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⑧章
炎红砂回到丽江,兴致不高。
她找霍子红咨询,两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里,神色都凝重,一万三故意寻个由头从旁经过,听到炎红砂问:“那是都要我还?要是卖了房子还不够呢?”
一万三回转来,曹严华正伸长了脖子朝那头张望,急急套消息:“怎么样怎么样?”
一万三说:“世事难料啊,前一阵子还是富婆呢,一朝大厦倾塌,当然了,她那叔叔和爷爷也没做什么好事。”
曹严华说:“都是她叔叔举的债,我红砂妹妹背这种债太冤枉。要说是报应吧,应该报应在炎老头身上才对。”
一万三不这么觉得:“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富婆乘了这么久的凉,现在担点连带责任也正常啊。”
曹严华瞪他。
那边谈的似乎差不多了,炎红砂耷拉着脑袋过来。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你不要丧气,有我们呢,有一口饭就有你一口汤,总不会让你饿死的。你要真被抓进去了,我们会想办法凑钱捞你出来的。”
他给她罗列希望:“你们家的宅子,应该值不少钱,要是还不够,我就陪你去趟四寨,别忘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宝石在呢,再不行,还有房产!”
他手一挥,直指凤凰楼的方向。
炎红砂说:“我没烦,这一阵子发生太多事,我就是觉得……怪没劲的。”
她在距离吧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趴下,脑门抵在桌面上,扎起的辫子执拗地翘着。
一万三盯着她看,看到后来,忽然有点唏嘘。
想想,好像的确是红砂最倒霉了。
自己是混混儿,到哪有口饭有张铺位就行,无所谓,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贼骨头铿铿的抗造,罗韧完全是非人类了,出了那么多的事,没见他慌过。小老板娘虽然不知怎么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着有人宠着吧……
细想,红砂其实比木代还小一点,无忧无虑地活到这么大,忽然接连失亲,知道了家里发迹的不堪真相,财富被收回,剩了孑然一身,没哭没闹没上吊,还在想着去把债给清了……
一万三忽然觉得,还挺佩服她。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个大大的笑脸。
端过去给她,说:“我请你的。”
炎红砂抬头,狐疑地看他,然后拿起小汤勺,在咖啡里搅啊搅啊:“你这么好心?没放药?肯定喝了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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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严华在一旁凉凉的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时的罪恶嘴脸都昭然若揭了,现在装什么爱心暖男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尼玛曹胖胖是想死吧!
一万三抓起一个糖包就向曹严华扔过去,他躲的好快,脖子一缩,糖包就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了,正砸在墙上挂的一幅画上。
曹严华为自己的反应速度所惊叹:完全是身随心动啊,看来这些日子的基础功夫没白练。
他洋洋得意,正要呛一万三两句,忽然发现,一万三根本没看他。
他正皱着眉头,盯着刚刚糖包砸到的那幅画,然后起身,走到那幅画面前细看。
炎红砂纳闷,用口型问曹严华:他干嘛?
曹严华也一头雾水。
是那幅画有什么特别吗?
酒吧的边墙,为了增加情调,零星的挂一些特别的画,并不稀奇,事实上,聚散随缘还专门开辟了一面墙,供客人留言涂鸦。
那幅画,是仿品,日本浮世绘,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画面也简单,就是渔船置于巨浪的腹部,远处是安详的富士山。
曹严华凑上去,满脸纳闷地看一万三,炎红砂有点忐忑,端起了咖啡就是一大口。
满嘴的苦涩,忽然反应过来:哦,对了,糖包让一万三给扔了。
不过,一万三在看什么呢?
大门被推开,带动门上挂着的东巴风铃,还有聘婷清脆的声音:“小刀哥哥!”
一万三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蹬蹬蹬退后三步。
罗韧带着聘婷一起来的,只一眼,酒吧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曹严华的莫名、炎红砂的怔愣,还有……
他的目光在一万三和那幅画上打了个来回:“看什么呢?”
***
聘婷被张叔带进了吧台洗盘子,她倒是乐于劳动的,哼着歌儿,水龙头开的老大,水花溅起来,喷了她一脸。
她咯咯笑着,撑着吧台仰起头,想给罗韧他们看自己狼狈的脸。
然后脸色垮下来,悻悻的。
没人看她,他们围坐着,都在看取下来的那幅浮世绘。
一万三指着画的左侧,那里,海浪翻卷如同巨爪。
“突然之间,就看到海浪在翻转,就好像是形成了个漩涡,旋着旋着,就成了个空洞,黑漆漆的,像是个洞。”
“然后听到声音,砰,砰,像是心跳的那种,接着你就看到那个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着心跳的节奏,像是洞里,有个巨大的心脏。”
曹严华听的极其兴奋,一时间居然词穷:“我就说……跟我看到的一样……也是这样……”
他追问:“有风吗三三兄?还应该有风的。”
风?一万三恍惚了一下。
有。
凉的,森冷的风,带着腥咸气息,迎面吹来。
***
木代对新生活接受的很快。
极其枯燥,又极其简单的新生活。
每天的活动范围离不开菜场和饭馆,上菜、收银、擦桌子、倒垃圾,像恒定的轨迹,不出半点偏差。
郑梨不喜欢这生活,十七岁的姑娘还是不定性的风,喜欢追逐热烈和新鲜,餐馆的生活却是老旧的框画,把她框在横条竖条当中,还总带着难闻的油腻味。
她不止一次沮丧地问木代:“木木姐,你怎么待得住啊?”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木代觉得这样的生活,对目下的自己来说,是最好的。
如果继续待在红姨身边,罗韧身边,往事挥之不去,空气都会是压抑的吧。
这里没人认识她,缓慢取代激烈,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她可以静下来,认真想一些事情。
何医生跟她说了很多,无非是:木代,你生病了,你有三重人格,你现在混乱,需要治疗,需要尝试新的方法。
木代不觉得自己是生病,她甚至心理抗拒,不想去了解关于人格的种种分析解说。
她觉得,问题的根由,也许是她身体里有三个自己,而她没管住罢了。
就像三个小妖怪作乱,模糊了她的本来面目,久而久之,连亲人、朋友、爱人都不知道她的样子了。
为什么没管住,大概是她胆小、怯懦、逃避,听之任之,头埋进沙子里,眼前一黑,以为世界就不转了。
就好像个大宅子,主人不出手,下头人就蹬鼻子上脸,钱账、人事,全是一锅乱粥,如同小说里说的那样:渐渐露了那衰败的气象来。
那她现在,就来出面管一管,正本清源,扬威立万,必要的时候,杀一儆百。
这感觉新奇,她好像登上权座,对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许多自己发号施令。
不管是三重人格,还是三十重人格,都要听我的。
心病,无外乎有心结,一个个疙瘩,把她的生活都拧的面目全非。
没关系,从最初的最初,一个个来解,渐渐还自己本来面目。
不需要何医生,不需要新型疗法,也不需要林林总总的药。
我就是我自己的药,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
郑水玉慢慢有点喜欢木代,老板总是喜欢勤快的工人:木代手脚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懒也不拖沓,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在靠近门口的桌子边坐着,阳光从玻璃门里透进来,拂在她的脸上。
郑水玉跟她聊天,问,多大啦,有男朋友吗。
木代说:有啊。
这个“有啊”让郑水玉大为惊诧,和所有好奇打听的中年女人一样,她其实是想接一句:要么姨给你介绍一个?
居然“有啊”。
“长相怎么样,帅吗?”
木代低下头,抹布在桌子的一面反复的揩,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帅的。”
“家里有钱吗?”
木代想了想:“有吧。”
“对你好吗?”
“好。”
郑水玉有点纳闷:“那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在这种小地方打工呢?”
木代说:“他忙啊。”
说的辣气壮,郑水玉有点搞不懂她。
下一秒,她进了后厨,郑水玉的老公何强是主厨,刀工不错,在给土豆切条。
他教木代:“手指要弯起来,手背抵刀面,这样就不会切到手了,下刀要快,足够快的时候,那就是刀光一片……”
其实何强远没到那个境界,只在小姑娘面前摆忽罢了。
木代说:“我试试。”
她尝试性的切了几下,然后手上渐快,铎铎铎铎,刀刃和砧板相击相打,像是快节奏的音乐。
切完一个,又一个,砧板上堆满细细的淡黄色土豆切丝,姿态优雅的艺术品。
何强张大了嘴在看,郑水玉和郑梨都被这声音吸引,从厨门处探进头来。
再伸手摸,盆里空了,土豆已经切完了。
木代拎起刀,向着砧板用力一掷,菜刀的边角剁进木板,铿然而立,像音乐乍停的一记强音符。
然后转身,面对着三个人合不拢的嘴,屈膝、低头、一拎围裙,像谢幕的芭蕾舞小天鹅。
咯咯笑着就出去了,舒心舒意。
郑水玉觉得,这个服务员招的真值。
下个月或许可以给木代加工资,省得她心气高,被人挖墙角跑了。
***
这天晚上,晚饭时间刚过,夜宵时间没到,刚好是一轮空闲。
木代坐在餐馆门口,看对街那个红色的公共电话亭。
然后拿了纸笔,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写完了,抬头看郑梨,招手让她过来。
郑梨没来由地喜欢她,就喜欢跟在后头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到跟前。
木代说:“有钱吗?帮我个忙。”
她想打电话,但刚上工,还没来得及预支工资,口袋里只两个一角的钢镚。
郑梨赶紧点头:“有!”
两个人挤到电话亭里头,木代转身关好门,郑梨投了币之后,她慢慢地摁下一串手机号码,等候的当儿,把纸条塞给郑梨,说:“照着念。”
借着街灯和巷子里林林总总的各色灯光,郑梨看清楚那行字,她有点不明白,看向木代,想问:为什么?
木代背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面,头微微歪着,格子衬衫卷起了袖,露出白皙的手臂,她伸出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多讲话。
目光温柔而沉静,长长的头发拂过肩膀,被后头打过来的灯光笼出柔和的光晕。
郑梨觉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的话,几乎就爱上她了。
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喂?”
郑梨一怔,赶紧举着字条,用自己不标准的普通话,磕磕巴巴照着念。
“您好,本公司专营各类房产,佣金优惠,服务到位,是您投资置业的不二选择……”
电话挂断了。
郑梨捏着字条,有点不知所措,木代低着头,一直在笑。
过了会,她轻声说:“真没耐性。”
说完了,门一推,往饭馆的方向走,脚步轻快。
郑梨在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追着问:“木木姐,是你仇人吗?故意打电话去整?”
巷尾传来呼喝的声音,木代偏头去看,一群混混模样的人,抬着箱啤酒,正吆五喝六地往饭馆的方向走,要么袒胸露背,要么穿着松垮,年纪都不大,估计也就十□□岁。
木代说:“快点,夜宵档要开了。”
第⑨章
这样的街边饭馆,一日三餐加夜宵,属夜宵档最乱。
大概是白天有日光照着,还会尽量克己着彬彬有礼,到了晚上就容易脱略形骸。
袒胸露背上桌翘腿、斗狠买醉借酒装疯、荤段子胡话一套套的——木代只当一切都是助她修身养性的空气。
饭馆里所有的折叠条桌都打开,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中,上菜几乎迈不下脚,木代端着盘子侧着身子:“借过,借过。”
有人不耐烦地瞪她,她毫不客气瞪回去,有个醉酒的客人涎着脸过来摸她胸,被她捉住手腕顺着胳膊一拧,整个人趴到酒桌上,木代往他脑袋上淋了杯啤酒,说:“来,醒醒酒。”
那客人恼怒非常,挣扎着站起来,脑袋一甩,啤酒滴子乱飞,跟刚上岸甩水的狗似的。
饭馆里有那么几秒钟的寂静,那个客人抡起一碟菜就要往地上砸。
木代说:“你敢!”
那个客人被她一呼喝,抡着盘子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
郑水玉怕事,赶紧上来掐木代胳膊:“快快,给客人道歉。”
木代盯着那人,开始解围裙:“出去单挑?”
外头的小巷里灯光晃晃的,餐馆里的人开始起哄。
“或者……”她伸手从隔壁桌拿了一瓶啤酒,往这张桌子上重重一顿,顿的一桌人面面相觑,“吹瓶?”
那人脸色尴尬,同行的人赶紧起来劝和,于是就坡下驴两相和气,没单挑也没吹瓶。
夜宵档在继续,只是列桌似乎都规矩了很多,木代再出来上菜的时候,还有人主动拖凳子让路。
再回到后厨时,郑水玉她们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郑梨说:“木木姐,你以前经历过这种场合吧?压的这么顺。”
木代说:“没啊。”
她自己想了想,也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
郑梨脸都白了:“那你……那样……”
木代说:“这些人,你扫一眼就知道,只认棍子的。我不得借个事扬威立万?不然苍蝇样赶了一个还有一群,又或者天天都来,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郑水玉说:“合着你讲大话呢。”
她忧心忡忡的:“好险啊,要真出去单挑怎么办?”
木代满不在乎:“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那吹瓶呢?”
“吹个一瓶两瓶的能叫事吗?”
郑水玉哑口无言,转头偷偷跟何强说:“我这心里怎么老不踏实呢?”
何强围着灶台转,说她:“你呢,就是小市民心态,总想请个全能的,请来了真菩萨又怕。你要真不放心她在前头,就让她留后厨吧。”
留木代在后厨,郑水玉倒是想,但是看郑梨扭扭捏捏那样儿,镇不住场子啊。
近半夜时,客人陆续都散了,只剩了一桌小混混模样的,年纪都不大,十八*九岁,自抬了啤酒来的。
郑水玉最烦这样的,没什么油水可捞,一碟花生米加一盘土豆丝能下两小时的酒,占着桌子不挪窝儿,影响她翻台,还特别容易闹事。
果不其然,忽然就拍着桌子嚷嚷起来了。
郑水玉头疼,吩咐木代:“你边上看着,别让他们砸东西。”
木代拖了张椅子,在不远处坐下。
也不懂他们为什么吵,脸红脖子粗的,向着一个胖胖的男生发通牒:“够胆就去,不去不是男人!”
什么神奇的地方,严重到不去都不是男人了。
那个胖男生讷讷的,腮上的肉簌簌而动,似乎左右为难。
为首的平头一巴掌掴向他后脑勺,响声干脆敞亮。
“还有胆子没有?去一趟要你命了?”
胖男生嗫嚅着:“我听说挺可怕的……”
“我们都去过,可怕在哪了?还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胖男生瑟缩似的抬眼:“人家说……”
他压低声音,脸色惶恐:“半夜的时候,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听,能听到心跳声,就像是里头有人……”
木代斜眼乜他,语气到位,神态表情也到位,不出演恐怖电影真是演艺界的损失。
平头骂骂咧咧的,手一扬,又要掴他。
木代说:“喂。”
她态度不耐烦,脸上写着赶人。
平头有点怵她,扬起的手改成揪,攥住胖男生的衣领往外一推:“走走走。”
一群人起身,踢踢踏踏往外走,有人把饭钱拍在桌子上。
阿弥陀佛,这一天好长,总算是可以收工了。
***
门外,胖男生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
平头男很瞧不起他,说:“鸡崽大点的胆子……”
胖男生极力为自己辩护:“真的,我还听说……”
他自己先打一个寒战:“人家说,那水泥台子里,陷着个女人,没有月亮的时候,她会穿红色的高跟鞋……”
平头男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滚犊子,没胆去就别整天屁颠屁颠跟着我们。”
……
***
木代觉得,自己和郑梨,大概是有代沟的。
终于收工,她精疲力尽地只想睡觉,郑梨居然还精神奕奕的,要去网吧。
木代追问,郑梨扭扭捏捏的:“我跟人约好了聊天……”
满脸绯红,对方大概是个适龄男子吧,网吧就在楼下隔壁,木代也并不担心她的安心:“那去吧,早去早回。”
郑梨应了一声,欢快地像出笼的小鸟。
没了郑梨,屋子里安静的让人不习惯,老旧的挂钟定点报时,丝毫不顾忌会扰人清梦。
响过三响的时候,郑梨回来了。
她蹑手蹑脚,似乎怕吵了木代,又似乎有事想告诉她,在她枕边停了一会,耳语一样问:“木木姐,你醒着吗?”
没有声息,郑梨想,大概是睡着了吧。
刚转身,木代在身后问:“有事?”
郑梨吓的险些绊着。
回过头,木代已经撑着手臂坐起来了。
郑梨小心翼翼:“我吵着你了?”
木代说:“本来也睡不着,有事?”
郑梨说:“我去上网,帮你查了,你不是要找个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吗?我帮你查了。”
木代啼笑皆非:这不是正确的路子吧。
果然,郑梨说,查到个关于红色高跟鞋女人的恐怖故事。
红色高跟鞋、绣花鞋等等,诸如此类,从来都是恐怖故事的烂熟梗,木代连听的兴致都没有。
她重新躺下,命令式的口气:“睡觉。”
郑梨没办法,草草洗漱,钻进被窝。
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走,闭上眼睛,全是网上看到的故事情节。
***
开始,她的确是聊天去的,但是那个叫“追风骑士”的男人发来一张自拍照之后,她就兴致全无了。
有一句老话说的很对:长的丑就不要出来吓人了。
但是包了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干点什么好呢?
忽然想到:木木姐不是要找人吗?
于是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南田、红色高跟鞋。
出乎意料的,好多条搜索结果,标题都是一样的,可见是同样的内容被反复转载。
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于这种恐怖话题,郑梨既害怕,又猎奇。
最终猎奇心理胜出,鼠标挪了又挪,还是点了进去。
里头提到了近二十年前,南田县修的一个雕塑。
按照当时的规划,这雕塑将汇通三条新修的马路,继往开来,象征着城市腾飞,所以雕的是匹昂首腾空的骏马,基座是厚重的水泥台子。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雕塑落成,领导班子对城市规划有了新的想法,中心城区南移,另外的马路接通省道,这里连带着周围区域完全破落,跌成了城乡结合部,就如同木代先前看到的,田埂上长稻禾,随时邂逅闲庭信步的大白鹅。
脑补的话,场景凄凉而又诡异,破落的郊区地带,人烟稀少,偏偏伫立着这样一座跟周围环境完全不搭的雕塑。
无人管理,无人维护,这里成了小混混及不务正业人士的厮混场所,在这打架斗殴的有,激情燃烧的也有,水泥台子上各色的漆刷各色的词句和画,字都是骂,画都是写意,总之看不懂就对了。
也不知道哪一年,哪场激烈斗殴,马头也被砸掉半拉。
再然后,那个诡异的故事传开了。
说是,夜深人静,一个人前往腾马雕台,把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仔细听,会听到心跳的声音。
就好像,水泥台子里埋了个活人。
又说,当你听的入神的时候,颈后,会忽然间吹起冷风,急忙回头去看,身后当然是没人的,但是如果低头,你会发现,身后有双红色的高跟鞋……
郑梨被吓的头皮发麻。
很多回帖,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居然成了精神文化生活贫瘠的南田县的一个消遣去处,很多人拿这个打赌、比胆色,专挑月黑风高的时候前往,用涂改液在台子上炫耀似的写下xxx到此一游的字样。
事情闹的最沸沸扬扬的时候,当初的施工队都出来辟谣,工头的原话是:放屁!当时没动用大型铲车,水泥台子浇筑是我们拌好了一铁锨一铁锨铲进去的,真有活人,我们会不知道?
