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夫子直抒胸臆
陈慕沙昨天登门拜访,是示好在前,给自己一个入门机会,今天却是示威在后,让他知道这师门的高贵难入。
况且不敢再言语,进屋后,恭敬行礼,然后就像父亲所教那样,拿出陈白沙语录,指出两段,请老师指教。
陈慕沙却把书还给他,笑道:“你还小,人生阅历太浅,现在研究白沙公的语录太早些。还是大一些后再说。咱们今天不谈理学,我给你演示一下烹茶的工夫。”
屋子中央摆放着一个精致的小铜火炉,里面烧着炭火,好在是雨天,若不然,大热的数天燃着炭火还不中暑?
铜炉里的水刚咝咝响着,陈慕沙拿着一个蒲扇,轻轻扇着控制着火候。然后说:“注意,水开的火候一定要掌握在这种鱼鳞状的状态,不能火大也不能火小。”
随后,他从一个竹筒里取出一勺茶叶,放到铜炉上面坐着的一个瓷茶壶里,继续凝神控制着火候,如同摆弄一堆炸药般小心。
不多时,他停住手,把茶壶拿下来,缓缓倒在桌上的三个茶盏里。
“尝尝,这可是我二十年才练就的火候。不敢说天下第一,也绝不会天下第二。”陈慕沙有些得意地卖弄说。
不用尝,浓郁的茶香已经飘溢满屋,吸上一口,真如饮了琼浆玉液一般。
况且说不出话来,他父亲也精于茶道,常常晚上一个人在室内烹茶独饮,他有时也陪着喝两杯,却想不到茶叶能香到这份上。
陈慕沙妙手封壶、分杯,继续说道:
“茶道虽说要第一是好茶,第二是好水,但茶壶火炉炭火也是缺一不可,而且那个环节达不到境界,烹出的茶水就会差异很多。
“茶道也是小道,但和书画一样,其中也有大学问在。
“要想学理学,就先要做格物致知的功夫,功夫足了,就是养花莳草也能做出大学问来。
“先师白沙公最喜欢扫地扫院子,最趁手的工具就是扫帚,最后索性写字都用扫帚了,当然是写擘窠大字。”
扫地扫院子都有学问、有功夫,难怪少林僧出了个扫地僧人,最后是天下第一高手。况且心里胡乱琢磨着,嘴上却说:
“白沙公喜欢扫地,未必是天性吧。
“后汉名臣李固低微时心怀天下,却从来不打扫室内。别人提醒他时,他却说‘吾志欲澄清天下。’
“当时人就反诘说:‘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后来李固、李膺等人与皇上、宦官作对,激成党锢之变。
“后汉遂及于亡。白沙公此举一定是意在矫正后汉文人的虚浮不实气。”
陈慕沙一怔,显然他也没想到况且居然对史学有此见地,对先师陈白沙做如此解释,他也是头一回听说。仔细想想,倒也合情合理。
“这孩子,真是成了精了。”陈慕沙笑了起来。
他那位大弟子对老师会心一笑,意思是说:老师有压力了吧,天才之师不好当啊。
陈慕沙摆手笑笑,意示不在话下。他老人家宝库多的是重装武器,不怕拾掇不了一个小孩子。
“弟子只是蒙老师谬爱,所以敢胡言乱语罢了。”况且急忙放低身段,躬身说到。
在这段宗师门前,还是浅尝辄止的好,深入下去真要闹笑话的。
“我倒是喜欢你这种胡言乱语,以后有话则说,对错无关紧要。圣人还要不贰过呢。
“对了,你怎么理解所谓的不贰过?是说一个人一辈子只许犯一次错误吗?”
“不是,是说圣人绝不在一个问题上犯同样的错误。”况且应声答道。
这问题不难,属于常识。在后世不过是道填空题。
要答对也不容易,明朝的文人在这上面栽跟斗的也是车载斗量。
“嗯。”陈慕沙原本是耍个花招,想要把问题难度降下来,然后一点点升高,最后抛出一个高难度的题目,难倒况且。
转念一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跟自己的学生、一个孩子斗起气来,这也太跌身价了。是以急忙打消此念,考问也就此停住。
他今天的确是有意给况且一个下马威,只是没镇住况且,反而被震了回来,一时间有些不受用,居然想难倒对手,给自己扳回脸面,如此真是私念作祟了。
至于况且对陈白沙扫地的解释,他是越想越对头,心内暗自佩服,不由得又是一阵惊喜,就是要有这样的弟子,将来重振师门,与阳明心血分庭抗礼才能有望,若都找些俗庸弟子,陈氏理学可能就砸在自己手上了。
“来,孩子,别拘礼,过来喝茶,过一会凉了味道就不佳了。”他招呼两人一同入座喝茶。
“老师,您烹的这茶别说品,就是闻着都够了。”况且叹息一声,真诚的说。
那位大弟子在旁佩服的五体投地,这小师弟天资高,学问高,这都不算什么,这拍马屁的功夫也太高了,简直他奶奶的绝了。
看似不是拍马屁,实则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循的绝妙一拍,这孩子将来真是要了不得了。
但愿那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话在他身上得到验证,不然真没多少人的活路了。
陈慕沙欢喜的胡子都微微抖动着,两眼迷成一条缝儿,欢喜的直没入脚处,嘴上还故作谦虚地说“哪里,若是跟先师白沙公比,不逮远矣。”
世上没人不喜欢拍马屁,就看是谁拍,怎么拍,若是真有神仙,神仙也一定喜欢有人拍马屁,只不过得拍的达到神仙级才行。
况且这句无意说出的一句赞语若按拍马屁的境界来比,那就是大师级的。
最妙的就是这句赞语绝不是拍马屁,却是任何马屁功夫都无法比拟的,这才是真正的大师级的境界。
况且真是误打误撞,绝不是诚心拍,不然也不会达到如此高的境界。
他真是又吸两口屋中的茶香,然后才端起小小的茶盏,细心的小口饮着,张开口,却连一句赞语都说不出了,感觉舌头好像都花了。
那位大弟子又是看的心惊肉跳,这孩子真成精了,连身体动作、语言都会拍马屁了,而且是无言胜有言,达到了无上的宗师级的境界。
这是怎样一个小人精啊!老师真是慧眼识金,一面之下,就发现了这孩子的真正价值,当时就先下手抢下做门生。他先前还不理解,现在理解了。老师真乃神人也。
看着况且的表情,陈慕沙心花怒放,觉得自己费了不少心力烹出来的茶值了,太值了。比自己喝到嘴里还受用。
从此,他又多了一个怪癖,看况且品自己的茶。对他而言,就是超级享受。
“再把这杯也喝了。”陈慕沙把自己的茶盏递给况且。
“好物不可多用,多用就是暴殄天物了。”况且急忙推辞。
那位大弟子心道:你是没招使,没咒念了,倒知道见好就收。他闷闷不乐的喝下茶,就如喝着一杯白开水。
本着好物不可多享的原则,陈慕沙也只是喝了一盏,就把茶盏茶壶收拾起来。他的大弟子明白,忙把炉火熄掉,把铜炉都物事都收拾出去,而且再不见人影。
陈慕沙看了况且带来的小楷,赞赏几句,觉得比之品茶的功夫还是相差甚远,又不好意思收起来太快,于是凝神看了一遍,然后说:
“这小楷的确很有钟王神韵,只是功力火候还不足。当今文人中,小楷写的最好的就是文征明了。哪天我介绍你们认识,相互切磋一下。
你就算书法不如他,也不必在意,至少你茶道上远非他所及,可以和他斗茶,让他一败涂地。”
况且故意惊讶道:“老师也认识文征明?他在苏州城堪称文坛翘楚,可是真的?”
“才是有的,至于翘楚,也很难定论。他前些日子还来给我请安哪。早就想要入我门墙,不过……按说他天资人品都好,只是心性上还略有不足,我才没收他。
你记住,将来至少要在一个方面胜过他,方可继承我的衣钵。”
况且心中一惊,老师这是明着讲价了。自己可以入师门,将来有继承衣钵的可能,但至少先过文征明这一关。
对于继承什么衣钵,他根本没这概念,但也知道,一派之中,衣钵最为重要,犹如国家的皇位,只有得到衣钵的传人才是人上人,其余不过是等闲门人弟子罢了。
所以衣钵最重,哪一位宗师也不会随便传授。必须传人真是众望所归才行。如此看来,自己还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要在一个方面胜过文征明?谈何容易。要是比试数学、物理化学的,他倒是稳妥的胜出,可惜不能。
要在文章词赋书法上胜过他,哪一个方面看似都不可能。就算自己把张猛龙碑写的再好十倍,也不会比文征明的字好。
“有压力了?大可不必。”陈慕沙洒然一笑,说道:
“我让你胜过他是说将来,又不是现在,三十岁上胜过他也不晚。你还小,优势在你这边。
“先不说文征明的事,眼下几年你先胜过周文宾一筹,这样至少书院内无人说嘴了。
“偌大的书院里,想要入我门墙的人可是太多了,我是一个不收,都留给练大人去挑拣吧。”
说着,老夫子居然呵呵笑起来,似乎在这一点上,他已经胜过了练达宁练大人。
“嗯。”况且点头称是。
压力是小了些,却也是比较而言。周文宾的天资才学也都是一等一的,好在自己书法上应该能胜过他,算不算数不知道。
但看老师这意思,是要全面超越才行,这样压力就不小了。但还是有可能做到。
“文征明之后就是唐伯虎了,那小子你一定要给我打败,彻底打败他,让他以后在咱们陈氏门下抬不起头来。”老夫子忽然有些恼怒了。
“这……”况且又说不出话来,斗过唐伯虎?跟文征明比书法,跟唐伯虎比画,那只有自虐狂才能做得出来的。而且胜负一点悬念都不会有。
“对,就是这小子,我给他面子,亲自写书请他到书院来讲学,其实既是为了书院弟子着想,也是想考察他的天资心性,看他是否堪当大任,他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给我一一闭门羹。
“不就是小觑我门下无人吗?你就要斗败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就这三关?”况且听得腿都有些软了,这哪是难关啊,分明是要逼着自己上天一样。
“这只是前三关,后面还有哪,你先过了这三关再说。”陈慕沙打量着况且笑道。
“还有……”况且已经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难的难关了。但他知道一定有,而且难度超乎任何人想象。自己不是过关,而是要爬天梯。
“你也不必有太大压力,唐伯虎只是名声响亮些,未必比文征明难斗多少,你要是能胜过文征明,离打败他就不远了。”
不远是多远,况且已经麻木了,不敢去想了,觉得自己一辈子恐怕也过不了文征明、唐伯虎这两关。
明朝一共有几个大家啊,这一下子就让自己超过两个。这还只是前面的几关,后面呢……
正在愁闷无聊处,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老爷子,听说您又骗来个傻子,是哪家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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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闻声一惊,全然想不到还会有人在陈慕沙家里如此放肆,而且还是一个女孩子。
“我的小魔头来了。待会她说什么,你权当没听见。”陈慕沙忽然有了一丝难得的慌乱。
“是……我是不是回避下?”况且急忙四处看,想找找有没有后门什么的。
“不用,你们年岁相当,好好聊聊,倒是我今天不想见她。”
陈慕沙忽然改变心思,几步走到书案后,在墙上摸索一下,墙壁顿时现出一个门户,里面居然是间密室。
况且还没明白是什么状况,陈慕沙已然消失在墙后,那道门也不见了。
随之他身后的门开了,转头一看,只见一个妙龄女子款步进来,看年岁比他略小一些。却是十足的美人坯子,不知是什么人。
“姑娘,您是……”他拱手询问。
少女并不理睬他,自顾四下张望,然后目光定在那面墙上,赫然冷笑一声,这才瞥了一眼况且,洋洋以问作答道:“你就是我叔叔骗来的傻子?”
况且不知该怎么回答,这真是位小魔女。
听她唤陈慕沙“叔叔”,按理应该是老夫子的侄女,可哪有侄女如此说叔叔的?更何况“叔叔”还是一位连朝廷都不敢怠慢的一代宗师。
“他是不是躲到墙后面去了?不愿意见我时就用出这招。他这是怕我拆穿了他的西洋镜。”
况且摸摸头,一句话也答不出来,这才明白陈慕沙说的“她说什么,你权当没听见”的含义,也只有装作听不见了。
“我看你这孩子还挺不错的,信我话,赶紧打道回府吧,真要让他骗上了,明白过来也晚了。
你没见我那两个师兄吗?当年也是英俊的少年儿郎,在老爷子门下学了十几年,现在成什么样了?木头人都比他们俩多口气。孩子,赶紧逃吧。”
“姑娘,您今年贵庚?”况且听她一口一个孩子叫的脊背发冷,仿佛面前站着一个几百岁的老巫婆。
“干嘛?我们又不谈婚论嫁的,你问我年岁作甚?”少女有些着恼的样子。
况且笑道:“我只是觉得你比我还要小一些,怎么口气听上去像个老婆婆。”
“跟着我叔叔,一年胜似十年,想不老都不可能。就说他自己吧,你说他多大年纪了?”
况且还真被问住了。第一次见到陈慕沙时,老夫子垂眉合眼,有如七十岁的老僧。
第二次见时,感觉年轻些,也有六十的样子。
可今天见他烹茶、行走,说到让他必须连过三关时,又颇有些豪情飞扬,竟好像四十多岁的人。
“他今年才四十八,可笑的是朝廷上半年还张罗着给他过八十岁寿诞哪。朝廷里的人哪个不是奸猾似鬼,都被他弄成傻子了。所以本姑娘好言相劝,趁他躲起来的时候,赶紧逃命吧。”
少女越说声音越大,显然已经知道陈慕沙躲到墙后的密室里了,是要激将他出来。
“姑娘这话也太过了吧,想那文征明也是一代人物,不还抢着要当老师的门生吗?”
况且已经以陈慕沙门生自命了,当然要坚决捍卫师门尊严,不惜血战到底。
“文征明多聪明啊,人家当门生弟子那是有条件的,要老爷子交出衣钵。
“他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嘛:让我进你门下可以,大权归我,您靠边站。为啥?就是怕把自己弄傻了。
“跟你说,最聪明的是唐伯虎,人家索性不跟你见面,想骗都无从骗起。”
“这两人您都认识?”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况且不免有点心虚。
少女口气稳稳道:“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走吗?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本姑娘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哦,您也只是猜测而已,并未听他们亲口说出其中缘故,是吧。”
“这还用猜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是笑话本姑娘智商低?告诉你,对你我也早就知道,还知道你今年十五,告诉你吧,我比你大三岁呢……”
“女大三,是块金砖。”况且心想,你口气蛮大,我也就不客气了。
“你……”少女登时涨红了面皮,怒目而视,欲戟指相向,又觉得有失风度,猛地一跺脚,转身走出去,把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就等着变成傻子吧。”
从很远处,传来少女咬牙切齿的声音。
大我三岁了不起啊,告诉你,本公子实际年龄可是二十有五啦,你不过一小妮子罢了。况且有些得意地想着。
再想,又觉得不对,她是陈慕沙的侄女吗?别说这等理学宗师的家里,就是一般的小门小户也不可能出如此骄悍的女孩子,老夫子的家教怎么了?
身后一声轻声的咳嗽,况且回头看见陈慕沙已经站在书案前。他没听见老夫子出来的声音,似乎老夫子始终站在那里,刚才只是隐身了。
况且感觉到一种诡异。
两人对视一眼,况且不知道自己表情如何,陈慕沙的表情却是似笑非笑,而且颇为尴尬。
“老师……”他轻唤一声。
“嗨,这孩子年幼失怙,父母双亡,七八岁就在我这里了。
大概从去年开始,忽然有些反常,我想无外是怨愤父母离去,不照顾她,便将这口恶气发泄到我身上了。
好在是个女孩子,过两年嫁人了,遭罪的是他夫婿家。”陈慕沙自我解嘲似的说。
况且保持沉默,他倒是理解,这是女孩子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其实是很正常的人生过程。
显然,陈慕沙虽精于理学,对怎样教育子女毫无见识,或者是施教无方,反而增强了逆反作用。他胡思乱想着。
“她和你倒是很谈得来,你以后常来,多和她说说话,也许她就不会如此乖戾了。”陈慕沙忽然抓住了什么似的说。
况且哭笑不得,想想他和那位侄小姐的对话,那也能叫谈得来?
“她的名字叫明伊,还是她自己改的。乳名唤做石榴。她说大你三岁,那是鬼话,其实跟你同龄,生日倒是大你三个月。”陈慕沙似介绍又似解释的说。
和我同岁?我还以为比我小呢,死丫头,倒是真会骗人,我差一点就信了。况且嘀咕着。
转念间,他又想:老师怎么知道我的生日?方才陈明伊的一番话,对自己好像也不陌生,看来老师以前就对我做过摸底调查。
收我做门生也不是一下子拍板定下的,那天的酒宴不过适逢其会罢了。
“你看石榴怎么样?”陈慕沙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
“这……嗯,人倒是俊秀,可就是嘴不饶人。”况且吞吞苦苦说出几个字,旋即便意识到失言了。
石榴留给他的第一印象真就是人美,过后想来,堪称国色。
至于行为怪异,在况且看来,真是稀松平常,现代社会青春期的女孩子,自残自虐的有过之无不及。
“嘿嘿。”陈慕沙笑了,又上下看看况且,一副相看的架势。
况且低头看着地面,这一瞬间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理学向来视女色为洪水猛兽,自己居然露出喜好女色的倾向,这下可是真砸锅了。
按理学之规,要求视美女如骷髅,视女色如毒药,视**如洪水。能做到这三点的人,也就奠下了牢固的基础。
不过,只要不是佛菩萨,能过这几关的绝少,据说连金刚都备受其折磨之苦,其程度较普通人强无数倍。
所以佛菩萨都是笑面示人,金刚却往往面目狰狞,那不是吓唬世人,而是在强忍折磨而产生的痛苦。
“老师无需多虑,明伊小姐只是还小,舍妹在家里也是常常跟家父闹别扭的。过几年自然好了。”况且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好随便劝上两句。
“但愿如此。哦,对了,周鼎成后来找过你没有?”
“周大人倒是没有找过我,只是让文杰过来跟我要字画。”
“嗯,你还是给他写吧,这种人说好了是游侠一类的人物,说不好也就是无赖甚至犹有过之,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不逊,远之则怨’。所以要保持一个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距离。”
况且拱手答道:“弟子受教了。”
“有些气闷,你会下棋吧,陪我下一盘。”陈慕沙自言自语地说。径直从书架上取下两个棋盒和一张棋盘。
况且也不推托,走到书案前,与陈慕沙对坐,先摆好四个镇子,然后陈慕沙说:“让你先吧。”
况且的确会下围棋,那年代讲究琴棋书画,他只是对琴一窍不通,其余三样都很精通。围棋还受过现代围棋的培训,自然胸有成竹。
古时下围棋,都要在四个角先摆上一个子,叫镇子,然后才分黑白先后落子。围棋传到日本后,在吴清源这一代进行现代化改革,才取消了镇子。
师徒两人闷声下棋,不过几手,陈慕沙脸上就露出惊讶之色。
拈子在手,陈慕沙看着棋盘有些迟疑。
原来按那时的棋谱,他下的一手,乃是对手必应棋,然后两人就在一个地方相互厮杀,争势取地全在两块大龙的厮杀中见分晓。若是一方大龙被绞杀,棋局也就结束了。
但这种情况不多,一般而言,两条大龙都能做活,只是做活后,取的地、占有的势可显出优劣。具体得失要看双方应手如何。
然而,况且对老师的这手必应之棋全然不顾,而是在对角投下一个子。这明摆着是弃自己的几个子不顾的意思。
陈慕沙怀疑况且是否真的会下棋。他权衡片刻,怎么也看不出这是陷阱,便大胆着子,对况且的几个子进行围攻。
况且还是不应。
继续在对角连下几个子。最后,才在双方厮杀处应了一手,竟是要逃出一个子。
陈慕沙此时才发现,自己在对角已经是地、势两失,只有把这几个子全部吃掉,才能抵消对角膨胀起来的势,实地也能相差不多。
若是被况且逃出一个子,不但无法抵消对角失去的势,而且实地也受损太大。
他只好豁出去,撒开大网,试图把况且新投下的一个子也吃掉。
况且对古代围棋有过研究,读大学时,曾经跟一些同学玩过,当时只是好玩罢了,没料到有朝一日真的“学有所用”。
此时的师徒两人,犹如一个站在明处,一个站在暗处,心理上优劣立判。双方又下了十几子后,况且不但成功救出一个子,且因此子的存在,把对手的势全盘压住了。
围棋的神奇之处正在这里。
一旦优势确立,对方只能应对而无法进攻。
接下来的几步,况且对角的几个字连成一片,既成为一块杀不死的大龙,又成功取得一个角、半条边和中腹一大块实地,势更是辐射到相邻的两个角,而在中腹,陈慕沙几乎已经无作为了。
陈慕沙郁闷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手中的棋子高高举起,无力向棋盘投下去。最后他把棋子向棋盘上一丢,索性认输了。
见老夫子推掉棋盘,况且一下子醒过来了,心想:我这是犯浑啊,怎么就放开手脚跟老师博弈了呢?万一,老师不乐意了,会不会变着法子惩罚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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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不愧是宗师级人物,开口了,语气没有丝毫异常:“赢固欣然败亦喜,能见到这等下法也是值了。你这不是从棋谱上学来的吧。”
“是弟子自己想出来的,弟子不喜欢厮杀搏斗,也不喜欢跟人在一处竞争,所以就想出这种下法。倒是让老师见笑了。”
“见笑?老夫是高兴啊。从你的棋,便可见你的悟性。”
况且未敢作答。若不是二十五年现代人的经历,他怎么能想出这种武宫正树的下法?
