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其实也不在下棋,笑呵呵摇着扇子,在看人家下。

    罗韧直接过去,说,马局长,能不能向你打听点专业问题?

    马全怪高兴的,退休之后,很难听到人家叫他“局长”了,又要打听“专业”问题,显然是很尊重他的权威性——他顺手拖一张板凳给罗韧,说,来,坐,坐下聊。

    里屋里,哗啦啦的麻将声。

    木代站在罗韧边上,见马全看她,赶紧重重打个喷嚏。

    难怪带口罩呢,马全释然:原来感冒了啊。

    他回答罗韧的问题:“艾滋病,这个病,我们没有专门去研究过,当然,上级的指示是要听的,防范宣传什么的,我们做的还都是到位的。”

    罗韧试探性地提及二十年前的一起诊断。

    马全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嘛。”

    他自己解释:“那个时候,民众素质还比较低,心理一恐慌就会传谣。现在这种情况也常见嘛,比如说sars那阵子,国家每天报道哪个城市又增加几例,当时南田根本还没有病例呢,就有人说什么咱南田也有了,一大早被救护车拉走了,传的有模有样的。这种情况,我们一定要呼吁广大群众相信权威机构,不要被谣言蒙蔽。”

    说的一套一套的,早年在任上的时候,一定没少做报告。

    罗韧问:“确定当时没有?”

    马全摇扇子:“要有的话,当时那种情况,医院会不留底上报?你这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罗韧一时语塞。

    告别了马全出来,木代低声说:“我好蠢啊。”

    她听谁说的?听一个在老楼原址附近卖荤素辣串的老太太说的,听了之后就失魂落魄,吓的眼泪都出来,还打电话吓了红姨。

    罗韧把她的口罩拉下点,看到她一张脸涨的通红,像个小红茄子。

    她嘀咕:“蠢的不可救药。”

    罗韧笑:“人要是能知道自己蠢,那还算是聪明的。”

    有嘀铃铃的电铃声,边上的服装厂下班了,大门打开,很多车子往外出来,有自行车,也有电动车。

    罗韧拉着木代往边上让,才挪开两三步,叮铃脆响,有人热情拍他肩膀:“哎,这小哥!”

    一回头,一张眉花眼笑的大妈脸。

    罗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人说:“你去过我家的,你忘了?我姓武啊,你当时开车来的。”

    又看木代:“你朋友啊?”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武玉萍!

    木代有点慌,遮遮掩掩想拉上口罩,武玉萍还在那寒暄:“也赶巧了,我一出门看见你,心说这小哥眼熟,想好久才想起来,人一老,脑子就是不活……”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罗韧看着武玉萍,心念微动间,一把握住木代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戴口罩。

    然后把木代推到武玉萍面前。

    问:“你不认识她?”

    武玉萍打量了木代一通,笑起来:“我上哪认识她去,我又没见过她。”

第②⑥章

    武玉萍走了之后,罗韧半天回不了神。

    他在群里发了句,你们谁用血试过武玉萍了?

    陆续回复:没,没,我也没。

    这似乎不合常理,罗韧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木代拉他:“走啊,太阳都下去了,还要去找丁国华呢。”

    只好先把疑虑放到一边,查了电子地图,确定最近的步行线路。

    路上,木代说:“真奇怪,我在这里住了四年,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她偏头看罗韧:“像是一棵萝卜,被硬插到青菜地里,左看右看,都不觉得是自己家。”

    罗韧白她:“你想打个比喻我不管,为什么是萝卜?”

    木代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抱住他胳膊说:“大概是我跟萝卜在一起待的太久了。”

    罗韧笑,搂住她肩膀,一如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不过,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木代还是忐忑的。

    问他:“警察会分外注意我吗?”

    罗韧说:“他们会猜测你跑了、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了,即便露面,也一定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很少有犯罪分子这么嚣张,牵着男朋友没事人一样逛街的。”

    木代说:“以前不觉得,现在居然羡慕那些能在阳光下昂头大步走的人。”

    她明明不是罪犯,却揣了一颗过分警醒的心,帽子口罩,见人就低头,看到警车过,手臂上会起细小的颤栗,下意识的,会去看周遭环境:从哪逃最合适?

    罗韧隔着口罩捏捏她的脸:“很快过去的。”

    木代说:“如果过不去呢,如果功亏一篑呢?”

    问完这话,街道上的喧嚣声似乎都小了,生活是个首鼠两端的婊*子,一边说着公理正义,一边又漫不经心送着冤屈的人飞血上白练。

    别想着等老天来洗刷你的冤屈,大气层离地最近的对流层高度平均十到二十千米,地面上那么喧嚣,老天哪能听到你纤薄的那一声冤枉?

    罗韧说:“那我就带着你走,咱们永远不为自己没干过的事买单。”

    “走到哪去呢?”

    会被通缉,会被追,去国外吗?国门都出不了吧。

    罗韧问她:“坐过飞机吗?”

    “坐过。”

    “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不到国界、政*府、机构、组织、条例,只有土地、河流、山丘、平原。爱走到哪就走到哪,全世界都是我们的。”

    说话时,阳光斜斜下来,正照着他的脸,罗韧下意识抬手去遮,阳光透过手指的罅缝,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木代笑起来,忽然上前两步,双手环住他的腰,想埋头在他怀里,前头的帽檐作梗,只好侧过头。

    好的情人,像是一双眼睛,带着你看到更蓝的天、更长的河,更广阔的天地,那些困囿心灵的四壁,通通消失不见。

    糟糕的情人,只会让你的目光一直内收,眼里全是生活的逼仄狭小,未来的无望,关系的糟糕,

    有个大爷拎着买菜的篮子从边上经过,咧着嘴看着两人笑。

    木代也笑,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陷害么,她想,泼过来的一盆脏水罢了,拧了毛巾擦干净就行,大不了冲个凉洗个澡,不见得我就能被一盆水淹死了。

    ***

    丁国华家,在一幢老式住宅楼的六楼。

    以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主任医生的待遇来看,这住宿条件,实在是差了些。

    天还没有全黑,楼道里已经暗的快看不见了。

    罗韧敲门,笃笃笃三下,然后侧耳听,门里有动静,看来有人在。

    或许应该让马涂文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背景……不过算了,只是问个信息,三两句的事儿。

    有凳子拖动的声音,迟滞的脚步声,然后咯噔一声,锁舌打开,门只开了巴掌大的缝,缝的中间,架起一根防盗链。

    还有横亘在防盗链之上的,一个老头干瘦而又警惕的脸。

    语气生硬:“找谁?”

    罗韧看他:“丁国华……医生?”

    “医生”这两个字好像戳痛了他的神经,罗韧注意到,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什么事?”

    罗韧觉得,丁国华这道门,今天自己大概很难迈得进去。

    索性单刀直入:“想向你打听件事,二十年前,你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当时……”

    丁国华打断他:“不知道。”

    罗韧失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顶上的铁锈零星落下,从他脸上拂过。

    好大一碗闭门羹。

    罗韧转头看木代:“关于丁国华,除了姓名地址,就没有些别的背景信息?”

    ***

    罗韧给马涂文打电话,马涂文嫌他不够耐心:“万烽火那你也知道的啊,消息都是一点一点来的。”

    这倒是,万烽火认为,消息贵的就是“及时”,像新闻一样,今天各家争抢的头条,到了明天就是晒干瘪的黄花菜,所以他从来不捂,打听到什么就第一时间传达什么。

    罗韧问:“那还有没有后续的消息?”

    马涂文拿腔拿调:“你等着吧,我今天还会收一个快递的。”

    背景音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哎呀沐浴露都没了,让你记得买,你脑子让狗吃了啊?”

    罗韧默默收起电话,看来是跟八美又和好了,有些爱情的呈现形式也真是奇怪,扯头发抓脸横眉瞪眼的,居然也龇牙咧嘴着天长地久下去了。

    他转头看木代,又抬头看六楼那扇亮灯的窗:“马涂文那可能会有新消息过来,先守一会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木代看着他:“罗韧,你从来不跟万烽火那里直接接触。”

    这话没错,他总是通过马涂文。

    罗韧笑:“所以呢?”

    木代不想猜:“为什么啊?”

    罗韧说:“我回国之后,没坐过飞机,不坐火车,也很少坐汽车,去哪都是自己开车。”

    “丽江的房子,是用郑伯的身份签的约,开凤凰楼,我是老板,但郑伯跑前跑后的办下的手续上,没有一纸是我的名字。”

    他看定木代:“为什么?”

    木代回答:“你不想被什么人找到。”

    罗韧吁了一口气,说:“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频繁露面的人,想要完全隐形是做不到的,我避免不了被人找到。但是,有一些措施是要做的……”

    比如尽量和万烽火这样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保持距离。

    木代问:“是谁啊,你在菲律宾那里的仇家吗?”

    罗韧没有说话。

    夜色开始浓重了,晚饭时间,很多开着的窗户里飘出炒菜的香味,韵韵悠悠,甚至能听到热油滚锅的哧拉声。

    好像看到那个黑人小伙,小个子的尤瑞斯,把枪像扁担一样横亘肩上,探着头往锅里瞅,眼睛被油烟熏的睁不开。

    “罗,这样也可以?你们中国人这么吃?”

    又嘟嚷:“青木为什么喜欢吃生的,你们都是亚洲人。”

    还看到他躺在床上,赤*裸着黝黑的上身,渗着血迹的白色绷带绕身一周,罗韧嘲笑他说,黑夜里看,只看到白色的一道环。

    尤瑞斯气的捶胸顿足,却不是气他的话。

    “亚洲女人,”他说,“我永远的,再也不相信亚洲女人,尤其是马来女人,我还要提醒我的儿子、孙子,我邻居的儿子、孙子!”

    而床下,他们一群人哄笑着搂成一团。

    木代轻声问:“你的仇家很厉害吗?”

    罗韧还是不说话。

    眼前忽然又闪过宁静的银滩碧海,他背着水肺,倒头直冲海底,自海底的岩石上捡起一颗天蓝色的海星。

    浮出水面,尤瑞斯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在水里夸张的四下踢腾:“罗,罗,快救我,我翻过来了!”

    尤瑞斯居然能套着救生衣,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像被人掀翻了无法翻身的乌龟。

    罗韧不救他,扯开他的领口,把海星塞了进去。

    尤里斯尖叫:“什么东西,凉的,还动的!”

    罗韧说:“今天,你要么学会游泳,要么死在水里。”

    后来,尤瑞斯终于学会游泳,一有机会,就在海里快活的扑腾,笨拙的姿势激起巨大的水花。

    “罗,我是一条黑鱼,在中国,黑鱼很珍贵吧?”

    罗韧说:“是,一种受人尊敬的鱼。”

    再后来,尤瑞斯死在激战过的那幢豪宅的游泳池里,面朝下,浮在水面上,衣服发泡,鲜血在碧蓝色的池水中蔓延开来。

    罗韧咬紧牙关,慢慢闭上眼睛。

    木代靠过来,凉凉的柔软面颊贴住他的脸,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罗小刀,你乖乖的,我什么都不问了。”

    罗韧再睁开眼睛里,眼里那层氤氲的水汽,还有蔓延着的血色狠戾,消失无踪成一片温和的清明。

    问木代:“吃什么?”

    “小笼包,蘸带一点点甜的醋,吸溜吸溜还有汤。”

    ***

    江浙的灌汤小笼包在这里居然颇有市场,排队的人不少。

    罗韧接到马涂文的电话。

    “那个丁国华,老早不当医生了,约莫二十年前吧,就从医院离职了。”

    罗韧意外:二十年前,医生是个金饭碗吧,居然辞职,他这么舍得?

    “老婆也离婚了,说他这个人有点神神叨叨的,具体神叨在哪也说不出来,反正不常出门,缩在家里,也不见人。后来改制的时候,医院想请他回去,他一口回绝了,门都没让人家进。”

    罗韧心里平衡点了,看来不让访客进门对丁国华来说是常态。

    马涂文感慨:“日子越过越穷,二十年前的主任医师,那也是高知识分子呢……”

    ……

    罗韧心里一动。

    二十年前,那前后、左右,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据说木代的母亲得了艾滋病——木代被遗弃送走——丁国华忽然离开医生岗位——就连那个腾马雕台,也是二十多年前建的……

    有一些联系,一定是一直在的,只是暂时被迷雾遮住,窥不了全貌。

    ***

    木代坐在小区花圃边的台阶上等罗韧,向来路看看,又抬头朝六楼看看。

    有一些窗口已经关灯了,小地方,本来就歇的早,小区也死气沉沉,这么久,除了罗韧出去过,就再没什么动静。

    木代心念一动。

    你不是不开门吗,可是挡不住我有过墙梯啊。

    她走到墙根处,深吸一口气,两臂张开,贴紧墙面。

    师父说:你不能当墙是墙,你是你,那样你总会掉下去的,你得想着,墙就是你的地,偶尔踩滑了摔了,也是摔在地上。

    木代足尖一抵,手、足、腹五点用力,倏忽而上。

    说是壁虎游墙,其实是哄行外人的,怎么也做不到真的像壁虎或者蝮蛇那样来去自如,她一直多点借力,幸好老楼的墙壁粗糙,很多挂碍。

    很快就到了六楼窗口。

    她屏住气,两手扒住窗台,身子一拧,两只脚蹬住隔壁的空调外置架,达成几乎不太费力的身体平衡。

    然后探头去看。

    丁国华将睡而未睡,台灯调的很暗,斜倚在床上看书,半晌才翻一页,端的不慌不忙。

    那书,目测着,还挺厚。

    木代的手肘有点酸,向下看,罗韧回来了,正抬头看着她,灯光太暗,距离有点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没哪个男人喜欢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没事就爬墙吧,还是六楼那么高。

    木代有点心虚,转头看,丁国华似乎准备睡觉了,书往床头一搭,起身去洗手间。

    走路的时候,一拖一拖,腿脚有点僵硬。

    过了会,端了盆水出来,准备洗脚。

    他喘着气,脱掉右脚的鞋子、袜子,把干瘦的脚浸泡到热水之中,惬意似的吁了口气。

    哪有人是一只一只洗脚的?真心怪癖。

    手肘越来越酸了,再次低头,罗韧已经在台阶上坐下了。

    待会下去,他如果问她看到了什么,她怎么答?看到丁国华洗脚?

    好生无趣。

    木代悻悻的,正准备拧个身往下,丁国华又有动静了。

    他拿起搭在边上的搓脚毛巾,胡乱把右脚抹干,然后端起脚盆,一拖一拖的又去了洗手间。

    哗啦,水倒掉的声音。

    这个叫丁国华的老头,他只洗一只脚。

第②⑦章

    什么样的人只洗一只脚?

    罗韧沉吟:“另一只脚,会不会是义肢?”

    木代没接话,埋头吃自己凉透了的小笼包——把谜题交给罗韧,他就不会分心追问自己爬楼的事情了。

    不过她还是有疑问,很多戴义肢的人,在人后或者独处时是把这些都卸掉的——丁国华常年不出门,犯得着从早到晚,甚至是睡觉都不把义肢摘下来吗?

    罗韧说:“可能不是假肢,只是一只脚。”

    如果只是一只脚的话,行动上的负担不是很重,有些人会倾向长年不取下,保留一种并无残缺的假象和心理安慰。

    听起来像是刖足。

    可是渔线人偶一案里,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而且……

    木代看罗韧:“我们后来经历的跟凶简有关的案子,那只老蚌,还有寨子里的女人,死后为什么没被砍了脚呢?”

    她是不知道老蚌长不长脚,但那个女人,确实是全尸掩埋的。

    罗韧说:“这个不难解释。神棍曾经说过,凤凰鸾扣的力量是转移到我们身上了。”

    在他们之前,可能完全没有人注意过凶简的存在,所以凤凰鸾扣只能以自行的力量去予以惩戒——这种惩戒在罗韧看来画蛇添足,凶犯已经死亡,砍去一只脚,除了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宣告,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而他们参与之后,对凶简的缉拿算是走上正轨了。

    不过确实,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丁国华为什么还好端端活着呢?

    罗韧抬头,看六楼那扇已经熄了灯的窗,说:“直接上去问他吧。”

    ***

    砰砰的敲门声之后,屋里亮灯了,丁国华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谁啊?”

    房门没装猫眼,只能打开了看。

    罗韧笑:“又是我。”

    丁国华的脸色很难看,正想关门,罗韧一手抵住。

    “想问你关于二十年前南田县一桩艾滋病诊断的事。”

    丁国华愤怒:“说了不知道,你们再这样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罗韧说:“你背上,是不是少了一块皮?”

    丁国华明显怔了一下,他的嘴唇有点哆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罗韧又低头:“左脚是不是忽然被砍掉,你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做的?”

    那股抵在门上的,强压着跟他对抗的力在减弱。

    罗韧松开手:“跟你类似的人,我也认识几个,有没有兴趣交流一下?”

