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 陈慕沙突然光临
周鼎成对况且的后背注入巨力,试图采用导引术,把他后背上的那条金龙引出来。折腾了半天,累得他满头大汗,可惜人家不搭理他,一点效果也没有。
“兄弟,不行,你得主动配合我。”周鼎成不甘心失败,气急败坏道。
“大哥,我已经很主动啦,可是它根本不听我的,它从来都不听我的,你知道的。”况且一摊双手,表示无奈。
不是舍不得,相反,况且是真想看看自己无法主动调动的金龙,如果真能如臂使指,会是怎样的效用。既然周鼎成有这个兴趣,不妨让他试试。
“你心里想着那条金龙,然后把它导引到我手上。”周鼎成也是拼了,把武当心法中的导引术仔仔细细传给了况且。
况且依样画葫芦,心中冥想那条金龙,然后用导引术驱动,效果像一只蚂蚁搬动一块巨石一般。
“不行,大哥,跟你说了,真的没辙。”况且累得气息都不匀了。
怎么就不行的呢?周鼎成反复推敲着自己的方案,挑不出任何毛病嘛,况且也是真心配合,看来千机老人留下的这条金龙太牛了,客大欺主,根本不听调遣。
“换个法子,你把身体里的另一道力道传我试试。”周鼎成依然不甘罢手。
“这个啊,更没辙,我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况且更为难了,连连摇头叹息。
“那力道明明在你身体里,也能发挥作用,怎么会找不到啊?”周鼎成快发疯了。
“感觉到威胁时,它会主动发挥作用,根本不需要我调动。另一股力道只有空空道门的空空手才能激发它。”
况且这些日子经常琢磨这两股力道,他们就藏在自己体内,有一个自动启动的装置。况且迫切想弄明白启动的原理,即使不用来对付人,也要想办法化用到针灸技法上。
周鼎成给累苦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条浓厚的眉毛扭结成了两个绳结,兀自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况且体内这两股力道像两道魔咒一样,既让他兴奋,也让他无语。
“大哥,你有武当绵掌,够厉害的了,怎么还贪图我这点根本指不上的外力。”况且是想劝慰周鼎成,免得他着急上火。
“兄弟,你是不知道我的苦衷啊。”周鼎成一脸的哭丧相。
原来他的武当绵掌在十年前就已经封顶了,找不到向上一路,无论他怎样苦练,也无法存进,若不是苦苦保持童子身,还有可能大幅跌落。他性格里的疯疯癫癫,也不是天生的,正是被这无法寸进的武当绵掌硬生生给逼出来的。他痴迷于书画,固然是天性喜好,也是要把心里的那些苦恼发泄出去,算是一种移情。
况且听了周鼎成的解释,大为同情,想不到练个绝技竟然引来如此烦恼,幸亏他没真心想学,无所谓这三个字,有时候就是一味良药。
“算了,也许你身上那条金龙还没养熟,等以后你把它驯服帖了,再传给我吧。”周鼎成也只能如此自我安慰了。
“它若真听我调遣,当然行。”况且心里对此不报任何希望。
这些日子里,况且固然感觉到那条金龙不再陌生,跟自己的身体日益融合,将来也或许能合二为一,可是那跟自己原来练出来的内力一样,根本无法外放。
“小子,我教你练武当绵掌吧,如果咱们练的功夫一样,或许就能彼此输送内力了。”周鼎成忽然又想出一招,兴奋起来。
“免了,我练成武当绵掌,那还不得猴年马月啊。”况且曾经渴望练成武当绵掌,现在则是避之如不及,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跟修炼一道根本无缘。
正说着,忽然刘妈旋风似的跑进来,急急道;“少爷,陈老爷领着石榴小姐来了。”
“什么?!”
况且猛然一怔,他原本准备明天去陈府拜会老师的,得了机会再与石榴单独会面。
这就要说到况且的矛盾心理了,按说,一到苏州,他是迫不及待要见石榴,可是如何安置萧妮儿还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法子,也就不由自主拖了一下。
想不到老师和石榴却上门来了,这可是犯了大忌啊。
“快出去迎接老师啊。”周鼎成见他发怔,急忙拍了他一下。
况且听了这一声,才屁股装了弹簧似的,冲了出去,周鼎成也是随后紧跟。
老师怎么会知道我回来了?还是碰巧来打听一下?
他心里还没想明白呢,人已经到了外宅的大厅上,却见纪五正躬身领着陈慕沙和石榴往里面走,身后跟着陈府的家人还有石榴的两个丫环。
“老师。”况且急趋两步,就跪在陈慕沙身前,只叫了声老师就哽咽住了。
陈慕沙也是瞬间的失神,他听说况且回来了,还以为消息不实,只是在家里坐不住,就带着石榴过来查看,可是真看到况且的一瞬间,他还是有人在梦里的感觉。
“老师,弟子还没来得及去看您,倒是让您先来看我了。”况且不禁泣下。
况且跟随陈慕沙的日子虽然不多,却是有了真感情,而跟练达宁的师生情分,照此一比明显差了一大截。
“你回来就好,老天有眼,你终于平安回家了。”陈慕沙感慨道,并无不快之色。
见到况且安然无恙,而且显得成熟精干了许多,陈慕沙打心眼里高兴。来之前他首先想到的是,况且回来后见不到父亲和妹妹,应该会极度伤感失落,再怎么样,他还是个孩子,一定有孤零零被抛弃的感觉吧。
“况且,是你吗?你真的回来了!”石榴乍见况且的瞬间,也是失神,然后泪水忽然涌出,模糊了视线。这个场景对她来说,还是太突然了。
这就像有人中了彩票大奖一样,一时间难以相信。
陈慕沙起码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石榴此时的心情真跟彩票中大奖一样,整个人仿佛悬浮在半空中。
自从况且失踪后,况钟、况毓也一夜之间失踪了,石榴就有不好的预感,此生怕也再见不到况且,见不到况家人了。
她几乎每天都派家人过来看一眼,自己也隔三差五过来看看,里外屋子都走走,想要找找况且在这个家里生活时的气息,这样至少能感觉到和况且的某种联系。
陈慕沙限于身份,倒是没有亲自过来,家人和石榴知道他的心思,回去之后,都会向他汇报一二。
“师姐,是我回来了。”况且此时强忍着收住了泪,轻声笑道。
“起来,快起来。”此时陈慕沙才想起让况且起来。
况且和他也就是拜师时行过跪拜大礼,平时也就是一揖而已。
“况少爷,你跑哪儿疯玩去了,可把老爷和小姐担心坏了。”石榴的一个丫环插话道。
另一个丫环赶紧把一方汗巾塞到石榴手里,让她擦擦眼泪。
“我是自己走丢了,结果就一路走到外省了,现在才回来。”发生的事情千头万绪,况且也只能这样一言概之。
“况少爷,鼻子下面是嘴儿,问问就知道路了,还非得自己找到啊。”另一个丫环也不甘寂寞,奚落况且一句。
“好了,你们俩别添乱了。”石榴轻声斥道。
“小姐,我们也是气不过,他把自己丢了不要紧,差点让您把魂儿丢了。这次若不狠狠罚他,连我们都不同意。”一个丫环嘟囔着。
“该罚该罚。”况且老实认罪认罚,一脸的尴尬相。
“老夫子身体安康啊。”周鼎成上前跟陈慕沙见过,适时冲淡一下气氛。
“周兄辛苦了,这次多亏周兄把这小家伙接回来了。”陈慕沙谢了一句。
“大家里面请吧,这外宅有些冷,里面还好些。”周鼎成暂时充当主人,请大家去里面坐。
现在这外宅只有纪五一个人,也没生炭火,寒气很重。周鼎成晚上倒是在外宅睡觉,也就是临时生一盆炭火取暖,他有功夫在身,对寒冷并不在乎。
众人来到内宅,宽了外面大衣后落座,况且亲手煮了一壶茶,斟了两杯给陈慕沙和石榴,笑道:“这是弟子从凤阳带回来的黄山毛峰茶,老师、师姐尝尝。”
陈慕沙浅饮一口后说道:“还不错。”
他的茶道功夫极深,这一句不错也多半是面上的话。石榴捧着茶盏在手,眼睛依然还盯着况且,心中感慨况且这次回来,变化很大,虽然相貌跟先前丝毫不差,却好像成熟了太多,真不知他在外面都遭受了怎样的罪。
“况少爷,我们也口渴着呢。”两个丫环依然不依不饶,在想着法子折腾况且。
“都有都有,马上。”况且又倒了两杯给这两位。
“这个……是这样啊,况且回来后马上就要去府上的,是我把他拦住了。我们回来前在凤阳龙兴寺抽了一签,说是况且身上有晦气,回来后一定要先去寒山寺请大德给祛除一下,这样才好出门拜客。”周鼎成忽然想出一个替况且开脱的借口。
这个说法听起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石榴听此一脸疑问,似有担心,两个丫环更是吓得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嘴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石榴初见萧妮儿
况且汗颜,心中更是感激,陈慕沙跟石榴虽然没见怪,可是他心里有愧,只是一时间也找不到托词。还是周鼎成老到,法子也多。
“这些说道不信也罢,我辈理学中人,只要心中湛然,点尘不存,又哪里会有晦气沾身。”陈慕沙对此不以为然,他倒不见怪况且没有马上去看他,可是对佛门这些玄乎的说法颇有异议。
“那是,那是。”周鼎成尴尬赔笑道,他本来只是帮况且解围,并非真要表达什么观点。
正说着,萧妮儿忽然从自己房中走出来,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立时愣怔住了。
“这位姑娘是……”陈慕沙蓦然见到一个美貌少女,自然也是蒙住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况且登时心向下沉,周鼎成更是暗自叫苦不迭。陈慕沙来得太突然了,令人猝不及防,萧妮儿连藏起来都来不及。
“妮儿,快来,这位是我经常跟你说的陈老夫子陈老爷,这位是石榴小姐。”周鼎成此时只好硬着头皮给石榴介绍。
“老夫子,这位是……”周鼎成正要按自己的想法给萧妮儿编个身份。
“老师,她是我在凤阳山镇里认的义妹。”况且此时忽然插话说道。
周鼎成不免纠结,这况且就是太实诚了,不会撒谎,他本想介绍说萧妮儿是他周鼎成的义妹,和他来苏州玩几天就打算回去的。不曾想况且上来就把这层纸捅破了。
“义妹?”陈慕沙和石榴都是愕然,不知所以。
“说来话长,妮儿,见过我老师跟师姐。”
况且在一瞬间已经打定主意了不管结果如何,绝对不能说假话。陈慕沙是理学宗师,你纵然做了多大的错事也是可以原谅的,但撒谎绝对不可以原谅。再者说,像周鼎成那样硬给萧妮儿编排身份,固然是为他和萧妮儿着想,却也太委屈萧妮儿了。
“老夫子好,妮儿给您请安了。”
萧妮儿此时心中也是忐忑,所谓丑媳妇终归见公婆,萧妮儿原本最怕的场面有两个,一是见到况且的父亲妹妹,再就是见到陈慕沙和石榴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是否能看得上自己,是否能容得下自己。
“姑娘免礼。”陈慕沙倒是一脸坦然。
“你是石榴姐吧,我是萧妮儿,以后还请石榴姐多多照顾。”萧妮儿又向石榴行礼。
“不敢当,你是凤阳人吗?”石榴一脸的狐疑,她心里已经有些异样感觉了,表面倒还平静。
“是啊。石榴姐,你说话真好听。”萧妮儿睁大眼睛盯着石榴的嘴说道。
大家都笑了,石榴说的苏州话自然软柔香侬,格外好听。萧妮儿说的还不是标准的凤阳口音,而是带着那股山镇里特有的口音,有些土气,大家听了倒也觉得好玩。
大家闲聊几句,听了萧妮的年纪后又都有些奇怪,她比况且大了将近三岁,怎么会成了况且的义妹了?
“其实我就是他的丫环,一路照顾他来的,只是平时叫他哥。”萧妮儿也不知一下子如何解释,只好实话实说。
“丫环?”陈慕沙、石榴还有两个丫环再次怔住了,两个丫环更是明显露出了敌意。
周鼎成看着况且,心中满是同情:小子,不是我不帮你,是你自己主动露馅的,只能你自己收场了。
况且此时心中坦然,也不去考虑后果如何,就把自己在大山中迷路,又冷又饿,一文不名,跑到萧妮儿家里赊了一顿早餐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大家听了,心中不免唏嘘,看来况且在外面真是遭了不少的罪。
“况少爷,你怎么这一迷路,就迷到凤阳地界上的一座深山老林里了?”石榴的一个丫环不解地问道。
“这个……”况且一时间也没法回答。
“这些话以后再说不迟,你回来了这就比什么都好。”陈慕沙说道。
他隐约也知道些况且失踪的内情,知道这里面牵扯到的方方面面都不好公开说。
“妮儿,多谢你照顾他了。”石榴心中虽然若有所失,微有酸意,但还是拉着萧妮儿手说道。
“这有什么,他是我哥啊。”萧妮儿真诚地说道。
大家都在心中窃笑,这关系有些乱了吧,一会兄妹,一会丫环的。陈慕沙并不反感萧妮儿,反而觉得这妮子心地如一张白纸,纯洁无邪。至于她跟况且的关系,陈慕沙也没往深处想,况且只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也许这姑娘跟周鼎成一样,不过是在照顾况且而已。
“况且,你父亲和妹妹什么时候回来啊?”陈慕沙问道。
“家父和家妹都回老家了,老家那里有些事,可能短时间内不会回来,我这次回来就是看家的。”
对况且这种漏洞百出的说法,陈慕沙、石榴也没多问,陈慕沙在朝野上下关系网铺得很广,若想打听一些事并不难。其实,他对况且家事的底子是有所知的,只是没有进一步去了解。
“既然这样,你跟我回去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陈慕沙看看况且很是清贫的卧室,心下很是赞赏,书生本色就是清贫二字。但让况且一个人在这里过活就不行了。
“老师放心,我能顶得起这个家的,弟子也不是小孩子了。”况且笑道。
“老夫子请放心,他现在可有能耐了,在外面别人都仰慕他,尊敬他,还有人怕他呢。再说还有我,还有纪五叔和刘妈。”萧妮儿赶紧帮腔。况且若是去了陈家,她当然没法跟去。
“是吗?”陈慕沙饶有兴致地打量况且,倒也发现自己这个小弟子的确有了些成人的稳重与成熟,虽然时不时依然稚气显露。
“他都做了什么,让别人尊敬他,仰慕他,甚至怕他?”石榴握着萧妮儿的手问道。
“这个……他做的太多了,你让他自己说,我拙口笨舌的,说不来。”萧妮儿道。
“这小子在外可是闯出大名气了,提他的名头凤阳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周鼎成对况且这一点也很是佩服。到现在他也弄不明白况且怎么跟千机老人扯上了关系,怎么能调动李家兄弟、洛城双骄这些人。
“是吗?那给我们讲讲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陈慕沙也有了兴致。
此时刘妈进来笑道:“陈老爷,石榴小姐,请赏脸在这儿吃顿饭吧,少爷回来了,大家也热闹一下。”
“好啊。”石榴正想知道况且在外面的遭遇。
“也好,只是随便弄些就行,别太费心了。”陈慕沙点点头。
为了过年刘妈买的吃食太多,按况且的意思是要请客的,正好先请陈慕沙爷俩一顿,他们为况且也是费了太多心思。
当下,萧妮儿和石榴的两个丫环都到厨房帮忙,刘妈还请来几个平时交好的厨娘一起操办,当然银子照付。
刘妈、纪五其实是况家的雇工,只是在况家待久了,就像况家的家人差不多,但性质和大户人家的家人还是不一样,正经家人仆妇都是有卖身合同的。刘妈、纪五这类佣工,跟家主只是一般的雇佣关系,可短期、可长期,甚至是临时性的。
“况且,你现在跟我说句实话,你还有危险没有?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屋里只剩下况且、周鼎成跟石榴时,陈慕沙正色问道。
“应该是没有危险了,起码眼下没危险,不然我也不敢回到苏州。”况且谨慎答道。
“那就好。至于这次在外究竟遭遇了什么事,你也不用对我说,我只要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危险就行了。”陈慕沙说道。
他在收况且为弟子之前,就调查过况家的事,知道况家祖先可能跟当年建文帝有些牵连,也没当回事,更没想到如此多年,还会有人对此纠缠不休,甚至大动干戈。
况且失踪后,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曾经想给皇上上书,请皇上出面制止此事。还是小王爷拦住了他,告诉他,皇上绝对不可能管这种事,就算老师上书,皇上也只能当没见到,再者说,也没人敢把这样的奏章转给皇上。
中山王府当年也曾受建文帝关系的牵连,在整个永乐年间被打压得如同罪人一般,直到仁宗即位后,情况有所好转,地位才得以恢复。
对于当年追随建文帝诸臣子的遭遇,中山王府最为同情,在仁宗、宣宗、英宗朝,都向皇上施加影响,想趁皇上大赦天下之机,连带这些忠臣一齐赦免。可是,几任君王却都无力而为,在法理上,没有后代废除祖先圣旨的先例,他们所能做的,只能是装作没这件事情。
“老夫子无须多虑,只要我们这些人还在,就不会让他陷于危险之中。”周鼎成说道。
陈慕沙点点头,况且出事后他才知道周鼎成原来是勤王派的人,却没想到勤王派现在势力还很庞大,而且多半是佛家道家两派的人,当然还有许多江湖门派。
佛道两派为何要参与到这种皇家内斗的漩涡中来,他无法理解,也许只有这两派敢于不把成祖的圣旨当回事吧。
“周大人,您究竟是朝廷官员还是武当派弟子啊?”石榴听周鼎成这么一说,对他的身份产生了兴趣。
第二百二十七章 张太岳回函夫子
周鼎成笑道:“我在朝廷上供职就是朝廷官员,进入江湖中就是武当派弟子,如果需要保护这小子,那就是勤王派一分子。”
石榴掩嘴笑道:“周大人身份这么多,忙不过来吧,你们那个勤王派如果还招人,能不能让我也加入?”