陈慕沙对输棋似乎真的不在意,反而因见到这种诡异的下法而欣喜。他沉思片刻,忽然笑道:“你是不想求科举之实,却又要科举之虚。是吧?”
况且怔住了。这委实是他的想法,老夫子竟然从棋路中看出了这个心思。
“这我倒是放心了,我原来还担心你以后走上仕途,抵不过官场诱惑,转而去研究阳明心学呢。不过你既要两条腿走两条路,仕途、名士两不误,大概行医也不会放弃吧?”
况且有些难为情的答道:“老师明鉴,弟子其实对仕途没兴趣,家中有祖规:子孙后代可以行医,可以务农,就是不能做官。”
“还有这说,却是为何?”陈慕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定下规矩不许后代子孙做官的,在官本位、科举一条路的明朝,这几乎是反社会行为。
况且也不想再含糊了,如果陈慕沙想要个进士,甚至是一甲前三的弟子,自己就趁早退出吧。于是说道:
“这个就连家父也不知其所以然。祖规可能是让子孙后代专研医术,悬壶济世吧。不管如何,祖规总得遵从。是以弟子的科举路也只能走到举人而已。”
进士考试称为会试,就是民间俗称的进京赶考,是全国举子齐聚京师,由礼部主持考试。
考上的举子还要再经过一场皇上亲自主持的考试,因为进入皇宫大殿,故称为殿试,殿试的头三名列在一张名单上,称为一甲,只有三个人,状元、榜眼、探花。
这三人的功名叫赐进士及第。意思是,虽然你是凭本事考中的,但出自皇上选录,就只能称赐了。
小李飞刀李寻欢号称祖孙三探花,就是指祖孙三代都考中殿试的第三名。
第四名以下就是二甲了。二甲的头名称传胪,这也很了不得。如果把进士考试比作奥运竞赛,进士考试就是决赛,有四块奖牌,金银铜铁吧,其余人就只能是参与者,没有奖牌了。
但凡有资格进入决赛场的实非凡人,他们都是由皇上亲手笔录的才子,所以进士被誉为天子门生,座师即是皇上本人。
当然,这只是种叫法,实际上没人敢跟皇上叫老师。会试时的总裁——礼部尚书,以及阅卷的房师,这些人才是进士真正的座师和房师。
二甲榜单上进士的功名是赐进士出身,取若干名。每年名额或多或少没有定数,通常按照省份分配名额,并非完全靠成绩录取。
然后是三甲再取若干名,这个榜单则称为同进士出身。看上去只多了个铜字,身价可就大不一样了。
这个同,字面解释就是虽然不是进士出身,却和进士出身相同,享有同等待遇。所以后来有人把这个同改为铜,谓之铜进士。
是故,一甲的自然是金进士、二甲是银进士。这虽是一种戏虐的称谓,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一甲三名马上就会分到各个王府甚至是太子府里任老师,将来就是天子老师,至少也是亲王的老师,正常而言,不出二十年,都可以跻身六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也就是宰相。
而二甲铜进士入相的机会不能说没有,只是渺茫。
考进士已经大半是靠天命,当宰相只能说是纯粹的天命。而一甲三名几乎已经是把宰相的目标锁定,何时上位只是时间问题。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科举便是如此诱人。
闲说一句,蒲松龄最痛恨一甲进士,原因不详。在聊斋故事中,凡糊涂官几乎都被他指定是一甲进士出身,是否葡萄酸的心理作祟也未可知。
“嗯,不做官好,正合老夫心思。老夫就懒得做官,上次皇上征召我去京师,留好了官位,我却是坚决不从,皇上仁慈,开恩放我回来。不想却得了个征君的头衔,大失我本意。”
言罢,老夫子心中一亮,顾虑全消。
他原来担心如况且这般才俊,难免会有仕途之欲,日后为了升官,或许会屈从那些出身阳明心学的当权者,甚至会投入对方阵营。
眼前的况且,老夫子越看越顺眼,感觉这个弟子简直是老天为自己特地打造的,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今后就看他能否通过自己的考验了。
陈慕沙忽然有种预感:况且一定会顺利通过那几关,而且也会达到自己最终的目标。他就是自己的衣钵传人。
同时,他适才躲进密室,不是真的怕见他那个乖戾的侄女,而是借机创造一个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他心里还隐含着一层意思,只是现在时机未到,不便说出来而已。
看到两人初次见面的光景,以后如何发展不好说,但这次会面还是特别成功,远远高于他的预期。
或许先师白沙公在天有灵,保佑自己事事心想事成。陈氏一派式微多年,如今真的又有复兴之望了?
言念及此,他内心激荡起来,好在他调心镇静功夫到家,不管心里如何,脸上还是那副蔼然长者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
陈慕沙觉得,实施计划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
他要出手了。
况且却茫然无知。下完棋后,他就告辞回家了。
一路上,陈明伊,就是那个乳名叫石榴的姑娘,颜容相貌始终在眼前晃荡,挥之不去。
回想着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辞,况且乐不可支。若是单凭美貌,也不至于给他留下如此深的印象,但她的做派却是与众不同,那些在大明朝纯属异端的话语,深深吸引了况且。
难怪老夫子门庭冷落,不会是都被这位刁钻的小魔女给想法吓走了吧?
回到家里,却见父亲在厅堂里坐着,陪一个人吃茶说话。仔细一瞧,那人是周鼎成。今日的周鼎成很是正经样子,一点都不癫。
“周大人,对不起啊,画我还没动笔呢,您不会是上门讨债的吧。”行过一礼过后,况且笑着说。
“哪里,我只是来看看,听说练大人跟陈老夫子都上门来了,我那位本家大哥也派人送礼,我再不过来,岂不显得太托大了。”
周鼎成哈哈笑着说,“书画的事不急,我还要在苏州盘桓一阵,你只管慢慢画,另外别叫我大人,当不起。”
“这是哪里话。”况钟接过话说道,“周兄乃是朝廷的红人,怎么一个大人就当不起了。”
“况兄,一般人不知道,你一定清楚,我们这些中书,实际就是书画匠,连真正的吏员都算不上。要别说是红人了,朝廷上下的大人们对我们敬重些,无非是看皇上的面子。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皇上养的猫狗跑出来,大家也得当神佛供着不是?这道理我们都懂。”
周鼎成快人快语,一语道出实情。况且父子相视而笑。
“不过,中书也有实惠的地方,最主要的还是能有机会看到大内珍藏的书画,那可是本朝数代的积累,民间书生哪有这眼福?若不是为此,我何必为几两俸银去受朝廷礼法的管束,在江湖中自由自在玩耍岂不爽快?有一管笔在手,走到哪里也缺不了我吃的穿的。”
“周兄的话极是,况且,你学着点。”况钟笑道。
周鼎成来了劲儿,接着说道:“我是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现在不就兴这个吗?不是我当面奉承,况兄贤父子都是实诚人,我还能有半句虚的。”
况钟点头答道:“实对实最好,人之相交,贵相知心,就是一个实字。”
周鼎成向况钟拱拱手,转头对况且说:“小子,我跟你也不讲客套,不玩虚的,练大人跟陈老夫子都许诺你万般好处,他们能做到。
“我能浅力薄,没法许给你什么,听况兄说,你将来还是以行医为生,如果今后真想到京城甚至太医院行走,我给你蹚道。
“你就是想进宫看看字画,我也能想法办到!”
“周前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分彼此。您说这些做什么?”况且嘻嘻笑着说。
在父亲跟外人跟前,他还得装出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侍立在父亲左侧,不问就不能说话。
“着啊。我还废这些话作甚。”周鼎成大喜,转瞬又觉得有些不对,看着况且说道:“小子,你不是想给我下什么套吧?”
况且笑道:“周前辈,您有什么怕被我套的,先都藏好了,别让我知道,我可是说了,不分彼此。”
“得,我还是被你套住了。”周鼎成朗声说到,却觉得很是开心,自觉跟况且的关系,比练达宁和陈慕沙还近了几分。
“笑谈,笑谈。”况钟急忙插了一句。
“况兄,这可不是玩笑,我可是认真的,今后他……”
他一指况且,“跟我就跟一个人似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有事临到头,就算刀按脖子,我也不会皱眉头。”
“周兄如此看重小儿,自然更好,在下谢过。”况钟站起一揖。
“别,别客套,我就不耐烦这些。”他回了一礼后,又对况且说:“小子,你那些画法、笔法?”绕了半天,他其实还是为了这个目的。
“都是您的,我保证。”况且正色说道。
“成交。”周鼎成一拍桌案,心中大为畅快。
尽管近乎赌咒发誓,其实周鼎成在心里早有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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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鼎成是个外粗内细的角色,不可小觑。此刻,他心里明白得很。
放着练达宁、陈慕沙这两位重量级的老师,就算况且遇到事情,也轮不到他来说话。
而以况且的才学资质,中举人如探囊取物,中举以后行医为生,也多半不会有求于他。
就算况且将来想进太医院,需要打点宫里掌权的太监,送几张字画就成了,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字画以后还不是从况且那里连本带利收回来?怎么算也是光赚不赔的生意。
“况兄,咱们出去找地方好好痛饮一顿。”周鼎成站了起来。
“今天是实在不能承情了,周兄也看到了,药堂里好多病人等着就诊。改天有暇,我折柬相邀,算是赔罪如何?”况钟起身说道。
“哦,我倒是忘了,那些病人大概恨不得吃我的肉了。也好,改天,我什么时候都成,只要况兄三寸柬帖到,我是立马奉召。不过先说好,第一顿算我的,地方我来选。”
况钟拱手道:“悉遵周兄之便。”
周鼎成口中告辞,却不住拿眼睛看着况且,况且只好回屋取了已经写好的张猛龙碑,交给他。
周鼎成嘴上说不急,手却不争气,如同老鹰捉鸡似的夺了过去,展开后细看着,不住点头,若有所思。
“对了,周家那二小子文杰,跟你说了没有,我们如何交换字画的事情?”周鼎成抛出半句话,等待况且明确的答复。
“文杰可以代表我,你跟他商量,他怎么说就怎么办。”况且一股脑全推了出去。以他的性格,真的不好意思讨价还价。
周鼎成奸猾一笑道:“这个小混蛋,吃里爬外。不过,咱们不是说定不分彼此吗,还用交换吗?”
况且看他得寸进尺,立马回杀道:“不交换也可以啊,你以后三年作的字画都归我,怎么样?”
“小子,你也太狠了吧,三年的。你信不信我发狠,我剁手,三年不写不画?”周鼎成用右手比拟成刀,要砍左手。
况且笃定地说:“你若停笔三载,不写不画,我愿意每天输给你一张字,一幅画。”
况且吃定了他,似周鼎成这等书画痴,别说三年,但凡一天不写字不作画,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除非他真的手断了,人死了。
“小子,我怀疑是不是看走眼了,你快老夫肚里蛔虫了。”周鼎成想反悔也没本钱。
他也明白,况且看透了他的心思,只是留了面子给她,不说而已。
“前辈要是觉得亏了,咱们以前讲的一切都不作数就是了。”况且进退有据。
“作数,作数。老夫何时出尔反尔过?必然说到做到,你放心吧。”周鼎成掖了掖怀中的那幅字,生怕它突然变成鸟飞掉一样。
周鼎成坐进轿子后,小心翼翼展开那幅字,看着看着,不禁惊喜万分,觉得自己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值了。
况钟急忙回到前面的药堂给焦急等待的病人看病,午饭都是在一碗饭上盖些菜肴,三口两口吃下去了事。
况且坐在屋子里,还是痴痴想着石榴的声容笑貌,直到况毓来找他,石榴的影像才从脑中驱散出去。
况毓睁大眼睛望着况且说道:“哥哥,今天去那老头府上,那老头对你好吗?没逼着你背书做功课吧?他家里是大宅子吗……”
况毓劈头盖脑就是一连串的问题,她是在家里闷的。怎么说也是女孩子,不能像男孩子那样出去疯玩。
所以,况且就像如同她的耳目,出门去什么地方,她都要问上一堆问题,权当自己也去过一番了。
况且耐心逐个解答,只是更正一点:“那可不是老头,人家可是一派宗师,是我的老师。”
“老头就是老头,他再是什么宗师,还能让自己变年轻了?”况毓不屑的撇撇嘴。
况且无言以对,这事别说宗师,就是至圣先师孔子也没辙。对了,或许传说中的老子、庄子有可能做到。
“文杰今天没来,估计又让他老子逼着背书了。” 况毓长叹一声,可怜起周文杰了。
“该背的书也得背啊,不然到了考场岂不是干着急,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那你背书怎么那么容易啊,三两遍就会背了。你不会教教他啊,他跟你这么好。”
“这个没法教,别说教他,就算想教你都不能。”况且摇摇头,无奈地说。
“又没人逼我背书,我学这个作甚?”况毓依然不屑地一摆手。
兄妹两人闲聊一阵,说的无非是只有两人才能体会到乐趣的闲话,刘妈就进来找两人吃饭了。
午后,况钟给病人看完病,把儿子叫到自己书房,先让他坐下,然后才开口说道:“真没想到,周鼎成在朝廷中浮沉多年,居然还是一个真性情人。”
况且一怔:“爹,您不会真相信他吧。”
况钟微笑道:“放心,我看人的本事不比看病差。决不会走眼。这人倒是真值得交。”
况且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的,周鼎成心机是浅了些,不像练达宁,表面上看不过是练达能干的官员,喜爱提携后进的前辈,内里依然是城府高深莫测。
而陈慕沙则是摆明了渊深如海、涯岸高峻,一副闲人勿扰的态度。
但这也不代表周鼎成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只是一个书商痴。
不过况且倒是喜欢跟他交往,觉得挺好玩的,尤其是跟周鼎成交往时,他能感觉到自己能掌控住局势。而在练、陈二人跟前,他顶多只有应变之能。
“真性情也未必就是好事,你也要以真性情去交,否则也换不来。再跟你说件事,他好像是出身武当。”
“什么?张三丰祖师开创的武当?”况且身子一震,险些跳起来。
“这倒是笑话了,还有第二个武当吗?”况钟半开玩笑、半狐疑地看着儿子。
儿子天才绝顶,博览群书,心中所想、口中所讲,动辄出人意表,所以他也觉得当天才的父亲逐渐有压力了。
“当然没有,孩儿只是太意外了。武当派弟子怎么会在朝廷中做官?”况且还是觉得不大可能。
“这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我这样说当然有道理,我是看他的手掌,最起码练过十年武当绵掌。”况且心中笃定的说。
“这都能看出来,我怎么没觉出来?”况且回想着周鼎成的手掌,只是关节粗大,皮肤有些粗糙,别的没有异样。
这两种特点在文人中也是常有的,毕竟文人也不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许多文人青少年时期也干过农活,所谓耕读出身的。
“你以后注意看,他的手掌在蓄力时,手掌里有一股似玉般的颜色,假如他蓄满力,整个手掌就是温润如玉,当然看着是好看,打在身上,没人吃得消。据说一掌就能把人内脏震碎,皮肤却连掌痕都不会留下。”
“爹,您真的见过这等高人?”况且问道。
“当然见过,我年轻时在武当避过难的,他们武当派的武功当然不会向我泄露,但外在的可瞒不过我这双眼睛。”
“避难?您那时避什么难?”况且问道。
“这个……以后再跟你说吧。”况钟很想把事情说出来,想想还是早了些,就又转了话头,“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做一件事。”
“什么事?”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虽然读书还没破万卷,也读的够多了,该在行上下些功夫了。
“所以过一阵,想让你去江西山区采一些当地独有的药材。原想等几年,你妹妹再大些,能找到可靠的人照顾,我亲自带你去。
“周鼎成原籍江西,现在赋闲在家,我探过他的口气,你若提出来,他会很开心的。有他陪你,我也放心。”
“去江西?”
“嗯,你先把秀才考试应付了,秋试过后,就准备动身吧。”
况且心里很高兴,能出去走走,尤其是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山区,简直难以想象父亲会如此慷慨,不过想到周鼎成,他就不那么有把握了,笑道:
“谁知道人家愿不愿意陪我去。没关系,他就是不愿意,我自己也能行。”
“他一定会愿意陪你去的。”况钟微笑捋须,“你只管到时候去问他好了。”
况且半信半疑地看着父亲,忽然觉得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心机也出乎意外的深沉。看来人人皆有城府,不是父亲瞒着自己,而是自己先前幼稚,没有发现。
然则如何能断定周鼎成愿意出这趟苦差,干这桩没钱赚的保镖生意,他还真是想不出来了。
“我让你请他陪你走一遭,还有一个意思,就是验证一下是否是我心中所想,如果不是,就可能有问题了。”况钟忽然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
“爹心中是怎样想的?”
“就是验证下,他是不是真的好人。”
况且心中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考验法,愿意跟你出苦差就是好人,否则就是恶人?
但他知道,父亲心中所想不会是这样简单,一定有很复杂,乃至无法对他明说的原因,他也就不追问了。
“武当绵掌真的有那么厉害?”况且问道。
况钟没有正面回答,幽幽道:“我亲自看过一个病人,到我手上只活了一刻钟,过后我才诊出他内脏已经破碎成糨糊了。
至于是武当谁人下的手,就不知道了。但天底下只有武当绵掌有这份内劲。”
“咱们家传的内功也讲究内劲的,可就是没招式,没功法,什么也做不了。”况且想到家传的医家内功,不禁有些怨言。
“不是做不到,而是根本不能做。医者父母心,要刻刻以济世救人为念,绝不可以有杀心。”
“佛家也讲究慈悲,一样有降魔杖法,罗汉拳这类的功夫。”况且嘟囔着。
“这不一样,真正的修行者不会去学这些,学这些的人都是外家弟子,或者是武僧,真正的高僧决不能有杀心,否则如何正菩提、得正果?你对佛家的了解还是太浅了。”况钟淡然解释到。
他明白况且爱武,但所有的男孩子没有不喜欢武术的,所以从小就缠着他教习武功,他却只是教他祖传的医家内功。他明白,医者如果起了杀心,那就真是无所不至了。
医者杀人,还用动拳脚兵刃吗?