    等了一会,门上传来防盗链的搭扣顺着滑槽取下的声音。

    罗韧和木代对视一眼,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

    ***

    丁国华的房间真的是老式的,桌上还铺着白线钩织的桌布,黑白小电视机,壶身上绘着大牡丹的保温瓶。

    他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用陶瓷缸子给两人倒了水,然后挪了张圆凳坐在对面,两手不安的抓着大腿上的裤子。

    “刚你说,跟我类似的,还有别人?”

    “我叔叔,自杀死的。发现尸体的时候,左脚被砍,后背上少了一块皮,长方形这样,像根竹简。”

    丁国华嘴巴半张,好一会才轻轻“哦”了一声。

    罗韧示意了一下他的脚:“怎么发生的?”

    丁国华苦笑:“说了你们也不信。”

    又说:“就是在家睡午觉的时候,忽然疼,疼的全身都抽,醒过来,整个下半身都是湿的……”

    那时候,居然还以为是成*人尿床了,结果一掀被子,扑鼻的血腥气,断口处,还能看到被血弥着的白茬茬的骨头。

    “那两天跟我爱人吵架,她一气回娘家了,屋里就我一个人,窗关着,门闩着,被子都没掀开过,什么征兆都没有,一只脚就这么没了。”

    好在他是医生,知道怎么样急救,赶紧找家用的绷带捆住腿上部,第一时间止血——这一处疼的太厉害了,以至于背上的那一片异样,他只以为是瘙痒,几天后洗澡的时候才发现。

    罗韧问:“当天,睡午觉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丁国华想了想:“有个女人来找……就是你们想问的,艾滋病诊断的事。”

    “那个女人,情绪不稳定,前一秒会苦苦哀求我给她治病,下一秒忽然心性一转,又会跳起来唾你的脸,踹门,拿砖头砸你家的玻璃。”

    “这样的病人是有的,你治不好她,她把一切都算在你头上,找不到发泄的口子,拿医生出气。”

    “那天中午,她到我家门口闹,又是敲门又是砸,我不理她,自顾自上床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到她挠着门哭嚎。”

    罗韧的眸光渐渐收紧。

    根据经验,凶简离身时,下一个被附身者往往就在附近,这一条对上了。

    木代忽然问他:“我们之前,让人打听过你,信息少的可怜,甚至根本没有提过你被砍过脚,其它人不知道这回事吗?”

    木代居然问出这个问题,罗韧有点意外,他自己都没往这方面想。

    丁国华苦涩的笑:“我没有对外说……伤口都是我自己处理的,起初我请病假,后来迫不得已要出门,自己装的假脚,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走路别扭,我就说是摔的……”

    罗韧定定看住他:“为什么?”

    丁国华的精神有点恍惚:“我也说不清楚,那一阵子,发生了很多……怪事,被砍了脚,我居然觉得,像是报应。”

    ***

    怪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也说不清楚。

    起初,只是一点诊断上的小问题,比如,遇到个相熟的病人,在取药窗口等着买药,他经过时顺便看了一眼药单,会建议说:你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吃xxx,药性烈,反而容易出问题。

    病人比他还惊讶:“丁医生,这药是你开的啊。”

    我吗?怎么会?可能是处方开的太潦草了吧。

    他要了处方单来看,确确凿凿。

    还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无人处提醒自己:老丁啊,干医生这行的,脑子可不能迷糊啊,随便一句话出去,要人的命呢。

    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从起初的开错药,到后来对病症的肆意曲解、故意渲染、无中生有。

    丁国华的声音无比艰涩:“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着,明明知道,也无力反抗。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和我爱人的关系渐渐紧张,她觉得我脾气暴躁,像变了一个人……”

    罗韧陆续接触过凶简的附身者,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无法沟通,这还是第一次,去听当事人叙述回忆。

    他想起叔叔罗文淼,想起他那句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力量才说出的“罗韧,不要让我杀人”。

    丁国华的挣扎,应该比叔叔还来得强烈吧,因为他算得上是一个有医德的医生,医者父母心,每天把绝望带给病人,他的内心煎熬可想而知。

    而且,当时的南田还很穷,县医院的诊断几乎是定案了,很少有人还有那个财力和不甘去更大的城市再碰运气。

    那个女人他也记得,姓项,项思兰,她得的是性*病,对艾滋病也根本不了解,头次听到的时候,还问他:“要吃什么药啊?”

    再后来,知道了这病是绝症之后,她就有点疯狂了。

    听说,她把血滴在邻居烧饭的锅里,恶毒地嚷嚷说,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

    丁国华提到项思兰这节时,罗韧担心地看木代,目光相触时,她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我没事。

    丁国华咳嗽了两声,把话题拉回来。

    “所有的这些,那种控制,在我丢了一只脚之后,好像就忽然消失了。”

    “但是我觉得,我这个人,也不配再做医生了,我也很怕再见到那些被我诊断过的、耽误过的病人。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人家来拜访我。”

    他低下头,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脚:“有时候看到这只脚,觉得像是天谴一样,去补自己造的孽了。”

    又看罗韧:“你说你叔叔也跟我一样——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一阵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罗韧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给他道出凶简的由来,顿了顿模棱两可:“是一种病,无法自控的,言行失常的病,我叔叔没能挺得过来,他自杀了。”

    “自杀之后,莫名其妙被砍了一只脚?”

    “是啊,没法解释,可能真像你说的那样,天谴吧。”

    ***

    从丁国华家出来,已经是半夜,群里有消息,炎红砂接了曹严华的班。

    曹严华在医院枯守一天,也是长日无聊,交班了之后反而夜半兴奋,就想找点刺激的事做。

    ——去腾马雕台吗?有心跳哦,运气好的话能看到红色的高跟鞋哦。

    没人回复他,他也没再发,炎红砂不可能陪同,曹严华估计是私底下纠缠一万三去了。

    罗韧留意看木代,没法不担心她,这么久以来,她怕是第一次正面得知她母亲的消息。

    原来她母亲叫项思兰,原来她并没有得艾滋病,这等同于昭示,项思兰很有可能还活着。

    木代这个名字,是霍子红给她取的,那之前,也不知道项思兰有没有给她取名字,木代依稀提过,很多人叫她囡囡。

    囡囡,这个家常熟见的名字,念起来也蛮上口的。

    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长,木代踢飞一块脚边的小石子:“听丁国华说了那么多,有头绪吗?”

    罗韧反问:“你呢?”

    木代说:“我想到一些东西。”

    她停下脚步,掰手指头:“张光华,是被我红姨推到水里淹死的,凶简离开他之后,找上了刘树海。”

    “刘树海在济南的小旅馆里病死,凶简随之找到了你叔叔,罗文淼。你叔叔自杀之后,凶简又附上聘婷。”

    “然后我们得出结论,上一任宿主死亡之后,凶简会寻找新的宿主,我们甚至基于这个结论,成功地把第一根凶简从聘婷身上逼了出来。”

    罗韧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木代说:“但是我们因此陷入一种思维定势,觉得只有宿主死亡,凶简才会离开。”

    如果凶简是有自由选择权的呢?

    “我妈妈……项思兰,是比丁国华更好的附身对象。”

    还没有被凶简附身时,她已经怀揣了那么大的恶意: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第一根凶简,张光华、刘树海、罗文淼,都类似随机选择,这些人,本性还可称善良,罗文淼甚至做过一些尝试和挣扎。

    第二根,因为是只老蚌,无法了解,无法沟通。只觉得类似于一种机巧似的聪明——凶简怕水,偏偏附了一个可以在水里往来无阻的。

    第三根,那个缝制扫晴娘的女人,她和凶简的结合,有一种期求活命的无可奈何,她想报仇,没有凶简的话活不下去。

    第四根,弃掉丁国华,选择了更符合它口味的项思兰。

    凶简不是真的只是的呆板简片,它在思考、在尝试,也在布局,布一个截止目前,他们连边角还都没挨到的局。

    她问罗韧:“将来,会出现那种主动的,想被凶简附身,想和凶简合作的人吗?”

    罗韧点头:“我对人心不抱乐观的期望,我觉得一定会。”

    木代若有所思:“那我们得小心了。”

    “我们一直很小心。”

    木代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中的一根凶简,有了足够的力量,甚至有了主动愿意追随它并出谋划策的人做佐助,难道它不想把另外几根拿回去吗?”

    罗韧心中咯噔一声。

    尽管截至目前,尚未发现迹象,但神棍确实也提过,凶简之间,可能会有一些交流和沟通。

    另外三根,另外被他们的血幻化成的凤凰鸾扣封住的三根,只放在一个盛满水的鱼缸里,那个鱼缸,在丽江一间普通的房子里,房门虽然锁上了,但并不牢靠,脚一踹就开了。

第②⑧章

    回到宾馆,因着木代的话,罗韧很难睡得着。

    看了眼时间,真不适合这个时候给人打电话,但他还是拨了。

    郑伯过了很久才接起来,怒气冲冲:“罗小刀,你找骂是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罗韧说:“对,我就是来找骂的,太久没被你骂了,怪惦记的。”

    于是郑伯的火就消了,上了年纪的人,其实最经不住年轻人的哄。

    他絮絮的抱怨了罗韧一通,比如开了店拍拍屁股就跑,万事不管;再比如整天把聘婷扔在这儿休养,也该是时候给她做进一步药物刺激治疗了。

    罗韧静静听着,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这么多琐碎的家长里短,有一种奇怪的宁谧和温暖。

    他拥着被子,绝不忤逆郑伯一句,偶尔开口,不是“嗯”就是“是”。

    郑伯那一腔牢骚终于发完,终于给他发问的机会:“你大半夜打电话来,什么事啊?”

    罗韧问起二楼尽头处那间房子,还有里头的东西。

    郑伯说,那间房子你不是锁了吗,钥匙都带走了,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每天忙的脚不沾地的,哪有闲心去管你那些东西。

    挂了电话之后,罗韧心里轻轻吁一口气。

    还好,至少暂时,存放凶简的地方,还是安全的。

    然而,这一觉还是睡的不踏实,很多日有所思引发的梦,最诡异的一次,梦见环绕凶简一圈的血色凤凰鸾扣忽然崩塌般四下溃散,而那三根凶简,像蠕动的虫子般,沿着鱼缸的玻璃壁一节节往外爬升。

    一惊而醒,早上六点刚过。

    反正睡不着了,去医院换红砂的班吧,她也守了快一夜了。

    城市刚刚苏醒,走在路上,有跟整个南田县同一作息的奇异感觉。

    在重症监护病房外头,看见坐在排椅上的炎红砂,想跟她打招呼,走近了才发现她居然是睡着了的。

    整个身体慢慢往一边倒,却又比一般人多了点平衡力,不至于忽然倾侧着一惊而醒,像耐力持久的比萨斜塔。

    罗韧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有护士进监护室查看情况,俄顷又关门出来。

    一切正常。

    再等一会,炎红砂终于歪到他肩上,触到的刹那,醒的彻头彻尾,噌一下抬头,全身紧绷。

    罗韧跟她打招呼:“早啊。”

    炎红砂涨的满脸通红,急急跟他解释:“我真一夜没睡,就是早上,我看天亮了,就稍微闭了一下眼……”

    罗韧觉得是自己考虑欠佳:红砂是女孩子,即便是轮班,也该让她值白天的。

    他打断她:“没什么异常吧?”

    炎红砂让他问的一懵,下意识摇头,蓦地又想起什么:“马超昨晚上,半夜的时候,醒过一次。”

    车祸昏迷的人,如果能中途自行醒来,是个不错的兆头,罗韧心中一动:“说什么了吗?”

    这个炎红砂委实答不出,她是守在门外的,实在没理由进重症监护室,只知道马超短暂的醒过,看值的护士甚至还兴奋地叫来了值班医生。

    罗韧沉吟了一下,请炎红砂帮忙,去医院的商店买纸和笔来。

    ***

    罗韧写了封匿名信,吩咐炎红砂说,不要经邮筒寄,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到办案人员的桌子上才好。

    炎红砂约略猜到,拈着信问他:“你在信里跟警察说,事情的真相,还要从马超这里入手是吗?”

    罗韧点头,很难去指望警察忽然再怀疑马超,一点点的去引导暗示又太过麻烦,索性粗暴一点,白纸黑字的挑明好了。

    落款他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炎红砂离开之后,这个白日倏倏而过,罗韧很期待马超能在这个白天再醒一次,但是没有,恢复是一个无法预期只能等待的过程。

    为了打发时间,他把一万三之前传的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聊之下,甚至一一按人头数过监控拍下的路人数量。

    七十八个。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人怀揣凶简?

    晚八点,原以为是曹严华前来接班,没想到,看到的又是炎红砂。

    罗韧眉头拧成了疙瘩,炎红砂手一摊,嘀咕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去治治曹胖胖,好奇心那么重。

    据她说,曹严华这一天,对她软磨硬施,只求换个班,换半宿也行。

    究其原因,是他想去腾马雕台,近距离感受南田县这一最具恐怖元素的地方。

    起初炎红砂驳了他,说,你不能白天去吗,白天去看的还清楚点。

    曹严华振振有词:人家网上都说了,晚上去才有气氛!别忘了,我小师父也是晚上去的,还有风,那阵吹过来的风!

    倒也是,腾马雕台是一直想去的地方,但发生了太多裹足的事,迟迟未能成行。

    最终成交,半宿。

    罗韧哭笑不得,曹严华不是个胆儿肥的,必然会拖了人跟他一起:“一万三肯跟他去?”

    炎红砂懒懒往排椅上一坐:“你自己回去看吧,我离开的时候,他师父长师父短的忽悠木代呢。”

    ***

    用不着回去看,医院门口,罗韧给曹严华打了个电话,直接问他是不是要去。

    他在那头吞吞吐吐的,过了会往别人身后缩:“你等着啊,我让妹妹小师父跟你说。”

    木代接了电话,说:“这一个白天,我们都没什么进展,我自己也觉得,腾马雕台可能会给一些线索。而且,晚上不用带帽子口罩,方便放风。”

    “一万三也跟你们一起?”

    “他骑墙,人多他就去,少他就不去。”

    罗韧失笑,一万三真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

    他说:“让曹胖胖开车,顺道来医院接上我。”

    ***

    黑夜中,一辆悍马,歪歪扭扭,在稻禾地边停下,往右首边去看,远远的,半空的夜色中有更深的轮廓,一匹前蹄上跃欲腾的马,偏偏突兀地少了半拉脑袋。

    一万三怒气冲冲说曹严华:“不会开车就别开,晃的我头晕!”

    曹严华据理力争:“这车重!路又不好!”

    木代和罗韧就在这样的互相埋汰声中下了车。

    要去到圆台边,就必须下到田埂,横穿这片密密的稻禾地。

    罗韧回头招呼一万三他们:“四个人一起,两前两后,留心点,别大意。”

    让他这么一说,一万三和曹严华多少有点忐忑,木代自动和罗韧错开位置,一个殿前一个殿后。

    曹严华攥着手电,走在软软的田间地上,偶尔脚下咔嚓一声响,似乎是干硬的秸秆,又会骨碌一声,踢到那些先头过来找刺激的人丢下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

    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边上的木代斜眼看他:“就你嚷嚷着要来,来了又怕成这样。”

    曹严华不服气:“小师父,你不怕吗?”

    木代说:“一来二去的,能让我怕的,也不多了。”

    听到她这么说,走在前头的罗韧忽然笑了一下。

    粗粗算起来,木代经历的也不算少了,被刀架在脖子上吓哭过,那是他的杰作;落过水,从老蚌的壳缝间争抢炎红砂,和野人扭打成一团,险些被车撞,“被”得绝症,“被”成为杀人犯……

    老祖宗说,一回生,二回熟,凡事经历过一次,回头看,觉得不过尔尔。

    木代说的没错,能让她怕的,也不多了,除非腾马雕台那里,真的打横窜出一只红色高跟鞋的女鬼来。

    正思忖间,后头的曹严华没命般尖叫,叫的一圈人毛骨悚然。

    罗韧急回头,曹严华指着左手边,字不成句:“头!头!”

    罗韧拧亮手电,雪亮的光柱在密簇的稻禾和夜空间游动,一阵风吹来,成片的稻禾起伏着弯腰。

    他问曹严华:“什么头?”

    曹严华冷汗涔涔。

    那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木代走,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渐渐也分辨的清远近和形状。

    无意间一转头,万事万物都好像配合好了要给他的瞳孔以冲击——一阵风吹来,那片纤细着的,但又沉甸甸的稻禾同时低伏,露出僵立在稻禾间的一条人影,确切的说,只露了个头。

    事后再想,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稻禾间藏着的一个人罢了。但是架不住当时的环境、心情,还有那一瞬间肾上激素的骤然催生。

    罗韧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手电的光上下逡巡,周围安静的很,低处的稻禾拂过小腿,发出沙沙的声音。

    木代有点紧张,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往她身前站。

    在这种空旷的地方,想要抱元守一听音辨形很难,大自然的杂音太多,而一抹刻意想隐藏起来的呼吸又太微弱。

    木代看到,行了一段之后,罗韧忽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拎了什么,然后转身回来。

    曹严华手中的手电怯怯往罗韧手上照过去,光打上的刹那,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连木代都心里激了一下。

    那是一双鞋,跟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

    曹严华有点哆嗦。

    不是说耳朵贴在腾马雕台上,听到心跳的时候,脑后刮来一阵风,然后一低头,会发现身后有一双红色高跟鞋吗?怎么这个时候就突兀出现了,还是在稻禾地里?