周鼎成一怔,看了看陈慕沙,欲言又止。这个癫子出门一趟,似乎变得沉稳、练达起来。
陈慕沙反应倒是平静,淡淡道:“石榴就不用凑这个热闹了,平时多照顾照顾他,比什么都管用。”
“人家现在可是有了专门照顾的人了,未必用得上我啊,是不是,况公子?”石榴暗含问询地看着况且。
陈慕沙和石榴心中虽有些疑问,却没把萧妮儿一路跟来当作太大的事,都以为况且离不了人照顾,萧妮儿伺候他也在情理当中。不过,石榴凭借女孩子的敏感,心里还是有点忐忑。
比如石榴如果出门,必须先有几个老成的家人保护着,还得有老成的婆子管家跟着,贴身伺候的丫环自然更不能少。况且虽然是男孩子,可是一个人在外面,吃喝洗涮的都需要有人伺候才行。从这个角度看,萧妮儿的出现属于正常情况。
“周兄勿怪,你那个勤王派的身份石榴也知道了。不过,我们决不会向外泄露。”陈慕沙笑道。
“这有什么,以前知道的人少,这以后知道的人可能就多了。其实就算朝廷知道了也没什么。”周鼎成并不在乎,大不了这个芝麻绿豆大的中书不当了,还原自己武当派弟子的本色也不错。
“此事你莫急,更不用担心,我已经给张太岳先生寄了封信,请他方便时跟裕王殿下说说,这一幕闹剧丑剧也该结束了。如若裕王殿下此时不方便向皇上提及,等殿下将来登基时这件事自然就顺理成章了。”陈慕沙说道此处,面色有些激动。
“老师,您别激动……”况且大为感动,陈慕沙鲜有情绪激烈波动的时候,这次为了他的事,显然动了真格。
“勤王派并不好斗,只是不甘受欺辱。若是裕王殿下肯出面,还真有希望结束此事。”听陈慕沙愿出力相助,周鼎成喜出望外。
这件事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即便朝廷下了特赦令,类似况且身份的人再无追捕之虞,但江湖上不会就此风平浪静。
护祖派和勤王派百年恩怨纠葛早已深入骨髓,无可化解。护祖派手中那道成祖遗诏一旦失去效应,勤王派就会光明正大和护祖派开撕。结果还真是难以预料。
“殿下什么意思?”石榴问道。
此事她也是现在才知道,先前叔父根本没跟她说过。她想起叔叔的弟子祝允祗突然回京,她还以为是回京过年的,现在才明白,一定是专程给张居正送这封重要的信件。这种信件当然不能由驿传送,万一落到外人手中,一番渲染之后,就不知被抹黑成什么样儿了。
大臣跟诸王交结是朝廷严令禁止的,陈慕沙虽然不是朝廷官员,可是他素有名望,当然就不是一般的在籍官员可比。谁都明白,陈慕沙这样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进京,皇上怎么安排他都不为过。
“这话我说了就只能留在这个屋子里,绝对不能传出去,太岳先生回信只有五个字:殿下有意动。”陈慕沙微微笑道。
“那就是说裕王殿下内心是赞同这件事的,太好了。还是老夫子德望高,面子大。”周鼎成忍不住击掌而乐。
“这跟我面子大小没什么关系,此事关乎天下大义,我辈士大夫若置若罔闻,岂不是国之不幸?”陈慕沙对此事显然早有思考。
“不过,夹缠在两个皇上之间,这大义还是公说公理婆说婆说婆理啊。”周鼎成苦笑道。
在护祖派和勤王派之间,护祖派护的是成祖这一宗的法统地位,而勤王派则是响应当时建文帝发出的勤王令,所以两派无法区分孰是孰非。成祖登基后喋血京城,下令追杀追随建文帝的文臣,手段极其残酷血腥,自然激起文人集团的愤怒。几朝文人对此都有诟病,只是像陈慕沙这样公然以天下大义责之的实在不多。
“建文帝帝业如何姑且不论,毕竟是太祖亲自选定、群臣拥戴的君父,君父蒙难出走,近臣随侍乃是本分所在,如何能安上叛逆的罪名?而且追杀百年犹不肯罢手,这是大义所在吗?至于建文帝陛下跟成祖之间不过是皇室骨肉相残,后世为成祖讳,不谈成祖的是与非,这倒是无可厚非。但那些孤忠臣子的大义早就该由朝廷肯定,不该至今还是非混淆,忠奸不分。若如此,何以治天下?”陈慕沙侃侃而谈,神情飞扬,仿佛在朝廷殿堂上面对皇上谏言。
周鼎成本以疯癫自居,听到老夫子这一席话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他真没想到陈慕沙居然如此敢言,直斥成祖的是非。这种话,天下人固然会有同感,但敢于说出口的不会有几人。
“我说老爷子,您就消消气吧。您的宝贝学生也回来了,一根汗毛也没少,您就别怨天怨地的了。这些话平时我说一句您都骂我三天,现在您自己倒是长篇大论了。”石榴抿着嘴笑道。
“石榴小姐的话在理,这些话您还是别让外人听见为好。您可是树大招风,小心有心怀不轨的人拿您的话做文章。”周鼎成也跟着劝道。
“这有什么,这些话我在给皇上的奏章里全写上了,可惜没人敢给我转呈上去。”陈慕沙恨恨地说。
况且失踪的这些日子里,陈慕沙几乎气疯了,他以为况且一定是落在了护祖派的手里,便愤然上书皇上,恳请皇上明旨勘定当初追随建文帝出走的文臣乃大义,同时下旨禁止任何人对这些臣子后人的追杀。
在奏章中,老夫子言辞激烈,比今天说的这番话攻击性更强,前来跟老师商量此事的小王爷吓得腿软变色。
小王爷再三劝阻老师,陈慕沙根本听不进去,明摆着,再让中山王府替他转呈奏章,等于是为难小王爷了。老夫子决定亲自进京面圣,跟皇上当面论定此事是非。
幸好此时练达宁接到凤阳知府向文清的信函,知道况且不知怎么流落到了凤阳,但人安全无恙,而且混得很是风光。陈慕沙这才消了气,打消了进京面圣的念头。
说起来此事还真得感谢凤阳知府向文清,如果当初他没有多个心眼,给练达宁发来一封信函,一者是求证况且是否真是练达宁的学生,二者如果真是,自己就送上一个人情。
周鼎成也因此得到了况且的信息,立即通报了慕容嫣然、天慈方丈,并火速赶赴凤阳。况且为什么会现身凤阳,对周鼎成来讲一直是个不解之谜,空间穿梭什么的,任凭他脑洞开的再大,也想不到。
如果勤王派一干人马没有及时赶去,况且就算没事,也不会如此之快就回到苏州。
况且后来跟周鼎成作了解释,饶舌了半天,周鼎成呆听了半天,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他认定是千机老人从中做的手脚,这种事也只有那等神仙中人才能做得到。其实那时候,况且跟千机老人还没有接上头呢。
“这些话我都说了,在给太岳先生的信中也都写了,请他把我的意思转告裕王殿下,再请殿下适当时候转呈皇上。”陈慕沙终于得意一笑。
周鼎成心中暗笑,这番话到了裕王那里也就是终点了,嘉靖帝信奉道士的话:二龙不相见;否则会对冲。所以皇上跟裕王已经多年没有见面了。
陈慕沙知道此事,他也不指望裕王当面对皇上转述,只是希望能在适当时候,在奏章里替他转述。即便不能如此,只要裕王认为他言之有理,以后也有谋定此事的机会,那自然是裕王登基之后。
“多谢老师为弟子的事甘冒风险。”况且起身向陈慕沙拜了下去。
陈慕沙扶住他笑道:“你也不必多想,我也不是专为你才这样做。永乐初年这桩最大的文人冤案,不该拖至今日,早该有个说法了,百年犹不能公平而论,更待何时?”
“老夫子,这件事,还是留给况且自己做吧。毕竟这是他自己的事,又要接您的衣钵。这件事在他手上完成意义更大。”周鼎成自有他对这个事情的看法。
“由他来做当然更好,接不接我的衣钵言之太早了。我弟子门生也不少,纵然偏心于他也不能太过,此事也关乎天下公论。”陈慕沙微微笑道。
“那您还是承认偏心于他了?”石榴笑道。
这些日子,陈慕沙对况且的挂念、焦虑以及一系列动作,石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老爷子的做法有些过头,连她都有点吃醋了。
“他最小,过的也最坎坷,我当然偏心于他。这有什么错吗?”陈慕沙坦然说道。
正说着,石榴的两个丫环进来请大家去堂屋吃饭,大家就都停住了,却也感觉肚子是真的饿了。
须臾,酒菜汤饭一些摆上,况且先敬了陈慕沙一杯,然后又敬了周鼎成,陈慕沙笑道:“你自己坐下好生吃吧,不用敬这敬那的,倒是把你这些日子的遭遇给我们讲讲,都发生了哪些千奇百怪的事儿。”
第二百二十八章 众人盼神医再现
堂屋里生了两盆炭火,兀自有些挡不住寒气,几杯酒下肚后,大家才暖和上来。冬令时节,炖菜为主,几大盆炖菜下面都有一个小巧精致的炭炉煨着炭火,不停地加热。
况且猛然想起他在凤阳府的日子,他买下的那所房子四壁都是火墙,不用生炭火,屋里就能温暖如春。当然,要说豪华还是侯爵府的宅邸,所有能想出来的享受法子,应有尽有,可惜改造起来费用承受不起,比买一所新房子还贵。
席上,况且给大家讲了他“迷路”在凤阳地界一座大山里的落魄状,大家听了反应不一。陈慕沙心里愕然,况且怎么一夜间就“迷路”到凤阳了?两地可是相距很远啊?