他一生历险无数,都是凭借医家功夫和手段,摧尽强敌,化险为夷,当然最终解决这件事,还要从源头上着手,这就非他所能了。只有寄希望于儿子身上了。
况且不知父亲想什么,他心里又是一种想法。
武当绵掌?这可是最上乘的武功了,没想到周鼎成居然是行家,宁可不要别的,必须从他那里把这种掌法学到手,最好还要有一套配套的掌法。
他心中一阵悸动,虽也明知实际中的武功绝不可能像金庸武侠小说中渲染的那般神奇,却依然心向往之。
对了,记得武当派还有一套梯云纵轻功,不知周鼎成会不会?一定要想法子打探出来。
况且一时竟然入非非,待醒过神来时,夜幕降临,已是晚饭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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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日,周文宾折柬相邀,说是家中有个文会,请他务必到场。
况且对这种文人雅集本来兴趣不大,只是周文宾待他很好,再加上文杰的关系,不好不去,禀过况钟后,就坐轿子去了。
周家在苏州世代经营,所住宅邸由原来的普通宅子一点点扩建为园林式的建筑群,在苏州也是很有名气,只是奢华富丽有些过了,所以不入文人的法眼,名气未免受损,却得官府喜爱,凡有京官到江南,周家就是必到的一站,无论巡抚还是知府都喜欢在这里酬宾,一是地方宽敞华丽,二是周府的厨师也是江南一流。
况且还是第一次来周家,一到周家宅邸外面的街上,恍然间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街道都是白玉石板铺就,这等大手笔苏州可能也就周家负担得起。
来到宽敞华丽的朱红大门前,已经停放了百十辆轿子,周家仆人穿梭往来,迎宾待客,好不热闹。
“请问这位少爷是……”一个仆人见况且下了轿子,东张西望,还以为他走错了地方。
况且也感觉自己好像找错门了,自己跟这里有些格格不入,这里的一切都过于奢华富丽,自己相形之下过于寒酸了。
“是况少爷,快,这边走,两位少爷等得快上房了。”一个仆人认出况且,急忙上前躬身礼让。
“况且,你倒比我先到了。”
一顶轿子还未落稳,里面人探出头来大声说了一句。
况且转头,看到练达宁已经下了轿子,知府大人今天是轻车简从,身边只有两个穿便服的衙役。
“老公祖?”仆人们有些傻眼了。
显然,客人名单中没有知府大人,他们也没想到老公祖会大驾光临,一时间都慌了手脚,不但不理会况且了,把其余客人也都晾在一边,先派了一个人飞奔进去禀报,然后一起来到练达宁跟前跪倒叩头。
“免了,都免了。”练达宁根本不看这些人一眼,只是挥挥手,然后走向站在一旁发呆的况且。
“老公祖。”况且急忙躬身行礼。
“不在衙门里,我只是一个书生,不用这样。”练达宁扶住他笑道。
况且依然毕恭毕敬道:“周家也请了您?”
“他可能没敢请,我倒是敢来。”练达宁呵呵笑了,然后提高声音瞥了一眼四周,提高声音说:
“我告诉你,这一府上下还有许多客人都有些狗眼看人低,我听说你要来,就特地来了。我新收了个得意门生,断不能让人欺负了,所以来给你撑撑腰。”
仆人们听到这话,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其他一些客人却明白,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周家人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客人听的,也都心下凛然,赶紧瞩目况且,至少先把面目记住了,免得不小心得罪了他,引得知府大人动怒。
况且心中一阵温暖,对练达宁既心存感激也佩服备至,这温暖送的,直接送到你心坎里。做人做到这境界,真不愧“练达”二字。
练达宁挽着况且的手向里面走,刚到大门口,周文宾飞跑着过来迎接,几十米外还有一个富富态态的中年人也快步走着,身边还跟着一些仆人。
“大人,您大驾光临,可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周文宾喜出望外地大声说到,一边躬身行礼,脸上竟是光亮亮的出了汗。
“免了。”练达宁同时挽住他的手,况且和周文宾倒像是他的左膀右臂了。其实在练达宁心中,还真是这样想的。
“老公祖,您可真会出我的洋相啊。”后面的中年人走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周兄,听说你这里有好酒,我可是不请自来了,你不会见怪吧?”
“您就饶了我吧。”中年人来到练达宁跟前,只是擦汗,也不行礼,显然两人已是老相识了,练达宁没穿官服,这礼节就可以免了。
如果穿着官府,再熟络也得意思意思,否则就是不尊重朝廷。
“是弟子的错,”周文宾忙走到父亲跟前,向练达宁笑着说。
“家父本来第一个要请您的,是我说不巧您今天审案,不能来,家父还失望了半日哪。”然后在那中年人耳边低语几句。
“啊哈,你就是况且况贤侄吧,我两个犬子可是天天说着你啊。”中年人也不管练达宁了,过来抓住况且的手,用力摇了摇。
“是周伯父吧,小侄有礼了。”况且躬身施礼,周父不受,拉着他就向里面走。
“况且。”从仆人后面钻出一个人来,正是文杰,显然他有些怯场,刚才没敢露面,见此时况且跟练达宁分开了,才跑出来抓着况且的手,好不亲热。
“大人今天不是有案子要审的吗?”周文宾还是想不明白。
“本府押后了,明天再审。”练达宁笑着回了一句。
周文宾何等聪颖,马上就明白了,知府大人是为况且保驾护航来了。
想当初,他刚入士林时,也有许多人瞧不起他,原因无他,文人的假清高,心底里都想跟富翁攀上关系,明里却又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唯恐接近周家会染上铜臭,为人所诟病。
练达宁惜才如命,得知周文宾的遭遇后,气不打一处来,刻意陪他去了几个重要的集会,其后文人们就都打消顾虑,开始接近他,甚至问他借银子都脸不红心不跳。
“大人这是不放心我们兄弟啊。”周文宾心里感到有些好笑,他也考虑过,方决定在自己家里做东,邀请苏州府有名气的文人来此聚会,借此让况且隆重登场,在士林站稳脚跟。
“不是不放心你们,是因为有些事我做比你们做更方便。”练达宁轻描淡写解释了一句。
“那是当然,以大人的威望所及,况兄弟就没人敢小觑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步入花园,从拱顶门进去,立刻融入了花与草的天地,四周一片片绿竹环绕,葱绿喜人。
周家这园子取名睢园,乃是取汉朝景帝的弟弟梁王所建的园林遗意。但无论是富贵奢华,还是天然雅致,跟梁王的园林都没法比。
梁王因母后宠爱,几乎把景帝的国库都搬到了自己府上,财力之雄,后世无法相比。
汉景帝时有名的文人枚乘等几乎天天出入睢园,陪侍梁王左右。
唐初文人王勃在他著名的《滕王阁序》便有这样的名句:“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也是借睢园来自己文章增色。
彭泽者,东晋彭泽令陶渊明也。周家显然也领悟了这一名句,没忘了在园子里四处种植竹子。
看看竹子,练达宁慨然道:“周兄,你这园子里其他也还罢了,就是这些竹子当真是好,当年王大令曾说:‘何可一日无此物。’当真是风骚之极。
“况且,给你布置个作业,这几天以‘睢园绿竹’为题做一篇文章,再画一幅画,把当年王大令赏竹的意境画出来。”
“我说练大人,你损不损啊。”一个粗哑的声音插进来,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转头看时,原来是周鼎成,蓬头跣足,在这等奢华场地,他这身打扮像个乞丐了。脸上依然糟红着,显然宿醉未醒,嗓子也嘶哑了。
“我如何得罪你这个醉鬼了?”练达宁也是不明所以。
“鼎成。”周父也有些吃不住劲了,虽说大家都是老相识,这般当众斥责知府大人,也未免太过分了。
周鼎成可不管这个,知府之尊在他眼里狗屁都不是,他平日还对练达宁敬重三分,只是因为他是父母官。今儿个真是心中无明火窜窜的,也就无所顾忌了。
“练大人,你跟人家况且要字画就明说,还假托什么布置功课,太冠冕堂皇了吧。”
众人皆暗笑不止,原来是因为这个。在场的文友有不少知道,周鼎成为了索要况且的字画,可是花了大本钱的。
练达宁只是轻轻一句“老师布置功课”,就暗度陈仓了。难怪周鼎成火冒三丈。
“这是我们师生间的事,与你无关。”练达宁心中得意,脸上却是洋洋不睬的表情。
“你……”
练达宁觉得火候还不够,转头又问况且道:“况且,你说是不是?”
“当然,悉遵大人吩咐。”况且躬身回答。
周鼎成气的肺都要炸了,一想到自己喜欢的字画,竟然如此简单便落到练达宁这等俗物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周前辈,你要的字画也不用交换了,我送你如何?”
“真的?这等慷慨?”周鼎成还有些不信。
况且很大方地说:“真的,绝对白送,没有任何要求。”
不要说周鼎成了,就是其他几人也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况且舍弃一大笔银子,一定是所图甚大,都笑吟吟地看着周鼎成,感觉他要上钩了。
只有文杰心思单纯,不禁为况且放弃的那些字画所值的银两惋惜。周家虽不缺银子用,他还是觉得世上万物,银子最好,多多益善。
周鼎成靠近况且,低声道:“小子,你不会耍我吧?”
“您要是怕就算了。”况且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姿态。
“怕?我老人家怕过什么。还没有什么事让我知道这个怕字怎么写。”
“好了,咱们三个老的还是找个地方吃酒听曲,腾出地方,让这些小毛头们尽情玩耍吧。”练达宁笑着说了一句,率先向一处楼阁走去。
他们三人走后,周文宾请的那些文友才敢陆续进入,此番客人中也有一些中年人,都是周父请来的,宴客的地方,就在练达宁先行一步的楼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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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宾宴客的地方在闻香亭,其实是一个花亭,四周簇簇鲜花盛开,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况且倒认得这些花,他是从药材的角度辨认的,这些鲜艳的花其实也都是药材,有的甚至还有毒性。
其他跟随在后的人有许多认不出如此多品种的花来,纷纷向周氏兄弟两人打听,有一些连周文宾也说不出名称,还是况且从旁解答。
“况且小兄,久仰大名,果然名不虚传啊。”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书生拱手致意。
“是啊,连花草这等冷门知识都懂。”另一个人附和道。看似奉承,意中却不无鄙视,冷门二字一语双关。
周氏兄弟互视一眼,都觉得好笑,真是满大街贴告示,还有不识字的,练大人方才已经挑明了态度,竟然还有不识趣的人。
所谓冷门其实是在嘲讽况且出身医家,算不上书香门第,此人姓沈,名博,字渊洁,乃是吴中著名画家沈周的远亲,家世也可说是世代书香,祖宗在永乐朝就已经出过一甲状元。
沈博向来自负,对凡是没有中过进士的家族,一律表示鄙弃。周家富甲一方,况钟也是苏州有名的神医,在他眼里,这些都抵不过一个进士的功名。
况且见此人身材中等,面目冷峻,一双鹰眼中颇多狷狂之意,心中早就不忿,冷笑道:
“是沈博兄吧,贵府可谓吴中王、谢,可是听说沈兄这一支已经三代无人中举,不知是不是热门知识过于广博了?”
沈博登时哑口无言。待要发作,旁边一人急忙拉他到一边,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他这才知道,练达宁练大人今日光临,居然为了保护况且不被别人欺负。他来晚了一步,不知道这回事,此时听说,也是后悔孟浪。
唉,即便祖上的荣光,也抵不过现任知府的尊严。
“都是笑谈,不说不笑不热闹,是吧,况兄弟。”有人笑着替二人调和。
况且见到此人,忽然想到一个人,他没见过,只是下意识里觉得应该是这个人,便说道:“请恕小弟眼拙,这位可是文征明文兄?”
“这可让你失望了,鄙人文征尘,单名仞。你说的那人是我堂兄。再跟你说句,我最烦别人总在我面前提征明了,好像我们文家只有他一人似的。”
此人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真不高兴,还是假不高兴。
况且急忙拱手赔罪:“得罪莫怪。”
“况且,这厮逗你玩哪,你也当真。”文杰混在这些人中,才渐渐有如鱼得水之感,笑着对况且说。
“征尘,你也别烦这个,谁让你才学书画都不如征明啊。”周文宾也插进来,笑着挤兑他。
“嘁,当年,吴中只知道有我文征尘,有谁知道文征明的?这世道就是势利。”他说的是自己十五岁前的“往事”。
在场的无不点头称是。况且回苏州日子短,自然不知道详情。不过也能听得出来,当年的神童乃文征尘,但神童后来没有长进,平庸了。倒是起先不引人注目的文征明后来居上,成了吴中大才子。
所谓吴中是当时的地理名词,专指苏州府吴中区,古称吴县这一带,后来也泛指苏州附近地区。
“文宾,你也小心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家只知道文杰,没人知道你文宾了。”文征尘指着周文杰对周文宾调侃到。
“我倒是求之不得。文杰,你抓紧点,就按征尘说的做吧。”文宾一手揽着文杰的肩膀笑道,脸上全是兄弟孝友之情。
“我是没可能了,但将来有一天,人们提起吴中才子,恐怕只会记得况且,没我们的事了。”文杰反感有人挤兑自己,唯有抬出况且反击对方。
况且虽然刚出道,却是陈慕沙在吴中收的第一个弟子,仅此一点,就足以俯视众人矣。
“况兄弟可谓是一夜扬名天下闻了,听说陈老夫子特地到府上去收你为门生,可有此事?”文征尘问道。
“怎么没有,我当时就在,陈老夫子还送了况且自己手抄的白沙语录,那可是代表陈氏一派的衣钵。”文杰洋洋得意地说,好像那是他的荣耀一样。
“什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大家都不会相信,衣钵至重,焉能随随便便许予一个十五岁的弱冠少年?哪怕他是一个天才神童,也未免太过了。
只是周文杰虽才学不如乃兄,却向来口无虚言,大家都是信得过的。正因如此,反而益增狐疑,都感觉况且太神奇了,有些看不透他。
“况兄,适才无意得罪,千万莫怪。”沈博过来拱手说到。
“沈兄既是无意,又何来得罪之说。”况且的大气,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心中暗暗称道。
“就是,沈兄无意得罪,况兄弟也没放心上,此事就此完了,再勿提起。”周文宾作为主人,从中排解一句,也显得颇为得体。
然而,沈博强装出的笑容中,仍夹杂着一丝阴狠狡黠,虽然只是一瞬,却没有逃过况且的眼睛。
况且心想,难道还真结下一个冤家不成?他也知道,方才自己揭了沈家疮疤,未免有些过分,但当时实在气不过。
得罪又如何?况且慨然一笑,转头看着四周的鲜花,真把此事丢到了脑后。
周文宾眼角余光扫过,见此光景,知道二人芥蒂已生,这也没办法,好在真有什么事时,自有练达宁出面调解,不怕沈家不低头。
无可奈何的周文宾,只好打岔问道:“征尘,征明怎么没来,前天还说好的。”
“原来是打算跟我一起来的,可是大清早就被伯虎兄拉走了,说是什么设计一个园子,弄得神神秘秘的。”文征尘说道。
“园子?哦,难怪伯虎兄这些日子鬼影子都抓不着,原来是替人设计园子去了。前些日子还来我家,拿走了这座园子的图纸。”周文宾似有所悟的说。
“是替王大人御史公设计一座园林,不是一般的园子。”沈博插上一句,接着道:
“王大人跟我沈家也是世交了,听说在京城做官做腻了,就向皇上上书,辞官还乡。皇上再三不肯,无奈王大人去意已绝,皇上只好允准,并亲自送出京城,目送王大人上了轿子,你说王大人这番君臣际遇是不是千古难逢。”
“我怎么听说是王大人得罪了当道几位大佬,混得不得意,心中郁闷,这才决意辞官还乡的?”周文宾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扯谎也要编圆一些吧,还皇上亲自送出京城,你当是刘伯温哪。
“不是,不是。”沈博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是王大人亲口对家父说的,还能有假?我八房的叔公在朝廷跟王大人同僚,寄回的书信也是这么说的。”
他颇为得意地看着大家,仿佛借由王御史跟皇上攀上了亲戚。
众人中也有相信的,纷纷艳羡不已,明白的都忍不住心中暗笑,难怪沈博这一支三代无人中举,看来这一代也是没指望了。
除非朝廷改八股为扯谎大赛,还有一点希望。
“闲言少叙,咱们进亭子里面吧。”周文宾实在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
对朝廷、对皇上,他家消息是最灵通不过。眼见有人在自己面前撒这等大谎,作为主人既然不能当场拆穿,不留面子,只能回避开了。
“进里面?那这里是……”
除了文征尘,其余人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已经来到闻香亭里,不想还是在外面。然则里面在何处?
“兄弟们,先说一声,里面有几家千金小姐,还有女眷,大家要开玩笑什么的,请注意分寸。”周文宾又叮嘱一句。
“千金小姐?女眷?”众人更是不得要领。不是说好了是文会雅集吗,怎么冒出来美女了?
文征尘恍然大悟道:“不会是云家大小姐也来了吧?”
“不止她,还有陈征君的侄小姐,还有几位,都是带了丫环侍女的,所以才提醒大家一下,请务必给我面子。”周文宾边说边拱手。
“那是当然,”沈博一拍胸脯,“我等彬彬书生,焉能在人家女眷面前有失礼之言行,文宾兄放心就是。”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周文宾倒真担心起来,有点后悔自己张罗这次聚会了。然则事已至此,也只能接着走下去。
穿过一道花墙,又是一条甬道,甬道的尽头又是一个拱形门,尚未进到里面,已经听见一声声莺鸣燕啼。
“文宾,你搞的什么名堂,不会是相亲吧?”文征尘也闹糊涂了,拉着周文宾在一旁悄声问道。
“嗨,她们这些人是自己约好的,根本没知会我一声,早上就直接来了,而且还言明要参加咱们的聚会。”周文宾开始有心事了。
“这一定是云小姐的主意,要考验考验你,兄弟,你今天得拿出点真本事了。”文征尘笑了。
“错,是征君老夫子的侄小姐的主意,冲什么人来的我也不清楚,应该是有目标吧。”
况且在一旁听了,心中狂跳了几下,也不知那位刁钻古怪的石榴小姐会搞什么名堂。但,自己为什么却有那么点期待呢?
文杰在况且耳边低语道:“不会是冲你来的吧?”
况且摇摇头,同样低声道:“我哪知道,不过,你离那位小姐远些,她可最会捉弄人了。”
“哎,看来你是吃过她的亏了。”文杰会意一笑。
况且也不辩解,虽然他跟那位石榴小姐交过锋,却谈不上谁吃谁的亏。大小姐最后气跑了,那倒是真的。
不会是来这里砸场子的吧?
