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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全文阅读

作者:尾鱼     七根凶简txt下载     七根凶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5章

    木代有点紧张,端着热成像仪时,觉得手上有一根筋抽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倏忽游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曹严华还在孜孜不倦地测试“心跳”,一万三被他忽悠的好奇,也把耳朵贴上了听。

    镜头转到了罗韧说的那个角度。

    热成像的原理,简单来说是热图像,也有人说是温度图像,不同颜色代表被测物体的不同温度。

    某些恐怖电影会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比如异形怪兽可以探测人体热温度,不管人是藏身床底还是掩身石后,那双曈曈巨眼一扫过来,人的轮廓喘息一览无余,让台下的观众凭白一声惊呼揪心。

    木代看到,在紧贴地面的地方,有个人形趴着,周身不同的颜色分布,绿莹莹的、鲜红色的、发黑发暗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体内血液流动的关系,那些颜色也像是在喘息和流动,赤红色的头部轮廓扬起,像蓄势待发的兽。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罗韧从她身后环过手臂,稳住她颤抖的胳膊。

    说:“你别怕,仔细去看。”

    木代急促的呼吸,目光几度想移开,但还是努力定在那一处。

    罗韧说:“以前,我们夜间作战,双方僵持的时候,会利用热成像,去观察对方状态。”

    “如果对方是恐惧的,他们的胸腔温度会升高,但四肢温度很低。如果对方愤怒,这是所有情绪中最强烈的一种,上下半身温度会形成鲜明对比,上半身体温明显升高,尤其是头部,是赤红的——被怒火冲昏了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乱说的。”

    “而如果对方悲伤或者沮丧,那么温度几乎接近冷感的蓝色。”

    轻声问她:“她是哪一种?”

    她是罗韧说的,已经做好了战斗状态的那一种,上半身赤红,下半身偏黑,温度尤其高的是胸腔,亮的几乎发黄,像炽热燃烧的火焰。

    木代的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这种的,是不是最可怕?”

    罗韧反而摇头:“不是,最可怕的,是近似全身呈黑色,冷静到几乎没有体温波动。”

    木代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敌不动我不动,先盯着她,看她想做什么。”

    木代嗯了一声,脑子里怪异的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趴伏着的女人,会是她的母亲项思兰吗?

    曹严华和一万三闹腾够了,终于注意到木代和罗韧的动静。

    “小师父,你看什么?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啊,怎么不打闪光灯?”

    他还以为她端的是照相机。

    罗韧笑了笑,招呼曹严华他们过来,近前才低声说:“那人还在,稻禾地里,趴着。”

    曹严华张大了嘴巴,反应过来之后,浑身鸡皮疙瘩乱窜,一万三倒没那么紧张,问罗韧:“那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坐下,等,让她搞不清咱们想干什么。”

    于是在距离腾马雕台不远的空地上坐下,手电也都关了,四个人,四个沉默的,让人搞不清楚动向的身影。

    曹严华低声嘀咕,这叫故布疑阵呢。

    罗韧看他,说:“曹胖胖,有时候听你说话,引经据典,说的一串一串的。”

    曹严华得意起来,说:“那当然,在解放碑,谁不知道我是热爱读书的曹爷。”

    “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吧,读书人一听,就知道是有典故的,‘孔曹严华,金魏陶姜’,百家姓里面的呢。”

    罗韧说:“你父母给你起名字,还挺讲究的。”

    曹严华更得意了:“我父母都不识字,哪会给我起名字,这是我自己起的,艺名,毕竟行走江湖,要有个拿得出手的名字。”

    一万三插了一句:“那你以前叫什么?”

    曹严华瞬间就不吭声了,过了会,他转移话题似的拧开手电,上下照着腾马雕台:“上头好多人留言呢。”

    一万三不吃这一套:“曹胖胖,你原名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拽曹严华的衣角,曹严华跳脚,三两下撇开他,飞快的窜到腾马雕台边上,装模作样的看上头的涂画。

    木代眼睛要盯着那个女人,分心还是可以的,听着耳边这一出戏,总觉得想笑。

    那一头,曹严华忽然咦了一声,说:“这个孙……海林,名字好熟啊。”

    罗韧也觉得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曹严华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我偷的……啊不,捡的那个钱包的其中一个吗?”

    想起来了,孙海林,一万三车祸推人的“目击者”之一,曹严华曾经拿血试过他。

    曹严华嘀咕:“一把年纪了,也学小年轻跑来玩儿这个。”

    罗韧心头咯噔一声,觉得似乎有什么提示在飘。

    手电的光弱下去,曹严华撅着屁股,一路晃到了圆台的另一面,手电给那个腾马的塑像镀光,黑暗中,凭添几分神秘异样。

    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他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罗韧浑身一震,下意识喝了句:“曹严华!”

    曹严华一愣,半拉脑袋从圆台面上冒出来:“啊?”

    罗韧说:“你仔细看上头的留名,有没有宋铁、马超、还有武玉萍。”

    木代怔了一下,但也知道尽忠职守,眼睛还是贴着热成像仪,但心口已然砰砰跳个不停。

    隐隐觉得,有一些松散的版块,似乎就要拼接到一起了。

    顿了顿,她听到曹严华说话。

    ——宋铁有……还看到张通的……马超还没看到,但肯定有他的,他是小头头啊。

    ——武玉萍……没看到……

    一万三也过去帮他找。

    再找一圈,头也发昏,那么多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不夸张的说,那么姓氏,足以凑一部百家姓了。

    确实也没有武玉萍。

    曹严华抬头看罗韧:“小罗哥,武玉萍那种年纪的……大妈,应该也不会被忽悠着来玩这种吧。”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直负责观望的木代忽然霍的一下长身站起。

    罗韧心念微动,顾不上细问:“离谁最近?”

    “曹严华!”

    其实也用不着她回答了,曹严华身后的稻禾地里,有一道沙沙快速低伏,像海面上忽然冲出的一道折浪。

    曹严华茫然的同时忽感惊惧:“我?”

    罗韧不及细想,两步上了圆台,长臂一伸,抓住曹严华的肩膀往近前拎,风过,边缘处的稻禾侧弯,露出一道隐约的僵立身影。

    曹严华大叫着伸手往后回扑。

    一万三紧张大叫:“人!那有个人!”

    头顶上空有黑影掠过,那是木代。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韧几乎有点理不清先后顺序,只知道把曹严华整个儿拉过来的时候,木代扑着那个人滚倒在稻禾地里。

    然后一声骇叫。

    这一声把他的心跳都叫停了几秒。

    下一秒,他冲到稻禾地边,看到跟刚刚一样,一道远去的快速低伏的稻痕。

    他没心思去追:“木代?”

    其实也只几秒钟,但感觉上比一日一夜还久,终于听到她低声的回应。

    罗韧吁了口气,觉得后背都是津津冷汗,又往前紧走几步,看到木代正从地上爬起来。

    曹严华这时才回过神来,在后头高声喊着:“小师父,你没事吧?”

    这也是罗韧想问的。

    木代站起来,好久才摇头说:“没事。”

    罗韧过去,轻轻搂了她一下,她喘的厉害,身子有些发颤,过了会忽然挣脱他,咦了一声说:“热成像仪呢?”

    她居然是带着热成像仪扑过来的。

    罗韧接了,先不看,问她:“你知不知道,那种时候,不应该扑过来的?”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以静观其变,可以暗地观察,但是不应该直扑。

    木代低声说:“我知道。”

    掠上半空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她总有这个毛病,不知道是不是练武的关系,有时候,身体动作比意识来的快。

    罗韧语气有点重:“知道了就改。”

    他用热成像仪看了一圈周边,那个女人已经没影了,或者出了有效距离吧——至少,身边是平静而安全的了,风声只是风声,稻禾只是稻禾。

    木代低着头站了会,顿了顿,自己往外走。

    曹严华惊魂未定的,但说来也讽刺,他是当事人,被拎来救去一番,偏偏连个人影儿都没看到,茫然地问完一万三问木代:“刚刚怎么了啊?”

    罗韧过来,问他:“你怎么了,那时候,你伸手往后扑什么?”

    曹严华讷讷的。

    说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就是觉得,好像有一管冷风直击后脑——是的,就是一管。

    下意识去扑,那风触到手指的刹那,忽然溃散。

    然后,他就被罗韧拉摔到地上了。

    说完了看木代:“小师父,你呢?”

    木代咬了一下嘴唇。

    热成像仪里,那个女人原先是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木代霍然站起的时候,是因为忽然看到那个女人在地上开始快速移动。

    甚至没有站起,前臂、后腿用力,在视线范围内极速移位,像行动敏捷的爬虫类动物。

    当时,罗韧紧急问了一句:“离谁最近?”

    她答:“曹严华!”

    只这一时应答,那女人已经到了稻禾地边缘,身子几乎是以脚跟为圆心划弧骤立,从镜头里,她看到诡异的一幕。

    那个女人的胸腔处,熊熊燃烧好像一团火的地方,有一股接近于淡蓝色的,像打出的光柱,直冲向曹严华的后脑。

    那时候,她忘记了这是在热成像仪里看到的,只下意识觉得曹严华有危险,心随念转,猱身而上,借力那尊腾马直扑过去,第一反应,想把那个女人撞倒。

    掠起的时候,眼睛终于离开成像仪镜头,才惊觉刚刚看到的其实是温度构成的世界,真实的环境里,人还是人,黑影还是黑影。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收不住了,撞在那个女人身上,同时翻倒在稻禾地里。

    说到这时,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

    罗韧还以为是自己刚刚语气重了,伸手握住她手,示意她坐到圆台上。

    轻声说了句:“没生你气。”

    木代勉强笑了笑,然后摇头:“不是。”

    “我和她一起翻倒,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女人趴在我身上,我就伸手去推。”

    推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居然推进去了。

    那层穿在外头的,挡住胸口的布料,也只是一层伪饰的布罢了,手推进去了,感觉上,那是凹进胸腔的一个洞。

    隔着衣服,感受到手底的温度,非但有温度,还有有节律的起伏,像是心跳。

    砰,砰,砰。

    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那个女人骤然逃离她都没想到要去阻拦,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手还保持着前探的姿势。

    ***

    曹严华听的半天回不了神。

    他看一万三:“这应该是凶简吧?”

    一万三没吭声,这当然是,跟凤凰鸾扣给的提示已经对上了,那个有节奏律动的洞,还有那股怪异的风。

    罗韧说:“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曹严华不相信:“你这就明白了?”

    “有一些是推论,但是,我有九成把握。”又看一万三,“还是你提醒的我。”

    一万三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提醒了你什么?”

    “你说,这好像一个古时候的祭台。”

    罗韧看向腾马雕台:“这个腾马雕台,关于它有一个所谓的恐怖故事,围绕这个故事,又要玩一个游戏,半夜里,孤身一个人,到圆台边,把耳朵贴在水泥台上,会听到心跳声。”

    “大众未必对腾马雕台感兴趣,但是他们会热衷于游戏,游戏是刺激的、可以对外吹嘘——试炼胆量、打赌、恶作剧似的惩罚,很多人会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来到这里,比如马超、张通、宋铁、孙海林。”

    木代一下子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些陷害我和一万三的人,那些信口胡说的人,他们都来过这个腾马雕台?”

    罗韧点头:“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生活中可以素不相识,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来过腾马雕台。”

    曹严华喃喃地、下意识地接下去:“然后在这片稻禾地里,半夜,会出现刚刚那个诡异的女人?”

    罗韧说:“用‘出现’这个词不大贴切,确切地说,应该是‘等着’。”

    一万三心头激了一下,没错,或许是“等着”,那个女人发现有人来,于是靠近,屏息,等待。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圆台,来的人屏息静气,耳朵贴附着去听所谓的心跳,更像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比如远古时候,当时的人前往祭台,去倾听冥冥中神灵的指示。”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也许是凶简的力量,她有能力去影响别人,就好像……”

    罗韧思忖了一下形象的说法:“就好像,给你注入了一种无伤大雅而又等待时机发作的病毒。”

    “感染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常吃饭、睡觉、工作,再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忽然成为目击者,或者,是被忽然安排着,同心同德的,去促成同一件事情。”

    木代喃喃:“所以,听到了心跳声,又有忽然刮来的那股风,是……感染的前奏?”

    罗韧点头:“这中间,发生了一些异常,木代是第一个。”

    她跟着张通来到腾马雕台,有样学样的去听心跳,忽然觉得有风直冲后颈,下意识伸手去挡。

    那股风忽然间就消弭无踪了。

    罗韧说:“你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那股风奈何不了你是有原因的——但是这也立刻让你暴露了。”

    木代笑:“所以她要对付我?”

    “当天晚上,那个女人应该也在附近,你离开之后,她很可能跟着你,看清了你的样貌,所以后来,在大桥上,张通出事之后,那些所谓的目击者脑子里出现的凶手,是你当晚的样子。”

    一万三有点心惊:“我是第二个暴露的?”

    罗韧点头:“你的血让马超大失常态,但这里有一个巧合,也就是说,当时那个女人恰巧也在那条街附近出现,临时对你不利,但这种仓促的安排破绽最多,所以监控视频一出,你也就脱身了。”

    “这期间,武玉萍是一个意外。她是唯一一个没碰过我们的血虚假记忆就开始消退的人,也不大可能来过腾马雕台。所以我想到,马超说,武玉萍骑车到桥头一侧时,忽然摔了一跤。”

    “那一跤,很可能是人为的,那个女人可能故意造成武玉萍的这起小意外,然后短暂影响了她。但是因为这种影响不是在腾马雕台发生的,所以武玉萍的记忆很快消退,无法持久。”

    曹严华后背发凉,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我是第三个暴露的?”

    罗韧没说话,只是转头去看那个腾马雕台。

    那个台子上有多少人名,就有多少个被第四根凶简“感染”的人。

    这种感染不致命,不暴力,不血腥,甚至文质彬彬。

    只动动嘴皮子,说,我看到了,就是他,他那时从那经过,他推了他,诸如此类。

    前三根凶简都会搭建出场景,这一根其实也在搭。

    只是这场景是一直发生着的,在南田的天空下,青天白日之间发生着的。

    那个女人,应该就是项思兰吧,罗韧觉得,其实应该感谢她,她并不是一个高智商的犯罪分子,思维并不缜密,布局偏于粗暴,总有缺陷。

    但是,腾马雕台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南田县某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三两个人陷害,你尚能抽丝剥茧逐个查验,如果每一个人都在说呢?

    如果其中,正好有人就是警察,就是负责监控视频的人,就是具有推动力量的人,就是可以拍板决定的人呢?

    他们现在并不安全,不能迎接一场排山倒海似的陷害和栽赃。

    得马上找到那个女人,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作者有话要说:ps:关于人体不同情绪时的身体热成像图,网上有不同的描述,最广为流传的说法是芬兰aalto大学的研究人员制作的身体情绪热能量图表,但个人感觉热探测仪好像没有那么高能。后来又有一种说法是芬兰大学的实验里,热能量的各部分温度标述并不是热成像仪探测到的,而是实验者根据自身的温度感觉给身体各部位打的分。

    因为没有找到特别权威的说法和原始实验论文,所以文章里只是引述了一下,姑且看之。

    ...

第126章

    本文由 。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首发项思兰如果能够经常性的夜间在腾马雕台出没,那么她的住处一定不远,她不会希望自己的怪异状态被旁人知晓,一个人独住的可能性很大。&

    站上圆台四下去看,这里虽然空旷,四面疏疏落落,还是有住户的。

    分开寻找的话,不定的危险因素太多,于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先去最近的那户人家。

    敲了好久的门里头才亮灯,罗韧思忖着该怎么入手:深更半夜,恁谁被陌生人吵醒,都不可能有好声气的,想打听到什么,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他们几个避开,让木代出面。

    开门的是个粗壮汉子,脸色不大好看,手里拿了根擀面杖,大门外还有一层铁栏防盗门,他并不开这最外道的防盗门,只是站在门里,满面狐疑的看木代。

    原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警惕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木代说:“不好意思,向你打听个人。”

    那人好生恼火,骂骂咧咧:“你有病吗,大半夜的敲什么敲!”

    看情形是准备不再理她,预计下一刻就要狠狠关上大门了。

    罗韧趁着这间隙的几秒,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窜出,手臂迅速从铁栏探入,揪住那人肩上的衣服就往门边带。

    木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人一声闷哼,后背直直撞上铁栏门,罗韧拽住他一只手臂,从铁栏里拉出反拧,另一只手摁住他下颚。

    那人痛的要命,擀面杖应声落地,嘴巴却因为下颚被控的关系,虚张着怎么也发不了声。

    罗韧说:“听好了,有事问你,老实答了,大家都方便,也不会跟你为难。”

    那人额上冒汗,听到“不会跟你为难”几个字时略微松了口气,然后拼命点头表示配合。

    木代站开了些,心里不是不唏嘘的:好声好气打听反而遭骂,罗韧这种方式其实最粗暴,但往往一击致效。

    听到罗韧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女人,四十岁以上,性格孤僻,不大跟周围的人来往?”

    那人紧张的浑身发抖,想了一会之后,猛点头。

    罗韧松开摁住他下颚的手。

    那人喘着气,说:“是有,没结婚好像,一个人住,平时也不大看见她……她不种地,好像会在县城接活做,那种缝拉链钉扣子改尺寸的零工。”

    听上去是有点像。

    罗韧进一步确认:“她还有什么特征没有?”

    特征?那人估计挺少听到这么书面的词儿,也不知道什么能被归属成特征,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穿衣服老土,也不见她有朋友上门,哦,对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几年前吧,听说,她家遭了贼。”

    罗韧皱了下眉头。

    遭贼这种事,很稀罕吗?

    那人却急急说开了:“乡下地方,贼多。尤其是家里没男人的,贼更敢欺负,有时候一年上门偷好几次。几年前那次,有个贼半夜上门,后来是自己哇啦大叫着跑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

    身后不远处,曹严华小声给一万三解释:“这就是做贼的大忌了,要低调,哪有自己闹出响动来的……”

    真是到哪都不忘卖弄他那点歪门邪道的专业知识。

    罗韧问:“然后呢?”

    “那是个惯偷,以往也被追过好几次的,听说那次吓出一身病,再然后就没人见过他了,有人说是离开这县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反而纳闷了:“不就是个人嘛,有什么好怕的。”

    罗韧心里有数了。

    问:“那女人住哪?”

    那人勉强伸手,示意了一下稻禾地的另一边:“那头,有个电线杆子看到没?下头有瓦房,就那。”

    很好,罗韧松开钳制,隔着铁栏拍拍他肩膀:“谢谢了啊,自己压惊,睡个好觉。”

    他招呼木代她们离开,那人站在铁栏后头,呆呆看着,有点反应不过来。

    罗韧忽然又回头,笑着问他:“不会报警吧?”

    总觉得这笑容别有深意,那人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摆手:“不会不会不会。”

    ***

    稻禾地边缘,电线杆,瓦房。

    灯亮着,远远的,可以看到窗户里一晃而过的影子。

    罗韧说:“就今晚,速战速决,也别拖泥带水,要是给了她机会逃出去,我们几个能不能安稳出南田都说不准。”

    木代提醒:“她动作很快。”

    有点像四寨山里的那个女人。

    这应该是凶简附身带来的额外力量,罗韧想起叔叔罗文淼,没看住他的那个晚上,和聘婷到处找罗文淼的下落,然后在大院的墙上,发现几个往上去的脚印。

    上墙?匪夷所思,罗文淼只是个儒雅稳重的教授罢了。

    后来在杀人现场,罗文淼被李坦阻止,似乎凶简给他的力量,也并没有让他成为超人。

    力量的大小,是否也跟个体与凶简的配合度有关?

    逐渐接近那幢房子。

    是最简易的那种瓦房,红砖砌墙,墙面粗粗粉刷,门口有辆电动三轮——在县城接大宗的零活,是需要这样的载重和代步工具的。

    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前后两扇窗,谨慎起见,曹严华和一万三守了前窗,木代绕到后面守后窗。

    罗韧径直上去敲门。

    木头的门扇,指关节叩上去,笃笃笃的很响。

    木代的心情有点复杂,她挨着窗边,慢慢朝里看,后窗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线,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角落里方桌上的一台电脑。

    最老式的那种,主机都是横在显示器下头的,像是网吧淘汰下来的。

    记忆中的那个涂脂抹粉的、满脸不耐的母亲,这么多年以后,家里也滑稽似的摆了一台电脑,用来干什么,上网?聊天?看片?

    木代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则在南田县流传了那么久的,关于心跳的恐怖故事,是在腾马雕台废弃之后忽然间在网上流传开来的,莫非是项思兰自己……编出来的?

    越想越是笃定,也只有她能编出来了。

    罗韧再敲门时,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再然后,一个黑影直冲曹严华和一万三守着的那扇窗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中夹杂着曹严华的失声尖叫:“出来了,她出来了!”

    罗韧心头一紧,怕曹严华他们挡不住,一个箭步直冲过去,还未到近前,又是玻璃碎裂声响,这一回,动静在后窗。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声东击西?

    果然,一万三愤恨大叫:“是凳子!”

    幸好之前也在后窗布了人了。

    屋后传来挣扎厮打的声音,应该是木代把项思兰截住了,罗韧再无迟疑,急步赶过去,曹严华紧随其后,一万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刚拐过屋角,就看到有几乎称得上是壮硕的黑影,贴地向着稻禾地急速而去。

    罗韧居然瞬间反应过来。

    木代应该是制住项思兰了,项思兰身上虽然有凶简的附着力量,但不能否认的是,木代在功夫上是个好手。

    她可能是把项思兰摁到了地上,想死死钳制住她,但是木代的体重轻,项思兰又善于贴地快爬,居然强行用力,带着木代一起走了——难怪那黑影堪称壮硕,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叠加起来的。

    罗韧直扑过去,贴地一个翻身滚,伸手前抓,抓住了木代的一条胳膊,那团黑影被带的挨地一个转,紧接着迅速分开,木代死不放手,结果变成了罗韧抓着她,而她的另一只胳膊又紧抓项思兰的衣服。

    而在随即跟来的曹严华看来,这场景堪称滑稽了,稻禾地里,贴着地面,一个抓一个,一长串的三个人,他都分不清谁是谁,但还是下意识知道,得截住一个。

    罗韧大叫:“最前面的!”