但是传谣的速度总是比造谣要快的,又或许,人们心底,暗暗盼望着这样刺激的恐怖,真实性与否反在其次了。
***
罗韧睡的迷迷糊糊,被神棍的电话吵醒。
三更半夜,想来也不会是打来寒暄的,罗韧在黑暗中坐起身,问:“你到函谷关了?”
神棍说:“早呢。”
他声音里,有少有的激动。
罗韧察觉到了:“有事?”
神棍说:“虽然我没过多关心你们和凶简的事情,但那不代表我不在意。我一直觉得,凶简是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罗韧失笑: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神棍,会把这样的追寻冠以“研究”或者“课题”的字眼了。
“第二根凶简之后,我让小万万帮我留心一些事,因为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我没跟你们提过,只是希望,从一个新的角度,能发现一些什么……”
小万万,当然就是万烽火了。
万烽火很给神棍面子,神棍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朝他要消息但不付钱的人了,因为他很斩钉截铁的表示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罗韧有点紧张,他伸手,触到床头的台灯开关,又慢慢缩回来。
好像黑暗更能给人安全感似的。
他问:“你要查什么?”
“那几幅画,渔线人偶的插图,合浦海底的巨画,有没有在其它的地方,以其它的形式,出现过。”
“有吗?”
神棍停顿了一下,这间隙的时间里,罗韧听到自己滞重的呼吸。
然后他说:“有。”
第①⓪章
凤凰楼的生意终于如曹严华所愿,一天天慢慢好起来。
从最开始的没有客人,到一天两三桌、四五桌,尽管按照一万三的说法依然是每天连本都收不回来,但曹严华觉得,从无到有,就是巨大的飞跃了。
他辞了聚贤楼的工,晚上在酒吧帮忙,白天时间几乎都耗在凤凰楼。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自己找事忙活,洗洗碗、擦擦地、算算账什么的。
炎红砂和一万三两个不像他那么尽心,但时常冒头,算是常驻,至于罗韧……
他基本不出现。
曹严华觉得也合情合理:他大概为了妹妹小师父在担心吧。
私底下,曹严华和一万三炎红砂他们讨论过木代的去向,曹严华和炎红砂都忧心忡忡,只有一万三无所谓,他甚至对他们的忧虑感到不理解。
——“你们以为我国是有多乱?她一个成年人,自己做决定,身上还有功夫,哪那么容易就出事了?”
炎红砂说:“万一呢?”
万一真是个细思则恐的词儿,就怕这个万一。
曹严华正胡思乱想,门口出现一个人,先还以为是客人,脸上端了笑正要迎上去,下一秒反应过来,是他小罗哥。
真是稀客。
曹严华问:“有事啊?”
“有饭吗?”
阖着是来吃午饭,吧台后头,郑伯抬头强调:“罗小刀,你吃饭一样要给钱的。”
罗韧笑。
他选了远离吧台的墙角位置,点了兰州炒饭,加一份羊肉肋排,一瓶可乐。
先不急着吃,示意曹严华坐下。
开口就问:“还记得五珠村海底下那幅画吗?”
记得,一万三后来特意重新画过,就张挂在存放凶简的房间里以作参考,那算是个凶杀场景,溺死。
“神棍昨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是在另一个地方,也发现同样的画了。”
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点了张图出来,递给曹严华。
曹严华接过来细看。
拍的照片,像是石板,上头凹刻的模糊线条,边沿还长了青草。
往后翻,一共三张。
第一张,有人蹲在河边俯身饮水,身后站了个人,蹑手蹑脚,偷偷靠近,像是意图去推。
第二张,先前那个饮水的人正被后一个人摁在水里,双手上举,似是拼命挣扎,远处,飞奔而来第三个人,像是听到呼救前来阻止。
第三张,水底沉着饮水人的尸首,赶来施救的人正把凶手摁压在地上。
曹严华惊讶:“三张?”
如果没记错,五珠村海底的巨画甚至不是全的,老蚌根本没来得及完成第三张。
罗韧拉掉可乐的拉口,仰头喝了一大口,碳酸带气的后劲上来,冲的鼻子和喉咙发痒。
“在浙江的一个古镇,石板桥,你看到的是踏脚的石板画,连着的。”
难怪线条模糊,千人踩万人踏的。
“说是当地的风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桥板上,任人践踏,就可以让这种恶事不再发生。每座桥板的画都不一样,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甚至有一座,刻的是男女偷情伤风败俗,踩的人尤其多,以至于线条都快看不到了。”
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了,画面比较含蓄,不会很露骨。”
曹严华咂舌,把这些刻在踏脚石板上去“践踏”,劳动人民的想象力和穿凿附会的能力真是无穷无尽。
他手指点在触屏上,把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
“所以,神棍的意思是,新的凶简,在浙江的这个……古镇?”
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每一根凶简都有一个甲骨文的字,又叫简言,理论上,应该各不相同。第二根凶简的字是“水”,这桥板上的画又跟第二根完全相同……
曹严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是第二根?相同的……第二根?”
罗韧点头。
从浙江古镇到广西合浦,曹严华画了一下脑图:这是跨了大半个中国的幅度啊。
“还有,石板桥很有年头,至少是解放前修的。”
曹严华觉得信息量有点大,很多线在脑子里开始打结。
罗韧看出来了,说:“纸、笔。”
曹严华颠颠跑到吧台,拿了纸笔又回来。
罗韧在纸上画了中国的地图轮廓,东部浙江的位置打了个三角,南部广西合浦的位置打了个三角,用条弧线连了起来,旁边写了个“至少>60年”。
曹严华小心翼翼猜测:“用了六十年时间,从浙江到合浦?”
单看罗韧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的不对,曹严华有点尴尬,他知道自己逻辑推理不行,不长智商光长肉。
罗韧说:“这只是神棍托人去查,发现了的。而事实上,中国很大,隐秘的地方太多,你怎么知道,这幅画没有出现在其它地方呢?”
曹严华终于明白了:“它……凶简一直在移动?”
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第一根,渔线人偶,凶案地点一变再变,凶简当然是在移动了。
罗韧问了个问题:“你觉得,它是在乱动呢,还是有自己的规律?如果有规律,它是按照什么样的路数在动?”
曹严华的脑子彻底当机:“要么,喊我三三兄和红砂妹妹一起研究?”
笨不能只他一个人笨。
罗韧说:“先来吃饭,先遇到你,就先跟你说了。你遇到他们,就跟他们说说好了。”
***
午饭过后,木代告半天假,向郑水玉支半个月的薪水。
郑水玉打死不相信她没有钱:“你是藏在内衣口袋或者什么秘密地方了吧?”
木代一脸的坦荡:“真没有。”
郑水玉数了钱给她,说她:“没你这么过日子的,做人,尤其是女孩儿,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啊。”
木代笑笑,揣上钱就出去了。
阳光很好,她慢慢踱到记忆中的那个老地方。
城市变了,老楼已经拆毁重建,但总有些东西没变,让她笃定,就是这个地方。
新楼商务住宅两用,底层很多商铺,上头当写字楼,街道上很多车,互相抢道。
木代一家家进去打听。
没有收获,店主大多是外来的,偶尔遇到几个本地的,年纪又都不大——二十年前,顶多是十来岁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
问的最后一家是个小超市,依然无果,木代叹气之余,给自己买了些日用品。
东西一买,就算是客户,店主比方才热情很多,主动跟她搭讪:“这么着急找人啊。”
木代笑笑。
店主忽然想起什么:“哎,倒是有一个人,没准……”
她同木代说,这条街上,到了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就会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出来摆摊,卖自家腌制的荤素辣串,不管卖完卖不完,十点一过就收摊。
她的形容里,老太太尖刻、小气、抠门、爱占便宜,有一次摊位摆在一个商铺门口,店主嫌她占着地方妨碍生意,她一跳三尺高,说:“我打小就住这了,左左右右我都踩过脚,狗屁是你的地方了……”
店主对木代说,这人是上了年纪的,要打听二十年前的事,找她没准有门。
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
木代找了个公共电话,给郑梨打电话说,有事,晚饭档可能赶不回去。
打完电话,就近找了个茶座,点了咖啡,还有冰淇淋,别看南田县是小地方,消费档次并不低,两样点单耗去她小一百。
木代想起郑水玉的话,觉得自己的确也没怎么为自己打算,眼下她似乎是提起十二万分的热情去过“现在”,但是,不考虑未来。
为什么呢,大概是对未来,总也没什么期待和信心吧。
她坐在靠街的位置,慢慢啜吸着咖啡等白天过去,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眼底像幕布,映了一辆辆过去的车,一个个过去的人。
六点过一刻,终于看到对街出现了一个推着玻璃摊车的老太太。
木代赶紧出去,小心地避让车辆,站到摊车面前。
她先不问,捡了好多串串,各色各样,付钱的时候,觑着老太太脸色不错,才说:“奶奶,我跟你打听个事儿,这一片……以前是不是个四方方的旧楼啊?”
老太太正帮她装串,塑料袋在干结枯瘦的手指间哗哗作响:“嗯。”
木代没来由的有点紧张,尽量平静的说下去。
“那从前,住在楼里的人,你有印象吗?”
老太太沙哑着嗓子,把装好的塑料袋递给她:“这个不好说,十八块。”
木代递了张一百块过去,老太太接过来,对着玻璃柜里悬挂的电灯照了又照。
木代说:“不用找了,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老太太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有这档飞来的好事,又似乎对钞票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更加仔细地去检查钞票的真假,还伸出食指蘸了下唾沫,在纸币的边缘处捻了又捻。
“有一个女人,那个时候,二十多岁吧,三十不到。打扮的好看,化妆,穿高跟鞋,很多时候穿红色的高跟鞋……”
老太太喉咙里发出嚇嚇的声音,像干笑,又像裹着痰,说:“她啊。”
木代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你知道?”
老太太含糊着:“她跟人家睡觉,人家女人上门来闹,头都砸破了。”
又指身后的楼,好像当灯火通明的商务楼还是那幢暗沉沉的老楼:“那时候,整幢楼都没那么穿的。还化妆,正经女人化什么妆!”
居然真的打听到。
木代百感交集,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周围很吵,但是感觉上,长长的街巷,只站了她一个人,冰凉的风一拂,把整个人都吹透了。
她觉得鼻子有点酸。
“你知道她后来……去哪了吗?”
老太太脸一扬,表情里透出刻毒的意味来:“死了!这个女人,心肠坏的!”
她咬牙切齿:“我听说,她得了爱斯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爱斯病?aids?木代心头激灵灵打了个战。
老太太说:“这个女人心肠坏的,人家说,得了爱斯病,血也是脏的,她自己用针管抽了血,往同楼住户的锅里滴……”
木代的脑子嗡嗡的。
她模糊记得,当年的老楼,灶台都在走廊里,一到午餐时间,整条走道都飘香,有时候,邻居走过,会揭开别人家的锅盖瞅一眼,问:“吃什么呢?”
“被人发现了,打的要死。人家说,她那个病,潜伏很多年,得有十来年吧,吓人啊,我记得她还有个囡囡,小囡囡是她生的,病根肯定也带下去了,但是那个囡囡就不见了……”
她神秘兮兮,板黄的残牙在灯光下泛着亮,声音压的低低:“人家都说,她知道得了病之后,把囡囡掐死,扔到河里了……”
木代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耳边忽然乱作一团,顿了顿,她忽然转身,快步离开。
老太太叫她:“姑娘,你的串串儿……”
木代像是没听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专拣灯光不亮的地方走,到最后简直是用跑的了。
末了自己也不知道停在哪里,周围还是有人、有灯光、有声音,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看手背上淡青色的筋和忽然间就没了血色的皮肤。
——她得了爱斯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得了爱斯病,血也是脏的……
——她那个病,潜伏很多年,她还有个囡囡……
——小囡囡是她生的……
小囡囡是她生的。
木代的眼前有点模糊,视线里有个电话亭,木代跌跌撞撞过去,掏出零币,一连塞了好几个,伸出哆嗦的手指拨电话。
有几个号码,她还是记得的。
***
晚上,永远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
霍子红在楼上看了会书,下楼想喝杯东西,走到吧台时,看到聘婷趴在吧台上,托着下巴看一万三调酒。
霍子红过去,想让一万三给调杯什么,还没来得及讲话,聘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嘘,嘘,小刀哥哥在做事!”
整的跟一万三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霍子红逗她:“他是你小刀哥哥?”
聘婷辣气壮:“他是!”
忽然又扭扭捏捏,伸手直直指向不远处:“他也长的像。”
循着指向看过去,霍子红有点意外。
原来罗韧也在,大概是等着到点带聘婷回去吧。
她想过去打声招呼,才刚迈开步子,手机响了。
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霍子红接听:“喂?”
那头沉默了很久,呼吸急促。
“红姨?”
霍子红的心险些跳漏了一拍,脱口问了句:“是木代吗?”
声音有些大,罗韧抬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
霍子红退在楼梯后头安静的角落里。
她不懂木代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一阵阵没来由的心慌,尽量平静地去回答木代的问题:“何医生那里,是安排给你做过身体检查,各项都正常,血常规也查过……但是你说的这种,常规检查是查不出来的……木代?”
电话挂了。
霍子红脑子里一片空,机械的往前走,走了两步才发现方向不对,前头是墙。
霍子红扶住墙,手臂一阵微颤。
身后,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
“是木代打来的吧?”
霍子红回过头,盯着罗韧的脸,想向着他走,刚迈开脚,腿忽然一软。
罗韧过来扶住她,霍子红说:“我有点站不住,你让我坐下。”
罗韧半跪下身子,扶着她坐到地上。
霍子红喃喃:“她问我,她有没有艾滋病,问我以前的身体检查有没有……”
她脑子乱作一团,想起刚刚那通电话,木代整个人也是乱的,带着哭音问她:“红姨,我是不是有艾滋病啊……”
霍子红两手撑住地,觉得喘气都有些困难。
罗韧离开,又很快回来,给她递了杯水。
说:“木代可能是回家去了。”
霍子红看他。
罗韧说:“她自己都不确定,要返回头来问你,不可能是近期的输血传染或者性传播,最大的可能是母体带出来的,她在打听她母亲的事……电话是从哪个地方打来的?有区号吗?”
霍子红不由自主地就把电话递给他。
罗韧回拨,已经不通了,他想了想,自己掏出手机,依着号码录入,刚输入前几位,系统自动比对跳出一个疑似相似号码。
自己打过这个电话?或者这个电话也打过给他吗?罗韧完全没有印象,他留意了一下通话时间。
然后,他想起那个电话了。
第①①章
霍子红乍逢慌乱的手足无措,因着罗韧的冷静,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人都是这种,“乍逢”和“久经”,到底是两个不同概念。
罗韧问了区号,那应该是异地吧,他比自己镇定,三两句已经大致搞清楚事情的走向,霍子红想让他出面,他出面,比自己合适。
她想着该怎么措辞。
“罗韧,虽然你和木代……已经过去了……”
“但你们到底还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么事,还请你……”
罗韧打断她:“你不用提醒我,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他扶着霍子红站起来:“我会先过去看看,有事再联系你。你也不用太紧张,木代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间知道消息,冷静下来之后,会没事的。”
霍子红茫然站了一会,有一些意识渐渐回归。
从前,好像是看过防艾滋的宣传片的,怎么说来着?
是有潜伏期,平均好像是十来年,但是木代已经差不多24岁了。
还有,艾滋病好像会破坏肌体的免疫系统,患者抵抗力会很差,但是木代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因为习武的关系,很少生病。
她吁了一口气,觉得过去几分钟,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了倒转,头朝下,思维都混沌不请,但是现在,又正过来了。
她尴尬地朝罗韧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罗韧嗯了一声,看了眼吧台后头的铁艺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带聘婷先回去。”
他转身离开,才走了两步,霍子红在后头叫他。
罗韧回头。
霍子红说:“罗韧,你都不慌的吗?”
霍子红在脑子里搜罗着认识罗韧以来对他的种种印象,他发过怒,也曾言辞激烈,但说实在的,出了那么多事事,还真的没见罗韧慌过。
你都不慌的吗?
罗韧回答:“慌有用吗?”
***
木代恍恍惚惚挂了电话,信步就往一个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好像是跟着人在走的,随便拣一个,跟一个,跟丢了就再捡一个,机械地跟着,至少是在动的。
艾滋病,字眼听到过很多回,但她并不关注,只知道是世纪绝症,好像会通过**、血液和母婴传播。
好不容易想从头来过,鼓足勇气燃起希望那么难,浇灭却很容易。
眼泪慢慢流下来,她迎着风去擦,想着:不要生病好不好?
又觉得,这种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这种冰冷无情侵入身体的东西,怎么打都打不过的。
她大口大口吁气,提醒自己冷静。
只是一个老太婆的话而已,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也许应该先去医院查一下,说不定自己并没有被传染呢?
如果真的传染了……
奇怪,这一次,心情反而回落了。
如果真的传染了,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画了句点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经多得了好多年啊。
她双手慢慢插进兜里,想着从前看过的墓园,千篇一律形状的墓碑,上头打个名字,加个生卒年。
如果要写生平小传呢?
幼时被母亲遗弃,少年时过失,密友亡故,精神状态失衡。习武八年,爱过一个人。
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遮住了眼。
真他妈真是过了一个特别单薄的人生,没有成就,也没做过什么贡献,来这世上一遭是干什么呢。
她恶狠狠踢飞脚边的土坷垃。
土坷垃半空就解体了,土屑乱飞,前头走着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走的更快了。
干嘛?怕她抢劫?
木代回头看,灯光亮处已经被抛在后头了,不知道跟的这是第几个,是谁,居然走到郊区来了。
远处黑漆漆的,有错落的小房子,右手边就是田埂了,风吹着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真是很有恐怖和犯罪片的氛围。
木代停下脚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前头的那个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转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丛中穿行。
这是干嘛?约会?
木代朝那个方向看,有什么东西突兀立着,像是腾空的马。
稻禾地里,有腾空的马?木代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她想了想,从这边的田头下去,向着那个方向过去。
走近了,发现真的是。
下头是个圆的大水泥台子,上头是个马形的雕塑,脑袋的形状有点奇怪,刚刚的那个人,正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台子下,抖抖索索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尖叫一声,手电慌慌打过来:“谁?谁!”
灯光刺着眼睛,木代伸手去遮。
听到那人“咦”了一声,说:“你不是那个……服务员吗?”
木代垂下手,走近了看他。
想起来了,是昨儿那个胖胖的男生,被平头男掴着脑袋骂“是不是个男人”的那个。
他长吁一口气:“哎玛,你跟着我干嘛,吓的我。”
话虽这么说,但语气明显舒坦,黑灯瞎火的,多了个脸熟的人,就像多了个同道。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匀手上的涂改液,又往石台上写着什么。
木代凑过去看,这才发现石台简直像画了一层又一层的布,无数涂鸦留书,胖男生正在一小块很勉强的空档地方写字。
——到此一游,张通。
原来他叫张通。
终究是来证明自己胆儿大,是个男人了。
木代说:“你可以白天抽个空来写的啊。”
张通鼻子里嗤一声:“你以为他们都傻的?在桥头那儿,他们看着我走的,待会我回去了,会让人来检查的。”
木代叹了口气,她觉得同郑梨一样,她跟他们,大概是有代沟的,理解不了这种。
写完了,张通歪着脸,耳朵贴到石台上去听。
他挺庆幸有木代在的,要真只自己一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了。
木代奇怪:“听什么?”