言念及此,况且的心又悬起来了。再看看周文宾,那摸样比自己还要愁苦。两人相视的瞬间,又装作全无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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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由文宾领头,陆续而入。
跨过这道拱形门,大家才发现里面竟然是一个更大的花园,说是花海都不过分。
花园的中间是座巨大的人工湖,湖中央有座亭子,亭子两端设立游廊直通两边陆地。
游廊建有顶盖,也是飞檐拱角,廊柱上雕刻着各式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
游廊宽大,足够数人并肩走过,只是此时放置了一张张桌椅,显然这里就是待客的所在。
“大家请吧。小姐跟女眷们都在亭子里,只好委屈大家在游廊就座了。”周文宾先致歉,然后请大家入座。
“这有什么,就算是在岸上坐坐也是好的。”沈博听着亭子里侬侬软语,身子早已软了半边,态度言语有些轻狂了。
文征尘在周文宾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会看住他的。”
“有劳了。”
这些“狐朋狗友”见到漂亮女眷时,会是一副什么嘴脸,周文宾深知。若只是家里的丫环侍女,纵然轻狂也无大碍,但今天不一样,来的全都是世家交好的女眷,其中或许还有自己未来的妻子。
想到这些,周文宾心里有些恼怒石榴,如果不是她暗中挑唆,云家小姐决不会坚持跟他们一同聚会。
大家落座后,有人开始东张西望起来。通向亭子里的路上被两扇巨大的屏风遮住了,只能听到里面的笑声和低语声,却看不到人影。
众人刚坐定,那两扇屏风打开了,一个俏丽的身影闪了出来,走近几步,大家才看清是位二八少女,穿一身绿色紧身衣裙,把身体裹得风姿绰约,婀娜摇曳,犹如水中的一朵荷花。
周文宾忙站起来,正要发问,旁边一个书生却抢先站起来媚笑道:“哎呦,这不是秋香姐姐吗,您有事随便差了小丫头过来就是,哪敢劳姐姐大驾啊。”
那位姑娘嫣然展笑:“刘永,你那几根花花肠子就省省吧,有什么甜言蜜语还是留着哄青云阁的姑娘吧。”
座中几个人窃笑不已。刘永喜欢流连花街柳巷,也不是什么新闻,青云阁是他常去的青楼,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儿就连秋香姑娘都知道了。
刘永讪讪地坐下,他倒没什么坏心眼,只是见到漂亮女孩子就想上前甜言蜜语、油嘴滑舌一番,已经成习惯了,不想遇到了个伶牙俐齿的,吃了个瘪。
况且眼前也是一亮,这位秋香姑娘着实是太俏丽了。一张精致的鹅蛋形脸,犹如璞玉雕琢而成。
他立即联想到石榴,两个人的美不一样,石榴是惊艳之美,令人望而生畏。秋香却只是俏丽,而姿色不差石榴半分,不但眉梢眼角包含春意,连一身上下似乎也都透着一股春情。
秋香身上流动着的春意春情,更因她本无意为之而倍增诱惑。
座中人都有些人看痴了,周文宾和文征尘多次见过秋香,两人倒还神态自若。
秋香?
况且心中猛然向上一提,不会是唐伯虎点心中的那位女神吧?
他急忙四处张望,下意识里只是觉得秋香既然在此,唐伯虎应该快现身了吧,不然怎么点啊?
“你找谁呢?”文杰诧异地问道。
“哦,没找谁,只是随便看看。”他支支吾吾地说。
这也没办法,嘿嘿,总不能告诉文杰,还有在座的人,将来唐伯虎是要点这位秋香姑娘的。那不是神经病嘛!
“况兄弟,你还在找征明啊,他今天不会过来了,等他回来,我跟他约好,一起聚聚就是。”文征尘会错了意,以为况且还惦记着文征明呢。
“这位是新近名传吴中的神童况公子吧,小婢秋香见过。”秋香灵眸一闪,径直过来,微微含笑,敛衽一礼。
况且急忙大礼相还,连道不敢当。他明白这姑娘身份虽是云家丫环,但丫环也是分等级的,像秋香这等在主子面前都是站得住的丫环,决不能真以婢女视之。
一众书生不免心中嫉妒,这消息跟长了腿似的,没想到连秋香都知道况且的存在,而且如此看重。更让人不解的是,周文宾居然被晾在了一边。
文杰笑着问道:“秋香姐,你找况且何事?”
秋香嫣然道:“二少爷说笑了,婢子只是个传话人,哪敢来寻少爷公子。不过……”
说着,秋香捂了住嘴,不肯笑出声,然后又说道:“不过里面还真有人找况公子有事。”
大家从狐疑转向猜测,不知里面会有哪家的女眷要找况且。
周文宾有些耐不住了,轻咳一声。
“哦,都怪小婢不好,把正经事忘了。我家小姐命我来请各位少爷公子进里面落座。”秋香这才整容敛衽传话。
“秋香,文宾和你家小姐究竟谁是今天的主人,文宾让我们在这里干坐着,你家小姐让我们进去。我们到底听谁的?”文征尘打趣道。
“去你的,别添乱。”周文宾轻拍了他一掌。
“自然是大少爷做主啊。不过我家小姐说,委屈各位公子少爷在外面吃风蒙尘的,未免过意不去,还是里面去的好,里面宽敞着哪。大少爷,您看如何?”秋香向周文宾请示到。
看见各位已经迫不及待站了起来,周文宾只好附和道:“那就去里面吧。”
“秋香姑娘,里面是哪位小姐要见况且啊?”沈博一直被文征尘左手按着,眼睛盯着,没有机会说话,趁文征尘忙着打趣文宾,稍一疏忽,他就发言了。
“这个呀,你们进去自然就知道了。”
秋香说完,转身袅袅婷婷地回去了,众人看着他袅娜的背影,目光一片沉醉。
文征尘也看得有些眼热,不禁艳羡嫉恨地说道:“文宾好艳福,若能娶一,便可得二。”
“我敢有这种想法?”周文宾倒是洒脱,直言不讳,“这位秋香姑娘在云家可是养女一般,将来一样要陪送丰厚的嫁妆,给他找个好夫婿的。征尘,你若真有想法,我给你做媒如何,保准一说就成。”
文征尘缩缩头,他要是敢娶个丫环出身的云家养女做正室,非挨族规家法处置不可。
今天的场合,不论秋香如何俏丽迷人,身份摆在那里,如果做妾当然人人求之不得,但要娶为正室,别说家族阻碍,在士林中传出去,恐怕自毁了前程。
无论云家怎样看待对待秋香,丫环就是丫环,将来要是坚持做正室,只能是选个贪图她嫁妆的穷酸书生,不然,就是嫁给中年丧妻的男人续弦。
无论士林中还是官场中,婚姻是非常重要的关系。一桩好的婚姻,可以令人青云直上,一桩失败的婚姻,也可能导致一个人坎坷终生。
唐朝才子元稹就是一例,他先是娶了一个平常女子为妻,结果仕途坎坷,穷困潦倒,后来他发狠休妻,再婚娶了高门望族之女,仕途大门立时向他全部敞开,后来官至宰相。
元稹休妻再娶,在当时也有颇多非议,但从仕途而言,却是不得已而为之。后人评价一个人,还是以成就为标准。
相反也不乏例子。
元稹同时代人李商隐,娶了对立派一个官员的女儿,结果被自己阵营的官员排挤终生,任凭高才雄文名驰海内,依然只能做幕僚,郁郁而终。
他写了许多无题诗,以隐晦苦涩的笔意道尽自己心中苦楚。
况且从来没想过这些,只是悬着的心一个劲儿往上提,快到嗓子眼了。听秋香的意思,显然是石榴在作怪,不知她今天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捉弄他。
从那一天的光景看,她显然是以此为乐,那天没能尽兴,反而被气了一顿,估计今天是要报仇了。
不知不觉间,况且跟随众人通过屏风,进到亭子里,却已无心观赏周围的精致,略显拘谨地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文杰上前问道:“你怎么了,神不守舍的?”
“花香太浓了,我有些耐受不得。”况且顾左右而言他。
“不会吧,那一日你被你家药房的药气药着了,今天不会让花香气也药着吧?”
况且心想,对啊,这正好是个开溜的借口,于是说道:“也有可能,花也是一种药材啊。”
“哎呦,小师弟也来了,到师姐这儿来坐。”
他还没说出借口,那边厢一个他最怕听到的声音,一个透着快乐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他只好抬起头,站起身,躬身行礼:“是陈师姐,小弟才看到,莫怪。”
“他是你师弟?什么时候的事?”石榴坐在一张圆桌旁,她身边一个仪态端庄,服饰高贵的女子诧异问道。
“不过几天的事而已,我家老夫子收他做了门生,他不就是我师弟了吗?”石榴淘气的嘴角微扬,一副要把况且踩到脚下的架势。
大家虽然共处一个亭子里,还是女眷坐在一边,男人坐在另一边。一干书生听到石榴的话,心中再无疑问,看来况且成为陈老夫子的门生一时定案。
以此推理,周文杰所言,老夫子欲将衣钵相传与况且,也绝不是空穴来风。大家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即便是周文宾、文征尘,也有些不自然了。他们两人好歹也是出类拔萃的少年,也想着怎样进入陈慕沙的门墙,瞄准的也是衣钵传人的位置。
结果,没想到被况且轻而易举,捷足先得。
本少爷也曾这样风光过。周文宾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马上调整情绪,安慰自己。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聪明只能一时间耸人耳目,要想长久,还是要本身才学过人。
文征尘心中又是另一番计较:老夫子此举太过轻率,决不像素日为人,其中可能另有缘故。或许,老夫子假此来激励后生,也未可知。
让后生们展开竞争,谁能拔得头筹,衣钵归属最终落定。
文征尘少年一举成名,天资高于常人,只是近年有些荒废了。但他从未妄自菲薄,自认为只要勤学苦练,超过况且不难,而要斗败文宾则不易。
文征尘这番想法,算是猜对了三分。陈慕沙固然认可况且,但也需要他过五关斩六将,能够承担传承衣钵的重任,不然的话,许诺只能落空。
况且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若是依石榴的话,去跟她一张桌子上坐,明显不妥,若是不依她的话,保准又生事端。一时间愣在那里,跟木桩子似的。
“孩子,快过来,你才多大,还讲什么男女有别啊。”石榴故意老气横秋地说。
“噗,”她身边女子一口香茶全喷了出来,“石榴,你要死啊你,逗得我差点呛着。还孩子孩子的,你才多大?”
“我多大?比他大就是了,不然怎么做师姐。”
“好了石榴,你也闹够了,有话好好说。况公子是要请的,是贵客。文宾,你陪陪况公子吧。”石榴身边那位女子说道。
况且见此女神态既端庄大方,俨然以主人自居,认定她便是前些日子,周家给文宾聘定的未婚妻,云家大小姐云丝丝。
周文宾应声道:“好。况且,我们过去吧。”
不由分说,周文宾拉着况且,来到这两人桌前,还一本正经地介绍说:“这位是云家大小姐云丝丝。”
“见过未来嫂夫人,小弟况且有礼了。”况且恭恭敬敬拜了下去。
“你……”云丝丝蓦然怔住,随后却大笑起来,指着石榴说:“石榴,交给你了。随你怎么处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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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宾也是一怔,万万没料到况且居然来这一手,这孩子平日再庄重不过了,怎么也会如此?他只有苦笑摇头的份,转身看看文征尘等人,目光里带着救援的意思。
这些人都看傻了。云丝丝和石榴两人的气场明显强大,压倒了才子们。可怜的才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喘,眼巴巴看着两人姑娘挥洒说笑,旁若无人。
文征尘在心里却暗叫一生好:小子,有你的。不然咱们这些男子汉可就惨了,都跟着文宾比人家矮了一头。
两位小姐的临场发挥,文宾以为一定是策划好的,主谋无疑是石榴。
况且却一眼就看出来,这两人真正拿主意,幕后掌控局面的还是云丝丝,石榴不过是她的帮手。
况且突如其来上演好戏,是他嗅出了味道,灵机一动的结果。也是暗示对方,我可不好惹哦!
“丝丝,你确是他未来的嫂夫人啊,人家拜你怎么还得罪你了?你让我拿他能怎么办?”
石榴却显然心中另有所想。高高翘起的嘴角有些收回,显得更柔和甜美。
“你……你们两个没一个好人。”云丝丝薄嗔道。
“石榴姐,你这是胳膊肘子往里拐了。是不是有所图啊?”秋香适时替主子报了一箭之仇。
“死丫头,看我不撕你的嘴。”石榴作势欲起,却被云丝丝一把扯住了,动不了身。
“两位姑奶奶,今天可是人家文宾召集的诗文雅会,能让咱们参加已经是赏脸,可别喧宾夺主了。”邻桌一句侬侬吴语传来。
大家看去,又是一位美女,但看样子已经是美艳少妇了,只是众人皆不认得。
男人中却只有文宾知道,言者乃是云丝丝的二嫂南巧云,娘家是无锡一家专做茧丝生意的巨商。
在每年的茧丝生意中,她家足足占了三成多,云家每年用的茧丝基本都出自南家,而今三家联姻,基本上就是产供销一条龙了。
听她发话,云丝丝跟石榴两人才安定下来。南巧云乃是女中豪杰,不但日常家务料理得妥当,婆家、娘家的生意基本也都是她从中调度。
可见,一个人话语的权威来自实力!
当下,周文宾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只是文人聚会,以诗文相切磋,他自然挥洒自如,把一切都调度的井井有条。
可是面对一众大家闺秀跟女眷,他束手无策,何况还有个云丝丝夹在中间。
“大少爷,您还是坐着吧,这里交给我了。”南巧云走过来,笑着让他坐下。
周文宾如释重负,乖乖地把主持大权交了出来,然后坐在云丝丝身边。
“况兄弟,你就挨着你师姐做吧,有个疼你的师姐,以后就有人罩着了。”南巧云又对况且说。
况且差点笑出来。她罩着我?这可真是黄鼠狼那啥了。他对石榴有五分发怵,三分斗志,还有两分说不清楚的感觉。
南巧云分别安排其余人落座,基本上每桌都有已婚少妇,也不怕这些书生才子闹什么妖蛾子,要说真闹,他们的手段跟少妇相比,还差了一截。
周文宾却是提防着沈博,示意文征尘看住他。文征尘会意,紧挨着沈博坐,笑道:“沈兄弟,今天咱两个亲近亲近。”
沈博恨得牙痒痒的,无可奈何。文征明为人敦厚谨饬,文征尘却是有一股踔厉风发的劲头,弟兄两个大相径庭。也许正是如此,文征尘才跟周文宾气息相投。
沈博今天也算遇到鬼了。
遇到鬼的沈博还是不老实,眼睛一直盯着秋香转。秋香则是围着自己主子和南巧云转,连眼睛的一道余光都不曾给他。
秋香忙着给大家倒茶,上果盘茶点,一双秋水灵眸不时闪动着,似乎会说话,把个沈博弄得心头发痒,身子软塌塌的,却又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这滋味真是百般难述。
文杰跑来跑去忙了一阵,正要找桌子坐下,云丝丝招手道:“文杰,到姐姐这儿来。”
文杰倒也听话,走过去坐在云丝丝和石榴中间。
况且心里还在琢磨唐伯虎点秋香的故事,可是记得史料中说,秋香是无锡华府的丫环,怎么变成苏州云家的了?难不成在我这里,唐伯虎就不点秋香了?
“喂,你又动什么鬼点子哪?”石榴用手轻轻碰碰他。
“我……我什么也没做啊?”况且眼望四周,先确定自己没有本能地做什么动作,然后才诧异道。
“你是什么也没做,可不敢保心里没想。你眼珠一转,我就知道没好事。”石榴目光似箭一般盯着他说。
“石榴姐,你干嘛跟他过不去啊?”文杰纳闷地问道。
“这叫防人之心不可无。”
桌上的人都笑了,显然石榴一定是吃了况且的哑巴亏,不然不会这种态度。联想到他适才对云丝丝那一手,大家都在等着他出新招,看笑话呢。
“你以后可有好果子吃了。”周文宾在况且耳边低语一句,幸灾乐祸之趣溢于言表。
况且也是头疼,再想到连老夫子对这个侄女都没招,自己还是小心为妙。她所言“防人之心不可无。”正好给自己用上了。不管怎样,在心里先做好充分准备。
“对了,怎么没看到征明兄?”云丝丝抬头四处望了望。
周文宾笑道:“这怎么都问起征明来了,他被伯虎兄抓差了,去帮伯虎兄设计一个园林。”
“哦,是城南王家吧?”云丝丝想了起来。
“不是他还会是哪家?”石榴扁扁嘴说着,然后又低声说:“听说这位御史大人在朝廷一直不得意,这才辞官还乡的。看样子是想做个富家翁了。”
“一个御史哪来那么多银子,要修园林可是所费不赀啊?”南巧云问道。
周文宾解释道:“或许是祖上留下的,御史乃清要官职,弹劾权重,品节却有五品,俸禄更是微薄。”
这位王御史辞官的内幕早有宫廷内部人传过信来,只是在这里不能明说了。
座中除各位女眷的小丫环外,最小的就是况且、文杰跟石榴三人了,都是十五岁。其余人基本都在二十岁以上,只有云丝丝是十八岁。
这三人却也不一样,文杰看上去稚气十足,比十五岁还小些似的,况且看模样就是十五岁,然而举手投足、言谈神态却有着与相貌不符的成熟,尤其是那种似乎对什么事都掌控在手的神态,更是让人感觉看不清、摸不透。
石榴有些早熟,神态举止看上去和云丝丝相差无几,只是有时偶尔稚气闪露,才有少女独有的风情。
大家对此倒不觉得奇怪,她是陈老夫子的侄女,其实就跟亲生女儿一般,至亲血缘关系。
在老夫子膝下受了多年严格教育,成熟早些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况且先前几乎未曾在众人面前露面,是以,大家一时半会还不了解他,感觉他面前蒙着一层薄雾。
“况兄弟,听说你不仅学识不凡,医道也很高明?”
南巧云似乎也对况且产生了兴趣。场面安排停当,各桌也都落实好丫环伺候,她却没有回到自己位置上,而是坐在况且这一桌。
“不过是从小跟着家父学医罢了,高明是谈不上的。”况且颇为谦虚。
南巧云笑着说道:“祖传的一定是高明的。”
况且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南巧云为何问起这个。而她的身份,文杰已经偷偷告诉他了。
南巧云不是那种没话找话说的人,她开了口,一定有她的道理。
“况兄弟,我家祖上曾有一个拜盟兄弟,也是学识、医道两方面都精通,可惜这家人后来不知怎地忽然就迁走了,但他的事却在家族中流传了几代,所以看到况兄弟,不由得想到这家人了。”
南巧云悠然神往地说着。
况且心中一凛,表情却木然,仿佛没听懂似的。
“况兄弟祖上不会是苏州人吧?”
“不是,祖籍是在萧山。”况且悠悠答道,心中却很紧张。
“哦。”南巧云哦了一句,就不再发问了。
“二嫂,你说的那家人姓什么?”云丝丝问道。
“这个也记不大清了。”南巧云显然对这话题失去兴趣了,随便敷衍一句。
“我也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听老辈人说,是在永乐爷那时期的事,忘了具体什么事了,反正很轰动的。”云丝丝回想着说。
况且手心里已经捏着一把汗,他并不知道这姑嫂二人谈的是什么,却隐隐约约觉得跟自己有关,而且很危险,所以心里自然起了反应,既警惕又紧张。
“二嫂,今天是我们出题目,还是你们出。”周文宾听得莫名其妙,心里急着要出题目做诗。
“还是你们自己玩吧,我们看着就不错了,哪敢班门弄斧啊。”南巧云也知道周文宾只是虚让让,就笑着应到。
云丝丝也道:“你们自己做吧,我是诗文都不通,石榴倒是在行。”
“我家老爷子那套理学,我在行,谁若想切磋切磋,我不反对。赋诗作文就免了。”石榴说着,环顾四周。
“得,这个还是你们师姐弟探讨,我们敬谢不敏了。”周文宾一口回绝。
“好啊。”石榴对况且说,“看来就咱们俩切磋了,你出题目吧。”
况且遇到挑战,不得不硬着头皮对付道:“那咱们换个地方,单独相对,师姐讲学,小弟洗耳恭听就是。”
“什么?换个地方,还单独相对。丝丝姐,我跟你说这小鬼头坏透了,你还不相信,这次亲耳听到了吧。”
石榴半气半笑,跟云丝丝倒苦水。
边上的人并没听到况且说什么,石榴的话倒是都听到了,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就连那些在桌前侍奉的小丫环,也都忍不住捂着嘴笑。
况且这才反应过来,闹个大红脸。他心里一直在猜想南巧云方才的问话,探究其中有何目的。对石榴就随口应了一句,结果却失言了,如果去解释,只能越描越黑。
“况兄弟真是人小鬼大,还要跟我们石榴单独相对,想把石榴拐跑啊?”云丝丝也笑着调侃况且。
“况兄弟,做的好。”
这些书生都是看热闹不怕乱子大的,纷纷叫好,都以为况且又玩了高明的一手。
在一片称赞、起哄声中,况且背后出虚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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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杰看到况且受窘,气不打一处来,囔道:“我说你们怎么满脑子邪念?况且有一说一,根本没有你们那些弯弯肠子,你们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众人吃惊之余也都有些惭愧,不过心里都认为,如果是文杰刚才说了那句话,没人会误解什么,况且可就说不上了。但这话说不出来,毕竟况且只是个弱冠少年。
文杰向来为人敦厚,很少发火,大家知道他是真心维护况且,也都赶紧收住,没人再敢火上浇油。但文杰所言,却是把大家都套进了网里,云丝丝更是首当其冲。
“老弟,大家都是说笑的,没人取笑况兄弟,你别多想。”周文宾赶紧劝慰兄弟。他知道文杰轻易不发火,真的惹急了连父亲都让他三分。
“文杰。”况且也急忙拉他坐下。他担心因此扫了大家的兴头,至于取笑什么的,他真不在乎。
他也知道,方才的对话,石榴蓄谋已久,那是故意逗他,一旦他话里有漏洞,就会抓住不放。
“文宾,你们赶紧做诗吧,桌案笔砚都给备好了。”云丝丝倒是没生文杰的气。
他们两家世交,她和这两兄弟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只是过了十五岁后,在一起的时候就渐渐少了。
说归说,经文杰这一嚷,没人再有说笑的兴致了。
“好,”周文宾站起,擎着茶杯在手,“诸位,用句俗话说:咱们文人聚会,不可无诗。”
“嗯,是够俗的。这雅的都成老俗套了。文宾,咱们换点别的好不好。”文征尘也笑了。
“那你说咱们换什么,做文章?”