石榴也是如此想,只是又让同情心压过去,感觉况且好可怜,仿佛看到况且在遍布虎狼熊豹的山林里踯躅前行,身上衣服被树枝刮得一缕一缕的,手脸也都伤痕累累的惨相。这是她内心过度渲染了,况且远没有惨到那个地步,当时无非恐惧加上饥饿寒冷而已,脏是脏了些,身上衣服和皮肤基本完好。
在另一张桌上,石榴的两个丫环则是觉得好玩,嗤嗤笑着。
两张桌子相接,地势上却是尊卑有别,刘妈跟两个丫环在这张桌子上。萧妮儿则被石榴硬拉到自己旁边坐下。
大家一边吃,一边听况且讲他在外的遭遇。况且讲到在萧妮儿家里吃的第一顿白食,心里油然升起几分感慨,老实说,打那以后他虽然总是吃香喝辣,却再也没感觉到饭菜会有那么香。
萧妮儿调侃况且,说他当时一下子吃那么多,把家里人都吓着了。大家都笑起来,就连周鼎成都跟着哈哈大笑。
“吃了白食不说,你还赖在妮儿家了?”石榴语气平淡地抿嘴说道。
“他付不出饭钱,所以就把自己押给我们家了。我爷爷再三告诉他不用还,他就是不听。”萧妮儿笑着说道。
“怪我,都怪我。是我把他弄丢了。我自罚三杯。”周鼎成听出石榴话中有话,急忙帮况且掩饰,自己连倒三杯酒喝下去。
周鼎成的感觉没有错,石榴怀疑况且是不是看上萧妮儿了,用这个法子故意赖在萧家好接近萧妮儿。
陈慕沙却是另一番寻思,一夜功夫况且怎么可能飘到凤阳地界?就算是再大的风也刮不去吧。寻思归寻思,却没直接问出来,陈慕沙打算以后单独向况且弄明白这件事。他是理学家,自然也讲究格物。
“我当时两眼一抹黑,根本没地方去嘛。”况且有些尴尬地笑笑,他当然听得出石榴的话中之意,不过他心中坦然,因为事实不是那样。
“况公子,你给我们讲讲你行医的事。小姐,你不知道,萧姑娘说,况公子在凤阳那里都快成神了,还差点被人当成人参娃、唐僧肉给吃了。”一个丫环嘻嘻笑着说。
“什么,还有这事?”陈慕沙惊道。
况且点头道,确是如此。当时身无分文,总不能在萧家白吃白喝,只好行医糊口。他说得很平淡,这里面也没什么可炫耀的,别人以为神奇不可思议的事,在他看来都是很寻常的事,毕竟这都在医学理论范畴之内,决不像空空道门的空空手那般玄妙难解。
况钟在苏州这里也有神医的名气,但跟况且在凤阳那儿的名气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大家一知半解地听况且讲述开诊所治病的种种经历,还是觉得新奇,况且在苏州可是从没给人治过病。
“照你说的什么病都能治,如果这样的大夫多了,岂不是不会死人了?”石榴问道。
“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按照理论,的确是没有不可治疗的病,但实际上,有许多小病根本治不好,这里面可能有命的缘故吧。”况且苦笑道。
尽管还没有遇到过治不好的病,但况且心里清楚,他才治过几个病人,跟行医几十年的名医没法相比,他祖上留下来的一些医案就记载着许多疑难病症,怎么诊断也是很平常的病,但就是治不好,最后病人还是不治身亡。
“医学里也有天人至理,这方面你有独到的优势,应该好好探究。”陈慕沙说道。
中国最讲究天人合一理论的就是《易经》、各种医经还有道家理论,医学虽不是教派,但在理论上绝对不输于易经,两者完全可以相互参照研究。
《易经》既是中国文化的源头,也是历史上最难解的一部天书。究竟是什么人撰写出如此伟大的著作?究竟有多少种方式去解读它?几千年来,著述可谓汗牛充栋。
《易经》的奥妙绝不是卜筮这个行业能够囊括,它覆盖了人类文化、政治、生活,甚至是人类起源乃至最后结束,整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的一切事物。可以说《易经》就是一部宇宙演化史,只是它太简练了,用一种特殊的算法,用极少的文字支撑起了一个世界。
历代都有人试图找出周易的特殊算法,最成功的一个要推西汉的京房,他用纳甲法把万事万物都纳入周易的模式里,然后演算卜卦,神效非凡,然而这只是周易的一个斑点而已,绝非全豹。
即便如此,纳甲法也成为后世研究周易的不二捷径,中医学的许多流派也都用这种纳甲法把身体各个部位与宇宙一一对应,也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
纳甲法虽然方法粗疏,谈不上科学,但不能否认它是通往易学核心的一条道路,针灸学、诊脉学的学理几乎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临床应用也都得到了极好的验证。
超级计算机诞生后,也曾经有易学家用数学建模的方式,把周易六十四卦建立起一个模型,然后用最先进的超算进行验算,试图为卜算找到一个正确的切入点。
据说那台演算周易的计算机依然在不停地运转着,但至今未有结果,按照计算速度推算,恐怕人类到了末日,也不会得出结果。换句话说,就目前的科技水平,《易经》的解密工作无法完成。
《周易》定型于周朝初年,由周文王做了第一个解读,然后孔子又解读了周文王的卦辞。所谓经里解经,注上加注,这就是第一个例子。其后数不胜数的文人术士、和尚道士都纷纷写出自己对周易的解读,但都流于泛泛,万世长存的除了易经的卦象和卦辞,只有周、孔两家站住了脚。
因为是在周朝初年定型,《易经》在后世称之为周易,其实原来的《易经》有多个版本,定型后,也有两三种在后世流传,千年后,剩下的就只有现在这个版本。
《易经》至少是商朝时的作品,甚至可能是更早时期的产物。近人顾颉刚曾经做出一个轰动一时的周易考据结论:周易乃是商周时人们祭祀打猎时的记事作品,相当于最早期的《左传》,这种说法自然只是一家之言。也有人说这是外星人的杰作,且听着,付之一笑吧。
泱泱中华文化,的确是博大精深啊。况且接着说他初入凤阳时,被大家当作一株神药追逐都想吃他一块肉的事,他也只是当个笑话讲了,此事后面暗藏着几家势力的争斗,究竟内里是怎么回事,他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他对权谋争斗有着本能的反感,根本不想去深究。
“我的乖乖,少爷这都是遭的什么罪啊。”刘妈听得心惊肉跳的,一连念了几句佛语压压惊。
“谁让你面相那么嫩,多亏个子高一些,不然穿个红肚兜,活脱脱就像一个人参娃。”石榴取笑道。
“师姐,我有那么不成熟吗?”况且很委屈地问道。
“这可不是面相的缘故,是他的医术太神奇了,除了神药转世,说其他的,没人会相信。你们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整个凤阳城都轰动了。”萧妮儿急忙替他解围,说的也是实话。
“令祖上传下的医术果真如此神奇,连卧床二十年的棺材瓤子都能治过来?”陈慕沙是见过大世面的,不敢轻易相信这一点。
“陈老爷,他要是不神,会有人信他吗?”萧妮儿看着况且的眼神,依然释放着无限的崇拜。
“赶明儿咱们也找个卧床二十年的病人让他治治,不就知道真相了吗?”石榴好事起来,也想亲自瞻仰一下况且治病时的神奇风采。
“这个还是别试了,只要治好一个,以后就别想推开门,我就只能行医了,那样的话,学业可能就彻底荒疏了。”况且连连摇头。
“咱们悄悄的啊,不声张,治好后,嘱咐那人不许说出去,这样可否?”石榴兴致一旦上来就压不下去了。
陈慕沙似乎也来了兴趣,况家的医术究竟神奇到了何等境界,是否真如萧妮儿渲染的那般,他也想看看。从陈慕沙投来的眼神里,况且读出了老师的心思。
况且见陈慕沙和石榴对此事都很热切,再看看周鼎成,也是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实在找不出理由推辞,只好答应道:“那好吧,如果真有病人,我要先诊脉过后,才能确定能不能治疗。”
第二百二十九章 况且追求自由身
周鼎成听到况且在凤阳行医之后,遇到的种种奇怪事儿,感觉颇为意外,想想道:“这样看来,况小兄以前在苏州还是有意藏拙了,我看你以后连藏拙都不用,索性就干脆不露。”
况且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只是心里想:人怕出名猪怕壮嘛。
不过,在书画方面不存在这个问题,无论他怎样出色,想出头也还早着呢,上面有周鼎成、文征明、唐伯虎这些名家死死压着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身份是祝允明祝枝山,他总是倍感压力,心里打鼓。
明朝中期四大才子中,他临摹祝允明的书法最少,倒不是觉得祝允明不如文征明,而是文征明的风格更合他心意,孰料反而偏偏顶上了祝允明的身份。
到底是把记忆中祝允明的书法文章都揣摩精熟,让自己真正变成祝允明,还是走出自己的一条路,让历史中的祝允明变个样儿?这一点他还没考虑成熟。
陈慕沙和石榴听周鼎成这样一说,感到况且的危险并没有完全消除,不然何需隐藏自己的医术,不就是怕出名引来祸患吗?想到这个,不由得眼角眉梢为况且浮上一丝隐忧。
“鼎成兄,你年后是不是也要回朝里销假了?”陈慕沙突然问道。
“若无太重要的事,是得回去销假了,不然就得找个确切的理由再请一年假。”周鼎成答道。
中书是个闲职,无定员,无品阶,年薪也微薄,没有人盯着,所以管理也相对松弛。若是正式官员请假超过半年,差不多就该解职回乡了。
当时的官员最怕的就是家里长辈去世,那必须回家守制三年,也就是服丧。这三年里职务自动解除,没有月薪年俸,三年期满后,还需等到有了官缺才能再度上岗。这一点连宰相都不能例外。
守丧一般是为自己的父母、祖父母而为,看起来人不多,可是如果家中接连遭遇丧事,一个人的事业和前途就很危险了。
守丧的伦理源自于孔子。孔子的一个学生曾经问孔子,人必须为自己的父母去世守丧三年吗?孔子反问道:你的父母哺育鞠养你几十年,死后你连三年的思念哀痛都没有吗?那还跟禽兽有什么区别。
孔老夫子一言九鼎,自此后守丧三年逐渐就成了规矩,进而成为历代王朝的典章制度,没人敢触碰这条底线,否则会被视作禽兽一般,终生不为人所齿。对官员来说,这样的制度实际上成了铁律。
也有不少官员在不得不结束官职回乡守丧时,对至圣先师所订的规矩心中不满。为嘛非得三年,一年就不成吗?那也只能是私下里的自言自语罢了。
有一位宰相大人的遭遇颇有意思。
明朝官员官俸微薄,平时除官俸外总还有一些额外收入,一旦回乡守制,这些全部没有了。家里有田有地有祖产的还好,如果祖上清贫的官员,那可真就一夜回到解放前了,每日稀粥咸菜的苦苦度日,倒也符合守制尽孝的规矩。
这位宰相大人正是如此,他平时谨守官箴,为官清廉,结果回乡守制后,一文钱收入都没有,家里也没有产业,那家伙一下子陷入赤贫。三年苦熬,他可是尝到了没钱的滋味,遂将“孔方兄和孔圣人同样重要”这句话铭记在心。
三年期满后,他谋得起复,也就是回朝廷继续任职,这次他想通了,放下宰相不当,而是谋取了三边总督的肥缺,几年里贪污大笔军费,由一个清名震天下的名相变成了声名狼藉的总督。
周鼎成当然没这些苦恼,他根本不在乎那点俸禄,随便卖一张字画就比他一年的俸禄多得多,他愿意当中书这个微薄小吏,主要还是贪图能进宫里欣赏历朝历代的书画真迹。当然,勤王派的身份也是他留在宫中的重要因素。
陈慕沙问此话的含义是向况且点明,周鼎成不可能长期保护他,而他恐怕也暂时无力支撑起一个家。言下之意,还是老老实实去老师家里住着才是。
况且明白老夫子的意思,能跟石榴朝夕相处也是他的心愿,可是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不了,哪怕是在他老师的篱下。
在凤阳时,他不愿意寄住左府,自己买了房子;做了侯爵府的二老爷之后,也不愿意长期留住在侯府里,即使是独立的宅邸还是觉得不舒服。
在况且心里,自由比一切都重要,可是此刻丝毫不能表现出来,老夫子那可是善意啊,总不能不识抬举吧。怎么办?没办法,只能假装听不懂老师的暗示。
周鼎成却是毫不担心况且的现状,也就没有留心陈慕沙的言外之意。他甚至认为大家都小瞧了况且,这小子一个人在外无亲无故,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还能混得风生水起,那不是一般的能耐。
陈慕沙看了周鼎成几眼,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帮着自己劝说况且搬过去住。周鼎成似乎浑然不觉,陈慕沙屡次使眼色不管用,已经有点着急了。
况且见状,情知不妙,如果陈慕沙再次开口,他还真没法拒绝。急中生智,况且想到了在萧妮儿家乡办学的事,他知道老师对教书育人的事感兴趣,开始大谈经历和感受。
况且的讲述栩栩如生,娓娓动听。果然,陈慕沙一听就喜欢起来,连石榴也听得入迷,听况且说那些山镇上的孩子们启蒙时的种种趣事,忍不住发出笑声。即便当初就在他身边的萧妮儿,也被他此刻的复述感染了,目光里充满了崇拜之色。
周鼎成也是醉了,瞪大眼睛,神态夸张的看着况且。
陈慕沙笑着,喝下一杯酒,畅快无比的说道:“好,这事你办得好,我早有此心,只是一直没着手,不想被你着了先鞭。那里的经费银两可还够,不够的话,我可以捐一笔。”
况且当时主要是想报答萧家的情分,同时也为山镇上做点有意义的事。当下说起这事,自然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却没想到老师居然如此看重他做的这件事。
“银子的事我已经安排妥了,老师若有此意,在本地也可以办啊。”况且说道。
“你也知道我已经办了个书院,再来办这些蒙学有些不妥,若不然也不会迟至今日尚未着手。不过你倒是可以来做这事,需要多少银子为师来筹措。”陈慕沙很有兴致地说道。
“老夫子,有这工夫多教出几个顶尖的学生,将来考进士中状元那才叫风光,办蒙学拿可不是你的拿手戏。”周鼎成表示不赞同。
陈慕沙捋髯笑道:“这就不敢苟同了。当年王守仁曾经劝一位朝中巨公要多讲学,传播圣人天人至理,这位巨公却回答说:‘我正愿意大人您少讲学。’这位大人可谓有远见,现在学院遍地,讲学的明公巨子也不少,世风却日益卑下,也未必不是讲学太多的过错。我信奉这样一句话:与其出一个丧天理的进士,不如培养一个积阴骘的秀才。或者更低一些,培养一个积阴德的普通读书人。”
“这两者都未免有些走极端了,我不懂这些圣贤大道理,这是你们这些圣贤人物的事。”周鼎成哈哈笑着,饮下一杯酒。
出一个丧天理的进士,不如培养一个积阴骘的秀才。况且听着这话,顿时挠着了他的心肝,竟有旷若发蒙的感觉。
大明朝进士何其多,状元也是每四年出一个,人文可谓盛矣,最后又怎么样了呢?王朝毁灭,起码有一半责任在这些进士状元身上。如此说来,不就是积阴骘的秀才、积阴德的普通读书人培养得太少了吗?
“老师,这事该怎么办,弟子全听您的吩咐。”况且起身敬了陈慕沙一杯酒。
“也算我一个。”石榴见叔叔很少对一件事如此上心,自然不甘示弱,也要凑个份儿。
“此事好办,苏州虽然富庶,贫穷人家的孩子也有相当的数量,就用你在凤阳山镇上的办法,喜欢来读书的不仅不收钱,还发给日用补贴,这样,孩子家里自然就不会反对。聘请的塾师不能马虎,一定要品德高洁才行。你先办一个义学堂试试,如果效果好,就接着多办几个。”陈慕沙说道,似乎他胸中已经了办学规划。
说起来,明太祖朱元璋夫妇才是这个方法办学的创始人,不过,皇上不可能直接到民间去办学,他们资助的是国子监的学生。
最初是马皇后的动议,她同情贫寒学子生活艰难,决定拿出自己的零用钱作为国子监学生的灯火费。
学生寒窗苦读,非熬夜不可,熬夜就得点灯费油的,这在当时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朱元璋也同意这办法,特批了一笔经费,用于国子监学生的衣服、饮食方面的补助,算是最早的助学金吧。
办学真是天大的事,尤其是基础教育,即便朱元璋夫妇也只能资助一个国子监,不可能推广到全国。
而现在陈慕沙和况且就是要在苏州全面推行这种义学,要让国子监模式遍地开花,若能成功的话,也算是一种壮举吧。
第二百三十章 办学人比钱重要
“为穷苦人家的孩子兴办义学,做这种事花钱不会少,而且影响太大,老夫子考虑过吗?”周鼎成沉吟须臾问道。
“当然想过,就是有种种顾虑,我才始终没有做,原本办个书院就是想广纳贤才,让这些贤才帮我完成这个愿望,可惜这些人大多热衷于功名利禄,跳不出自我的小圈子。现在,让况且出面,至少可以开个头了。”陈慕沙淡然说道。
况且微感愕然,兴办义学难道也会有隐忧后患吗?这不是普天下人人皆乐意的好事嘛。
周鼎成看他一眼,笑道;“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在那个偏僻的山镇搞义学没人会说什么,都会赞你是义举,但要在苏州就会有许多麻烦等着你。”
况且傻愣愣地看他一眼,又看看陈慕沙,不明白为什么会惹许多麻烦。
“鼎成兄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第一官府不喜欢在籍官员或乡绅做太出格的事,这会跟官府争名声,也就是跟朝廷争名。你崇拜苏东坡,应该知道乌台诗案就是因为东坡名气太大,已经跟朝廷争名了,朝廷当然不能允许,神宗皇帝就是要借助此案敲打他一下。至于御史台的一些奸佞小人想借此陷害东坡,又是另一回事。”顿了顿,陈慕沙解释道:
“东坡得以无恙是因为神宗皇帝本来也无意置他于死地。当时参与此事的人也不明白事情的缘起,最后还是东坡的弟弟苏辙苏次公看懂了,苦苦劝谏哥哥,东坡明知道此意,却也无法收敛,性格使然。东坡的名气既是他最大的财富,也是他一生坎坷的根源。”
况且失笑道:“原来担心这个,没有必要,我就是骑上乌骓马、赤兔马也追不上东坡的影子。”
他心里道:还跟东坡争名?现在我连怎么保住祝允明的名声都犯愁呢,跟东坡一比完全是上九天和下九地两个世界里的人。
“这只是泛论,当然不是指你。我说你来做这件事正好,里面有个原因,你猜猜是什么?”陈慕沙含笑问道。
“哦,我知道了,老师是因为我也是练大人的门生,所以我来做不会招致官府的白眼。”况且一想就明白了。
“正是。此事这样办,你明天是不是要去拜见练大人?”