张通“嘘”了一声,说:“心跳。”
水泥台子上,能听到心跳?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张通之前其实心里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带他一起。
她有样学样,也侧了耳朵去听,耳廓压在水泥面上,凉凉的。
怎么会有心跳呢?
忽然间,有奇怪的风,直冲后颈。
木代觉得莫名,其实也说不大清楚,但是下意识就觉得,风不是这样刮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像是身体警觉反应,她回转身的同时,手臂狠狠一格挡。
然后顺势站起来。
不远处就是稻禾,黑魆魆的上下浮动,有老鼠从禾根间窜出,唧唧啾啾。
木代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但是刚一碰到,就消弭于无形。
多心了?多想了?
身后,张通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过了会攥着涂改液站起来,说:“这风老邪门的。”
木代说:“你怕啦?”
尽管木代大他几岁,但在异性面前,张通还是止不住要挽回面子:“谁怕了?”
木代说:“空气流动吧。”
她带着张通,穿过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张通完成大任,心情好生惬意,甚至吹起了口哨,跟她说:“原来做起来,也简单的很嘛,我前几天愁的,都睡不着觉。”
“我是超脱了,悟了,提升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这种小屁孩知道什么呢,一点小事就发愁,将来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才会觉得这些事连屁都不是吧。
当然,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标注了。
那叫,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木代跟着张通回到靠城里的桥头,那里自然就成了城乡分界,一头灯火通明,一头黑咕隆咚。
桥边的夜摊出的火爆,一伙人坐着小板凳吃烧烤,有昨儿见到过的的,也有生面孔。
一群人见到张通,乌拉拉的起哄,木代从边上走过,隐隐听到张通在后头吹嘘:“我说去就去了,有个美女走夜路害怕,我还带她一起回来了呢,喏,就刚过去那个……”
平头说:“不是后头跟着的那个吗?”
张通刹那间毛骨悚然:“啥?”
他回头向着来路看,周围人又是一通哄笑,有个穿花格子的捣了平头男一拳,说:“超哥你别吓他,你看他那怂样……”
平头男有点莫名,说:“我真看见……”
又是一阵哄笑,他的声音就淹没下去了。
***
回到饭馆,夜宵档已经差不多结束了,郑水玉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没说她什么。
临睡前,郑梨亲亲热热挨上来,说:“木木姐,你哪儿去了啊?”
木代下意识后缩,伸手把她挡开。
郑梨愣了一下。
木代也有点尴尬,顿了顿说:“离我远一点,我这两天感冒。”
郑梨哦了一下,退回到自己床边,躺下的时候说:“姑妈那应该有感冒药,明天我给你拿两包。”
木代说:“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满腹心事,本该是辗转反侧的节奏,但奇怪,居然一觉黑沉,早上睁眼时,都已经十点多了。
她洗漱了下来,听到郑梨在下头高声说:“我木木姐是感冒了。”
可能是午饭档还没开,饭馆里显得清闲,郑水玉和何强都在门外,和左近的邻居们凑在一处说着什么。
郑梨正在抹桌子,动作很慢,一直抬头看向门外。
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
看见木代下来,她赶紧迎过来,到近前时想起木代的吩咐,怕她不高兴,又赶紧挪后些。
说:“木木姐,县里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好像杀人了。”
南田县地处渝、湘、贵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没有过命案,不过那种自己寻死的酒后失足淹死的或者车祸撞死的,到底不算恶性。
杀人命案,好几年都没出过了。
发生在昨晚吗?
郑梨说:“一早上就传开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几个月。听说是个学生,高三的,从桥头摔下去,摔死了。”
“因为不会游泳吗?”
“不是掉进水里,摔在桥堤上,离水还有几米远。”郑梨也都是听来的,但莫名兴奋,似乎觉得平天淡日的出些事,很能提供谈资,“也是运气不好,说不定栽进水里,还不会死呢。”
木代说:“为什么说是人杀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郑梨说:“因为有人看到了啊!”
原来如此,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梨指外头凑在一起议论的人:“说是个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木代笑了笑,顺手也拧了块抹布,从另一头的桌子擦起。
前两天在县里闲逛时,她看到过县医院,但是,这样的体检,是不是应该去大点的地方,才更保险?
外头有刹车的声音,簇拥在一起热议的人群散开,郑梨有点紧张:“木木姐?”
木代抬头,出乎意料的,那是一辆警车。
有两个警察下来,一个穿了制服,另一个没穿,身边跟了个耷拉着脑袋的平头男。
木代看到,那个穿制服的警察在跟郑水玉说话,郑水玉说了两句之后,惶惑的回过脸来,指了指这个方向。
然后,几乎是在外头的所有人,都向着这里看过来。
目光复杂。
木代的头皮有轻微的发炸,这不是好的预感。
那两个警察带着平头男往这里走了。
郑梨紧张地有点口吃:“木……木姐?”
木代没说话,她站在桌边,擦桌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觉得呼吸都艰难好多。
吱呀一声,玻璃门的门轴响,几个人开门进来,店内店外的空气开始流通。
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马超,你过来认一下。”
那个平头男瑟缩着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从郑梨脸上掠过,在木代的脸上停留两秒,像是受了惊,蓦地低头。
前两次见,他耀武扬威的像个带小弟的大哥,现在,跟在两个警察后头,原来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年轻人,肩膀都撑不起来。
木代听到他嗫嚅着说:“就是她。”
第①②章
陈向荣接到电话,赶紧整理了衣服出门,刚出楼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好大家伙,形状也怪,顶上一排灯,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在南田县这么久了,这样的车还是第一次见到。
车门打开,罗韧向他招了招手,陈向荣小跑着过去,坐了副架,手脚局促的不知道怎么摆放。
罗韧看了他一眼,这陈向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马涂文那头传来的消息说,他大概四十上下,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很多,面皮上沟壑都出来了,双手粗糙,有一只手的指头上缠着胶带。
他问了句:“你在县公安局工作?”
陈向荣老实回答:“不是的,公安局的编制进不去的,我跟保洁公司签工作合同,外包在公安局大楼保洁。”
罗韧嗯了一声,油门一踩,车子直直向城外开去。
陈向荣有点紧张,昨儿晚上,有个亲戚问他,局里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好在场,然后说,有个人想打听一下详情,给他一千块。
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陈向荣一口答应。
但真坐上车子,他忽然就忐忑了。
他咽了口口水,转向罗韧:“那个……我就有事说事,我不做违法的事的。”
又强调:“我说的事,是可以对外传的,很多人知道,我这不算违反规定。”
罗韧没看他:“安全带系上。”
陈向荣统共也没坐过几次车,摸索了几次也没找到安全带,好不容易找着,又不知道该怎么系,两下一迟疑,车子已经停下了。
就停在桥头处,城乡交界的地方,因着出的凶案,这两天桥上多了许多人,闲闲逛逛,奇货可居似的来看现场,其实早清理了,桥是桥堤是堤的,但每个人还是看的啧啧称奇,说起来的时候口若悬河,都跟亲眼看见似的。
罗韧沉默着,透过车窗看那座桥。
“听说人跑了?”
“是跑了。”终于等到他发问,陈向荣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筛子抖**净,“都不以为她会跑,听说她一开始很配合,人又漂亮,文文气气,谁能想到她会跑啊,而且……”
现在回想,他还一阵惊惧:“直接是从楼上跳的啊……”
那姑娘被带进来的时候,正是陈向荣和一个工友当值,和往常一样,两个人看似拖地,实则目光左溜右溜的,什么也没错过。
工友还感慨万千地说了句:“以前总以为犯事的都一脸凶相,现在才知道,那些长相斯文的、看着文静的,最能起事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拖干净整个楼道,又去洗手间清理垃圾。
正抹着水台,有个问话的干警进来,方便了之后洗手,洗着洗着忽然气愤,一巴掌拍在水台上。
陈向荣在这当工的时间久,每个人都半熟,偶尔也唠两句。
他记得,自己当时问了句:“是不是不招啊?”
在局里,这也是司空见惯了。
那个干警气的脸皮涨红:“咬死不松口,最可恨就是这种。”
工友接话:“是,跟人*民作对。”
那个干警说:“好声好气跟她说了,如果态度好,积极主动招供配合,将来庭审什么的,是可以酌情对待的。负隅顽抗的结果是什么,不懂吗?”
工友说:“就是。”
“她说案发的时候,自己在睡觉,但是没证据,她同屋的小姑娘睡的比她还死,根本不能证明她没出去过——另一方面,马超是直接目击者,看到她行凶了,而且不止一个证人。”
听到这里,罗韧抬头:“不止一个证人?”
陈向荣说:“是啊,那个马超小哥是看到她行凶的,然后,据说案发之后十多分钟,有个打麻将到半夜晚归的人,也在附近看到她。现场认人是马超去的,人带回局里之后,那个打麻将的,叫宋铁的,也来隔着玻璃认了,没错的。”
罗韧嗯了一声,顿了顿说:“你继续。”
陈向荣记得,工友当时鼓励干警不要气馁:“要狠狠打击犯罪分子的气焰,不能跟她好声好气的讲,要严肃!严厉!抗拒更严!”
在局里外包两年,工友说话都一套一套的,可以直接拿来做报告。
那干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那边:“头儿现在在跟她讲呢,她年纪轻,我们也是本着挽救的原则,希望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即便被告人不供述,证据确实、充分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而且现在不止一个证人,两个!两个人互相不认识,不存在串供可能,证言可以互相印证,形成证据链。所以她如果还这么不配合的话,后果自负。”
陈向荣说:“可不是呢。”
那干警又说了几句,回去了。
说巧也巧,陈向荣这边交班收工的时候,又遇到木代了。
前后都有警察,她低着头,夹在中间,慢慢的走,脸色有点苍白,偶尔抬起眼睛,失神又茫然。
陈向荣起了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他停了有几秒钟。
就是这几秒钟的间隙,让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在经过一间门开着的办公室时,木代向里看了一下。
那是局里靠内的一排办公室,因为她看,陈向荣也看了一下,办公室当然有人的,两个文员,埋头写着什么,大概因为天热,窗户是完全打开的。
紧接着,发生了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木代突然就向这间办公室冲了进去。
这里是三楼,出口在走道前后尽头处,所以防逃跑一定是防前防后,没人提防她会进办公室。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她速度那么快,那两个文员还没来得及抬头,她已经从窗口扑了下去。
陈向荣看罗韧:“没想到她有功夫,真没想到,我还以为都是电视里瞎摆忽,所以那时候,我都不以为她是跑,我以为她跳楼了。”
他真是这么以为的,还失声大喊了句:“跳楼啦!”
他没有那个机会冲到窗边去看,都是后来听说的,说是,第一个冲到窗边的干警低头的时候,她已经在地上了,然后几乎足不点地的冲到围墙边,一个上翻。
等大家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是南田县这几年来,出过的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案子,尽管上头说要尽量不外传,但这是个小县城,桥下摔死个人都有一拨拨的人要去看事后的热闹,更何况是这么稀奇的事儿呢?
罗韧多给了陈向荣一百块钱,让他打车回去,自己就不送了。
陈向荣挺高兴的,反正路不远,他把钱小心揣进内兜,一路走回去。
经过桥边时,和那些看事后热闹的人一样,他也探出头去,看了又看。
***
罗韧在车上坐了一会。
陈向荣不是他找的第一个人,在这之前,他和郑梨聊过。
郑梨挺紧张的,开始,大既以为他是来调查的,不住撇清和木代的关系。
“我跟她也不很熟的,”她说,“她到饭馆打工也才几天,她是哪里人,过去干嘛的,我都不知道,问了她也不说。”
但到底是个小姑娘,经不住他话里的试探和牵引,慢慢的,话里话外,都在担心木代了。
——“我木木姐身上没什么钱,我在长途大巴上遇到她,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包都没拎一个。也没钱,后来姑妈给她支了点,但是也不多。”
罗韧听在心里:身上没钱的话,不大可能在短时间跑路。而且她那么明目张胆跳楼跑了,公安会有防范,第一时间会彻查进出的车站,所以木代现在的位置,最有可能还是在南田。
“她在南田,还有什么朋友吗?”
郑梨想了一下:“没有。她也没说起过她家里人,只说有个男朋友,人长的帅,好像也挺有钱,对她也好。”
罗韧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动了一下。
“她一直要找人,说是二十多年前住在拆了的老楼里的,一个喜欢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不过好像也没找着。”
从郑梨这里,似乎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离开之前,罗韧最后问了一句:“她精神状态怎么样?”
郑梨听不懂。
罗韧换了个问法:“你觉得,你木木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厉害呢,还是软弱的那种?”
郑梨说:“我木木姐怎么可能软弱,她可厉害了。”
想了想,又补充:“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你觉得她凶吧,转头她又会对你很好。就是那种,外头是硬的,里头是软的的那种。”
***
罗韧开着车,在南田县兜了一下午的圈子,每条街每条巷都经过,不止一次。
有时停车下来买杯东西,转身又扔掉,城郊也去了,车子飙过去,一路的尘土。
他有点怀念在小商河时,一路飙过戈壁,沙丘冲浪,旋车激起扬沙,嗖呦一下,像扬起的风。
他一直兜圈到很晚,然后去了夜市,买了些日用品,买了酒,啤酒、白酒,荤食,烤鸡、烧鹅、盐虾,几样拌素菜,装了白饭,经过水果摊时,又买了几样水果。
然后开车,进了白天兜逛时看中的小旅馆。
是真小,简陋,也没什么人,身份证登记是用手抄的,也没有什么摄像头,洗手间甚至不是燃起热水,是热水器,要用烧的。
罗韧入住,先烧了水,然后开了电脑,定了网页,最后把饭食在桌子上摆开,并不动筷,打开了电视去看,信号也不好,屏幕在跳,沙沙沙的杂音,当地的新闻碰巧在报昨天的案子,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案情已经取得重大进展。
夜半12点过,有节目的频道都少了很多,罗韧随便揿到一档情感节目,播的是见惯的原配与外遇之争,面部打着马赛克的男人稳坐钓鱼台,原配泣不成声说:“当年你追我的时候,也是掏心掏肺……”
嗯,昨日掌中玉,今日口中痰,两相撕破脸皮,恨不得唾在地上。
有叩门声,很轻,夹在主持人苦口婆心的叨叨中。
罗韧却立时警醒,下一刻关掉电视,顿了一顿,走到门边,伸手搭住门扣,轻轻拧开。
晕黄色的走廊灯光下,木代就站在那里,总觉得她好像更瘦了,带着很大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像虽然受了惊吓但没有恶意的小动物,眼睑下睡眠不足的暗影。
她说:“我看到你的车,在街上转啊转的,我想,你大概是来找我的。”
罗韧向前走了一步,木代很敏感,马上后退。
罗韧笑了一下,说:“木代,我之前搂过你、抱过你,也亲过你,你要是觉得这病是近距离接触就能传染的——现在才防范,是不是太晚了些?”
木代没说话,头略略低下,长发从前头拂下,露出细致白皙的脖颈,苍白的,又脆弱,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折断了一样。
罗韧问:“这两天吃饭了吗?”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衣服有几处蹭破了,破口边缘还有灰,也不懂她这一日夜,是藏到哪去了。
罗韧伸手,拉住她胳膊进来。
屋里的味道不同,食物的香气,刺激着闭缩了好几顿的味蕾,木代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子夜宵上,大都是塑料餐盒盛着的,但于她,已经是铺开的盛宴了。
目光被隔断,罗韧站过来,挡在她和里屋中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洗澡。”
木代说:“我没有衣服换。”
“我听说了,一件行李也不带,一分钱也没有,带了脑子带了手,自己觉得挺潇洒是吧?”
他拿了衣服给她,男式的,还有超市里买的一次性旅行换洗内裤。
然后推她进洗手间:“洗澡,洗完澡吃饭,然后说事。”
第①③章
郑水玉家的洗手间只巴掌大,用水又俭省,不知道每天是不是按照配量来,水头从来小小,每次洗完澡的感觉,都像久旱的地才湿了表皮,浑身不舒服。
所以,这大概是这些日子洗的最舒心的澡了,水量充足,水温也滚烫。
擦干了身体出来,先撕开包装穿了内裤,又抖开罗韧的衣服看,半新不旧,叠痕整齐,凑近了,还能闻到洗干净的衣服特有的味道。
比划了一下,真大,衣袖长出她胳膊一大截,直接套头进去,整个人像罩了个麻袋。
她低下头,袖子裤脚都连挽好几道,才打开门出去。
走到桌边坐下,筷子就在手边,木代犹豫了一下,觉得宾主毕竟有别,还应该等罗韧说一声再开动。
谁知罗韧先把笔记本电脑先递过来,说:“先看完。”
木代接过来,屏幕往下压了压。
两个打开的网页,两篇文章,都是讲艾滋病的,关于原理、症状、潜伏时间、传播途径等等。
她手指滑在触屏上,一下下翻着看,头发上的水滴在泛亮摁键边上。
看完了,她把电脑递回去,罗韧接过了放在一边,说:“今天我问过了,中心院就可以做抗体检查,你要是不放心,找时间我给你抽血,然后送进去验……先吃饭吧。”
木代闷头吃饭,人也奇怪,开始饿过劲了,什么都不吃也不饿,真的开始有东西裹腹,反而越吃越饿。
中途罗韧开了酒,木代自己拿了罐啤酒,咕噜噜一口下去一半。
据说长的饭局总有一两个停点,通俗讲就是“吃累了,歇一歇,再战”。
这半罐酒就是第一个停点,木代把啤酒放回桌上,筷子也搁下,沉默了一会才问:“大家都还好吗?”
“挺好。”
“凤凰楼……开张了吗?”
“开了,当天下大雨,一桌客也没有,曹胖胖差点哭了。”
木代想笑,笑容刚出现就隐了,总觉得好多糟心的事好像在边上虎视眈眈的脸,说她:还有心情笑!
又问:“那凶简呢,现在应该第四根了吧,凤凰鸾扣有指引吗?”
罗韧说:“没人关心凶简。”
这话是真的,每个人都在自然而然的懈怠,总觉得凶简这事虚无缥缈、师出无名、无关痛痒、并不迫在眉睫,无利可图又凶险莫测。
做一件事,要么有动机,要么有动力,他们都没有——神棍形容的没错,就是拉磨的驴,鞭子不抽的狠了,不切实吃点亏,都是不想动的,炎红砂因为新奇好奇成立的“凤凰别动队”,过了起初那股子劲,现在挺有各回各家的架势。
更何况,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情。
罗韧终于问到正题:“为什么要跑?”
木代没吭声,过了会把啤酒拿起来,又灌了一大口。
“头脑一热,看到开着的窗户,觉得能跑掉,就跑了。”
罗韧说:“起初,你很配合调查,要想跑的话,在饭馆时就跑还更容易些,犯不着到公安局才跑。”
“木代,你是害怕了吧?”