大家想想,除了做诗还真没什么可做的,做文章,一个题目下来,怎么也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写好,像李白、苏东坡那种倚马万言、下笔立就,还文不加点的捷才,可是百年一遇。只有诗,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一首,当然要想做好,也是不易。
“还是做诗吧。”文征尘摇头无奈地说。
不要说秀才们,就是举人进士们做笔会,也一样是做诗,无他。做文章不仅花时间,而且费脑力,再去查什么典籍之类的,雅兴也就跑没了。
当然,在应试考场中,不允许带入任何书本,全靠考生的记忆力和演绎能力,加上时间又短,所以应试的文章极少有佳作。
即使苏东坡那篇《论刑罚厚赏论》被赞誉为杰作,较之他的赤壁赋等文章,还是差了一大截。
当下,文宾出了诗的题目,限定用什么韵,大家就都来到亭子的另一侧,那里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几副笔砚。
众人都站在桌案前,构思诗作,谁若是想好了,就可以在桌案上写出来,就算完成。
况且没有参加,因为文杰这里还鼓着气呢。云丝丝和南巧云加上他哄了半晌,文杰气犹不泄。
他想到况且第一天到他家来,就受到这些人的嘲弄,心里觉得对不起况且,实际上况且根本不在意。
石榴在一旁恨恨地对况且说:“都怪你!”
况且老实认罪:“是怪我,是我不好,若我当时承认,的确是想把你拐跑就好了。”
几个人都轰然大笑,连一直紧绷着脸的文杰也扑哧笑出声来。惹得大家都转头向这里看,若不是正在苦思诗句,都要跑过来打听是什么热闹。
石榴指着况且笑嗔道:“你还逗我,指不定一会又出什么乱子。”
“哪里会有什么乱子,咱们同门师姐弟,怎么闹都是一家子的事。”
“你……你这越说越不像话,丝丝姐,你来评评这个理。”石榴哭笑不得,心想,我还真对付不了这小子了?
“我不掺和你们的事了。”云丝丝抿嘴一笑。
“丝丝姐,石榴姐,我刚才那番话可真不是说你们,是说那些起哄的人,最烦那些人的德性了。”文杰小声说。
“我们知道,这话别再说了,让人听见不好。”云丝丝摸摸文杰的头,叮嘱一句。
此时,已经有人抢先做出了诗,正是一直憋着劲无处使的沈博。
按照规矩,每首诗做成之后,都要给在场所有人传阅欣赏,先由那边厢的书生们看完,再由丫环捧着纸卷传送过来。
沈博是想给在场的美女们树立一个好印象,谁上了勾,就跟谁套近乎。
况且看后,面色平淡地递给石榴,诗做的平淡也还罢了,所用韵脚也有错处,还急中出错,写了一个别字。
石榴接过后推说不懂诗,就递给文杰,文杰则是赌气不接,云丝丝只好接过来,看了一遍后,也是一言不发递给丫环拿回去。
沈博见到这几人的光景,就知道自己搞砸了,本想以快捷惊人,还不如求稳些,多酝酿一会儿,诌出几句像样的句子来。心中不免沮丧,脸上的得意劲儿也一扫而光。
“还是沈兄才思敏捷,我等自愧不如。”既然无人开口赞一句,周文宾作为东道主,只好勉为其难敷衍两句。
“慢工出细活,诗也不是以快为美。”文征尘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那我就等着欣赏征尘兄的细活了。”沈博反唇相讥。
文征尘也不理他,只顾低头构思。他早已想好了诗句,却迟迟不肯动笔,只在心里反复推敲。
文征尘倒不是想博得哪位美人青睐,而是暗中想和周文宾较较劲。
才学比不过文征明也就罢了,近来竟是被周文宾压住了,他不服这口气啊。
两人交情是够好,但在文章上,却是锱铢必较,谁也不肯低头让步。文人间,这是很平常的事。不较量,何来进步呢?
周文宾也早酝酿好了,却要照顾大家的速度,不便先做出来,只好做苦思冥想状。
又过了盏茶工夫,陆续有人做出诗来,大家同样传阅而过,即便看不出什么好,也都虚捧几句。
况且一一看过,断定这些人平日里除了应试的墨卷,几乎不读其他书籍。
在诗句中引经据典过多,吊书袋子,是一大弊病,然而全然不用典籍,也是病,除非你真到了李白杜甫的境界,出口即为传世之作。
这些人基本不用典,不是为避免弊端,而是根本不读经史,也不知该如何用典,用典之趣更是无从说起。
诗有诗的做法,文章有文章的写法,八股又有八股的特点。
诗会过半,所做诗作几乎都是固守八股文的起承转合,首联起,又称破题,颈联为承,即承上启下的意思,第三联为转,要把意思转到中心重点来,尾联当然就是合,即结句。
然而诗的起承转合跟八股迥然有别,这些人根本不是做诗,而是用诗的形式做八股。这其中差距就大了。
看上去平仄没有问题,用韵也合章法,没有出韵,然而文字平淡如水,更谈不上什么意境,诗句也索然无味。一个平字即足以概括。
做完诗之后,一群人相互虚应、附和着,无非是说这个人的诗破题破的好,那个人的第三联转的有力,某人的尾联收的滴水不漏,意境深远,有言尽而意不尽之蕴等等。
况且听了如在雾里,他对诗也不擅长,他更喜欢写文章,不是八股,而是唐宋的风格。不过有时兴致上来,也能写出几首,只是随后都烧掉了,不敢示人。
即便如此,他也看不上这些人做的诗,都什么啊,云里雾里的,没一句能让人记得住。
“见识到他们的水平了吧。都不比我强多少。”文杰明白他心里想什么,悄悄说。
况且对此事倒也理解,笑着说道:“其实这种聚会就是凑热闹,做诗不过是个名目罢了。总不能说经常在一起聚会喝酒什么的。”
最后只剩下周文宾跟文征尘了,两人几乎同时来到桌案前,周文宾对文征尘笑笑:“你先请。”
“还是你先吧。”文征尘也笑着相让。
一个书生大声道:“这又不是下围棋,你们俩让什么?”
“这倒也是,咱们同时。”周文宾也笑了。
两人同时执笔在手,早有丫环把宣纸展开压住。两人笔走龙蛇,气势酣畅,几乎同时写出一首七言绝句来。
大家都围拢过去,分成两拨观看,登时赞誉声四起,听声音就知道是发自内心,不像先前,都是互相练嘴皮子功夫。
况且先拿到手的是文征尘的诗,迅速浏览了一遍,却赞道:“好字。”
石榴忍不住笑道:“人家让你评的是诗,你赞什么字啊?尽跟别人唱反调。”
文征尘也是一怔,以为况且故意赞他的字,是有意藐视他的诗。
况且歉意笑道:“对不起,小弟犯了老毛病了,看了好字就不管内容了。”
他这一说,文征尘又高兴起来,他对周文宾说:“怎么样,就算诗比不过你,书法总胜你一筹吧。”
周文宾笑道:“何止一筹,书法一道上,我是望尘莫及。你的诗也比我作的好。”
“后半句就是假的了。”文征尘呵呵笑道。
文征尘知道况且出名多半在字画上,没想到自己的书法能入他的法眼,心下也是得意非常。
文征尘并不以书法闻名,然而他的字还是让况且感到眼前一亮,比文征明固然差了内力,但整个苏州城,有几个能跟文征明去比?
难道书法真有遗传的可能?他知道文家世代都工于书法篆刻,绘画倒是略差一些,不像唐伯虎,画胜于字,字胜于诗。
按说这种艺术只有苦练,绝不可能通过遗传而得,但他确实见过一些人,未经严格训练,也能写出上乘书法,甚至接近大书家水平。
他不再去苦思遗传学的问题,而是专心欣赏诗句,虽然整首诗的境界还是有限,但是第三联做的特别有味道,他当下吟出这一联,赞不绝口。
周围人看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听他朗声吟诵出,果然觉得韵律悠长,于是附和叫好。
文征尘更为得意,笑道:“其实也就这一联好,其他都可以去掉了。”
况且心中对此话认可,也许是时间太紧,不然文征尘一定能做得出色些。
“你再来评评我的,如何?”
待丫环把把他的诗递给况且时,周文宾笑着说到,心下已经暗赞此子果然眼光独到老辣,看来不仅识的书画,对诗文也有见地。心中不免充满期待。
况且看了一遍后,又看了一遍,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周文宾果然才学如他所料,比自己明显高出一截。
“文宾兄这首乃今天诗会折桂之作,征尘兄那一联固然有神来之笔,整体而论却是不如文宾兄的。不知大家以为然否?”
他向四周看看,征询地问道,免得有人以为他阿谀主人。
“这是当然,看了文宾下笔第一句,我就知道今天输了。”文征尘诚恳地说,
众人皆点头称是,周文宾在他们这些人中素来就是翘楚,诗作折桂是很正常的事。
“大家相互切磋而已,何来输赢之说。对了,况且,我们都交卷了,你也评说完了,就等你的压轴大作了。”周文宾笑道。
“我就不必献丑了,诚如陈师姐所说,她在行的是理学,我在行的是医学,如果哪位要和在下比比本草,倒是可以。”况且两手一摊。
“喂,况兄弟,一味藏拙也不好。听说以前令尊大人一直把你雪藏,而今大家也都知道你了,就不必如此了。”文征尘第一个不依起来
“况且,做一首吧,别让大家失望。”周文宾说道。
况且正感到为难,假如他靠记忆中的一些名作佳作来取胜,未免胜之不武,再者说,这种办法只能出奇制胜,却不能成了习惯,还是要自己本身过硬才行。
他正沉吟着,忽然沈博跑过来,拿着一张纸,大声道:“我又得了一首,大家看看如何?”
文征尘先拿到手中看了,脸色蓦然大变,喃喃道:“这……”
“怎么了?”周文宾急忙问道。
“沈兄一下子成诗中鬼才了,惊出我一头汗。”文征尘真的抬手擦拭额上的汗水。
周文宾急忙抢过来看,看过后也是一下子僵在那里。
“这……好,真是好!”他口中喃喃,额上也开始冒汗了。
众人都不明所以,只是感觉身上发冷,这两人的表情就跟白日里撞见活鬼一般。
于是纷纷传阅起来,看过后也都啧啧称道,只是没有这两人表情夸张,当然这就是说根本没发现诗的精妙之处。
“放翁有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只是忽然生出灵感,就成了这么一首。”沈博得意极了,摇头晃脑看着周围。
云丝丝跟石榴也都看过后,俱是赞赏不绝。
最后传到况且手中,况且看了后,也是表情夸张,却是差点大声笑了出来。
“怎么了?”周文宾急忙问到。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句句绝妙,字字珠玑也。”况且说到。
“不敢当,偶然所得而已,也没细推敲。”沈博更加得意,故作谦虚起来。
“只是,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北宋苏轼也写过这首诗,而且比沈兄这首多了几句。”况且忍笑说道。
“不可能吧?况兄记错了吧。”沈博心虚,眼睛不敢看对方。
况且笑道:“小弟无他本事,就是记忆力还凑合。
记得苏轼这首诗的题目是《和子由渑池怀旧》,通篇是这样,前面四句恰好跟沈兄大作吻合,后面还有四句是: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君知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众人都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
况且走到书案前,挥笔录出这首诗,心中暗笑道:你弄个古人的诗来骗人,偏巧是我最喜爱的,只能怪你自己撞到枪口上了。
他把纸递给周文宾,笑道:“若有谁不相信小弟的记忆力,可以回去翻翻苏轼诗集。”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哪?我真是偶然间自己想出来的,不是,这几句诗就像突然出现在脑中一样。”
沈博头上已经是大汗淋漓,犹自强撑着,矢口抵赖。
况且笑道:“这也有可能。估计沈兄是诗痴,日夜苦思,忽然间神游天外,冥冥中与古人相会,得了这四句吧。这事也不稀罕,唐朝时在传奇里就屡见不鲜了。”
沈博不知况且是在帮他假圆谎,实则讥讽他做鬼,因为唐朝传奇的人物以鬼物为多。
他好容易得了一个台阶,急忙下来,还竖着拇指赞道:“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况且也。”
周文宾跟文征尘都明白怎么回事了,只能微笑不语,这里面的关窍不能点破,不然对谁都不好。
云丝丝对石榴小声说道:“这孩子将来了不得,沈博真是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啊。”
石榴得意道:“我说他一肚子鬼点子、坏心眼,你还不信,这回相信了吧。”
“我信了,我看你也别跟他斗了,你斗不过他的。”云丝丝笑道。
“谁说的,我斗不过他?是看他小,让他三回合。以后走着瞧。”石榴不服气的翘起嘴唇。
云丝丝抿嘴一笑,知道她就这种性格,也不再劝。但她没有料到的一件事正在悄悄发生:况且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闯入她的心扉。此是后话。
“沈兄好福气,啥时候我们也能与古人神会,得几首好诗露露脸就好了。”有人在一旁看明白了大半,阴阳怪气地说。
“这个只能靠偶然,真要特地得到,不可能。”沈博现在就是煮烂的鸭子,只剩嘴硬了。
“好吧,闲话少说,还有咱们这次诗会的压轴大戏,况且,说什么你也不能例外吧?”周文宾轻轻转了话题。
况且无奈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走到桌案前,挥笔把心中早已想好的一首诗写了出来。
要说这在场的书生中也不乏知识广博的,缘何没有一个人认出苏东坡的这首诗?
这里面有个缘故,明朝中期以后,也不确定从何时开始,坊间刮起一阵回避起东坡诗文的风,从私塾乡学到太学、国子监都不厌其烦地告诫学生,切切不可读苏轼的文章,做诗文最好不要有苏轼的文风,否则将来有可能被黜。
可叹北宋时,有几十年的光景,天下都流行一句话: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意思是说,只要背熟东坡文章,就可唾手取得富贵,如果不熟悉东坡文章,只好喝大白菜汤了。
可在明朝嘉靖年以后,苏轼文集几乎成了禁品,很少家里藏有他的文集诗集,所以就连文征尘这等并非专攻八股的人也不知道东坡有此诗。
况且的诗坐好,给大家传阅后,当然人人都少不了赞上几句。周文宾跟文征尘看了,觉得虽然不错,但和周文宾的诗还是有段距离,还都以为他是刻意藏拙,不想出风头。
“况且此诗厚重中不乏大气,虽不能算是今天的折桂之作,位立第二当无争议。”文征尘评说道。
“征尘兄有那一联警句,第二名不会有别人,我今天只能居于中流了。”况且诚恳地说。
云丝丝在旁也是有所怀疑,悄悄问石榴:“他不会是故意让着文宾吧?”
“这可不好说,他做事什么可能都有。前几天,他跟我家老爷子下围棋,不知用了什么古怪方法,把老爷子杀得大败亏输。弄得老爷子颇为郁闷,天天在屋子里打棋谱,声称一定要破解他的下法。”
石榴苦笑着说。
“难怪你今天跟他过不去,是替老夫子抱不平来了。”
“不是,各算各的账,老爷子的事我才懒得多管。”
云丝丝道:“那我倒要问问,你跟他究竟是怎么一个账啊?”
石榴不说话了,其实她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无非是况且说了一句女大三抱金砖的话,惹得她大动肝火。这事就没法对云丝丝说了。
一个人见他们几个人相互推诿名次,不耐烦道:
“大家在一起写诗作文,无非是切磋而已,又不是考场比试,要论什么输赢名次,何必较真?我还等着正经节目:喝酒哪!”
此言一出,众口称是。
本来大家聚在一起,就是图个热闹,正经事就是一起喝酒,尤其周家藏有许多窖藏多年的美酒,想起来都令人馋涎欲滴。
“你个酒鬼。好,听你的,下面就是喝酒时间了。”
周文宾也觉得有道理,大笑着让仆人重新布置桌椅,好上酒菜佳肴。
“这才是正经事,你说是不是?况且,听说你酒量高,那天差点把文宾放倒了,今天咱们哥俩好好喝一顿。”那人喜笑颜开,招呼况且说到。
“那是文宾兄让着我,我酒量着实马虎,你误信传言了。”况且先撇清这点,免得有人灌他。
不多时,桌椅重新摆过,按照喝酒的方式设置,大家还都按照原来的样子落座,一群小子们先捧着酒坛子进来了。虽然还用泥巴密封着,酒香已然超过了花香……
却见南巧云与云丝丝附耳交谈,况且心中再次浮现出淡淡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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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会过后,况且又恢复了正常生活。
他还是每天早起练祖传的医家内功和五禽戏,熊行虎啸,鹰掌翻飞。然后,每天或者随父亲坐诊学医,或者在自己屋子里读书写字,日子倒也过的悠闲自得。
在第七天上,南巧云忽然来了,是上门求诊。
她身边簇拥的一群丫环仆人,足见云家大族气派,陪她来的正是她的夫婿——云丝丝的二哥云锦堂。
这群人一进门,仆人站满了一院子,丫环则是把药堂的大厅攻占了,外加况家的内宅。
况且看的有些发懵,这阵仗简直跟锦衣卫抄家差不多。
况钟倒是见过大场面的,对此不以为异,当下给南巧云仔细诊脉。
南巧云也没什么大毛病,无非是常见的月经不调等妇女病,最主要的是结婚三年,还没有孩子,虽访过一些名医,却都没有见效。
“太太这病只是体内寒气太大,小时得过伤寒吧?”况钟诊脉后问道。
“可不是嘛,十二岁时得的,差点死掉。”南巧云大大方方说到,随后看着丈夫云锦堂。
云锦堂用饱含溺爱的目光看着夫人,然后焦虑地对况钟道:“况神医,不要紧吧?”
“现在是不打紧,可是以后慢慢可能要成问题。太太治疗伤寒时用药有问题,可能是用了大补大热的药物,结果不仅没有祛除伤寒,热气反而跟体内寒气纠缠固结,遍布于经脉中,太太婚后三年没有得子,正是这个缘故。”
“当时可是用快马请京城的太医来给治的,用的人参、灵芝等药都是从大内带过来的哪。”
“用药不对,大补可能成为剧毒。”况钟笑着说道。
“那该怎么办,还能根治吗?”云锦堂急忙问道。
“当然能,只是太太这病症盘存于体内,还没有发作,所以治疗起来反而要慢一些,估计吃上一年的药也就差不多了。”
“一年?”南巧云有些吃惊。
“甭管多长时间,能治好就行。这病好后,就……”
云锦堂不仅着急她的病,更急于得儿子。在这种大家庭中,早得儿子有许多利益,如果没有儿子,自然就会失去很多。
“生儿子不仅是太太自己的事,云少爷也有关系,我也给你把把脉吧。”
“我壮的跟牛似的,什么毛病也没有啊。”云锦堂莫名其妙。
况钟笑道:“牛就没病了吗?凡人都有病,唯有神仙才一点毛病没有。”
“你坐下好好让况神医把脉就是,别啰嗦。”南巧云埋怨道。
云锦堂昂藏七尺男儿顿时跟小猫似的,老实坐在椅子上,伸出手让况钟诊脉。
况钟诊了足足有一刻钟,终于确定,这位云二爷真就是经典的少子症,用现代医学术语就是精子稀薄,病因无非是少年轻狂或成年后房事失节,云二爷当然是后者,至于是跟丫环侍女们还是沉溺青楼瓦舍,神医也查不出来。
“看来您也得吃上一年药了,问题主要出在云少爷身上,太太的病症还不至于不受孕,倒是产后,太太可能要遇到大麻烦。”
“嗯哼,听到神医说什么没有?你们家上上下下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我,意思是,你娶了个不生蛋的母鸡。”南巧云顿时脸上光芒闪耀,得意的险些跳起来,“这回知道毛病出在谁身上了吧?”