“这是当然,本来明天要去拜见您的,既然您都来了,学生就省了一趟。”况且有些难为情地说。
让老师主动来看自己,这实在是太失礼了,尤其陈慕沙是理学中人,最讲究的就是个礼字。
“我这面你不用多虑,我待你跟别的弟子并不一样。”陈慕沙对况且果真是不拘礼节。
“是啊,像亲儿子似的,我看您对小王爷师兄也不至于如此。他父亲也不在这儿,没人照顾他,您干脆让他过继给您当儿子吧。”石榴忽然开口说道,话语里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众人暗笑,这石榴小姐也是,怎么无端地吃上况且的醋了。
对于石榴的表现,只有两个丫环知道内因,况且失踪的这些日子,陈慕沙日里所思,梦中所想,无不涉及况且,白天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叹息况且不知在哪里,境况怎么样等等。向来为家中主角的石榴听得多了,自然也不免吃醋,她也喜欢况且,可是被如此的喧宾夺主,心里自然也有怨气。
陈慕沙气她道:“如果他老子舍得,我当然很乐意啊。”
众人大笑,只有况且尴尬地笑也不是,哭也不是,不知该表现出什么表情来。
一个丫环笑道:“小姐,您也一样,惦记况公子一点不比老爷差啊。”
石榴俊面飞红道:“吃你的饭,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周鼎成却是心中暗暗诧异:他不知道陈慕沙缘何如此看重况且,况且入他门中时日尚短,按说根本不可能得他如此重视,难道陈慕沙对况且的底细有很深的了解?
况且的身世中藏着一个绝大秘密,远比那桩不知在何处的藏宝还要重大。至于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据说此事只有勤王派的最高层一两个人才知晓。他在江湖中的地位不算低,在勤王派中实则属于底层,基本就是打手级的。
此次勤王派为了况且的事可以说是倾尽全力,这阵仗连他看着都觉得心惊,感觉里面一定有奥妙。他跟慕容嫣然这几个人不过是其中的一路而已,而且还是尖兵,大批人马都还没来得及赶到凤阳,事情已经结束了。
片刻,陈慕沙继续道:“你明天去拜见练大人,就向练大人提出要兴办义学这件事,别人提这事未必妥当,你去说练大人一定能接受,而且会喜欢。”
“这是什么缘故啊?练大人的门生很多,为何一定况且去说就妥当?”石榴不解地问道。
“若是别人去说,练大人只怕会以为是沽名钓誉,甚至会怀疑是不是假借办义学之名行利己之私心,说不定就给否了。即便不阻拦,估计也不会赞同,事情自然就办不成。况且跟别人不一样,因为况家一直做的就是治病救人、无私利人的事,有这个传统。”陈慕沙解释道。
“哦,行医做大夫原来还有这好处。”石榴似懂非懂地说道。
况且却还是不能理解,办个义学根本没有利益可言,哪里有什么私心私利可言。
周鼎成笑道:“况且,你还小,这世上的事你不知道的多着呢。俗话说无利不起早,你不图名不图利的,自己搭钱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别人为什么不能怀疑?宋元时,有些地方豪强势力大过官府,就是从做善事开始的。两晋隋唐时就不必说了,真正掌权的已经不是朝廷和地方官府,而是地方豪强。本朝自开国伊始就防微杜渐,对这类事管束从严。”
况且一脸懵懂,不明白其中的缘由,难道做件好事就能跟地方豪强画上等号?这都哪跟哪啊,看来明朝真不是讲究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时代。
可是佛家不是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说法嘛,儒家也讲究礼义仁智信,仁义不也是为他人服务,无私奉献么。书本上的东西一旦遇到实际,还是有着很大的距离。
不过,想到明朝对亲王、外戚和武官的严防死守,此事也就不难理解了。估计朝廷把地方豪强的自我壮大,跟武官有可能造反当作同一类事情对待,根本不允许一丁点苗头露出来。
“练大人同意后,你还要跟周家兄弟联系上,估计见完练大人,你也就要跟文斌兄弟见面了,还要怂恿他们加入,这样周家也能出一部分钱,关键不在钱上,而在于周家是本地乡绅的首领,周家加入就代表乡绅的赞同,这样才能没有后顾之忧。”陈慕沙分析道。
“乡绅这面还有什么说道吗?”况且还是不理解。
“当然有说道。比方说吧,你办了义学,那些乡绅要不要给你捐银子,要不要赞同,如果不捐钱,会不会被人骂。还有,咱们苏州办了,南京要不要办,要办的话谁来办,南京的乡绅会不会有什么谣诼造作出来,这都是不可不防的事。”周鼎成解释道。
况且摸摸脑袋,心中大骇,如果事事都得这么费脑筋考虑,干脆什么都别做了。不过他也明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夫子和周鼎成自然要比他见多识广。那么,父亲是不是考虑到这些,所以在苏州行医名气始终都是不温不火,恰好符合一个地方名医的身份。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在这方面,他自知自己还是个门外汉。
“南京方面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果有的话,你师兄可以帮你压住。苏州这里如果真的办得顺利,你也可以跟你师兄联手在南京继续做此事。”陈慕沙说道。
“嗯,如果中山王府出面的话,倒是可以省却许多闲话,就怕他们不肯出这个头。”周鼎成低沉道。
“所以才需要况且先在苏州开个头,好给他们一个由头,不然的话,他们会有太多的顾虑。”陈慕沙沉吟道。
此事就算定下来了,况且原以为做这种事只要有钱就行,看来钱还只是其中很小的一个问题,人事方面才是主要的。
“老师,那么此事有文斌兄弟出面主事可好?”况且忽然想到自己实际也不适宜出太大的名头。
“不好,以他们的身份也不适合做这种事,不然的话,乡绅那面会有反弹。只有你出面最适合。因为令尊在本地多年,仁医之名布满吴中,你子承父志,做这种事没有人能挑出刺来。”陈慕沙说道。
“你怕什么,有我在后面支持你呢。”石榴见况且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急忙怂恿道。
“我倒不是怕,也没什么好怕的,就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做这种事有些不自量力。”况且笑道。
“这没有什么,你只是出头挂个名,实际的事由我们这些老家伙在后面支持,尤其是练大人会帮你很多。”
况且听陈慕沙如此说,这才心中笃定,看来自己也就真是挂个名,无需像在山镇上那样事必躬亲。
在那个山镇上,读书人几乎绝迹,自己怎样做都很好,可是在人文荟萃的吴中,他还真怕自己干不好出洋相。
第二百三十一章 陈慕沙借典说理
“况且,我希望你记住一个简单的道理:做好事,也要找对正确的方法和路子。不然就可能好心办坏事。”
大家吃喝了一阵,陈慕沙忽然停住,对况且说道。
“老爷子,您这话怎么理解?既然是好心办好事,怎么会变成坏事?”专门喜欢跟叔叔顶牛的石榴说道。
她早就停下筷子了,只是纤手剥着一粒粒香瓜子吃,不时浅啜一口甜酒。这种场合也只有她敢跟陈慕沙顶牛,别看周鼎成平日里疯疯癫癫,其实他心里对陈慕沙还是颇为敬畏的,对练达宁倒是不大在乎。
陈慕沙瞥了一眼石榴慢语道:“我说个典故给你们听,唐朝敬宗时,五坊小儿为祸京师,长安尹都不敢。什么叫五坊小儿,史书上给出的就是长安街上无赖痞子,一群恶少。这些人借着给皇上放鹰遛狗的名义,在市井里横行无忌,讹诈一些店家,别人都惧怕皇家,他们当然无求不遂。”
“五坊小儿?跟五陵年少有关系没有?白居易《琵琶行》中有五陵年少争缠头,好像在长安风头出尽。”况且问道。
“五陵年少在唐朝只是个概称,并非真是原来的五陵年少。同样,五坊小儿也是概称,并非专门指哪五个坊的少年,而是指一类人,他们是一些跟皇家宦官有关系的少年。这个我就不多讲了,你有时间可以考证一下,这五坊小儿都是什么身世来历。现在咱们说这些恶少有一天在长安郊区放鹰走狗,肆意践踏田里的庄稼,农夫看不过去,说了几句,就被这些恶少打了个半死。恰好长安令崔实经过,一时气愤不过,就把这几个五坊小儿抓进衙门治罪,他旁边的衙役知道这些恶少得罪不起,背后的靠山就是皇上,暗示长安令不用过于认真。长安令崔实也是功臣之后,不免气盛些,坚持要按法律制裁这些人。这下子就闯了大祸。”
陈慕沙停下喝口酒,石榴不禁诧异道:“这就完了,你就让我们明白这个,这个长安令是好心,可是抓了这几个恶少就是办了坏事?”
“哪里,这只是开个头,我得歇口气,一口气说不完。”
“不至于吧,老爷子,没喝多少酒啊,气脉就不够用了?”石榴笑道。
陈慕沙气的笑道:“胡说,我天天打坐练气的,气脉长着呢。我是忽然觉得不用讲下去了,后面的事你们或许听说过吧。”
这件事记载在新旧《唐书》中,况且和石榴的确知道这个故事,周鼎成虽然不知道,听了几句也就没兴趣了,地痞恶少的哪个朝代没有。朝廷官员避着他们,不是惹不起,而是不愿意跟他们一般见识,跟他们较真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石榴的一个丫环撅嘴嘟囔着:“老爷好不容易讲个故事,还不肯说完,真吊人胃口。小姐,你帮老爷讲完吧。”
这两个丫环都是石榴身边得势的人,陈慕沙平时对她们也很宽容,所以才敢出言埋怨。陈慕沙平时的确从来不讲这些典故,他说的都是些治心、格物的道理,因为他的学生如果连一般的历史典故都不知道,也就不用跟着他学了,还是先去扫扫历史典故盲吧。
“况且,这典故是为你说的,你来说完吧。”石榴眼珠一转,把球踢到况且这里。
况且也不推辞,在陈慕沙面前,他也不敢卖弄自己讲故事的本事,只是平平实实地把这个故事讲述出来。
话说这位长安令抓了几个五坊小儿进了衙门,还没来得及审案,就有几个得到消息的宦官拿着棍棒闯进衙门,把几个犯人抢走不说,还把长安令也抓进宫里。宫中的一些宦官都觉得长安令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就轮番进来殴打他。可怜这位堂堂的首都县令,身上的骨头竟然被打断了若干根,气息奄奄。
大臣们知道后,也都想法援救,几个谏官更是慷慨上书,指责宦官目无王法,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冲进官府,抓走朝廷官员,还在宫里私设公堂,殴打朝廷命官,上书皇上请求下令严惩。
敬宗是个年仅十六岁的小皇帝,平时跟这些宦官最为亲近,看到大臣谏官们上书,直接扔在一边理都不理,甚至怂恿宦官们严惩长安令,理由是长安令冒犯了国威。
讲到这里,况且停住了,他已经明白陈慕沙为何要讲这个典故。
“你明白了吧?”陈慕沙看着他笑道。
“弟子明白些了。”
“你明白什么了,我们可听得稀里糊涂的,那位青天大老爷好惨啊,后来怎么样儿了?”一个丫环问道。
一般人都喜欢听清官断案的故事,没想到这位清官大老爷也太惨了。当然都想听到一个好的结局。
“后来还是宰相出面周旋,想办法把崔大人救了出来。”况且一句话结束了这个故事。
“还好,若是善人不得善报,这世上还有天理吗?”一个丫环庆幸道。
陈慕沙和周鼎成脸上神色都略显古怪。他们当然都是相信有天理存在的,不然这世界就乱套了,可是有的时候天理不显。
所以,这个世界需要英雄,英雄的任务就是弃恶扬善!彰显天理!但是这个道理在这里讲似乎也没多大意义。
陈慕沙想想说道:“我说这个典故,是要剖析一下故事里的人做事的方法。比如那些谏官,都是满腔忠义,说的也都是至理,依据的正是大唐律法,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宦官,斥责他们等于激怒皇上,因为这些人的做法是得到皇上允许的。所以,他们实则是在斥责皇上。虽然说皇上有错,谏官也同样应该劝谏,可是他们忘了,敬宗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哪怕他坐在九五之尊宝座上,依然充满了孩子气。”
“跟你同岁,你今年不是也十六岁了吗,可比这位小皇上懂事多了。”石榴笑着调侃况且。
“你怎么单说我,你不是跟我同岁吗?”况且笑着反击道。
陈慕沙也笑了,说起来这两人也还真是孩子,只是他们比一般同年龄人读的书要多的多,也就成熟很多,但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古人结婚早,一般人家十六七岁虽已结婚生子,但还是在父母的卵翼下生活,真正自立门户的没有几个。这也是古代大家庭形成的一个重要因素。
“老夫子,你接着说,我倒是刚听出点味道来。那个宰相?”周鼎成来了兴趣,急于想知道长安令是怎么被救出来的。本朝的武宗正是和敬宗差不多的孩子皇帝,不仅作遍全国,而且作出了万般花样,在坊间传为笑谈。
“当时的宰相是裴寂,也是唐朝中期的社稷之臣,他没有像一般大臣和谏官那样满嘴朝廷律法乾纲,而是趁敬宗玩得高兴时,对敬宗说起这件事。”陈慕沙继续道:
“他不说长安令的对与错,而是说长安令的外祖父是先朝的功臣,现在儿子把捉,生死不知,母亲伤心欲绝。然后他轻轻一转又道,皇上以孝治天下,而且以身作则,对皇太后极尽孝道,天下人无不称颂,对这位母亲似乎也应该施以怜悯。他话没说完,敬宗就感动了,小声说,那些大臣们只是说我不该治他的罪,没人说他有老母亲啊。这样吧,把他放了,宽慰老人家的心,回去让他母亲教训他吧。马上下令把只剩下一口气的长安令送回家。”
陈慕沙一口气说了这些,自己也不免有所感叹。他平时很少喝酒,今日是见到况且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面前,着实有几分兴奋,不觉多喝了几杯,气虽有些短,兴致却是盎然不减。
须臾,他继续说道:“当时朝廷官员想的是救人,却没有想用什么办法。要说错,就错在当时的皇上不是太宗,他们也不是魏征。用谏言的方式直来直去,以天下公理和天子争执,实则是埋怨和指责天子,别说敬宗还是个孩子,就是德宗宪宗也未必愿意接受。裴寂呢就不同了,他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走的是另一条路子,想法子去打动敬宗的心。” 陈慕沙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石榴。
石榴一伸舌头,脸微微红了起来。陈慕沙接着道:
“因为敬宗没有任何优点,就是纯孝,对皇太后极尽孝道。从孝道上着手,才能拿住敬宗,其实敬宗也不是不知道对错,而是在众臣的严正指责下没法下台,裴寂及时给他铺好台阶,他也就下来了。”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对症下药,况小兄,听明白了吧,你多学着点。不过,这个裴寂好狡猾啊!”周鼎成双手一拍,大声说道。
“老师,这个典故您是从救长安令的角度讲的,如果当初长安令要制裁这些五坊小儿,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呢?既能制住他们,又不会弄出后来的麻烦。”况且早就明白了陈慕沙的意思,随后,他更上一层,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第二百三十二章 萧妮儿泄露天机
陈慕沙微没想到况且会提出这个问题,不过问题一出,足以证明况且的人生阅历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老夫子自然是喜上眉梢,石榴和周鼎成觉得况且的思路显然比他们开阔许多。
五坊小儿为害京师,固然是个祸害,但是比起宦官擅权、藩镇割据,不过是小菜一碟。唐书记载此事实为彰显唐朝几位皇帝治国无方,其实这些问题连癣疥之患都算不上。作为典故流传后世,无非是表现宰相处事之高明,也算官场之道吧。
况且既然提出了这个问题,陈慕沙作为老师当然要给个答案,否则就不符老师的身份。可是,老夫子想到的几个办法不是过于牵强,就是太小题大作,还真就没有举重若轻的解决办法。
陈慕沙笑道:“假如皇上不改变心思,这个事情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解决。地方官府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像长安县令一样,直接跟皇权对立。你既然提到这个问题,不妨说说你的想法吧。”
况且笑道:“弟子每次看到这段史实真是气得要命,常常设想该当如何制裁这些无赖恶少。诚如老师所言,没有皇上的首肯,很难制裁他们,既然直道不容于世,那就应该曲道行之。”
“曲道行之,如何行之?”周鼎成等不及陈慕沙问话,直接插话道。
“当然是要用徐相收拾严嵩父子的法子,就是让那些谏官上书,不提这些无赖小儿真正的过错,而是说他们在外面散播皇上的谣言,比如说皇上在宫里酗酒无度,天天喝到天亮,喝醉了还胡乱杀人,又性情**,跟先皇的宫人**等等,索性把霍光栽给昌邑帝的那一套用上。如此奏折,皇上看了,岂能安心?会不会不用别人动手,直接御批把那些五坊小儿灭掉。”
“诬陷?!”这次还是没等陈慕沙开口,石榴兀自脱口而出。
况且略显尴尬:“这也不算诬陷吧,敬宗嗜酒无度,行为乖张,乱杀人也是事实,只是没有过度**而已,没有这七分实三分虚,怎么能够激怒他呢。”
石榴向周鼎成撇嘴道:“周大人,况且原本一个老老实实的孩子,怎么跟你走了一遭,脑子里装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鼎成听了急道:“我说丫头,谁把他带坏了,可不是我。这招我根本想都想不出来。都是他读书多了学坏的,跟我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这怎么能叫坏啊,老师说过,做好事要找对方法,又没说这方法是不是一定要光明正大。锄除社会败类关键还是看结果,而不是看手段。徐相就用这种方法才成功铲除了严嵩父子,前面杨继盛、沈练等数十位义烈之士前仆后继,弹劾严嵩父子,的确是正义之举,结果怎么样,还不都是死在他们手里了?”