木代不说话,过了会,她把面前的碗盒推开,胳膊撑在桌面上,垂着头,双手捂住了脸。
罗韧听到她吸鼻子,鼻尖泛着红,轻轻咬着嘴唇,但是不拿开手。
她不像从前那样想哭就哭了。
罗韧把抽纸盒推过来,说:“别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木代没看他,还是低着头,伸手抽了一张,胡乱擦了擦脸,然后揉了团扔进垃圾桶。
“有目击证人,我开始跟他们说,半夜发生的事,天那么晚,马超可能是看错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笔录的时候,第二个证人隔着玻璃看过我了,也说是我。”
说着又去拿酒,罐里差不多空了,拿起来很轻,一摇哗哗的响,只好又放回去。
其实还有白酒,但是罗韧先不给她开。
他又问了一遍:“那你害怕什么?”
木代低着头,说:“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连梦也没做一个,特别沉,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确定……”
罗韧接过话头:“你害怕是自己睡熟之后,无意识的状态时,曾经起身出去过?”
木代说:“因为我有前科啊,何医生说我人格混乱,有时候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已经给自己定罪了是吗?”
木代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想着:有两个证人呢。
一个叫马超,是张通的混混同学,一个叫宋铁,是五金公司的职工,两人并不认识。
两个证人,证词互相印证,都在当夜看到她,连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都说的确切。
罗韧笑起来:“木代,我教你一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木代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别想着自己是个罪犯,先入为主你就会忽略很多重要细节。我是之后才来的,不可能知道详情,当天的事情,要靠你去分析回忆。”
他取出那瓶白酒,也不用开瓶器,桌角一磕磕掉瓶盖,拿了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十个小半杯,又掏出手机,调到秒表。
“咱们来做个游戏,你现在为自己辩护,你就想着自己是被陷害的,要尽力为自己开脱,给出让人信服的理由。两分钟一条,时间到了,想不出来,就喝酒,一条都想不出来,那行凶的就是你。”
他揿下开始,2分钟倒计时,上头的数字开始疯狂变换。
木代用了好一会儿去消化他的话,没来由的紧张,目光触到罗韧的,他神色凝重,催促她:“赶快!”
连这语气都加重她紧迫感。
木代嘴唇发干,两只手捻在一处,脑子里飞快在转,但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为自己辩护,给出信服的理由,信服的理由……
一杯酒递到面前,已经到时间了?
罗韧说:“喝酒。”
只好接过来,一口焖掉,白酒不比啤酒,一口下去辣劲冲头,熏的眼睛都辣辣的。
2分钟,再次倒计时。
信服的理由,要信服的理由,她有什么理由呢,对方有两个证人,警察说了,两个人互不相识,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性,再说了,那两个人也不认识她,无怨无仇的,有什么理由要诬陷她呢?
她神思恍惚着,直到一杯酒又递到跟前:“喝掉。”
只好喝掉,抬眼看罗韧时,他一点表情都没有,说:“想不出来,那就是你了。”
不知道是酒劲还是怨忿,木代觉得罗韧分外不近人情。
她说:“不是我。”
“古代好多被拉上公堂的人都讲不是我,一顿板子下去都画押了。”
画你妈的押!
木代一巴掌拍在桌上:“说了不是我!”
拍的重了,带翻一盆拌菜,拌汁溅到罗韧身上,罗韧皱着眉低头去看。
木代觉得委屈:“我没有那么多晚上往外跑的人格。不管何医生说我是两重还是三重,我自己一直在调整。我把它们都压住,我没有病,不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杀人。”
说完了,秒表又到了时间。
她气的自己去拿酒,刚要挨到,罗韧手快,直接拿开。
说:“这个算一条。”
又指衣服上的污渍:“你要负责洗了。”
木代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2分钟,又倒计时。
这一次,她努力冷静,蹙着眉头去想。
“我跟那个张通不算认识。我没有理由要杀他,无怨无仇的,我没有动机。哪怕又退回到从前,何医生说的那个,木代2号,她也只是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候出现,张通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打也打不过我,他不可能威胁到我的。”
罗韧点头:“这条说的有点含量。”
“不过明明可以分两条的,你为什么要一条都说了,倒计时,再想新的。”
木代被他一噎,脑子不觉就浆糊了,两分钟倏忽而过,只好又喝一杯。
她实在想不出来了。
罗韧问:“确定没有了?”
她点头,确定。
“如果我说出来,你是不是喝?”
“喝。”
罗韧想了一会:“马超和宋铁,虽然初步调查说两个人并不认识,但是很多时候,有一些隐秘的关系或者交集是不被外人所知的。很多特别容易下定论的绝对的事情,反而最有可能不绝对。
木代无从反驳,喝酒。
“张通那里,也可以入手调查。他有没有什么仇人,如果是仇人作案嫁祸,不可能攀扯进来一个毫无关系的。你是不是跟张通同时出现过,或者相处过,被那个人看到,有机可乘。”
木代只好喝酒,小口小口的抿。
罗韧看她:“醉了?”
她摇头:“一点点晕。”
“知道你酒量好,张叔说了,你拿酒当饮料喝的。一点点晕正好,适合睡觉。”
哦,睡觉。
木代站起来,找了皮筋扎了头发,漱了口擦了脸,又深一脚浅一脚回来。
没醉,但有点上头。
她在床和沙发中间转圈,飘飘的:“我睡哪呢?”
罗韧指床,她嗯了一声,方向感似乎不好,又转了一个圈。
罗韧说:“你是陀螺吗?”
他推着她肩膀,把她送到床前,木代蹬掉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去,不挨边不靠顶,整个人睡对角线上,单手拽了枕头垫脑袋,又把被子拽上。
罗韧看她:“重新在公安局,还跑吗?”
她盯着天花板,含含糊糊说:“我应该跟他们分析一下的,跑了不好,显得心虚。”
“还觉得是自己杀了人,自己有罪吗?”
木代闭上眼睛,又拽了下被子:“我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她翻了身,叹气,低声呢喃:“要早点睡,明天还要洗衣服。”
罗韧好一会儿才反应出是自己让她洗衣服的。
他把桌上的杯盘狼藉收拾了一下,进洗手间冲了个凉水澡——水已经不热了,名副其实的“冲凉”。
揿了灯,罗韧慢慢躺到沙发上。
黑暗中,他屏息静气,去听木代的呼吸。
匀长的,轻柔的,她睡着了。
罗韧的唇角露出微笑。
吃饱了,喝足了,也没那么多烦心事了,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第①章
明晃晃的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发痒。
木代很不情愿的睁眼,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身在何处,门口传来絮絮的声音,她揉了眼睛去看,罗韧正关上门,拎了外卖的袋子进来。
木代奇怪:“又要吃饭?”
罗韧说:“中午了。”
居然已经中午了。
木代下床去洗手间洗漱,经过罗韧身边时,罗韧问她:“你睡觉一直绑头发的吗?”
木代下意识去摸头上绑起的揪揪,说:“晚上绑头发洗漱,有时候很累,忘了松就直接睡了。”
罗韧说了句:“松开会放松点。”
木代说:“哦。”
洗漱了出来吃饭,青椒炒肉的盖浇饭,菜饭都还热着,味道也不错,但是今天这次吃饭,气氛就远不如昨晚了,总觉得生疏的不自在。
她找话说:“今天要干什么?”
罗韧说:“你最好就别出去了,我想想办法,从昨晚上分析的那几条出发,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木代不吭声了,过了会说:“那谢谢你了。”
“应该的。”
吃完了饭,罗韧拿了针管出来帮她抽血,吩咐她挽袖子,握拳,下针时,大概觉得位置不大对,伸手托了下她的胳膊,掌心温热,触到她裸露的小臂。
木代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下意识就往后缩了一下。
罗韧有一两秒没说话,过了会说:“别乱动,不然下针不稳。”
木代尴尬,这尴尬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罗韧离开。
***
木代在屋里等了很久,无所事事到整理了整间屋子:叠了被子、擦了水台、每一样摆歪了的东西都归位。
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末了想起来,要帮罗韧洗衣服——但是那件衣服,他好像又穿出去了。
下傍晚的时候,门口有动静,似乎是罗韧回来,正拿钥匙开门。
木代起身去看,门推开了些,外头的人却不急着进来,只先探进一个脑袋,左看右看的。
忽然间就看到木代,说:“呀!”
居然是炎红砂。
迎着木代惊讶的目光,她蹬蹬蹬冲进来,背上沉重的背包随着小跑啪嗒啪嗒。
跑到跟前,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
木代还没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炎红砂抬起头,两只手去捏她的腮帮子:“哎呀木代,你这个小可怜儿,我都听说了,是有多倒霉啊,你看你,脸上都没肉了。”
木代看着她,还是怔愣,又朝门口看,曹严华和一万三也进来了,都拎着行李包,罗韧走在最后,关门。
像是做梦样,她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来了啊。”
回答的反而是罗韧:“很多事情要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
这话也不尽然,事实是,霍子红那边,罗韧隐瞒了一些情况,只说人已经找到了,没出什么事,让她安心。
详实的情况,告诉了炎红砂她们。
自从木代车祸出事之后,炎红砂就再没见过她,一听说找着了,恨不得马上过来看,曹严华则是大惊失色:“咋还杀人了呢?肯定是有人诬陷我妹妹小师父,不行啊,这是大事,我得过去!”
在他心里,这事比凶简什么的重要多了。
一万三则是彻底骑墙。
——有罗韧在,咱们就不用过去了吧?什么,你俩都要去?那我也去吧。
他半是随大流半是好奇:听说都三重人格了,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炎红砂兴奋地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我帮你带行李了,衣服啊,洗脸的刷牙的,还有……”
她把手机递给木代,话说的老气横秋:“出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的来嘛,不要老跟小说里学离家出走,多让人着急啊。”
一万三说:“富婆,你话真多。”
炎红砂说:“我高兴嘛。”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木代递纸巾给她:“你哭什么嘛。”
罗韧看木代:“这手机你先别用,也别开机。警方这两天在查,省得麻烦。”
木代嗯了一声,把手机塞回去,转头时,看到曹严华和一万三都在看她。
木代问:“看什么?”
一万三没说话,曹严华吭吭哧哧了一会,说:“你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但是我也说不大出来。”
后半句憋在嗓子眼了,他其实想问:你现在这是……哪个人格啊?
但又怕问出来显得没文化,犯忌讳什么的就更不好了。
于是急着想把话题岔过去:“总之呢,我反正是不相信你杀人的。我们都不相信,是不是啊,三三兄?”
曹严华拿胳膊肘去捣一万三,示意他说一两句鼓舞士气振奋精神的。
一万三被他撺掇的没办法:“小老板娘,虽然我一直不大欣赏你……”
靠,这怎么说话呢,曹严华真想掴他一脑袋。
一万三继续凉凉的:“但是呢,杀人我相信你决不会的。更何况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啊。”
自从斗了老蚌对过野人,曹严华就相当膨胀,特把自己当棵葱,放眼一看,觉得满街都是芸芸众生,只有自己卓尔不群。
他附和一万三:“就是!肯定是有人害你。这人摊上事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谁!”
***
当天晚上,炎红砂和木代住了一间,一万三和曹严华住了一间,罗韧另开。
炎红砂起初那股新鲜劲过去,也开始盯着木代左右端详,不过她是心直口快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木代,你真恢复了吗,现在这个,是你吗?”
问的毫无逻辑,木代说:“你觉得呢?”
炎红砂皱眉:“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点……”
词穷,说不上来,越想越乱,索性大而化之:“反正呢,只要你人还是好的,大的方针政策上不犯错误,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的。大家还是朋友嘛。”
木代心里微微一动。
她想起何瑞华医生的话。
——这种再次接纳的程度上呢,笼统来讲,亲人>朋友>爱人。
是啊,所以,亲人永远是亲人。
所以,一生可以交很多很多朋友。
所以……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揿了灯,说:“睡吧。”
躺下的时候,脑袋和枕头间硌的慌,绑起的头发又没解,木代摸黑伸手,把皮筋解下来,头发一缕缕地理顺。
炎红砂忽然想起什么:“木代,连殊被抓了你知道吗?你那个车祸是怎么回事啊?”
她撑起身子:“我们都猜测,她即便做了什么,肯定也是受凶简影响,其实也不能怪她。但是罗韧……”
说到罗韧,她又躺回去:“罗韧也是狠的,他说,不追究连殊了,但是,也不可能为她说一个字……不过,凶简的事情,也确实不好对外说的,说了人家也未必信。”
车祸?
木代几乎都忘了这件事了。
她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连殊应该是给她下了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郊外,车道边上,车子已经被连殊打发走了。
“她大概是想勒死我的,又没有那个力气,绳子勒在我脖子上,拖着我往边上去,可能是想找个方便下手的地方,然后……”
木代吁一口气,她想起当时,连殊脖子上挂着的吊坠垂下来。
那又是一块胭脂琥珀。
“连殊有一块胭脂琥珀,跟野人的那块很像……”
炎红砂嗯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了。后来呢……你是不是醒了,所以连殊没有得手?”
“醒了,觑着机会,拼劲全身的力气给了她一下,然后往外爬,当时药劲没过,脑子迷迷糊糊的,使不上劲,爬着爬着就瘫了,后来听到车声,才反应过来,我可能是爬到车道上来了。”
再然后,她就记不大清了,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起来!起来!要不然会死的!
木代轻轻晃了晃头,想把这些不好的记忆都撇出去:“这一阵子,大概真的是流年不利,一件接着一件的,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炎红砂迟疑了一下,轻声她:“那……你跟罗韧,怎么样了啊?”
木代心里沉了一下。
她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然后闭上眼睛,装着已经睡着了。
炎红砂没再问了。
***
曹严华和一万三明天的任务是去找马超。
没木代和炎红砂那么和谐,两个人说死不睡一张床,石头剪子布之后,输家睡了沙发。
夜静更深,曹严华还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倒不是沙发不舒服,实在是满心激愤难以入眠。
“三三兄,这种小鬼头我很了解,坏起来那是相当坏,满口胡话一肚子坏水,普通人对付不了他的!”
一万三很舒服地躺在床上,被罗韧通知着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可以慰劳筋骨,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曹严华:“所以呢,你预备怎么办?”
曹严华说:“我已经想好对策了,总之,明天你配合我。”
黑暗中,他的绍铺开杀气腾腾的气场:“我要叫这臭小子看看,什么叫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第①章
为了以最佳状态“面对”马超,曹严华一早就在洗手间对镜忙活。
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衣服,牛仔裤松垮,t-shirt上一个骷髅头,肥嘟嘟黑黝黝的左小臂上一条张牙舞爪青龙,一万三好奇的拿手去摩挲:“曹兄,你还有纹身?”
曹严华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刚拿花纸印上去的,别给我噌掉了。”
然后往手上挤摩丝,头发擦的光溜,老话说叫苍蝇上去都打滑,又拿小梳子梳啊梳的,最后哧拉一声,t-shirt领口撕开个豁口,杀气腾腾问一万三:“怎么样?”
一万三皱眉头,老实说,他觉得这身打扮有点过时——这应该是□□十年代的混混风格,现在怎么着都该走个洗剪吹路线。
不过随便啦,混混嘛,注重的也是内涵,外表没那么重要。
于是出发,炎红砂陪木代在旅馆等消息,罗韧去找宋铁。
马超是高三学生,常年瞎混不上课的典范,曹严华和一万三到校门口打听他的去向,看门大爷一脸嫌弃地看他,没好气的说:“还不是去的堕落街!”
堕落街……
其实就是附近不远一条集网吧、游戏、餐馆、美发厅、租书屋于一体的长街,堪称小混混的聚集地,逃学者的乐园,历来为校方深恶痛绝。
中午时分,曹严华目光阴沉地迈入堕落街,他想象中,这样的露面,该是举座皆惊人人侧目的。
然而没有,一条街的人,该干嘛干嘛。
一万三拿了马超的照片,街头街尾走了个来回之后,过来给他递消息:马超就在不远的面馆。
到了门口,马超正坐在靠边的桌子上等面,边上还有不少空位置,但曹严华大剌剌过去,就在马超对面坐下,动静挺大的,折叠桌子都抖了三抖。
马超抬起眼皮看他。
曹严华直直和他对视,毫不畏惧。
马超纳闷,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又看看曹严华:“叔,你有事啊?”
不远处,正准备坐下来的一万三险些一屁股坐空。
曹严华气的想跳脚,碍于“身份”,还是把火压下去,胳膊往桌子上一支,把“纹身”朝向马超:“小兄弟,想找你聊个事。”
马超说:“聊屁啊,我又不认识你。”
曹严华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么脏呢。”
马超很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低头摆弄手机。
曹严华觉得有必要来点狠话威慑:“你放老实点,我跟你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一个不高兴,找人抡死你。”
马超呵呵一笑,手机往边上一扔,身子倾过来,也不叫“叔”了。
“孙子,你当我吓大的呢,南田这片我哪不熟啊,你这张脸,一看就是外来户,还他妈抡死我!”
说话间,忽然腾的一下站起,就手抄起一个塑料凳往曹严华头上砸,曹严华下意识缩了下头。
没砸下来,停半空了,马超鼻子里嗤了一声:“就这么点怂胆!”
曹严华火噌噌的,更主要是没面子,想起自己也是学过三拳两脚的,威风绝不能堕了。
他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想打架是吗?”
身后有人说话:“哪呢?挑事的孙子哪呢?”
马超说:“这呢。”
曹严华觉得不妙,一回头,登时傻了眼。
马超刚刚摆弄过手机,大概是在群里叫人了,他的同伙都在这条街上,打游戏的、剃头的、吃饭的,不在少数,先头进来的就有两,都是小年轻,头发染的金黄,火山爆发一样,外头还有好几个往这边走,马超一直朝他们招手。
饭馆本来就小,几个人一进来,顿时局促了。
有人开始推搡曹严华:“哪来的胖子,有病吧你?”
还有人蹭他胳膊:“呦,青龙啊,咋还掉色呢……”
左一戳右一戳的,曹严华有点应付不过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说的就是你,你信不信我报警了,啊?”
正推搡争执,忽然砰的一声,有人摔了个碗。
瓷片四溅,几个人回头,看到一万三。
他看着这边,确切的说,是看着曹严华:“特么吃个饭都不安稳,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啊!”
一边说一边过来,一脸的凶神恶煞,毫不客气推开站在最外的人:“让一下。”
“胖子,说的就是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话没说完,伸手把曹严华的脑袋推了一记,曹严华一个踉跄:“你……你……”
一万三上脚就踹:“滚!”
见曹严华还不走,他作势就去搬折叠桌,曹严华吓了一跳,但心里也约莫有了几分数,推开饭馆的门一溜烟的去了。
一万三把折叠桌一扔:也就摆个样子,他刚刚试过重量,真抡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回转身,马超几个还在看他,一万三掸掸手说:“看什么,该干嘛干嘛去呗,吃饭。”
说完了回到原位坐下,马超的同伴眼见没事了,又互相招呼着离开,临走还不忘嘱咐马超:“他要再来,哥几个直接抄家伙!”