    他说话声音打颤:“一双鞋子,就这样突然出现?”

    罗韧说:“不是一双鞋子突然出现,是有一个人,穿着这双鞋子,然后人逃了,鞋子留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先前有人穿?”

    罗韧面无表情看曹严华:“曹胖胖,你找打是吧?”

    他把鞋子往曹严华面前一扬:“你闻闻?感受一下有没有温度?”

    曹严华忙不迭的后退,木代暗暗好笑,觉得罗韧怪吃瘪的。

    罗韧把鞋子翻转:“这是高跟鞋,鞋底虽然磨了,还是有跟,这片都是土,穿这鞋跑,一定会留下印记的。”

    他把鞋子放下。

    好在也不是全无线索,至少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女人。

    罗韧忽然想到什么:“一万三,你把那个监控视频调出来看一下。”

    一万三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把视频点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里,视频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色的森然。

    这视频,罗韧这一天看了无数次了。

    他指那个离群独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么鞋子吗?”

    一万三把视频暂停,切了图片放大。

    噪点太多,不清晰,颜色也失真。

    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不大清楚,但从形状上看……还挺像。”

    说完了,有点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声音都压低了很多:“她还在吗?”

    罗韧说:“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话,一定有很好的伪装。”

    他想到什么,低声说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车子过去,曹严华手中的手电光柱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开车门,从后座底下拿了什么东西,又很快折返。

    曹严华想问他拿了什么,见他没有主动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问,再往腾马雕台走时,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地上的那双鞋又拎起来。

    心里恨恨的:干嘛还给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就让她光着脚好了。

    ***

    临近腾马雕台。

    稻禾地从周边绕过,在这里留下圆形的空地。

    手电光照过去,水泥浇铸的奔马,少了半拉脑袋而已,圆形的底台上,密密麻麻用涂改液涂的字,也有贴上去又被风雨剥蚀的花纸。

    照通透了,就觉得普普通通,没有在黑暗中看的那么可怕。

    横竖自己人都在,曹严华也就没有之前那么胆颤了,反而先奔过去,耳朵往台子上一贴。

    凉,粗糙,厚重,硬实,所有的水泥台子都是这样。

    觑着空档,木代低声问罗韧:“刚回去拿什么?”

    “热成像仪。”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像个单筒的摄像机,端到眼前,选定一个方向为基准,然后向右侧,扇形,逐帧,逐格,逐度。

    成像仪偏向一个角度时,木代注意到,罗韧的呼吸明显变重。

    他垂手,把成像仪递给木代,低声说:“往那看,别怕。”

第②⑨章

    木代有点紧张,端着热成像仪时,觉得手上有一根筋抽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倏忽游走。

    曹严华还在孜孜不倦地测试“心跳”,一万三被他忽悠的好奇,也把耳朵贴上了听。

    镜头转到了罗韧说的那个角度。

    热成像的原理,简单来说是热图像,也有人说是温度图像,不同颜色代表被测物体的不同温度。

    某些恐怖电影会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比如异形怪兽可以探测人体热温度,不管人是藏身床底还是掩身石后,那双曈曈巨眼一扫过来,人的轮廓喘息一览无余,让台下的观众凭白一声惊呼揪心。

    木代看到,在紧贴地面的地方,有个人形趴着,周身不同的颜色分布,绿莹莹的、鲜红色的、发黑发暗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体内血液流动的关系,那些颜色也像是在喘息和流动,赤红色的头部轮廓扬起,像蓄势待发的兽。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罗韧从她身后环过手臂,稳住她颤抖的胳膊。

    说:“你别怕,仔细去看。”

    木代急促的呼吸,目光几度想移开,但还是努力定在那一处。

    罗韧说:“以前,我们夜间作战,双方僵持的时候,会利用热成像,去观察对方状态。”

    “如果对方是恐惧的,他们的胸腔温度会升高,但四肢温度很低。如果对方愤怒,这是所有情绪中最强烈的一种,上下半身温度会形成鲜明对比,上半身体温明显升高,尤其是头部,是赤红的——被怒火冲昏了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乱说的。”

    “而如果对方悲伤或者沮丧,那么温度几乎接近冷感的蓝色。”

    轻声问她:“她是哪一种?”

    她是罗韧说的,已经做好了战斗状态的那一种,上半身赤红,下半身偏黑,温度尤其高的是胸腔,亮的几乎发黄,像炽热燃烧的火焰。

    木代的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这种的,是不是最可怕?”

    罗韧反而摇头:“不是,最可怕的,是近似全身呈黑色,冷静到几乎没有体温波动。”

    木代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敌不动我不动,先盯着她,看她想做什么。”

    木代嗯了一声,脑子里怪异的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趴伏着的女人,会是她的母亲项思兰吗?

    曹严华和一万三闹腾够了,终于注意到木代和罗韧的动静。

    “小师父,你看什么?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啊,怎么不打闪光灯?”

    他还以为她端的是照相机。

    罗韧笑了笑,招呼曹严华他们过来,近前才低声说:“那人还在,稻禾地里,趴着。”

    曹严华张大了嘴巴,反应过来之后,浑身鸡皮疙瘩乱窜,一万三倒没那么紧张,问罗韧:“那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坐下,等,让她搞不清咱们想干什么。”

    于是在距离腾马雕台不远的空地上坐下,手电也都关了,四个人,四个沉默的,让人搞不清楚动向的身影。

    曹严华低声嘀咕,这叫故布疑阵呢。

    罗韧看他,说:“曹胖胖,有时候听你说话,引经据典,说的一串一串的。”

    曹严华得意起来,说:“那当然,在解放碑,谁不知道我是热爱读书的曹爷。”

    “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吧,读书人一听,就知道是有典故的,‘孔曹严华,金魏陶姜’,百家姓里面的呢。”

    罗韧说:“你父母给你起名字,还挺讲究的。”

    曹严华更得意了:“我父母都不识字,哪会给我起名字,这是我自己起的,艺名,毕竟行走江湖,要有个拿得出手的名字。”

    一万三插了一句:“那你以前叫什么?”

    曹严华瞬间就不吭声了,过了会,他转移话题似的拧开手电,上下照着腾马雕台:“上头好多人留言呢。”

    一万三不吃这一套:“曹胖胖,你原名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拽曹严华的衣角,曹严华跳脚,三两下撇开他,飞快的窜到腾马雕台边上,装模作样的看上头的涂画。

    木代眼睛要盯着那个女人,分心还是可以的,听着耳边这一出戏,总觉得想笑。

    那一头,曹严华忽然咦了一声,说:“这个孙……海林,名字好熟啊。”

    罗韧也觉得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曹严华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我偷的……啊不,捡的那个钱包的其中一个吗?”

    想起来了,孙海林,一万三车祸推人的“目击者”之一,曹严华曾经拿血试过他。

    曹严华嘀咕:“一把年纪了,也学小年轻跑来玩儿这个。”

    罗韧心头咯噔一声,觉得似乎有什么提示在飘。

    手电的光弱下去,曹严华撅着屁股,一路晃到了圆台的另一面,手电给那个腾马的塑像镀光,黑暗中,凭添几分神秘异样。

    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他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罗韧浑身一震,下意识喝了句:“曹严华!”

    曹严华一愣,半拉脑袋从圆台面上冒出来:“啊?”

    罗韧说:“你仔细看上头的留名,有没有宋铁、马超、还有武玉萍。”

    木代怔了一下,但也知道尽忠职守,眼睛还是贴着热成像仪,但心口已然砰砰跳个不停。

    隐隐觉得,有一些松散的版块,似乎就要拼接到一起了。

    顿了顿,她听到曹严华说话。

    ——宋铁有……还看到张通的……马超还没看到,但肯定有他的,他是小头头啊。

    ——武玉萍……没看到……

    一万三也过去帮他找。

    再找一圈,头也发昏,那么多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不夸张的说,那么姓氏,足以凑一部百家姓了。

    确实也没有武玉萍。

    曹严华抬头看罗韧:“小罗哥,武玉萍那种年纪的……大妈,应该也不会被忽悠着来玩这种吧。”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直负责观望的木代忽然霍的一下长身站起。

    罗韧心念微动,顾不上细问:“离谁最近?”

    “曹严华!”

    其实也用不着她回答了,曹严华身后的稻禾地里,有一道沙沙快速低伏,像海面上忽然冲出的一道折浪。

    曹严华茫然的同时忽感惊惧:“我?”

    罗韧不及细想,两步上了圆台,长臂一伸,抓住曹严华的肩膀往近前拎,风过,边缘处的稻禾侧弯,露出一道隐约的僵立身影。

    曹严华大叫着伸手往后回扑。

    一万三紧张大叫:“人!那有个人!”

    头顶上空有黑影掠过,那是木代。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韧几乎有点理不清先后顺序,只知道把曹严华整个儿拉过来的时候,木代扑着那个人滚倒在稻禾地里。

    然后一声骇叫。

    这一声把他的心跳都叫停了几秒。

    下一秒,他冲到稻禾地边,看到跟刚刚一样,一道远去的快速低伏的稻痕。

    他没心思去追:“木代?”

    其实也只几秒钟,但感觉上比一日一夜还久,终于听到她低声的回应。

    罗韧吁了口气,觉得后背都是津津冷汗,又往前紧走几步,看到木代正从地上爬起来。

    曹严华这时才回过神来,在后头高声喊着:“小师父,你没事吧?”

    这也是罗韧想问的。

    木代站起来,好久才摇头说:“没事。”

    罗韧过去,轻轻搂了她一下,她喘的厉害,身子有些发颤,过了会忽然挣脱他,咦了一声说:“热成像仪呢?”

    她居然是带着热成像仪扑过来的。

    罗韧接了,先不看,问她:“你知不知道,那种时候,不应该扑过来的?”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以静观其变,可以暗地观察,但是不应该直扑。

    木代低声说:“我知道。”

    掠上半空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她总有这个毛病,不知道是不是练武的关系,有时候,身体动作比意识来的快。

    罗韧语气有点重:“知道了就改。”

    他用热成像仪看了一圈周边,那个女人已经没影了,或者出了有效距离吧——至少,身边是平静而安全的了,风声只是风声,稻禾只是稻禾。

    木代低着头站了会,顿了顿,自己往外走。

    曹严华惊魂未定的,但说来也讽刺,他是当事人,被拎来救去一番,偏偏连个人影儿都没看到,茫然地问完一万三问木代:“刚刚怎么了啊?”

    罗韧过来,问他:“你怎么了,那时候,你伸手往后扑什么?”

    曹严华讷讷的。

    说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就是觉得,好像有一管冷风直击后脑——是的,就是一管。

    下意识去扑,那风触到手指的刹那,忽然溃散。

    然后,他就被罗韧拉摔到地上了。

    说完了看木代:“小师父,你呢?”

    木代咬了一下嘴唇。

    热成像仪里,那个女人原先是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木代霍然站起的时候,是因为忽然看到那个女人在地上开始快速移动。

    甚至没有站起,前臂、后腿用力,在视线范围内极速移位,像行动敏捷的爬虫类动物。

    当时,罗韧紧急问了一句:“离谁最近?”

    她答:“曹严华!”

    只这一时应答,那女人已经到了稻禾地边缘,身子几乎是以脚跟为圆心划弧骤立,从镜头里,她看到诡异的一幕。

    那个女人的胸腔处,熊熊燃烧好像一团火的地方,有一股接近于淡蓝色的,像打出的光柱,直冲向曹严华的后脑。

    那时候,她忘记了这是在热成像仪里看到的,只下意识觉得曹严华有危险,心随念转,猱身而上,借力那尊腾卤扑过去,第一反应,想把那个女人撞倒。

    掠起的时候,眼睛终于离开成像仪镜头,才惊觉刚刚看到的其实是温度构成的世界,真实的环境里,人还是人,黑影还是黑影。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收不住了,撞在那个女人身上,同时翻倒在稻禾地里。

    说到这时,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

    罗韧还以为是自己刚刚语气重了,伸手握住她手,示意她坐到圆台上。

    轻声说了句:“没生你气。”

    木代勉强笑了笑,然后摇头:“不是。”

    “我和她一起翻倒,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女人趴在我身上,我就伸手去推。”

    推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居然推进去了。

    那层穿在外头的,挡住胸口的布料,也只是一层伪饰的布罢了,手推进去了,感觉上,那是凹进胸腔的一个洞。

    隔着衣服,感受到手底的温度,非但有温度,还有有节律的起伏,像是心跳。

    砰,砰,砰。

    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那个女人骤然逃离她都没想到要去阻拦,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手还保持着前探的姿势。

    ***

    曹严华听的半天回不了神。

    他看一万三:“这应该是凶简吧?”

    一万三没吭声,这当然是,跟凤凰鸾扣给的提示已经对上了,那个有节奏律动的洞,还有那股怪异的风。

    罗韧说:“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曹严华不相信:“你这就明白了?”

    “有一些是推论,但是,我有九成把握。”又看一万三,“还是你提醒的我。”

    一万三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提醒了你什么?”

    “你说,这好像一个古时候的祭台。”

    罗韧看向腾马雕台:“这个腾马雕台,关于它有一个所谓的恐怖故事,围绕这个故事,又要玩一个游戏,半夜里,孤身一个人,到圆台边,把耳朵贴在水泥台上,会听到心跳声。”

    “大众未必对腾马雕台感兴趣,但是他们会热衷于游戏,游戏是刺激的、可以对外吹嘘——试炼胆量、打赌、恶作剧似的惩罚,很多人会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来到这里,比如马超、张通、宋铁、孙海林。”

    木代一下子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些陷害我和一万三的人,那些信口胡说的人,他们都来过这个腾马雕台?”

    罗韧点头:“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生活中可以素不相识,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来过腾马雕台。”

    曹严华喃喃地、下意识地接下去:“然后在这片稻禾地里,半夜,会出现刚刚那个诡异的女人?”

    罗韧说:“用‘出现’这个词不大贴切,确切地说,应该是‘等着’。”

    一万三心头激了一下,没错,或许是“等着”,那个女人发现有人来,于是靠近,屏息,等待。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圆台,来的人屏息静气,耳朵贴附着去听所谓的心跳,更像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比如远古时候,当时的人前往祭台,去倾听冥冥中神灵的指示。”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也许是凶简的力量,她有能力去影响别人,就好像……”

    罗韧思忖了一下形象的说法:“就好像,给你注入了一种无伤大雅而又等待时机发作的病毒。”

    “感染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常吃饭、睡觉、工作,再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忽然成为目击者,或者,是被忽然安排着,同心同德的,去促成同一件事情。”

    木代喃喃:“所以,听到了心跳声,又有忽然刮来的那股风,是……感染的前奏?”

    罗韧点头:“这中间,发生了一些异常,木代是第一个。”

    她跟着张通来到腾马雕台,有样学样的去听心跳,忽然觉得有风直冲后颈,下意识伸手去挡。

    那股风忽然间就消弭无踪了。

    罗韧说:“你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那股风奈何不了你是有原因的——但是这也立刻让你暴露了。”

    木代笑:“所以她要对付我?”

    “当天晚上,那个女人应该也在附近,你离开之后,她很可能跟着你,看清了你的样貌,所以后来,在大桥上,张通出事之后,那些所谓的目击者脑子里出现的凶手,是你当晚的样子。”

    一万三有点心惊:“我是第二个暴露的?”

    罗韧点头:“你的血让马超大失常态,但这里有一个巧合,也就是说,当时那个女人恰巧也在那条街附近出现,临时对你不利,但这种仓促的安排破绽最多,所以监控视频一出,你也就脱身了。”

    “这期间,武玉萍是一个意外。她是唯一一个没碰过我们的血虚假记忆就开始消退的人,也不大可能来过腾马雕台。所以我想到,马超说,武玉萍骑车到桥头一侧时,忽然摔了一跤。”

    “那一跤,很可能是人为的,那个女人可能故意造成武玉萍的这起小意外,然后短暂影响了她。但是因为这种影响不是在腾马雕台发生的,所以武玉萍的记忆很快消退,无法持久。”

    曹严华后背发凉,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我是第三个暴露的?”

    罗韧没说话,只是转头去看那个腾马雕台。

    那个台子上有多少人名,就有多少个被第四根凶简“感染”的人。

    这种感染不致命,不暴力,不血腥,甚至文质彬彬。

    只动动嘴皮子,说,我看到了,就是他,他那时从那经过,他推了他,诸如此类。

    前三根凶简都会搭建出场景,这一根其实也在搭。

    只是这场景是一直发生着的,在南田的天空下,青天白日之间发生着的。

    那个女人,应该就是项思兰吧,罗韧觉得,其实应该感谢她,她并不是一个高智商的犯罪分子,思维并不缜密,布局偏于粗暴,总有缺陷。

    但是,腾马雕台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南田县某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三两个人陷害,你尚能抽丝剥茧逐个查验,如果每一个人都在说呢?

    如果其中,正好有人就是警察,就是负责监控视频的人,就是具有推动力量的人,就是可以拍板决定的人呢?