陈慕沙咳嗽一声,缓声道:“嘘,评点历史人物可以,别涉及当道,有些话我说可以,你们决不能说。”
当今直道不行于世,虽说事实如此,但是不能这样说。老夫子的及时纠正,是出于一个经历世事风霜的人对后辈的保护。
况且自知失言,面露囧色,笑道:“弟子一时说快了,就顺嘴溜了出来。”
“今上并非唐敬宗,也不是一般的唐朝皇帝可比,实际上今上很英明,只是他心思过于隐讳,一般人无法揣摩其详,所以也无法想出真正能行得通的办法。现在真正懂得皇上心思的只有徐相了。”
这一点况且表示赞同,嘉靖帝也算是一代英主,尤其在治理国家大政上洞察秋毫、依规行事,对官宦、锦衣卫治御甚严,稍有小过即施严惩,国务则完全放给内阁和六部管理,从不横加干涉。
陈慕沙又道:“我曾经跟陛下单独相处过几日,深知陛下也有太多的无奈,自杨廷和之后,内阁大臣专以跟陛下作对为荣为乐,陛下有时有颇感愤慨,才专意斋醮,养生怡神。陛下早年何尝不想做一番事业,做一个圣主?只是在跟杨廷和苦斗数年后,耗尽了心力。”
对杨廷和发动的大礼仪事件,陈慕沙显然极为不满,觉得那是动用相权欺负嘉靖帝。况且并不觉得如此,杨廷和最终不是被罢官、削职为民了吗?你嘉靖帝想做什么都还来得及,却从此对大臣们处处戒备,唯恐再出个杨廷和。因为严嵩不结党,就对他委以重任,结果怎么样,更糟,严党遍布朝野。
嘉靖帝佞道跟梁武帝佞佛颇为相似,只是他不专权、弄权,国家大事放手让大臣们去做主,日常事务并未废怠。
这些话况且只能在自己心里嘀咕,当然不能说出来,顶撞老师那是大忌。
“你说的法子看似可行,但用来对付五坊小儿也未免小题大作。徐相搬倒严嵩,乃是大臣们的共同意愿,行此险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终归不是正道。你还是个孩子,难免意气用事,到了我这岁数就知道哪怕正道不容于世,也只能正道行之。”陈慕沙思索了片刻,终于开口了,接着又道:
“你最崇拜东坡了,还是拿他作例子,东坡何等聪明之人,对于人世上这些鬼蜮伎俩焉能不知晓,也不是没有反制手段,不但有,而且要比那些小人多,只是他不屑为,宁愿终身坎壈,也绝不用那些小人伎俩。所以他弟弟苏辙就说过,君子与小人斗,君子必然要败,因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小人为了利益则无所不为,不择手段。这一点你一定要有分辨有分明。”
况且这一听,犹如醍醐灌顶,面色一肃,正色道:“弟子受教了。”
对于陈慕沙的这番话,他是心服口服,只是他不想像东坡兄弟活的那样累,处处受一些君子法则的束缚,但道理还是老师说得对。
“老夫子,要我说,况小兄也就是纸上谈兵,真让他去害人,他就不行了。”周鼎成笑道。
“我也知道这一点,况家世代以治病救人为本心,绝对没有害人之心。但道理还是要讲明白的,不然他总觉得吃亏。有些事可以痛快一时,却可能遗恨无穷,成为自己终身名节之玷,不可不慎重,否则后悔莫及。”陈慕沙说道。
“他哪有什么害人的心,别人害他甚至要杀他,他还为别人说好话、救别人呢。”萧妮儿见况且挨了教训,不由得替他抱委屈。
“还有这事?这岂不是恩怨不分明了。究竟怎么回事?”石榴听萧妮儿话中有所指,急忙问道。
萧妮儿想到在凤阳时,上官家和空空道门千方百计加害况且,若况且想要报仇,完全可以借别人之手除掉他们,可是况且不但放过他们,还给空空道门的小君治病。萧妮儿自认为,在屋子里这些人中,她最懂得况且了。
“这些事都太乱,我说不明白,石榴姐姐哪天听他自己给你讲吧。”萧妮儿要想把这些事都原原本本说出来,还真有些难度,因为许多事她根本理不清头绪。
“好吧,哪天我对他严刑逼供,让他从实招来。”石榴又摆足了师姐的架子。
况且几句孩子话惹来老师的教训,席上气氛未免有些尴尬。陈慕沙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可是在大是大非上的问题决不肯轻易放过,这事为师之道。况且既说出那些话,他当然就要坚决打消他曲道行之的念头,不管是真心想还是一时戏言。
“石榴姐姐,他给你画过像没有,他画的美女像可好看了。”萧妮儿看出来大家都有些尴尬,就想转换话题。
“画像?没有啊。没听说他擅长人物像啊。”
“他画的神仙图才叫神哪,画上的人真像活神仙一般,结果有一天这张画真的自己飞走了,你说神不神?”萧妮儿一本正经地说道。
“自己飞走了?还有这样的事?”石榴不禁笑了起来。
石榴以为萧妮儿说的只是句玩笑话,却没想到确有其事,那张画像是被千机老人凭空摄走的。这种事就是亲眼见到,估计也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者出了幻觉,根本不敢相信。
“我说的是真的,不是说瞎话。”萧妮儿说道。
“小子,你啥时候又画神仙图了,明儿个给我画一张,我要看看它自己能不能飞走。”周鼎成趁机勒索道。
“对,给我也来一张呗,让我开开眼、长长见识。”石榴也不甘落后。
“石榴姐姐,你要的话别要神仙图,让他给你画一张美女图,他给左姐姐画的像才好看呢。石榴姐姐跟左姐姐一样美,画出来肯定一样好看。”萧妮儿说道。
“左姐姐?怎么还有个左姐姐。”石榴忽然心中一沉。
况且也登觉不妙,这事可千万漏不得啊。萧妮儿这可是说走嘴了。
萧妮儿张大了嘴,也觉得说漏了,愣怔了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里恨得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妮儿,你倒是说啊,哪个左姐姐,是什么人,他会给她画像?”石榴这回真有点急了。
“那个,左姐姐叫左羚,是左家的大小姐……”萧妮儿说了半截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用她继续说,石榴已经明白了几分,看向况且的眼神整个都不对劲儿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石榴喜来却怒走
况且还没想好说辞,石榴已经心知肚明了。她了解况且的为人,却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蓦然变色,冷冷笑道:“难怪一走就是几个月,还好意思让我们这些人都悬着心,原来是相亲去了,怕什么呀,相亲是好事啊,干嘛不告诉我们一声,写个字条也好让大家放心啊。”
“相亲?小子,有这事吗?我怎么不知道,难道你还隐瞒我!”周鼎成愣愣地问况且。
“哪有的事啊,我跟左羚小姐就是一般朋友而已。”况且双手一摊,苦笑道。
“一般朋友?一般朋友就给人画像了,你在苏州这些年,没见你给谁画过啊?”石榴鼻子哼了一声,根本不信。
陈慕沙愣住了,这是什么情况?况且在凤阳发生的事情还真不少啊,萧妮儿就算了,怎么说着说着又冒出来一个左小姐。另外,石榴怎么会是这个态度,难道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况且临行前跟石榴的事陈慕沙所知不多,也从不过问。自从石榴拒绝了中山王府的提亲后,他对石榴的婚事几近绝望。以小王爷的门第人品,哪样不是少女们所梦想的?
石榴偏偏就是不松口,并非她讨厌小王爷,相反,她跟小王爷感情一向很好,她只是不想当什么国公夫人。
这之后就没人敢上门提亲了,连中山王府都吃了瘪,还有何人有这个胆子上门,那不是自讨没趣吗。陈慕沙收了况且为弟子,的确也存了一丝念头,留了条后路,只是他觉得可能性不大,一直也没有上心。虽然石榴和况且平时感情不错,两人经常随意说笑,但石榴跟其他师兄也都很随意,所以看起来两人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此刻,见到石榴的脸色和话中的醋意,陈慕沙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两孩子还真是有了感情了。本来是件好事,可惜却被况且搞砸了,还真像方才说的一样,好事没办好。这个弟子也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
“石榴姐姐,他跟左姐姐真没什么的,更没有相亲,左小姐原来是订过亲的。” 萧妮儿见此也有些着急,连忙解释到。
“原来订过亲,这话什么意思?后来又退了,是不是?”石榴寸步不让的追问。
萧妮儿这才省悟过来,自己本不该提这事儿,更不该解释,这样事往往是越描越黑。可是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还真是没法打住了,她又不会说谎,只好老老实实说道:“后来,况且帮她退亲了,不过是左小姐的意思。”说到后面,声音低微几不可闻。
石榴闻言更是心中大怒,她勃然道:“好啊,况且,我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能耐,不是去相亲,倒是去抢亲了。”说完,她起身就向外走。
“石榴……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况且急了,暗恨自己没有早点说出来。可是,他跟左羚的事的确有点含糊,很难解释得清楚。
“谁管你怎么样,那是你的事,我没兴趣听你说那些抢男霸女的功绩。”石榴说完夺门而去,两个丫环慌得急忙追出去帮她穿外衣,外面可冷了。
陈慕沙见此光景,也没法继续坐下去了,看了眼况且长叹一声,然后说道:“这件事究竟怎么回事,你写在纸面上给我。”说完,也站起身准备走人了。
正所谓乐极生悲,况且在外面几个月,思念父亲妹妹,更想念石榴,不知幻想过多少次见到石榴的场景,而今回来,却是当头一棒:一是没想到老师和石榴先来看他,自己已经有点被动;二是好不容易让萧妮儿一笔带过,又被左羚绊住了脚。这一下子可是全砸锅了。
看着老师和石榴前后脚离开,况且愣怔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上前拦当然不行,石榴的脾气上来,陈慕沙都拦不住,不用说他了。听到陈慕沙的吩咐,他也只是木讷点头:“是,弟子一定遵照老师吩咐。”
萧妮儿更是如被雷霆击中一般,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闯下这么大的祸,梦魇都不会如此可怕。她脸色发青,紧咬嘴唇,眼中的泪水只是在眼眶中打转,似乎是吓得不敢流出来。
周鼎成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以为况且和左羚的事已经划上句号,回到苏州就不会再提了,想不到突然爆发出来,让人猝不及防。事已至此,埋怨萧妮儿也没用。
愣了片刻,周鼎成猛然回过味来,轻轻踢了况且一脚,提醒道:“小子,赶紧去追啊,你还傻愣在这儿干什么?”
况且这才一下子跳了起来,也不知是想去拦住石榴还是要送她。
此时,石榴已出了门,连看都没看况且一眼。陈慕沙在门口转过身,低声苦笑道:“你个惹事精,在外面惹出那么大的乱子还嫌不够,还带回家一堆乱子,自己琢磨怎么平息吧。”
况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唯唯诺诺地送老师出门,却见石榴已经坐进马车里,马车帘幕低垂,顿时让况且感觉有如隔着一个世界般遥远。一转身,发现周鼎成也急急地跟了出来,况且心里不免凄楚,大家都对我这么好,我怎么就把事情弄成这样了呢?
送走陈慕沙和石榴,况且心里空落落的,他知道出现这个状况并非都是因为提到左羚,提到画像,他带回了萧妮儿就已经让石榴心里不舒服了,左羚的事只是一个爆发点。况且颇为纳闷,石榴缘何一下子就猜出他和左羚的关系不一般?在那个瞬间,石榴似乎洞察到了他对左羚的真情实感,难道自己的表情有所外露?
况且意识不到,石榴能猜出来,完全是凭着恋爱中的女孩子特有的敏感和本能,跟他的表情如何毫无关系。
“兄弟,玩砸了吧。”周鼎成心中这个气啊,恨不得狠踹他几脚,却又不敢,况且身上那条金龙可是会咬人的。
“大哥,你别幸灾乐祸啊。”况且没好气地说。
“我幸灾乐祸?我是替你惋惜,多好的事啊,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给弄砸了。你不是蛮会表演的嘛,今天怎么就犯傻了呢!”
“没事,过两天哄哄她就好了。石榴就这个性子,火气说上来就上来,气头过了就没事了。”况且自信能哄好石榴,当然也是在自我安慰。
“好啊,那我就静候高明,看你怎么演好这一出。”周鼎成可不这样认为,虽然只是初见石榴,却是一点也不敢小觑她。
周鼎成的感觉是:石榴是那种只要打定主意,任何人都无法拉回头的人。
“咱们回去看看妮儿吧,不知她难受成什么样子了。”况且回头望了望,已经能想象出萧妮儿的光景。
“你小子良心还是有的,看得出来对妮儿是一片真心。”
况且凛然道:“我对谁都是真心的,对大哥你也是一样!”
“得,你就甭提这茬了,但凡我跟你要点东西,你跟我讨价还价,比街上小贩还精明,算计起来倒是真心的。”
“你那是总是趁火打劫,我要不精些,这辈子就卖给你当苦工了。”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快步回到屋内,果然看到刘妈扎撒着两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见他走进来,就用嘴努努萧妮儿的房间。
况且推开房门走进去,但见萧妮儿一边不停地垂落眼泪,一边收拾东西。
“妮儿,你这是要干嘛呀?”