店主原本缩在后厨,这场闹过去了才出来上饭。
一万三点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红的红黄的黄,分外好看,他埋头呼哧呼哧的吃,眼角余光瞅到马超坐了过来,只当没看到。
马超跟他搭话:“哥挺猛的啊。”
一万三抬起头:“这种人……”
他不紧不慢地把面条吸溜进去,又抽了张纸去擦嘴角的汤汁:“光拿一身横肉架子唬人,我这两天脾气好了不少,搁着从前,能把面碗卡他头上。”
马超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他:“哥你挺能打的?”
一万三说:“不能打,就我这体格,挨不住三拳,但一条,不怕死。”
说着拍拍左胳膊上头:“这里,以前被打断过,对方高我一头,码子也大,我愣是吊着条膀子,攥着砖头追了他半条街。其实他真跟我拼命我也玩完,谁叫他不敢拼呢。”
马超肃然起敬,伸手在兜里摸啊摸的,掏了包烟出来:“哥,交个朋友呗……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一万三斜乜了他一眼,直到把他乜的不自在了,才抽了根烟叼上:“不是,路过。”
……
曹严华在事先约好的地方等,百无聊赖不说,还得忍受身边的过车扬尘和汽车尾气,油光光的头发上不多时就粘了一层灰,乍一看跟早生华发似的。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等来了一万三。
曹严华埋怨:“怎么这么久?”
一万三转着脖子说:“做了个马杀鸡,要套话嘛,当然先得套近乎。”
“套到了?”
一万三说:“他几岁**的我都知道了。”
曹严华心情复杂,他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去嫉妒不合适的事情,比如现在。
嫉妒一万三比他更像混混,更能搞定混混。
相处这么久,一万三多少也猜到了:“曹胖胖,你以前……真在解放碑称爷的?”
曹严华不吭声了。
他以前是做贼的,贼讲究低调,让人一见就觉得亲近,丢了防备心,哪会真的吆五喝六吓跑一大片?
他其实也是想当然,觉得对付这种横的混混,就得更横,电视里都这么演呢——哪晓得时代在发展,现在的混混都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一万三说:“咱们是来帮小老板娘打听消息的,又不是来踢馆子的。我以多年的经验告诉你,混混的最高境界,我总结的,大道如水。”
曹严华没听明白:“啥?”
“就得跟水似的,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可以是任何形状,能适应各种环境,他要是配合,你就是温泉水,泡的他有一说一,要是跟你拼命,你也得变成洪水猛兽,哗一下冲他祖坟。”
曹严华说:“难怪凤凰鸾扣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你是水呢。”
一万三冷笑:“我那么小就被赶出村子了,要不是事事圆滑,我能活到今天?我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呗,遇事往后躲有利往前冲呗,这种行为别人不大欣赏,但是说实在的,持久。曹胖胖,你呢,真就跟脑袋里填了土似的,一巴掌打上去就实心的,跟个土墩儿似的。”
听到“土墩儿”三个字,曹严华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说:“那我小罗哥……属金的,就是个刀子了?”
一万三说:“也像,不过过了也不好,刚则易折你总听过的。”
曹严华真是看不惯他那副夸夸其谈的神气:“那我妹妹小师父是根木头?”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过了会才说:“这个也要看的,木头也看长成什么样,有被虫蛀空了的,也有长成合抱的树的——你知道吗,有些木头的木质,比铁还硬呢,比如铁桦树,比普通钢还硬一倍,咱们小老板娘,我瞧着,还没定型。”
曹严华一个接一个的,还想把炎红砂也问进去,但一万三因为正说到木代,把正事给想起来了,说:“胖胖,事情不怎么乐观啊。”
***
一万三跟马超聊的很欢,马超聊的嗨了,也“坦诚”的很,说:“你别看我凶的二五八样的,前两天警察来找我,哎玛,我老实地跟小学生似的,就差上去给人点烟了。”
既然聊到这了,不等一万三问,他顺势就把事情给讲了。
——那女的我对她印象挺深,我哥们跟我说,饭馆新来两女的,长的还不赖,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我上一个女朋友刚吹了……
——我还特注意看她,她长的比小的那个好看,但是吧,对我来说,太老了……
——她后来跟一个客人起冲突,还挺凶的,我就不大喜欢了,女孩子嘛,要温柔,温柔点好……
——警察还问我,会不会是黑天瞎火认错了,不可能认错的,我们这儿,晚上大桥是亮桥灯的。再说了,我又不傻,死了人,事情这么严重,我总不能随便去指一个栽赃嫁祸啊……
按照马超的说法,他们这群混混儿是有个小团体的,还有名称,叫“bm”,braveman,勇者。
那天晚上,张通终于鼓起勇气,挑战了腾马雕台,为了欢迎新一名“勇者”的加入,他们专门在桥头的大排档吃夜宵、喝啤酒。
一直到半夜,大排档收摊了,哥儿们也陆续离开,只剩了他和张通——张通是主角,太过兴奋,喝高了不肯走,他是小头目,只好陪着。
但后来,他也困的不行的,拍拍张通的肩膀说:“差不多就行了,走吧。”
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哪呢?”
再然后,他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台上。
这事,马超他们之前也做过,喝高了站到高处往环城河里撒尿。
他背过身,说:“快点。”
就在这个时候,张通惊叫了一声。
马超迅速回头。
跟一万三提起时,他还心有余悸:“想不到的,不管以前看过多少凶杀片,真在眼前发生,还是吓的腿都软了。”
回头的刹那,他正看到张通跌落桥下,而那个站在桥上的女人,双手还保持着下推的姿势。
“不是救的那种拉,是推,推和拉我还是分的清楚的,然后,她回过头来,那张脸,我看的清清楚楚。”
“她也看到我了,当时我想,坏了,别要杀我灭口。所以我掉头就跑,到桥头的时候,心慌意乱的,还跟一辆电动车撞了。”
一万三心里一动,想起罗韧提过,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叫宋铁。
不过马超再往下说,他就知道不是了。
“是个女的,四十来岁,张口就骂我没长眼,要不是我当时吓傻了,我肯定跟她没完。”
“不过也是报应,我跑了一段之后回头,看到她在桥的另一头摔了一跤。”
***
一万三弯下腰,边上捡了块石子,在地上画着道道比划给曹严华看。
“这是桥,左边是进城的,右边是下乡的。大排档的地方在靠右边的地方,张通也是在这坠桥的。马超惊吓之下,一直往左边跑,在左边的桥头撞到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那个女人明显是下乡的,她骑车过桥,又在右边的桥头摔了一跤。”
曹严华看明白了:“所以当时,还有一个目击证人?”
“宋铁不能算现场目击,他是后来撞见小老板娘离开的——在宋铁之前,还有这个女人,警方好像还没找到她,我觉得,她的证词很关键。”
曹严华点头:“我小罗哥之前怀疑宋铁和马超串供……但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人,不可能跟他们认识,如果我们先找到她,就可以问出她在桥上见到了什么,如果连她都见到我小师父……”
曹严华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他看一万三:“三三兄,我怎么越查就越觉得,我小师父当时,就在桥上呢?”
一万三没吭声,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曹严华,他也有这种感觉。
第①章
炎红砂陪木代在房间里等,太阳一点点下去,没人回来也没人打电话,炎红砂有点坐立难安,一直去看手机屏幕。
木代看了她一眼。
炎红砂马上说:“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吧。”
木代说:“如果有好消息,早就来了。”
炎红砂不吭声了。
谁都乐意去做那个早早捎来好消息的报喜鸟,但对于坏消息,拖的越迟越好。
炎红砂等的越来越忐忑,门响的时候,她几乎是飞扑过去的,木代反而平静,就坐在那里,微微抬头,好像因着这长久的等待,她也不太期望惊喜似的。
进来的是罗韧,木代听到他在门口吩咐炎红砂给一万三他们打电话,催两人快点回来。
然后进来,迎上她的目光。
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血样我已经想办法送进去了,结果应该这两天就出来。”
血样?木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hiv抗体检测的事,但真奇怪,现在对她来说,她已经没那么关心了。
她近乎滑稽的想,如何才能忽视一个麻烦呢,两个方法,或者解决它,或者用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来杀死它。
罗韧不想隐瞒她:“宋铁那里,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
虽然事出仓促,没法准备测谎用的各种精细仪器,但见宋铁之前,罗韧心里还是有一套成形的法子去对他进行简单测谎。
微表情、眼神、肢体动作、反应时间、问题的拆分和故意反复提问,他用这些,对付和逼问过老奸巨猾的悍匪,用在宋铁身上,杀鸡的牛刀罢了。
宋铁是个老实的普通人,四十来岁,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时不时就紧张。
他说:“我基本不打麻将,就那天,被个同事拉去,闹到半夜……”
语气里说不出的沮丧,觉得,当时如果老实回家,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了。
那天晚上,牌局半夜两点多才结束,他输了不少,心情沮丧,闷闷不乐地沿着河道回家。
夜风飒飒,大马路上基本没人,路灯都暗下去好多,远处是那条跨河大桥,桥上每隔一段就有桥灯,如果离的远,乍一看,就像是凭空浮在河面上空有序排列的大珠子似的。
当时也巧了,宋铁一抬头,看到有什么从桥上栽了下来,但没落水,砸在下头的桥堤上,砰的一声。
宋铁心里打了个突,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是个人吧?
努力睁眼去看,桥上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别人。
他闹不清楚情况,原地站了半天才又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前头蹬蹬步声,一个平头男苍白了脸向着这边飞跑,跟他擦身而过。
宋铁当时避缩了一下,但有注意去看平头男的面貌,下意识的,他觉得如果大桥上真的出了什么事,这样张皇失措逃跑的人,没准就是凶犯。
所以,第二天的刑侦顺序其实是:有人报案——警方在附近调查询问——宋铁提供了线索,他给的画像,是平头男。
这也是警方认为两名证人没有串供的原因:马超和宋铁互不认识,宋铁说起那个“嫌疑人”的时候,只能给出大致的样貌和衣着。
马超被找到并询问之后,才反牵出木代——而警察跟宋铁提起这一节的时候,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子吗?我也见到了!”
他对着罗韧絮絮叨叨:“我之前没跟警察细说,因为我不以为是那个女孩子的,因为她……怎么说呢……”
宋铁继续沿着河道走,快经过桥口的时候,木代从桥上过来,宋铁很注意地看了她很久。
这个姑娘,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女学生,长长的头发,双手插在衣兜里,慢慢从他面前经过。
宋铁说:“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好女孩子,好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半夜在外头瞎跑呢,多危险啊。如果是那种流氓小太妹倒正常——就因为不是,我挺留意看她的,对她的脸印象很深。”
他当时还做了种种设想:平头男是从桥上跑过来的,是不是他抢了这姑娘的东西?或者干坏事了?
转念一想:不对,这姑娘神情这么沉静,不像是受过惊吓的。
就这样一想一念间,两个人就错身各走各道了。
***
木代没有打岔,听完了,也没有发问。
倒是炎红砂忍不住:“那……那个宋铁,是看见木代从桥上走过来了?”
“宋铁去公安局认过人,他说就是同一个人,不会认错的。”
炎红砂喃喃:“那这就糟糕了啊……木代是跟警察说她当天晚上在睡觉,没出去过啊。”
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向木代。
木代咬了下嘴唇:“我是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声音有点飘,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揪住了沙发的皮面。
如果她当晚确实出现在桥上,那就说明,酣睡之间,发生了她个人控制不了的事情。
说明她的所谓人格分裂到了自己无法感知也无法掌控的地步,也说明,她的确杀了人。
木代攥起的指节发青,生硬地重复:“我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她声音异样,炎红砂担心地有点手足无措,好在,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是一万三和曹严华回来了。
炎红砂急急把两个人拽进来。
迎着众人质询也似的目光,一万三和曹严华尴尬地对视一眼,顿了顿,曹严华搓手:“这个,有点不太乐观啊……”
***
半夜里,木代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摸着黑,坐到沙发上。
听到动静,炎红砂伸手摸索着开了灯,睁着惺忪的眼,看到木代抱着膝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
炎红砂轻声叫她:“木代?”
木代说:“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吵你睡觉。我就睡沙发好了。”
炎红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新躺下,翻了个身朝里,眼睛睁的老大,脑子里却一团浆糊,过了会,她忽然想到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消音,微信里找到罗韧的号,给他发信息。
“在?”
没想到他很快就回了:“在。”
看来,大家都是睡不着的,对着那一个“在”字,炎红砂怔着,反而不知道回什么了。
过了会,罗韧又发了条出来:“开门。”
炎红砂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床,一溜小跑地往门边去,经过沙发时,她瞥了眼木代,这么大动静,木代都没抬头看她。
真是个小可怜儿,炎红砂想,小可怜儿。
她打开门,看到罗韧。
满肚子话,不知道怎么说,他大概都明白的吧,炎红砂伸手指了指屋里,做了个惆怅无奈的表情。
罗韧笑了笑,递给她钥匙:“你去我房里睡吧。”
炎红砂都不带犹豫的,接过了钥匙就跑。
***
罗韧坐到木代身边。
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一万三和曹严华不是说,桥上还有第三个证人吗,我们尽快想办法找到她,还有机会的。”
木代说:“机会不大。我有感觉的,就好像你们今天没回来之前,我就觉得不会有好消息。”
罗韧笑:“预知吗?什么时候学的这么神神叨叨的,被神棍带坏了——对了,他去函谷关了,你知道吗?”
木代一点也不关心神棍去哪儿了。
“罗韧,二比一了。”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有两个人指证你吗?”
木代摇头:“感觉不一样的,你们去鉴证之后,感觉不一样的。”
她声音压的很低:“现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去了桥上。毕竟……那两个人跟我无怨无仇的,干嘛要害我呢,对吧。”
“但是,如果我真的在桥上,我想了又想,都不可能是何医生说的三个人格中的任何一个。”
她对着罗韧比划了个四的手势:“那就是说,还有第四个人格,很危险,会无缘无故的杀人。”
罗韧说:“木代,你别乱想。”
“不是乱想,其实你心里也怀疑的吧罗韧,还有曹严华、一万三,你们嘴上不说,但我看的出来。”
罗韧斟酌了一下用词:“木代,你要明白,这个不是信任问题。”
“嗯,明白。”
罗韧说:“我教过你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黄河水还没干呢——还有第三个证人。”
木代笑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答非所问:“你今晚睡不着了是吗?”
“睡不着了。”
“那跟我开车出去兜兜风吧。”
***
木代穿着睡衣拖鞋,罗韧说:“你就穿这样吗?”
顿了顿又说:“随便你了,你最大。”
木代跟在罗韧后头下楼,一楼的前台里,值班小哥睡的天昏地暗,推开玻璃门,半夜特有的凉气袭来。
罗韧开动车子,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车子穿过街巷,驶过那座大桥,颠簸呼啸在城外的土道上,远远的,木代甚至能看到腾马雕台的轮廓,呼的一下,就被抛在身后了。
南田县,可能也被抛在背后了。
这个地方,或许真的不该来。
木代说:“我来南田,其实是想解开疙瘩,重新开始的。就好像一件弄脏的衣服,我想洗一洗,或者翻个面,再穿。”
“谁知道现在全是窟窿,怎么洗怎么翻都没用了。”
罗韧问:“想在哪停?”
“那都不要停,一直开,或者绕回去,就是不要停。”
懂了,罗韧不再说话,加一脚油门。
忽然想起小商河去沙漠看星星的那一夜,在戈壁风驰电掣,冲沙、下崖。
这里到底是城市林立,就算出了县,还是施展不开。
木代把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沉默了很久,才说:“自己做决定吧,做负责任的决定。”
木代偏头朝外,看车窗上自己模糊的脸庞。
“懂了。”
第①章
要找那个女人并不容易,罗韧和一万三他们决定开车去桥头看看,木代执意也要跟着——前一彤后,怕她心情不好,基本上她提什么要求,都没人驳的。
木代换了身装扮,牛仔皮靴加黑色的棒球服,又戴了顶棒球帽,长长的马尾从棒球帽的后扣处拉出来,在脑后摆呀摆的。
所有人都上车,直奔桥头,途中停下等交通灯,有个交警模样的骑着摩托向这边过来,木代很紧张,低着头就把口罩给带上了。
那警察只是路过。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命案之后这么久才去现场,实在也发现不了什么,桥头处都是水泥地,即便真有车摔过,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遍寻无索,只得打道回府,路上,炎红砂说:“要不然,咱们悬赏吧。南田这么小,咱们上网发帖,或者街上贴小广告,找当天半夜骑电动车在桥上路过摔跤的女人,没准有门。”
可以是可以,但总觉得不是最佳方式,这么大张旗鼓,很容易引起警方注意。
罗韧沉吟着没有发表意见。
一万三忽然出声:“罗韧,停,停车。”
罗韧靠边停车,一万三也没说为什么,打开车门往前走,顺着不远处有个轮班刚下来休息的交警,正拧着矿泉水瓶。
曹严华奇怪:“我三三兄干嘛?”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万三一直走到交警那儿,寒暄了两句之后,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似乎越聊越嗨了。
连木代都忍不住贴近窗户去看。
曹严华说:“我三三兄就是这么自来熟,跟混混聊一套,跟交警也聊一套。”
再过了一会,一万三跟那个交警道别,小跑着过来,开门上车。
说:“我问过了,这边是这样的,电动自行车都要注册登记,是辖区入户制,根据地址划分区域选择相应辖区交警大队办理。我想了一下,那个女的那个点骑车过桥——窜亲访友也不可能选那时候,多半是回家。那她的登记辖区就是城郊交警大队,登记的时候,要填个人信息,交身份证复印件,我们如果能跟交警大队的工作人员套一下关系,找一下那片辖区的、有电动车的、四十来岁的女的,应该有希望。”
炎红砂听的愣愣的,连罗韧都禁不住重新审视他:“可以啊一万三。”
只有曹严华心里酸溜溜的,妒忌一万三脑筋转的比他快,就是不想夸他,问:“你怎么想起来的?”
一万三憋了半天,很不情愿回答:“以前,混不下去的时候,打过自行车的主意,自行车买来了要上照打钢印——自行车都这样,电动车管理应该更规范的。”
说话间,炎红砂已经网上查到了交警大队的位置。
***
负责登记录入和表格管理的是交警大队的文员,也穿警服,一张没表情的爱理不理的脸。
这种比较难办,偷进去开她电脑不合适,况且也没密码,拿钱打关系也不可能,她不是陈向荣那样的保洁,工作保密原则还是讲的。
车上讨论了一会,眼见那女的出来吃中饭了,曹严华忽然眼睛一亮:“我来!”
他一溜烟的过去了。
所有人,端看他有什么招,但看着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他应该就是编了什么借口,腆着一张脸,陪着笑央告,像所有托请办事的人一样点头哈腰,那女的趾高气扬的。
一万三给远处的曹严华配音:“拜托了,美女,就帮我查一下吧,不违反纪律……”
那女的头一抬。
炎红砂下意识也接上配:“不行,我们有规定的,要有领导签字!”
罗韧和木代双双回头看他们。
炎红砂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啊?”