    曹严华脑子不及反应,拔腿就往前头跑,与此同时,衣服的撕裂声响,最前头那个黑影贴地窜开,曹严华心叫糟糕,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一万三跟上来了,他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木代剧烈喘息着,手里还抓着半片从衣服上扯下的布,罗韧撑着手臂起来,又把她拉起来。

    那团贴地的,更加壮硕的黑影,黑暗中看起来,像个山包,又像个因为摩擦力太大而卡壳的车。

    曹严华到底还是重的。

    比木代重多了。

    ***

    一万三小跑着回到屋里,借着手电关揿亮了屋里的电灯开关。

    凌乱而又逼仄的屋子,铺盖可能是常年都不晒洗,发出刺鼻的霉烂味道,床上堆了半床的衣服,一捆一捆的,有的已经打开。

    一万三上去抽了几根捆绳,又急匆匆奔到稻禾地,把绳子递给罗韧。

    罗韧接了,下手去捆,把人双手先反绑,绳头抽紧之后想去绕颈,忽然迟疑了一下,很快看了眼木代,绳子又拉回,直接绕捆双脚,他速度很快,打结快准狠,一万三听到项思兰闷哼,心里咋舌:这该多疼啊。

    奇怪的,项思兰一声都不吭,这么硬气?

    捆好了,罗韧起身,曹严华帮着他,把项思兰抬回屋里。

    灯光明亮,木代终于近距离看到她,罗韧低声问:“是她吗?”

    木代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认不出。

    项思兰约莫四十来岁,或许是因为生活的关系,老态已现,但眉眼间不失标致。

    除了这些,她并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中年妇人。

    罗韧的目光在项思兰心口逡巡了一下,她喘气呼气的时候,那里的衣服起伏的确是有些怪异——但如非木代之前的提醒,这种怪异并不容易被注意。

    他看了木代一眼,木代低声说:“我来吧。”

    也好,罗韧把刀子拔出了递给她,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转身。

    一是男女有别,二是,这很可能是木代的母亲,罗韧很难摆正心态去面对,总觉得拿捏的不好,轻也不行,重也不行。

    木代握着刀柄,趋前,伸出左手,把项思兰胸前的衣服拉起。

    真奇怪,找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真的见到时,并没有激动。

    也没有难过。

    刀尖划进衣服布料的缝里,线的纤维一根根断,项思兰抬起眼看她。

    眼神陌生而冰冷。

    罗韧说的没错,母亲确实从来也不爱她吧,想从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拿爱,本身就是一件滑稽而又无望的事情。

    木代握住刀柄的手一紧,然后向下,哧拉一声布料划裂,声音像是好多条横起的弦渐次崩断。

    触目所及,她全身发冷,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划拉开的布片旁落,她看到项思兰的胸腔。

    是有个洞,凹陷的,像嵌进去的一个海碗,暗红色,如同一个水泵,有力的,有节奏的起伏着。

    砰,砰,砰。

    木代直觉,那是心脏。

    但是又不对了,似乎与已知的常识不符:心脏可以直接被看到吗?是这种诡异的形状吗?还有肋骨呢,生物课上,老师讲过,人的肋骨,像伞一样两边张开,保护着柔嫩的内脏器官。

    木代脑袋里嗡嗡的,听到曹严华按捺不住地问她:“小师父,我们能转头吗,我们能看吗?”

    她没回答,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了会,她听到曹严华踉跄着碰到椅子,一万三低声咒骂了句什么,而罗韧趋身向前,仔细看了一会。

    项思兰冷笑着,脖子左右拧了一下,像痉挛。

    罗韧伸手向木代:“刀子。”

    木代下意识递过去,罗韧把刀子插回鞘里,刀身倒转,用刀柄试了一下她心口周围。

    她明显感觉到,罗韧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代问:“怎么样?”

    罗韧回答:“好像……她整个胸腔的内部结构都改变了。”

    曹严华和一万三多少有点发憷,离的远远的听。

    罗韧说:“我也是猜测,心脏好像改变了形状,从拳头变成了这样倒扣的洞穴,胸平下去,肋骨两边有,但中间没有,好像是以某种角度和形状避开了心脏部位,还有,心脏不是外裸的,覆有表皮,但是几乎呈透明。”

    曹严华嘴巴半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一万三问了句:“那还是人吗?”

    罗韧回答不出,她的所有器官应该都还在,只是,跟别人不同的是,都有形状上的改换和移位。

    穿上衣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罗韧又补充:“这样的胸腔内部结构改变,影响和间接压迫到了空腔声带,所以,她应该不能讲话。”

    曹严华骇笑:“她影响那么多人,让别人睁眼说瞎话,自己反而不能讲话?”

    ...

第127章 尾声

    进化?木代抬起头看罗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说:“你们试着回想,中学的历史课上,由猿变人的历史,一开始体毛长、四肢行走,脑量小,后来慢慢的,直立行走,脑部变大、变圆,原始犬齿变短——不管是从外观到内部结构,都随着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的改变发生了变化。”

    一万三敷衍着嗯了一声,他虽然从来没有正规上过学,但这种常识还是知道的。

    “这种进化,其实一直都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有设想说,未来,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的水准,人不需要再去行走去劳动的时候,四肢可能会慢慢退化,大脑则会越来越发达。换言之,身上常用的、功能需要加强的器官会更强,而不需要用的器官会消失。”

    说到这里,罗韧顿了一下,忽然想到青木。

    青木曾经跟他聊起过自己小时候动的第一则手术,割阑尾,罗韧记得自己还问他,那么小就得了阑尾炎吗?

    青木回答:不是的,因为阑尾没大的作用,万一发炎疼起来又很要命,所以我们日本人,有很多人,很小就选择割掉阑尾。

    类似阑尾这样的器官,留着没有作用,割了又无妨碍,以后会不会就自然消失了?

    罗韧说:“项思兰这种情况,原理我是不大清楚。但是很显然的,她用来影响人的力量出自于她的心脏,木代之前在热成像仪里也看到过,那股所谓的‘风’,源出她的心脏。”

    所以在各种器官里,她的心脏需要极其强大,逼迫的其它脏器为之移位。

    一万三喃喃:“幸亏她影响不了我们,不然的话,她永远不会被抓住吧?”

    木代说:“如果她经营的更完善、更久,周围的人,说不定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吧?”

    这话有点拗口,罗韧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木代说的没错,也许项思兰可以进一步影响周围的人,让自己成为一个视觉盲点,也就是说,她明明生活在这周围,整天在人前晃过,但是每个人在被问及她时都会茫然回答:没有啊,没见过这个人啊,没印象啊。

    那时候,她就是一个不隐形的“隐形人”。

    幸好这一切没有发生,或许这根凶简的能力还是有限——罗韧觉得庆幸,截止目前,凶简虽然是一次比一次诡谲难测,但好在,都还是有破绽的。

    但是……

    还有剩下的三根呢。

    现在都在哪呢,是各自为营,还是同声呼应?存在是为了什么?害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并不聚到一起,而是天南海北的散落?

    罗韧觉得脑子真不够用。

    抬头看,远处的大路上,手电光柱在绕着圈的抡划,估计是曹严华接着炎红砂了。

    罗韧忽然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难得他会有问题,一万三和木代都看他。

    罗韧说:“传说中,老子过函谷关,令官尹喜前去阻拦,拦下了一部《道德经》,还请他将凶戾的力量引于七根凶简,用凤凰鸾扣封印。”

    是啊,这稀奇吗,这段话,这中间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这样的故事都能传的有板有眼。那么关于凶简到底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为恶,如何去克制,居然一点记录都没有吗?”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语气里多少有点揶揄:“听你的意思,这世上还应该有本传古奇书,来记载怎么样应对凶简。”

    罗韧回答:“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

    ***

    炎红砂跟着曹严华,气喘吁吁跑近。

    还拎了个医院的塑料袋,近前时,往这边一甩,罗韧抄手接住。

    很好,酒精、棉球、皮管、镊子,一排一次性注射器和针头,吩咐了的都在,红砂真是个办事靠谱的人。

    炎红砂抱怨:“这种东西,人家不肯卖的,我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还另外塞了钱……”

    说话间,忍不住探头朝屋里看,刚才过来的路上,曹严华已经拣紧要的跟她说了,但仓促间词不达意,撩拨的她又是好奇又是忐忑。

    回过头,木代已经撸起袖子,让罗韧抽血了。

    于是也去撸袖子,曹严华在边上抱怨:“这样下去可吃不消,吃多少肉才长那么几滴血出来。”

    五管血,都注入一个消毒瓶,混匀之后抽进针管。

    几个人都进屋,关上门。

    曹严华不待吩咐,熟门熟路地找了个桶,装了水放在边上待命,虽然前后两扇窗户都砸破了,一万三还是很尽职的把窗帘都拉上。

    罗韧示意炎红砂帮忙,把项思兰的袖子撸起来,长久爬行的关系,她的小臂粗壮,摁上去有点铁硬,看起来像是大腿上的腱子肉。

    木代胡思乱想:这也是一种进化呢。

    尖细的针头推入,这一点刺痛当然不算什么,项思兰翻瞪着眼,鼻子里嗤嗤的声音。

    输血之前,罗韧停顿了一下,提醒木代:“找块布,把她嘴堵上。”

    木代愣了一下,下意识答了句:“她不会讲话的。”

    “现在是不会讲话,很难说恢复之后会不会,万一惨叫,有人路过了听见,很麻烦。”

    是该防患于未然,木代找了块布,团揉了塞进项思兰的嘴里。

    罗韧把注射器一推到底。

    初始,并没有什么动静,项思兰脸上像是带着冷笑,眼珠子凶戾地转着,看每一个人。

    再然后,被注射了血的那条胳膊忽然痉挛似的一抽。

    这抽搐就再没停止过,一路攀上肩膀,下行,到胸腔。

    罗韧之前说,心脏不是外裸的,外头覆盖了透明的表皮,现在终于得以佐证:无数根细如发的血丝,像是行进中的最密的蛛网,瞬间覆盖了那颗心脏的表面。

    项思兰脸上的表情骤变,身体不受控的四下撞荡,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血丝渐渐弥漫成血雾。

    而在那片血雾之间,形似海碗的心脏最凹陷的底部,隐隐现出比血色更亮的一个字来。

    心脏的表面,有一层薄膜开始掀起,颤颤巍巍,还在随着心跳起伏。

    炎红砂从塑料袋里翻出长柄的镊子递给罗韧。

    木代尽量偏头,深深的吁气,项思兰挣扎的太厉害,她听到她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声音。

    再然后,听到罗韧沉声说了句:“好了。”

    凶简已经取出了吗?木代的眼角余光觑到曹严华打的那盆水,显然是刚扔了什么进去了,水面晃个不停,有浅淡的血色正慢慢晕开。

    一万三伸手拽了下木代的衣服,低声说了句:“看她心口!”

    项思兰在地上剧烈地翻滚着,心口处的那个凹洞,居然有往回平复的迹象。

    曹严华赶紧端着水到屋子的另一面,生怕被项思兰四下挣扎着踢翻。

    罗韧先前的顾虑是合理的,尽管嘴里被塞了布,木代还是听到项思兰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从团布的缝隙间逸出的声音。

    凶简附身时,对她身体器官的改造或许是长年日久的缓慢变化,但恢复却近乎瞬间和粗暴——那些挪开的骨头要扭曲回来,移位的脏器要重新占位。

    像什么?像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东一拳、西一脚,那种痛苦莫过于此吧。

    罗韧给炎红砂使眼色,炎红砂懂了,过来拉着木代的手说:“咱们出去透透气吧。”

    推开门出来,空气比屋里清冽,但是窗子都是破的,闷哼的声音还是一直往耳朵里窜。

    炎红砂带她往边上走,在那辆电动三轮车上坐下。

    担心地看着她,问:“你还好吗?”

    木代笑笑,指着屋里说:“那是我妈妈呢。”

    “红砂,你对你妈妈有印象吗?你想她吗?”

    炎红砂摇头:“我爸和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我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嘲笑的时候,会想他们。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说完了,又忍不住问木代:“如果她真是你妈妈,你预备怎么办?你会留下来,跟她生活在一起吗?”

    木代怔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她想都没想过。

    炎红砂自顾自地絮叨:“你要是留下来,我以后见你就不方便了吧?还是你会把你妈妈带到丽江去呢?”

    木代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丽江去?”

    炎红砂说:“她是你妈妈啊,你的妈妈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罗韧推门出来,看到两人肩并肩坐在三轮车后斗边。

    木代忽然激动:“她为什么就是我的责任了?她都不要我,我从来都没跟她一起生活过!”

    炎红砂吓了一跳:“你别急眼啊,我就是随口说说。”

    她有点不知所措,木代看了她一会,忽然又笑起来,说:“没什么,我有点急了。”

    罗韧看着木代的侧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顿了顿,他重重咳嗽了一下。

    炎红砂回头看他。

    罗韧说:“先进来吧。”

    ***

    项思兰已经被曹严华和一万三扶睡到床上,大汗淋漓,头发都已经濡湿了,双目紧闭着昏迷不醒。

    据说是途中痛晕过去了。

    消毒瓶里,五个人的溶血还省下一些,罗韧说:“综合以前的经验来看,把血注入盛放凶简的水中,应该会出现一幅水影的。”

    木代笑笑:“不会又是跟狗有关的水影吧?”

    这几次,确实也总结出经验来了,最先出现的水影总是跟狗有关,而真正提示下一根凶简特征的图像,总会隔一段时间之后才隐现端倪,而且晦涩的几乎难以解读。

    罗韧把消毒瓶的瓶口下倾,将剩下的血倒入盆中。

    蕴红色的一滩,起初几乎将盆水染红,然后,变作了一丝丝的,在水里穿梭着的,极细的血丝。

    和上一次血线只是在水面上排列出画的线条不同,这一次,那些血丝穿插编织着,自水底而起,或横或竖,或斜插。

    一万三先看出玄虚来:“立体的?”

    罗韧说:“管它是不是立体的,还不是一样看。”

    也对。

    画面渐渐清晰,漾在水波中,近在咫尺的逼真。

    那是喜轿,吹打的送亲队伍,还有边上的房屋。

    房屋的式样是老的,和上次看到的那幢宅子一样,距今至少有上百年。

    两旁是看热闹的路人,捡鞭炮的孩子,中国民俗里,这应该是很常见的送嫁场景了。

    而在送亲队伍的末尾……

    木代轻吁了一口气,问罗韧:“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是一条狗,蹲伏着,眼睛直直看着轿子远去的方向。

    画面上,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向着那喜轿去的,只有那条狗,在拥挤的人群之外,身周一片诡异的空洞和落寞。

    再然后,那条狗的眼珠子,忽然向边上动了一下。

    这一下子猝不及防,连罗韧都止不住心中一凛,木代和炎红砂几乎是同时后退一步,一万三头皮发麻之下,居然一把抓住了罗韧的胳膊。

    只曹严华没动,半晌,他颤抖着回过头来,问罗韧:“小罗哥,刚刚那只狗专门……看了我一眼。”

    刚刚那一幕的确心惊,但曹严华的反应也的确让他哭笑不得。

    该怎么跟曹严华解释清楚呢,这就像看3d电影一样吧,你觉得那只狗是在看你,但实际上,所有的观众都这么觉得。

    他说:“那只狗不是专门看了你一眼,每个人都被它看了……”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因为,身后正传来低声呻*吟声音。

    项思兰醒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木代是最后一个回头的,甚至站的位置都偏后。

    看到项思兰满头的汗,像是刚从水里浸过,眼睛里血丝满布,似乎还回不了神,过了很久,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光。

    罗韧走上前去,问她:“你记得所有的事情对吧?”

    项思兰看了罗韧一眼,动作很吃力,似乎想撑着床框坐起来,然而只要稍微一动,胸口就痛的几乎无法呼吸。

    她只好就那么躺在床上,与先前的狰狞狠戾不同,眼睛里多了很多警惕和设防。

    良久,喉咙里才咕隆了一声,含糊的说:“尼……孟……”

    然后咳嗽,像在清嗓子,但尝试之下,发出的还是怪异的声音,与此同时,或许是因为声带牵扯到胸腔,痛的嘘气,一张脸揪作一团。

    罗韧轻声说:“她现在不习惯说话,大概要缓两天。”

    木代胸口起伏的厉害,她忽然推开身前的罗韧,大步走到床前。

    径直问她:“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你有个女儿,后来,你把她送到孤儿院去了?”

    项思兰愣了一下,眉头狐疑地皱起,目光不定地打量着她。

    木代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也不方便做动作,你只需要眨眼睛就行了,有,还是没有?”

    项思兰还是不回答,木代咬住嘴唇,就那么盯着她。

    罗韧上来,说:“木代,这件事不忙问……”

    木代还是看项思兰:“有还是没有,眨下眼很难吗?”

    项思兰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表情,眼睛终于眨了一下。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木代反而笑起来。

    她说:“哦,那就对了。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后来,她在孤儿院里就病死了。”

    罗韧一怔,炎红砂失声说了句:“木代,你不是……”

    木代没听完,也似乎不准备听,转身就向门外走。

    罗韧叫她:“木代!”

    她没听,越走越快,罗韧没办法,低声说了句:“你们待在这儿。”

    他追出去,看到她纤弱的身影在稻禾地里穿行,衣物布料和稻禾的秸秆摩擦,发出窸窣的声音。

    罗韧又叫她:“木代!”

    这一次,她停住了,然后慢慢转身。

    风吹过,她的长发扬起,有几缕挂在拂过的稻禾穗上。

    罗韧走过去,帮她把头发和稻穗分开。

    问她:“是不是又想起些什么了?”

    “想起她为什么把我送走了。”

    罗韧的动作一顿。

    “为什么?”

    木代笑。

    说:“她的客人,对我越来越好,给我买糖吃,给我塞钱,叫我小不点儿。”

    风并不凉,但是罗韧的胳膊上,开始激起颤栗的凉意。

    木代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项思兰那间透出亮光的屋子。

    那些人,她甚至分不清他们的脸。

    会亲昵的摸她的头,给她塞钱,说“喏,拿去买糖吃”,把她抱在怀里,不管她对此多么反感和讨厌。

    母亲就在边上,笑着,偶尔皱眉头,但从不说什么,也从不得罪客人。

    然后就到了那天早上。

    那天早上,她很早就被项思兰叫醒,坐在小桌子边上喝米汤,菜碟子里罕见的有个煎鸡蛋,金黄,椭圆。

    她一边喝,一边偷偷看那个鸡蛋,悄悄咽回口水,目光很快掠上去,又很快收回来。

    直到项思兰说了句:“是给你吃的。”

    开心坏了,抓起来就吃,小手上油汪汪的。

    后来,母亲就领着她出门了,拎了几个洗好的,大大的桃子,后来才知道,那是唯一的行李。

    她牵着项思兰的手,问:“妈妈,去哪儿啊?”

    项思兰说:“去没有坏叔叔的地方。”

    ...

第128章 【番外 】

    本文由 。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首发商议之后,几个人决定在南田多住几天,半是为了等项思兰完全康复,半是为了收尾处理后续事宜。爱玩爱看就来网。。

    马超还没醒,但是八成因着罗韧前一次递的信,宋铁又被带进警局一次。

    罗韧找了之前联系过的陈向荣打听情况,陈向荣确定这不属于“泄密”之后,眉飞色舞的跟罗韧说:警察也很生气,拍着桌子吼宋铁说,不是说看见那个女的了吗,怎么转脸又说没见过,你哄我们玩儿吗?

    看来形势很好,趁热打铁,罗韧又吩咐炎红砂寄了封信进去,这一次,信里还附带了一封知名心理专家何瑞华医生开具的病人情况说明。

    里头提及一位叫木代的病人,“有很长时间的习武经历”、“但并不具备攻击性”、“受到大的刺激时会选择逃跑以自我保护”。

    末尾轻描淡写的带一句:如果想知道事实真相,问马超会更合适吧。

    落款还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

    项思兰那里,他们轮班一样每天都有人去,半是监视半是照顾,只木代不去,问起时,她语气很生硬:“等她能讲话了再说。”

    这对母女关系,大概复合无望了。

    有些时候,罗韧想着,项思兰把木代送走,其实是好的,免她遭到龌龊之人的伤害。

    但转念一想,一个母亲,为了维持自己的客人和生计,两相权衡之下,选择把女儿遗弃他乡,即便后续产生了好的结果,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问木代:“等她能讲话了,你会跟她聊点什么?”

    “不聊什么,走个形式。”

    走个形式,道个再见,这确实是木代的性格,她不喜欢没有尾的故事,哪怕悄悄离开,也一定要留张字条说:不要找我,找也找不到。

    “想从她那里问出你爸爸的情况吗?”

    木代摇头:“不想了。”

    是人都有父母,父母又有父母,不在一起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变故,要么是钱,要么是情,要么是家庭压力和阴差阳错。阳光之下,再无新事,无外乎那几种。

    她的时间也宝贵,不想再去追讨翻腾他人的故事。

    罗韧仔细看她的脸色:“真不想?”

    木代反问:“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对那个父亲,更加没有印象,难道哪一天他站到近前,他们就有了父女感情了?

    罗韧笑了笑,说:“那就好。”

    ***

    项思兰熬过了头两天,这昭示着她挺过了凶简离身给她带来的器官转变的煎熬。

    但在罗韧看来,项思兰已经无法恢复,她的心口依然半凹,布满蛛丝般的血痕,腰背无法挺直,呼气的时候口里似乎都带淡淡血腥气。

    她像是一个被凶简改造过,又中途遗弃的怪物,胸腔和腹腔之内,现在该是怎样的混乱场景?而那些器官,又能把她的寿命支撑几何?