    他们现在并不安全,不能迎接一场排山倒海似的陷害和栽赃。

    得马上找到那个女人,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第③⓪章

    项思兰如果能够经常性的夜间在腾马雕台出没,那么她的住处一定不远,她不会希望自己的怪异状态被旁人知晓,一个人独住的可能性很大。

    站上圆台四下去看,这里虽然空旷,四面疏疏落落,还是有住户的。

    分开寻找的话,不定的危险因素太多,于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先去最近的那户人家。

    敲了好久的门里头才亮灯,罗韧思忖着该怎么入手:深更半夜,恁谁被陌生人吵醒,都不可能有好声气的,想打听到什么,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他们几个避开,让木代出面。

    开门的是个粗壮汉子,脸色不大好看,手里拿了根擀面杖,大门外还有一层铁栏防盗门,他并不开这最外道的防盗门,只是站在门里,满面狐疑的看木代。

    原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警惕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木代说:“不好意思,向你打听个人。”

    那人好生恼火,骂骂咧咧:“你有病吗,大半夜的敲什么敲!”

    看情形是准备不再理她,预计下一刻就要狠狠关上大门了。

    罗韧趁着这间隙的几秒,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窜出,手臂迅速从铁栏探入,揪住那人肩上的衣服就往门边带。

    木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人一声闷哼,后背直直撞上铁栏门,罗韧拽住他一只手臂,从铁栏里拉出反拧,另一只手摁住他下颚。

    那人痛的要命,擀面杖应声落地,嘴巴却因为下颚被控的关系,虚张着怎么也发不了声。

    罗韧说:“听好了,有事问你,老实答了,大家都方便,也不会跟你为难。”

    那人额上冒汗,听到“不会跟你为难”几个字时略微松了口气,然后拼命点头表示配合。

    木代站开了些,心里不是不唏嘘的:好声好气打听反而遭骂,罗韧这种方式其实最粗暴,但往往一击致效。

    听到罗韧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女人,四十岁以上,性格孤僻,不大跟周围的人来往?”

    那人紧张的浑身发抖,想了一会之后,猛点头。

    罗韧松开摁住他下颚的手。

    那人喘着气,说:“是有,没结婚好像,一个人住,平时也不大看见她……她不种地,好像会在县城接活做,那种缝拉链钉扣子改尺寸的零工。”

    听上去是有点像。

    罗韧进一步确认:“她还有什么特征没有?”

    特征?那人估计挺少听到这么书面的词儿,也不知道什么能被归属成特征,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穿衣服老土,也不见她有朋友上门,哦,对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几年前吧,听说,她家遭了贼。”

    罗韧皱了下眉头。

    遭贼这种事,很稀罕吗?

    那人却急急说开了:“乡下地方,贼多。尤其是家里没男人的,贼更敢欺负,有时候一年上门偷好几次。几年前那次,有个贼半夜上门,后来是自己哇啦大叫着跑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

    身后不远处,曹严华小声给一万三解释:“这就是做贼的大忌了,要低调,哪有自己闹出响动来的……”

    真是到哪都不忘卖弄他那点歪门邪道的专业知识。

    罗韧问:“然后呢?”

    “那是个惯偷,以往也被追过好几次的,听说那次吓出一身病,再然后就没人见过他了,有人说是离开这县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反而纳闷了:“不就是个人嘛,有什么好怕的。”

    罗韧心里有数了。

    问:“那女人住哪?”

    那人勉强伸手,示意了一下稻禾地的另一边:“那头,有个电线杆子看到没?下头有瓦房,就那。”

    很好,罗韧松开钳制,隔着铁栏拍拍他肩膀:“谢谢了啊,自己压惊,睡个好觉。”

    他招呼木代她们离开,那人站在铁栏后头,呆呆看着,有点反应不过来。

    罗韧忽然又回头,笑着问他:“不会报警吧?”

    总觉得这笑容别有深意,那人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摆手:“不会不会不会。”

    ***

    稻禾地边缘,电线杆,瓦房。

    灯亮着,远远的,可以看到窗户里一晃而过的影子。

    罗韧说:“就今晚,速战速决,也别拖泥带水,要是给了她机会逃出去,我们几个能不能安稳出南田都说不准。”

    木代提醒:“她动作很快。”

    有点像四寨山里的那个女人。

    这应该是凶简附身带来的额外力量,罗韧想起叔叔罗文淼,没看住他的那个晚上,和聘婷到处找罗文淼的下落,然后在大院的墙上,发现几个往上去的脚印。

    上墙?匪夷所思,罗文淼只是个儒雅稳重的教授罢了。

    后来在杀人现场,罗文淼被李坦阻止,似乎凶简给他的力量,也并没有让他成为超人。

    力量的大小,是否也跟个体与凶简的配合度有关?

    逐渐接近那幢房子。

    是最简易的那种瓦房,红砖砌墙,墙面粗粗粉刷,门口有辆电动三轮——在县城接大宗的零活,是需要这样的载重和代步工具的。

    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前后两扇窗,谨慎起见,曹严华和一万三守了前窗,木代绕到后面守后窗。

    罗韧径直上去敲门。

    木头的门扇,指关节叩上去,笃笃笃的很响。

    木代的心情有点复杂,她挨着窗边,慢慢朝里看,后窗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线,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角落里方桌上的一台电脑。

    最老式的那种,主机都是横在显示器下头的,像是网吧淘汰下来的。

    记忆中的那个涂脂抹粉的、满脸不耐的母亲,这么多年以后,家里也滑稽似的摆了一台电脑,用来干什么,上网?聊天?看片?

    木代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则在南田县流传了那么久的,关于心跳的恐怖故事,是在腾马雕台废弃之后忽然间在网上流传开来的,莫非是项思兰自己……编出来的?

    越想越是笃定,也只有她能编出来了。

    罗韧再敲门时,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再然后,一个黑影直冲曹严华和一万三守着的那扇窗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中夹杂着曹严华的失声尖叫:“出来了,她出来了!”

    罗韧心头一紧,怕曹严华他们挡不住,一个箭步直冲过去,还未到近前,又是玻璃碎裂声响,这一回,动静在后窗。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声东击西?

    果然,一万三愤恨大叫:“是凳子!”

    幸好之前也在后窗布了人了。

    屋后传来挣扎厮打的声音,应该是木代把项思兰截住了,罗韧再无迟疑,急步赶过去,曹严华紧随其后,一万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刚拐过屋角,就看到有几乎称得上是壮硕的黑影,贴地向着稻禾地急速而去。

    罗韧居然瞬间反应过来。

    木代应该是制住项思兰了,项思兰身上虽然有凶简的附着力量,但不能否认的是,木代在功夫上是个好手。

    她可能是把项思兰摁到了地上,想死死钳制住她,但是木代的体重轻,项思兰又善于贴地快爬,居然强行用力,带着木代一起走了——难怪那黑影堪称壮硕,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叠加起来的。

    罗韧直扑过去,贴地一个翻身滚,伸手前抓,抓住了木代的一条胳膊,那团黑影被带的挨地一个转,紧接着迅速分开,木代死不放手,结果变成了罗韧抓着她,而她的另一只胳膊又紧抓项思兰的衣服。

    而在随即跟来的曹严华看来,这场景堪称滑稽了,稻禾地里,贴着地面,一个抓一个,一长串的三个人,他都分不清谁是谁,但还是下意识知道,得截住一个。

    罗韧大叫:“最前面的!”

    曹严华脑子不及反应,拔腿就往前头跑,与此同时,衣服的撕裂声响,最前头那个黑影贴地窜开,曹严华心叫糟糕,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一万三跟上来了,他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木代剧烈喘息着,手里还抓着半片从衣服上扯下的布,罗韧撑着手臂起来,又把她拉起来。

    那团贴地的,更加壮硕的黑影,黑暗中看起来,像个山包,又像个因为摩擦力太大而卡壳的车。

    曹严华到底还是重的。

    比木代重多了。

    ***

    一万三小跑着回到屋里,借着手电关揿亮了屋里的电灯开关。

    凌乱而又逼仄的屋子,铺盖可能是常年都不晒洗,发出刺鼻的霉烂味道,床上堆了半床的衣服,一捆一捆的,有的已经打开。

    一万三上去抽了几根捆绳,又急匆匆奔到稻禾地,把绳子递给罗韧。

    罗韧接了,下手去捆,把人双手先反绑,绳头抽紧之后想去绕颈,忽然迟疑了一下,很快看了眼木代,绳子又拉回,直接绕捆双脚,他速度很快,打结快准狠,一万三听到项思兰闷哼,心里咋舌:这该多疼啊。

    奇怪的,项思兰一声都不吭,这么硬气?

    捆好了,罗韧起身,曹严华帮着他,把项思兰抬回屋里。

    灯光明亮,木代终于近距离看到她,罗韧低声问:“是她吗?”

    木代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认不出。

    项思兰约莫四十来岁,或许是因为生活的关系,老态已现,但眉眼间不失标致。

    除了这些,她并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中年妇人。

    罗韧的目光在项思兰心口逡巡了一下,她喘气呼气的时候,那里的衣服起伏的确是有些怪异——但如非木代之前的提醒,这种怪异并不容易被注意。

    他看了木代一眼,木代低声说:“我来吧。”

    也好,罗韧把刀子拔出了递给她,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转身。

    一是男女有别,二是,这很可能是木代的母亲,罗韧很难摆正心态去面对,总觉得拿捏的不好,轻也不行,重也不行。

    木代握着刀柄,趋前,伸出左手,把项思兰胸前的衣服拉起。

    真奇怪,找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真的见到时,并没有激动。

    也没有难过。

    刀尖划进衣服布料的缝里,线的纤维一根根断,项思兰抬起眼看她。

    眼神陌生而冰冷。

    罗韧说的没错,母亲确实从来也不爱她吧,想从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拿爱,本身就是一件滑稽而又无望的事情。

    木代握住刀柄的手一紧,然后向下,哧拉一声布料划裂,声音像是好多条横起的弦渐次崩断。

    触目所及,她全身发冷,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划拉开的布片旁落,她看到项思兰的胸腔。

    是有个洞,凹陷的,像嵌进去的一个海碗,暗红色,如同一个水泵,有力的,有节奏的起伏着。

    砰,砰,砰。

    木代直觉,那是心脏。

    但是又不对了,似乎与已知的常识不符:心脏可以直接被看到吗?是这种诡异的形状吗?还有肋骨呢,生物课上,老师讲过,人的肋骨,像伞一样两边张开,保护着柔嫩的内脏器官。

    木代脑袋里嗡嗡的,听到曹严华按捺不住地问她:“小师父,我们能转头吗,我们能看吗?”

    她没回答,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了会,她听到曹严华踉跄着碰到椅子,一万三低声咒骂了句什么,而罗韧趋身向前,仔细看了一会。

    项思兰冷笑着,脖子左右拧了一下,像痉挛。

    罗韧伸手向木代:“刀子。”

    木代下意识递过去,罗韧把刀子插回鞘里,刀身倒转,用刀柄试了一下她心口周围。

    她明显感觉到,罗韧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代问:“怎么样?”

    罗韧回答:“好像……她整个胸腔的内部结构都改变了。”

    曹严华和一万三多少有点发憷,离的远远的听。

    罗韧说:“我也是猜测,心脏好像改变了形状,从拳头变成了这样倒扣的洞穴,胸平下去,肋骨两边有,但中间没有,好像是以某种角度和形状避开了心脏部位,还有,心脏不是外裸的,覆有表皮,但是几乎呈透明。”

    曹严华嘴巴半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一万三问了句:“那还是人吗?”

    罗韧回答不出,她的所有器官应该都还在,只是,跟别人不同的是,都有形状上的改换和移位。

    穿上衣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罗韧又补充:“这样的胸腔内部结构改变,影响和间接压迫到了空腔声带,所以,她应该不能讲话。”

    曹严华骇笑:“她影响那么多人,让别人睁眼说瞎话,自己反而不能讲话?”

127|尾声

    依着罗韧的吩咐,曹严华给炎红砂打电话,让她尽快赶过来。

    哪怕项思兰嘴里问不出一个字,能带走第四根凶简,也是功德圆满,而根据之前的经验,用五个人的血逼出凶简,比让项思兰“假死”这种方式要稳妥的多。

    木代在屋子里翻翻看看,试图去找出些能够唤起回忆的物件或者痕迹。

    然而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叹了口气,走到门外,倚着墙坐下。

    曹严华晃着手电一溜小跑的离开,去大路上接炎红砂。

    木代听到一万三在问罗韧。

    ——她这样的,还算是人吗?

    ——凶简如果离身,她会死吗?

    ——凶简离僧后,她的身体会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呢,还是会恢复正常?

    罗韧沉默了一会,说:“项思兰现在的情况,其实有点像进化。”

    进化?木代抬起头看罗韧。

    他说:“你们试着回想,中学的历史课上,由猿变人的历史,一开始体毛长、四肢行走,脑量小,后来慢慢的,直立行走,脑部变大、变圆,原始犬齿变短——不管是从外观到内部结构,其实是发生了变化的。”

    一万三敷衍着嗯了一声,他虽然从来没有正规上过学,但这种常识还是知道的。

    “这种进化,其实现在也在发生。有设想说,未来,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的水准,人不需要再去行走去劳动的时候,四肢可能会慢慢退化,大脑则会越来越发达。换言之,你身上常用的、功能需要加强的器官会更强,而不需要用的器官会消失。”

    说到这里,罗韧顿了一下,忽然想到青木。

    青木跟他聊起过自己小时候动的第一则手术,割阑尾,罗韧记得自己还问他,那么小就得了阑尾炎吗?

    青木回答:不是的,因为阑尾没大的作用,万一发炎又很要命,所以我们日本人,有很多人,很小就选择割掉阑尾。

    如果留着没有作用,割了又无妨碍,以后会不会自然消失了?

    罗韧说:“项思兰这种情况,原理我是不大清楚。但是很显然的,她用来影响人的力量出自于她的心脏,木代之前在热成像仪里也看到过,那股所谓的‘风’,是源出她心脏的一种力量。”

    所以在各种器官里,她的心脏需要极其强大,逼迫的其它脏器为心脏移位。

    一万三喃喃:“幸亏她影响不了我们,不然的话,她永远不会被抓住吧?”

    木代说:“如果她经营的更完善、更久,周围的人,说不定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吧?”

    这话有点拗口,罗韧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木代说的没错,项思兰可以影响周围的人,让自己成为一个视觉盲点,也就是说,她明明生活在这周围,整天在人前晃过,但是每个人在被问及她时都会茫然回答:没有啊,没见过这个人啊,没印象啊。

    那时候,她就是一个不隐形的“隐形人”。

    罗韧觉得庆幸,截止目前,凶简虽然是一次比一次诡谲难测,但好在,都还是有破绽的。

    但是……

    还有三根呢。

    都在哪呢,是各自为营,还是同声呼应?存在是为了什么?害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并不聚到一起,而是天南海北的散落?

    罗韧觉得脑子真不够用。

    抬头看,远处的大路上,手电光柱在绕着圈的抡划,估计是曹严华接着炎红砂了。

    罗韧忽然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难得他会有问题,一万三和木代都看他。

    罗韧说:“传说中,老子过函谷关,令官尹喜前去阻拦,拦下了一部《道德经》,还请他将凶戾的力量引于七根凶简,用凤凰鸾扣封印。”

    是啊,这稀奇吗,这段话,这中间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这样的故事都能传的有板有眼。那么关于凶简到底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为恶,如何克制,居然一点记录都没有吗?”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语气里多少有点揶揄:“听你的意思,这世上还应该有本传古奇书,来记载怎么样应对凶简。”

    罗韧回答:“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

    ***

    炎红砂跟着曹严华,气喘吁吁跑近。

    还拎了个医院的塑料袋,近前时,往这边一甩,罗韧抄手接住。

    很好,酒精、棉球、皮管、镊子,一排一次性注射器和针头。

    炎红砂抱怨:“这种东西,人家不肯卖的,我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还另外塞了钱……”

    说话间,偷偷摸摸地探头朝屋里看,刚才过来的路上,曹严华已经拣紧要的跟她说了,但仓促间词不达意,撩拨的她又是好奇又是忐忑。

    回过头,木代已经撸起袖子,让罗韧抽血了。

    于是自觉撸袖子,一个接着一个。

    五管血,都注入一个消毒瓶,混合之后,再抽进一个针管里。

    几个人都进屋,关门,曹严华不待吩咐,就去找了个桶,装了水放在边上待命,窗户是都砸破了,但一万三还是很尽职的把窗帘都拉上。

    罗韧示意炎红砂帮忙,把项思兰的袖子撸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爬行的关系,她的小臂粗壮,摁上去有点铁硬,看起来像是大腿上的腱子肉。

    尖细的针头推入,这一点刺痛当然不算什么,项思兰翻瞪着眼,鼻子里嗤嗤的声音。

    罗韧停顿了一下,对木代说:“找块布,把她嘴堵上。”

    木代愣了一下,下意识答了句:“她不会讲话的。”

    “现在是不会讲话,很难说恢复之后会不会,万一惨叫,有人路过了听见,很麻烦。”

    木代没办法,只好找了块布,团揉了塞进项思兰的嘴里。

    罗韧把注射器一推到底。

    初始,并没有什么动静,项思兰脸上像是带着冷笑,眼珠子凶戾地转着,看每一个人。

    再然后,被注射了血的那条胳膊忽然痉挛似的一抽。

    这抽搐就再没停止过,一路攀上肩膀,下行,到胸腔。

    罗韧之前说,心脏不是外裸的,外头覆盖了透明的表皮,现在终于看到,无数根细如发的血丝,像是行进中的最密的蛛网,瞬间覆盖了那颗心脏的表面。

    项思兰脸上的表情骤变,身体不受控的四下撞荡,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血丝渐渐弥漫成血雾。

    木代甚至觉得,再看下去的话,那颗心都要爆裂了。

    她尽量偏头,深深的嘘气,咣当一声,项思兰挣扎的太厉害,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再然后,听到罗韧沉声说:“好了。”

    凶简已经取出了吗?木代的眼角余光觑到曹严华打的那盆水,水面晃个不停,有浅淡的血色正慢慢晕开。

    一万三忽然惊呼了一声:“看她心口!”