罗韧说:“你俩玩的挺乐呵啊。”
远处,第一阶段告一段落,那女的撇下曹严华,蹬蹬蹬走开了,曹严华垂头丧气的坐到边上的石台上,也没说过来。
一万三鼻子里嗤一声:“曹胖胖吃瘪了,还‘我来’,还以为他有什么招儿呢……”
罗韧嘘了一声,示意别说话。
一万三抬头看,那里,那个女的又回来了,一路低头,好像在找什么。
曹严华迎上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那女的忽然态度大变,居然对着曹严华和颜悦色起来,再然后,风云突变,她带着曹严华往办公楼走了。
进门前,曹严华趁着那女的不备,很是风骚和摇摆的回头,朝着车子这边挤了下眼。
罗韧哈哈大笑。
一万三莫名,追着问:“怎么了啊?”
“曹胖胖演了出捉放曹,没看出来吗,他先偷了人家东西,接着又装拾金不昧原地等待的好人,那女的不好意思,就坡下驴,估计带他看表格去了。”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技术流啊。”
***
曹严华手抄了好几个姓名地址。
“亏得这个辖区,有电动车的也不是很多,我怕电动车不是登记在那女的下头,基本全抄来了。但是,有重点怀疑对象,这个……”
他得意洋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武玉萍,46,看见没,填了公司信息,南田丹锦服装厂。”
炎红砂不明白:“服装厂怎么了?”
“因为有流水线啊,有时候流水线开动了不能停,三班倒,经常有夜班的。”
罗韧注意看了一下武玉萍的地址,缓缓开动车子:“就先去这里吧。”
他注意看了一下木代,果然,她有些许的紧张,两只手绞在一起。
***
武玉萍家在南田下辖乡的集市口,二层小楼,一楼开杂货门市,门口停了辆电动车。
罗韧下车去看,电瓶拆了,车身上不少擦痕。
他吁了口气,回身朝车上打了个手势,看来是找对主儿了,其它几个地址不用去了。
依着计划,罗韧出面,其它人在车里等。
但是木代也想下,罗韧有点犹豫:“她认识你的。”
木代倔起来:“我换了身衣服了,又带着帽子口罩……我想听她说什么。”
哪怕是坏消息,亲耳听到,才能最终死心。
罗韧没再拦她。
一楼看门市的是武玉萍老公,腿脚不大方便,听说来找武玉萍,也不挪身子,扯着嗓子往楼上喊,两嗓子就把武玉萍喊下来了。
武玉萍46岁,可能因为长期操劳和经常夜班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匆匆从楼上下来,手上还绞着没来得及放下的衣服:“找我?”
罗韧指了指外面的电动车:“前两天,你这车是不是摔过?”
武玉萍反应居然出奇的快:“是为大桥上的案子来的?”
南田县很小,头天的事,第二天已经传了个沸沸扬扬,武玉萍也第一时间听到了,还跟老公感慨说:“那天晚上我就在桥上呢,还跟个不长眼的撞了,好险啊。”
逢人就说,邻居知道了,服装厂的姐妹也知道,还开玩笑打趣她说:“那你应该向公安局反应一下情况啊。”
武玉萍不干,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她看罗韧:“你们是公安局的?也不像啊。”
罗韧说:“我们是死者的……朋友。”
武玉萍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可怜,听说还是个学生呢。我听说凶手抓到了,块头可大可大,三个人才摁住的他。”
罗韧失笑,这谣言真是起的活灵活现,怕是抓捕的过程都惟妙惟肖。
武玉萍说着说着又纳闷:“那找我干嘛呢?”
她把两个人让到客厅坐下。
罗韧说:“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看能不能多一点线索,你当时在桥上,是不是差点撞到一个人?”
“可不!慌慌张张的,赶着投胎一样,就往我车头上撞!要不是我赶紧刹车,肯定摔了。”
罗韧不动声色:“但是到了另一头,还是摔了?”
武玉萍说:“还不是被那死小子吓的腿软手软,一个没留神就又摔了。”
表情恨恨,余怒未消。
“那当时,你在桥上,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这一句,罗韧问的慢,木代的呼吸慢慢屏住,只盯着武玉萍的嘴,觉得时间都走慢了。
“姑娘啊,看见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扶车的时候,看见她在桥上,也不说帮个忙,那车老沉的。”
车沉吗?能有多沉?比自己这个时候的心情还要沉重吗?
木代呼吸有点急促,口罩贴在脸上,像是把她的氧气都夺走了。
罗韧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还是对着武玉萍:“那,你还能记得她的脸吗?”
武玉萍皱眉:“离的有点远,应该能吧,有点印象。”
罗韧从怀里掏出三张照片,一字排在桌面上:“那麻烦你给认认。”
三张照片一样的尺寸,一张是木代的,另两张只是从网上搜了下的。
罗韧承认,自己其实有私心和偏袒,那两张照片,他找的都是跟木代形似的,长发,清瘦,秀气的鼻子,大眼睛,连笑都是类似的。
那时候,小口袋笑的可真好看,无忧无虑的,不像现在,要么不笑,要么是让人心疼的笑。
武玉萍捡出一张,说:“这个。”
木代觉得,罗韧握住自己的手,就在武玉萍捡出照片的这一瞬间,紧了一下。
大概是怕她承受不了吧。
木代转头看罗韧,慢慢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在外面等你。”
她起身出去,每一步都是虚的,到了门口,看到罗韧的车车窗开着,炎红砂焦急地向她挥手,好像在问:打听的怎么样了啊。
木代移开目光,也没有上车,直直地向着来路走,身后,炎红砂的挥手僵在半空,脸上一片错愕,一万三和曹严华开车下来,看她的背影,想喊又没作声。
曹严华说:“坏了坏了,一定是坏了……”
罗韧也出来了,他脸色很不好看,拉开车门上驾驶坐,问:“木代呢?”
曹严华和一万三没敢吭声,炎红砂指了指来的方向。
罗韧发动车子,前开,掉头,然后慢慢追上去。
土路上,风一吹就扬好多沙土,两边都是稻禾,起伏着,像断不了的浪,看不到头的绝望。
木代真瘦,她大概这一阵子瘦了好多吧,一个人,孤独的背影,孱弱的肩膀,他只伸一只手,大概就可以搂的过来。
听到车声,木代停下脚步。
车子在她身边停下,罗韧揿下车窗,车玻璃慢慢摇下,露出她的脸,像帧帧的显像。
她说:“我不回旅馆了,你把我送到公安局吧。他们一定在到处找我,找来找去,也怪累的。”
“请红姨,找何医生,给我开个证明吧。我不想杀人的,我大概真的有病吧。”
罗韧没吭声,他有点受不了,把头别向一边。
曹严华也低头,他吸着鼻子,觉得自己要哭了,一万三叹了口气,头倚在车枕上,呆呆看车顶。
只有炎红砂开口,她说:“你们倒是说话啊。”
没人说话,倒是木代冲她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刹那间就把炎红砂的眼泪给逼出来了。
她带着哭音大叫:“我不同意!”
她几乎是踹开车门下来的,下来就拽木代。
“木代,你现在心情不好。我爷爷……我爷爷教我,他说,人在特别难过、沮丧、失望,还有愤怒的时候,千万别做决定,别做任何决定。”
“你现在太难过了,你就想着算了,就这样吧,这是你一时的想法,但是你一旦进去了,不管是关在牢里,还是精神病院里,那就是一辈子了,一辈子啊。”
她使劲拍车子:“罗韧你说话啊,曹胖胖,一万三,你们都哑巴了啊,说话啊。”
没人说话,孤立无援,炎红砂的眼泪水一样流下来,她撇开木代,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她爬到罗韧的车前盖上,一屁股坐下来,坐了还嫌不够,又躺下来,四仰八叉,脑袋正倚在前档玻璃上,长发乱糟糟贴在玻璃上,真心形容不出那是什么场景。
木代过来,说:“红砂,你真是没什么形象……”
忽然顿住,两个人几乎同时想起,去四寨的时候,炎红砂拿铁锨当扁担时,木代也这么说过她。
炎红砂哽咽着,像是跟谁较劲:“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叔叔死了,我爷爷也死了,你又要去坐牢,我是扫把星吗,把你们一个个都克没了?”
“我就不相信了,你从小到大,就算精神分裂,你也没做过一件坏事。我那天在旅馆跟你睡一张床,你整晚都老老实实,也没见你出去。怎么偏偏就那一晚,跑哪不好,跑个破桥上,推了人下水,你怎么就这么背,到的时候他正好在桥上撒尿,一推就下去了,他当时要是没在撒尿,你难道要把他抱起来扔下去吗?我就不信了,这是出了鬼吗?这是出了鬼吧?”
有什么念头忽然在脑际闪过,罗韧心头一震。
第①章
罗韧示意木代上车,然后伸手敲前档玻璃,让炎红砂也进来。
炎红砂怕不是以为这是要开车送木代自首,抽抽噎噎的愈发执拗。
罗韧也不劝:“好,那你就继续躺着,我们谈事情,你也不要听。”
说完了,车门全关,车窗也都封闭,对木代说:“我想到一点……”
嘴硬是一回事,真的被孤立是另一回事,炎红砂从车前盖上爬起来了,脑袋贴着前挡玻璃往里看。
罗韧只当没看到。
木代等着罗韧说下文,曹严华看外头:“真不放我红砂妹妹进来啊?”
罗韧说:“让她着着急。”
炎红砂是真着急,透过玻璃看到大家似乎是在说事,生怕是做什么投票决定,漏了她关键性的一票——尽管有点抹不开面子,还是负气去拍门:“罗韧!罗韧!放我进去。”
罗韧开车门:“不是不进来吗?”
炎红砂翻着白眼,谁也不理。
罗韧说:“我刚刚,忽然想到一件事,说起来,要谢谢红砂提醒。”
陡然被夸,炎红砂的气生不起来了,但也不懂自己刚刚情绪激越的一番话哪句戳到他了:“我说什么了?”
“你说,木代从小到大,就算精神分裂,也没真的做过一件坏事。”
他看向木代:“对何医生的论断,我仍然持保留态度。但如果我们假设他说的是真的,你的三个人格,其实有共同目的,那就是保护你这个人本身。”
“小口袋性格柔软可爱,让你讨人喜欢,2号或许生硬,但几次都是在你最危急的时候出现,保护你的性命。最终,何医生觉得,主人格回归,是因为前两个人格之间失衡,所以它终于来主持大局——三个人格,勿论好坏,对你是忠心耿耿,都在维护。”
“如果真有这第四个人格,它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一点端倪都没有,唯独在那个晚上出现,做了件把你往死路上推的事。根本不通,完全立不住脚。”
炎红砂听的合不拢嘴,不住点头:“是的是的,我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一万三说:“那你表达的还真含蓄。”
木代觉得心里好像有个小火花爆了一下,这个时候,任何立得住脚的怀疑对她来说都是希望,即便只有一线,也想拼死抓住。
罗韧说:“你提过,那天得知你妈妈感染艾滋的消息,心情极其低落,回去的也很晚。”
木代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点头:“是。”
“洗漱的时候,绑头发了吗?”
“绑了。”
“睡觉的时候,解开了吗?”
“没有。”
那天,她心事重重的,连跟郑梨说话都应付的有气无力。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发是绑着的还是松开的?”
“绑着的。”
罗韧沉吟:“我记得,宋铁描述过你的长相,他说‘像个文静的女学生,长长的头发’,那就说明,他看见你的时候,你是放发的。给武玉萍看的照片也是长发……”
说到这里,他仔细去看木代,伸手帮她把帽子摘下。
“一个人,头发放与不放,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曹严华点头:“是啊,何况当时是晚上,他们跟我小师父都是头遭见面,这认的也太准了。”
罗韧同意。
马超和宋铁也就算了,他们都有对木代印象深刻的理由,但是武玉萍,她骑车路过,摔倒爬起的时候看到个姑娘,让她认照片之前她迟疑的说“离的有点远”,但是一看到照片就认的那么精准。
罗韧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说:“我要打个电话。”
他朝曹严华要了从交警大队那里抄来的信息,拨了武玉萍的电话,免提。
每个人都摒起呼吸。
武玉萍很快接了:“喂?”
罗韧说:“是我,刚刚拜访你的,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件事情,你是摔下车,扶车的时候,看到她在桥上是吗?”
“是。”
“据我所知,你摔车的地方是在桥头,基本上已经下桥了。”
“是啊。”
“但是那个姑娘在桥上,理论上讲,你骑车过桥,一个大活人杵在桥上,你应该先看见她,而不是摔下车之后,才注意到桥上有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武玉萍迟疑着说:“应该是吧,我摔车之前没太注意。”
罗韧不给她模棱两可的机会:“是没太注意还是没看见?”
武玉萍好像真的拿不准:“我……不大记得了。”
……
挂了电话,罗韧看众人:“不觉得奇怪吗?”
他提醒大家:“不觉得木代出现的很突然吗?半夜三更,一个女孩站在桥上,如果是我骑车路过,一定大老远就看到了。但是武玉萍说她不大记得。”
一万三失声尖叫:“我*操!马超那个,马超那个也是!”
他激动到有点语无伦次:“还记得我说的吗,那个时候,马超起身催张通走,张通说要撒尿……”
怕说不清楚,他把曹严华那张抄了信息的纸翻过面来,拿了笔在上头画示意图:“马超先走了两步,他是回城,肯定是往桥的左边走,而张通在他后头撒尿,所以张通的位置是靠桥右。”
“然后马超一回头,看到小老板娘在推张通,那就是说,小老板娘是从桥右,城郊乡下的那个方向过来的……但是饭馆是在城里,就算小老板娘又出现了个人格,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去桥上杀人,她事先也一定要过桥的……”
他怕自己表达的不清楚,急的一头汗:“能听懂吗?”
罗韧说:“听懂了。”
一万三发现了存在的一个漏洞。
如果木代当晚确实从床上爬起来,赶到桥头杀人,那么当她过桥的时候,马超或者张通一定会注意到她。
而事实是,没人见到她从桥上经过,却看到她在桥上推人。
武玉萍也是一样,她骑车过桥的时候没看到人,爬起来的时候却看到的。
木代像是被安排好的,在一个点突兀出现。
炎红砂紧抿着嘴唇:“这个……说不通,不合理啊。”
罗韧笑起来:“红砂说的好,不合理,我们就是被合理这两个字局限住了。”
他揉掉一万三画的那张纸,说:“我们一开始就有误区,一开始就往木代有多重人格这条路上跑,紧接着又力求合理,所以怎么论证,木代都是个杀人犯。”
“现在,把这些都给扔开,不要受现实束缚,天马行空,去设想,如果不是木代,最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
炎红砂第一个发言。
“有鬼。”
她不去理会一万三的白眼:“不是说天马行空吗?我觉得就是有鬼,变成木代的样子,马超回头的时候,看到鬼了。武玉萍摔倒爬起的时候,看到鬼了,宋铁过桥头的时候,也看到鬼了。其实我们木代在床上睡觉呢,还绑着头发。”
说完了,冲着木代扬下巴。
木代心里暖融融的,说:“小丫头。”
曹严华也思维发散了一把:“可能是易容啊,那个人易容成我小师父的样子,在这桥上演了一出戏。她可能事先见过我小师父,衣服、发型都学的一模一样。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万万没想到,我小师父是绑头发睡觉的!”
曹严华咬牙切齿:“看,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的眼睛的!”
炎红砂不同意:“那个‘木代’是突然出现的,你不觉得这个突然是反常规的吗?还是鬼比较合理。”
只有一万三没说话。
但是他一定是想说什么的。
罗韧注意到了:“一万三,你呢?”
一万三说:“罗韧,咱们都好像忘记了一个好朋友啊。”
这话里有话的,罗韧不想费那个心思去猜:“有话直说。”
“第四根凶简。咱们这一路都在跟凶简打交道,按时间来算,这第四根,也应该出现了,更何况,凤凰鸾扣给过一些提示的,虽然有点莫名其妙。”
一干人当中,只有木代不知道这件事,她低声问炎红砂:“凤凰鸾扣给的什么提示?”
反正一时间没什么新的话题,炎红砂一五一十,把曹严华和一万三看到的提示给木代讲了。
没想到的是,木代居然恍惚了。
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什么:“那天晚上,我好像也被莫名其妙的风……吹过。”
***
罗韧先送一干人回旅馆,自己去医院取检测报告。
只是半个白天,心境已经截然不同,木代半躺在沙发上,觉得之前发生的事像做梦一样。
一万三和曹严华他们围着电脑,上网搜索关于腾马雕台的所有信息。
木代听到一万三嘀咕说:“转载倒是不少,但是内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你说那个最早上网发布这个消息的人,是谁啊?”
是谁呢?凡事都有个最早,神棍向他们提起七根凶简的时候也说,那是记录这世上最早发生的七则凶案。
炎红砂过来,居高临下看她,拿手去捏她的腮,说:“小可怜儿,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吧?”
木代躲开她的手,忍不住笑:“去,别叫我小可怜儿。”
炎红砂朝她扮鬼脸:“今天不知道是谁,还让人送她自首呢,亏得我奋不顾身拦下来。”
木代不说话,电脑前,一万三转过头来:“富婆,去给大家买点吃的。”
炎红砂大怒:“凭什么!”
一万三说:“你没看到大老爷们都在忙吗?”
炎红砂床上拎了两个枕头,近前就砸,木代听到曹严华大叫:“要砸就砸我三三兄,砸我干什么?我一个字都没说过!”
一万三也叫:“三局两胜,石头剪子布,公平竞争,不要动手!”
三个人乱作一团,互相扯着枕头边角,小孩儿一样。
木代咯咯地笑,无意中转头,忽然愣了一下。
罗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门进来的,但是没往里走,就在门边,看见她时,冲她招了招手。
木代起身过去,罗韧示意她出来,伸手把门轻轻带上。
走廊里安静极了,太阳快落山了,金色的光从尽头处的窗户打进来,在地毯上拉开一条长长的亮影,木代走出去,就踩在这亮影里。
罗韧递了张卷起的纸给她,递到跟前时,还能闻到医院特有的药水味儿。
木代打开。
知道是检测报告,略略一扫,但是看不大懂,很多项目,都是化学符号代码,给出了数值和参考域值。
但是罗韧一定看过的。
木代抬头,问:“结果是什么?”
罗韧低头看她,她这些日子瘦了是真的,下巴都尖了,眼睑下淡青的黑眼圈,眼圈微肿,眼神里,好多躲闪和回避。
罗韧说:“真瘦。”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低头就去吻她的唇,木代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罗韧这一吻落了个空,但就停在她唇边,温热的呼吸正拂在她柔软的唇上。
罗韧看进她眼睛里去,说:“木代,咱们没分手呢,从来没有。”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轮廓的暗。
罗韧说:“你现在怕我了?”
木代摇头,觉得鼻子酸酸的,她慢慢踮起脚尖,身子有些发颤,嘴唇轻轻靠近他。
砰的一声门响,炎红砂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是不是男人了!石头剪刀布都要跟我作弊!”
然后……
两个人……不是,三个人都不动了。
木代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脚尖还是踮着的,觉得踮起的腿成了一根僵直的木头,弯也不会弯了。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炎红砂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绕开两个人,僵硬地往外走,木代刚松一口气,炎红砂忽然又回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们俩不能讲究点吗?找个没人的房间能怎么样啊?”