“当然是走人了,早知道这样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就算来了,早听周大哥的话就好了,不该回家来,直接坐车回老家就好了,就不会惹出麻烦事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床上呜呜哭起来。
“周大哥跟你说什么了?”况且一惊。
“周大哥说我跟着你只会添乱,会成为你跟石榴小姐之间的障碍,会坏了你的终身大事。本来我准备过两天就让周大哥送我回去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好了妮儿,这点事不算什么,以后你跟石榴熟悉了,各种小摩擦不会少,不能遇到一点事儿就要回家,是不是?”况且赶紧劝她。
“还经常接触?这刚接触就闯出这么大祸,再接触下去,我会害死你的。”萧妮儿吓得身子一哆嗦,她可不敢想象经常跟石榴这等精明得眉毛都能数清多少根的女孩子接触,那样她真会把况且和左羚的事,甚至况且跟她的事统统暴露出来。
她是真心佩服石榴,根本都不用套问,一句话,一个表情,就能探查明白其中内蕴,这简直是太神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天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又不是扯谎。而且你只是说了一句,我跟左羚的事多了,就算都让石榴知道也没什么,这都是我做过的,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
“可是……”萧妮儿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没什么可是的,记住一点,以后在我老师和石榴面前,别怕说话,更别怕说实话,而且一定要说实话,千万别替我打埋伏。一旦说了谎,再去圆谎,后果会非常严重。”况且正色道。
“可是……”萧妮儿被他的话儿有些吓着了,只说了一句就这样了,若是全部实话实说,那还不把房顶都掀开了呀。
第二百三十四章 老夫子喜笑颜开
况且叮嘱道:“没有什么可是,记住我的话。当然,也不是什么事都要说,不能说的还是坚决不说。”
萧妮儿脸腾地红了,明白了况且说的是他们在凤阳同枕共眠的事,这个她当然是不会说,跟谁都不会说,她又不傻。她只是心眼直而已。
“坏蛋,你又来逗我。”萧妮儿仍不住笑了起来。
到达苏州后,萧妮儿的起居中规中矩,晚上再也不敢到况且房里了,唯恐传出去对况且影响不好。虽然晚上一个人孤枕难眠,也只能忍着。
况且见萧妮儿答应了这才放下心,他知道老师是理学中人,最看重的就是心性,如果说谎被他逮着,永远别想翻身了。至于做错一些事,还是可以原谅的,知错就改嘛,谁能不犯错呢。
况且艰局面有所缓和,又拿出来在凤阳时的气派道:“东西都给我放回去,这事你只听我的,甭听周大哥出的什么馊主意。”
萧妮儿嗫嚅道:“可是……周大哥也是为你好。他说石榴小姐这婚事对你很重要。”
“嗯……是很重要,但不是他想的那样,我不会为了什么前途利益把自己卖了。”
况且知道周鼎成为他将来设计的路线,他并不反对,他爱石榴,也只是为了爱而爱,不是为了将来继承陈慕沙的衣钵。成为一派理学宗师,不是一件想不想的事情,而是可不可为、如何为的事情。
况且发狠一定要在自己手上,结束家族世代逃亡的命运,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当然也包括那些和他的家族有关的人,具体怎么做,他不知道,但他心里有坚定的信念,不管此事如何难,他总会找到有效的办法。
“哥,我……我还是回老家吧,再者说我也想父亲跟爷爷了。”萧妮儿想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回去好,在这里说不定以后还会闹出什么乱子。
“等年后吧,我也要回凤阳一趟,走得太急了,一些事没来得及处理。”况且说道。
萧妮儿想不明白他在凤阳还有什么事情,问道:“你难道想接左姐姐过来?那会不会惹大乱子啊。”
“当然不会接她。”
况且心里暗道:我再傻也不会这么干,那不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绳索嘛。只是他有个预感,左羚不会这样罢休,说不定哪天真的会杀到苏州来,他打听过,左家在南京有不少产业。
左羚如同一颗定时炸弹悬在那里,早晚会爆炸的。想到这个,况且当真是虚汗都流出来了。
不过,这事现在头痛还早,到了那个时候再说,他现在许多事都只能过哪条河脱哪儿鞋,长远打算根本做不了。
说起来况且在凤阳并没有具体的事情,只是走得有点急,没来得及见到萧妮儿的爷爷。他在凤阳的房子有左家照顾着,不会荒废,以后怎么处理那也是后话。
况且想回一趟,交给萧妮儿的爷爷一笔银子,作为山镇上那所私塾的经费。他有了在凤阳城里的经历才明白,年轻也不可恃,黄泉路上从来不分老少。心里记挂着的事情,一定不要拖着,有能力的时候趁早办。
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做主办的事,希望能够善始善终,也是真心希望给乡村里的孩子一个出路。
“哥,你说要是左姐姐自己跑来了怎么办?”萧妮儿替况且犯愁起来。
今天她不过只说了况且给左羚画像的事,就惹出这么大麻烦,若是左羚果真出现了,况且怎么应付的了啊?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她真要想来,也没人拦得住她。这事情到时候再说吧。”况且一想这事就头痛,索性不去想。
“我在这儿难免会说错话的,万一哪天又说错了什么怎么办?”萧妮儿心里还是觉得不托底。
“人都会说错话的,我刚才不也说错话了吗,让老师训斥了一通。”况且苦笑道。
“你那是活该。你本来根本没有害人的心,干嘛说那些话。”萧妮儿笑了起来。
况且自己也是苦笑不已,他只是欣赏徐阶扳倒严嵩父子的谋略,以他想来,对付那等恶人,自然无需讲究什么手段的正义性,何况用正义性的手段也根本扳不倒严嵩。孰料陈慕沙却是反感,认为不可以做小人为,还拿他最崇拜的苏轼的例子教训他。
北宋士大夫的品德自然非常高洁,自古以来,也只有后汉末期的士大夫可比,这是中国历史上两个士人品格最高尚的年代。然而后汉时期那些士大夫对付宦官集团的手段可就太刚烈了,比徐阶的手段威猛多了。所以用什么手段还得区分对手是什么人。
这是他心中所想,只是没来得及和老师仔细探讨,就被石榴的一顿霹雳般的醋火打断了。
况且这边总算基本安定下来了。
石榴却是一路无语,回到家里后,直接跟着陈慕沙来到书房。
陈慕沙心中觉得好笑,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也恰好问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这事你到底管不管?”石榴气哼哼地问道。
“什么事?”
“就是你那个宝贝弟子的事,你别装糊涂。”
“哦,你是说况且啊,我倒正想问你,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陈慕沙坐下后拿一卷书翻着,慢条斯理地问道。
“我们?谁跟他是我们啊,我是我,他是他。”石榴眼睛看着书橱的顶。
“好,那你为了什么跟他闹情绪呢?”陈慕沙知道急不得,必须慢慢问。
“我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变了。”石榴心里有些发虚。
“他不就是给一个女孩子画了张肖像吗?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陈慕沙似笑非笑地盯着石榴问道。
“我……我不是气他这事,可是你……你说他都变成什么样儿了,你还不好好管管。”
“他变成什么样了?我看他跟走时一模一样,一点没变啊。”陈慕沙故意装糊涂。
“什么没变,哦,也许他原来就是个坏胚子,只是我们没看出来。那时候他多乖啊,现在可倒好,在外边抢起别人订下的未婚妻了。”石榴急了,开始露陷。
“人家只是说,那个女孩子以前订过亲,后来亲事解除了,未必一定跟况且有关系啊。再者说,他只是给人画了张像,没其他事情啊。”陈慕沙还是再理性推理之中。
“这还用明说啊,你没看萧妮儿那个表情,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就算他真在外面真的跟哪个女孩子有了私情,这也是他老子管的事,我管不着。除非……”
“除非怎样?”石榴的气息已经不均匀了。
“除非你跟他有什么,才轮到我来收拾他!”陈慕沙笑盈盈地看着石榴。
“我……”石榴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叔叔的当儿,这是在套自己的话。
“这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她脸腾地红了,跺着脚撒娇道。
“是你的事,所以我不管。”陈慕沙在太师椅上一躺,两手持书,假装看起来。
“可是,他是你的宝贝弟子,都是你惯的他,你不能不管,更不能放纵他。”石榴又跺起脚。
“那好吧,我明天就把他逐出门墙,再给提学大人说一声,把他的学才功名革了。”陈慕沙故意一扳面孔道。
“谁让你这样了,再者说革他的秀才功名也不是你说了算的,练大人也不会同意。”石榴吓了一跳,明知道叔叔是逗他,却也不敢较真,若真是这样,就等于把况且彻底毁了。
她只是想让叔叔整治况且一顿,好给她出出气,可是怎样整治才能达到效果,既让他疼又不伤害他,她一时也没想明白。
“那你究竟想让我怎么做,你说个章程出来,我照着办就是。”陈慕沙此时心中已经断定,石榴的确是对况且动情了,况且那面自然也不用说。此时再回想两人在桌上的眉目传情,心中更加雪亮。
这是好事啊,也正是他心中所想,没想到况且还真能做到。他心里此时已经乐开花了,石榴的终身大事可是他心中的死结,他真怕石榴心气太高,别当了老姑娘,那样的话,他这个叔叔就太不称职了。
“我……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你一定按我说的惩治他。”石榴说完,已经羞的要不得,转身逃了出去。
陈慕沙顿时喜笑颜开,至于说况且在外面有什么私情,他还是不大相信。即便有也没什么,一个初入社会的少年难免犯些错误,走些歧路,只要及时纠正过来的,以况且秉正的心性和本性,这些不过是小毛病。
他对况且的确另眼相待,初次见到况且,他就如欧阳修、张方平见到苏轼一样,一见就以国士待之。况且虽然年纪尚幼,却已经有了他心目中国士的雏形,假以时日,或许真能成为当世的苏轼。
“要整治他?嗯,也的确该好好敲打敲打他了,这次他回来,身上多了些江湖气,也许在外面见到了不少江湖人物,染上一些不良气息,要早些清洗掉才是。”
陈慕沙也想着如何整治况且,只是他的出发点和石榴截然不同,他是看大局和大势,而不是看情感。
在另一边,况且的心里忽然没来由地狂跳一阵,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第二百三十五章 况且拜见练知府
第二天,况且一早就去苏州府衙门拜见练达宁。
他在左边的角门投进了手本,不多时,一个衙役过来请他进去。
他跟着衙役走向二堂,诧异道:“大人今天还升堂吗?”
“今天倒是不升堂,就是年底了,各种事都堆在一块了,大人们都忙的睁不开眼睛了。”衙役笑道。
正说着,前面顶头走来一人,况且一见又惊又喜,大叫道:“文宾兄,你怎么在这儿?”
对面那人正是周文宾,况且没想到会在衙门里见到他。
周文宾快步走到况且面前,先上下打量他须臾,然后猛地在他肩上擂了一拳:“你个浑小子,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竟然一声不吭又冒出来了。”
况且刹那间就明白了他话中所指,是说自己父亲和妹妹都走了,自己原本也不应该回来的。
况且笑道:“我当然要回来,外边虽好,不是久留之地啊。”
“说的你跟入了贼窝似的。不管怎样,回来就好,文杰可是天天念叨你呢。话说你怎么跑到凤阳了,长翅膀了?我看看呢。”周文宾边说边扯况且的手臂,意思是看看“翅膀”长哪了。
周文宾一度听说况且流落到了凤阳,当时感到很纳闷,这人不是往江西方向走的吗,怎么一下子到了凤阳?况且究竟在搞什么名堂,难道还什么秘密瞒着大家?
况且笑道:“文宾兄,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咱们再聊,对了,原准备明天去府上看你和文杰的。”
“你去啊,文杰一定高兴得什么似的,我明天未必有空在家,不过你等我,我早点从衙门回去。”
“你在衙门里做什么?”况且狐疑地看着周文宾,心道:他不会是被练大人招入幕府了吧。
忽然,练达宁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到年底了,一年的事都攒到了一块,我找了几个不要钱的帮手,让他们来帮着做劳力了。”
况且转头一看,练达宁正从二堂里出来,况且急忙过去拜见行礼。
“好了,你平安回来就好,这一路跋涉了几个月,吃了不少苦头吧。”练达宁扶住况且的双肩仔细打量着他。
“还好,学生也没吃多少苦。”况且含糊答道。
他也真是没吃什么苦,就是受了太多的惊吓,比吃苦还要累人。
紧随着练达宁,又出来几个年轻人,都是学院里的同学,也都过来跟况且打招呼。
“老师这里很缺人吗?学生恰好没事,也可以过来帮忙。”况且说道。
“人手够了,不够我再找人,你刚回来,旅途劳顿,该当好好休息些日子才行。不过气色还好,没有风尘之色。”练达宁看着他的脸色说道。
况且跟这些同学说了会话,才知道他们是来帮着衙门里的人核算账目,誊写文件,这些平日里自然都有专人负责,可是活儿堆到了一块,就有点运转不灵。
随后,练达宁让况且跟着他来到签押房,况且见这里一个个忙的跟旋风似的,有心想告辞,免得干扰练达宁的公务,可是许久不见,甫一照面马上告辞也是失礼。
“你安心坐着吧,忙也是他们忙,我还是闲人一个。”练达宁说笑道。
衙役献上茶后,就退了出去。屋里生着一盆炭火,倒是暖和。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刻。
“我估计你一定会回苏州,但有人说你有去无回了,我坚决不信。这点我倒是赢了,可惜没跟他们赌彩头。”练达宁神色略显疲惫,却兴致颇高,说笑连连,跟他往日的威严庄重迥异。
“学生当然是要回来的,家父和家妹只是回老家办事,年后也是要回来的,苏州才是我们的家。”况且还是按既定说辞表述。
“哦,老家那里可又什么大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练达宁关切地问道,表情多了几分庄重。
况钟、况毓父女俩连夜失踪也曾引起苏州城里一阵流言蜚语,在陈慕沙、练达宁和周府的联合打压下,不久就平息了,没人再议论这事,最后,好像苏州城里从来没有这一户人家似的。谣言不是止于智者,而是止于权力跟金钱。
“是有一个外家要认祖归宗,所以家父带家妹回去观礼,多年没回老家了,估计得盘桓数月半年的。”况且极认真地说着谎话,他也明知练达宁不会全部相信,他也只能如此说。
“哦,认祖归宗是大事,当然要聚齐整个宗族的人。”练达宁煞有介事地应付道。
两人不是演戏,而是这样对答省却了许多麻烦。练达宁对况且失踪、况父和妹妹忽然出走的缘故的有些耳闻,只是不像陈慕沙了解得那么详细。凭直觉,他意识到况家隐藏了太多曲折的故事,其中有一股不详的味道,他并不想沾染,故而没必要去深究。
“你在凤阳这段时间,向文清待你还好吧?”练达宁简洁明了地问道。
两人虽同是知府,练达宁却直呼对方的姓名,如同对待下属一般,可见向文清在他心目中地位并不高。
“向大人待学生极好,当然这都是看在恩师的面子上。”况且急忙躬身作揖道。
“嗯,他也算是个懂事的人,只是早些年有些糊涂,蹉跎了岁月,不然不至于窝在凤阳这么多年。”
况且没敢问向文清的“糊涂”是哪些事,更诧异凤阳知府也算是不小的官了,听练达宁说来却是有些委屈的意思,难道练大人真的要高升了?