    项思兰在地上剧烈地翻滚着,心口处的那个凹洞,居然在慢慢地平复。

    曹严华赶紧端着水到屋子的另一面,生怕被项思兰四下挣扎着踢翻。

    罗韧先前的顾虑是合理的,尽管嘴里被塞了布,木代还是听到项思兰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从团布的缝隙间逸出的声音。

    凶简附身时,对她身体器官的改造或许是长年日久的缓慢变化,但恢复却是瞬间和粗暴的,那些挪开的骨头要扭曲回来,移位的脏器要重新占位。

    像什么?像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东一拳、西一脚,那种痛苦莫过于此吧。

    罗韧给炎红砂使眼色,炎红砂懂了,过来拉着木代的手说:“咱们出去吧。”

    推开门出来,空气是比屋里清冽些了,但是窗子都是破的,闷哼的声音还是一直往耳朵里窜。

    炎红砂带她往边上走,在那辆电动三轮车上坐下。

    问她:“你还好吧?”

    木代笑笑,指着屋里说:“那是我妈妈呢。”

    “红砂,你对你妈妈有印象吗?你想她吗?”

    炎红砂摇头:“我爸和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我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嘲笑的时候,会想他们。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说完了,又忍不住问木代:“如果她真是你妈妈,你预备怎么办?你会留下来,跟她生活在一起吗?”

    木代怔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她想都没想过。

    炎红砂自顾自地絮叨:“你要是留下来,我以后见你就不方便了吧?还是你会把你妈妈带到丽江去呢?”

    木代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丽江去?”

    炎红砂说:“你的妈妈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罗韧推门出来,看到两人肩并肩坐在三轮车后斗边。

    木代忽然激动:“她为什么就是我的责任了?她都不要我,我从来都没跟她一起生活过!”

    炎红砂吓了一跳:“你别急眼啊,我就是说说。”

    她有点不知所措,木代忽然又笑起来,说:“没什么,我有点急了。”

    罗韧看着木代的侧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顿了顿,他重重咳嗽了一下。

    炎红砂回头看他。

    罗韧说:“先进来吧。”

    ***

    项思兰已经被曹严华和一万三扶睡到床上,大汗淋漓,头发都已经濡湿了,双目紧闭着昏迷不醒。

    据说是途中痛晕过去了。

    消毒瓶里,五个人的溶血还省下一些,罗韧说:“考虑到上次的情况,把血注入盛放凶简的水中,可能会出现一幅水影的。”

    木代笑笑:“不会又是跟狗有关的水影吧?”

    这几次,也总结出经验来了,最先出现的水影总是跟狗有关,而真正提示下一根凶简特征的图像,总会隔一段时间之后才隐现端倪,而且晦涩的几乎难以解读。

    是否有关,试一下就知道了。

    罗韧把消毒瓶的瓶口下倾,将剩下的血倒入盆中。

    蕴红色的一滩,起初几乎将盆水染红,然后,变作了一丝丝的,在水里穿梭着的,极细的血丝。

    和上一次血线只是在水面上排列出画的线条不同,这一次,那些血丝穿插编织着,自水底而起,或横或竖,或斜插。

    一万三先看出玄虚来:“立体的?”

    罗韧说:“管它是不是立体的,还不是一样看。”

    也对。

    画面渐渐清晰,漾在水波中,近在咫尺的逼真。

    那是喜轿,吹打的送亲队伍,还有边上的房屋。

    房屋的式样是老的,和上次看到的那幢宅子一样,距今至少有上百年。

    两旁是看热闹的路人,捡鞭炮的孩子,中国民俗里,这应该是很常见的送嫁场景了。

    而在送亲队伍的末尾……

    木代轻吁了一口气,问罗韧:“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是一条狗,蹲伏着,眼睛直直看着轿子远去的方向。

    画面上,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向着那喜轿去的,只有那条狗,在拥挤的人群之外,绍一片诡异的空洞和落寞。

    再然后,那条狗的眼珠子,忽然向边上动了一下。

128|【番外】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连罗韧都止不住心中一凛,木代和炎红砂几乎是同时后退一步,一万三头皮发麻之下,居然一把抓住了罗韧的胳膊。

    只曹严华没动,半晌,他颤抖着回过头来,问罗韧:“小罗哥,刚刚那只狗专门……看了我一眼。”

    刚刚那一幕的确心惊,但曹严华的反应也的确让他哭笑不得。

    该怎么跟曹严华解释清楚呢,这就像看3d电影一样吧,你觉得那只狗是在看你,但实际上,所有的观众都这么觉得。

    他说:“那只狗不是专门看了你一眼,每个人都被它看了……”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身后正传来呻*吟和撑着手臂起床的声音。

    项思兰醒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木代是最后一个回头的,甚至站的位置都偏后。

    她听到罗韧问项思兰:“你记得所有的事情对吧?”

    项思兰动作吃力的,撑着床框想坐起来,然而只要稍微一动,胸口就痛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她就那么躺在床上,与先前的狰狞狠戾不同,眼睛里多了很多警惕。

    喉咙里咕隆了一声,含糊的说:“尼……孟……”

    然后咳嗽,像在清嗓子,但努力之下,发出的还是怪异的声音,然后又痛的嘘气。

    罗韧轻声说:“她现在不习惯说话,大概要缓两天。”

    木代胸口起伏的厉害,她忽然推开身前的罗韧,大步走到床前。

    径直问她:“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有个女儿,后来,你把她送到孤儿院去了?”

    项思兰愣了一下,眉头狐疑地皱起,目光不定地打量着她。

    木代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也不方便点头,你只需要眨眼睛就行了,有,还是没有?”

    项思兰还是不回答,木代咬住嘴唇,就那么盯着她。

    罗韧上来,说:“木代,这件事不忙问……”

    木代还是看项思兰:“有还是没有,眨下眼很难吗?”

    项思兰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睛随之眨了一下。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代反而笑起来。

    她说:“哦,那就是了。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后来,她在孤儿院里就病死了。”

    罗韧一怔,炎红砂失声说了句:“木代,你不是……”

    木代没听完,也似乎不准备听,转身就向门外走。

    罗韧叫她:“木代!”

    她没听,越走越快,罗韧没办法,低声说了句:“你们待在这儿。”

    他追出去,看到她纤弱的身影在稻禾地里穿行,衣物布料和稻禾的秸秆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

    罗韧又叫她:“木代!”

    这一次,她停住了,然后慢慢转身。

    风吹过,她的长发扬起,有几缕挂在拂过的稻禾穗上。

    罗韧走过去,帮她把头发和稻穗分开。

    问她:“是不是又想起些什么了?”

    “想起她为什么把我送走了。”

    罗韧的动作一顿。

    “为什么?”

    木代笑。

    说:“她的客人,对我越来越好,给我买糖吃,给我塞钱,叫我小不点儿。”

    风并不凉,但是罗韧的胳膊上,开始激起颤栗的凉意。

    木代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项思兰那间透出亮光的屋子。

    那些人,她甚至分不清他们的脸。

    会亲昵的摸她的头,给她塞钱,说“喏,拿去买糖吃”,把她抱在怀里,不管她对此多么反感和讨厌。

    母亲就在边上,笑着,偶尔皱眉头,但从不说什么,也从不得罪客人。

    然后就到了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她很早就被项思兰叫醒,坐在小桌子边上喝米汤,菜碟子里罕见的有个煎鸡蛋,金黄,椭圆。

    她一边喝,一边偷偷看那个鸡蛋,目光很快掠上去,又很快收回来。

    直到项思兰说了句:“是给你吃的。”

    开心坏了,抓起来就吃,小手上油汪汪的。

    后来,母亲就领着她出门了,拎了几个洗好的,大大的桃子。

    她牵着项思兰的手,问:“妈妈,去哪儿啊?”

    项思兰说:“去没有坏叔叔的地方。”

    【第四卷完】

    【番外】

    商议之后,几个人决定在南田多住几天,半是为了等项思兰完全康复,半是想处理后续事宜。

    马超还没醒,但是宋铁又被带进警局一次。

    罗韧找了之前联系过的陈向荣打听情况,陈向荣确定这不属于“泄密”之后,眉飞色舞的跟罗韧说:警察也很生气,拍着桌子吼宋铁说,不是说看见那个女的了吗,怎么转脸又说没见过,你哄我们玩儿吗?

    看来形势很好,罗韧趁热打铁,又吩咐炎红砂寄了封信进去,这一次,信里还附带了一封知名心理专家何瑞华医生开具的病人情况说明。

    里头提及一位叫木代的病人,“有很长时间的习武经历”、“但并不具备攻击性”、“受到大的刺激时会选择逃跑以自我保护”。

    又轻描淡写的带一句:如果想知道事实真相,问马超会更合适吧。

    落款还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

    项思兰那里,他们轮班一样每天都有人去,半是监视半是照顾——她似乎无法恢复,走路的时候一定要拖个凳子,佝偻着腰,走两步就气喘吁吁,更多的时候,一个人坐着,含糊地清嗓子说话,咿咿呀呀。

    只木代不去,问起时,她语气很生硬:“等她能讲话了再说。”

    关于这个问题,罗韧觉得像是“鸡生蛋蛋生鸡”,永远也理不明白。

    有些时候,他想着,项思兰把木代送走,其实是好的,免她遭到龌龊之人的伤害。

    但转念一想,一个母亲,为了维持自己的客人和生计,两相权衡之下,选择把女儿遗弃他乡,即便后续产生了好的结果,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问木代:“等她能讲话了,你想跟她聊点什么?”

    “不聊什么,走个形式。”

    走个形式,道个再见,这确实是木代的性格,她不喜欢没有尾的故事,哪怕悄悄离开,也一定要留张字条说: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

    “想从你妈妈的口中问出你爸爸的情况吗?”

    她摇头:“不想了。”

    是人都有父母,父母又有父母,不在一起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变故,要么是钱,要么是情,要么是家庭压力、阴差阳错,阳光之下,再无新事,无外乎那几种。

    她的时间也宝贵,不想再去追讨翻腾他人的故事。

    罗韧仔细看她的脸色:“真不想?”

    木代反问:“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对那个父亲,更加没有印象,难道哪一天他站到近前,他们就有了父女感情了?

    罗韧笑了笑,说:“那就好。”

    他觉得木代这阵子,性格有点变化。

    可能是因为项思兰的事有些情绪不稳吧。

    ***

    项思兰是在约莫三天后开口讲话的。

    声音很难听,喑哑沙哑,但至少是能沟通了。

    当时在侧的,恰好是罗韧。

    问她:“你害过多少人?”

    她佝偻着身子,回答:“记不清了。”

    罗韧不相信。

    项思兰说:“真记不清,让很多人说过很多话,我并不一定每件事都要看到结果。”

    懂了,这么些年,她不断的让特定的人说出空穴来风的妄言,并非件件都指向人命——有时候,她只轻飘飘抛下话来,任它在别人的舌尖上膨胀和扩大,去挑拨、破坏、离间、制造小的冲突。

    这些小的冲突,是消弭于无形还是进一步升级,只看各人的造化了。

    “为什么选腾马雕台?”

    “不是我选的,它选的。”

    它?

    项思兰声音低的像是耳语:“它喜欢那个地方。”

    为什么喜欢那个地方?因为被废弃、空旷?没有灯的晚上,只有风声和稻禾弯腰的沙沙声,少了半拉脑袋的腾马轮廓隐在融融的夜色里。

    一万三感概说,好像古代的祭台啊。

    “为什么要害那些人?”

    “它做的。”

    它做的,她只是配合、冷眼旁观、推波助澜,甚至带报复的快感。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又低头看心口:“但我就是知道,那里有一个它,会嗡嗡地跟我讲话,告诉我做什么事。”

    “可以控制人做任何事吗?”

    她缓缓摇头,唇角显露出狡黠的微笑:“只让人说一些话,但有些时候,效果出奇的好。”

    因为很多闹到无法收场的惨剧,最初的起源,只是一个不屑的眼神,或者一句不中听的话。

    罗韧觉得有些荒诞。

    和之前那些被凶简附身成为凶手的人不同,项思兰这二十年,也许不曾真的杀过一个人。

    她只是漠然走过,甚至从不开口。如果整件事提诸法庭,法律会判她有罪吗?

    罗韧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当初,要遗弃自己的女儿?”

    项思兰呵呵笑起来,笑的力猛了,胸口牵扯似的剧痛,她的腰又埋下去些,侧面看,像卷起的锣。

    从前,她的心脏格外强,所有的器官骨头都为之让路;而现在,情形反了过来,要动用整个上半身,佝偻着,内蜷,去保护。

    她说:“其实,就是那个女孩吧?”

    继而喃喃:“她长大了,她叫什么名字?”

    ***

    罗韧的电话打到炎红砂的手机,炎红砂又转给木代。

    电话里,罗韧问她,项思兰醒了,你要来见一面吗?

    木代说:“好啊。”

    炎红砂想跟她一块去,她说:“让我自己去吧。”

    语气很柔和,态度却毋庸置疑,曹严华过来拉了拉炎红砂,示意:人家的家务事呢。

    木代出门,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两手插在兜里,走过黄昏的街道,走过南田那座标志性的大桥,在桥上回望,一色的新楼,不复记忆中的任何一丝模样。

    南田并不是家乡,只是一座叫南田的城市罢了。

    罗韧在门口等她,问:“要陪你一起吗?”

    “我自己就行。”

    “那我在外头等你。”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她已经猜到了你是她女儿。”

    ***

    木代终于坐到项思兰对面。

    项思兰蜷缩在床上,身子躬起,两只手护住胸前,拱卫那颗脆弱的心脏。

    木代开口问她:“我告诉你你的女儿在孤儿院病死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项思兰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木代自嘲地笑:也是,送都送走了,抛诸脑后二十年,听到噩耗时的心情如何,真的还重要吗,难道她觉得悲伤,自己就得到安慰了?

    换了个话题,问她:“预备以后怎么生活?”

    项思兰回答:“我需要钱。”

    说的时候,目光盯紧她,似有希冀。

    木代笑起来:“你觉得我会供养你?”

    项思兰说:“我把你送走了。”

    “你看看你现在,多干净、漂亮。坐在对面,昂着头跟我讲话。”

    她声音压低:“如果我不送你走,你会怎么样呢?你会年纪轻轻的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早的,也有了个女儿,不想要,不想养,又送不掉。”

    “这样多好,你现在多体面,还有个爱你的男人。”

    木代冷笑:“说的好像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似的。”

    项思兰吃力的挪了挪身子:“从前,我不吃也不觉得饿,也不会生病。但是现在不一样,我现在走路很难,腰直不起来,心脏有一下没一下的跳,有的时候,像要不跳了似的。”

    她也知道情况不同,也知道第一时间去审视自己的处境,跟二十年前一样现实。

    木代笑笑:“可惜我没有钱给你。”

    “你应该给我钱。”

    木代好笑:“凭什么?”

    “就凭你不是我生的。”

    木代一下子僵住了。

    项思兰往床里缩了缩:“我从桥上捡你回来的,你知道南田的那座桥吧,那时候,河上还没修新桥,还是木桥,有一天晚上,我从那经过,听到桥下有小孩哭。”

    “就是你,小猫点点大,哭的脸都红了,身上包着一条毛巾,我就把你捡回来了。”

    木代看她:“你那么好心?你自己都养不活。”

    项思兰笑起来:“因为那阵子,公安查的紧,外来的单身女人是重点怀疑对象,我就觉得,有个孩子会好一点。”

    又说:“难道我会花钱去买奶粉来喂你?你不要以为养你费劲,开水泡点米饭,菜叶子汤,你咂吧咂吧也就喝下去了。”

    “后来不想要你,但是送不出去,你又不是男孩。就带在身边,随便养养。”

    说完了,看着木代问:“是不是该给我钱?我捡了你,养了你,还送走了你。要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好像是这样,要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木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罗韧的轻笑声:“讹诈啊?”