    不敢想象,不寒而栗。

    罗韧动过把项思兰送医的念头,他也有好奇心,想动用x光探测,看清她内里乾坤。

    问她:“你想去医院吗?”

    项思兰摇头,她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这种情形,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她现在的身体情形,比之当年的所谓首例艾滋病,还要更加耸人听闻吧?

    约莫第三天,她终于开口讲话,声音难听,喑哑沙哑,但至少是能沟通了。

    当时在侧轮值的是一万三,他电话通知罗韧,罗韧没有惊动木代,很快赶到。

    到的时候,看到项思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像是晒太阳,之前没有注意过,阳光下才发现,她大片的白发掺在黑发之中,几乎是一半一半了。

    可怜是真可怜,可恨也尤为可恨。

    罗韧问她:“还记得自己害过多少人吗?”

    “不记得了。”

    罗韧不相信:有了之前和丁国华的沟通经验,他笃定项思兰一定记得。

    项思兰说:“真记不清,让很多人说过很多话。”

    这么些年,她不断的让不同的人说出空穴来风的妄言,并非件件都指向人命——有时候,她只轻飘飘抛下话来,任它在别人的舌尖上膨胀和扩大,去挑拨、破坏、离间、制造冲突。

    事态是消弭于无形还是进一步升级,只看各人的造化了。

    “为什么选腾马雕台?有什么特别寓意吗?”

    “不是我选的,它选的。”

    它?

    罗韧想不通,为什么要选哪个地方?因为被废弃、空旷?

    脑子里忽然再次出现腾马雕台的画面,没有灯的晚上,只有风声和稻禾弯腰的轻响,少了半拉脑袋的腾马轮廓隐在融融的夜色里。

    一万三感慨说,好像古代的祭台啊。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它做的。”

    三个字,推的干干净净。

    罗韧说:“我叔叔,跟你也是一样的情形。他被操纵着、控制着,做了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最后自杀了。”

    他看项思兰:“但是你不一样,你不反感、不抗拒、甚至配合,看到别人受冤屈受害,心里会有报复的快感,是吧?”

    项思兰冷冷哼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有一种人,自己境遇不好,并不想着去改变,只巴望着其他人更不好,项思兰算是个典型。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她低头看了看心口,她今天换了一件干净的涤纶衬衫,扣子扣的整整齐齐。

    罗韧也看她心口:“一开始心口就是那样吗?”

    怕她听不懂,解释了一下:“那种形状?”

    项思兰摇头。

    最初不是,变化是一点点发生的,心口慢慢凹陷,用手去摸,会忽然发现有一根肋骨变了走向。

    有一天晚上,她在简陋的洗手间脱掉衣服,伸手抹干净蒙垢的镜子。

    镜子里,她的心脏像一个倒扣的海碗,血丝一样的纤膜随着心跳颤动。

    外间传来轻微的响动,她皱着眉头推门去看,有个张惶的影子一晃而过,随之响起惊怖的尖叫。

    她追出去了,两只手臂着地,像迅速爬行着的巨大蜥蜴,那个人在稻禾地里奔跑,回头看时,脸色惨白的像是死人。

    后来听说他病了,一直说胡话,又有人传是疯了。

    现在想起来,项思兰还觉得好笑:有那么可怕吗?她自己早已习惯了。

    罗韧继续自己的问题:“可以控制人做任何事吗?”

    她摇头,唇角露出狡黠的笑:“只让人说一些话,但有些时候,效果出奇的好。”

    很多闹到无法收场的惨剧,最初的起源,只是一个不屑的眼神,或者一句不中听的话,她只负责撒下火种,而那些让火种燎原的催化剂,是人自己加的。

    罗韧觉得有些荒诞,和之前那些被凶简附身成为凶手的人不同,项思兰这二十年,也许不曾真的杀过一个人,她甚至从不开口。

    如果整件事诉诸法庭,法律会判她有罪吗?

    罗韧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为什么当初,要遗弃自己的女儿?”

    项思兰呵呵笑起来,笑的力猛了,胸口牵扯似的剧痛,她的腰又埋下去些,侧面看,像卷起的锣。

    从前,她的心脏格外强,所有的器官骨头都为之让路;而现在,情形反了过来,要动用整个上半身,佝偻着,内蜷,去保护。

    她说:“其实,就是那个女孩吧?”

    继而喃喃:“她长大了,她叫什么名字?”

    ***

    罗韧的电话打到炎红砂的手机,炎红砂又转给木代。

    电话里,罗韧问她,项思兰可以讲话了,你要来见一面吗?

    木代说:“好啊。”

    炎红砂想跟她一块去,她说:“让我自己去吧。”

    语气很柔和,态度却毋庸置疑,曹严华过来拉了拉炎红砂,示意:人家的家务事呢。

    木代出门,不戴帽子也不戴口罩,两手插在兜里,走过黄昏的街道,走过南田那座标志性的大桥,在桥上回望,一色的新楼,不复记忆中的任何一丝模样。

    南田并不是家乡,只是一座叫南田的城市罢了。

    罗韧在门口等她,问:“要陪你一起吗?”

    “我自己就行。”

    “那我在外头等你。”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她已经猜到你是她女儿了。”

    ***

    木代终于坐到项思兰对面。

    项思兰缩在床上,身子躬起,拱卫那颗脆弱的心脏。

    木代看了她好一会才开口说话。

    “我告诉你你的女儿在孤儿院病死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项思兰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木代有些错愕,想了想又自嘲:也是,送都送走了,抛诸脑后二十年,听到噩耗时的心情如何,真的还重要吗,难道她表现出难过或者悲伤,自己就真的觉得得到安慰了?

    换了个实际的话题,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项思兰回答的平静:“我需要钱。”

    说的时候,目光盯紧她,似有希冀。

    木代先是不明白,继而失笑。

    她觉得,项思兰的话外音,和炎红砂那句“你妈妈就是你的责任”个中之意是一样的。

    她压抑住内心的好笑:“你觉得我会供养你?”

    项思兰说:“我把你送走了。”

    “你看看你现在,多干净、漂亮。坐在对面,昂着头跟我讲话。”

    她声音压低:“如果我不送你走,你会怎么样呢?你会年纪轻轻的就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早早的,也有了个女儿,不想要,不想养,又送不掉。”

    “这样多好,你现在多体面,还有个爱你的男人。”

    木代冷笑:“说的好像一切都是你的功劳似的。”

    项思兰吃力的挪了挪身子:“从前,我过日子并不费力,不会生病,吃喝也简单。”

    “但是现在不一样,我现在走路都很难,腰直不起来,心脏有一下没一下的跳,有的时候,像要不跳了似的。”

    她也知道情况不同,第一时间去审视自己的处境,跟二十年前一样现实。

    木代笑笑,耸耸肩,说:“可惜我钱给你。”

    “你应该给我钱。”

    这理所应当的口气,木代的脸色冷下来:“凭什么?”

    “就凭你不是我生的。”

    她往床里缩了缩,说的不紧不慢:“我从桥上捡你回来的,你知道南田的那座桥吧,早些时候,河上还没修新桥,还是木桥,有一天晚上,我从那经过,听到桥下有小孩哭。”

    “就是你,小猫点点大,哭的脸都红了,身上包着一条旧毛巾,我就把你捡回来了。”

    木代好一会都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颤:“你那么好心?你自己都养不活。”

    项思兰笑起来:“因为那阵子,公安对卖*淫*嫖*娼查的紧,外来的单身女人是重点怀疑对象,我就觉得,有个孩子在身边打掩护,会好一点。”

    又说:“难道我会花钱去买奶粉来喂你?你不要以为养你费劲,开水泡点米饭,青菜叶子汤,你咂吧咂吧也就喝下去了,好养的很。”

    “后来不想要你,但是送不出去,你又不是男孩。只好带在身边,有一天没一天的凑合。”

    说完了,看着木代,问她:“是不是该给我钱?我捡了你,养了你,还送走了你。要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似乎是合理,要点补偿,也是应该的。

    木代站在当地,还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消化这个忽如其来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门口响起了罗韧的轻笑声。

    他说:“讹诈啊?”

    说着进来,看一眼项思兰,目光里多些许深意。

    又转头看木代,说:“你去车上等我。”

    木代说:“不是,罗韧,这件事情……”

    她不知道罗韧听到了多少,急急想向他解释明白。

    罗韧打断她:“去车上等我,我待会就来。”

    ***

    觑着木代离开,罗韧长吁一口气,在项思兰对面坐下来,过了会,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项思兰脸上露出笑意,这厚度如她所愿,至少可以保证她很久的衣食无忧了。

    伸手来接,罗韧忽然把手一缩,她接了个空。

    项思兰有点愕然,过了会,她明白过来,说:“我说话算话的。”

    “你最好说话算话,你知道我这钱是拿来买什么的。”

    项思兰说:“知道。买我不再反口,也不再在她面前出现。”

    罗韧把信封扔在床上:“买你这辈子都不能是她母亲。”

    项思兰捡起信封,打开封口看了看,又妥当包好,先塞到枕头底下,想了想,又拿出来。

    还是握在手里踏实些。

    她抬头看向门外,那里,罗韧的车和车旁的人,都成了小小的影子。

    项思兰说:“她真的长的很好,收养她的人对她一定不错。”

    罗韧起身,身体阻断她的目光。

    “收了钱,就别想着两者兼得了。”

    项思兰没有动,一直到罗韧转身,走出门,离开,她都一直没动。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场景。

    囡囡坐在孤儿院的门口,抱着桃子,抹着眼泪。

    孤儿院的阿姨出来,想牵她进去,她固执的就是不动,说:“我要等我妈妈。”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叫过她妈妈了。

    ***

    木代倚着车子等罗韧,脚尖在地上写字,自己都不知道写的什么。

    罗韧大踏步过来,迎着她质询的目光,说:“上车。”

    他绕到驾驶座边开门,上车之后,才发现木代没上来,还站在当地,心事重重看远处项思兰的屋子,又转头看他。

    问:“那她呢?”

    罗韧说:“这个地方,咱们以后都不用来了。”

    “可是她刚刚跟我说,要钱……”

    罗韧打断她,一字一顿:“我已经解决了,她很满意,我也不吃亏。”

    是吗?木代看他。

    罗韧的脸色很笃定。

    满意就好,从此各奔前路,各自欢喜。

    木代半信半疑似的上了车。

    低头系安全带时,卡口总是对不准,罗韧侧身过来帮她紧扣。

    下巴蹭到他的头发,有点痒。

    木代偏开头,低头看了他好一会。

    “罗韧?”

    “嗯?”

    “她说,我其实不是她生的,是她捡的。”

    罗韧动作稍稍一滞,但很快恢复如常,他抬头看木代:“那你呢,你怎么想?”

    木代叹气:“罗小刀,你这个人真是,从来也不大吃一惊。”

    罗韧逗她:“大吃一惊是什么样子的,学来我看看?”

    木代笑起来,轻声说:“但是很奇怪,我心里居然很高兴。”

    她抬头看他:“我为什么会高兴呢?难道我嫌弃她的身份?我是不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罗韧说:“是因为,有些伤害,如果不是来自最亲近的人,我们会觉得更容易接受和原谅。”

    木代沉默不语。

    也许是这样吧,当听到项思兰说出,她只是被捡来的之后,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如释重负。

    “谢谢你啊,罗韧。”

    罗韧说:“不是说好了要互相麻烦,别这么见外吗?”

    木代笑,她真是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罗韧心中一动,顿了顿,他低下头,轻轻吻她的唇。

    木代的睫毛颤了颤,低声说:“车窗还没关呢……”

    远处的夕阳只剩了一点点边角,有一只麻雀,衬着淡蓝色镶金的天幕,嗖的一下飞过来。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世界忽然间天翻地覆了,吻一样温柔。

    中途,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意识似的,忽然睁了一下眼睛。

    居然看到那只麻雀,惊奇地站在车窗沿上,小小的脚爪扒住了玻璃沿,激动地尾巴上的羽毛一抽一抽,背上负一道斜阳的金线,亮的刺眼。

    ***

    回程终于提上日程,订好了第二天一早出发,罗韧赶各人回房收拾行李,又嘱咐晚上早些休息。

    一干人中,属曹严华心情最为荡漾,鸟一样第一个飞出去,又忽的折回来。

    对着木代说:“妹妹小师父,恭喜你这一趟,虚惊一场。”

    一万三说:“哪有这么说话的,狗屁不通。”

    曹严华说:“你懂什么。”

    他卖弄:“我听过一种说法,这世上最叫人失望的欢喜,是空欢喜,而最叫人欢迎的惊吓,是一场虚惊。”

    是啊,这一趟,可不是一场虚惊?

    以为患病,以为杀人,以为举足无路,原来都只是一场虚惊。

    以后祝福别人,要说:愿你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躲不过的惊吓都只是一场虚惊,收到的欢喜从无空欢喜。

    木代眼眶一热,忽然从沙发上站起,伸出手臂搂住曹严华,凑到他耳边,说:“谢谢你啊,曹胖胖。”

    曹严华呆若木鸡,这一刻像极了木偶,身不动心不动哪都不动,连昨天那只水影里的狗,都比他来的眼神灵动。

    一万三纳闷地抬头看他:“曹胖胖,你这辈子,第一次被女人抱吧?”

    真是造谣!莫大的侮辱!

    曹严华大怒:“胡扯!我妈也抱过我!”

    ***

    这一晚都睡的早,炎红砂裹着被子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像是卸下了一块石头,说,木代,这趟终于结束了啊。

    木代伸手揿了灯,在黑暗中慢慢闭上眼睛,说:“是呢。”

    炎红砂低声呢喃着,她总有操心不完的事:罗韧说那个项思兰身体恢复不了了,你说她后面怎么过日子呢;警察还会找你吗,如果找你的话,你就配合他们吧,反正凶简现在在我们手上,那些去过腾马雕台的人应该不会再被凶简影响了……

    说着说着,她就睡着了。

    木代低声唤她:“红砂?”

    回应她的是炎红砂轻柔的呼吸。

    静待了一会之后,木代起身。

    穿上衣服,动作很轻的出门下楼,前台的值班服务员又在睡觉,木代推开宾馆大门,穿过寂静的宾馆前院。

    上了街道,一路直走,遇到岔路口拐弯,然后,来到一条即便在半夜也很热闹的小街。

    进了个网吧的门面,楼梯一路往下,网吧在地下,乌烟瘴气,泡面的香气混着烟味袅袅。

    木代要了个最角落的位置。

    店主给她递卡的时候,问:“要喝点什么吗?”

    木代抬头看,他身后是一排饮料的柜子,每日c、可乐、绿茶,应有尽有。

    “有酒吗?”

    店主愣了一下,很快回答:“没白的,但有啤的。”

    “两罐。”

    她把一罐挟在腋下,边走边打开一罐,易拉罐碳酸气冲开的声音惊动了边上一个正打游戏的男生,他抬头,血丝密布的眼睛一片茫然,又马上低下头,投入到组队枪战里去了。

    木代一路走到最里,拖了椅子坐下,打开电脑,登陆聊天软件,开启摄像头,又带上耳机。

    看了眼时间,好像还得等一会,她不着急,慢慢啜一口啤酒,又一口。

    嘀嘀的提示音,要等的人上线了。

    木代仰头喝完啤酒罐里最后一点酒,用力一捏,罐身就瘪了,几个手指印,清晰可辨。

    她把空罐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坐直身子,耳机上的麦慢慢移到唇边,说:“何医生,你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finally啊……我专门跑去找我的编辑,又去找管理员,finally啊,我终于能编辑了啊,哭的我山河崩裂大地动容简直……

    ...

第129章

    回到丽江的第八天,一大早,一睁眼,艳阳高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万三赖了会床,还是坚持着爬起来——他有任务在身,要去早市给凤凰楼买菜。

    这也在预料之中,早知道回来有这遭遇。

    五个人当中,只有木代和炎红砂安稳过关:木代是因为还算是个病人,霍子红对她小心翼翼,能回来已经谢天谢地。

    而炎红砂是外人,她爱在外面跑多久就跑多久,即便绑了气球奔月,张叔郑伯他们也不会尅她,至多建议说:这气球不结实吧,要不再多绑两个?

    而他们,就绝没这待遇了。

    张叔看见他们时,说:“呦,稀客啊,上次见面,还是十年前吧。”

    他和曹严华两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只为遮头瓦贴背的床。

    好在,上下床还是给他们保留了。

    郑伯那一关也过的艰难——郑伯的策略是不多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们一眼。

    无声胜有声,看的他们背上根根汗毛倒竖。

    于是这两天,分外勤快,一万三包揽了凤凰楼所有买菜的活儿,土豆包菜羊腿腊肉大米白面酱油味精,每天中气十足跟人讨价还价拣东拣西,就差常驻菜市场——听人说,卖鱼档的几个大妈觉得一万三长的实在不赖,私下里都叫他菜场小鲜肉。

    曹严华则包揽一切洒扫重活,又卖力招揽生意,两天下来消耗了三盒金嗓子喉宝,才勉强换来郑伯脸上的春风一笑。

    讨生活可真是艰难。

    一万三草草洗漱,唯恐耽误了时间赶不上早市最新鲜一拨的荤素,左肩挎个大号的红白蓝塑胶袋,右手拉个折叠小推车,装扮与超市打折期间誓死血拼的大妈一无二异。

    他觉得很心酸,不久之前,他还是聚散随缘酒吧的调酒帅哥,没事倒腾假酒,泡个美妞,生活别提多轻松自在。这才几个月,别人关注股市变动,他只看菜价涨跌。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百思不得其解:从罗韧第一次出现在酒吧?从曹胖胖大放厥词说他也要开个店,门口还用黄金镶个道?

    从酒吧大堂里穿过,小推车的车轱辘咯吱咯吱的。

    看到曹严华正背对着他,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埋头吭哧吭哧写着什么。

    一万三好奇,松开小推车,蹑手蹑脚走近,居高临下,伸长了脖子去看。

    曹严华还是听到动静,赶紧把纸翻了过来。

    一万三只看到半句。

    ——听说二表弟结婚……

    于是翻着眼看他:“家书啊?”

    曹严华没吭声。

    “都什么年代了还写信,直接打电话呗。”

    “你二表弟结婚,你是不是得回去啊,要不要随礼啊?”

    ……

    不管怎么敲打,曹严华都像个闷葫芦。

    菜场风云变幻莫测,容不得在这儿浪费时间,一万三没耐性了:“矫情。”

    说完了,拉起小推车离开,一路咯吱咯吱。

    曹严华继续写信。

    ——听说二表弟结婚,祝百年好合,因在外工作繁忙,无法回家,随信附上500块钱。

    落款犹豫了再犹豫,左瞅瞅右瞅瞅,确信没人看得见,刷刷几笔,做贼一样签下。

    然后对折,撸好,塞进信封。

    刚封了口,木代从楼上下来,说:“曹胖胖,练功!”

    曹严华赶紧把信塞进口袋。

    木代之前也教他功夫,但并不怎么走心,像是在教他耍弄花花架子——但这趟回来之后,明显有变,甚至还给他画了一张练功进度表:什么时候能完整打一套拳,什么时候能三步上墙,明明白白,仔仔细细。

    拿去给一万三看,一万三咂舌:“小老板娘会这么仔细?”

    他断言木代帅不过三秒:“估计是因为你在南田为她出力,一时感动吧。”

    然而不是这样,她突然真的就变成“严师”了。

    她专门找了根细的青竹枝,拿刀精心削细,火烤软,浸冷水,又涂一层油。

    晒干之后,细细的竹枝韧的像牛皮条,半空虚甩时像马鞭一样发出空响。

    彼时曹严华还蒙昧无知,问她:“小师父,这个拿来干嘛啊?”

    她答:“抽你的。”

    曹严华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很看不起还没筷子细的竹枝,结果很快吃到苦头,这玩意抽起人来可真疼啊,尤其木代有手劲,嗖呦一下子,快准狠,一记抽在腿肚子上,曹严华全身的肉都跟着颤抖哀嚎。

    几天抽下来,功夫真有长进,对木代也渐渐怵头,以前会妹妹小师父的叫,现在叫的也少了。

    今天的目标是三步上墙。

    木代给他做示范,助跑,冲,一脚踩蹬,另一脚就势借力,长臂一伸,扒住墙头,用力,起。

    她轻盈的全不费力,曹严华还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到后院的墙头上了。

    对他算降低要求,今天不求上墙,只要手能扒住墙头挂十秒就算过关。

    曹严华试了几次,一脚踩蹬做的极到位,另一脚完全借不上力,中途张叔经过,还以为木代在教他踹墙,极为不满:“哪经得住他这么踹!”

    大日头底下跑了几十次,头晕眼花,好不容易做的形似,总是差一点:手臂伸出去,怎么也扒不到墙头。

    曹严华快哭了:“小师父,我胳膊短。”

    木代说:“这跟胳膊没关系,是你起步蹬低了。”

    她站到墙边,吩咐他:“再来。”

    曹严华深吸一口气,助跑,冲,一脚踩蹬。

    刚蹬上墙,木代手里的竹枝在他屁股上狠抽了一下子,曹严华屁股一缩,也真见了鬼了,另一脚居然真的蹬高了,胳膊一够,真的扒住了墙头。

    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木代在下头说:“扒住了,十秒,我说停才能下来。”

    原来这十秒才是最艰难的时光,曹严华脸憋的通红,扒住墙头的胳膊打摆子一样筛。

    木代眯着眼睛,优哉游哉,近在迟尺,两重世界。

    一低头,看到地上躺了封信。

    捡起来看,字迹歪歪扭扭,地址好长,打头写:重庆开原县大巴山……

    木代问曹严华:“你的?”

    回应她的,是轰然落地一声响。

    ***

    临近午市,所有人都去凤凰楼帮忙,郑伯瞅空问木代:“红砂什么时候回来啊?”

    炎红砂回昆明去理家里的一摊烂账去了,前两天还打电话跟木代哭诉说什么也看不懂,让她签什么她就签什么,房子她也不要了,一块砖都不带走。”

    木代回答:“就这两天吧,据说房子家具抵押出去都嫌不够,好在那些人跟她爷爷还算有交情,说少那点三瓜两枣的就算了。”

    “以后就来丽江住了?”