“向大人如此,也是存了心,期待老师荣升以后拉他一把。”况且笑道。
“这我明白,要不然他干嘛千里迢迢寄书信来,不就是讨个人情嘛。不过我的确承他的情了,要不然我哪里会知道你流落到了凤阳。”
况且唯唯,一问到他怎么一夜间流落到另一个省份里,他就没法回答了。练达宁虽没明着问,却也暗含其意。
“家里怎么样,令尊不在家里,你一个人住在家里也太空旷了吧,要不搬到我府里来?”练达宁说道。
“多谢老师,学生在外面也是一个人,倒是习惯了,没事的,若有事少不了麻烦老师的。”
“也好,听说尊府两个家人还始终守着,很难得啊,只是人手太少了,一会我派几个老兵过去给你守门望户,你年纪小,别被人欺负了。丫环家人的我这里也多得是,可以给你派去几个。”练达宁想的很周全。
“老师,这就不敢当了,学生家里缺人手,可以外雇,老师府里的人学生怎敢僭越使唤。”况且急忙推辞。他可不希望家里到处都是苏州衙门里的人,那不都是练达宁的耳报神,自己做事就太拘束了。
“那也好,这个随你。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你直接把他们送到我这里来,我整治他们。”练达宁也没勉强,他年后就要高升了,举家搬到金陵去,现在这样说,无非是向况且表明,他还是很在乎这个天才弟子的。当然,他也不愿意跟况且过分亲近,以免引起陈慕沙的误解。
两人随意说着话,练达宁有意无意地问他在凤阳府的遭遇,他也说了些凤阳府的趣闻,至于空空道门和护祖派追杀他,想要抢夺藏宝图的事,他当然一个字都不露。
况且的表述听起来,好像不是流落异乡,而是出去旅游观光了一次。
练达宁听着心里却是感慨,他还真没想到尚在舞象之年的况且,竟能独自在外混得如鱼得水。向文清在信里对况且多有夸奖,意思当然是奉承练达宁对人才的发现与培养。不过,况且能在举目无亲的地方站住脚,还引起当地父母官的关注,这不是一般少年能做到的。
“明年是乡试大比之年,文宾想要下场碰碰运气,贤契如何,想不想小试牛刀?”练达宁问道。
“学生还小,文章火候欠的太多,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还是等下一场吧。”况且并不想太早下场,那不是碰运气的事,一次科考受挫,至少数年缓不劲过来。
“这也好,回来后有什么打算?”练达宁又问道。
“学生倒是有一件事想做,正好向老师请教。”况且微微欠身道。
“好啊,你说吧,只要我能帮忙的,都会支持你。”练达宁态度很干脆。
况且就把自己计划办义学的事说了,他没提陈慕沙,只说是自己的意思,还简单介绍了在凤阳山镇里办学的一些情况。
“这……”练达宁不禁沉吟起来,半晌无语。
“怎么了,老师觉得不妥吗?”况且心有些悬了起来。
“岂止是不妥,我且问你,你做这件事是为了什么?”练达宁含笑问道。
“为什么?学生不为什么,就是想让一些读不起书的孩子也能有读书的机会。”况且讶然,不知练达宁此问何故。
“那你从中是想得名还是得利呢?”练达宁目光锐利地盯住况且。
“学生根本不是想要名利,就是想做一件事而已。”况且备感委屈,觉得练达宁未免把自己看扁了。
“是,你不求名不求利,这一点我相信,可是外边的人决不会相信。”练达宁有些释然,语气却丝毫未变。
“他们相不相信又有什么?我才不在乎呢。”况且负气道。
第二百三十六章 师生重提无头案
“不要不在乎,我告诉你,他们的态度直接决定你这件事能不能做成。”练达宁苦笑了一声,刚才还对况且刮目相待,没想到况且做事还是孩子气十足。
“怎么会,能否做成这件事在乎学生怎样做,也在于老师的支持,跟外人相信不相信有什么关系?请老师赐教。”况且真心糊涂了。
练达宁看着有些负气的况且,心里笑了。练达宁弟子众多,对况且并没有特别关爱,只因他是陈慕沙钟爱的弟子,处理他的事情不得不另有考虑。
“如果没有人支持你,甚至有人不喜欢你这样做,这个事情就难办了,硬要办,效果也会差强人意。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你办的是义学,不仅不收钱,反而倒贴钱,如果有人想捣乱,也不用别的,只是把家里那些家养的小子都塞到你的义学里,你就等于白办了,有多少钱也填不满这个窟窿。”
况且猛然吃了一惊,也是,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看来自己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苏州城里念不起书的孩子有多少你知道吗?”练达宁问道。
“这个……学生还真不知道。”
况且答道,心里暗想:我又不是管户籍的,哪里能知道这些。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比你了解些情况,估计几千人总是有的吧。你如果真要让这些孩子都念得起书,我不知道你有多大财力,反正苏州府是承担不起。除非把每年上交给朝廷的钱粮全部扣下,用到这里。”
“啊,需要这么这么多钱?”
“我这话一点不夸张。你不妨算算一个孩子读书需要多少银子,每年光是纸笔墨书本就需要一笔不小的开支,再租房子,雇教习,每个人总需要十两八两的银子吧,每年就是几万两银子,你能支持几年?”
况且摸摸头,不用说,他一年也支撑不下来。其实他并不想搞这么大规模,只是想弄个小点的私塾供几十个孩子学习,每年用上几百两银子而已。至于多开塾堂那是陈慕沙的意思,他或许有办法吧。
“此事你跟陈老夫子说过没有?”看况且没有正面回答,练达宁问道。
“没有,学生是想先问问老师的意思,我自己也没有完全想好呢。”况且说道。
“哦,那你回去再问问老夫子的意思,如果老夫子赞同你这么做,需要我做支持,我不会推辞。”练达宁含笑说道。
练达宁唯恐况且是陈慕沙派来探询他的意思,自己一口驳回,就太不给陈慕沙面子了。他非常敬重陈慕沙,但有时也常常觉得这老夫子还是有些迂腐,于世事不够精通。这或许也是他能成为理学宗师的缘故吧。练达宁自问做不到他那样,如果自己像老夫子那样迂腐不通,早就被官场吞没了。成功的官场中人往往需要多种气质:圆滑、精明、俗气都需要,一样不能差,只是分场合看人物运用罢了。
“嗯,学生有机会一定向老夫子请教。”况且心里的热情已经减退了,看来想得到练达宁的支持很难,即便他看着面子答应,也不会全力以赴尽心尽力。
这世道做点好事怎么这么难啊,况且心里颇为感慨。先前陈慕沙跟他说过一堆做这事的难处,他还有些不信,现在听练达宁的口气,何止是难啊,简直是自讨没趣。想到这些,他真就想打退堂鼓了。
“你为何想做这件事,想达到什么目的,能说来听听吗?”练达宁琢磨了片刻,突然问道。
况且苦笑道:“不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多人不识字,不能读书,一辈子都不知道圣贤道理,岂不白活一世?我就想帮助孩子们识字读书,不在乎考什么功名,不做睁眼瞎就行。”
练达宁听着有些动容。况且的言辞很朴素,绝不是编出来的瞎话,的确是心里话。可是,做这件事真的很麻烦,甚至会留有后患。
“我很欣赏你的想法,起码你的书没白念。可是世上许多事并非个人的力量能够改变,以后你慢慢会懂的。”练达宁婉转的解释道。
“对了,老师,学生走前您曾经让学生揣摩一个案子,就是那个三口之家在密闭的房子里自缢的无头案。”况且不想再说学堂的事,忽然就想到了这个。
这还是他走前练达宁给他讲过自己办过的一桩无法破解的诡异案件,说是一户人家,家里只有婆媳跟一个女儿,有一天却被人发现都死在屋子里,而且都是自缢,自缢并不算奇怪,可是这三人既同时上吊,又都是盛装,年轻的媳妇女儿也都化了浓妆,自杀的方式也很奇怪,婆婆是在床上用带子拴在窗框上自杀,媳妇跟女儿则是悬梁自尽,最为诡异的是三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
若按照民间的说法,这三口人就是被吊死鬼缠上了,也是吊死鬼找替身然后自己才能脱身的说法。可是练达宁不信这个,却又找不出任何入手的地方。屋子里门窗都是从内紧闭,而且上了门闩、窗闩,没有外人进入的迹象。据邻居讲,这户人家平日里婆媳小姑子感情都很好,从没闹过纠纷,家里境况也还算好,根本没有上吊自杀的理由。
此案最后以无头案不了了之,练达宁是个喜欢钻钻牛角尖的人,对此案总是耿耿于怀,想要找寻出其中的缘由,他见况且思考问题往往别具一格,就当是老师给弟子出了作业,刻意让他揣摩此案。
“你还记得此事啊,可有想法了?”练达宁自然记得此事,急忙问道,这可是他多年的心结了。
“学生此次外出,也算是游历了,开了眼界。不知老师听说过空空道门没有?”
“空空道门?当然听说过,在各地多年来不知做了多少大案,也都是无解的悬案。”
“老师应该知道他们有一手绝活,号称空空手,可以隔空摄物,却又不会破坏任何锁钥,当然门窗更不会破坏。所以学生就想,此事若是有凶手,一定是空空道门的人,再不会有别家。”
况且恨透了空空道门,把此事归结在他们头上,并不算太冤枉,至于空空道门从不向活人下手的规矩,在他身上已经破例一次,谁知道以前有没有破过例。
“那只是传说吧,难道真有人能虚空摄物,从密闭的瓶子、箱子里取出东西,却又不破坏瓶子箱子的密闭性?”练达宁狐疑道。
“的确是有,弟子亲眼所见。这个道门中的人不但可以从密闭的容器中摄取东西,还可以虚空抓人、杀人,而且是在密闭的房子外面对房子里面的人动手,这不正是老师所说的那件案子的迹象吗?”
“你真的亲眼所见?”练达宁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多少年来,空空道门的传说流传各地,不仅在江湖中,在各地官府衙门中也有流传。只是他们下手做的案子,都在朝廷和各地官府的案卷里睡大觉呢,没有一件能够破获。
“当然是真的,学生哪里敢蒙骗老师。”
况且心里恨恨道:我就是中了他们的毒手,这才流落在外,受尽无数惊吓。
“真有如此神奇的手段,你多给我讲讲,怎么遇到了这个神奇道门的人,不会是江湖骗子吧?”练达宁不禁带着凳子向前挪了两步,坐得离况且近了些。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况且忽然想起汉文帝在宣室夜半召见贾谊的故事,这句诗用在此刻倒是应景,他不禁在心里暗笑起来。
况且随即胡编了一个人物,原型就是小君。小君是空空道门里他唯一略有好感的人,然后他又顺着胡编了一个故事,说此人为了救一位好友,在凤阳使出了空空手,不仅在室外就能用空空手攻击屋里的人,还能从屋子里把他那位好友救出来,门窗却都是严密封闭的,丝毫没有损坏的迹象。
练达宁听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等人这等事,竟还让况且遇上了。
“这是什么道理啊?于理根本说不通啊?”练达宁沉思道。
况且笑道:“老师,依学生愚见,这世上于理则必无、于事则实有的事还是不少的,未必都能以理明之,以理解之。”
“于理则必无、于事则实有,你这句话总结得太好了。看来你出去游历一次,不仅增广见识,而且于格物一道上也大有增益。”练达宁击掌赞道。
“老师谬赞了,学生不敢当。”况且心里一阵松快,总算得到练达宁的一次首肯。
他刚才还觉得自己回来可能真的带回来什么霉运了,见到陈慕沙就被训斥一通,石榴又打翻了醋坛子,今天来拜会练达宁,原以为必定会得到练达宁的全力支持,不想也被变相地教训一顿。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明明感觉自己有了长进,为何却出师不利、处处碰壁?
“就算空空道门的人真有这等手段,他们缘何对一个普通家庭的三个女人下手,这暂且先不论,你再琢磨琢磨,这三个女人死后,脸上还留着诡异的笑容,算是怎么回事?”练达宁又问道。
第二百三十七章 罂粟是个啥东西
“这个也有解释,当然只是学生的悬想,未必是事实。”况且笑道。
“只要有道理,能说得通,实事如何永远没人知道了,我是悬想不出来,你不妨大胆悬想。”练达宁用鼓励的眼神盯着况且说到。
此事已经困扰他多年,他也不想总是缠绕在这个无法解开的谜案里,可是疑问却总是在最不期然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萦绕不休。
“此事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使用了一种神奇的植物——罂粟。”况且早已想好了,此刻淡淡说出这个后来影响了大清王朝命运,也导致中国历史最大转折的魔物。
当初,潘多拉盒子打开时不知都放出了什么,但罂粟一定是其中一种。
“罂粟?”练达宁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从没听说过这种植物名,但又不便直说。
“对,老师可能有所不知,这是近些年才被人发现的一种神奇植物。”况且忍了忍,才没说出毒品两个字,不然练达宁更发蒙了。
“是吗,你说说,有什么神奇的。”练达宁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况且大惊小怪,不过想到况家是行医世家,也不妨姑妄听之。
“这种植物成熟后结的果实里有白色的汁液,用竹刀割开果实,把这种汁液取出,用水熬煮后可以制成一种膏,这种膏如果服用一个指头大小的一块,就会中毒立毙。”况且仔细解释了一番。
“这不就是毒药嘛,跟砒霜差不多吧。”练达宁说道。
“作为毒药的药性的确是差不多,可是这种膏如果少量服用,止痛效果神奇无比,不仅能止住疼痛,还能在受到伤害时意识不到疼痛。这只是其一,其二才是更神奇的,它能让人陷入一种持续的快乐中,这种感受或许只有佛家坐禅入定时才能得到,据说所获得的快感美妙无比。”况且渲染了起来,头头是道。
“还有这种事?难道你尝试过?”练达宁看着况且,满脸狐疑,他倒不是怀疑况且的描述,而是对一种植物能产生如此的作用,感到不可思议。
“学生只是听说过,哪里敢尝试?学生是由这个案子联想到,凶手一定是用了这种膏,至于是掺入到这家人的饭菜里,还是把这种膏燃烧后使得这家三口人吸入,这要看现场的情况。这家人在死亡时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莫名的快乐中,说明他们处在幻觉中。”况且推测着,继续说道:
“老师,学生这样想的,只有参加喜庆大事,或者是过年,一家人才会穿上盛装,才会精心化妆,这说明当时他们已经进入了幻觉世界。等她们收拾停当后,凶手就下手把她们缢杀,摆设成她们自缢的现场。凶手运用了空空手,所以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从而无法断定是他杀。”
“真的有这种植物,是不是一种药材?”练达宁问道。
“是,只不过最近才被人发现,其药用方法还在摸索中,谁都不敢轻易使用,主要是剂量难以控制。”况且答道。
“我记得后汉书中记载,伏波将军马援远征交趾时,发现了薏苡,书上说是‘用能轻身省欲’,所以马援不仅经常服用,大军凯旋时还带回来一车,难道也是这种东西?”练达宁开始在脑子里搜索先关信息。
“两种植物还是不一样,薏苡药用功能并不大,倒是养生佳品,怎么吃也不会让人产生幻觉,唯有魏晋时在士大夫之间风靡的五石散具有致幻作用。”况且解释道。
“五石散?对了,我倒是忘了。”练达宁连连点头,表示听说过这种药物。
“五石散会给人带来一种强烈的快感,但价格高昂,而且禁忌也多,还得每日多散步来发散,药性发作时会产生呕吐、头昏、出血等各种不适。不过,五石散相较于罂粟,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五石散作为药物,开始时也是为了治病止痛,后来发现服用到一定剂量,能使人产生飘飘欲仙的快感,并进一步发现还有壮阳的效用,所以贵族阶层争先恐后服用。王谢家族均以服用五石散为荣,一时成为社会时尚。
服用五石散后,血液流动加速,皮肤变得干而脆,容易损坏,所以当时士大夫都流行穿旧衣服,因为旧衣服柔软,不会磨坏皮肤,就像新生婴儿一定要向别人讨几件旧衣服道理一样。
为了保护皮肤,人也不能经常洗澡,不经常洗澡自然不卫生,就会生虱子。所以当时的贵族士大夫都有两个共性,一是得穿旧衣服,二是身上生虱子,要经常把手伸进衣服里去捉虱子。
喜欢穿旧衣服还不算什么,贵族本来就有喜欢用旧器物的习惯,以显示自己家族门第悠久。不同于门上刷漆、柱廊贴金,天穿着簇新衣服的暴发户,贵族阶层从家具摆设乃至衣物,无一不是自祖上传承而来。好在古代人穿的衣服普遍宽大,与现代社会讲究的贴合身上尺寸不一样,所以一般衣服换谁都能穿。
东晋时的权臣大将军王敦不仅是贵族名士,还是晋朝的驸马,有一天他要丫环回家给他拿衣服,公主给丈夫拿的都是新衣服。王敦不肯接受,告诉丫环拿回去换旧衣服。丫环去后拿来的还是新衣服,里面夹着公主写的一张条子:新衣服不穿,旧衣服何来?