    他一步步进来,看项思兰,又转头看木代,说:“你去车上等我。”

    木代说:“罗韧,这个事情……”

    她不知道罗韧听到了多少,也不知道从哪解释起。

    罗韧打断她:“去车上等我,我待会就来。”

    ***

    觑着木代离开,罗韧长吁一口气,在项思兰对面坐下来,过了会,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项思兰伸手来接,罗韧忽然把手一缩,她接了个空。

    项思兰有点愕然,过了会,她明白过来,说:“我说话算话的。”

    “你最好说话算话,你知道我这钱是拿来买什么的。”

    项思兰说:“知道。买我不再反口,也不再在她面前出现。”

    罗韧把信封扔在床上:“买你这辈子都不能是她母亲。”

    ***

    木代倚着车子等罗韧,脚尖在地上写字,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

    罗韧大踏步过来,迎着她质询的目光,说:“上车。”

    一边说一边绕到驾驶座边开门,上车之后,才发现木代没上来,还站在当地,看远处项思兰的屋子,又转头看他。

    问:“那她呢?”

    罗韧说:“这个地方,咱们以后都不用来了。”

    “可是她刚刚跟我说,要钱……”

    罗韧打断她,一字一顿:“我已经解决了,她很满意,我也不吃亏。”

    木代半信半疑似的上了车。

    低头系安全带时,卡口总是对不准,罗韧侧身过来帮她紧扣。

    下巴蹭到他的头发,有点痒。

    木代偏开头,低头看了他好一会。

    “罗韧?”

    “嗯?”

    “她说,我其实不是她生的,是她捡的。”

    罗韧动作稍稍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抬头看木代:“那你呢,怎么想?”

    木代叹气:“罗小刀,你这个人真是,从来也不大吃一惊。”

    罗韧逗她:“大吃一惊是什么样子的,学来我看看?”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说:“但是很奇怪,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她抬头看他:“为什么呢?是因为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我在嫌弃她吗?”

    罗韧说:“是因为,有些伤害,如果不是来自最亲近的人,我们会觉得容易原谅。”

    木代沉默不语。

    也许是这样吧,当听到项思兰说出,她只是被捡来的之后,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如释重负。

    ***

第①章

    回到丽江的第八天,一大早,一睁眼,艳阳高照。

    一万三赖了会床,还是坚持着爬起来——他有任务在身,要去早市给凤凰楼买菜。

    这也在预料之中,早知道回来有这遭遇。

    五个人当中,只有木代和炎红砂安稳过关:木代是因为还算是个病人,霍子红对她小心翼翼,能回来已经谢天谢地。

    而炎红砂是外人,她爱在外面跑多久就跑多久,即便绑了气球奔月,张叔郑伯他们也不会尅她,至多建议说:这气球不结实吧,要不再多绑两个?

    而他们,就绝没这待遇了。

    张叔看见他们时,说:“呦,稀客啊,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吧。”

    他和曹严华两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为遮头瓦贴背的床。

    好在,上下床还是给他们保留了。

    郑伯那一关也过的艰难——郑伯的策略是不多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无声胜有声,看的他们背上根根汗毛倒竖。

    于是这两天,分外勤快,一万三包揽了凤凰楼所有买菜的活儿,土豆包菜羊腿腊肉大米白面酱油味精,每天中气十足跟人讨价还价拣东拣西,就差常驻菜市场——听人说,卖鱼档的几个大妈觉得一万三长的实在不赖,私下里都叫他菜场小鲜肉。

    曹严华则包揽一切洒扫重活,又卖力招揽生意,两天下来消耗了三盒金嗓子喉宝,才勉强换来郑伯脸上的春风一笑。

    讨生活可真是艰难。

    一万三草草洗漱,唯恐耽误了时间赶不上早市最新鲜一拨的荤素,左肩挎个大号的红白蓝塑胶袋,右手拉个折叠小推车,装扮与超市打折期间誓死血拼的大妈一无二异。

    他觉得很心酸,不久之前,他还是聚散随缘酒吧的调酒帅哥,没事倒腾假酒,泡个美妞,生活别提多轻松自在。这才几个月,别人关注股市变动,他只看菜价涨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从罗韧第一次出现在酒吧?从曹胖胖大放厥词说他也要开个店,门口还用黄金镶个道?

    从酒吧大堂里穿过,小推车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的。

    看到曹严华正背对着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埋头吭哧吭哧写着什么。

    一万三好奇,松开小推车,蹑手蹑脚走近,居高临下,伸长了脖子去看。

    曹严华还是听到动静,赶紧把纸翻了过来。

    一万三只看到半句。

    ——听说二表弟结婚……

    于是翻着眼看他:“家书啊?”

    曹严华没吭声。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直接打电话呗。”

    “你二表弟结婚,你是不是得回去啊,要不要随礼啊?”

    ……

    不管怎么敲打,曹严华都像个闷葫芦。

    菜场风云变幻莫测,容不得在这儿浪费时间,一万三没耐性了:“矫情。”

    说完了,拉起小推车离开,一路咯吱咯吱。

    曹严华继续写信。

    ——听说二表弟结婚,祝百年好合,因在外工作繁忙,无法回家,随信附上500块钱。

    落款犹豫了再犹豫,左瞅瞅右瞅瞅,确信没人看得见,刷刷几笔,做贼一样签下。

    然后对折,撸好,塞进信封。

    刚封了口,木代从楼上下来,说:“曹胖胖,练功!”

    曹严华赶紧把信塞进口袋。

    木代之前也教他功夫,但并不怎么走心,像是在教他耍弄花花架子——但这趟回来之后,明显有变,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张练功进度表:什么时候能完整打一套拳,什么时候能三步上墙,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拿去给一万三看,一万三咂舌:“小老板娘会这么仔细?”

    他断言木代帅不过三秒:“估计是因为你在南田为她出力,一时感动吧。”

    然而不是这样,她突然真的就变成“严师”了。

    她专门找了根细的青竹枝,拿刀精心削细,火烤软,浸冷水,又涂一层油。

    晒干之后,细细的竹枝韧的像牛皮条,半空虚甩时像马鞭一样发出空响。

    彼时曹严华还蒙昧无知,问她:“小师父,这个拿来干嘛啊?”

    她答:“抽你的。”

    曹严华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很看不起还没筷子细的竹枝,结果很快吃到苦头,这玩意抽起人来可真疼啊,尤其木代有手劲,嗖呦一下子,快准狠,一记抽在腿肚子上,曹严华全身的肉都跟着颤抖哀嚎。

    几天抽下来,功夫真有长进,对木代也渐渐怵头,以前会妹妹小师父的叫,现在叫的也少了。

    今天的目标是三步上墙。

    木代给他做示范,助跑,冲,一脚踩蹬,另一脚就势借力,长臂一伸,扒住墙头,用力,起。

    她轻盈的全不费力,曹严华还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到后院的墙头上了。

    对他算降低要求,今天不求上墙,只要手能扒住墙头挂十秒就算过关。

    曹严华试了几次,一脚踩蹬做的极到位,另一脚完全借不上力,中途张叔经过,还以为木代在教他踹墙,极为不满:“哪经得住他这么踹!”

    大日头底下跑了几十次,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做的形似,总是差一点:手臂伸出去,怎么也扒不到墙头。

    曹严华快哭了:“小师父,我胳膊短。”

    木代说:“这跟胳膊没关系,是你起步蹬低了。”

    她站到墙边,吩咐他:“再来。”

    曹严华深吸一口气,助跑,冲,一脚踩蹬。

    刚蹬上墙,木代手里的竹枝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一下子,曹严华屁股一缩,也真见了鬼了,另一脚居然真的蹬高了,胳膊一够,真的扒住了墙头。

    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木代在下头说:“扒住了,十秒,我说停才能下来。”

    原来这十秒才是最艰难的时光,曹严华脸憋的通红,扒住墙头的胳膊打摆子一样筛。

    木代眯着眼睛,优哉游哉,近在迟尺,两重世界。

    一低头,看到地上躺了封信。

    捡起来看,字迹歪歪扭扭,地址好长,打头写:重庆开原县大巴山……

    木代问曹严华:“你的?”

    回应她的,是轰然落地一声响。

    ***

    临近午市,所有人都去凤凰楼帮忙,郑伯瞅空问木代:“红砂什么时候回来啊?”

    炎红砂回昆明去理家里的一摊烂账去了,前两天还打电话跟木代哭诉说什么也看不懂,让她签什么她就签什么,房子她也不要了,一块砖都不带走。”

    木代回答:“就这两天吧,据说房子家具抵押出去都嫌不够,好在那些人跟她爷爷还算有交情,说少那点三瓜两枣的就算了。”

    “以后就来丽江住了?”

    “她想来的,在昆明也没什么朋友了。红姨这两天收拾房间呢,红砂来了先跟我们住。”

    郑伯嘘一口气:“那感情好,我多一个劳动力了。”

    木代问他:“罗韧呢,他那边怎么样了?”

    郑伯瞪她一眼:“假惺惺的小丫头,少装,他怎么样了,你会不知道?”

    木代抿着嘴笑。

    罗韧回丽江的第二天就带着聘婷离开了,去了何瑞华医生开的心理诊所。

    每天都有电话过来,所以,他怎么样了,木代最清楚不过。

    何况,偶尔和何瑞华聊天,何瑞华也会谈起聘婷。

    说:“其实不能说严重,只是刺激**件导致的惊吓过度。所以暂时,药物治疗和物牢疗为主,后续,我想尝试一下……比较偏门的方式,比如……场景重现。”

    木代说:“罗韧不同意吧。”

    何瑞华叹气:“是啊,即便是我,也担心会不会弄巧成拙,加重了反而不好,要是她和你一样,能有清醒的意识跟我做理性的沟通就好了。”

    话题于是转到她身上:“我也跟罗韧聊过你了,问他觉得你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怎么说?”

    “他说能感觉到有变化,但是他觉得都合理。”

    木代没有说话。

    何瑞华说:“门前空地上,一夜之间造起一幢房子,人人都会觉得惊诧。但如果打地基、砌墙、上梁、封顶,这些一步步在他们眼前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

    午市过后,木代朝郑伯要了钥匙,带着曹严华和一万三去了罗韧家里,先把盛放凶简的那间屋子清空,所有东西暂时搬到罗韧卧房,包括那口鱼缸。

    搬缸的时候,曹严华和一万三大气都不敢喘,微微漾动的水中,四根凶简上下起伏,一万三问曹严华:“觉不觉得凶简上的字更亮了?”

    曹严华回答:“七个里被逮住四个了,急眼了呗。”

    ……

    大概两点多的时候,事先约好的泥瓦工人开车过来,车后斗里,满满的红砖水泥。

    木代领了工头进房,向他示意事先用记号笔标注的位置,要求在这里砌一堵墙,但墙上靠边的位置留个1米见方的窗口。

    这是罗韧之前提的建议,把这间房子隔出一个类似暗室存放凶简,入口用画板或者别的什么遮住——外人看来,只可能觉得屋子偏小,不会想到这样的老房子会有玄虚。

    工程不大,工头带着两个手下很快开干。

    木代在屋子里待着监工,但其实意义不大,反而碍着人家干正事,正狼狈的挪来让去时,曹严华从外头探进头来:“小师父,你看见神棍在群里发的东西了吗?”

第②章

    算起来,这一趟,神棍在函谷关盘桓了不少日子。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毕竟这儿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喜好,在他看来,须得闹鬼的、灵异的、吓死人的地方,才有拜访和钻研的价值。

    既到函谷关,应该从哪儿入手呢?

    未能免俗,买了张灵谷函谷关文化旅游区的景区门票,居然要五十块,好生心痛,好像看到无数香喷喷的肯德基鸡翅扑腾腾飞走。

    一圈逛下来,看楼看题字看人头,还数次被人嫌弃是要饭的,又几次被景区工作人员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要求查票。

    没有发现,没有收获,出来时,在大门口的介绍上又细看简介,什么“1987年重修太初宫”、“1992年复建函谷关关楼”,原来是古迹新造,上哪去找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痕迹?

    神棍好生郁闷。

    托腮苦思冥想时,有两个外地游客从边上经过,两个人大概也是对景区失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

    ——现在这些景区,看来看去都一样,真是没劲。

    ——要我说,想看真东西,一定要躲开这些有名景点和大开发商,要真正深入民间,偏僻的地方才有精华。

    真是一语惊起梦中人,偏、远、边、奇,不正是自己一贯以来的指导方针和路线吗,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神棍兴高采烈,班车转面包车,小皮卡转拖拉机,沿着想象中的老子出函谷关行进路线,并不怕遇到心怀叵测的打劫者——就他这周身的气势,只要把手机藏好了,打劫者大概都会施舍他两块钱的。

    路过不少打着老子旅游文化旗号的小门小户小村,通常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郁闷之下,在群里发过一条信息。

    ——函谷关不好玩。

    是不好玩,怎么也是“望气竟能知老子,万古惊尘向此空”的千古第一雄关要塞啊。

    这一天黄昏时分,从搭的拖拉机上下来,又到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小山头上零零落落十来户,村口的红砖墙上,灰泥粉刷了一行大字。

    ——老子行停处,文化旅游村。

    神棍估摸着,应该是县里的宣传部统一搞的,村里人估计压根都不知道老子是谁。

    神棍爬到山头,远眺了一回。

    这里应该距离函谷关景区很远了,具体属哪个省辖神棍也懒得去查,就是觉得,这村子位置很妙。

    确切的说,是函谷关这一大块,位置都耐人寻味。

    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隐隐能望见黄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势来看,正好位于大兴安岭—太行山脉和祁连—秦岭山脉的交合之处,这一带,现今可能已经不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华夏之初,那可是起源之地,炎帝、黄帝、九黎一族的竞相争夺之所。

    现在富庶的长江中段一带,那个时候,还只是帝王家无暇南顾的三苗呢。

    脚下的黄土都历史悠长,捧了看,混杂揉捻着无数故事,可惜了,哪家历史博物馆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小孩打弹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还只穿开裆裤,半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瞄准,前襟裤腿全是沾带的黄泥,看到神棍过来,都好奇的抬头看他,这村里,大概很少有外人来。

    神棍问:“娃娃,你们村有景点吗?”

    既然是叫“文化旅游村”,总得有一两个立得起的景点的:譬如经过上一个村子时,村民带他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说是老子出函谷关时,倚着这块石头休息过,这石头从此冬暖夏凉——还硬是热情的让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块钱。

    问完了,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这群娃娃们根本不知道“景点”是什么意思吧,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没想到,那大孩子居然听懂了,说:“有啊,我们村有八卦观星台。”

    神棍一下子震惊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处”、“老子饮牛处”或者“老子摔跤处”,而是“八卦观星台”这样有文化有气质的名字!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能带我去看看吗?”

    娃娃们很兴奋,簇拥着他往一个方向去,或拽或拉。

    下一刻,当八卦观星台出现在神棍面前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扫帚迎面扑了一下,扫帚拿开后,脸上还扑簌扑簌往下落灰。

    就是一块石头,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大概面盆大小,倾斜着,周身长满青苔,倾斜的下半部分是下凹的,里头积了浑浊的雨水,有蚊子的幼虫在水面上欢快的划来划去。

    这叫八卦观星台?

    一个人站上去都嫌局促,歪的架个接地望远镜都嫌不稳,也好意思起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

    神棍悻悻跟一群娃娃们告别,那个大孩子叫栓子,跟在他后面喊:“你没车走的啊,拖拉机太阳一下山就不开了。”

    竟让这乌鸦嘴说中了。

    神棍在大路口一直等到月亮上了天,唯一经过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头驴,还是放养的,经过他时,鼻子里喷气,满脸不屑。

    神棍只好又折上山,也巧,敲开的第一户就是栓子家。

    栓子父母在城里打工,家里只他和爷爷老栓头,乡下人实在,收了他十块钱,就给他理出铺位来,还包饭。

    晚饭是南瓜粥和烙饼卷青椒,还挺香,神棍卷了烙饼倚着门乘凉吹风。

    篱笆院外的小路上走来个黑影,佝偻着腰,近前看,是个老头,花白头发,背着的手里握了根黄铜烟袋。

    老栓头出来打水,跟那人打招呼:“尹二马,又去八卦观星台睡觉啊?”

    语气里有几分嘲讽。

    尹二马像是不曾察觉,气定神闲回答:“是。”

    然后不紧不慢走远。

    神棍心里一动:这尹二马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没见识的乡下农户。

    老栓头回过头,跟神棍解释:“那个人,也是有毛病,平时说话做事都正常,就是到了晚上会犯病。”

    神棍兴奋了,犯病就表示事情稀奇、不正常,这正对他的口味。

    “怎么个犯病法?”

    老栓头一边说一边嗤嗤笑:“他每天晚上,差不多这时候,就去那个什么八卦观星台,说是看星星。其实好多人撞见过,他就是去睡觉,到那往地上一躺,躺一会,又拍拍屁股爬起来回家,下雨下雪,从不间断。”

    他向神棍寻求认同感:“你说,这不是犯病是什么?”