    “她想来的,在昆明也没什么朋友了。红姨这两天收拾房间呢,红砂来了先跟我们住。”

    郑伯嘘一口气:“那感情好,我多一个劳动力了。”

    木代问他:“罗韧呢,他那边怎么样了?”

    郑伯瞪她一眼:“假惺惺的小丫头,少装,他怎么样了,你会不知道?”

    木代抿着嘴笑。

    罗韧回丽江的第二天就带着聘婷离开了,去了何瑞华医生开的心理诊所。

    每天都有电话过来,所以,他怎么样了,木代最清楚不过。

    何况,偶尔和何瑞华聊天,何瑞华也会谈起聘婷。

    说:“其实不能说严重,只是刺激**件导致的惊吓过度。所以暂时,药物治疗和物理治疗为主,后续,我想尝试一下……比较偏门的方式,比如……场景重现。”

    木代说:“罗韧不同意吧。”

    何瑞华叹气:“是啊,即便是我,也担心会不会弄巧成拙,加重了反而不好,要是她和你一样,能有清醒的意识跟我做理性的沟通就好了。”

    话题于是转到她身上:“我也跟罗韧聊过你了,问他觉得你有没有什么不同。”

    “他怎么说?”

    “他说能感觉到有变化,但是他觉得都合理。”

    木代没有说话。

    何瑞华说:“门前空地上,一夜之间造起一幢房子,人人都会觉得惊诧。但如果打地基、砌墙、上梁、封顶,这些一步步在他们眼前发生,也就见怪不怪了——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吗?”

    ***

    午市过后,木代朝郑伯要了钥匙,带着曹严华和一万三去了罗韧家里,先把盛放凶简的那间屋子清空,所有东西暂时搬到罗韧卧房,包括那口鱼缸。

    搬缸的时候,曹严华和一万三大气都不敢喘,微微漾动的水中,四根凶简上下起伏,一万三问曹严华:“觉不觉得凶简上的字更亮了?”

    曹严华回答:“七个里被逮住四个了,急眼了呗。”

    ……

    大概两点多的时候,事先约好的泥瓦工人开车过来,车后斗里,满满的红砖水泥。

    木代领了工头进房,向他示意事先用记号笔标注的位置,要求在这里砌一堵墙,但墙上靠边的位置留个1米见方的窗口。

    这是罗韧之前提的建议,把这间房子隔出一个类似暗室存放凶简,入口用画板或者别的什么遮住——外人看来,只可能觉得屋子偏小,不会想到这样的老房子会有玄虚。

    工程不大,工头带着两个手下很快开干。

    木代在屋子里待着监工,但其实意义不大,反而碍着人家干正事,正狼狈的挪来让去时,曹严华从外头探进头来:“小师父,你看见神棍在群里发的东西了吗?”

    ...

第130章

    算起来,这一趟,神棍在函谷关盘桓了不少日子。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从来没来过这里,毕竟这儿不符合他一贯的“审美”喜好,在他看来,须得闹鬼的、灵异的、吓死人的地方,才有拜访和钻研的价值。

    既到函谷关,应该从哪儿入手呢?

    未能免俗,买了张灵谷函谷关文化旅游区的景区门票,居然要五十块,好生心痛,好像看到无数香喷喷的肯德基鸡翅扑腾腾飞走。

    一圈逛下来,看楼看题字看人头,还数次被人嫌弃是要饭的,又几次被景区工作人员以怀疑的目光审视着要求查票。

    没有发现,没有收获,出来时,在大门口的介绍上又细看简介,什么“1987年重修太初宫”、“1992年复建函谷关关楼”,原来是古迹新造,上哪去找两千多年前的老子痕迹?

    神棍好生郁闷。

    托腮苦思冥想时,有两个外地游客从边上经过,两个人大概也是对景区失望,有一句没一句的对答。

    ——现在这些景区,看来看去都一样,真是没劲。

    ——要我说,想看真东西,一定要躲开这些有名景点和大开发商,要真正深入民间,偏僻的地方才有精华。

    真是一语惊起梦中人,偏、远、边、奇,不正是自己一贯以来的指导方针和路线吗,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呢?

    神棍兴高采烈,班车转面包车,小皮卡转拖拉机,沿着想象中的老子出函谷关行进路线,并不怕遇到心怀叵测的打劫者——就他这周身的气势,只要把手机藏好了,打劫者大概都会施舍他两块钱的。

    路过不少打着老子旅游文化旗号的小门小户小村,通常都是乘兴而去,败兴而返,郁闷之下,在群里发过一条信息。

    ——函谷关不好玩。

    是不好玩,怎么也是“望气竟能知老子,万古惊尘向此空”的千古第一雄关要塞啊。

    这一天黄昏时分,从搭的拖拉机上下来,又到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小山头上零零落落十来户,村口的红砖墙上,灰泥粉刷了一行大字。

    ——老子行停处,文化旅游村。

    神棍估摸着,应该是县里的宣传部统一搞的,村里人估计压根都不知道老子是谁。

    神棍爬到山头,远眺了一回。

    这里应该距离函谷关景区很远了,具体属哪个省辖神棍也懒得去查,就是觉得,这村子位置很妙。

    确切的说,是函谷关这一大块,位置都耐人寻味。

    南依秦岭,北眺黄土坡,隐隐能望见黄河,如果按照大的地势来看,正好位于大兴安岭—太行山脉和祁连—秦岭山脉的交合之处,这一带,现今可能已经不是中国的政治经济中心,然而在很久以前,华夏之初,那可是起源之地,炎帝、黄帝、九黎一族的竞相争夺之所。

    现在富庶的长江中段一带,那个时候,还只是帝王家无暇南顾的三苗呢。

    脚下的黄土都历史悠长,捧了看,混杂揉捻着无数故事,可惜了,哪家历史博物馆都不屑挖去收藏。

    神棍拍拍手,下山。

    半山腰,遇到小孩打弹子,大的有十来岁,小的还只穿开裆裤,半趴在地上眯缝着眼睛瞄准,前襟裤腿全是沾带的黄泥,看到神棍过来,都好奇的抬头看他,这村里,大概很少有外人来。

    神棍问:“娃娃,你们村有景点吗?”

    既然是叫“文化旅游村”,总得有一两个立得起的景点的:譬如经过上一个村子时,村民带他看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青石,说是老子出函谷关时,倚着这块石头休息过,这石头从此冬暖夏凉——还硬是热情的让他摸,摸完了朝他收了五块钱。

    问完了,觉得自己有点文绉绉的,这群娃娃们根本不知道“景点”是什么意思吧,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没想到,那大孩子居然听懂了,说:“有啊,我们村有八卦观星台。”

    神棍一下子震惊了。

    居然不是“老子休息处”、“老子饮牛处”或者“老子摔跤处”,而是“八卦观星台”这样有文化有气质的名字!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能带我去看看吗?”

    娃娃们很兴奋,簇拥着他往一个方向去,或拽或拉。

    下一刻,当八卦观星台出现在神棍面前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扫帚迎面扑了一下,扫帚拿开后,脸上还扑簌扑簌往下落灰。

    就是一块石头,下半截埋在土里,露出的部分大概面盆大小,倾斜着,周身长满青苔,倾斜的下半部分是下凹的,里头积了浑浊的雨水,有蚊子的幼虫在水面上欢快的划来划去。

    这叫八卦观星台?

    一个人站上去都嫌局促,歪的架个接地望远镜都嫌不稳,也好意思起这么气势磅礴的名字?

    神棍悻悻跟一群娃娃们告别,那个大孩子叫栓子,跟在他后面喊:“你没车走的啊,拖拉机太阳一下山就不开了。”

    竟让这乌鸦嘴说中了。

    神棍在大路口一直等到月亮上了天,唯一经过的交通工具就是一头驴,还是放养的,经过他时,鼻子里喷气,满脸不屑。

    神棍只好又折上山,也巧,敲开的第一户就是栓子家。

    栓子父母在城里打工,家里只他和爷爷老栓头,乡下人实在,收了他十块钱,就给他理出铺位来,还包饭。

    晚饭是南瓜粥和烙饼卷青椒,还挺香,神棍卷了烙饼倚着门乘凉吹风。

    篱笆院外的小路上走来个黑影,佝偻着腰,近前看,是个老头,花白头发,背着的手里握了根黄铜烟袋。

    老栓头出来打水,跟那人打招呼:“尹二马,又去八卦观星台睡觉啊?”

    语气里有几分嘲讽。

    尹二马像是不曾察觉,气定神闲回答:“是。”

    然后不紧不慢走远。

    神棍心里一动:这尹二马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没见识的乡下农户。

    老栓头回过头,跟神棍解释:“那个人,也是有毛病,平时说话做事都正常,就是到了晚上会犯病。”

    神棍兴奋了,犯病就表示事情稀奇、不正常,这正对他的口味。

    “怎么个犯病法?”

    老栓头一边说一边嗤嗤笑:“他每天晚上,差不多这时候,就去那个什么八卦观星台,说是看星星。其实好多人撞见过,他就是去睡觉,到那往地上一躺,躺一会,又拍拍屁股爬起来回家,下雨下雪,从不间断。”

    他向神棍寻求认同感:“你说,这不是犯病是什么?”

    这不一定是犯病,科学一点的说法叫强迫症,文艺一点的说法叫个人爱好,敷衍一点的说法叫任性。

    神棍的心痒痒的,说:“我跟去看看。”

    ***

    蹑手蹑脚跟上。

    照明不成问题,山里的月光好像都比别处来的亮,照在地上,银子似的明晃晃。

    很快就到了那块所谓的八卦观星台。

    老栓头讲的半点不差,那个尹二马烟袋往扎衣服的白色裹布腰带里一插,就势躺了下去,严格说来也不是躺,侧卧,一动不动,跟上床睡觉没两样。

    这叫看星星?

    不远处的神棍纳闷地学着他的姿势扭头:从这角度,死也不会看见星星的吧,视线都被那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石头给挡住了啊……

    慢着慢着……

    神棍回过味来,这尹二马,其实是在看石头吧。

    正琢磨着,尹二马那头已经完事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双手往背后一背,又不紧不慢原路返回。

    觑着他走远,神棍一溜烟小跑,又到八卦观星台,嗖的躺倒,按照记忆中的尹二马的位置,挪挪扭扭着侧卧。

    那块石头黑魆魆的,像是跟夜色融为一体,但石面上,又有一面亮,像是低角度倾斜放置的一面镜子。

    想起来了,这是石头低洼处的那些积水。

    神棍眯着眼睛去看。

    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错觉:这水面虽然小,但是往深处想,也许把整片天都倒映进去了。

    这么一想,顿时觉得尹二马这个人,很有点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诗情画意:他可能真的在看星星,看星星也未必真的要抬头,低下头也可以的。

    冷不丁的,水面上泛起一点莹亮。

    不是看走了眼或者光反射的那种亮,就是凭空出现,神棍甚至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今儿晚上月朗星稀,只那么隐约可辨的几颗,不可能出现能这么清晰投射在水面上的大星。

    神棍屏住呼吸。

    第二点亮随即泛起,距离第一点有些距离。

    那亮,真的像隐在水里亮度不定的星星,这尹二马,或许真的是在观星。

    神棍觉得自己是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颗心紧张地砰砰直跳。

    第三点,第四点……第七点。

    错次排列,形状像一把……勺子。

    北斗七星?

    没错,就是北斗七星。

    这普通的小村子的一块石洼里积的水,怎么会现出个小北斗的星样来呢?

    神棍惊讶极了,又是兴奋又是困惑,他赶紧掏出手机,调到相机模式,对焦。

    拍的时候,手还是激动的颤了一下,图像有点糊,但七个亮点还是勉强可辨。

    刚拍完,水面上的影像又有变动,从他的位置来看,最下头的三个和靠上的一点亮度慢慢隐去,变成了暗红颜色,剩下的三点似乎更亮了。

    然而这景象也只持续了几秒钟。

    水面恢复之前镜亮的一片平静,有风吹过,泛起几不可查的涟漪。

    神棍从地上坐起来,脑袋上滑稽似的蹭上了好几根草屑。

    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这尹二马,还真的是在看星星啊。

    ***

    天色已经很晚,神棍先回到老栓头家,老栓头还没睡,守着电视机啪嗒啪嗒抽烟袋,无比惬意。

    神棍问他:“你们村那个八卦观星台,什么来历啊?”

    老栓头说:“谁知道,打小就这么叫了。”

    他好奇地看神棍:“你们外乡人,是不是听这名字觉得雅啊?乡里的干部也说这名字起的亮堂,可我听着,跟什么白狗坡、南山坳子是一样一样的。”

    从小听到大,天天听,也分不出有什么不同。

    “就没人知道个来历?”

    “尹二马说,有个文化人叫老子,那块石头,是老子撂在那的。”

    神棍没再问了,他觉得老栓头知道的也有限,更多的线索,大概要落实在这个尹二马身上了。

    ...

第131章

    本文由 。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首发都说人生不如意事十之**,神棍算分外神经大条和洒脱,硬是把不如意事掰到十之一二。︾樂︾文︾小︾说|

    而在这十之一二中,有一件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事。

    走南闯北,追寻探求玄异之事二十余年,也算见闻广博,任何奇事,都能引申个滔滔不绝——然而,他仍是普通人一个,并不具备任何与生俱来的与众不同之处。

    譬如,他知道死人的怨气可以撞响特殊的铃铛,但他压根听不懂铃语。

    再譬如,他能把如何养蛊说的头头是道,但他不会养、不会下、也不会解。

    老天没赏这口饭吃,没办法,天才是99%的汗水加1%的天分,汗水易得,大太阳下暴晒半天就能聚齐一桶,但天赋异禀这个东西,羡慕到死也偷不来抢不来。

    所以,神棍渐渐确立一个指导方针:成不了那样的人,也一定要插足他们的世界。

    所以,他决定跟尹二马做朋友。

    他朝老栓头买了些玉米、棒子面、外加一挂长串大蒜瓣和红辣椒,喜气洋洋拜访尹二马去了。

    这里的房子都简陋,有的是砖砌,更多是黄泥夯墙,外头篱笆或者木头围个小院,篱笆的间隔稀疏,母鸡黄狗进出毫无障碍。

    尹二马已经起床,正在篱笆院里咕噜咕噜的漱口,一抬眼看到来人身上挂着大蒜瓣和红辣椒笑的嘴都合不拢,心里一个激灵,那口本想往外喷的水就全咽下去了。

    问:“你谁啊?”

    神棍说:“尹先生,你好,我来是想跟你真诚的交个朋友的。”

    交朋友这种事,神棍向来是单刀直入不加丝毫掩饰的——想当年,他对万烽火的消息业务铺设叹为观止,打听到万烽火在重庆一个担担面摊子上吃饭,背着麻袋就上去说:“大家交个朋友呗?”

    万烽火给了他两块钱,事后,万烽火回忆说:以为是要饭的,觉得现在要饭的要钱开场白都这么有新意……

    尹二马这辈子,大概都没被人尊称过“先生”,他愣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谁啊?”

    “我的背景比较复杂,简单来说,我目前正在进行老子出函谷关的文化专题研究,在这一带,已经深入乡村考察好几周了。”

    说到这里,他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翻包。

    这里必须要插一句,以往,神棍的行李都是用麻袋来装的——因为他总要随身携带大量手抄笔记。

    然而两年多以前,机缘巧合,他在一位好友毛哥处长住,把自己二十余年来的见闻心得集结成册,麻袋也就随之失去了携带的必要,所以他现在的行李包,是个古城旅游纪念无纺大布袋,正面印“比丽江更悠闲,比大理更惬意”,反面印“欢迎你到古城来”。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半厚的,白色封皮的书,书名是《神棍说》,副标题《二十年目睹之惊奇险怪》。

    说:“这是我写的书,还请指正。”

    这书没有书号、没有出版社,了解内情的人知道,那是神棍向朋友“众筹”打印了装订的,首印约十本,除了一本自己留在身边翻阅外,其它全部内销。

    然而尹二马并不知道。

    这身上挂满大蒜红椒的人,居然是个出了书的、且正在进行“文化专题研究”,尹二马多少觉得有点蓬荜生辉。

    他热情地把篱笆门的勾扣打开:“请进,快请进。”

    神棍很得意。

    多读书、显得自己有文化是多么的重要啊,到哪都受欢迎呢。

    ***

    尹二马的早饭简单,稀饭,加头年晒干的地瓜条,因着神棍的到来,又往火还没灭的灶膛里塞了两个玉米。

    神棍盘腿坐在炕上,先讲函谷关,什么天开函谷壮关中,遥见紫气东来,青牛老人出关。

    尹二马憨厚的笑,往自己的黄铜烟袋膛里塞叶子烟,说:“知道,知道,从小听到大的。”

    烟袋上了火,凑着吸了两口,持着烟杆对着外头抡圈比划:“这村叫尹家村,较真了认祖宗,还都是当年那个把守函谷关的尹喜后人呢。”

    想了想又补充:“都姓尹嘛。”

    神棍心里一动。

    “听说老子出函谷关的时候,交给尹喜一卷五千字的《道德经》。”

    尹二马点头:“是的,是的,县里的干部来宣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名著。”

    灶膛里,烧玉米的香味出来了,像勾着的小手,勾引的嘴里直往外出涎水。

    这尹二马,凡事都知道知道是的是的,没套出什么料来,神棍眼珠子一转,决定抛砖引玉。

    “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老子还交给尹喜一卷七根凶简。”

    尹二马一下子抬起了头。

    眼睛瞪的大大,目光里惊喜无限:“你也知道七根凶简?”

    神棍知道这步棋是走对了:“是,我也知道。”

    尹二马激动的有点手足无措,直到灶膛里的玉米焦味出来。

    他慌里慌张下炕,忍着烫嘘着气把玉米从灶膛里扒拉出来,撕了外头的叶子,拿白搪瓷碟子盛了端上来,又去橱柜那一通倒腾,端了碟腌渍花生米,又拿了一小瓶白酒上来,并两个小酒杯,满满斟了倒上。

    接待规格上了一档,看来是要长谈的节奏。

    “神先生,关于七根凶简,你再说道说道?”

    于是神棍又多说了一些,关于这世上最早的七则凶案,用于封印的凤凰鸾扣,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到此而止。

    尹二马正听到兴头上:“没了?”

    神棍说:“没了,然后老子就骑青牛出关了,出关之后杳无音讯,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尹二马端起小酒盅,哧溜一声干底,他大概酒量不行,刚一杯下去,面膛上已经罩了红。

    神棍赶紧又给他斟满:多喝点好,酒后吐真言嘛。

    尹二马说:“还有后半段呢,你不晓得吧,也是,你肯定不晓得。”

    他爬下床,撅着屁股在炕底倒腾了一番,翻了个红底大花布的布包出来,示意神棍:“你看,打开了看。”

    隔着布,神棍伸手摸了摸,硬邦邦的。

    一层层揭开,居然是几根宽大的木简,但每一根都不全,明显被烧过,上头密密麻麻的纂字,简与简之间,本来应该是用麻绳连接的,现在已经朽烂不见,只剩下木简身上的绳头。

    神棍惊讶:“七根凶简?”

    再一想不对,数目不对。

    尹二马嗤嗤的笑:“这哪是凶简啊,就是简书。但是有年头,不瞒你说,我要是拿去卖,别说拖拉机了,能换几辆大卡车呢。”

    说着,又是哧溜一声,酒到杯干。

    神棍赶紧添酒。

    尹二马拈起了一根给神棍看:“看见没,这头黑的,那都烧的——这东西,火场里扒拉来的,焚书坑儒听过没?焚书坑儒,秦始皇烧的。”

    神棍兴奋的一颗心砰砰直跳,这趟真不白来。

    尹二马端起酒杯:“所以我说你肯定不晓得,当年那焚书,那叫尽收天下之书,不到三十年,除了老皇帝允许的,其它的书,烧的干干净净,很多典籍从此失传——我跟你讲,文化是脆弱的,说没就没啊。”

    “那这些木简……是怎么保留下来的?”

    ***

    据尹二马说,那年月,他们尹家的先人,在官府里做小官。

    当时,秦始皇的焚书令是,除了特定的一些书籍外,其余的,都要上交官府进行焚毁——说来也巧,那位尹家的先人,恰被摊派了负责这一块工作。

    可以想见,他尽职尽责地销毁,然后,趁人不备,抢出了这么几片他认为尤为重要的——或者说,是对尹家来讲尤为重要的。

    尹二马指那些木简:“这一段,讲的就是八卦观星台。话说回来,你知道咱这为什么叫‘老子行停处’吗?”

    “为什么?”

    “就上接着你讲的,尹喜担心七根凶简解封,而老子打包票说,这世上没人可以解开。”

    他像是说书打板,手掌往桌边那么一拍,神棍很配合地又斟上一杯酒。

    ***

    神先生,你是文化人,你应该知道,世事无绝对。

    老子是个聪明人,好几千年前就出了书,他能想不通这个理儿?

    所以,老子出函谷关,差不多就到咱们这尹家村的时候,越琢磨他就觉得越不对,于是从牛背上下来,差了一个路过的人,让他帮忙去把尹喜给请来。

    这尹喜,你别看他是个当官的,他是老子的崇拜者,一听老子叫他,赶紧就颠吧颠吧来了。

    老子跟他说,这世上事变幻莫测,以后的事很难说,放眼当今之世,他敢讲“无人可以解开”,但是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

    尹喜这个人你一定也知道的,他是“精通历法、善观天文、习占星之术”,所以老子和尹喜商量,造观星台。

    这观星台,不是你想象中看星星的大土台子,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就在这半山坡的山包包上,很不起眼,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就是路边的石头。

    但当年,尹喜是“进深山,采石无数”,终于让他找到这一块奇石,在这一带勘定方位之后设下,石面形同八卦,像是抱尾双鱼,其中半面稍微低洼一些——正因为低洼,所以才能积水。

    说到这积水,也有讲究,你别看有时候水挺脏,但是只积天上落下的无根之水,比如雨水、雪水,而且吧,夏天绝不会晒干,冬天也不可能上冻。

    老子拜托尹喜,要安排人,每天晚上查看这块八卦观星台,他说,如果什么都看不到倒是好事,万一什么时候,在八卦观星台上看见有星星出现,那就糟糕了,而最糟糕的是……

    ***

    说到这里,尹二马顿了一下,拈了几颗花生米下酒,定了定神。

    神棍沉不住气:“最糟糕的是什么?”