她身边一个丫环也双手合十道:“神佛菩萨,况神医这是给太太平反了。”
云锦堂尴尬一笑,不过心中也是高兴。他宠爱妻子,对家中上下的非议也很气愤。他宁愿毛病因他而起,罪由他来受。
“服药时,其他药物就不要服用了,这点切记。”况钟叮嘱道。
“他根本都不瞧大夫,什么药都不吃的。”南巧云说道。
况钟微笑点头,云锦堂却是暗中心惊,他一直偷偷服用一种房中补药,从少年时期就开始了,这事儿是大忌讳,只有身边的几个心腹跟班知道,不想况钟居然能诊断出来。
况钟开过药方后,递给云锦堂,笑道:“药还是云少爷回去自己配吧,其中有几味主药我这里也没有,贵府跟京城太医堂有关系,从那里能买来。如果能弄到宫中的贡品,药效更佳。”
“这个好说。诊费多少?”云锦堂问道。
“这就免了,我这里的规矩是不抓药不收钱。”
“这怎么可以,来人啊。”云锦堂挥手叫人上前奉上早已预备好的礼金。
“这是小店的规矩,云少爷也不例外。二位好走不送,我还有别的客人。”
况钟有些讨厌他的显摆,挥手说了一句,脸上换上了淡漠的表情。
“那就改天给况神医送些礼物吧,多谢啊。”南巧云急忙笑着说,然后拉着云锦堂赶紧走了。
夫妻二人走后,况且看着父亲,他搞不明白,对病人一向极尽耐心,从不冷眼相待的父亲,今天怎么忽然变脸色了。
“来者不善啊。”况钟叹息一声。
况且更糊涂了,南巧云只是来求医,难道还有别的来意?
况钟看着儿子迷惑的表情,又笑了:“你不用多想,只是跟我少年时的一桩事有关系,但愿是我多虑吧。”
况且蓦然想起在诗会上,南巧云问起他的家世时,他身上突然而生的那种感觉,父亲不会也跟自己一样吧。
那天回来后,况且把这件事跟父亲说了,也是想借此询问一些祖上的事,况钟只是漠然听着,然后告诉他,一切都不用多想。
听了两次不用多想,况且心里的阴影更重了。他明白如果真的没什么事,父亲就会一五一十对他说,现在一个字都不讲,就说明事情真的很严重。
然而,南巧云与他父亲、与他的家世有什么关系,他却根本不知道,或许真是上一辈子甚至是祖宗辈上的事,到现在还没有了结。
父亲不愿意说,说明还没到说的时候,想是想不出结果的,也打听不出,等到真发生了什么事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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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荏苒,转眼间夏去秋来,冷风吹黄了树叶,天气也一天比一天萧索。
苏州府今天的秋试破例在苏州举行,附近县的童子试也都合并一处,主考官就是苏州知府练达宁。
考试前的一些日子,府县各地就全都传遍了,说是知府大人之所以屈尊主持童子试,完全是为了自己要招的一个特殊的门生。
此人,无疑就是况且。
练达宁知道后,也不辟谣,一个童子试毫无油水可捞,也没什么荣耀可谈,他倒是不怕有人向上峰告状。上面即便知道了,也明白他不过是书生本色,喜爱后进文人而已,不过是常见的士林嘉华。
假如是举人考试,就比较郑重了,一般都是由礼部选人,担任各省举人考试的总裁,还要报请皇上批准。担任这样的主考官,不但大有油水可捞,更是一种荣耀,还可借此招揽门生。
利益大了,就会有人铤而走险,暗箱操作败露,掉脑袋的人也不少。
至于进士会试的总裁,一般都由礼部尚书亲自担任,这种荣光谁也不肯礼让,而最后的殿试不消说,唯有皇上亲自担任总裁了。
明朝实是文人天下,重文轻武已至登峰造极的地步,凡事物极必反,等到文人集团走向腐朽,明朝也就亡了。
考试前一个月,练达宁就派人天天上门督促况且,每日都要布置文章给他作,然后亲自用朱笔批改。
经过这番强化训练,况且真还弄懂了八股文的窍门,其实就跟高考中的命题作文套路差不多,就是难度要高一些。
应举人试,有一套严格的规矩。最重要的一条是糊名,就是将考卷的名字籍贯用纸粘上,阅卷时,考官不知道是谁的卷子,以防止营私舞弊。如果有人在卷上做了特殊标记,考卷就作废了,而且还要受到处罚。
童子试规则不太严格,考生不用糊名。
况且应试后,轻取第一名,这也是预料中事,因为阅卷评定的都是练达宁。他交卷后,练达宁看过一遍,提笔写上一些赞语,当即在卷上标定了第一。
有了这个名分,况且才算真正出道。以前只是传闻,苏州城有一位神童,上了科举的正道,传闻才成为事实。很快,不但苏州府县传开了,连省城一带也有人关注此事。
考中秀才后,到官府领取秀才衣冠,算是正式踏入文人行列。从此见到知县、知府时可以平揖,不用下跪,这就是秀才的特权。倘若犯了官司,官府要审理他,先要到主管一省文人的提学御史那里申诉事由,由提学御史褫夺此人的秀才功名,然后才可以动刑。秀才的许多特权,也是蛮有意思的。
明宪宗时,有一个富家子弟在异地做县尉,类似于后世的警察局长。
一天他在街上巡游时,突然被一个人惊了马,险些摔下来。此人大怒,喝令惊了他的马的人跪倒谢罪。
这人是个秀才,才学一般,因为生性懦弱,经常被人欺负,习惯了。他见县尉发怒,很害怕,忘了自己的秀才身份,依言跪倒,跪下后才想起来,举手做发言状说:“我是秀才。”
先前只是惊了县尉的马,此番话一出口,却差点把县尉吓死。在大庭广众下强迫一个秀才跪下,这可是重罪啊!县尉急忙下马扶起这名秀才,苦苦赔罪。
秀才是个老实人,见县尉好言相待,也就没说什么,匆匆走了。
此事若是这般过去也就罢了,偏巧被几个学中秀才看见。这几个人虽然平时也欺负过这名秀才,但县尉强令秀才跪倒,却是对儒教的大不敬,实属重罪。
于是,他们回去后,纠集了几十名秀才,联名告到县衙。知县知道后,也是大惊,这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别看朱元璋杀起文人来不眨眼,那是他自己杀,别人就不行了。一方面不断出台各种保护文人的法规,另一方面严苛文官,这种自相矛盾的事几乎贯穿了朱元璋的一生。
再说那知县,闻讯后急忙把那名秀才找来,询问事由经过,此人老老实实说了,还再三说此事怪自己,不怪县尉,他也不准备申诉。
事实俱在,即便当事人不申述,衙门也不能不管,何况还有一批秀才在县衙里群情激奋,没完没了。知县只好偷偷告诉县尉,自己好生料理吧,他是无能为力了。
县尉知道闯下祸端,赶忙到这名秀才家里送礼赔罪,再到学中给那些秀才送礼,希望能平息事端。但秀才们不干,坚持要治他的罪。
后来提学御史、按察使都介入此案,好在那名秀才坚持是自己错在先,不怪县尉。当时县尉也不知道他是秀才,所谓不知者不罪。
事情弄到这一步,提学御史也是气的不行,大骂县尉有辱斯文,该责重罪。按察使等人已经私下收了县尉的贿赂,力劝提学御史网开一面。骂归骂,提学御史也是收了礼的,索性借驴下坡,和按察使等人商量,将县尉革职遣送回原籍。
这可是开天大的恩德了,若是上报朝廷,不死恐怕也要把牢底坐穿。强迫有功名的秀才下跪,等于是藐视朝廷法度,明清两朝都有法规。
着朝服斩于市,中国古代历史上只有晁错一人。
闲话少叙。榜单贴出后,况家也不能免俗地庆贺一番,主要是来道喜的客人太多,没法不招待。到此时,况钟才发现,所有客人居然都是因况且而交往的,他自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想到这些,心中也不禁生出一番感慨。如果不是刻意逃避,甚至冷漠回绝,以他的医道本领,应该交好遍天下吧。
儿子不能重复他的老路,这是他几年前回到苏州后就下定的决心,即便有危险,也要这样走下去。
练达宁和陈慕沙都派人来送礼不消说,周家此次是文杰的父亲亲自上门道贺。稍令人意外的是,南家跟云家也送来重礼,云锦堂夫妇,各自代表自己的家庭。
况钟虽无法判断这两人此番送礼,是借机回报他诊治的人情,还是又来刺探他的**,但不管如何,人家上门贺喜,就得笑脸相迎,礼仪相待。
况家厅堂狭窄,只好在庭院里搭起彩棚宴客。
席上,况钟端酒致谢道:“小儿不过侥幸考了个秀才而已,何喜之有,倒是有劳各位了。”
周父笑道:“话不能这样说,这就是贤侄发轫之始,苏州府第一名,好兆头,将来必是连中三元,这酒以后可是有的吃了。”
连中三元是明清文人最羡慕的事,所谓三元跟童子试无关,指的是举人乡试的第一名解元、进士会试的第一名会元、殿试的头名状元。此乃三元。
可实际上,在整个明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中,连中三元的,只有一人。明英宗主持殿试时亲笔录取的状元商恪,此人后来担任了景帝一朝宰相。
连中三元,这种概率之低,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人,只花两块钱买了一张彩票,就中了亿元大奖。
酒席开始,况钟举杯向周父道:“这不过是练老公祖谬爱,提携小儿罢了。文宾当年也是苏州第一名吧?”
“也是,也还是练大人主考,他们兄弟两个以后就真是同门了。”
周父胸怀畅爽,一个文人要想有所成就,苦读苦学固然重要,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然而将来能到达何种高度,几乎就是由天资所决定的。命高八尺,难求一丈,这个命就是天资。
周父认定,况且这孩子天资了得,将来成就不可限量,自己早投资,大投资,将来必会有大的回报。他想要得到的不是别的,将来况且发达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就有了坚实的靠山。尤其是小儿子文杰,更需要人帮衬,虽然有他哥哥,但多一个人总是好的。
“还有文杰,将来怕也是要和他们在同一个门下了。”云锦堂说到。
“他和文杰亲兄弟似的,是否同门也不重要。”况钟微笑道。
“这倒是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你说他们两个人性格、喜好,没一样相同的,偏生好的跟一个人似的。这不是缘分是什么?”南巧云一直注意观察况钟的脸色,此时才说话。
“这话在理,人跟人之间就是讲个缘分嘛。”周父听了这话,更是乐不可支。
“不知怎么的,我见到况兄弟,也就真像有缘分似的,特别亲近。再见到况神医,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可惜况神医祖籍是萧山,若是祖籍在苏州,说不定咱们上几辈子两家的关系,也像现在况且跟文宾文杰他们一样。”
况钟心中一沉,这话可有些露骨了。
他淡然一笑道:“缘分都是修来的,不管前世,还是今世。前世有固然好,前世没有,今世也可以修,不用惋惜这个。”
他的意思也很明确,以后是好是歹,就看他们以后如何做,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那是,那是,还是况神医豁达,跟我们这些人就是不一样。”南巧云虚赞一句,不言语了。
周父听得有些糊涂,笑道:“你们两个这是在猜谜语,还是斗禅机?”
“随便说话而已,哪儿有什么禅机玄机。”南巧云笑着说。
“女人就是话多。”云锦堂皱着眉头说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老婆究竟在搞什么鬼,只是感觉她不对劲,好像对什么着了魔似的,一直咬住不肯放松。
况钟的心里并不轻松,那一抹被自己甩到天边的阴云,眼看着飘飘忽忽的,又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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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厢,是况且跟周氏兄弟还有一班文友聚集在一桌上吃酒。本应坐况钟这一桌的周鼎成也过来凑趣,他只是不喜欢跟不熟的人交谈,在周家,他一般也是躲在自己屋子里写字画画,要不就带着两个小子出门观赏风景。
“况小友,我也俗套些,恭喜啊,”周鼎成举起酒杯贺喜。
“这有什么,文宾是十三岁考中的苏州府头名吧,我这还迟了两年哪。”况且心里的确没觉得有什么高兴的,毕竟只是童子试,第一名也没多大意义,若是举人乡试的头名,弄个解元,那真可夸耀四乡,荣耀门第。
“科举论什么早晚,只要是考中了,都是英雄,考不上都是狗熊。”文宾大口喝了一杯酒,兴致勃勃地说。
显然此情此景,又让他回忆起自己考中苏州府头名时的盛况。那天,周家的彩棚整整占据一条街道,上门贺喜的人一波一波,如同年关赶集一样。
大家都以为他能再接再厉,在举人乡试中再下一城,搏个解元回来。可惜在他十七岁上,第一次参加乡试时,三场考试,在第一场就因犯规被黜。
这是他人生第一次遭受打击,感受到了命运的残酷。在冥冥中,似乎真有一种力量在左右着他,左右着所有人,这就是命运。
这种理论在后世称为宿命论,是颓废、不健康的,甚至可以打入封建迷信里,然而在明朝,这就是宇宙真理。
“况且,明年又到乡试了,你想不想参加?”文征尘问道。
“不想,等下场再说。”况且摇头。
无论乡试还是会试,都是四年一次,而不是每年都有。即便四年一次,每次又都有名额限制,但是长久下来,也还是有太多的举人进士产生,也就形成了庞大的文人集团,慢慢又成为既得利益者。明世宗嘉靖年间,正是这种局面的快速发展阶段。
周文宾举杯道:“明智,我上次就是心太急了,结果下场后不但没有好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想到上次被黜而出的情景,他的心现在还是很痛。
“这有什么?我族中有位前辈,一辈子是场场不中场场下,后来大家都劝他不要下场应试了,他却说不是想中举人,就是喜欢吃考场中的粉丝包子。”文征尘笑了起来。
大家都笑了起来,乡试时,考生要在考场分配的一个笼子似的房间里呆上三天三夜,每天一场考试,考生自己可以带饮食,不过官府还是要做一些准备,毕竟有家境贫寒的考生,万一在考场中饿晕了,官府可就摊上事了。
所以有人说参加乡试,只是为了吃那固定不变的粉丝包子,不过是一种心酸的自我解嘲。
周文宾悠悠道:“这粉丝包子,但愿我再吃一次,这辈子我是不想再吃了,跟你们说,我现在见到包子就犯呕。所以我家里现在什么灌汤包、蟹黄包、水晶包子这些都从食谱上去除了。”
周鼎成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才叫因噎废食。难怪我想吃顿包子,怎么也做不出来,厨房不是说这原因,就是那原因的,原来起因在你这里。”
文杰从旁笑道:“包子您也没少吃啊,不是隔几天就在面食店买一次吗?”
周鼎成叹息道:“外面做的哪有家里的好吃,我还是五年前回来时吃了一次水晶包子,真是美味啊,可惜再也吃不到了。”
周文宾笑道:“这还不好说,明天我去征尘那里,走前吩咐厨房给您做水晶包子就是。”
文征尘露出一脸馋相说道:“那你能不能给我带些来。”
“不能,我见都不能见,更不用说带了,想吃自己去。”文宾一口回绝。
文杰趁机讨好道:“征尘哥,我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来,我偷偷给你就是。”
文征尘阶梯发挥道:“文杰,水晶包子固然好吃,粉丝包子也是要吃的。”
“我还没想好,干脆等况且想好应一场下,我就跟他一起应试算了。”
周鼎成看着两人,觉得好笑地说“你们两个见天缠在一起不腻啊,下个考场还要一起。况且过些日子就要去江西采药了,深山老林的,你也跟着去?”
文杰吃惊道:“真的?”
“有什么真假的,你问他就是。对了,你说过了童子试就准备出发,时间定了没有?”周鼎成问道。
况且觉得周鼎成或许是在说客气话,便说道:“过些日子吧。不会影响到周前辈写字作画吧?”
“真不想陪你去,可又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去,万一被豹子、野猪把你吃了,我找谁要字画去?为了那些字画,且充当一次镖行的镖客吧。”周鼎成无奈地说到。
况且心中也是纳闷,他只是童子试前给周鼎成送字画时问过一次,周鼎成说他要想一想,然后就没下文了,不想他还主动提出来了。
这其中是何缘故?父亲似乎有把握,认定周鼎成一定会无怨无悔地陪他,而且没有提任何要求。这其中有何秘奥?
假如说周鼎成真的出身武当,父亲早年时又在武当山避过难,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也就如此而已。父亲跟周鼎成如果以前相识的话,他不可能一点都察觉不出来,当然,父亲也没必要隐瞒一点。
那么,是不是在这趟行程中,在采药的地方,藏着什么秘密?
“况且,你真要去深山老林里采药啊?风餐露宿的,你受得了吗?”文杰问道。
“没什么,我小的时候就跟父亲采过药,风餐露宿也习惯了。这几年因为要读书,父亲才没再让我去。”况且说到。
大家露出诧异的表情,真是没想到,他们都以为况且也跟自己一样,是在温室里长大的。
“小子,别嘴硬,到时候我看你能不能吃的了苦。”周鼎成说道。
文征尘露出不解的神情,问道:“周叔,那为什么是你陪他去?”
周鼎成可是出了名的“刺头”,谁的账都不买,为何愿意放下身段,吃那么大的苦,去给况且当保镖,这事确实有些怪异。
“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我也要去,同路而已。”
周鼎成简单回答一句,就转过脸看况钟他们那一桌的人,其实是告诉大家这问题就别问了。大家也都看出,他似乎有什么心事,就都知趣闭口,开始喝酒。
“对了,征明不是说要来吗?怎么又爽约了?”周文宾忽然想起来。
文征尘摇头苦笑道:“他现在成伯虎兄的跟班了,是随叫随到,被抓了苦差。身不由己啊。”
听到文征明这名字,况且就感到郁闷。这些日子他不知筹划了多少次,要去见文征明,明明有确切的消息,文征明在哪里,可是等他赶到时,不是文征明刚走,就是根本没来。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始终跟唐伯虎在一起,两人一起规划设计一座庞大的园林。
据说文征明对此并不感兴趣,而且他也不懂建筑,唐伯虎偏偏就抓牢了他。
文征尘转头看着况且笑道:“你也别烦了,总能见到的。以前他比我还闲哪,这些日子是让伯虎兄害苦了。”
“明年征明下场乡试吗?”周文宾问道。
文征尘答道:应该是下场吧。我问过他,他一直犹豫不决,但我了解他,若是让他空过一场乡试,他肯定受不了。”
“就是,征明兄才学不在伯虎兄之下,想当年伯虎兄一举考中解元,那是何等的风光。这回也该轮到征明兄了。”周文宾叹道。
“要这样想的话,你们两个还真的错开下场,都是能摘取解元桂冠的人,可解元只有一个。”文征尘说道。
周文宾喟叹一声道:“我是不敢想,解元真那么容易得也就不足为奇了。”
一直没说话的周鼎成此时接过话头:“正是,你们还小,没见过,也没真正体验过考场的心酸,我也没体验过,可是见的多了。你们刚才说去深山老林才要辛苦、危险,其实这世上最辛苦、最危险的莫过于科举仕途。”
“可也有一路顺风,平步青云的。”文征尘有些不服气。
“你那是话本小说看多了,以为下场一考就是个解元、状元的。就说唐伯虎吧,三年前得了个解元,就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了。性子也益发狂傲,有时候我都看不过去。将来怕是要栽跟斗吃苦头的。”
周文宾等人听此话觉得不入耳,唐伯虎可是他们这些人的偶像,是他们的精神领袖,号召力比练达宁还要大几分。此话若不是出自周鼎成之口,他们怕是要拍案而起,怒目相向了。
过后,风光无限的唐伯虎果然栽了个大跟斗,而且一跤跌到底,再未能站起来。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周叔,您现在有钱、有名,可是没有功名,假如让您重新选择,一面是富甲一方,一面是进士状元,您选哪个。”文征尘问道。
周鼎成登时语塞,这问题真没法回答。
学而优则仕,仕一方面可以得到权力,另外也可以得到富贵,这才是每个书生的梦想。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千百年来,正是这句话激励着历朝历代的书生们寒窗苦读,以求来日的发达,然后权钱色可以尽得。
所以明朝时,不知谁想出了一个刁钻古怪的命题:要富贵还是要功名,只能选一样。是宁愿富贵一生,却没有功名,还是高中进士状元,却与富贵挥手拜拜。
在实际中,这种情况不会出现,高中状元的人决不会贫困,但是命题就是这样设定的。所以太多的文人都陷入其中,感到无法选择,最后也几乎都选择了功名,宁愿抛弃富贵。
这就跟“妈妈和老婆同时掉河里,你先救哪一个?”的命题一样,无解。
周鼎成想了半天,最后却说:“这两者对我都不重要,只要能让我这般逍遥快活的生活就行。如果每天都有国宝级的字画供我欣赏,就是让我当神仙,我都不去。”
“周叔,跑题了。必须选,只能选择一个,您选那样?”