第①⑨章
炎红砂拎了外卖回来,揣了那点贼头贼脑的小心思,一进门,屋里不见罗韧,赶紧放下外卖直奔坐在沙发上的木代:“后来呢后来呢?”
木代说:“什么后来?”
炎红砂两只手的食指交在一起,打啵样点着,心领神会的小动作。
“让你搅了。”
什么?炎红砂大惊失色。
身后,一万三不满地拨弄着外卖的塑料袋:“富婆,我知道你破产了,但是咱们能破产不破志气吗?我们这晚上还要出任务,你就给买个饼?”
炎红砂不理他:“罗韧呢?”
曹严华说:“刚下去了,你上来没遇见他吗,他说要去洗车,顺便检修。”
炎红砂一溜烟似的追下去了。
赶的正巧,罗韧的车正要出宾馆院门,炎红砂一长声的“stop”奔到车头,两手一张。
罗韧及时刹了车。
揿下车窗,炎红砂陪着笑上来,罗韧说:“红砂,你这两天拦车的技术涨了不少啊。”
炎红砂心虚地笑。
“笑什么,你以为你能把我笑脸红了吗?”
炎红砂诚恳:“不能。”
罗韧哭笑不得,顿了顿说:“上车吧。”
炎红砂很意外,但也知道车子不能老堵门口,赶紧绕到另一边上了副驾。
***
修车的门面很大,店里七八个工人,看到罗韧的车,陆续围上来,都觉得新奇。
其实洗车加正常检修,也用不了太久,但看到稀罕的车,多看看摸摸也是好的,接单的小伙看着罗韧,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要不短时间。”
罗韧也不戳破,说:“行,弄的好就行。”
炎红砂坐在修车铺附近的小花圃等,远远看到罗韧买了两瓶饮料,走近了,扔了瓶过来。
炎红砂抄手就抓住了。
罗韧说:“身手不错。”
炎红砂笑,每次被罗韧夸,她都觉得怪高兴的。
她问罗韧:“带我出来干嘛啊?”
“没特别的事,聊聊。”
炎红砂去拧瓶盖子:“你和木代,算是好了吧?”
罗韧问:“不好过吗?”
“那几天,我住在红姨家里,红姨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了,说你和木代应该是掰了。”
罗韧笑,就手把饮料放到脚边,这个花圃不是精心打理,总有点野草疯长的颓败感,太阳差不多落山了,花草上的光都黯淡下来。
有一句话挺对的,看到物体的颜色,是因为有光进入眼睛,想想看,黑暗来临,不管是怎样的姹紫嫣红,只要没有光,看到的,就都是漆黑一团了。
罗韧说了句:“其实挺复杂的,这些天,我也想了好多。”
炎红砂惊讶:“你想了好多吗?我以为你没想呢,你看着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罗韧说:“我从前,在菲律宾的时候,有很多过命的兄弟,交情最深的一个,是个日本人,叫青木。”
炎红砂撇嘴:“我不喜欢日本人。”
“青木中文说的很好,喜欢中国文化,他说,他最喜欢的中文词是两个字,心田。”
心田?炎红砂皱眉:很特别吗?
“他说,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很玄妙。每个人生下来,心都是四四方方一块地,然后,你给它播种,这块地就随着人生岁月去枯荣,然后渐渐面目全非。”
他伸出手,点住自己的心口,看炎红砂:“我这里,哪里长的茂盛,哪里一片枯萎,哪里是有颜色的,哪里是光照不到的,哪里是毒虫出没的,你会知道吗?”
炎红砂听的怔愣,觉得有点道理。
她问:“那你想了些什么?”
“在想,这个木代,跟从前的小口袋,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后来我想着,做人不应该把问题复杂化,人总是会变的,只要我和她之间,相爱的基础还在,我就能接受这种变化。”
炎红砂不明白:“相爱的基础是什么呢?”
罗韧反过来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木代?”
“为什么?”
“你知道聘婷吗?”
炎红砂点头。
“我和聘婷从小一起长大,少男少女之间,其实总会有朦胧的感觉,说是爱有点过,是有好感。这好感可以发展,也可以止步。”
“后来我去了菲律宾,身处的环境不同,时刻会有危险,自然而然的,会觉得,一个人好些,不要去拖累好姑娘。”
期间抽空,回了一趟小商河,那时,聘婷已经长成,有一天,她含蓄的,对他表达心意。
炎红砂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罗韧笑:“聘婷是这样的,她是很害羞,很含蓄的姑娘,她喜欢你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会用暗示、种种话里有话,希望你明白。”
炎红砂急死了:“那然后呢?你拒绝了是吧?”
罗韧说:“我也说的很隐晦,说了自己处境复杂,短时间内不会考虑个人问题。”
聘婷当时没说话,但是第二天,罗韧看到她,眼睛肿的不能看。郑伯怕是以为他欺负了聘婷,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后来离开的时候,聘婷送了他一条项链,说:“就当是亲人对你的祝福,一定要收下。”
听起来,好像……还好,炎红砂松了口气。
罗韧看她:“你觉得,我当时的心理是什么样的?”
炎红砂想了想:“如释重负?”
罗韧摇头:“说实话,是有点失落的。”
炎红砂的眼睛噌的就睁大了。
罗韧笑:“对,这就是男人的心理。一个人面对艰难处境的时候,为了不拖累她请她走,她立刻就离开,跟她不走,还是争取站在你身边,对你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后来遇到木代,从没见过那么可爱的姑娘,一逗就急,吓坏了也哭,就总想逗她,也会对她亲密——那时候没多想,就是普通的,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想靠近。”
“但是紧接着,收到一些消息,有一些旧事未了,那时候,我又觉得时机不对了。”
罗韧的唇角现出温柔的微笑。
当时,木代怎么说来着?
她说,我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最好的时机,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时候。
木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让罗韧很意外,这个可爱的姑娘,她对爱有一种勇气,没有红着眼睛被吓退,反而红着眼睛瞪着你,瞪的你哑口无言。
罗韧笑:“就是从那个时候。”
那以前,只是把她放到眼睛里,那以后,忽然放到心里去了。
他把话题转回来:“你问我相爱的基础是什么,就是木代说的,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木代在何医生那的时候,我觉得,我和她之间,是互相不确定还能不能喜欢。去找过她一次,当时,她看起来很陌生。”
说到这里,罗韧沉默了一下。
那时候,木代留书出走,他有直觉,觉得她是不想同他们再联系了。
然后,霍子红接到木代的电话,罗韧随即赶到南田。
他记得,那个晚上,在郑水玉的小饭馆里向郑梨打听木代,郑梨说了很多很多。
——木木姐说她有个男朋友。
——木木姐总提他啊,说的时候会笑。
——我有时候觉得是假的,因为如果她有男朋友的话,男朋友为什么不管她呢。可是她每次都说,他忙啊。
……
小饭馆很吵,和郑梨说话的时候,她的姑姑总是过来催她上菜,可是罗韧觉得,真是这一生中,听过的最美的被转述的情话。
他的姑娘,悄悄离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简陋的小饭馆里,每天抹桌子,洗盘子,但还总是带着笑,去提起他,想着他。
最美的画面不过如此。
离开那家饭馆时,郑梨忽然叫住他,说:“我木木姐的男朋友,其实就是你吧?”
罗韧笑了笑,说:“不然呢?”
***
天完全黑下来了,不远处,车铺的伙计往这边招手,示意车子已经好了。
炎红砂起身站起,走了两步之后,发觉罗韧没跟上来。
她好奇的回头。
罗韧还坐在那里,看着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我什么?”
“今天,我本来都快放弃了,木代已经放弃了,一万三和曹严华,我知道他们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了。只有一个姑娘,大哭着跑出去拦住了车子。”
炎红砂不好意思。
罗韧说:“其实当时,我已经在为木代找后路了,她说的那些,让何医生开证明什么的,我都在想了。现在再想起来,有点后怕,如果我们止步在那里,也许木代这一辈子,就只能坐牢了。”
他看向炎红砂,声音压的很低。
“你都不知道我多感谢你。”
***
曹严华几乎把网上所能搜到的,关于腾马雕台的信息翻了个遍。
心跳,还有莫名的风,跟凤凰鸾扣给的提示契合,但是,和一座废弃的水泥台子有关,又充满荒诞似的滑稽。
他回头看一万三和木代:“今天晚上,大家应该一起过去吧?虽然这些帖子里都在说最好是午夜,一个人去效果最好。”
一万三骇笑:“如果是跟凶简有关,当然是一起去,是不是啊小老板娘?”
没有听见木代的回答,一万三转头看,她眉头皱的紧紧,出神地想着什么。
一万三伸手,在她面前招了又招。
木代回过神来:“我想起一件事,罗韧当时说,案件的刑侦顺序是:有人报案——警方在附近调查询问——宋铁提供了线索,警察根据这些找到了马超。”
一万三点头,没错。
木代说:“这个马超,为什么不报警呢?”
马超跟张通熟识,又目睹案发经过,虽然当时吓的惊慌失措,但是逃脱之后,第一时间不是应该报警吗?
一万三居然被问住了,他没想过这个。
曹严华也咂摸出奇怪来了:“这个漏洞挺明显的,警察肯定问过他,当时桥上,除了张通,就只有马超和我妹妹小师父……”
他突然心念一动。
“你们说,会不会是马超干的?”
一万三的第一反应是绝不可能:“就他?”
曹严华激动起来:“三三兄,当天晚上三个证人,除了马超是直指我妹妹小师父,其它两个,可都没看到案发过程,而且其它两个,既看到了小师父,也看到了张通。”
“说实在的,如果这个马超没指认的话,警方只找到宋铁和武玉萍两个人,那根据他们的描述,嫌犯可是两个啊。”
一万三不吭声了。
好像是这样,这就好像投票,马超两票,木代两票,然后马超投给了木代。
于是,2:2,变成了3:0。
一万三看曹严华,语气里的怀疑越来越重:“马超有问题?”
曹严华很肯定:“我看有问题。”
一万三掏手机:“反正晚上才去腾马雕台,要么我约他吃个饭,探探口风。”
曹严华已经完全把马超当杀人嫁祸的凶犯来看了:“这有点危险吧?”
一万三满不在乎:“只是吃个饭,约的都是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的,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不成?”
第②⓪章
又到堕落街,临街口一家吃砂锅的馆子,一万三先到,捡了桌子坐下,想着既然是自己约的马超,这账也该自己付才是。
他掏出钱包,翻了翻里面的票子,心里泛着嘀咕: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想不到今时今日,自己居然会为了那个毒……而花钱奔走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叫木代“毒妇”了。
马超很快就到了,脸上带着可以吃白食占便宜的惊喜,语气也分外热络:“小江哥,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
一万三轻描淡写:“事情办完了,这两天就要走,想着认识一场,所以喊你出来吃个饭聊聊。”
马超喜不自禁,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下手可一点都不含糊,点了份最贵的海鲜砂锅,好在馆子小,再贵也贵不到哪去。
砂锅上来,海鲜汤扑扑地在锅里沸着,廉价的海味聚了一锅,马超拿了勺子,一下一下地翻汤,腾腾的热气就在他眼前飘。
一万三指隔壁的空桌子:“挺巧的,刚这桌人在聊大桥上的案子……”
他压低声音:“说是本来都抓到那女的了,又叫她跑了。”
马超拈了颗鱼丸在嘴里,烫的直嘘气:“我也听说了,好多人传她会武术,说是从三楼那么高跳下去一点事都没有。”
一万三话里有话地敲打他:“那你当心啊。”
马超听不明白:“我当心什么?”
一万三身子前倾,说的意味深长:“她杀了人,你是证人,你要指证她,她现在在逃,又一身的功夫——你说要当心什么?”
马超骇笑:“不至于吧?”
说是这么说,心里的忐忑渐渐上来,食欲也慢慢沉下去了。
一万三留心看他,觉得他的紧张不像是装出来的。
马超给自己找理由:“当时桥上除了我和她没别人,她要想杀人灭口,直接下手不就得了?既然放我走,就说明她不想杀我,是吧?”
他殷切地看一万三,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肯定。
一万三说:“但是她为什么要放一个目击者走呢,说不通啊。毕竟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马超让他问的一怔,自己也有点迷糊,自言自语了句:“也是……”
趁着他这迷糊劲儿,一万三把重磅问题抛出来:“我听人说,第二天警察是根据另一个目击者的描述找到你的——你为什么不报警?”
马超愣愣看一万三。
那天,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其实还没睡醒,在床上窝着,被叫醒之后怔了半天,忽然骇叫:“我朋友,我朋友叫人给杀了!”
警察的脸色一下子就严肃了,了解了情况之后,也问过他,怎么没报警呢?
他结结巴巴回答说:“我不记得了,我脑子一片糊,跑回家之后,我都……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
他脑子嗡嗡的,前言不搭后语,警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后来坐着警车去郑水玉饭馆的路上,两个警察还在前头聊说,这小子平时也是耍横的主,瞧给吓的,脑子都糊涂了。
不记得了?被吓糊涂了?
这回答真让人发指,一万三心说:小老板娘啊小老板娘,你当时可真不该从公安局跑了。
马超的这个“不记得了”,明显没有说服力,警方虽然暂时不追究,后续未必不进一步调查——但木代那一跑,实在等于是把罪给坐实了:马超都没跑呢,你要不是心虚,你跑什么呢?
一万三决定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这说不过去吧,你好歹也是罩着一群小弟的大哥,胆子没那么小吧。你朋友被个女的从桥上推下去了,你应该甩胳膊上去制住她啊?就算跑了,不至于吓破胆,连报警都不报啊。”
马超目光涣散着看一万三不断开合的嘴,他的头忽然疼的厉害,有碎片般的场景,自眼前一闪而过。
——张通拎着裤子,四下去看,嘟嚷着:“去哪尿呢?”
——自己喝的头晕,傻笑般指着桥栏:“那,那,尿河里去。这河通自来水厂,让全县的人都尝尝你的尿味……”
马超的额上青筋暴起,冷汗从鬓发处渐渐渗出。
一万三盯着他,紧追不舍:“你倒是说话啊。”
马超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场景梦魇般又出现。
——张通扒着桥栏往上爬,肥胖的身子总使不上力,于是喊他帮忙。
——“马哥,帮托一下,托一下,让我站上去……”
——自己嗤笑着,过去托住张通的屁股……
头痛欲裂,冷汗涔涔。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另一个场景,忽然又硬生生挤进来。
——自己催促张通回去,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哪呢?”
——张通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台上。他大笑着背过脸。
——张通的骇叫,他回头,看到张通笨重的身子跌落桥下,而那个推他下去的女孩缓缓转身……
“马超!”
一万三一声断喝,马超身子一激,近乎惊怖地抬头,脸色煞白。
这反应,一万三几乎有九成笃定自己的猜测了。
他冷笑着步步紧逼:“是你吧,其实杀人的人,是你吧?”
马超嘶声:“不是……我跟警察说过,是那个女的……不是我!”
说到末了,忽然近乎崩溃,伸手抓住桌上的砂锅,连锅带汤,向着一万三泼过来,然后一脚踹开凳子转身朝门外跑。
一万三躲的慢了些,半锅汤浇在右肩,居然也不觉得疼,拔腿就追。
店主也追,追到门口跳脚:“哎,给钱!没给钱呢!”
正是饭点,堕落街上人来人往,好多饭馆的折叠桌都已经违规摆到了路面上,马超一路冲撞,回头看到一万三就要追上,心一横,抓过边上一张桌子往路中心一带。
那桌客人吓的尖叫,桌子腿脚不稳,上头的汤汤水水瓷碟瓷罐砸了一地,一万三收不住脚,整个人趴翻在满地狼藉之中,两只手在碎瓷汤水里一撑,无数瓷片戳将进去。
妈的!一万三心里头那股狠劲上来:老子还真不信了!
一万三再次爬起,发足向着马超追过去,眼见马超就快到街尾,再跑两步就要上车道了,一万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暴喝一声,居然一个虎扑扑过去了。
咕咚一声,连人带马超翻倒在地,马超挣扎着想坐起,一万三一手摁住他的脸,手上的血水糊了马超一脸。
一万三冷笑:“我叫你跑……”
马超惨叫。
撕心裂肺莫过于此。
至于吗?只是撞了一下,只是摁了他的脸。
一万三被他凄厉的叫声给吓到了,一个愣神间,马超忽然挺翻他,爬起来捂着脸跌跌撞撞就跑。
跌倒的一万三抬头,看到街口高处闪烁变换的红绿灯,像即将书写的不祥谶言。
他大叫:“马超!车!车!”
来不及了,尖利的刹车声,一辆货车突兀窜出,因着猛烈的刹车,长长的车身都几乎在路上打横。
马超的身子,像一截笨重的木头,在半空中,在一万三的视线里,划了道弧线,然后重重落地。
刚刚还拼死奔跑的人,忽然就横在那里了。
也不完全是,他在抽搐,一直抽搐。
无数芜杂的声音,路上的车子渐次停下,路面上开始一截又一截的堵,只给出事的地方留下一大片无人涉足的空间。
人群围过来了。
一万三朝马超走了两步。
马超看着他,脸颊上燎起了一圈火泡,就好像刚刚他砸过来的海鲜砂锅,并没有泼到一万三,而是泼到他自己似的。
他还在抽。
一万三茫然四顾,看到四面停下的车,居然也看到了罗韧的车,罗韧正从车上下来,还有从副驾边上开门的红砂。
窃窃的人声,一张张探究式的面孔。
突然之间,有一个声音,不知道响自哪里,但是说的笃定,带些许义愤。
“是他推的。”
这声音很快得了附和:“是他推的,那个人,那个人推的!我也看见了!”
那个人?谁?
迎着无数道箭一样的目光,一万三忽然反应过来,他就是所谓的“那个人”!
一万三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里,大声叫:“不是我!”
这三个字好熟悉。
就在不久之前,马超刚刚说过。
一万三手心发烫,被碎瓷戳中的地方又麻又痒,罗韧和炎红砂快步挤进人群,罗韧俯身蹲下去看马超,炎红砂急的一直在绞手,看看一万三,又看看那一圈陌生而敌视的人。
交警过来了,对着对讲机很快交代着什么,一万三看到好多人向着交警围过去,不知道在讲什么,然后伸出手,指头直直戳向他。
妈的!不是我!说了不是我!
巨大的张惶像保鲜膜,忽然把整个人裹住,听到的和看到的,都不再真实。
……
人群之外站了个女人,普通的像是任何一个偶尔经过看热闹的路人。但她并不热衷着挤进来,也并不兴冲冲向身边的人打听和惊叹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一万三,眼神平淡。
再然后,转身离开,像是对热闹并无兴趣。
她穿一双跟早已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颜色也变成了暗红,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抬脚的时候,前掌翻起,可以看到掌缘处为了固定而补缀的线。
这样的鞋子,即便是再清贫的家庭,也早该丢掉了。
第②①章
交警拨开人群,向着一万三走过来。
一万三想往后退,或许是早些年跟执法者的追逃游戏玩的太多,对于警察,他总下意识地趋向回避。
打量周遭:不算水泄不通,好几道空的口子,用不了两秒就能跑过去,如果有人来拦,他可以摁住车头翻上去,从车后跳下来跑……
前头他还在感叹木代沉不住气从公安局跑了,现在才知道,轮到自己也是一样的。
犹豫不决间,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炎红砂从后头跟他擦肩而过,撂下一句:“没事,跟他们去,我们也长了嘴的。”
她并不看他,匆匆站到那一堆议论纷纷的人群之中。
一万三有点明白过来,他回头看罗韧,罗韧只向他略点了一下头,很快移开目光。
远处响起救护车的声音,迎着脸色严肃的交警,一万三干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说:“误会,真是误会。”
***
晚上八点多,曹严华气喘吁吁赶到南田县交管局对面的米粉店,进去之前,他颇为心塞地发现,交管局门口居然还停了辆警车。
米粉店里头坐的满满当当,曹严华张望了半天,才看到罗韧在里头朝他挥手。
曹严华急急过去坐下:“小罗哥,怎么有警车呢?”