    “最糟糕的是,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

    七星北斗?这有什么糟糕的呢?神棍想不通,私心里,他觉得北斗星还挺招人爱的,像勺子一样,野外生存的时候,还可以借助北斗星辨认方向。

    尹二马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手指轻轻点了点桌面:“神先生,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这七根凶简,可都是主死的不祥戾气啊……”

    北斗主死……北斗七星……

    神棍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原始社会,由于社会生产力极度低下,导致人类有最原始的自然崇拜,比如崇拜风、雷、电等等自然力。

    而在这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星辰崇拜。

    七根凶简和北斗七星联系在一起,会不会是最原始的星辰崇拜?

    而七根凶简要靠凤凰鸾扣克制,凤、凰、鸾是用来作为图腾的吉祥玄鸟,代表着原始的玄鸟崇拜。

    怎么越听越觉得,像是两种力量的互相制衡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头说到,神棍交朋友,素来的单刀直入不加掩饰。

    跟岳峰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那时候,岳峰刚从可可西里出来,《怨气撞铃》一文中提过,他在可可西里遇上盗猎的,实打实拼了一场,车子被枪打的跟筛子一样。

    差可告慰的是,当时岳峰开的是北京吉普,也正是这趟毁车,后来换成了陆地巡洋舰丰田4500。

    好了,话题拉回来,说到岳峰刚从可可西里出来,开着那辆打着筛子一样的北京吉普来找毛哥。

    当时还年轻,虚荣,又爱面子,毁了辆车并不觉得是个事儿,反而觉得这一段经历分外骚包,于是,岳峰在毛哥的客栈当庭而坐,烤着锅庄,抖着腿儿,把那一段详实道来。

    如何凶险,如何爷们,讲的洋洋得意。

    讲的过程当中,岳峰觉得不舒服了。

    那一道倾慕的目光,完全不加遮掩,光芒毕露中闪着嗤嗤小火花。

    倘若来自一个妹子也就算了,来自一个要饭的,算怎么回事?

    岳峰坐不住了,出去倒腾自己的车子,想看看有什么零件还能再利用的。

    正蹲着身子低头看轮胎,砰的一声,有一个人,故作潇洒的伸手搭住了已经盖不牢的车前盖。

    岳峰缓缓抬头。

    那人说:“帅哥,交个朋友呗?”

    ……

    很多年以后,神棍还深深记得岳峰跟他说的第一个字。

    滚。

    ...

第132章

    让神棍郁闷的是,接下来,从尹二马嘴里就问不出干货了,或者说,越问越让自己着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譬如他问,老子有没有说,当那些星排列成七星北斗,并且持续长亮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尹二马看着他嘿嘿笑,一张脸透着酒红。

    估摸着是不愿意答,神棍换了个问题:这木简在你们家一直保存了两千多年吗?你们家里,由古至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八卦观星台观星?

    尹二马说:“不是啊。”

    不是?神棍完全懵了,还想再追问,尹二马身子往前一倒,脑子往桌面上一磕,鼾声如雷,酒气冲天。

    剩下神棍在边上茫然拈花生米吃,过了会,他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那几根木简摆正,手机掏出来,逐一拍过。

    神棍发到群里的,就是这几张照片,说这东西可能跟七根凶简有关,极其重要,让他们上网比对字体,查查上头讲的都是什么。

    罗韧和炎红砂可能在忙别的事,短时间内都没回复,木代时不时要应付工头,所以这事就交给一万三和曹严华。

    两人给罗韧发了信息,表示要借用他房间的电脑。

    没回复,先开机试运气,本来还担心有密码,居然没有,畅通无阻就亮了屏。

    论理该先点浏览器。

    曹严华压低声音:“三三兄,你说我小罗哥电脑里,会不会有那种片子?”

    他挤眉弄眼,一万三心领神会:“没准还有那种图片呢。”

    说话间,鼠标移到存储盘上:“翻吗?”

    曹严华说:“这是不道德的事,但是为了我小师父……”

    一万三说:“可不,这也是为了小老板娘,有些男人隐藏的很深。”

    于是翻。

    大失所望。

    罗韧这电脑,之所以扔在这,好像就是无所谓作“公用”的,几乎没有任何存储下载内容,而且,浏览记录全部清空,一点痕迹都没有。

    半晌,曹严华喃喃:“我小罗哥隐藏太深了……”

    两人对视一眼,悻悻开始干活。

    搜了纂字体网,又开了简体纂体在线转换生成器,一万三负责一个一个比对,曹严华则根据一万三的发现在一边的白纸上逐字誊写。

    人专心做事的时候,大概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尤其之快,才刚翻译了一小半,隔壁的工程就已经结束了,甚至能听到结账算钱和那几个泥瓦工下楼的声音。

    再次抬头,天都快黑了。

    很多纂字,实在找不着,只得用圆圈代替,一张纸举起来,半数的圈圈,然而连蒙带猜的,意思居然也勉强读了个大概。

    这上头讲的,其实就是尹二马跟神棍说的那些——老子到达行停处之后,委托尹喜造八卦观星台的事,不过,还多了一两句内容。

    古文字诘屈聱牙,翻译成大白话,大意就是,尹喜问老子,倘若七星长亮,该怎么办呢?

    既然形势变的危险和糟糕,总得做点什么吧?

    然后,老子沉思良久,“观八卦、品天相”,说了四个字。

    “钜子可期。”

    尹喜问老子:“钜子也谁?”

    老子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再接下来就没了,应该是烧掉了。

    ***

    曹严华尽忠职守,将这些内容,编辑了长长的好几段,发送到群里去。

    还加了自己的意见:钜子应该是一个人吧,春秋战国时代,大家起名字都爱带个“子”。

    “钜子可期”这句话也很好翻译,字面来看,老子的意思是,可以指望一个叫钜子的人。

    然而神棍很快回复说,钜子是墨家学派的领袖,墨家学派是由墨子开创的,但是,按照年代来看,老子去世的时候,墨子才刚刚出生,这时候距离墨家成为派别和第一任钜子产生,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呢。

    曹严华不服气:人家是老子啊,就不能通晓过去未来?更何况他当时回答尹喜“我也不知道”,就更加说明他说的是百年之后的人了。

    好像也不无道理,神棍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再从尹二马这突破。

    然而,尹二马突然之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不管神棍怎么说,不管扯出文化还是专题研究的大旗,尹二马再也不吐露一个字。

    追的急了,他就回答说:“神先生,有些事情,我们是不向外人说的。我之所以告诉你那么多,是因为这辈子,你是第二个向我提起七根凶简的人。”

    神棍知道自己是碰上个倔老头了,两种人的嘴永远撬不开:死人的,和誓死不说的。

    这种守在秘密身边,却无法得窥的感觉,真心糟糕。

    晚上,承蒙尹二马不赶,算是同榻而眠,月光很好,透过老式的木格子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打满了小方格。

    神棍当然是睡不着的,翻来覆去,唉声叹气,不知道到第几次时,听见尹二马说梦话。

    “钥匙……观四牌楼……”

    ***

    一大早,郑伯接到罗韧电话,说是聘婷情况稳定,但确实需要长期疗养。

    一听这话郑伯就明白了,罗韧不可能有时间去应付这个“长期”,他大概是要回来了。

    自己倒是想去陪,但今时不同往日,凤凰楼的名声和招牌菜,都是他扛着呢。

    罗韧让他放宽心:“我会给聘婷雇一个全职陪护,同吃同住同睡,还能及时配合何医生这边的治疗。”

    也只能这样了,郑伯叮嘱他:“你一定要好好面试,也得让聘婷面,她不喜欢的人,千万不要留啊。”

    罗韧笑:“知道了。”

    打完电话,他推门进何瑞华的房间。

    这个时间段没其它的客人,聘婷在房间里停停走走,对什么都好奇,有时候会问何瑞华:“伯伯,这是什么啊?”

    何瑞华笑呵呵的,耐心给她解释。

    跟何瑞华接触久了,会觉得这个人其实挺随和,对病人也很有耐心,很能设身处地去沟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对木代,下那么让人反感的论断。

    罗韧在沙发上坐下来,朝聘婷招手。

    聘婷踢踏着过来,叫:“小刀哥哥。”

    罗韧板着脸:“现在知道我是小刀哥哥了,在家里,你可是理都不理我,还追着别人叫小刀哥哥。”

    聘婷不好意思起来,抱住他胳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抵,蹭啊蹭的。

    罗韧心里微微一动,忽然觉得,这段日子以来,确实很忽略聘婷,有些亏欠这个妹子。

    他伸出手,想摸摸聘婷的脑袋。

    然而聘婷的乖巧真是持续不过三秒,手还没摸到她头发,她又嗖的起来,腾腾腾跑到何瑞华面前,说:“伯伯,我要看电影。”

    何瑞华的电脑上有一套心理动画短片,每集只几分钟,看似是热闹的动画,其实类似于心理智力测试,之前放给聘婷看过,她很是喜欢。

    何瑞华点开一集,聘婷拉了椅子坐过来,硬把何瑞华挤到边上,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捧着腮,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何瑞华的助理敲门进来,看见屋里的场景,有点为难:“何医生,预约的客人提前来了……”

    不好打扰人家做生意,罗韧想拉聘婷离开,但她正看到兴头上,不肯,恼火的不住跺脚。

    何瑞华笑起来,说:“就让她看吧,反正又不止一个会客室。”

    他让助理把客人带往隔壁。

    这种反客为主的行为……

    罗韧瞪了聘婷一眼,她居然还有理,说:“这个小刀哥哥坏,我还是喜欢那个小刀哥哥。”

    真是……

    罗韧苦笑着回到沙发上坐下,想了想掏出手机,点开群里的图片和对话细看。

    其实之前已经看过,还跟神棍和木代分别通过电话,不过正好有空,再比对着琢磨一番也好。

    焚书坑儒……

    老子出函谷关这段往事,在当时已经有竹简记录,出关时,又是尹喜请他用凤凰鸾扣封住七根凶简——这就说明,关于七根凶简,当时的环境下,并非秘而不宣。

    墨子是公认的墨家第一代钜子,他生活的时代远在焚书坑儒之前,所以,墨子也是知道七根凶简的传闻的。

    但是钜子和墨家,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罗韧在手机上上网搜索。

    ——墨家是一个有严密组织纪律的团体……

    ——服从指挥,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墨家学派的组织成员,是大批手工业者和下层士人……

    ——墨者很能战斗,具备初始的“侠客”精神……

    似乎……

    “小刀哥哥,放完啦!”

    罗韧刚刚成形的一点思路,被聘婷忽如其来的一声尖叫毁的无影无踪。

    他没好气看聘婷:“等着。”

    放完了之后,自然会自动跳到下一集的,所以你耐心等着就好。

    但是,此时的聘婷,如果能有这个觉悟,怕是也不用来这里就医了。

    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挪着鼠标点点戳戳,又伸手去拍显示器,好像这样,就能把下一集拍出来一样。

    罗韧无奈地站起来,才刚向那头走了两步,聘婷忽然咦了一声。

    电脑音箱里传来沙沙的声音,这是视频在播放中了。

    看来是不用过去帮她了,罗韧转过身,正想回去坐下,音箱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

    这是……木代的声音。

    罗韧的心忽然砰砰跳的厉害,他走到电脑屏幕前。

    聘婷似乎嫌这个节目不好看,撅着嘴巴又想动鼠标,罗韧握住她的手,说:“乖,别动。”

    语气有点生硬,目光死死盯住屏幕。

    这应该是网吧吧?背景昏暗而又嘈杂,木代头上戴着耳机,倚在座椅里,一只手玩味似的拈着唇边的麦,另一只手拿着一罐啤酒。

    上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好像也是在视频里。

    罗韧点了暂停,看播放列表。

    懂了,这是前一阵子的视频,在播放列表的历史菜单里,不知怎么的让聘婷点了出来。

    看文件时间,好像是……离开南田的前一晚。

    罗韧握住聘婷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拉开,自己坐下去。

    聘婷不高兴:“小刀哥哥,那是我的位置!”

    罗韧抬头看她。

    跟往日不一样,脸上没有笑容,目光也没什么温度。

    聘婷有点害怕了,她退后两步,垂着头,捻自己的衣角。

    罗韧说:“去,把门反锁了,如果何医生回来,你就跟他说,在捉迷藏,就是不放他进来。”

    聘婷眼睛一亮:“是跟伯伯捉迷藏吗?”

    “是。”

    聘婷蹦蹦跳跳,一溜小跑的到门边,把锁扣往里拧了好几道,抬头看到门顶上还有一道防盗栓,又费了老大劲拖了张凳子过来,踩在上面去锁门。

    电脑屏幕上,木代的影响还在定格,一双眼睛就那么看着他——罗韧一直认为,木代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一双眼睛清澈的像水一样,喜怒哀乐都看的清清楚楚。

    但是现在,他突然觉得,看不懂了。

    他看着木代的眼睛,看了很久。

    你有什么秘密呢?

    ...

第133章

    三天后的晚上,罗韧回到丽江,事先也没跟任何人打过招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家里没人,郑伯估计还在凤凰楼忙活,罗韧先去存放凶简的房间,新装修的灰泥味还没散去,但已经布置的有模有样,所有的地图、线索分析都已经挂上了墙,不了解内情的人,不可能知道房中有房。

    依照他之前吩咐的,角落里立了个大的落地衣柜,柜门打开,里头挂满衣服,伸手进去摸索,在最里头的柜板上摸到一个小小的凹槽,用力往边上一掰,柜板就像推拉门似的挪开了。

    罗韧矮身钻了进去。

    里头的空间狭小,鱼缸被铁架子牢牢固定在边角,四根凶简悬浮水中,简言的甲骨文字发出淡淡的荧光,似乎把水都镀亮了。

    而血色的凤凰鸾比之前更长了,环绕着凶简盘旋而上。

    罗韧退后两步,凝神去看,心思却并不放在眼前。

    前两天,他跟神棍又通过电话,神棍发狠表示:自己近期不离开尹家村了,就是要跟尹二马同吃同住,真诚相交,一定要把他的话给套出来。

    “既然他知道点什么,我就得狠狠卯住他,何必舍近求远,没头苍蝇一样乱找呢。”

    又说:“人都是感情动物,会被打动的。”

    罗韧真是也挺佩服神棍的,这事与他无关痛痒,他这么上心是为什么呢?

    细细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其实都颇为被动,开始为了聘婷,后来萌生袖手之意,但凶简总像是跟他们挂了钩,一万三、炎红砂、木代,个个有牵有连,于是每次不得不迎头再上——不知不觉间,居然也四根了。

    到了现在,其实是骑虎难下了,不过,经过南田这一次,罗韧心里隐隐有了种想法。

    ——凶简这种东西,还是收了的好。

    这感觉,有点像之前孤路行车,轮胎被路面斜出的铁刺戳爆,虽然自认倒霉,但他还是会设法把铁刺挖出了扔掉,避免后来人再去遭厄。

    ***

    略微收拾了一番,先去凤凰楼,这个时间点,餐馆的爆点差不多已经结束,下一轮热闹的,就该是酒吧了。

    果然,吃饭的人已经不多,郑伯在柜台里理账,曹严华围着围裙,正收拾清台的桌子。

    看到他,都愣了一下。

    郑伯皱眉:“回来了也不事先说一声,聘婷还好吧?”

    “挺好的,请的陪护也是牢靠的人,聘婷蛮喜欢她。”

    他给郑伯看陪护的照片,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微胖,眉眼可亲。

    看上去确实靠谱,郑伯略微松了口气,这才想起生意上的事应该跟罗韧交代一下。

    “这两天不错,基本到餐点没有空桌子。木代她们午市晚市都来帮忙。刚木代和一万三还在,现在回去忙酒吧了。”

    想了想又补充:“你们不在的时候,霍子红那头也经常让伙计来搭手,多亏了她……”

    说到这,瞪了罗韧一眼,言下之意是:都像你们甩手大掌柜似的一跑半个月,我这饭馆还开不开了?

    罗韧笑,也不去顶他,这么多年,郑伯的脾气他早就摸的门儿清。

    果然,唠叨完了,郑伯的气也消了:“吃了没?”

    “没。”

    郑伯凶他:“没见你出力,白食倒是吃了不少!”

    边上的曹严华闻弦歌而知雅意,赶紧进厨房热了份牛肉炒饭出来,外加一碗骨头汤。

    端上来了也不走,反而就势在对面坐下。

    罗韧抬头看他:“有事?”

    曹严华很热情:“小罗哥,你别跟我客气,你先吃,吃。”

    罗韧心说:曹胖胖你真是想太多了,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

    他埋头吃饭,笃定了曹严华是沉不住气的。

    果然,期期艾艾,扭扭捏捏。

    “小罗哥,我最近对凶简的事做了一点分析……”

    罗韧筷子没停,心里却着实有几分诧异,这曹严华跟神棍真是有几分相似之处,有些时候,都没有理由的执着。

    他嗯了一声:“你说。”

    “按照神先生的说法,我们五个人,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但是为什么是我们五个呢?我想来想去,都不像是随机选中的……”

    他掰指头:“第一根,跟你有关,你叔叔还有聘婷都牵涉其中;第二根,跟我三三兄有关,他父母都是因为老蚌出的事;第三根,是红砂的爷爷早年惹的祸;第四根,大家都懂的……”

    罗韧看他:“所以?”

    曹严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凑过来:“所以,小罗哥,第五根该轮到我了吧?”

    罗韧面无表情:“来,曹胖胖,再过来点。”

    曹严华也不蠢,很警醒地往后缩:“干嘛?”

    缩的还是慢了点,罗韧起手就是一筷子,正抽他脑门上。

    “这是什么好事吗?你还翘首以待?”

    曹严华抱着脑袋,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问的那么吞吐和艰难,但是……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理呢,五个人,同进同出,你们都有,我没有——就好像经常对一万三生出的那种不合时宜的嫉妒似的,总觉得不自在。

    于是耷拉着脑袋,悻悻的准备起身。

    谁知罗韧又叫住他。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普通的,在乡下,就是……农民,没农活的时候,就做点手工活,都是……老实人。”

    安稳的职业,不像炎红砂的爷爷那样容易因财起邪心,也不像木代的母亲项思兰那么复杂。

    “那最近,没什么异常的事吧?”

    曹严华摇头,想了想又说:“倒是有喜事,我二表弟要结婚了。”

    罗韧笑起来:“这是好事。”

    又问:“你不回去参加婚礼吗?”

    “我写了信回去,信里还塞了钱。”

    这年头,很少有人写信了,而且信里塞钱,不怕寄丢吗?还有,乡下地方,人情最重要……

    罗韧又问了一遍:“不回去参加婚礼?”

    曹严华含糊着答了句:“不回去。”

    ……

    十点来钟时,凤凰楼关门,曹严华和郑伯两个都要去聚散随缘酒吧——这些日子以来,两家的互搭互助几乎成了习惯,郑伯每晚歇业之后,都要去酒吧帮会忙,没事的时候,也会跟张叔聊聊天,或是杀盘棋。

    罗韧犹豫着要不要一起。

    没想到这一迟疑,就让曹严华揣摩出许多臆测来:“小罗哥,你今天回来,见过我小师父没有?你都没跟她讲吗?你们是不是闹矛盾了……”

    真是没完没了,罗韧不想给他嚼舌头的机会:“这就过去。”

    ***

    酒吧里一如既往的热闹,但木代不在,张叔刚支使她出去买东西了。

    霍子红把罗韧让到角落的位置里坐下,说:“这一趟,还没谢谢你呢。”

    她似乎开始把罗韧当自己人,说话时语气亲近很多,又示意一万三上酒,一万三端了杯b52轰炸机上来,近前时咔哒一声揿开打火机,先温杯,然后点燃。

    冰蓝色的火焰在杯口窜起,顶上一抹莹红。

    一万三有点得意:“这个酒……”

    话还没说完,罗韧拿过来,仰头饮尽,嘴唇没碰到杯口,避免烫伤,然后火在嘴里灭掉。

    一万三目瞪口呆,然后悻悻:“你厉害。”

    这种喝法,他自己都没试过,只敢用吸管喝。

    霍子红笑,顿了顿说:“木代现在状态很好,南田的事,她也跟我说了。”

    说到这,声音低下去:“真是没想到,那个女人也不是她母亲。”

    罗韧打断她:“当初怎么会想到收养木代?我的意思是,怎么会想到收养一个孩子?”

    霍子红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一会儿:“收养木代的时候,距离我家里出事,时间并不是很久——当时就是觉得,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没那么多高尚的理由,她当时也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寂寞的姑娘,想给自己找些亲情和陪伴。

    她自嘲的笑:“我自己都没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木代如果是被正常的夫妻家庭收养,也许会比现在幸福许多。”

    罗韧回答:“也许吧,但她跟我们,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他伸手摁了摁太阳穴,觉得有点晕。

    也许并不是晕,只是有些烦躁,不想再说话,酒吧里很吵,杯盘的磕碰声就在耳边。

    霍子红语气柔和:“是不是喝醉了?像你那样一口焖下去,是会上头的。”

    又说:“不舒服的话,去木代的房间躺一会吧,待会她回来,我让她上去看你。”

    ***

    木代的房间并不特别隔音,但是底楼那些喧嚣搅嚷,因了一层地板的过滤,变的好像遥远的背景音,反而显得这个房间尤其清静。

    他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听到木代回来,听到门口霍子红低声跟她说着什么,还听到木代诧异的声音:“罗韧怎么会喝醉呢。”

    她推门进来,脚步放轻,到近前时,低头看他,叫:“罗小刀?”