    这不一定是犯病,科学一点的说法叫强迫症,文艺一点的说法叫个人爱好,敷衍一点的说法叫任性。

    神棍的心痒痒的,说:“我跟去看看。”

    ***

    蹑手蹑脚跟上。

    照明不成问题,山里的月光好像都比别处来的亮,照在地上,银子似的明晃晃。

    很快就到了那块所谓的八卦观星台。

    老栓头讲的半点不差,那个尹二马烟袋往扎衣服的白色裹布腰带里一插,就势躺了下去,严格说来也不是躺,侧卧,一动不动,跟上床睡觉没两样。

    这叫看星星?

    不远处的神棍纳闷地学着他的姿势扭头:从这角度,死也不会看见星星的吧,视线都被那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石头给挡住了啊……

    慢着慢着……

    神棍回过味来,这尹二马,其实是在看石头吧。

    正琢磨着,尹二马那头已经完事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双手往背后一背,又不紧不慢原路返回。

    觑着他走远,神棍一溜烟小跑,又到八卦观星台,嗖的躺倒,按照记忆中的尹二马的位置,挪挪扭扭着侧卧。

    那块石头黑魆魆的,像是跟夜色融为一体,但石面上,又有一面亮,像是低角度倾斜放置的一面镜子。

    想起来了,这是石头低洼处的那些积水。

    神棍眯着眼睛去看。

    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这水面虽然小,但是往深处想,也许把整片天都倒映进去了。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尹二马这个人,很有点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诗情画意:他可能真的在看星星,看星星也未必真的要抬头,低下头也可以的。

    冷不丁的,水面上泛起一点莹亮。

    不是看走了眼或者光反射的那种亮,就是凭空出现,神棍甚至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今儿晚上月朗星稀,只那么隐约可辨的几颗,不可能出现能这么清晰投射在水面上的大星。

    神棍屏住呼吸。

    第二点亮随即泛起,距离第一点有些距离。

    那亮,真的像隐在水里亮度不定的星星,这尹二马,或许真的是在观星。

    神棍觉得自己是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

    第三点,第四点……第七点。

    错次排列,形状像一把……勺子。

    北斗七星?

    没错,就是北斗七星。

    这普通的小村子的一块石洼里积的水,怎么会现出个小北斗的星样来呢?

    神棍惊讶极了,又是兴奋又是困惑,他赶紧掏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对焦。

    拍的时候,手还是激动的颤了一下,图像有点糊,但七个亮点还是勉强可辨。

    刚拍完,水面上的影像又有变动,从他的位置来看,最下头的三个和靠上的一点亮度慢慢隐去,变成了暗红颜色,剩下的三点似乎更亮了。

    然而这景象也只持续了几秒钟。

    水面恢复之前镜亮的一片平静,有风吹过,泛起几不可查的涟漪。

    神棍从地上坐起来,脑袋上滑稽似的蹭上了好几根草屑。

    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这尹二马,还真的是在看星星啊。

    ***

    天色已经很晚,神棍先回到老栓头家,老栓头还没睡,守着电视机啪嗒啪嗒抽烟袋,无比惬意。

    神棍问他:“你们村那个八卦观星台,什么来历啊?”

    老栓头说:“谁知道,打小就这么叫了。”

    他好奇地看神棍:“你们外乡人,是不是听这名字觉得雅啊?乡里的干部也说这名字起的亮堂,可我听着,跟什么白狗坡、南山坳子是一样一样的。”

    从小听到大,天天听,也分不出有什么不同。

    “就没人知道个来历?”

    “尹二马说,有个文化人叫老子,那块石头,是老子撂在那的。”

    神棍没再问了,他觉得老栓头知道的也有限,更多的线索,大概要落实在这个尹二马身上了。

第③章

    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神棍算分外神经大条和洒脱,硬是把不如意事掰到十之一二。

    而在这十之一二中,有一件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事。

    走南闯北,追寻探求玄异之事二十余年,也算见闻广博,任何奇事,都能引申个滔滔不绝——然而,他仍是普通人一个,并不具备任何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之处。

    譬如,他知道死人的怨气可以撞响特殊的铃铛,但他压根听不懂铃语。

    再譬如,他能把如何养蛊说的头头是道,但他不会养、不会下、也不会解。

    老天没赏这口饭吃,没办法,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汗水易得,大太阳下暴晒半天就能聚齐一桶,但天赋异禀这个东西,羡慕到死也偷不来抢不来。

    所以,神棍渐渐确立一个指导方针:成不了那样的人,也一定要插足他们的世界。

    所以,他决定跟尹二马做朋友。

    他朝老栓头买了些玉米、棒子面、外加一挂长串大蒜瓣和红辣椒,喜气洋洋拜访尹二马去了。

    这里的房子都简陋,有的是砖砌,更多是黄泥夯墙,外头篱笆或者木头围个小院,篱笆的间隔稀疏,母鸡黄狗进出毫无障碍。

    尹二马已经起床,正在篱笆院里咕噜咕噜的漱口,一抬眼看到来人身上挂着大蒜瓣和红辣椒笑的嘴都合不拢,心里一个激灵,那口本想往外喷的水就全咽下去了。

    问:“你谁啊?”

    神棍说:“尹先生,你好,我来是想跟你真诚的交个朋友的。”

    交朋友这种事,神棍向来是单刀直入不加丝毫掩饰的——想当年,他对万烽火的消息业务铺设叹为观止,打听到万烽火在重庆一个担担面摊子上吃饭,背着麻袋就上去说:“大家交个朋友呗?”

    万烽火给了他两块钱,事后,万烽火回忆说:以为是要饭的,觉得现在要饭的要钱开场白都这么有新意……

    尹二马这辈子,大概都没被人尊称过“先生”,他愣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谁啊?”

    “我的背景比较复杂,简单来说,我目前正在进行老子出函谷关的文化专题研究,在这一带,已经深入乡村考察好几周了。”

    说到这里,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翻包。

    这里必须要插一句,以往,神棍的行李都是用麻袋来装的——因为他总要随身携带大量手抄笔记。

    然而两年多以前,机缘巧合,他在一位好友毛哥处长住,把自己二十余年来的见闻心得集结成册,麻袋也就随之失去了携带的必要,所以他现在的行李包,是个古城旅游纪念无纺大布袋,正面印“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反面印“欢迎你到古城来”。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半厚的,白色封皮的书,书名是《神棍说》,副标题《二十年目睹之惊奇险怪》。

    说:“这是我写的书,还请指正。”

    这书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了解内情的人知道,那是神棍向朋友“众筹”打印了装订的,首印约十本,除了一本自己留在身边翻阅外,其它全部内销。

    然而尹二马并不知道。

    这身上挂满大蒜红椒的人,居然是个出了书的、且正在进行“文化专题研究”,尹二马多少觉得有点蓬荜生辉。

    他热情地把篱笆门的勾扣打开:“请进,快请进。”

    神棍很得意。

    多读书、显得自己有文化是多么的重要啊,到哪都受欢迎呢。

    ***

    尹二马的早饭简单,稀饭,加头年晒干的地瓜条,因着神棍的到来,又往火还没灭的灶膛里塞了两个玉米。

    神棍盘腿坐在炕上,先讲函谷关,什么天开函谷壮关中,遥见紫气东来,青牛老人出关。

    尹二马憨厚的笑,往自己的黄铜烟袋膛里塞叶子烟,说:“知道,知道,从小听到大的。”

    烟袋上了火,凑着吸了两口,持着烟杆对着外头抡圈比划:“这村叫尹家村,较真了认祖宗,还都是当年那个把守函谷关的尹喜后人呢。”

    想了想又补充:“都姓尹嘛。”

    神棍心里一动。

    “听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交给尹喜一卷五千字的《道德经》。”

    尹二马点头:“是的,是的,县里的干部来宣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名著。”

    灶膛里,烧玉米的香味出来了,像勾着的小手,勾引的嘴里直往外出涎水。

    这尹二马,凡事都知道知道是的是的,没套出什么料来,神棍眼珠子一转,决定抛砖引玉。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老子还交给尹喜一卷七根凶简。”

    尹二马一下子抬起了头。

    眼睛瞪的大大,目光里惊喜无限:“你也知道七根凶简?”

    神棍知道这步棋是走对了:“是,我也知道。”

    尹二马激动的有点手足无措,直到灶膛里的玉米焦味出来。

    他慌里慌张下炕,忍着烫嘘着气把玉米从灶膛里扒拉出来,撕了外头的叶子,拿白搪瓷碟子盛了端上来,又去橱柜那一通倒腾,端了碟腌渍花生米,又拿了一小瓶白酒上来,并两个小酒杯,满满斟了倒上。

    接待规格上了一档,看来是要长谈的节奏。

    “神先生,关于七根凶简,你再说道说道?”

    于是神棍又多说了一些,关于这世上最早的七则凶案,用于封印的凤凰鸾扣,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到此而止。

    尹二马正听到兴头上:“没了?”

    神棍说:“没了,然后老子就骑青牛出关了,出关之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尹二马端起小酒盅,哧溜一声干底,他大概酒量不行,刚一杯下去,面膛上已经罩了红。

    神棍赶紧又给他斟满:多喝点好,酒后吐真言嘛。

    尹二马说:“还有后半段呢,你不晓得吧,也是,你肯定不晓得。”

    他爬下床,撅着屁股在炕底倒腾了一番,翻了个红底大花布的布包出来,示意神棍:“你看,打开了看。”

    隔着布,神棍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

    一层层揭开,居然是几根宽大的木简,但每一根都不全,明显被烧过,上头密密麻麻的纂字,简与简之间,本来应该是用麻绳连接的,现在已经朽烂不见,只剩下木简身上的绳头。

    神棍惊讶:“七根凶简?”

    再一想不对,数目不对。

    尹二马嗤嗤的笑:“这哪是凶简啊,就是简书。但是有年头,不瞒你说,我要是拿去卖,别说拖拉机了,能换几辆大卡车呢。”

    说着,又是哧溜一声,酒到杯干。

    神棍赶紧添酒。

    尹二马拈起了一根给神棍看:“看见没,这头黑的,那都烧的——这东西,火场里扒拉来的,焚书坑儒听过没?焚书坑儒,秦始皇烧的。”

    神棍兴奋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这趟真不白来。

    尹二马端起酒杯:“所以我说你肯定不晓得,当年那焚书,那叫尽收天下之书,不到三十年,除了老皇帝允许的,其它的书,烧的干干净净,很多典籍从此失传——我跟你讲,文化是脆弱的,说没就没啊。”

    “那这些木简……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

    据尹二马说,那年月,他们尹家的先人,在官府里做小官。

    当时,秦始皇的焚书令是,除了特定的一些书籍外,其余的,都要上交官府进行焚毁——说来也巧,那位尹家的先人,恰被摊派了负责这一块工作。

    可以想见,他尽职尽责地销毁,然后,趁人不备,抢出了这么几片他认为尤为重要的——或者说,是对尹家来讲尤为重要的。

    尹二赂那些木简:“这一段,讲的就是八卦观星台。话说回来,你知道咱这为什么叫‘老子行停处’吗?”

    “为什么?”

    “就上接着你讲的,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他像是说书打板,手掌往桌边那么一拍,神棍很配合地又斟上一杯酒。

    ***

    神先生,你是文化人,你应该知道,世事无绝对。

    老子是个聪明人,好几千年前就出了书,他能想不通这个理儿?

    所以,老子出函谷关,差不多就到咱们这尹家村的时候,越琢磨他就觉得越不对,于是从牛背上下来,差了一个路过的人,让他帮忙去把尹喜给请来。

    这尹喜,你别看他是个当官的,他是老子的崇拜者,一听老子叫他,赶紧就颠吧颠吧来了。

    老子跟他说,这世上事变幻莫测,以后的事很难说,放眼当今之世,他敢讲“无人可以解开”,但是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

    尹喜这个人你一定也知道的,他是“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所以老子和尹喜商量,造观星台。

    这观星台,不是你想象中看星星的大土台子,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就在这半山坡的山包包上,很不起眼,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就是路边的石头。

    但当年,尹喜是“进深山,采石无数”,终于让他找到这一块奇石,在这一带勘定方位之后设下,石面形同八卦,像是抱尾双鱼,其中半面稍微低洼一些——正因为低洼,所以才能积水。

    说到这积水,也有讲究,你别看有时候水挺脏,但是只积天上落下的无根之水,比如雨水、雪水,而且吧,夏天绝不会晒干,冬天也不可能上冻。

    老子拜托尹喜,要安排人,每天晚上查看这块八卦观星台,他说,如果什么都看不到倒是好事,万一什么时候,在八卦观星台上看见有星星出现,那就糟糕了,而最糟糕的是……

    ***

    说到这里,尹二马顿了一下,拈了几颗花生米下酒,定了定神。

    神棍沉不住气:“最糟糕的是什么?”

    “最糟糕的是,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

    七星北斗?这有什么糟糕的呢?神棍想不通,私心里,他觉得北斗星还挺招人爱的,像勺子一样,野外生存的时候,还可以借助北斗星辨认方向。

    尹二马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神先生,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凶简,可都是主死的不祥戾气啊……”

    北斗主死……北斗七星……

    神棍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自然力。

    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和北斗七星联系在一起,会不会是最原始的星辰崇拜?

    而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怎么越听越觉得,像是两种力量的互相制衡呢?

第④章

    让神棍郁闷的是,接下来,从尹二马嘴里就问不出干货了,或者说,越问越让自己着急。

    譬如他问,老子有没有说,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尹二马看着他嘿嘿笑,一张脸透着酒红。

    估摸着是不愿意答,神棍换了个问题:这木简在你们家一直保存了两千多年吗?你们家里,由古至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八卦观星台观星?

    尹二马说:“不是啊。”

    不是?神棍完全懵了,还想再追问,尹二马身子往前一倒,脑子往桌面上一磕,鼾声如雷,酒气冲天。

    剩下神棍在边上茫然拈花生米吃,过了会,他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那几根木简摆正,手机掏出来,逐一拍过。

    神棍发到群里的,就是这几张照片,说这东西可能跟七根凶简有关,极其重要,让他们上网比对字体,查查上头讲的都是什么。

    罗韧和炎红砂可能在忙别的事,短时间内都没回复,木代时不时要应付工头,所以这事就交给一万三和曹严华。

    两人给罗韧发了信息,表示要借用他房间的电脑。

    没回复,先开机试运气,本来还担心有密码,居然没有,畅通无阻就亮了屏。

    论理该先点浏览器。

    曹严华压低声音:“三三兄,你说我小罗哥电脑里,会不会有那种片子?”

    他挤眉弄眼,一万三心领神会:“没准还有那种图片呢。”

    说话间,鼠标移到存储盘上:“翻吗?”

    曹严华说:“这是不道德的事,但是为了我小师父……”

    一万三说:“可不,这也是为了小老板娘,有些男人隐藏的很深。”

    于是翻。

    大失所望。

    罗韧这电脑,之所以扔在这,好像就是无所谓作“公用”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储下载内容,而且,浏览记录全部清空,一点痕迹都没有。

    半晌,曹严华喃喃:“我小罗哥隐藏太深了……”

    两人对视一眼,悻悻开始干活。

    搜了纂字体网,又开了简体纂体在线转换生成器,一万三负责一个一个比对,曹严华则根据一万三的发现在一边的白纸上逐字誊写。

    人专心做事的时候,大概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尤其之快,才刚翻译了一小半,隔壁的工程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能听到结账算钱和那几个泥瓦工下楼的声音。

    再次抬头,天都快黑了。

    很多纂字,实在找不着,只得用圆圈代替,一张纸举起来,半数的圈圈,然而连蒙带猜的,意思居然也勉强读了个大概。

    这上头讲的,其实就是尹二马跟神棍说的那些——老子到达行停处之后,委托尹喜造八卦观星台的事,不过,还多了一两句内容。

    古文字诘屈聱牙,翻译成大白话,大意就是,尹喜问老子,倘若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既然形势变的危险和糟糕,总得做点什么吧?

    然后,老子沉思良久,“观八卦、品天相”,说了四个字。

    “钜子可期。”

    尹喜问老子:“钜子也谁?”