周鼎成没有回答,而是问况且:“小子,要是你怎么选?”
“我的选择跟你一样。”况且说道。
他真是这样想的,功名富贵可以不要,只要能过上平稳的生活,一边行医,一边读书写字作画,就是神仙般的生活了。
“好小子,真是我辈中人。”周鼎成一拍他肩膀,赞许地说。
“周叔耍赖,不许不选。”文征尘不依不饶。
“你这小子,等你到了我这年纪的时候,就能知道这两者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正是那些平时常在你面前,却被你忽略的东西。”
周鼎成忽然口出禅语。大家听后,似乎也很有深意,不禁都低下头,细细咀嚼其含义。周癫子怎么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啊。
“前辈,你真的打算陪我去江西吗?”
趁别人不注意,况且悄悄问道。这问题悬在心里,实在是不好受。
周鼎成点点头,然后看看四周的人,再看看况且,这次感叹一声:“小鸟要展翅高飞了。”
况且听得莫名其妙,忽然感觉他和父亲之间,还真有那么一点共同的地方。
这个共同的地方好像隐藏着一种危机,甚至是杀机,随时会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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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结束,送走客人后,况钟把况且叫到书房,却沉默有顷没说话。
况且只是静静地站着,也没问为什么。心里却明白父亲这是在犹豫是否告诉他一些事情,很重要、重要到性命攸关的事情。
“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牢,不要问为什么。”况钟终于开口。
“嗯。”
“以后你如果遇到危险,性命攸关的当口,就向一个地方、一个人求援,但要记住,一定是非常危险的时刻才能这样做。”
“什么地方?什么人?是武当吗?”况且想当然的认为。
“不是,是苏州城外的寒山寺,要找的人是寒山寺方丈。”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况且脑子里忽然冒出这句诗来,恍然间觉得有些虚幻起来。
“记住,不管寒山寺方丈是谁,你都可以向他求援,而且只能向他一个人求援,如果你无法亲自到寺里,就让人带封求援的书信也可以。”况钟没注意儿子精神状态的变化。
况且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电光,问道:“今天南巧云是不是又问您什么了?”
“跟这没有关系,我只是未雨绸缪而已,我说过,你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些,只是还不能告诉你全部。”
“那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多大,才能全部告诉我?”
“不是你多大,而是要达到你人生的最高点,那时候才可以。”
“人生的最高点?是举人,是进士,总不会非让我中状元吧?”况且越听越糊涂。
“比那个还要高,等你有一天接过陈老夫子的衣钵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哪?”况且有些激愤了,血液直冲脑门。
他能感觉出父亲话语中的那份悲壮与凄凉,还有更多的无奈。他知道父亲不告诉他是为了保护他,可是他已经能够自立了,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等你知道的时候就明白了,在这之前,不要问为什么,只要记住我吩咐你的就行。”况钟加重语气说道。
“好吧。”况且只好点头答应。
正说着,纪五急匆匆走进来,也忘了行礼,大声小气地说:“老爷,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中山王府的,等着见老爷和少爷,现在在厅堂里候着哪。”
中山王府?
况钟一听,脑子一阵眩晕,险些跌倒,心下叫苦不迭:我知道差不多要来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啊。
现在,怎么办?
“中山王府的人也到咱们这里求医?”
况且倒有些糊涂了,各王府、国公府治病都是有太医院负责,不能随便在外就诊治疗,这也是王朝法规制度。
“他们……不像是来瞧病的,一个个都如狼似虎,好凶啊。”纪五心有余悸地说。
“来了多少人。”况钟厉声问道。
“五个人。”
“外面有铁甲军吗?就是戴头盔、穿链子甲的军人?”
“没有,中山王府的人瞧病还得铁甲军护卫?”纪五彻底糊涂了,不停挠着脑袋。
况钟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哦。那好,我知道了。”
况钟听说只来了五个人,没有铁甲军包围住宅,这说明问题不像他想的那样严重。
“你先别出去,我出去看看,如果有什么事发生,你不要管我,带上你妹妹,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回头。”
况钟说完,凛然慷慨地走了出去。
要逃?为什么要逃?
他顿时感觉脑子里好像炸裂了一般,他似乎一瞬间想起了什么,可是似乎马上就要触到那记忆时,脑子里就痛的死去活来。只要不去想,头痛就会慢慢消失。
纪五低声请示道:“少爷,那我去告诉刘妈,给小姐做些准备。”
“不用。”
况且另有一番计较,就算真出了什么掉脑袋的事,一家人也要在一起挨刀,决不能抛下父亲独自逃生。另外他虽然觉得此事太蹊跷,但和父亲想的可能完全相反。
“那我去看看老爷。”纪五又问道。
“走,我们一起去吧。”
况且说完,自己先走出去,向外面招待客人的厅堂走去。
刚出房间门,就看到父亲往回走,一脸的轻松,外加无法掩饰的喜悦。
“况且,是中山王府的小王爷要请你去下棋,王府的人是来接你的。”
“下棋?”
况且恨死这位小王爷了,不知道吓人会把能把人吓死吗?真是没教养的孩子。
中山王府就是明朝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的后代,明朝的制度是异性不得封王,这一点是跟汉高祖刘邦学的,朱元璋的案头书就是汉书,最崇拜的就是刘邦。
不过,武臣可以封国公,而官员死后,朝廷按例是要按他死前的品级提高一格,成为封赠,算是此人最后盖棺定论的勋名。
所以国公死后,可以封王,徐达生前封魏国公,死后就封增王爵,即中山王。这就是所说的生公死王。后代也可以打着祖宗的封赠,顶着王爷的虚名过过瘾。
中山王府这一支并非如此,他们无论在世人眼里还是朝廷眼中,都和真正的王府差不多,连府邸都按照亲王府的规格修建。实非其他国公可以相比。
这也是有原因的,朱元璋取天下,徐达功劳最大,可以说是他的韩信,朱元璋称帝后,对徐达仍然是大哥长大哥短的,从不叫他的名讳。魏国公在诸位国公面前自然具有特殊地位。
朱棣于燕京起兵反抗朝廷,徐达的两个儿子各自为阵,走上了对立的道路。
当时的魏国公是徐达的长子徐辉祖,袭父爵为国公。他力主建文帝削藩大计,忠于朝廷。
徐达的小儿子徐增寿因荫袭父亲的功劳资历,也官至左都督,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他却因姐姐嫁给燕王为妃,自己也跟燕王情感相投,就暗地里把京城动向都通报给朱棣,当了潜伏在建文帝身边的高级间谍。
后来事情败露,建文帝还因徐达的功劳,不忍心治他的罪,只是把他软禁在宫里。
朱棣攻破南京城的最后一刻,建文帝怒火攻心,觉得都是徐增寿引狼入室,自己才遭此劫难,愤怒之下,亲手持剑砍杀了徐增寿,然后率领一众太监出逃。
徐辉祖在燕军入城后,还亲自率领家丁进行巷战,后来知道无法战胜,只好逃到郊外父亲的坟茔旁的草庐里,避不见朱棣。
朱棣因王妃的关系,也不愿意治这位大舅哥的罪,就亲自带人去看他,想给他一个台阶下。孰料徐辉祖见了他一言不发,只是在两人间的石案上写了一行字:
吾乃大明功臣之后。
朱棣气得险些吐血,也只能把徐辉祖软禁终生,爵位待遇一切照旧。
朱棣称帝后,感念徐增寿的恩德,封他的儿子为定国公,宠遇更在魏国公之上。徐家是明朝唯一一家出了两个国公的家族,不过,是用血换来的。
迁都燕京后,燕京改为北京,金陵改为陪都,定国公一家就跟随永乐去了北京,魏国公这一脉还是留在南京,被成为中山王府。
永乐以后,仁宗、宣宗等对魏国公又恢复了往日的信任和宠遇,对定国公这一支当然更好。可叹的是,魏国公这一脉出了不少人物,定国公一脉却都是庸碌之辈,只知道坐享皇上跟朝廷的丰厚爵禄跟赏赐。
傻人傻福,不知为何,定国公一脉始终最受皇上宠爱,魏国公自愧不如。徐增寿一条性命真换来了子孙后代二百多年的泼天富贵,而且是人臣之极。
因迁都北京,南京防务不免有些空虚,朝廷于是下诏,由中山王府兼任陪都守备重任,所以国公中只有中山王府有兵权。
朱元璋立下祖制:宦官、外戚,公侯贵族不得干政,武臣不得与闻政事,所以有权参与国政,治理国家的只剩下了文人。中山王府却是掌握军队的勋臣武将,成为王朝唯一的例外。
中山王府不禁管理江南防务,也兼管这一带的治安,捕盗平寇也都是中山王府的职责。所以况钟听到中山王府来人,吓得魂不守舍,一点也不奇怪。
况且脑中瞬间闪过这些史料,心中不禁起疑:父亲早年不会是江洋大盗吧,这才会怕中山王府找上门来?然而一位神医实在无法跟江洋大盗联系在一起。再者说,以况钟的斯文儒雅,也实在不是做大盗的材料。
“是况公子吧,小人给您请安。”两个身穿军服的人看到况且,就故作尊敬地说,嘴上说请安,身子却连动一动的意思都没有。
况且急忙笑道:“不敢当,小王爷召在下去,随便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就是,何必劳驾几位大哥,却是惭愧。”
“况公子人中龙凤,小王爷也是仰慕得紧。”那人见况且很识趣,心下很高兴,虚言赞了一句。
“那咱们就走吧,不能让小王爷久候啊。是去南京吗?”况且问道,他急于把这几个人带走,离自己家越远越好。
“不是,是在本地陈老夫子府里。”
“小王爷到苏州了?”
“况公子还不知道吧,陈老夫子也是小王爷的老师,说起来与况公子还是同门哪。”
况且赶紧敬谢不敏,他还没活腻,不敢高攀中山王的小王爷做同门。但陈慕沙居然会是小王爷的老师,倒是令他感到惊奇。
徐达死后,特地封赠徐家三代王爵,到了现在早已不是王爷了,这国公倒是世袭罔替的。只是人们叫惯了,也就这么称呼,连省府、知府也都如此。
比如世镇云南的沐家,始祖是沐英,只是一个侯爵,因他是朱元璋的义子,死后才特地破格封赠王爵,之后,云南沐家就称沐王府了。
云南当时还属于天高皇帝远,沐家就成了云南的实际统治者,以致云南人只知道沐王府,不知道有朝廷。朝廷的圣旨到了云南,要换成沐王府的王爷教令,各土司才肯奉命,对圣旨云云的,各土司说了,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御史们感觉此事有辱朝廷尊严,上书皇上弹劾多次,认为沐家应该改为侯爵府,不应再顶着沐王的名头,可是云南一带的官员却不干了,说是无论云南个土司还是百姓,都习惯了沐王府,改成侯爵就无法镇守云南了。
朝廷思虑再三,也觉得无可奈何,最后只能认可。
所以沐家在云南就是沐王府,只有给朝廷上奏章时,才以侯爵的身份署名。
说起来,这中山王府比沐王府更奇葩,所做之事,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山王的地位之稳固,非同一般,遇事就连御史都不敢弹劾。每每朝廷下诏,也称之为中山王府,而不是魏国公府。
朝廷也是让步了,至少是默认了。
此番中山王府来的只是四个家丁,抬着一顶轿子来的,就是为了接况且过去。
四个家丁请况且上轿,况且不肯,想要雇个轿子过去,四个家丁好说歹说,才把他哄上了轿子,一路抬到陈慕沙府上。
一进门,就看见石榴正在翘首以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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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行礼过后,笑道:“师姐不是在等我吧?”
“不等你,我还等谁?”
“你为什么要等我啊?”况且的问话有点愚蠢,因为注视着石榴的美眸,身上突然一股激流涌过。
“是小王爷在等你,我是要先跟你说几句要紧的话。小王爷是老爷子早年的学生,也经常过来看望老爷子。此次可能是你下棋把老爷子杀得太没有体面,小王爷不知怎么听说了,特地从南京赶过来,要为老师找回面子,所以你这次就让着他一些,可别再胡乱杀一气。”
“原来如此,假如我赢了小王爷,他还能砍我的头不成?”况且平静了一些。
“砍头不会,只是你赢了得不到什么,假如先输一局,以后会有你的好处。”
“这是老师的意思,还是你的?”
“废话,你当我真拿你当回事哪,不是老爷子吩咐,我会傻站在这里等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石榴俏脸一红,薄怒道。
“既是如此,我也就不用领你的人情了。”况且说完,径直向老师房中走去。
石榴在后气的牙根紧咬,真恨不得在况且身上咬下两块肉,方能解气。其实,陈慕沙根本就没吩咐,是她怕小王爷输棋丢了脸面,保不准将来会找况且的麻烦。
但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承认那是自己的主意?孰料况且非但不领情,还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这人,真是太可恨了!
也不知道他的优越感何来,居然那么自信,难道就一定能赢小王爷吗?。
气过之后,她渐渐想明白了,况且这一招是故意气她的,实情其实他都知道。她又中计了。
想到这里,她更是气上加气,这就叫气不打一处来!
石榴正气着,却见况且折身返回了。站住脚问她:“师姐,我那两位师兄呢,怎么不见人影?”
石榴被这一问,胸中憋着的气终于喷发而出,囔道:“老爷子偏心眼,现在只看你一人顺眼,连我都爱答不理的!何况他们两?”
况且纳闷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石榴转过头去,不拿脸对着他,说道:“午饭后,老爷子催促他们两去书院做功课了,而且强调没有他的许可,不得回来。”
况且摇摇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自顾走进老师的书房。
却见一位面目俊秀,身着五爪蟒袍、头戴翼善冠的青年正坐着跟老师说话,见他进来就站了起来。
陈慕沙介绍道:“况且,这也是你师兄,中山王府国公爷的世子,你就叫师兄吧。”
两人平礼见过后,就分坐老师左右说话。
况且已经来过这里几次,这次却又种新鲜感,笑道:“老师书房里换了装饰了?”
他看到长长的书桌上摆放着一套未见过的砚台和笔架,上眼一看就是古物,比送给自己白沙公自用的砚台要岁月长久得多。
“这是宋砚吧?”他拿起砚台细细看着,上面没有款识,所以也不知道是那位名人用过的。
“你这真是做贼的眼睛。看出来是古砚也就了不得了,怎么知道是宋砚?”陈慕沙惊奇道。
“一代文物有一代的风采气息,就如汉隶、魏晋的正书。宋代文物也同东坡、鲁直的书法一样,不难辨认出来。”
“师弟年纪这么小,还是文物鉴定的行家?”小王爷也有些惊诧。
“哪里,小弟只是酷爱书画,对这些略知一二。胡乱一说,师兄莫怪。”
况且看完砚台,又看笔架,也能断定是宋代文物,刚想说什么,却被墙上一幅画吸引住了。
“老师,这不会是苏轼的墨竹图真迹吧?”
陈慕沙这次没吃惊,而是有些得意地对小王爷说:“怎么样,我收的这个关门弟子还可以吧。”
“老师慧眼自然不会看错。可是这幅画真是苏轼的真迹吗?当年在我家也是找了几位字画巨匠品鉴,都无法确定的。”小王爷看着况且说道。
“东坡画竹子是一笔画,别的画家都是一节节的画。当时也有人说东坡画竹不合规矩,东坡却问道:‘竹子是一节节长出来的,还是一次全长出来。’问难的人就无话可说了。是以东坡的墨竹既是一笔画,又是写意画,同文与可等人的工笔画法截然不同。”
“如此说来真是真迹了?”小王爷也很是高兴,拍手对陈慕沙笑道。
“你送我的礼物,就是赝品我也喜欢。”陈慕沙温厚地说。
况且恍然有悟:看来今天新摆出的古玩字画都是小王爷以前送的,老师摆出来可能是为了让小王爷高兴吧。
再看一幅中堂,也是上次来没见过的,却是陈白沙的墨迹,个个大字奇绝嶙峋,若蟠龙在空,已完全摆脱二王、唐楷的束缚,他不禁既看呆了,又看的眼热。
“这个不用你鉴定,是白沙祖师的真迹。你就别想什么了,上次已经送你一个砚台了,祖师的真物真迹我这里也不多。”陈慕沙看着况且垂涎的样子,有些发慌。
“老师,您这是收了个弟子,还是收了个强盗啊,还得日日防着。”小王爷调侃道。
况且又看书柜、书案各处,果然见到了一些珍贵的古玩字画,琳琅满目,这应该都是为了小王爷今天来才特地布置的。老师为何如此?况且有几分好奇却不便询问。
陈慕沙的性格与为人跟陈白沙差不多,或者说是学的太像。平日里日子过的就像苦行僧,书房里除了一个大书柜里满满的书籍外,就是桌上一副文房四宝,也都是廉价货。
“况且,你师兄刚到,你们多亲近亲近,别光惦记我屋里的东西了。等我百年后,这些东西都是你的。”
“老师太偏心了吧,就不给我留一点?”小王爷故作气恼状。
“留啊,留给你一个师弟。”陈慕沙也罕见开起玩笑来。
况且没想到的是,小王爷出奇的和气,丝毫没有架子,除了身上衣饰华贵些,跟一般的书生没有什么区别,而且人也很幽默。
在陈慕沙面前,小王爷更愿意流露一个小孩子的天性。
小王爷比况且大一岁,他因要承袭爵位,所以不允许参加科举考试,早年跟随陈慕沙学习,也不过就是启蒙教育。至于陈慕沙的理学,他并没有学习。以他的身分地位跟性格而论,也都跟严谨苛刻的理学不搭边。
想回到自己房中找两个丫环出气,走到半路,却听到叔叔房中传来一阵笑声,不由得脚下移动,来到了叔叔的房前。
石榴听到的笑声,是小王爷发出的。小王爷听到老师对他描述,况且如何杀得他三盘棋溃不成军,以至于到现在为止,他还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一向严谨自重的老师,居然败给了自己的门生,而且是大败,而且不明白为什么。
虽然已经听过一遍了,小王爷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说道:
“我在南京听到了传闻,说是你这个小师弟,把老师弄苦了,现在日夜打棋谱。我还不信,这次特地来验证一下,不想还真是这样。”
“我只是教他学问,并不教他下棋,这两者不可混淆。所以他下棋赢了我,不是弟子赢了老师,只是两个棋友间的胜负而已。”陈慕沙赶紧把这两者关系分辨清楚。
试想,若是老师被弟子弄得灰头土脸,处境尴尬,这老师还能当吗?