    身上带外出归来的清冽和一点点凉,柔软的头发拂在他脸上,带一丝丝痒。

    大概也是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了,没再说话,过了会,又起身出去。

    再回来时,电茶壶里装满水,就着插座插上,然后动作幅度很轻的坐到沙发边。

    水烧时的低低嗡声在房间里蔓延开来,蒸着些许热气,罗韧睁开眼睛,看到她在身边坐着,低头仔细削一个苹果,长长的果皮挂下来,在他的视线里晃啊晃的。

    他想起那个视频,嘈杂而又阴暗的环境,只能看到木代的影像,何瑞华的声音突兀而又生硬。

    对她说:“我查看了历史上以往多重人格治疗的案例,有很多成功的先例,比如美国的西比尔,她有十六种人格,经过十一年精心治疗,融合成了一种新的,第十七种人格。之后治疗停止,她成了纽约一个著名的艺术家。”

    “再譬如著名的赛泽莫尔夫人,《夏娃的三个面孔》就是以她为蓝本撰写的,她前后经历二十二种人格,近五十岁的时候,她开始认识到‘真正的自我’,那以后她的情况就一直正常。”

    “不管是之前的小口袋,还是看似坚强的木代二号,都没法站在全面的、不间断的角度去处理你所有的问题,想正常的在没有异样的眼光下存活下去,你就需要建立起真正强悍的人格。所以之前建议你,脱离以往的关系,在新的环境里完成这个重塑的过程。但是……罗韧联系过我帮你开精神证明,他应该是找到你了。”

    木代笑起来。

    “何医生,我也想了很久,性格的突兀转换可能会引起别人的侧目和害怕,但是像你说的,‘渐变’的效果会更好。我觉得我可以操作得当,毕竟不管是小口袋还是木代二号,都可以和我的主人格相融,而不是相排斥。”

    “那找我是为了什么?中间遇到问题了吗?”

    木代沉默了一下,烦躁似的舔了一下嘴唇。

    说:“亲人,或者朋友,我都可以很快接受。但是,面对罗韧的时候,感觉很复杂,因为你身体里,有一部分已经爱他,但是另一部分,更大的部分,还没有爱上他。”

    “如果,我没法爱上罗韧呢?我该怎么样去继续这种关系?”

    何瑞华的回答是:“我和罗韧接触过,我倒是觉得,你为什么不选择跟他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呢?”

    木代摇头,一直摇头。

    何瑞华追问她:“为什么?”

    她还是不回答。

    对啊,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罗韧也想问她。

    ...

第134章

    苹果削好了,木代把它切成小块,放进玻璃盖碗里盖好,又去电茶壶那倒水,倒了一玻璃杯,然后两只手指小心地拈着杯口往这边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也许是杯口热的太快,走了两步又赶紧放回去,一只手甩啊甩的,又搓着手指送到嘴边轻轻去吹。

    罗韧心里,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次来,其实是想跟她谈谈。

    也许受在菲律宾的经历影响,罗韧承认,自己在感情上,有某种程度的洁癖,这感情,包括爱情,也包括亲情、兄弟情、友情。

    他极度讨厌那段日子里的尔虞我诈心机翻覆,太多背叛、杀戮和朝不保夕,所以回国之后,极其渴望简单。

    要最简单的互相扶持、家长里短的亲情,所以明明有家,但宁愿把聘婷和郑伯当亲人。

    要最简单的共同进退的友情,所以在这一干朋友中,他其实最喜欢炎红砂,她处事方式或许不如一万三和曹严华那么变通圆滑,但最直接仗义,有一说一。

    也想要最全心全意的爱情。

    初见木代,一定是被她的单纯简单吸引的,那时候他想:一个能被人吓哭的女孩儿啊……

    真是生平仅见。

    但结果,恰恰是木代,和他的预期越来越远。

    无意中看到何瑞华电脑上那个视频,心绪说不出的复杂,而且他也承认,这复杂之中,间杂愤怒。

    如果这感情不存在,何必虚假维持?我还不至于需要这种表面上的安慰施舍。

    但是现在,什么都不想说了。

    或者,是舍不得说吧。

    忽然觉得,自己想要的,那些铿锵激烈说在嘴上的“全心全意”,其实比不过这个平常的晚上,他因为微醉而安静睡下,而她在旁照顾,动作轻轻的细削一只苹果,还有烧一壶清淡的茶。

    他也有秘密不是吗,就在几天之前,他还曾经要求项思兰向木代隐瞒了一些事。

    为什么就一定要断言,她的决定就是虚假和让人生气的呢?

    罗韧喉咙里发出含糊声音,然后撑着沙发抚额坐起。

    木代赶紧过来,问他:“头晕吗?是不是真喝醉了?要不要吃苹果?”

    就当是喝醉了吧。

    罗韧点头,木代拈了两根牙签,和盛了果片的盖碗一起递给他:“一万三说,想让你慢慢喝,你头一仰,一杯b52轰炸机就送进肚子里了,他都看到你嘴巴里吞了火。”

    那杯鸡尾酒,确实是,不至于让他醉,但不自觉的口干。

    木代说:“想喝水吗,还没凉呢。”

    “那等它凉好了。”

    他吃了两片,盖碗放下,牵木代的手:“来,过来,让我看看。”

    她还是瘦,皮肤是纤弱的白,目光沉静的,偶尔躲闪,低下睫毛淡淡的笑。

    罗韧伸手去搂她。

    能感到她的紧张,一线几乎察觉不到的紧绷,然后笑,伸出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罗韧亲亲她额头,问:“我给你讲过尤瑞思和他那个马来女朋友吗?”

    木代摇头,又有点好奇:“马来女朋友怎么了?”

    ***

    尤瑞斯是个黑人小伙子,吹嘘说自己来自夏威夷,会跳夏威夷草裙舞。

    然而罗韧有一次无意中看到过他的护照底本,别说跟美国了,跟整个美洲都没什么关系。

    他个子小小,一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喜欢蹲在路边看穿着风凉的漂亮姑娘吹口哨,做*爱时戴两个安全套,因为家里的习俗是只要是自己的子女,决不能丢弃抛弃,必须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尤瑞思说不想将来离开菲律宾时,带很多孩子回去。

    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再也不拈花惹草了,原因是,他爱上了一个马来女人。

    罗韧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尤瑞斯怎么会爱上那个女人的。

    那个女人在酒吧当舞女,并不漂亮,黑黄的皮肤,矮个子,偏胖,腰里很多赘肉,却喜欢穿黄金闪闪的吊带裙,裙子下半幅是一条条密集的细穗,热舞的时候,能看到内裤。

    又爱钱,每次都搂住尤瑞斯的脖子,嘟着艳红的嘴唇,竖着肥嘟嘟的手指说:“这里,这里,还缺个金戒指。”

    怎么会爱上的呢?

    可能爱情就是这样吧,能条分缕析讲得清道理的,就不是爱情了。

    尤瑞斯陷入了甜蜜的忧伤,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在铺上翻来覆去,然后一把扯空罗韧的枕头把他闹醒。

    “罗,怎么办?我爸爸说黑人的血统纯正高于一切,绝对不会同意我娶一个马来女人的。”

    罗韧回答:“你爸爸说的有道理。”

    ……

    不过,尤瑞斯的苦恼和他们作为兄弟的担心都没持续多久,有种种迹象显示,那个女人在外头还有别的情人,她卷了尤瑞斯很多钱,想跑路。

    伤心之下,尤瑞斯去找那个女人理论。

    罗韧被大家推举陪同,倒不是怕另一个情夫和尤瑞斯打起来,而是怕尤瑞斯被感情迷昏了头脑,糊里糊涂的又为那个女人花钱。

    当时是白天,酒吧里人少,尤瑞斯和那个女人在靠近后台的地方争吵,罗韧站在门口,抱着胳膊,有一搭没一搭的看。

    然后,尤瑞斯和那个女人忘情拥抱。

    事后想想,应该是尤瑞斯单方面的“忘情”,因为那个女人突然掏出一把水果刀,照着尤瑞斯的胸口捅了下去,然后慌里慌张落荒而逃,还逃成功了。

    事情激起了青木他们极大的愤怒,却不是针对那个女人,而是针对罗韧和尤瑞斯。

    ——尤,你作为雇佣兵团的一员,可以双枪连发,格斗虽然不是最好,也绝不差,你居然能真的被一个女人捅进刀子。

    ——罗,你就眼睁睁看着,你看到那个女人掏出刀子居然没提醒尤瑞斯,那个女人跑了你也没追!

    ——一个舞女,一把我伸手就能拗断的水果刀,等于放倒我们两个人,事情传出去,别人会叫我们弱鬼!

    尤瑞斯有伤在身,需要静养,于是惩罚就落到了罗韧身上:那段时间,他洗所有人的内裤、袜子——当然,很快这项惩罚就停止了,因为大家无一例外的发现,被他洗过的内裤和袜子,总是坏的特别快。

    ***

    木代问罗韧:“你真的眼睁睁看到那个女人掏出刀子,但是没提醒尤瑞斯?”

    罗韧想了想,觉得赖不掉,只好点头。

    有句老话,叫被鬼蒙了心,大概真是那样,他追思当时自己的心理反应,大致如下。

    那女人掏出刀子时,他想着:闹着玩儿吧,尤瑞斯会夺了扔掉呢还是梗着脖子让她捅?

    那女人把刀子扎下时,他想着:玩儿大了吧,不见点血没情趣吧?

    那女人落荒而逃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是去找绷带包扎吧?

    所以,戏剧性的,那个女人居然真的跑掉了,带着自己的情夫和尤瑞斯的钱。

    木代还是想不通,绷不住想笑:“你看到刀子时,怎么会一点危险就不觉得呢?”

    罗韧答不出,好久才说:“大概是因为,他们之前在拥抱吧,而在我的想法里,拥抱是男女之间,关系最亲密的一种。”

    木代听不明白,在她看来,拥抱跟牵手一样,只是一种亲密的举动而已。

    罗韧说:“我第一天参加雇佣军训练,不是实战,是坐教室。菲律宾很热,屋子里四角,八台电扇朝我们吹,墙上挂了张人体要害分布图。教练官重点讲胸腔腹部的致命器官,提醒我们在短打格斗的时候如何进行规避和防护。”

    “末了提醒我们说,即便爱上一个女人,也不要轻易和她拥抱,你张开手臂,把致命的空门都交给她。”

    木代抬头看他:“那你现在还敢抱我?”

    罗韧回答:“我也很紧张。”

    他胸膛起伏,木代把耳朵倾上去,能听到心脏的泵动。

    她说:“你的教练官未免也太悲观了,他大概一直没找到老婆吧?”

    罗韧想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那是一个美国大叔,五十来岁,身材好的傲视群雄,汗衫撸起,八块腹肌精炼如铁。

    木代说:“怎么总想着是把致命的空门交给女人了呢,也不想想,你抱我的时候,我们互相,都把对方的空门给藏起来了。”

    这说法,让罗韧愣了好久,末了才说了句:“也是。”

    ***

    接下来的几天颇为安稳,洗洗涮涮,心情舒畅,处理前些日子无暇顾及的杂务,还帮郑伯店里请了个帮工。

    然而郑伯一点都不感激,反而拿手指点他脑袋:“罗小刀,你给我请帮工——是不是在变着法儿跟我说,你们这帮人还会屡教不改,哪天一晃眼,又都不见了?”

    罗韧心说:这大概是免不了的事。

    他抽空跟神棍联系了几次。

    神棍还赖在尹二马家没走,尹二马也没赶他。

    尹二马是个孤老头,村子里又好多人当他不正常,他一个人过的其实也无聊,神棍在边上,主动帮他搭手干农活,有时候还会神秘兮兮讲点路上的故事,比起以往乏味的生活,实在是有趣很多。

    罗韧提醒神棍:“你可以一点点的,把话题引导到凶简上,有必要的话,也可以适当透露我们这边的情况。”

    神棍没好气:“小萝卜,这还用你教?我哪天不话里话外的引导几次?”

    聊的多了,渐渐嗅出些许端倪,神棍开始觉得,这尹二马好像不是不肯讲,而是……实在也知道的不多。

    比如,他并不知道每根凶简都对应一定的简言,也不知道凤凰鸾扣的力量还可以附着在普通人身上,更加不知道金木水火土的力量可以暂时困住凶简。

    那个第一个向他提起七根凶简的人倒是被神棍套出来了:是尹二马他爹。

    神棍再往下问,尹二马就急了,会发脾气,说:“哎呀,反正七星长亮的时候,我就得做一件事,不能说的事。”

    罗韧觉得,听起来,这尹二马也并不像什么怀揣秘密的关键人物,倒像只是某条线上的某个环节,被安排做一件事而已。

    神棍也有同感:“第一个向他提起七根凶简的人是他爹,那就说明这被安排的任务是传下来的——他现在是个孤老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这任务还怎么继续呢?这可能是个切入点,我得从这件事上继续敲打他。”

    顿了顿,又忽然想到什么:“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已经有两次听到他讲梦话,什么钥匙,观四牌楼,这里头,可能有点文章。”

    ……

    不管是什么文章,耐心等耐吧,罗韧有直觉,不管是凤凰鸾扣的提示还是尹二马的秘密,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而在这些都没再次到来之前,安稳享受一下还算平静的日子就好。

    但没想到的是,这平静的日子,居然这么快,就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给打断了。

    事情源于曹严华的二表弟寄来的一封……家书。

    ...

第135章

    曹严华往老家寄了一封信的事,一万三早就知道,后来也零零碎碎套出些新的内容:比如是曹严华的二表弟要结婚,他送去这么封祝贺函,里头还塞了六百块钱——原本是五百的,但是考虑到结婚这种事,双数比较喜庆,所以临投递的时候又塞进了一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几天,曹严华翘首以待回信的时候,一万三以种种意外情况打击他,比如信寄丢了,钱被拆了拿走了等等。

    然而,信居然平平安安的到了。

    这一点让一万三有点不爽,曹严华则带着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坐下,翘起二郎腿,展开了读信。

    信不长,字迹歪歪扭扭,内容也简单,先对他不能回来参加婚礼表示遗憾,又说来信和礼金已收到,谢谢大表哥的心意云云。

    末尾添一句:另,金花家送来十斤猪肉。

    这一句看的他心里好不舒服,眉头皱的像个川字,就在这个时候,一万三忽然凑过来。

    曹严华还以为他要偷窥,警觉地把信往里一攥。

    一万三斜他一眼:“就你那德性的小样儿,我是看这背面有字呢,真的。”

    有字?曹严华疑惑地翻过来看,还真有,贴着信角,潦草的几行,叠信的时候被折在里头,所以他拆开的时候也没注意。

    而就是那几行字,让他看傻眼了。

    ***

    罗韧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曹严华收到信后的当天,安静少客的午后,酒吧里弥漫柔和的轻音乐,除了炎红砂还没回丽江,其它人都在。

    木代在磨咖啡豆,咖啡机是手摇式的,要握住把手一下下碾磨,可可的原香乘着空气中的音符缭绕,从耳边,再到鼻端。

    一万三自己给自己做咖啡,拉花针蘸巧克力酱在咖啡表面写字,都是杀气腾腾的字眼。

    ——反对!无耻!报警!杀!杀!杀!

    曹严华耷拉着脑袋,一张脸涨的通红,把信和信封一起递给罗韧。

    那几行字是:大表哥,你是城里人,救救我,我是被拐来的。

    信封上是寄信地址,见到罗韧细看,曹严华赶紧解释:“严格说起来,我老家曹家屯是在重庆和陕西交界的地方,沿着大巴山一脉,更靠陕西。”

    难怪呢,罗韧一直觉得,曹严华不像是典型的重庆人,他连当地的俚语方言都很少说。

    罗韧把信封和信纸放回吧台上:“你们怎么商量的?”

    一万三把咖啡杯转了个向,杯面拉花无声胜有声地为他代言。

    “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吗,报警啊。”他狠狠瞪一眼曹严华,“早点把人姑娘救出来,曹胖胖,你二表弟做这种事,缺不缺德。”

    罗韧又看木代。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也是主张报警,但是又觉得……”

    说到这,指了指信纸上那几行字:“没有姓名,没有具体信息,就只是这样一句话,可以报警吗?报警的话会引起重视吗?”

    罗韧沉吟。

    确实不好判断,这跟被拐女子自己写的求救长信不同,自己写出去的求救长信,一般会详细交代自己的来历和落难情形,警方可以向其亲友核实,亲友在当地报案之后,当地公安可以联络拐卖地的兄弟单位取得协助。

    但是眼前的情况,只有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谁也不敢保证脑补出来的就是真相。

    曹严华嗫嚅着嘴唇:“我二表弟不是这样的人,他虽然书没念完,但是也识字,知道道理,他不会做……这样违法的事。”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明显对二表弟其实没什么信心,底气略嫌不足。

    一万三还是坚持最初的看法:“万一是真的呢,不能因为证据不足就不作为啊,这可关系到人姑娘的一辈子。”

    曹严华急的额上冒汗:“要么这样行不行?我回去,马上回去,要是真的,我肯定把那姑娘救出来。我对我二表弟批评教育……”

    他语无伦次。

    一万三说:“要是人家姑娘被强*暴了,这可不是你批评教育解决得了的。”

    木代也问他:“曹胖胖,你老家那边的民风怎么样?你要是跟他们对着干,你自己都未必出得来。”

    电影电视里,那些偏僻不开化的村子,村民们都是情大过理一致对外的,有时候即便是警察过去解救,也得低调行事。

    曹严华急的快哭了:“我屯里人都挺好的,真不是那种人,真不是那种愚昧落后的村子……”

    罗韧想了想:“这样,曹胖胖,你今天就回去,丽江直飞重庆的航班不少,你赶最早一班……”

    曹严华赶紧点头:“明天,最迟明天,我肯定就到家了。”

    “到那能跟我们打电话吗?”

    曹严华迟疑了一下。

    村里好像一直没信号,二表弟电话里跟他提过,前两年好不容易建了基站,一场泥石流又全毁了,需要打电话的时候,要走好几里路,去附近安装了固定电话的地方打。

    罗韧又问:“你一个人回去,行吗?”

    “行……吧,我现在都会三步上墙了。”

    ***

    事不宜迟,曹严华小跑着回房收拾行李,木代心情复杂的很,总觉得他单枪匹马的搞不定,想跟了一起去,但一来自己刚从南田回来,二来这是曹严华的家事,她陪着去有点师出无名。

    做人师父,也真是挺操心的。

    她看罗韧:“真不报警?”

    总觉得报警心里更踏实些。

    罗韧说:“如果真的是拐卖,早晚都得报警。只是目前这个情况,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警察出不出警很难说,就算真出警,也未必比曹严华来的快。”

    木代忽然想到什么。

    “能不能问一下万烽火?”

    万烽火在很多小地方都有人,如果真担心那个姑娘会出危险,时效性来说,万烽火的人一定是到的最快的。

    罗韧觉得可行。

    木代掏出手机拨号,拨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又一个一个键删除。

    从省钱的角度出发,这个电话,似乎应该……让神棍来打。

    ***

    一万三回房,本来是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想象中,曹严华忙着收拾行李,一定是人仰马翻。

    居然不是,他坐在高低床的下铺,脚边摊着行李包,手上攥着牙膏牙刷,发呆。

    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居然还有闲心神游太虚,一万三没好气踢他的腿:“曹胖胖,赶紧的!”

    曹严华一脸紧张地抬头:“三三兄,你说这会不会是……阴谋啊?”

    啥?一万三没听懂。

    曹严华说:“会不会是我家里人,变着法儿想把我骗回去?”

    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好在一万三也算是混迹多年的,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皱着眉头上下看曹严华:“曹兄,你是……逃家的?”

    早些年,一万三也接触过很多逃家的混混,逃家的理由不外乎那么几种:被父母赶出家门的(比如他自己,就是被整个五珠村给逐出来的,被动逃家)、在当地得罪了人不敢回去的,或者向往外头的世界,觉得大城市的月亮比较圆的。

    曹严华脸上肉嘟嘟的,透着红,半晌才嗯了一声。

    曹兄居然也是个逃家的,一万三有点惊讶,真看不出来。

    “几年了?”

    “七八年了。”

    “杀人了?放火了?把人打的终身不举了?”

    曹严华吞吞吐吐半天:“三三兄,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

    一万三说:“那当然,我你还信不过吗。”

    于是曹严华就讲了。

    听完了,一万三的脸色比较严肃,他给出意见:“曹兄,咱们不排除你家里人有故意想骗你回去的嫌疑,但凡事就怕万一——万一姑娘被拐卖这事是真的呢?所以你还得回去,回去了之后……见机行事呗。”

    曹严华一声长叹。

    拎着仓促塞就的行李包出门的时候,他叮嘱一万三:“可千万别把我的事跟别人讲啊。”

    一万三信誓旦旦的,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当然,我你还信不过吗?”

    ***

    当天,天还没完全黑透,所有人,包括张叔,都知道了如下信息。

    ——曹严华八年没回过家,只定期给家里写信、寄钱。

    ——只跟二表弟处的不错,算是兄弟情深,所以二表弟知道他的手机号,偶尔会跟他通电话,告知他家里的情况。

    ——八岁的时候,曹老爹做主,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姑娘是同屯的,也姓曹,叫曹金花,小他三岁。

    ——那位曹姑娘,十二岁之后就比曹严华高,从此常年领先他一个头,还比他胖。

    ——为了反抗包办婚姻,曹严华有一次站到家里房顶上,敲着锣表示自己绝对不会结这个婚,这次反抗以曹老爹带领几个青壮很快攻陷屋顶而告终。

    ——曹严华终于下定决心,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晚上离开了曹家屯,走之前还往曹金花家门缝下头塞了封信,正式的、郑重的、官方的,跟她断绝关系,请她去勇敢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

    再再然后,中间经历了很多波折,最终,曹严华在重庆常住,身边网罗了一群不务正业的小弟,爱吃豆花鱼、麻辣火锅,没事看看书提升文化素养,终于成为……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

第136章

    紧赶慢赶,飞机小巴拖拉机摩托车全用上,曹严华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日落前赶到那个可以打固定电话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里不能算村子,只是道旁的几户人家,其中一户开了个小杂货店。

    曹严华遮遮掩掩进杂货店打电话,衣领拉到下巴,唯恐被人认出来,其实这一点纯属杞人忧天,毕竟他当年离开曹家屯的时候,还是个堪称孱弱的清秀小哥——岁月赐予他的丰满,基本上也冲淡了所有人对他的记忆。

    店主是个约莫六十来岁的老头,正跟边上来闲坐的邻居拉家常。

    ——曹家屯那边过几天就摆酒了……

    ——要去的吧?