“因为不是单纯的交通事故,公安交警和派出所都来人了。”
又说:“红砂在里面,她作为‘目击证人’,被邀请协助调查,跟另外几个证人打擂。”
曹严华咬牙切齿:“那几个小兔崽子都说是我三三兄推的人?”
罗韧点头,稍稍压低声音:“我和红砂其实都没看到案发现场,但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所以我让红砂去搅局。我注意看了一下,交通灯路口有监控,警方应该会调了来看的,如果真是一万三推的……”
如果真是一万三推的,那红砂的处境就比较尴尬。
曹严华急急为一万三开脱:“不可能是我三三兄,他那么矫情的人,为了个野人都半死不活好几天。怎么可能故意去害人呢。”
罗韧的牛肉粉好了,店主端上来,顺便给曹严华递菜单。
曹严华指罗韧:“跟他一样就行。”
罗韧拿了筷子,把米粉搅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木代一个人在宾馆?”
曹严华这才想起这茬:“不是,我小师父跟我一起来的。”
罗韧一愣:“那她人呢?”
“小罗哥,你傻了吧,我小师父现在身份敏感,哪能轻易露面。”
他神秘兮兮指外头:“她在巷子里呢。”
罗韧知道曹严华说的是边巷,那条巷子虽然也过人,但是人少。
他把牛肉粉推给曹严华:“我还没动,你吃吧。”
说完了,起身往外走。
曹严华看着面前的汤碗,心里一阵嫉妒,酸溜溜想着:小罗哥一定是陪我小师父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孤零零吃粉。
***
木代带了口罩,帽子压的低低,一个人在巷子里踱步,时不时抬头,看斜对面灯火通明的交管局。
巷子口一暗,有人进来,木代赶紧蹲下身子,装着去扣鞋带。
罗韧也在她身边蹲下来,说:“你这鞋子也没鞋带,就这么现演,不累啊。”
木代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过了会说:“吓了我一跳。”
她帽子有点歪,罗韧伸手帮她挪正了,顺便把口罩取下:“大晚上的,也没人看见,带着怪闷的。”
又问:“吃了吗?”
木代摇头。
罗韧回头朝巷口看了看,说:“你等我一下。”
他去了不久就回来,买了饼干和水,还有饭盒装的炸豆腐干。
墙角有堆着的废料木板,罗韧拉了她坐下,顶上不知道是什么树,从墙的那一边张过茂密的树冠来,像罩在头上的伞。
木代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又抬头去看交管局。
“一万三会没事吧?”
“只要监控的影像对他有利,就不会有事。”
“听曹胖胖说,现场好多人指说是他推的人。”
“有三四个吧。你觉得,会是一万三推的吗?”
木代想了想,摇头:“一万三可能会有些七七七八的小毛病,但是杀人不会。何况他又不傻,真想对付马超,有的是机会,何必选大马路,人来人往的。”
罗韧沉吟:“但是偏偏有指证他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会是马超的同伙吗?”
罗韧仔细回想了一下现场的情形。
当时,人是从周围拥过来的,指证一万三的那几个人穿着、年龄、气质都相差很大,不像是有交集的样子。
罗韧说:“其实一万三这件事,跟你的事,细想起来很像。”
当天晚上,木代究竟有没有出现在桥上,一个人说有,两个人说有,三个人说有,于是,她就在了。
一万三有没有推马超?一个人说推了,两个人说推了,三个人说推了,于是,他也就成了嫌犯了。
罗韧低声说了一句:“三人成虎。”
木代没听清:“什么?”
“口舌杀人。”
木代以为他在说笑:“口舌能杀人吗?”
“你知不知道袁崇焕?”
木代点头,她依稀记得,那好像是个明末的抗清英雄,后来被满洲人使反间计杀掉了。
罗韧说:“据说那个时候,袁崇焕据守辽东,是满人入关的大患。皇太极知道崇祯皇帝多疑,就使了个计策。”
“他派人抓了崇祯身边的侍从,严刑拷打。那两人倒是骨头硬,坚决不招。”
“有一天晚上,那两个人睡梦中醒来,听到外间的看守在说悄悄话。”
他声音低沉,讲的人身临其境,巷子里安静的很,木代听的认真,眼睛睁的溜圆,嘴巴微微张着。
罗韧觉得她这情态分外可爱,信手插了块豆腐干送到她嘴边:“来,吃。”
木代哭笑不得,但还是张嘴把豆腐干咬了,含糊不清问他:“然后呢?”
“就听看守说,既然有袁大都督投诚,这关内也就唾手可得了。另一个看守赶紧打断他,说,嘘,这种机密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两个人听的目眦欲裂,心说袁崇焕这个奸贼,居然通敌叛国,可恨这消息没法传将出去,让皇上知道。”
说到这里,他看木代:“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这两人居然寻了个空子,逃出去了。”
木代猜到了:“人家故意放他们逃的吧?”
罗韧点头:“然后,朝野上下,袁崇焕通敌叛国的消息沸沸扬扬传开。崇祯皇帝大怒,将袁崇焕下狱审问,次年凌迟处死,据说剐了三千余刀,近万人抢到他的肉,争相生食。”
木代叹气。
罗韧说:“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杀袁崇焕的,到底是后来将他凌迟的刀呢,还是那两个睡梦里醒来的人,听到的那几句悄悄话?”
木代眼珠子转了转:“都不是吧,是皇太极心里,一定要除掉袁崇焕的杀念。”
罗韧觉得也不无道理。
一念,两语,三千刀。
他拿出手机,翻出图片给木代看,木代不提防,触目所及,轻轻啊了一声。
好像一个满脸血污的死人。
罗韧说:“这是马超出事之后,我拍下来的。你注意看他的脸,一万三之前受了伤,手上出了血,这血是一万三的,他摁住了马超的脸,所以乍看上去,像个手印。”
木代长长吁了一口气,又把图片放大了细看。
手印是不假,但很淡,奇怪的是手印的中央,有一圈类似火泡,又像是灼伤。
木代从边上捡了块石子,把那个形状在地上画出来。
像是“日”字,被砍去了最上的一横。
这形状……
木代心念一动:“象形字?”
像个舌头,难道是……
罗韧点头:“这是象形的口字。”
***
交管局门口有嘈杂声,似乎是人出来了,罗韧拉了下木代,木代赶紧起来,把口罩带好。
两人走到巷子口,看到曹严华也过去了,正站在栏杆处伸着脑袋看。
大楼门口不少人,一万三在,炎红砂在,还有另外几个证人,和穿不同制服的警察。
炎红砂正拦住了另外几个证人不让走。
罗韧和木代对视了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听炎红砂厉声说:“哑巴了是吗,刚还不是说你们都看到了吗?怎么怎么推的,怎么怎么撞的,现在怎么不说了啊,看到视频了怎么不说了啊?”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两个还尴尬的咳嗽了一下。
交警出来劝和:“搞清楚了就算了,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炎红砂不干,监控视频还没出来的时候,她一个对四个,被那几个冷嘲热讽喷的浑身冒火,现在终于翻身,正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
“这不是饶不饶人的问题,这几个人是诬陷,其心可诛,狠狠的诛!”
她转向一边协同办案的民警:“这种赤*裸*裸的诬陷,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应该关个十天半个月吗?就这样放出去了,不怕危害社会安全吗?”
那个民警被她呛的一肚子气,冲着那几个人发火:“你们没看见就不要胡说!现在是**律的,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那几个人也来劲了,其中一个大声说:“我们一身的事,过来协助调查,已经很配合了。当时事情出的那么快,看错了也是有的,难道我们还故意诬陷他?图什么?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一个过路人,哪这么多话?”
说完了,一把搡开炎红砂往外走。
一万三劝她:“算了。”
“事情解决了就行了,现在也不是吵的时候,再说了,吵起来怪累的。”
身为当事人,居然劝她“算了”,炎红砂气的差点背过气去:“你等着啊,下次,你把牢底坐穿我都不会管了。”
她掉头就走。
……
***
一万三目送炎红砂走远,这才晃晃荡荡的走到大门口,那里,曹严华正看似百无聊赖的倚着栅栏,故意左顾右盼的,姿势居然颇有些撩人。
一万三走近他,问:“曹兄,怎么样?”
曹严华慢慢把外衣掀开些。
一万三探头去看,曹严华外衣的里衬,挂了好几个钱包,还有不同的钥匙。
曹严华说:“还能怎么样,三三兄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要干嘛了。”
……
***
不远处。
罗韧看木代:“做人家师父的,是不是应该适当管一管自己的徒弟?”
木代说:“我又没看到。”
第②②章
回到宾馆,差不多已经晚上十点,这一晚本来是想去腾马雕台的,谁知道为这一桩突发事件,闹到人仰马翻。
但一万三洋洋得意,说,你们都不知道我立了什么功了。
虽然监控视频证明了一万三的清白,但至少还是有半条街的人看到他一路追打马超——在被问及斗殴原因时,一万三忽然心念一动。
他“老老实实”地说:“当时吧,我和他正在聊张通的那件案子。”
给他做笔录的两个警务人员下意识互看了一眼。
张通那件案子,在南田县闹的沸沸扬扬的案子。
一万三装着没看见,继续“抒发”自己的委屈:“我也就开个玩笑,我跟他说,当时桥上就你和那个女的,到底谁杀的人还不一定呢。”
“谁知道他就急了,拿那么滚烫的砂锅泼我,警察同志,滚烫滚烫啊,要你被泼,你能不急?我当时就急了,跳起来追着他打……”
表情委屈而诚恳,确实也带伤,全身还散发着海鲜味儿,警察有点同情他,朝他点了点头。
说到这时,一万三舒心舒肺:“你们看,我是不是成功打入警方内部,抛砖引玉,把小老板娘一案的疑点慢慢抛了出去?”
曹严华说:“三三兄,别抛了,你赶紧脱衣服吧,看看你肩膀有没有烫着,还有你这手,得包一下吧?”
一万三觉得满不在乎,都是点小伤,不过,有人在这替他紧张,他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于是脱了外衣,t-shirt下摆往上一掀,从脑袋上拽下来。
脱了之后才发觉木代和炎红砂都在对面,一万三有点讪讪的,看两人都是一脸镇定,又觉得不可思议,心说,现在什么世道,女人看到男人脱衣服,也不说回避一下。
曹严华帮一万三处理冷敷的当儿,罗韧把之前和木代聊的推测简单说了一下。
炎红砂原本在沙发上躺着的,闻言一下子坐起来:“凶简在马超身上?”
想想可气:“也对,就他造谣木代造的狠。”
一万三和曹严华都没立刻表态,过了会,曹严华说:“如果真在他身上,这个马超,也……弱了点吧?”
被他三三兄追了半条街呢,他不是看不起一万三,但是讲真,一万三那战斗力,在他们五个人里,是排行第五的啊。
炎红砂说:“这个不能看个体强不强吧,要看破坏力是什么样子。老蚌是挺厉害,还不是被我们给收了?马超弱是弱,木代是不是差一点被他送到牢里去?”
好像有点道理,曹严华不吭声了。
罗韧沉吟:“姑且假设凶简就在马超身上,那其它人是怎么回事?一万三明明没有推人,有四个人站出来言之凿凿说看到了。”
一提到那四个人,曹严华就来气:“也真亏了现在是有监控的,要是放从前,红口白牙的,真是要被他们坑死了。”
木代想了想:“会不会是马超指使的?”
炎红砂不明白:“马超当时撞晕了啊。”
木代解释:“这种指使不一定是我们熟悉的那样面授口传。毕竟凶简在他身上,或许类似于一种精神控制,可以让人说出特定的话。”
曹严华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也精神控制我三三兄好了,何必被追的那么狼狈?”
木代没答上来,倒是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有没有可能,他控制不了我?”
他抬起手,手上刚扎了绷带,包的跟熊掌似的:“我记得,我的手刚摁住他的脸,他就嘶声惨叫,好像……疼的多厉害似的。”
当时,他的手出了血,血挨到了马超的脸——之前五个人的血围住了三根凶简,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血对凶简有克制的作用,马超的反应才那么激烈?
但是,凶简对他们的血,至于畏惧到那个程度吗?
***
半夜里,罗韧从床上翻身坐起,思忖片刻之后,穿好衣服出来。
没有开车,那辆车在这里实在太过显眼,好在,城市很小,很快就到了医院。
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
医院很安静,白日的喧嚣似乎都已经沉睡了,门诊大厅有值班的护士,知道有人进来,连头都懒得抬,只当他是任何一个探视病人的家属。
罗韧并不着急,顺着指示牌,一层层一间间的找过去,马超的情况很严重,现在要么是在太平间,要么是在重症监护病房。
很快让他找到。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这里重症监护的标准颇为简陋,虽然各种仪器勉强达标,但是监护人员的配备比较松散,当值的护士检查了各项仪器读数之后,打着呵欠推开门出来。
罗韧避身在阴影里,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才快步闪到门边进去。
关上门,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数字屏的生命指数在黑暗中闪着绿色的微光,各项仪器运行的微声,完全做不到100%静音。
马超的呼吸声在黑暗的房间里游走,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罗韧走到床边,把手机调出手电模式,注意看了一下马超的脸。
那个他之前看到的,像个象形的“口”字的一圈灼泡,已经差不多褪了下去,只留下淡红色的印记。
罗韧把手机搁到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刀刃在左手食指的指腹划过,看着血滴凝成,才伸手到马超的脸边,轻轻一抖。
血滴到马超的脸上,顺着面颊滑落。
除了有颜色,和一滴水的滑落,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中的灼泡、异常,都没有发生。
罗韧皱眉,顿了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原路返回,夜风飒飒,脑子里乱的很,好多疑问。
如果说凶简怕血,为什么对他的毫无反应?如果不怕,一万三的事情又如何解释?
拐进一条巷子时,目光垂下,忽然看到地上的影子。
狭长,他自己的,还交叠着另一个人的。
罗韧身子一凛停下,那影子也停下,罗韧又不动声色的往边上挪了挪。
影子分开了,那一条,狭长的,淡淡的,模糊的,又安静的。
罗韧回过头,看到木代站在巷子口,光在她身后,她倒是被光掩映的局促且小心翼翼了。
问她:“睡不着吗?”
木代说:“不是有意跟着你的。”
只是睡不着,听到走廊里的动静,凑到猫眼边去看,看到罗韧离开。
于是也穿戴好,想出来走走。
如果街面上有别的人,她大概又会随便挑一个,脑子放空跟着走一走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排解压力的方式,有些人闷头大睡,有些人肆意纵酒,有些人嚎啕大哭。
而她,就是喜欢这样沉默的走一走。
谁知道,路面上只有罗韧一个人。
于是她一直跟着,从夜晚和背后看相熟的人是一种新奇而又独特的体验,他的身形、步伐,每一次的停顿,熟悉,又分外陌生。
想着,不惊动他,就像那个冒充房产中介打过去的电话,都当做自己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妥帖收藏。
还是被发现了。
木代走过来。
“在重庆的时候,我们刚认识,那一次,你去找马涂文,我躲在外墙上偷听。”
罗韧失笑,他记得这回事,用两根点起的烟,糊弄了她好久。
“你怎么发觉的?”
“直觉。”
其实很复杂,类似于一种对危险的天生警觉。
“这次又是直觉吗?”
这次不是,他其实完全没有察觉,直到看到地上的影子。
恶意或许是一种可感知的气场,稍稍靠近,就能触发他的警报。但是如果没有恶意,靠近和追随就像是简单的风,没有人会去想这风是如何吹来的。
木代说:“罗韧,你抱抱我吧。”
她走到他身边,仰起头看他,罗韧叹了口气,伸手环住她腰,把她带进怀里,低声说了句:“你是没有从前来的开心了。”
“那些开心都是偷来的。”
是生硬地屏蔽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才得来的。
“罗韧,我很麻烦吧?”
罗韧低头蹭她发顶:“没有啊。”
“小时候,我妈很嫌我麻烦,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我记得她对我的嫌弃。她说,你怎么每天吃那么多?你的衣服怎么那么容易弄脏,脏了我要给你洗你懂吗?你每次洗澡,澡盆边怎么那么多水?”
“我就怕她觉得我麻烦。我吃饭就吃一点点,想让她知道我好养。也不去脏的地方玩。洗完澡之后,我就用毛巾,一下下把澡盆边的水都抹了。我就想让她知道,我一点都不麻烦。可是后来,她还是不要我了。”
罗韧听的难受,低下头看她,她疲惫的,靠着他的胸口,平静的说话。
“后来,跟红姨住在一起,我自己知道我是外人,我怕给她带麻烦,我听她的每一句话。有一年,流行感冒,班里好多同学都病了,我没有,我高兴了好久。”
罗韧逗她:“幸灾乐祸吗?”
木代摇头:“因为生病的话,就要吃药,花钱治病。我高兴,是因为我省了红姨好多事儿。可是,后来,还是给她带了好多麻烦……红姨有没有跟你说,她的家被砸了几次?”
罗韧说不出话来。
“我在那里,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响一下我就哆嗦一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对不起雯雯还是更对不起红姨,我一个外人,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害的她因为我受连累。”
“后来……后来……”
罗韧摸摸她的脸,说:“木代,咱们走一走吧,别说了。”
木代说:“你让我说完吧,平时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趁着晚上,没有人,你让我说完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是一个永远不麻烦的人,永远只帮别人解决麻烦。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我还是出那么多事,又让你大老远的赶过来,你们都过来了,一万三还差点被连累了……”
“对不起啊罗韧,我也不想这样的。”
她讲完了,自己站直身子,退后一步。
忽然想到什么,说:“我给你讲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自言自语:“像个垃圾罐子,把自己的垃圾倒给人家。我以后都不讲了。”
她讪讪的,转身看巷子的另一头,那里,连通着马路,夜色还是很重,但渐渐的,有化开的迹象。
城市要苏醒了,很快,第一拨早起的人,就会出现在路面上了。
木代说:“我们回去吧,待会红砂她们该起床了。”
她转身往前走,快走到巷子口时,右首边忽然亮出一片光来,转头看,边上的二楼开了灯,窗子推开,隐隐传来婴孩啼哭和母亲软语哄慰的声音。
再然后,一条矫健的身影顺着墙头而上,翻进了二楼的栏杆。
那是罗韧。
木代吓了一跳,紧走几步凑近,用口型问他:“干什么?”
罗韧没有说话,他凑近纱窗,顿了顿转身向她招手。
这是在让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