“那好,咱们也不是师兄弟,而是棋友,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小王爷不由分说,拉着况且坐下,桌上早已放好了围棋。
正在此时,石榴推门而入,小王爷也不起身,只是靠在椅子上微笑点头。石榴也不多话,自己搬个锦凳坐在旁边,做观棋状。
“石榴,你为什么不学棋?”小王爷揭开棋盒的盖子,先问了一句。
“没这耐心,嫌烦。”
对小王爷,她也丝毫不假辞色,就跟对况且差不多。况且这才知道,这是她的真性情,并非对自己特别凶。如是,况且又有一点淡淡的失落。
“但凡做一件事,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她就不会去做。”陈慕沙笑着说。
“像您似的,经常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那非得给我点蒙汗药。”石榴反唇相讥,就像一个被溺爱坏了的孩子。
小王爷笑道:“石榴,你若不改这脾气,小心将来找不到婆家。”
“我也没想找。”石榴毫不在意的丢下一句。
三个男人都服气了,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真跟她没法好好对话。
“咱们猜先?”小王爷识趣的岔开话题,不再招惹石榴。
“还是您先吧。”况且笑着,把白棋盒子拿到自己这边。
“这么有把握,让我先?”小王爷饶有趣味地看着况且。
况且不卑不亢的说:“初次见面,算是给师兄的一个见面礼吧。”
“领情。”
小王爷拿起黑棋执先,还是先在一个角上下了一个子,先占领一个角再说,所谓金角银边草肚皮嘛。
陈慕沙看着况且,心中在猜测他如何应对。
况且置之不理,也在对角下了一个子。
小王爷又下了一步,况且还是如法炮制,也跟着在自己这面下了一步棋。
竟是学棋的下法。对手怎么下,他就怎么下。只有双方都到了中部,开始厮杀争夺,胜负往往中盘就可以决出。这种下法很是无味,会能让对手心烦,倒不乏为心理战的一种下法。
小王爷拈棋不下,而是看向陈慕沙。
陈慕沙也是一脸茫然,他没想到况且会这样下棋,不管输赢如何,这种下法都接近无赖。
在明朝,还没有这种棋理。
石榴先是暗地里跌足咬牙,气的不亦乐乎。陈慕沙倒还沉得住气,心里已经在想如果小王爷变脸,自己怎么把场面圆过来。
小王爷从小到大,还没被人拒绝过,今天可是头一遭吃了瘪,一时间有些不自在。
况且却是不卑不亢地说:“我想师兄的意思,不是要悔棋好赢我,而是想要找出破解这种棋路的办法来。”
“对啊,可是不悔棋怎么破解,难不成重下一盘?”
“让师兄悔棋是小事,可是万一传扬出去,可就毁了师兄的清誉。小弟可不敢只因一盘棋陷师兄于不义。”
小王爷听得毛骨悚然,这跟着老师才学几天啊,就道貌岸然起来了。悔不悔棋都能扯到大义上来。
陈慕沙看着小王爷,示意说这可不是跟我学的,这小家伙脑子里玩意儿不少,能把人惊得跌个跟斗。
“师兄要是想要破解这种棋路,小弟不敢藏私,把这种棋的各种下法都倾囊而出,供师兄参考就是。”况且微笑道。
石榴第一个反应过来,手捂胸口,心里暗骂道:你送出人情还绕这么大个弯子,差点把我吓着。
小王爷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当下大喜,握着况且的手说:“师弟,若能如此就再好不过了。”
陈慕沙最后一个反应过来,对这种歪门邪道之术,他向来痛恨,也不屑于研究,所以反应慢了一步。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况且这一手玩的很漂亮,既保住了自己赢棋的胜利果实,也保住了自己的尊严,同时还巧妙送出一份大礼。
保住小王爷的脸面,还能让他喜出望外,这种面面俱到的做法,就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的官僚,也未必能做到得心应手。
“这孩子以后怎么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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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慕沙心中已经在做计划,如何把况且拉到正路上来。
他即便承认况且这一手玩的相当漂亮,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属于术,只不过还不到权术的层面,理学是讲究本而极端排斥术的,不管权术还是心术,都不是正道。当然算术除外。
况且在棋盘上先把棋局复原,然后回到小王爷下那步占据制高点的棋,他向对方阵营里投下一个子。
“师兄,咱们就从这里开始研究吧。”况且还是执白。
“嗯。”小王爷应了一声,沉思良久,然后采取了另外一种下法,结果十几步后还是被况且把孤棋治理活了。
随后,小王爷接连用了十几种下法,都被况且一一破解了。他最后服气了,两手一摊笑道:“小师弟,把正确的下法告诉我吧,我认输。”
况且这才开始给他摆棋,展示几种错误招法,却都比小王爷下的高明多了。有的小王爷分明感到已经再高明不过了,最后还是不能赢棋。
最后,况且才把唯一正确的套路摆出来。小王爷跟陈慕沙看后,都恍然大悟。明白是明白了,可是中间过程太复杂,太精微神奇,几乎不像是一步步下出来的,而是摆出来的。
“你这是珍珑。”石榴哼了一声说道。
围棋中的珍珑类似于后世的死活练习题,在象棋里有个对应的术语,残局。都是看上去怎么下怎么赢,一旦上手,却是怎么下怎么输,棋力不到国手级,想要破解珍珑、残局都是不可能的。
但后世的围棋死活题却有很大的不同,因为这些死活题都是实际中下出来的,而不是精心策划出来的。所以珍珑和象棋的残局实则是陷阱,是骗局。
正因如此,石榴才替小王爷抱不平,以为况且故意设置陷阱坑害他。但陈慕沙跟小王爷都不做此想,若是能预先下出珍珑来,那就真成神仙了,国手也不能。
“太精妙了,等一下,我得记下来。”
小王爷回想一下才发现已经忘记大半了,不是他记忆力不佳,实在是那些下法太紧密、太复杂,一步紧扣一步,一步都错不得。
他拿起笔,在纸上按棋谱规格记下一步步的招法,就连那些错误的下法也都记下来,尽管没赢,那些招法还是极尽精妙。
“抄两份,给我留一份。”陈慕沙吩咐一句。
“这都是你想出来的?”石榴无意问了一个问题,却问到点子上了。
这些招法都是从那里学来的?若是说跟高手学的,却无法说出高手的名字,尤其小王爷这种棋痴,大江南北的棋界高手即便不认识,也知道他的名字。
想蒙混过关?哪里有可能。
若是说从棋谱上学来的,他也拿不出来呀,总不能说是在龙门石窟学的神仙棋,或者说在一个什么梦里悟出来的。那些瞎话一旦编起来,就要不停编下去,早晚会露馅。
不过,况且心里还真是一点不担心。他想,只要我不说,天下就没人会知道这个秘密,即便遇到在我前面瞬移过来的那个人,也是我知道有他,他不知道有我。
“我这些天一直在纳闷,你下棋似乎非常散漫无稽,实则其中含有精密的计算,我说我怎么总是下不过你,你这些套路是怎么来的。”陈慕沙也憬悟过来,追问一句。
“我看这个师弟啊,城府蛮深的,都说棋品如人品,一点不假。”石榴逼宫到。
石榴,石榴,你就跟我作对吧,看我以后有机会怎么收拾你!
这次换成他气的牙根直痒了,却没法发作,只好支吾着说:“我闲着没事时,就喜欢自己摆棋玩,真是自己误打误撞推演出来的。”
陈慕沙知道石榴跟况且两人在斗嘴,根本没在意石榴所言。
小王爷也慨叹况且天资过人,这等神机妙算的棋路都能自己推想出来,假以时日,不又是一代绝顶国手?
抄完两份棋谱,小王爷凑近况且悄声问道:“师弟,你还有什么套路招法,咱们一起研究研究。”
况且险些绝倒,这也太贪心不足了吧,他已经把一整套下对手棋的套路招法毫无保留地贡献出来,小王爷居然还想索要?
“师兄,小师弟可不是你王府里的清客相公,没这义务把所有的都贡献给你吧?”石榴又开始为况且打抱不平了。
况且心中苦笑,这位侠女心肠倒是不错,就是敌我目标分不清,一会帮这个,一会帮那个,攻击起来不仅六亲不认,还有点不着四六。
“这个当然,我绝对不会让小师弟吃亏。小师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小王爷也有些赧然,急忙开出赏格,随便况且要求。
况且正准备表示谢意,然后再婉言谢绝。却见石榴瞪了他一眼,意思是你别开口。
“这倒是好说了,小师弟家缺的也不多。住宅一套,丫环二十名,厨娘五位,家丁五十名,而且工钱都得王府出。”石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通。
“石榴别胡闹。”陈慕沙急忙制止。
况且只好在一旁苦笑不语。
“师兄别见怪,我是说着玩的。”石榴伸出舌头扮个鬼脸。
倒是小王爷并不在乎这些,说道:“石榴刚刚说到厨娘、家丁,我突然感到有点饿了,老师这里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吗?”
“我这里可比不上你府上,一上就是整个水陆道场。不过,为师新得一个厨子,倒也拿得出几样菜,正好让你品鉴品鉴。”提到吃,陈慕沙显然早有准备,他拍拍手,一个老仆人走进来。
“朴爷爷,您快给我们传饭吧,我师兄快前胸贴后背了。”石榴笑道。
老仆人笑了一下,就出去了。
不多时,几个丫环跟青年媳妇子进来摆桌子,接着便是十几个家人抬着食盒酒坛以及酒杯茶碟等物进来,先把餐具给每个人放好,随后问陈慕沙先开什么酒。
“他们年纪还小,先开金华甜酒吧。”
家人捧起一个酒坛,拍开泥封,顿时一股散发着甜味的酒香飘散出来。
“你尝尝我这里的金华甜酒,跟你府里的不一样,这是自家酿的十年陈酒。”陈慕沙对小王爷说道。
“是哪位师兄送的?”小王爷猜测着说。
“不是,是一个生员向我请教一些疑难,而后送我五坛陈酒。我还不至于为了几坛酒就滥收门徒。”陈慕沙傲然的说。
“那是。”
家人先端上了几个菜,况且倒是认得,第一道是糟鲫鱼,这虽属于下酒菜,却也是开胃佳品。
第二道是宋嫂醋鱼,算是最家常的菜,可是名厨跟一般人做出来的味道,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第三道还是家常菜,南京有名的烤鸭,中间是一盆鸭汤,正是烤鸭的骨架熬出来的。这跟后来的北京烤鸭大同小异。
第四道菜却是有些名堂,是道宫廷菜,名为蟠龙卷,具体食材因人而已,无非是各种肉类剁成馅,然后卷成卷筒形状,蒸熟后切片,再在盘子里码成一条龙形。
陈慕沙指着这道菜说:“这盘菜有些讲究。当年皇上传我进京时,大内送来一桌酒席,说是皇上喜欢吃的,所以赏赐我,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道菜了,名为蟠龙菜。于是讨了配方,回来让厨子做了几次,也勉强有那个味道了。”
“那我得尝尝。”
小王爷其实不是饿,讨吃的只是为了摆脱刚才的尴尬。听老师热情推荐,急忙下箸品尝。
其他还有四个菜,更是寻常。一道东坡肉,一道江珧柱,一道清蒸狮子头,一道醋溜青菜。还有一个汤,却是几种菌菇熬的汤。
小王爷尝了两片蟠龙菜,笑道:“味道却也平常。”
石榴白他一眼道:“你天下菜都吃绝了吃腻了,当然什么都平常。”
小王爷不答话,情知怎样说老师也不见怪,对烤鸭、鸭汤显然也没有食欲,忽然闻到那盆菌菇汤,急忙拿汤匙喝,喝了一口,急忙又舀了一匙,吹吹热气,一口喝下去,然后叹口气道:“绝了,这个汤真是绝了。”
“也有你没吃过的吧。”陈慕沙笑了。
这几种菌菇都是罕见的品种,每年采集到的更少,这还是五台山一个寺庙的主持得到的,自己没舍得吃,送给陈慕沙了。陈慕沙也只是小王爷来了,才舍得拿出来。这种珍品莫说中山王府未必有,就是大内也难得一见。无他,产量太低,无法做贡品。
“小王爷,您就着这个吃更好。”一个仆人躬身上前,递过一个盘子,里面是烧饼。
“驴肉火烧?”小王爷看着烧饼问道。
“你吃吃就知道了。”石榴笑道。
小王爷拿起一个烧饼,咬了一口,嚼着发觉不是驴肉馅,而是梅干菜和什么肉做成的。
“这是什么馅?”他掰开烧饼仔细看,梅干菜他认识,却不认识是什么肉。
“没见过吧,这是猪油渣。”陈慕沙大笑着说。
“猪油渣?”小王爷还是不明白。
“算了,老爷子,你跟他说就是百搭,别说猪油渣,他连猪油是什么或许都不知道。”石榴失笑道。
“这也是,总有人食不问来方,只管知道好不好吃。”陈慕沙打趣到。
“师兄就是知道也吃不着,猪油渣王府一定有,不过一定是给下人们吃的。”况且笑着说。他忽然想到文杰说的,梅干菜扣肉是给下人说的故事。
“嗯,我回去得查查,这些黑心的下人每天偷着吃这么好的东西,偏生给我弄一桌子的难吃的菜?”小王爷嗔怒到。
师徒三人都大笑起来。若论这些家常食物,小王爷就跟白痴差不多,因为他根本不用明白这些。
“这种烧饼单吃味道还一般,一定要有好汤,就是没有这种菌菇汤,也要用上好的火腿加上鸡骨鸭骨熬的清汤才好。”陈慕沙解释道。
果然,小王爷一边喝着汤,一边吃着烧饼,大块朵颐,煞是欣喜,随即回头吩咐仆人,弄一大盘装起来,他要拿回去给国公爷尝尝。
看他大块朵颐,陈慕沙、况且也都觉得饿了,纷纷举杯下箸,师生弟子家人在一桌上也无太多礼节,倒也吃喝的痛快。
况且在家饮食一般,倒是觉得什么都好吃,只是牢记祖传的养生之道,只能每样都少吃。
“你客气什么?大口吃啊。”石榴看不惯他假斯文的样子。
“就是,学我。”小王爷筷子都抡圆了,到处下箸,他果然发现除了那盘蟠龙菜,其他的菜都跟他吃过的不一样,不是一般的好吃,而是太好吃了。就连这酒也是一样,甜香而不腻人,喝下去身子热烘烘的,却毫无酒意。
陈慕沙也跟况且差不多,每样都吃一些,却都少吃。看着小王爷吃喝的样子,心怀甚畅,他也知道小王爷这样有一半是故意装出来的,讨老师欢心嘛。
“小口吃更能品出味道来。”况且依然不肯有样学样,还是小口饮酒,小口吃菜。
约有一个时辰,这顿饭才吃完。
小王爷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笑道:“好久没这样饱过了。”
“你这话说的,好像王府天天有人虐待你似的。”石榴看着他的样子也觉得好笑。
“师弟,咱们酒足饭饱,也该谈谈正事,这下棋的事你想要什么好处?尽管说,没关系。”
“师兄想研究棋,这个好说,什么好处不好处的,同门师兄弟说这些太见外了。”
况且又拿出对付周鼎成的那套招法,先是什么都不要,最后什么都可以要,只是到时候看自己需要什么。这正合欲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只是其中的取跟与有区别。
“这……”小王爷倒有些为难了,况且要些好处,他根本不在乎,即便是石榴瞎说的那些条件,也不成问题,堂堂中山王府,一百多年的经营蓄积,财力之雄厚常人无法想象。
问题是,况且还有没有其他花招。
“只是有一样,这些珍珑太多,研究透彻一个,也要一天的时间。今天已经研究一个了,小弟觉得也就够了,贪多嚼不烂。待以后有机会再一个个研究如何?”
小王爷大喜:“好啊,小师弟你去我家里住吧,待遇跟我一样,住上一年两年的,也就帮我研究差不多了。”
“师兄,小弟可是有学业要完成的,不像您头顶着王冠出生。”况且苦笑起来。
这王爷虽然比自己还年长一岁,但想法还真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在我家里一样学啊,老师也可以住在我家,还有师妹,以前老师不也住在我家教我读书吗?”小王爷还真是天真可爱。
“这样吧,我回去后先在纸上写下几十个珍珑,叫人送给您,您就可以自己打棋谱研究了。等有机会见面时,咱们再深入研究。”
况且委婉拒绝,却也尽最大程度表示自己的善意。他还真不敢轻易得罪中山王,将来自己还要到北京去,难免与与朝廷上上下下打交道。
“好吧,我知道你们讨厌我们府里规矩多,住着不自在,也只好这样。小师弟,先谢谢你啊,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派人去府里拿。”
况且如释重负,总算又过了一关。这一关要是过不了,以后真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对面的陈慕沙似乎也跟他心思相同,长长出了一口气。只有石榴没有什么感觉,兀自在想着什么,好像有了点心思。
况且借机向小王爷讨教了一些问题,尤其是和中山王徐达有关的历史往事,以前只知道史书上记载的,现在活历史就在眼前,错过就可惜了。
小王爷当然乐得向他宣扬自己祖先的功德,两人边吃酒,边畅谈,大多是小王爷说,况且听,还真是听到不少真实秘闻,尤其是当年太祖皇帝是否真有意赐中山王一死。
小王爷坚持说绝无此事,都是后世文人渲染出来的。
“你如果想知道这些,什么时候到府里,我把家族封藏的家史拿给你看,你就全知道了。我也记不住太多。”小王爷再次发出邀请。
“好的,有机会一定到府上。”
“况且,你很会交朋友的,为什么总是气我?”石榴忽然发话了。
况且一时无法回答。他从来没有过故意气她的念头,而是石榴处处找别扭,他不过是反制一下罢了。
至于说他会交朋友,还不如说他喜欢朋友,所以见到性格投合的就会全心全意去交。
像沈博那种人,他就坚决不会与之交往。
“是你处处找况且的麻烦才对。师姐也没个师姐的样儿。”陈慕沙最后说了一句公道话。
“才没有哪,我每次都是真心要帮他,可是每次都被他气得要吐血。”石榴不服地说。
“那一定是你的方法不对头,帮倒忙了。”小王爷借机又在火头上浇油。
况且本以为石榴会暴跳如雷,谁知她居然低头不语,似乎真在思索小王爷的话。
他们三个边吃边说,没有注意到陈慕沙在一边静坐冥想。一会儿,陈慕沙睁开眼,望着况且,说道:“你去江西,做好准备了吗?”
况且想了想说:“家父是想让我开开眼界,我也想出去看看,但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动身。老师的意思是……”
陈慕沙瞥了一眼石榴,低声道:“石榴跟我说起这事,我看她是担心心你,你抽空跟她说说吧。”
“哦,”况且心里再次震动了一下,“我知道师姐关心我,我会跟她说的,请老师放心。”
“还有,那个周鼎成,背景也比较复杂,我听说过一些。”陈慕沙说到。
老师这几句看似简单的话,让况且感到了一种温暖。他没想到,一个理学大师竟然如此细密的关注一个人。
本来想说句感激之类的话,又觉得语言很无力,不足以表达此刻的感受,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石榴看他们师徒两人在一旁嘀嘀咕咕,嬉笑着插进来说道:“你们是不是在说我什么坏话呀,况且!”
况且望着老师,老师的目光里是一种鼓励。于是,况且说道:“说坏话?那不是便宜你了吗?”
石榴道:“什么意思,你们还想把我怎么样?”
况且笑道:“我在跟老师商量,打算把你拐到江西去卖掉。”
“好啊,好啊,我也要去江西玩……”石榴禁不住拍起手来。
唉!老夫子不得不叹口气,女大不中留啊,石榴的心思是愈来愈明显了。这事万一要是不成,这可咋办?
正说笑着,只见中山王府的家丁进来禀报:“主子,苏州府练大人求见,说有急事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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