    ——去,听说大厨都请好了,摆三天大席,我昨天赶集,猪肉都买不到了,说是都让老曹那边预定了……

    曹严华背对着他们,拨罗韧的号码,声音压的低低,告诉他自己的位置,顺便问问万烽火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遗憾的是,暂时还没有。

    挂了电话之后,曹严华悻悻付钱,店主老头看他觉得眼生,问:“往哪走啊?”

    曹严华抬头指了指曹家屯的方向。

    这居然让店主很是兴奋:“你是曹家的亲戚?是不是过来参加婚礼的?这两天不少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呢。”

    多说多错,曹严华不想随便搭茬,支支吾吾着离开。

    旁边的邻居看着曹严华的背影下结论:“肯定也是本地人,你听听,说话带口音呢。就是看着脸生!”

    店主还没来得及附和,一阵突突响声,一辆摩托车冒着黑色尾气在店门口停下,放下后座上侧坐的女人。

    那女人身材高大,二十**岁模样,微胖,一套山寨小香风的套装紧巴巴绷在身上,踩一双坡跟高跟鞋,拎一个小坤包,鼻梁上还架一副牌子叫“露”的墨镜。

    这是谁啊,店主皱起眉头,眯着眼睛去认。

    终于,她把墨镜摘下了。

    都说美女三利器是口罩、墨镜、背影,居然并不尽然——墨镜一摘,一对丹凤大眼,眼角微微上翘,长相倒是还不错。

    店主恍然:“你是曹家那个大丫头……曹金花吧?”

    曹金花脸上原本带笑,一听这话就垮了,说:“大爷,我已经改名了,我叫jenny,曹简妮。”

    ***

    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万烽火那边终于有消息过来。

    算是好消息。

    简单来讲,万烽火的各地同事行事不违法,但是出于掌握各种各样灵通消息的需要,时不时也会“走暗门”,对各种水面底下的交易不阻不挡不掺和,但了如指掌。

    人家说了,开原当地及周边,基本就没有听说过人口拐卖的事儿,如果真的有,那也一定是零星的、外地来的人干的、极偶然的。

    曹家屯那头也有人去看了,说是“一片祥和喜庆的场景”,这屯里大概家家都沾亲带故,所以大红喜字都不单是办亲事的人家贴——家家清理门面,门楣上不是挂彩灯笼就是挂花,院子不够大,要在村里公开的晒场地上搭喜蓬,曹家屯很多在外头打工的人都陆续回来了。

    言外之意是:你们见过哪家拐卖媳妇,是这么大操大办的?

    没能见到那姑娘,但据说曹严华的二表弟青山跟那姑娘是自由恋爱,两人前些日子还一起去县里拍了婚纱照呢。

    ……

    暂时联系不上曹严华,不过罗韧觉得,这些消息反而让事情有些复杂了。

    如果说,拐卖不存在,发生的一切只是为了骗曹严华回家,干嘛非要用这种往村里人头上扣屎盆子的方式呢?

    合情合理的借口可以很多啊,父母病重、家里遭了灾,没人会思维清奇到用拐卖人口这个理由吧?

    一万三也是这个看法,而且,他的想法里,事情的真相更可怕。

    那个姑娘可以活动自由?说不定她除了被拐卖之外,还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理由,被迫着强颜欢笑,人前人后的装出一副喜气洋洋自由恋爱的模样。

    她周围的所有人,都是不可相信的,所以她才冒着极大的风险,向青山那个自己素未谋面的,但是是个“城市人”的表哥求救。

    曹严华是不是也跟村里沆瀣一气她已经管不了了,可见她是多么的绝望和无助。

    一万三分析至此,唏嘘不已。

    罗韧苦笑,但也找不出话来反驳,而且跟曹严华失联,那头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不过,曹严华如果一个人搞不定的话,一定会再想办法跟他们联系的。

    所以末了,罗韧说:“咱们再等等看吧。”

    ***

    一天没消息,两天没消息,三天……还是没消息。

    最先耐不住的是木代,曹严华虽然没有正儿八经起香案拈香叩响头认她做师父,但是,她口头上也认了的,要是他真出什么事,理论上,她都可以向大师兄郑明山和师父求助的,用师父的话讲,因为是同门,同出一门,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也该守望相助。

    她给那个小杂货铺打电话。

    店主问:“曹严华是谁啊?没听过啊。”

    木代急的跳脚:“就是那个要结婚的青山的表哥,当年他不想跟曹金花结婚,上房敲过锣的。”

    这一幕想必早已在十里八村传为“佳话”,店主惊怔失语半晌,忽然莫名兴奋:“你是说大墩儿?”

    大墩儿……

    如此响亮的名字,真是来自于自己认识的某个人吗?这次,轮到木代说不出话了。

    店主激动极了:“就是曹土墩啊,那小伙,好家伙,当年在屋顶上敲锣,他爹带了四个人上房才扑住他……”

    据说这件事之后,曹家屯周遭再造房子,都尽量避免平房,倾向于造滑不溜角的檐山尖顶——这也是小人物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地方风土建筑结构习惯的典型。

    木代结结巴巴:“那曹……土墩回家没有?”

    没有,必然没有,如果阔别八年多的曹土墩忽然间公然回到了曹家屯,那必然是比青山结婚还要轰动的大事。

    再一打听,曹家屯依然弥漫着婚礼将近的喜庆气氛。

    放下电话,木代忧心忡忡。

    喜庆气氛既然还在延续,就不大可能存在“新娘被曹严华救跑了”的情况,那曹严华去哪了呢?

    当晚大雨,酒吧里人不多,木代独占一张角落里的桌子,明知道曹严华不大可能发信息来,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刷手机页面。

    一万三心情不错,摇风摆柳地端着托盘过来,给她送上一杯拉了花的拿铁。

    上头写着“反对包办,支持婚恋自由”。

    木代真是一肚子没好气,低下头,嘴巴在咖啡边处啜吸,“自由”两个字瞬间就被她吸进了嘴里,嘴唇上泛着咖啡沫的泡泡。

    一万三很嫌弃地看她,有些人,天生就不应该与之论艺术、情调、意境或者精致。

    木代说:“你说,曹胖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真是应景,刚说完这话,外头一道迤逦电光撕开天幕,密集雨声中,传来轰隆隆雷响。

    一万三说:“可能被抓起来了。”

    “关在曹金花家的地窖里,遭受严刑拷打,最终不得不忍辱偷生——小老板娘你放心,一年后他就回来了,脸上带着憨厚的笑,怀里抱着一个娃,背上驮一个娃,手里还牵一个……”

    气的木代拿座椅上的靠垫挥他。

    酒吧的玻璃门被推开,有人停在门口收伞,伞骨并起,伞面上的雨水溪水般流下。

    是罗韧。

    一万三啧啧:“风雨无阻啊。”

    他很识趣,托盘往胳膊下头一夹,回吧台根据地。

    和木代相比,一万三暂时还不怎么担心曹严华:做事情总是需要时间的,没准曹兄现在正在筹划、思索、布局、等待时机,哪有今天过去明天就大功告成那么简单。

    罗韧过来,木代往座椅里头挪了挪,跟以往一样,罗韧一般不坐她对面,喜欢挨着她坐。

    身上,还带着大风大雨里的潮气。

    说:“如果这一两天,曹严华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咱们可能得过去看看。”

    木代点头,也是,不管是委托万烽火还是报警,总觉得没有自己过去放心——而且,现在这种几乎类似歌舞升平的局面,报警根本也行不通。

    又聊一些经常聊的话题。

    凤凰楼的生意,郑伯是不是该创新几个家常菜,聘婷的康复情况,神棍那里的进展,凤凰鸾扣的提示。

    凤凰鸾扣的提示总是出现的随机,而且除了仙人指路那一回,后来的迹象,并不是人人都见到——对于这一点,罗韧的看法是:提示的目的在于让人知道,有一个人知道,并告知给其余人,就可以了。

    这一次的提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木代问罗韧:“我是不是也得学着曹胖胖那样,逮到木头就盯着看,看着看着,就能看出幻觉来了?”

    她眼一瞪,学了个目不转睛的架势,牢牢盯对面的墙。

    那是酒吧的“创作墙”,很多留言涂鸦,有些客人酒醉情伤,就会朝吧台借了笔上去挥毫,有一次有个客人一边哭一边上去写《长恨歌》,大段大段,默写的一字不差,店里所有人都围过来看,那个客人写下最后一句“此恨绵绵无绝期”时,身后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她忽然如同老僧入定,罗韧止不住好笑,目光无意间从墙面上掠过,身子陡然一僵。

    再然后,他迅速起身走到墙边,半屈膝去看。

    那是一头猎豹,红色的线条极简,却勾勒的肌肉遒劲,四肢腾空,翻跃欲飞,豹头偏向外侧,眇一目,红色的血正从眼眶处下滴。

    罗韧垂下的手攥紧,手背上青筋暴起,喉结不易察觉地轻轻滚了一下。

    木代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问他:“怎么了?”

    “这个猎豹是谁画的?”

    木代没印象:“应该是客人吧。”

    罗韧心里有一个声音,说,绝对不是客人。

    “是什么时候画的?”

    “不记得,以前画的吧。”

    不是,一定是最近,昨天,或者就是今天——这画如果以前就在,他决计不会看漏的。

    木代担心地看他:“怎么了?”

    罗韧沉默了很久,说:“画的不错。”

    ***

    临睡前,木代一直在想罗韧奇怪的反应,还有那副画。

    昏昏沉沉睡去,又蓦地惊醒,醒时后背发凉,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到剧烈的喘息。

    喘息声渐平,终于发觉,是在一个冰凉森冷的地洞,自己的位置很奇怪,似乎在洞壁高处。

    整个人恍恍惚惚,被潮气、霉气还有绝望的气息围裹着。

    有很小的沙粒,从眼前,簌簌落下。

    再然后,突然地,有人从洞顶直翻下来,从她眼前极速掠过,然后一声闷响,重重摔落在洞底。

    洞里亮起来,她低头,看到血泊中趴着的那人,她认识那装扮,还有掀起的上衣处,插在后腰里的那把匕首。

    她哭起来,眼泪越流越多,嘶哑着嗓子叫他:“罗韧?”

    ……

    哭着哭着,就醒了。

    睁开眼睛,屋里黑漆漆的,摸了手机来看,距离睡下,并没有多久,她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这梦那么逼真,让她对床心生恐惧,伸手去摸面颊,真是湿的。

    木代翻身下床,脚在地面摸索了一阵,没找到鞋,索性赤脚,足心触到冰凉的地面,凉意顺着涌泉穴慢慢上行。

    她走到窗边,伸手推开。

    从这里,可以看到罗韧的房间,在那个黑暗围裹的方向,亮着灯。

    他也还没睡。

    下意识的,木代两手合起,低下头,并起的指尖触到额头。

    心里默念:只是噩梦,只是个梦罢了。

    ...

第137章

    又等了两天,这一次不止是木代,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担心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曹严华真的像是失踪了一样,就算是真被家里人关起来了,为了不让朋友担心,总还是可以委托父母兄弟给他们这边来个电话吧。

    一万三止不住往坏处想:第四幅水影里,有个送亲的轿子,而曹严华的二表弟是要结婚,这中间会有联系吗?都是亲事啊。

    把这顾虑跟木代讲了,木代觉得不是,年代对不上——关于狗的那些水影,至少也得是百年之前,不过,不管对不对得上,这趟曹家屯之行,应该是箭在弦上了。

    几个人约定了第二天出发,炎红砂那头事情还没完,说好了加快速度,事情一完马上奔重庆。

    头天晚上,木代收拾行李,跟霍子红说要出门一趟,霍子红问她:“又是为了说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事?”

    当年渔线人偶的命案,霍子红一早知道里头一定有解释不了的蹊跷,但她并不深究,偶尔提起来,也只说是“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这样反而好,木代觉得,霍子红身上有点难得糊涂的意味,却又揣的比谁都明白。

    一万三也扭扭捏捏地去跟张叔提了,做好了挨骂的准备,谁承想张叔头也没抬,说:“哦,知道了。”

    一万三估摸着,张叔对他已经绝望了。

    临睡前,木代接到罗韧的电话,跟她确认第二天出发的时间,又吩咐她要带的一些东西——一切都很顺畅。

    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在最后一秒,当她和一万三两个人,顶着蒙蒙亮的天色拎着行李坐上罗韧的车子时,罗韧忽然说了句:“我送你们去机场。”

    原本说好了是开车去的,一万三还以为是计划更改:“改坐飞机了?”

    “不是,我有点急事,没法……送你们去了,所以临时给你们都买了机票。”

    一万三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没能消化这句话,车子里有几秒钟的冷场。

    过了会,木代轻声说:“也行啊,你去办自己的事,事情好了再跟我们汇合也不迟。”

    一路无话,罗韧把两人送到出发航站楼,没有跟着下车,只是目送她们进场。

    木代走了几步,又折回去,罗韧有些奇怪,下意识身子倾向这边,打开了车窗。

    她站在车窗的框框里,像是进了电视屏幕,说:“不管你是去忙什么事,一定要小心点,罗韧,我前两天做了关于你的不好的梦。”

    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好像是失足,摔下去。不管去到哪里,你都留意这个。”

    罗韧说:“你都没问我是什么急事。”

    木代笑笑:“问了你也不会说啊。”

    她转身离开,紧走几步赶上停下等她的一万三,一万三小声问她:“罗韧有什么急事?”

    “不知道。”

    一万三吓了一跳:“不知道?”

    “嗯。”

    “那你不问他?”

    “人人都有自己要忙的事,人家不说,何必追着去问呢。”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着重强调:“那不是人家,那是你男朋友!”

    又小声嘀咕:“你俩到底是不是在谈恋爱?”

    木代反问他:“你觉得像不像在谈恋爱?”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说:“要我说实话吗?”

    ***

    一万三觉得,这个分人,得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感情。

    一男一女在一起,牵了手,接了吻,外人看来在一起,那都叫谈恋爱,但谈的是天上的云还是脚底的泥,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小老板娘,我也不怕你骂我渣,我谈过的女朋友两只手数不过来的。”

    隔着候机厅的玻璃望出去,蓝天白云,有飞机腾空,也有飞机降落。

    木代问他:“动了那么多次感情?”

    一万三耸耸肩:“那哪能呢。”

    “有时候是寂寞,有时候是充面子,有时候是朋友过来跟我说,有个妹子想认识你,我一看,长的不赖,也就在一起了。我跟你讲,男人女人,没那么复杂,看对眼了之后,处了一天,哎,觉得不赖,于是又处一天,处了一辈子的,那就是一辈子了。”

    木代笑起来。

    一万三忽然唏嘘起来:“但是,真有一次,是动了感情的,那次不一样。”

    这一节,木代好像听一万三说过,具体不很清楚,只知道那是个很好的姑娘,跟一万三在路上认识,后来那姑娘回去了,结识了新的男友,也结了婚,好像连孩子都有了。

    “你能想象吗?现在有些时候,我还会故意用陌生人的身份打开她的页面去看她动态,打开的时候,心都跳的厉害。”

    木代没说话,微微偏了头,看一万三的侧脸。

    真是奇怪,起初,她那么讨厌一万三,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是现在,居然能这么两相坐着,而且,谈的是堪称**的话题。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罗韧对你吧,怎么形容呢,特别拿得住。”

    他试图结识这个“拿得住”的意思:“就是不费什么力气,很快追到手了。你想想看,他因为你小鹿乱撞过吗?羞涩过吗?脸红过吗?辗转难眠过吗?”

    木代说:“你说的是我吧?”

    她叹了口气:“罗韧这个人,我想象不出他小鹿乱撞或者脸红的样子。”

    一万三说:“所以,开始的时候,还挺替你担心的,因为很多时候吧,容易被拿得住的那个人,其实是爱的更多的人,你也知道的,爱的更多,也就很容易受伤害。”

    “那在你眼里,我和罗韧,现在是个什么状态呢?”

    一万三想了想,用了两个字来形容。

    飘忽。

    “就是那种,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一片和气,连吵架都不吵一个,但细琢磨,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大对的……”他说不清楚,也不想说的太清楚,“飘忽就对了。”

    木代哈哈大笑,检票口开了,开始排队登机。

    顺着队伍往前缓慢挪动的时候,她问一万三:“你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聘婷那样的吗?有一阵子,我们都觉得你特别喜欢她。”

    聘婷?一万三愣了一下。

    是有那么一阵子,他看谁都不顺眼的时候,特别喜欢跟聘婷待在一起,全世界只有她不挑剔他。

    但是其实,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会叫他“小刀哥哥”。

    而再后来,身边的每个人,都突然可爱起来,一万三都说不明白,是自己变了呢,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

    因为是大清早出发,又赶的早班机,中午没到就落地重庆,马上赶小巴车,马不停蹄,日落之前,已经到了曹家屯的前站,也就是那个小杂货铺。

    这里尤为重要,从现在开始,每一步都要分外留意。

    木代假称两个人是青山在城里的朋友,专门过来参加婚礼的。

    向店主打听曹严华的时候,她不再提名字,着重描述外形特征。

    “胖胖的,壮,个子没我高,差不多五天前到的,在你这打过一个电话。”

    店主很快就想起来了:“是,是有一个,看着面生,但是说话带本地口音,往曹家屯去了,跟曹家大丫头前后脚到的。”

    一万三插了句:“曹家大丫头?”

    “就是曹金花……不对,叫曹碱泥……好端端改什么名儿,听着跟盐碱地似的……”

    跟曹金花前后脚到的,那以后,曹严华就没音讯了,难不成,真跟这个曹金花有关?

    ***

    出乎意料的是,曹家屯居然还在村子牙口上,支了个可乐的伞蓬,专门有人守着,登记来客。

    一万三迎上去,大喇喇说是从北京来的,青山的朋友。

    居然是北京这样的大城市!登记的人激动了,边上围着的小孩儿们撒丫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叫:“青山哥,青山哥,北京人!”

    约莫五分钟之后,青山被更多的娃儿簇拥着往这边来了,脚下飞快,心情激动兼纳闷:他不记得自己有过北京的朋友啊?

    远远望见一万三和木代,更懵了。

    一万三可不给他发问的机会,一个熊抱迎上去,狠狠捶他后心:“青山兄弟,好久不见!”

    觑个空子,他凑到青山耳边:“其实,我们是你表哥曹严华……土墩的朋友。”

    曹严华曾经提过,跟这位二表弟关系很好,多年来一直通过他沟通家里的信息——一万三觉得,不管他有没有参与把曹严华骗回家的局,兄弟情深,总不会对曹严华不利的。

    青山先惊后喜,他年纪其实不算大,二十五六岁,但或许是长期的日晒劳作,笑起来的时候,满眼的纹,看着显老。

    他赶散周围的娃儿们,又是激动又是莫名。

    “你们跟我表哥一起来的?他人呢?是不是不敢进村啊?我老早跟他说了,我舅爷就是嘴上狠,嚷嚷着打断他的腿,哪能来真的啊。早该回来了。”

    说到这,乐的合不拢嘴:“他是不是真怕舅爷打他,所以特意带朋友来,还是北京的?有外人在,舅爷就不好意思动手了?”

    又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哪呢,我表哥哪呢?”

    这表情不像作伪,边上的木代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曹严华回到村里,如果想跟人联系的话,唯一的人选,就是青山了。

    连青山都不知道他回来过,难不成没回到村子就半路被绑了?谁绑的?曹金花?

    一万三打哈哈:“这个不急,不急,晚点我们细说。”

    青山有点想不通,但淳朴好客的天性很快压倒一切:“那家里坐,暂时就说你们是我朋友好了。”

    他喜滋滋的,带着木代和一万三往家里走,每次在路上遇见人,总不忘骄傲地介绍一记:“北京来的!”

    一路上,木代仔细打量。

    四围是高高低低的山,曹家屯其实是在个山凹里,但是并不算封闭,进出都有路,住户约莫三十多家,也不算大的村子。

    但小有小的好处,办起喜事来,分外一致。

    路上,木代问了句:“新娘子呢?”

    青山说:“在家呢。”

    又解释:“还有几天就婚礼了,我们这的规矩,婚礼前几天,男女双方不见面的。我总要在外应酬,所以她就在家里待着,一直不出门。”

    又比划说家里房子的格局是前后院,这些日子,为了避免见面,他连后院的门都没踏进去过。

    木代寻思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向青山打听一下曹金花,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当时,她和一万三已经到了青山家了,正在堂屋里喝茶,外头响起了曹金花的声音。

    声音里,透着喜不自禁。

    “听说两客人,北京的?半个老乡啊。”

    话音未落,一步跨进门来,在一众乡人间,一眼就看到木代和一万三。

    她自我介绍:“我叫jenny,曹简妮。我在北京打工五六年了,你们北京人?大家半个老乡啊。”

    又很是自来熟的挨着木代坐下:“妹子,多大了?跟青山是朋友?怎么认识的?”

    问是问的多,但好像不当真指望她答,马上又絮絮叨叨开了,话题跳跃的也大,北京的地铁堵、房租贵、空气不好,等等等等。

    木代很小心地应付她每一句话,对她的眉眼神情都看的仔细:这个人,是不是在笑里藏刀呢?

    果然,忽然之间,曹金花的话题就变了。

    “人活在这世上,其实每天都充满了风险。意想不到的,有时候,好端端出门,就再也没能回家了。在路上走着走着,也能走没了。”

    木代心头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是啊。”

    曹金花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所以啊妹子,未雨绸缪,提前规划很重要……”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

    北京大西洋人寿保险有限公司,业务代表,jennycao。

    ...