    老子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再接下来就没了,应该是烧掉了。

    ***

    曹严华尽忠职守,将这些内容,编辑了长长的好几段,发送到群里去。

    还加了自己的意见:钜子应该是一个人吧,春秋战国时代,大家起名字都爱带个“子”。

    “钜子可期”这句话也很好翻译,字面来看,老子的意思是,可以指望一个叫钜子的人。

    然而神棍很快回复说,钜子是墨家学派的领袖,墨家学派是由墨子开创的,但是,按照年代来看,老子去世的时候,墨子才刚刚出生,这时候距离墨家成为派别和第一任钜子产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曹严华不服气:人家是老子啊,就不能通晓过去未来?更何况他当时回答尹喜“我也不知道”,就更加说明他说的是百年之后的人了。

    好像也不无道理,神棍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再从尹二马这突破。

    然而,尹二马突然之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不管神棍怎么说,不管扯出文化还是专题研究的大旗,尹二马再也不吐露一个字。

    追的急了,他就回答说:“神先生,有些事情,我们是不向外人说的。我之所以告诉你那么多,是因为这辈子,你是第二个向我提起七根凶简的人。”

    神棍知道自己是碰上个倔老头了,两种人的嘴永远撬不开:死人的,和誓死不说的。

    这种守在秘密身边,却无法得窥的感觉,真心糟糕。

    晚上,承蒙尹二马不赶,算是同榻而眠,月光很好,透过老式的木格子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打满了小方格。

    神棍当然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不知道到第几次时,听见尹二马说梦话。

    “钥匙……观四牌楼……”

    ***

    一大早,郑伯接到罗韧电话,说是聘婷情况稳定,但确实需要长期疗养。

    一听这话郑伯就明白了,罗韧不可能有时间去应付这个“长期”,他大概是要回来了。

    自己倒是想去陪,但今时不同往日,凤凰楼的名声和招牌菜,都是他扛着呢。

    罗韧让他放宽心:“我会给聘婷雇一个全职陪护,同吃同住同睡,还能及时配合何医生这边的治疗。”

    也只能这样了,郑伯叮嘱他:“你一定要好好面试,也得让聘婷面,她不喜欢的人,千万不要留啊。”

    罗韧笑:“知道了。”

    打完电话,他推门进何瑞华的房间。

    这个时间段没其它的客人,聘婷在房间里停停走走,对什么都好奇,有时候会问何瑞华:“伯伯,这是什么啊?”

    何瑞华笑呵呵的,耐心给她解释。

    跟何瑞华接触久了,会觉得这个人其实挺随和,对病人也很有耐心,很能设身处地去沟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对木代,下那么让人反感的论断。

    罗韧在沙发上坐下来,朝聘婷招手。

    聘婷踢踏着过来,叫:“小刀哥哥。”

    罗韧板着脸:“现在知道我是小刀哥哥了,在家里,你可是理都不理我,还追着别人叫小刀哥哥。”

    聘婷不好意思起来,抱住他胳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抵,蹭啊蹭的。

    罗韧心里微微一动,忽然觉得,这段日子以来,确实很忽略聘婷,有些亏欠这个妹子。

    他伸出手,想摸摸聘婷的脑袋。

    然而聘婷的乖巧真是持续不过三秒,手还没摸到她头发,她又嗖的起来,腾腾腾跑到何瑞华面前,说:“伯伯,我要看电影。”

    何瑞华的电脑上有一套心理动画短片,每集只几分钟,看似是热闹的动画,其实类似于心狼力测试,之前放给聘婷看过,她很是喜欢。

    何瑞华点开一集,聘婷拉了椅子坐过来,硬把何瑞华挤到边上,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捧着腮,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何瑞华的助理敲门进来,看见屋里的场景,有点为难:“何医生,预约的客人提前来了……”

    不好打扰人家做生意,罗韧想拉聘婷离开,但她正看到兴头上,不肯,恼火的不住跺脚。

    何瑞华笑起来,说:“就让她看吧,反正又不止一个会客室。”

    他让助理把客人带往隔壁。

    这种反客为主的行为……

    罗韧瞪了聘婷一眼,她居然还有理,说:“这个小刀哥哥坏,我还是喜欢那个小刀哥哥。”

    真是……

    罗韧苦笑着回到沙发上坐下,想了想掏出手机,点开群里的图片和对话细看。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还跟神棍和木代分别通过电话,不过正好有空,再比对着琢磨一番也好。

    焚书坑儒……

    老子出函谷关这段往事,在当时已经有竹简记录,出关时,又是尹喜请他用凤凰鸾扣封住七根凶简——这就说明,关于七根凶简,当时的环境下,并非秘而不宣。

    墨子是公认的墨家第一代钜子,他生活的时代远在焚书坑儒之前,所以,墨子也是知道七根凶简的传闻的。

    但是钜子和墨家,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罗韧在手机上上网搜索。

    ——墨家是一个有严密组织纪律的团体……

    ——服从指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墨家学派的组织成员,是大批手工业者和下层士人……

    ——墨者很能战斗,具备初始的“侠客”精神……

    似乎……

    “小刀哥哥,放完啦!”

    罗韧刚刚成形的一点思路,被聘婷忽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毁的无影无踪。

    他没好气看聘婷:“等着。”

    放完了之后,自然会自动跳到下一集的,所以你耐心等着就好。

    但是,此时的聘婷,如果能有这个觉悟,怕是也不用来这里就医了。

    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挪着鼠标点点戳戳,又伸手去拍显示器,好像这样,就能把下一集拍出来一样。

    罗韧无奈地站起来,才刚向那头走了两步,聘婷忽然咦了一声。

    电脑音箱里传来沙沙的声音,这是视频在播放中了。

    看来是不用过去帮她了,罗韧转过身,正想回去坐下,音箱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

    这是……木代的声音。

    罗韧的心忽然砰砰跳的厉害,他走到电脑屏幕前。

    聘婷似乎嫌这个节目不好看,撅着嘴巴又想动鼠标,罗韧握住她的手,说:“乖,别动。”

    语气有点生硬,目光死死盯住屏幕。

    这应该是网吧吧?背景昏暗而又嘈杂,木代头上戴着耳机,倚在座椅里,一只手玩味似的拈着唇边的麦,另一只手拿着一罐啤酒。

    上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好像也是在视频里。

    罗韧点了暂停,看播放列表。

    懂了,这是前一阵子的视频,在播放列表的历史菜单里,不知怎么的让聘婷点了出来。

    看文件时间,好像是……离开南田的前一晚。

    罗韧握住聘婷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拉开,自己坐下去。

    聘婷不高兴:“小刀哥哥,那是我的位置!”

    罗韧抬头看她。

    跟往日不一样,脸上没有笑容,目光也没什么温度。

    聘婷有点害怕了,她退后两步,垂着头,捻自己的衣角。

    罗韧说:“去,把门反锁了,如果何医生回来,你就跟他说,在捉迷藏,就是不放他进来。”

    聘婷眼睛一亮:“是跟伯伯捉迷藏吗?”

    “是。”

    聘婷蹦蹦跳跳,一溜小跑的到门边,把锁扣往里拧了好几道,抬头看到门顶上还有一道防盗栓,又费了老大劲拖了张凳子过来,踩在上面去锁门。

    电脑屏幕上,木代的影响还在定格,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他——罗韧一直认为,木代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一双眼睛清澈的像水一样,喜怒哀乐都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看不懂了。

    他看着木代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有什么秘密呢?

第⑤章

    三天后的晚上,罗韧回到丽江,事先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

    家里没人,郑伯估计还在凤凰楼忙活,罗韧先去存放凶简的房间,新装修的灰泥味还没散去,但已经布置的有模有样,所有的地图、线索分析都已经挂上了墙,不了解内情的人,不可能知道房中有房。

    依照他之前吩咐的,角落里立了个大的落地衣柜,柜门打开,里头挂满衣服,伸手进去摸索,在最里头的柜板上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用力往边上一掰,柜板就像推拉门似的挪开了。

    罗韧矮身钻了进去。

    里头的空间狭小,鱼缸被铁架子牢牢固定在边角,四根凶简悬浮水中,简言的甲骨文字发出淡淡的荧光,似乎把水都镀亮了。

    而血色的凤凰鸾比之前更长了,环绕着凶简盘旋而上。

    罗韧退后两步,凝神去看,心思却并不放在眼前。

    前两天,他跟神棍又通过电话,神棍发狠表示:自己近期不离开尹家村了,就是要跟尹二马同吃同住,真诚相交,一定要把他的话给套出来。

    “既然他知道点什么,我就得狠狠卯住他,何必舍近求远,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呢。”

    又说:“人都是感情动物,会被打动的。”

    罗韧真是也挺佩服神棍的,这事与他无关痛痒,他这么上心是为什么呢?

    细细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其实都颇为被动,开始为了聘婷,后来萌生袖手之意,但凶简总像是跟他们挂了钩,一万三、炎红砂、木代,个个有牵有连,于是每次不得不迎头再上——不知不觉间,居然也四根了。

    到了现在,其实是骑虎难下了,不过,经过南田这一次,罗韧心里隐隐有了种想法。

    ——凶简这种东西,还是收了的好。

    这感觉,有点像之前孤路行车,轮胎被路面斜出的铁刺戳爆,虽然自认倒霉,但他还是会设法把铁刺挖出了扔掉,避免后来人再去遭厄。

    ***

    略微收拾了一番,先去凤凰楼,这个时间点,餐馆的爆点差不多已经结束,下一轮热闹的,就该是酒吧了。

    果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郑伯在柜台里理账,曹严华围着围裙,正收拾清台的桌子。

    看到他,都愣了一下。

    郑伯皱眉:“回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聘婷还好吧?”

    “挺好的,请的陪护也是牢靠的人,聘婷蛮喜欢她。”

    他给郑伯看陪护的照片,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微胖,眉眼可亲。

    看上去确实靠谱,郑伯略微松了口气,这才想起生意上的事应该跟罗韧交代一下。

    “这两天不错,基本到餐点没有空桌子。木代她们午市晚市都来帮忙。刚木代和一万三还在,现在回去忙酒吧了。”

    想了想又补充:“你们不在的时候,霍子红那头也经常让伙计来搭手,多亏了她……”

    说到这,瞪了罗韧一眼,言下之意是:都像你们甩手大掌柜似的一跑半个月,我这饭馆还开不开了?

    罗韧笑,也不去顶他,这么多年,郑伯的脾气他早就摸的门儿清。

    果然,唠叨完了,郑伯的气也消了:“吃了没?”

    “没。”

    郑伯凶他:“没见你出力,白食倒是吃了不少!”

    边上的曹严华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进厨房热了份牛肉炒饭出来,外加一碗骨头汤。

    端上来了也不走,反而就势在对面坐下。

    罗韧抬头看他:“有事?”

    曹严华很热情:“小罗哥,你别跟我客气,你先吃,吃。”

    罗韧心说:曹胖胖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

    他埋头吃饭,笃定了曹严华是沉不住气的。

    果然,期期艾艾,扭扭捏捏。

    “小罗哥,我最近对凶简的事做了一点分析……”

    罗韧筷子没停,心里却着实有几分诧异,这曹严华跟神棍真是有几分相似之处,有些时候,都没有理由的执着。

    他嗯了一声:“你说。”

    “按照神先生的说法,我们五个人,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五个呢?我想来想去,都不像是随机选中的……”

    他掰指头:“第一根,跟你有关,你叔叔还有聘婷都牵涉其中;第二根,跟我三三兄有关,他父母都是因为老蚌出的事;第三根,是红砂的爷爷早年惹的祸;第四根,大家都懂的……”

    罗韧看他:“所以?”

    曹严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过来:“所以,小罗哥,第五根该轮到我了吧?”

    罗韧面无表情:“来,曹胖胖,再过来点。”

    曹严华也不蠢,很警醒地往后缩:“干嘛?”

    缩的还是慢了点,罗韧起手就是一筷子,正抽他脑门上。

    “这是什么好事吗?你还翘首以待?”

    曹严华抱着脑袋,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问的那么吞吐和艰难,但是……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理呢,五个人,同进同出,你们都有,我没有——就好像经常对一万三生出的那种不合时宜的嫉妒似的,总觉得不自在。

    于是耷拉着脑袋,悻悻的准备起身。

    谁知罗韧又叫住他。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普通的,在乡下,就是……农民,没农活的时候,就做点手工活,都是……老实人。”

    安稳的职业,不像炎红砂的爷爷那样容易因财起邪心,也不像木代的母亲项思兰那么复杂。

    “那最近,没什么异常的事吧?”

    曹严华摇头,想了想又说:“倒是有喜事,我二表弟要结婚了。”

    罗韧笑起来:“这是好事。”

    又问:“你不回去参加婚礼吗?”

    “我写了信回去,信里还塞了钱。”

    这年头,很少有人写信了,而且信里塞钱,不怕寄丢吗?还有,乡下地方,人情最重要……

    罗韧又问了一遍:“不回去参加婚礼?”

    曹严华含糊着答了句:“不回去。”

    ……

    十点来钟时,凤凰楼关门,曹严华和郑伯两个都要去聚散随缘酒吧——这些日子以来,两家的互搭互助几乎成了习惯,郑伯每晚歇业之后,都要去酒吧帮会忙,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张叔聊聊天,或是杀盘棋。

    罗韧犹豫着要不要一起。

    没想到这一迟疑,就让曹严华揣摩出许多臆测来:“小罗哥,你今天回来,见过我小师父没有?你都没跟她讲吗?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真是没完没了,罗韧不想给他嚼舌头的机会:“这就过去。”

    ***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热闹,但木代不在,张叔刚支使她出去买东西了。

    霍子红把罗韧让到角落的位置里坐下,说:“这一趟,还没谢谢你呢。”

    她似乎开始把罗韧当自己人,说话时语气亲近很多,又示意一万三上酒,一万三端了杯b52轰炸机上来,近前时咔哒一声揿开打火机,先温杯,然后点燃。

    冰蓝色的火焰在杯口窜起,顶上一抹莹红。

    一万三有点得意:“这个酒……”

    话还没说完,罗韧拿过来,仰头饮尽,嘴唇没碰到杯口,避免烫伤,然后火在嘴里灭掉。

    一万三目瞪口呆,然后悻悻:“你厉害。”

    这种喝法,他自己都没试过,只敢用吸管喝。

    霍子红笑,顿了顿说:“木代现在状态很好,南田的事,她也跟我说了。”

    说到这,声音低下去:“真是没想到,那个女人也不是她母亲。”

    罗韧打断她:“当初怎么会想到收养木代?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想到收养一个孩子?”

    霍子红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收养木代的时候,距离我家里出事,时间并不是很久——当时就是觉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没那么多高尚的理由,她当时也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寂寞的姑娘,想给自己找些亲情和陪伴。

    她自嘲的笑:“我自己都没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木代如果是被正常的夫妻家庭收养,也许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罗韧回答:“也许吧,但她跟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伸手摁了摁太阳穴,觉得有点晕。

    也许并不是晕,只是有些烦躁,不想再说话,酒吧里很吵,杯盘的磕碰声就在耳边。

    霍子红语气柔和:“是不是喝醉了?像你那样一口焖下去,是会上头的。”

    又说:“不舒服的话,去木代的房间躺一会吧,待会她回来,我让她上去看你。”

    ***

    木代的房间并不特别隔音,但是底楼那些喧嚣搅嚷,因了一层地板的过滤,变的好像遥远的背景音,反而显得这个房间尤其清静。

    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听到木代回来,听到门口霍子红低声跟她说着什么,还听到木代诧异的声音:“罗韧怎么会喝醉呢。”

    她推门进来,脚步放轻,到近前时,低头看他,叫:“罗小刀?”

    身上带外出归来的清冽和一点点凉,柔软的头发拂在他脸上,带一丝丝痒。

    大概也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了,没再说话,过了会,又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电茶壶里装满水,就着插座插上,然后动作幅度很轻的坐到沙发边。

    水烧时的低低嗡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蒸着些许热气,罗韧睁开眼睛,看到她在身边坐着,低头仔细削一个苹果,长长的果皮挂下来,在他的视线里晃啊晃的。

    他想起那个视频,嘈杂而又阴暗的环境,只能看到木代的影像,何瑞华的声音突兀而又生硬。

    对她说:“我查看了历史上以往多重人格治疗的案例,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比如美国的西比尔,她有十六种人格,经过十一年精心治疗,融合成了一种新的,第十七种人格。之后治疗停止,她成了纽约一个著名的艺术家。”

    “再譬如著名的赛泽莫尔夫人,《夏娃的三个面孔》就是以她为蓝本撰写的,她前后经历二十二种人格,近五十岁的时候,她开始认识到‘真正的自我’,那以后她的情况就一直正常。”

    “不管是之前的小口袋,还是看似坚强的木代二号,都没法站在全面的、不间断的角度去处理你所有的问题,想正常的在没有异样的眼光下存活下去,你就需要建立起真正强悍的人格。所以之前建议你,脱离以往的关系,在新的环境里完成这个重塑的过程。但是……罗韧联系过我帮你开精神证明,他应该是找到你了。”

    木代笑起来。

    “何医生,我也想了很久,性格的突兀转换可能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和害怕,但是像你说的,‘渐变’的效果会更好。我觉得我可以操作得当,毕竟不管是小口袋还是木代二号,都可以和我的主人格相融,而不是相排斥。”

    “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中间遇到问题了吗?”

    木代沉默了一下,烦躁似的舔了一下嘴唇。

    说:“亲人,或者朋友,我都可以很快接受。但是,面对罗韧的时候,感觉很复杂,因为你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爱他,但是另一部分,更大的部分,还没有爱上他。”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我该怎么样去继续这种关系?”

    何瑞华的回答是:“我和罗韧接触过,我倒是觉得,你为什么不选择跟他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呢?”

    木代摇头,一直摇头。

    何瑞华追问她:“为什么?”

    她还是不回答。

    对啊,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罗韧也想问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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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介绍:
根凶简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退隐,骑青牛过函谷关。令官尹喜闻询赶来,苦留无果,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史载,老子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也有传言说,老子留下的,除了《道德经》,还有一卷以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七根凶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七根凶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七根凶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