第138章

    本文由 。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首发曹金花业务熟练,工作开展的文采斐然。本文由 。。 首发

    “无处不在的风险,就像这自然界的狂风暴雨,向我们的生命袭来。保险是什么,就是在你头顶,撑开一把大伞,为你挡风遮雨……”

    木代好不容易找到插话的机会:“我没有钱……”

    “正是因为没有钱,才更加需要保险,你想想,大病、重灾,有钱人腰缠万贯,最多是多出点血,但我们穷人呢?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保险……”

    木代继续挣扎:“以前,我红姨给我买过保险……”

    “保险,是一个全面的保障体系。以前买过,不一定全面,意外险跟大病补偿是两个险种,大病补偿的,又不一定带住院补贴医疗,而且以前的险种设计很多漏洞……”

    一万三屁股粘着板凳面儿,往外挪了点,又往外挪了点。

    木代还在风暴中心垂死抵抗:“那个……我现在年纪还小,或许以后……”

    “正是因为年纪小,费率便宜,年轻时买更合算。你知道吗,同样的保额,20岁的人和40岁的人买,前者每年缴的保费几乎要便宜一半……年纪更大的,60岁的,想买保险公司都不让他买……”

    木代看出来了,跟曹金花,大概是不能对着干的。

    她站起身,朝人要了纸笔,三笔两绕的,写下了曹严华的号码。

    说的真挚诚恳:“我也觉得,我是挺需要一份保险的。但是,我的工资,是交给我哥的。要么这样,你去跟我哥说,他给钱,我就签单。”

    曹金花喜忧参半。

    喜的是眼前的姑娘终于松了口,自己展业的成绩不俗。

    忧的是此单看来不能立刻拿下,曹家屯里没信号,后续跟这姑娘的哥,大概还有一番口舌交锋。

    然而,平时的保险口号是怎么喊来着?

    ——客户虐我千百遍,我待客户如初恋。

    曹金花接了纸条在手上,细细看过:“你哥叫什么名字?”

    “叫曹……”木代说到一半改口,“叫henry。”

    都快坐到门口的一万三回过头来,手低下去,暗暗朝她比了个拇指,还没比划完,忽然撞上曹金花热情如火的目光。

    一万三吓了一跳,不经大脑,脱口而出。

    “她哥也是我哥,一个哥!”

    这样啊,曹金花看看一万三又看看木代,都是身材高挑,眉清目秀,不说不觉得,仔细看,是有点兄妹的范儿。

    她掏出手机,把henry的号码输进去,名字旁一短横,标注:一箭三雕。

    ***

    一万三屁股粘着板凳,几乎快挪到门口。

    青山家的小院热闹非凡,后几天要用的婚礼物料堆的满满当当,不时有小娃娃半张了嘴巴走近看他:“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一万三真心不理解,有这么稀罕吗,又不是北京猿人。

    木代过来,低声问:“你觉得会跟她有关吗?”

    以自己混迹道上多年的一对毒眼,一万三给出结论:“我觉得她真就是一买保险的。”

    木代把手里的笔递给他。

    一万三接的莫名其妙。

    “刚刚找纸笔写号码,屋里的人顺手从窗台边儿摸了一支,记得那封信背面那行小字吗?就是用这支笔写的。”

    一万三半眯了眼,脑子里描摹当时的情景。

    或许就在这间房子里,青山写好了信,折好了塞进信封,还没来得及封口,被人临时叫出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悄悄进来,摸起笔,飞快地添了那么两行,又原样塞回……

    这人是谁呢?新媳妇?

    木代抬起头,看正从院子中间走过的青山:“青山,我什么时候能见见新娘子啊?”

    满院的娃儿起哄,青山搓着手,黑里泛黄的面皮儿上又添层红。

    他拦住边上过来的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叫她七婶,比比划划说了几句之后,七婶笑着看木代。

    “论理,新娘子礼前不见外人,尤其不能见爷们儿。你这个……”

    她拿嘴努了努一万三:“这个小兄弟肯定不能见。但青山说,你是个姑娘家,又是北京来的……”

    她冲木代招手:“来,来,跟我进。”

    木代朝一万三挤挤眼,三两步蹦跶到七婶身边,低着头笑,一派即将要见新娘子的雀跃单纯。

    穿过堂屋,门一关,后院里一派清静,跟前院简直两个世界。

    七婶跟木代拉家常,说的都是新娘子,新娘子家没什么人,婚宴的喜客都是跟曹家屯沾亲带故的;新娘子起先是在县里打工的,跟青山好了也没多久,但青山年纪也大了——在乡下地方,二十五六的人,大部分都做爹了……

    到了门口,敲敲门:“亚凤?”

    顺手一推。

    屋里大床上,原本坐着人的,几乎是在门被推开的同时,那人受惊般迅速缩到墙角,还拉住了被子盖住,只露半张脸,还有一双惊怔不定的眼睛。

    她好像很害怕,怕陌生人,也怕这个七婶。

    七婶说:“怎么了啊亚凤,怕生也不是这么怕的啊。”

    说着过去,亚凤瑟缩着,抬起眼看了眼七婶的脸色,又慢慢的从被窝里出来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

    亚凤看起来很小,似乎才十**岁,身量也小,皮肤很白,纤弱的白,眼神怯怯的,目光偶尔触到她的,赶紧避开,垂在身侧的手一直捻衣角。

    七婶回头朝木代笑:“这孩子,今天怪里怪气的。”

    木代也笑:“新娘子怕生呢。”

    她注意到,当七婶说“这是北京来的客人”的时候,亚凤的眼睛里,忽然惊喜的一亮。

    但她并不跟木代说话,只是低着头,偶尔木代问她一句,她习惯性地先看七婶的脸,等七婶脸上带着笑把问题重复一遍,她才声音小小的作答。

    答的也简单,不是“是”就是“嗯”。

    再然后,七婶笑着说:“看也看了,咱出去吧。”

    也是,论理,新娘子礼前都不该见外人的。

    木代跟着七婶出门,到门口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极快地回了一下头。

    亚凤一直在看她,似乎就在等这一刻,木代看见,她向着这边,迅速地把衣袖撸了下去。

    白皙的胳膊,淤青、血紫,一条一条,像鞭子抽出来的痕。

    木代的脑子里嗡了一声,但她脚下没乱,面色如常地跟着七婶往外走。

    太阳快落下去了,夜幕的气息先自四围的山后头升起来,像是唱夜戏的戏台四面拉幕。

    七婶皱着眉头给木代解释。

    亚凤平时不这样,大概是我们平时同她讲,礼前见外人不吉利,所以她见你面生,赶紧躲起来……

    木代说:“怪我不好,明知道村里有这个规矩,还吵着要见新娘子。”

    七婶说:“你们大城市的姑娘,可真懂礼貌。”

    ***

    当天晚上,木代和一万三住青山家的偏房,偏房分两小间,中间隔着布帘子,木代睡里间,一万三睡外头。

    两人都睡不着,木代傍晚看到的那一幕,实在是颠覆性的信息——原本笃定了拐卖这事子虚乌有,但是忽然间,青山、七婶、曹金花、还有村里人,都变的不可相信起来。

    晚上十一点多,隔壁的狗叫了几声,叫完之后,整个村子都寂静了。

    木代撩开遮窗的小花布往外看,外头黑漆漆的。

    她下床穿鞋,手机塞进兜里,又从行李包里掏出袖珍手电。

    走到外间,一万三从被窝里探出头:“真出去啊?”

    “说好的,要给罗韧打电话。”

    在重庆下飞机时,她跟罗韧通过电话,罗韧很担心一旦进入曹家屯这个“无信号地带”,出事了没法及时联系,木代说:“只是曹家屯这一块没信号,我往外跑跑就是了,跑着跑着,信号就来了。”

    每天都跑,万一哪天没通上话,那就是出事了。

    一万三说:“小老板娘,来回得一二十里吧?”

    “就当练功了,我练轻功的,脚程快。以前师父让我练功,我每天跑的比这多。”

    一万三说:“佩服。”

    他缩回被窝里,被子一裹,整个人像条陈在床上的臃肿大青虫。

    木代看不下去,隔着被子戳他腰:“你就不客气一下,也不说代我去?让我一女的大半夜跑山路?”

    一万三理直气壮,声音从被子里透出来:“我没你功夫好,跑的慢,胆儿小,还怕黑!”

    木代干笑两声:“一万三,屋里有鬼哦。”

    她穿牛皮小中靴,靴底踏着青砖地,嗒嗒嗒地出去了。

    一万三心说:毒妇。

    ***

    山里是真的黑,而也正因如此,头顶上头,星星格外的亮。

    木代穿过屯里的小巷,在山路上发足奔跑,夜里的风抓乱了她的头发,而她居然很喜欢,放肆的配合着去摇脑袋。

    师父看见了,会说:嗯,木代像个小疯子。

    她翻山,抄近路。

    睡前,她跟青山确认过,常规的道是绕远的,翻山会近很多,但这个山头是常年的泥石流和塌方形成的,特别不稳,小孩子往上爬,上头都会哗啦啦掉石头。

    换句话说,这山就像藏地的雪山,脆弱的不能经触碰,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招致雪崩。

    可是自己不一样,自己会轻功啊。

    她手脚并用,几乎是拿出壁虎游墙的劲儿翻山,一点一跃,身子一纵,自己看不到,但心里觉得,姿态一定特飘逸洒脱。

    师父大概会夸的。

    但师父也亲口说:“木代,你怎么练,都练不到我当年的。”

    大师兄郑明山向她提起过师父的当年,说是,地上摆一排齐直十二个鸡蛋,半空扬一条红绸子,绸子扬空的同时,师父抽刀,踏着鸡蛋,一路过去,十二道刀光雪亮。

    然后落地,鸡蛋一个不破,地上,慢慢飘下十二段红绸子,左一片,右一片,姿态柔软。

    不过,这绝技,木代从未亲眼见过,因为她见到师父的第一眼时,师父就坐在轮椅上。

    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气质娴静,眼神里很多很多故事,只身一个人,守着幽深的大宅门。

    因为木代拜师,霍子红见过她师父一次,来送红纸包着的“学费”,离开的时候,牵着木代的手,说:“你师父啊,年轻的时候,一定美的不要不要的。”

    ……

    木代爬上山头。

    向下看,山谷里,不知道是不是地气上涌,居然像是薄薄的雾气弥漫。

    木代低下头,冲着山谷底下问:“你是谁啊?”

    又自问自答:“我是木代啊。”

    仔细听,没有预想中的回音,声音只不过比平时宏亮点罢了。

    她掸掸手,准备继续赶路。

    就在这个时候,高处忽然响起了扑腾扑腾的声音,循声望去,认出是蝙蝠,一只接一只,张着翼伞似的翅膀,俯冲着盘旋,发出难听的刺耳声音。

    木代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俄顷闭上眼睛,细细辨认发自高处的,空气里,逸出的每一丝声音。

    像是极力想冲破阻塞的人声,又像是抢撞的闷响。

    手电打开,向着高处的山照过去,亮光犹疑地逡巡,慢慢停在一处。

    蝙蝠,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

    ...

第139章

    木代迟疑了一下,打着手电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又照了照低处盘旋的上山小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想一横心不去管它,脚下却迟迟挪不开步子,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如果不绕远道,就这么直上直下翻山的话,其实用不了多久,不会耽误时间的。

    主意已定,木代吁一口气,两手甩甩,脖子扭扭,小手电拧亮了咬在嘴里,冲了几步提气,在坡度几乎接近70度的坡上一路往上疾奔,偶尔气泄了,就俯身抓丛草或者撑地借力,末了一个纵跃,就站上了那条山道。

    她记着蝙蝠飞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去看,觉得没什么异样,也就是普通的山壁,还有挂下的藤葛杂树。

    但是,或许是被手电的光亮惊动了,那奇怪的声音好像又出现了。

    木代站了两秒,忽然想到什么,伸手去抓那丛藤葛。

    果然,带起了好厚的一大蓬,叶子带着土灰从顶上落下,呛的她闷声咳嗽。

    这是个……隐秘的洞。

    洞口并不直接朝外,有块斜剌剌片出的石壁,像从前老宅子门口的照壁或是屏风,把真正的洞口包在了里面,人想进去的话,得侧着身子,过一条窄道。

    而且,洞口的藤葛盖的恰到好处,如果不是有蝙蝠从那里飞出来,木代还真的以为,那只是常见的藤葛挂下山壁。

    她小心的顺着那条窄道进去,快到尽头时,又一只迟钝的蝙蝠冒冒失失飞出来,木代吓了一跳,伸手就去打,掌心摸到微温蠕动的一团,恶心和嫌弃瞬间窜上脑顶,又忙不迭的甩手。

    动的比想的快,这毛病总改不了。

    这洞,稍微有点深。

    木代打着手电往里走,才走了几步,电光忽然照到一个人的脸,惨白,嘴里塞着布头,拼命挣扎,见到木代时,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

    曹严华?

    木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了足有一两秒,反应过来之后,正要过去,身后忽然传来磔磔的笑声。

    女子的,低细而又尖利的。

    木代浑身一震,瞬间回头。

    没有人,连影子都没有捕捉到一条,刚才的笑声,好像起自空虚,又归于消静。

    木代不想追出去查看,以免被人调虎离山,当务之急,还是先把曹严华解开,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两个人对付总比一个人要好。

    她半侧着身子,慢慢地向着曹严华走过去,分了一半的精力在另一面,以防那个怪声再次出现或者突然袭击。

    才走了几步,猝不及防的,脚下霍然一空。

    整个人身不由已,直直坠下,仓促间伸手去抓,指尖和翻板的边缘擦过。

    翻板陷阱,她是听师父讲过的。

    师父的故事都是久远的传奇。

    讲说,翻板陷阱,有个中轴,四面有扣合的插销,人被引诱着慢慢走过去,整个人站上半面翻板的时候,插销一撤,那头极轻,这头极重,轻功想借力都借不到,轰的一声,人就下去了。

    有那心肠歹毒的,陷阱底下倒插尖刀,多少武林好汉折在上头了。

    师父的故事,跟武侠小说是不一样的,武侠小说的主角永远不死,但师父故事里的人,往往戛然而止。

    她那时候小,缠着问:“然后呢”

    “死了。”

    那么厉害的、漂亮的、潇洒的、妩媚的、风情的,各色的人,怎么会死了呢?

    师父笑笑说:“都会死的,阴沟里翻船的多。但是因为你们不满意,所以那些说书的,才把大侠改的无所不能,长长久久。”

    其实那些人,死的也很突然、很快,并不总是死里逃生,并不总有化险为夷的运气。

    下落的刹那,和师父的这番对答,忽然过电影样迅速在脑子里掠过。

    不想死呢。

    拼命伸手去抓,翻板已然盖合,身子极速下落,惶恐瞬间化作岑岑冷汗。

    ——她都不知道这有多高。

    慌乱间,忽然摸到石壁,嶙峋,突兀,她双手微曲想抓住。

    捉不住,下落的速度太快,甚至能听到指甲和石壁摩擦发出的哧拉声。

    木代不管,再抓。

    ——哪怕是一点点的摩擦力,都可能让她的速度降低,她不想死呢。

    她会壁虎游墙,师父讲,要学成壁虎,四肢和小腹顶在墙面上贴合,你要想着,你腹部有个吸盘。

    再抓,拼命拿腹部去顶,提着气,四肢用力,只要挨到石壁,不计代价,一定要抓住。

    继续急速下落,腹部一片刺痛火烫,应该是被尖出的石头划出血了,或许开了膛,谁知道呢,不能想,没到底之前,就要拼命去抓。

    哧拉……哧拉,指甲很快磨秃,然后剧痛,不管,不去想。

    终于,轰的一声,落地。

    那股冲撞,撞的五脏六腑都颠了几颠,胸腔腹腔,翻江倒海的难受。

    落地了,终于落地了!

    第一反应,居然是巨大的惊喜:没有摔死我,我还没死呢。

    她笑起来,声音回荡在这个巨大的洞穴里,难听而又怪异,难听的她忽然不敢笑了:是我在笑吗?还是我其实摔死了,我的魂在笑?

    她躺着,不动,闭上眼睛,俄顷又睁开。

    这洞里,并不很黑,远近散落着幽绿色的莹莹磷火。

    木代艰难的转过头,看到自己摊在身边的左手,看到中指的指甲,是竖起来的。

    指甲不应该是服服帖帖的,贴着指面的吗,她的指甲为什么是竖起来的?

    想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巨大的疼痛,直冲眼底,眼泪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划过脸颊,滴进背后冰凉的泥土里。

    过了一会,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抬起来,小心的、慢慢的,覆在左手手面上。

    心里数:“一、二、三。”

    数到三的时候,牙关一咬,迅速的、用力的,握了下去。

    ***

    时近半夜,中缅边境。

    这个村子叫那奇波,属云南缅甸交界,靠近密支那。

    白天时它只是普通的村子,有蔫着气的鸡,打不起精神的狗,三三两两扛着锄头下地的面目枯槁的村民。

    然而到了某些日子的晚上,十一点之后,凌晨两点之前,它会出乎意料的热闹。

    村口会搭起一个又一个凉棚,大多四面敞风,像是内地的大排档。

    有交易的凉棚,布袋里倒出来,或是翡翠,或是其它宝石原石,摊主盘腿坐,敞怀,胸膛的黑毛间隐现一条青龙,腰包里几厚沓钱,分不同币种。

    有吃海鲜夜宵的凉棚,这里明明不挨海鲜产地,但是会有最新鲜的海鲜,塑料箱子往外倒,冰块混着生蚝贝类鱼虾哗哗而下,烧烤专门有一项叫波尔多红酒烧,味道怪里怪气。

    也有牌桌,打的是麻将,但不见钱,只推筹码,十只蓝筹抵一只红筹,十只红筹抵一只金筹,一般金筹被人拿走时,堆牌的人会变一下脸色,悻悻骂一句粗口。

    有妖冶的女人,腰细腿长,胸挺臀圆,在人群中婀娜而走,只要一个眼神,就会含笑停在某个男人身边,不讲价,也不吵嚷,于无声中,一切水到渠成。

    而那些不敞风的,通常有个黑布门面,闲杂人不会进,也不能逛,门口守着彪形大汉,特定的人来了,对手里的半张钞票,或者扑克牌,严丝合缝对上了,会悄然入内。

    而两点钟一到,所有人、车都会撤走,在黑暗中打亮车灯,无声无息往来处去。

    这是中缅边境上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但不外道的那奇波三小时夜市。

    罗韧此时,就坐在海鲜凉棚里,坐布面的小马扎,面前的小桌子四脚不齐,有一块下头还垫了块碎砖。

    然而小桌子上的菜色却不犯,片的极薄的三文鱼,慵懒绵软似的码在冰沙雪山堆上,边上小瓷碟里,酱油中央点芥末,又有冰镇明虾,虾肉水晶样透明,偶尔,虾身还会忽然抽动。

    对面还有个位置,但还没人。

    罗韧给自己倒酒,里头冰块消融,底下沉一颗圆滚滚青梅。

    有个女郎过来,红唇微抿,媚眼如丝,胸衣里斜插了几朵去刺的玫瑰,罗韧递了张票子过去,然后做了个向外的手势。

    懂了,这是表明要谈事情,不玩。

    女郎知情识趣,拈了朵玫瑰,□□小木桌的狭缝里,玫瑰的茎细长,颤巍巍的影子在桌面上打晃。

    说的柔声细气:“这样,其它的姐妹,就不会来打扰了。”

    这也是行规。

    罗韧继续等,夜风从凉棚的这头穿梭至那头,手机时间显示晚上11点45分。

    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钢架特有的声音,罗韧没回头,直到青木一步步笨拙的走过来,坐下。

    他右腿小腿打着外固定钢架,走起路来沉重,又透着几分别来惹我的狰狞。

    青木约莫三十来岁,典型的日本人长相,目光亮而尖锐,挺鼻,清瘦但绝不孱弱,袖子撸起,胳膊上一块块的肌肉,小臂上有竖行的汉字。

    刺的是: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罗韧盯着青木看,胸腔里有不可名状的情绪激荡,眼眶微热,很久才说:“好久不见。”

    青木不用筷子,伸手拈了三文鱼,蘸碟里滚了滚,送进嘴里大嚼,酱油汁顺着嘴角滑下,并不去擦。

    罗韧端起大肚细吞口的清酒瓶子给他倒酒,青木夺过来,往地上倒,哗啦啦哗啦啦,没融尽的冰块渐次落地,只有那颗被泡胀的青梅,卡在瓶口,出不了。

    又伸手把罗韧的酒杯也拿过来,往地上一倒。

    凉棚的伙计们见惯不惊,眼皮都没抬一下。

    “罗,我去过丽江。”

    罗韧看他:“那幅画是你画的?”

    “只是提醒你,我能找到你,猎豹也一定能找到你。”

    罗韧沉默。

    青木伸手,朝伙计打响指,伙计又送上瓶清酒。

    青木这次帮罗韧斟上了。

    “我知道你在丽江开了酒楼,当上了小老板,交了一个漂亮女朋友,笑起来很甜,风一吹就倒。”

    “你忘了我们了吧,罗?”

    罗韧说:“没有。”

    青木盯着他,目光渐渐愤怒,手背上暴起青筋,冷笑着,一字一句:“你忘了我们了,罗,你去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他脸色忽然狰狞,双手托住桌底一掀,就把桌子掀翻在边侧。

    可惜了,那么好的海鲜。

    手机也被掀落了,哗哗盖了一层冰沙。

    罗韧俯身捡起来,拂落一层水凉,看一眼时间,12点20分。

    木代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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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根凶简介绍:
根凶简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退隐,骑青牛过函谷关。令官尹喜闻询赶来,苦留无果,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史载,老子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也有传言说,老子留下的,除了《道德经》,还有一卷以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七根凶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七根凶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七根凶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