王敦折服了,不是畏惧公主的地位,而是觉得公主的话很有玄机妙理,也就改穿新衣服了。也就是这位王敦,后来篡晋未成,被他的哥哥丞相王导果断大义灭亲。东晋开国,权力就掌握在他们兄弟手中,当时流传一句话:司马王,公天下。司马就是指的晋朝皇室,王指的就是王氏家族,实则就是王导、王敦哥俩儿。
经历了王敦篡晋未成事件后,王氏家族逐渐实力衰弱,后来谢氏家族取代了王氏家族的地位,东晋时的门阀也就以王谢为代称。谢安还算不错,打赢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保住了奄奄一息的东晋。
因王谢等家族大多居住在南京乌衣巷,乌衣巷也因此成了贵族门第的代名词。
杜牧有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是感慨乌衣巷中已经住满了平民百姓,旧时的贵族大家已经惘然不可寻,并不是说本来住在王谢两家的燕子飞到别的普通百姓家了。这个万万不能理解错了,否则就很搞笑。
说完了旧衣服的事,再来说说扪虱而谈。扪者,摸也,所谓扪心自问,就是手抚摸着心脏部分,向灵魂深处发出质疑。至于灵魂是不是在心脏中,说法差异太大,但即便在后世,科学昌明,人们面对国旗或宣誓时,常常也是手抚心脏,代表着虔诚和**。
这些且不论,所谓扪虱说白了就是手伸进衣服里捉虱子。至于在公开场合,傲然把手伸进衣服里捉虱子,本来是件很不雅的事,这事放在明朝,只有那些大街上抛却脸面的泼辣娘们才能干得出来,文人士大夫绝对干不出来。
可是在两晋,那可不一样,捉虱子是贵族名士喜欢做的事,自然也就是无比风雅的事。你身上没有虱子可捉,说明你的社会地位不高嘛。
当时的人谈话方式归结为两种,一种是西晋王衍式的挥麈清谈,就是人人手中拿着一个牛尾巴做的拂尘,一边摇晃着轰赶着苍蝇蚊子,一边开始道家玄谈,说着以己之懵懂,令人更懵懂的**言论,而后自以为高明玄奥,发现了宇宙真理。
为什么拿拂尘?这是因为传说中,这玩意儿神仙们人手一只,至于做什么用,没人知道。难道神仙也会受苍蝇蚊子的困扰?很显然是说不通的,说士大夫们爱装啥,应该更贴切一些。
不过,谁也别小看了这拂尘,王衍就愣是靠这只拂尘,天天无止境的清谈,愣是把本来很强盛的西晋给谈没了。虽说西晋亡于八王之乱,但国家没落,跟掌握权柄的丞相毫无作为密不可分。后来奴隶出身的石勒就曾指责王衍:神州陆沉,君辈难辞其咎。于是,推到一面墙,把这些崇尚清谈的士大夫全活埋了。
石勒是胡人,杀人如麻,本来在史书上难留好名声,但这件事的确干得大快人心,替他挽回了些声誉。
扪虱而谈的代表人物无疑是王谢世家这群贵族士大夫,后来阵容有所扩大,就连两晋南北朝时期最著名的王猛都难以幸免,可见此风流传甚广,已经影响到了社会各阶层。
五石散实则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毒品,所谓壮阳,无非是透支人的能量罢了,两晋亡国,应该说与五石散的广泛流传不无关联。
五石散虽不像鸦片膏、更不如后来的海洛因、大麻毒性那么强,但性质相仿。人吸食毒品后,精神麻痹,对于那种恬适酣畅的幻觉有所依赖,所谓清谈盛行与五石散的使用是分不开的。在极乐中流连忘返,治理国政自然被认为是俗不可耐的事,两晋时人是要做神仙中人的,其实就是追求五石散产生的幻觉。
这样的亡国秘密,大家心里不是没数,而是不愿意揭开真相。难道只有糊涂才能疗伤?对于个人或许可以如此,对于国家,可是万万不能啊。
第二百三十八章 况且获准办义学
当时北方是胡人当道,北魏仍处于游牧民族蒙昧粗野的半文明状态,倒是能凭借骁勇排斥这种不良习惯。隋统一天下,五石散自然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隋唐以雄伟壮健的气概一扫不良习气,只才有了后人挂在嘴边的盛唐时代。
况且瞬时间想起了这些,当然他没去想如何科学利用这种植物,甚至连罂粟的止痛作用都排斥掉了,一想到这东西就联想到瘾君子、毒品依赖。
嘉靖年间,已经有人发现了罂粟,也发现了罂粟的一些药用效果,只是还不知道提纯罂粟,权当一般性的治病草药使用。比如用罂粟的杆熬水喝,立马可以止痛,止腹泻尤其神奇,任何药物都比不上。
罂粟有两种,一种是结果实的,一种只是开花没有果实,后一种一般人家都用来止腹泻,有神效,而且没有成瘾作用,这法子流传了数百年,始终没有断绝过。鸦片只有从结果实的罂粟中才能提取出来,这一种就是典型的毒品了,然而止痛药物还是离不开它。
练达宁此时恍然道:“我读两晋史,原来也怀疑这事,还以为五石散只是因具有贵族身份才被人推崇,原来还有刺激人产生幻觉的作用。贤契,今天倒是向你学到了一些知识,真可谓教学相长啊。”
况且急忙欠身道:“不敢,老师言重了。学生只是因秉承家学,知道这些药物作用而已,都是些皮毛。”
练达宁脸上忽有忧色:“依你这样说,这罂粟岂不是五石散第二?”
况且也面色一肃道:“岂止是五石散第二,可以说是药效达数十上百倍的五石散。”
“什么?这还了得!”练达宁一惊,坐着的椅子跟着身体猛向后拉了几步,推案而起。
练达宁原本对五石散没有什么研究,只是以为那是古时士大夫喜欢享用的一种药物,古人喜欢用药物强身养生,这从先秦时期就开始了,连隋唐时的药王孙思邈也在其著作中说,人过中年后就应该经常服用好药,达到养生健身之目的。
孰料况且却把五石散归结到毒品之列,他当然不知道后世毒品泛滥,造成了多大的罪孽,更不知道鸦片把大清王朝的命运腰斩了,使得中国自鸦片战争后进入百年屈辱时代。
练达宁不知道这些,但他却知道,天下承平日久,士大夫们崇尚享乐,自孝宗时起,就不断有人研究房中术,在嘉靖年间由于皇上喜好道术,房中术也是道家的一个流派,所以房中术愈加兴旺起来,在朝中阁老尚书乃至地方官员,在野缙绅,都公然宣讲房中术而不以为耻。假如此时五石散这类可以助性固欲的药物问世,天下士大夫必会风靡从之。则五石散不但要重现于大明朝,而且为祸之烈将百倍于两晋,真是小则倾家,大则亡国,并非虚言。
“贤契,我交给你一件事,你帮我盯着这事,一旦发现有人开始研究使用这种罂粟,就马上告诉我,我会上报朝廷,立刻制止,决不容两晋之祸重现今日。”他面色沉重道。
“是,学生遵命。不过老师也不必担心,据学生估计,罂粟至少两三百年还不会成为祸害。”况且心中暗笑。鸦片战争在大清道光年间,距今几百年呢,练达宁这不是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而是为后人操心了。
练达宁不以为然道:“燎原大火,往往起于一点火星,参天大树,也是由一根幼苗长成,凡事须防微杜渐呐,必须将可遇见的祸患消灭在未萌之时。”
况且肃然起敬,练达宁这种为子孙后代着想的态度令人肃然起敬,古人防微杜渐,就是为子孙后代计,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一般人有限于眼前,看远些也不过自己的一生,这已经算得上智者了,能够看到自己身后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那就是圣贤啊。
练达宁满意地看着况且,先前况且提出办义学引发的不快已经烟消云散,此刻在他心中燃烧的一股忧国忧民的激情。他最喜欢况且这一点,观察思考问题能够从独特的角度出发,既不落入俗套,也能跳出先人窠臼,在他众多学生中独此一人也。
“贤契,办义学的事你大胆去做吧,需要为师出马,为师一定全力支持你!”人才,这就是人才的力量啊!
练达宁忽然改变了主意,觉得况且办义学一定有他独特的道理。或许他因为某种缘故,暂时不能把其中的原因明明白白说出来,但这毕竟是一桩好事,当老师的起码不应该去阻止。
况且大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交换条件,他帮着练达宁盯着世上罂粟的药用开发状况,练达宁则支持他办义学。
“多谢老师!学生会加倍努力,不让老师失望!”况且站起来躬身一揖。
“你也无须谢我,这本来就是好事,是大善事,我应该支持的。只是考虑到以后会引发许多意想不到的反应,有的可知、可控,也有发生许多不可知不可控的事,不过你既然决心要办,我尽力支持你就是。这事你最好也要取得老夫子的支持,他的支持远比我重要得多。”
“好的,学生回去后就去拜见老夫子。”况且心中狂喜,有了老夫子和练达宁的支持,这事儿就算成功一半了。
实际上在苏州办义学是陈慕沙的意思,况且本来没这个心思,他也知道在吴中人文荟萃甲天下的地方,自己做这种事有些不自量力,但既然老夫子交代了,就要努力去做好,不然如何向老师交差?
顶层设计告一段落,还有很多细节要一一落实。
下一步最重要的是取得周文斌兄弟的支持,有了他哥俩的支持,周家也会鼎力相助。况且不知道陈慕沙能筹集到多少善款,估计银子的事还得从周家入手。
“嗯,如果老夫子态度明确,你就拿出个办学章程来,我帮你参谋一下。另外我也可以跟提学御史大人商量一下,从各处帮你筹一笔款子。”
见知府里的各色人等忙得川流不息,练达宁也不得不时常应付几句,况且遂起身唯唯,向练大人告辞。
练达宁向况且摆摆手道:“等等,贤契,你把罂粟的情况再细说一下,我马上行文,让各地官府密切注意,一有滥用的苗头立刻遏止。”
“老师,这样似有不妥,据学生知道,此物现在仅有几个大夫用来煮水止痛,还没有研究出药物来。此物生长之地很少,一般人根本不认识,一些当地人也是煮水治疗腹泻痢疾,并无太大危害。老师如果行文各地,倒是让太多的人知道了此物的真正价值,反而会助长滥用的势头。”
况且暗自腹诽:还行文各地,这不是给罂粟打广告嘛。
“哦,对对对,是我考虑太欠妥当了,这事只能暗中侦查,不宜过度渲染。”
练达宁看着况且,心中的满意度又提升了许多,笑道:“贤契,你这次回来,没事时也要常来我这里坐坐,我跟陈老夫子可都是你的老师,你不要厚此薄彼才好。”
况且闻言背生冷汗,急忙拱手道:“不敢,天地良心,学生绝没有此心,老师明鉴。”
这可是明着挑理了,仔细思之的,倒也不怪练达宁如此说,他的确是往陈府去的多,知府衙门衙门他基本没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练达宁派人请他才来的。
“我也知道你不是厚此薄彼,而是老夫子有个美女侄女,也难怪啊,哈哈。”练达宁抚掌大笑起来。
况且脸红难言,他真不是为此常去陈府,而是觉得跟老夫比较对脾气,另外陈慕沙没有架子,不像练达宁,总是官威十足,即便对学生弟子,也是崖岸甚峻,对他已经算是客气有加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为师也不是迂腐不通的人,当年也从你这年龄上过来的,明白这个。对了,现在你父亲不在苏州,如果需要有人为你下聘求亲,乃至将来主婚这些事,为师都可以代劳。师者,父也。”
况且心中一喜,他还真愁着父亲不在这里,将来要求亲的事怎么办呢,如果没别人,只能让周鼎成勉为其难,可是他觉得周鼎成做这事还是有点勉强,若是练达宁肯出面,无论从各方面都是最佳人选。那真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多谢老师为学生着想!”况且再次作揖,真心表示谢意。
“你也不必谢我,以后你要经常来,我府里有些事情还要让你帮我参详参详。官场上的人评价我精明强干,行事果断,其实我自己知道,有时做事莽撞,思虑不周,你恰好可以弥补为师这个不足。”
“学生随时听从老师的吩咐。”
况且乐颠颠地走了,本来刚来时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原以为这一趟是白来了,孰料后来峰回路转,圆满达成目的。
回到家里,纪五迎上他道:“少爷,有个老爷的病人找您,说是想让您给开药。我告诉他,您忙着呢不给人瞧病了,可他就是不肯走,还在厅上等着您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况且稳坐钓鱼台
况且来到大厅,见到一人正病歪歪地依靠在一张太师椅上,见到他进来,急忙强打精神站起来。
况且认识此人,是父亲治过的病人,姓黄名友林,他还给诊脉过呢。
两人见礼后,黄友林咧嘴忍痛道:“况少爷,本来不该来麻烦您,可是当初在况神医这儿开的药吃下去这病就好了,可是现在又犯了,在别处也看了几个大夫,抓过几副药,可是都不见效,您好歹照着当初况神医的方子再给我抓几副药吧。”
况且点点头笑道:“没问题,我再给您诊诊脉吧。新的病人我不会看了,可是父亲以前看过的病人我还是要负责到底。”
他拿来垫枕放在桌上,然后细心诊脉,跟当初诊的脉象差不多,这种病并不难治,就是时间长,不吃上几个月的药无法根除。当然,若用针灸术配合治疗,可以快速治愈,但他回到苏州,暂时还不想露出绝活。
他不是有意藏拙,而是觉得父亲当年不这样做,必有深意,自己只是没弄明白原由而已。
诊脉过后,况且来到尘封已久的药房,这里已经许久没人来过了。
一开房门,一股刺鼻的药味迎面冲了过来,他吸着这股药气,倒是很受用,心里更是感慨万千。
想当初,他瞬移到大明朝,就是在这里直接占据了况且的身体,甚至全部记忆,只是万万没想到,一下子砸中的居然是明朝中期四大才子之一的祝允明。老实说,当初他有愧疚感,而现在则是压力山大。
好吧,不管这些了,现在我就是况且,就是吴中名士祝允明,不仅是四大才子之一,更是跟文征明齐名的书法家。
想到这点,他心里还真是沉甸甸的,自豪与自卑并重。
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宁愿砸中皇上,最好是神宗,这样瞬移过来,可以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改变一下明朝的命运。
由于极度厌恶张居正,神宗在张居正去世之后,完全废弃了当初的治国政策。如果他是神宗,会继续沿着张居正的路线走下去,集四五十年之力让明朝固本培元,强盛起来,先在朝鲜驻扎重兵,把丰田秀吉的人马消灭在海滩上,然后在东北着手,让辫子军根本近不了身。
想到神宗,他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据后来的考古发现,神宗患有骨结核。这种病在明朝没治,可以说在链霉素发明出来之前,结核就是绝症,如同今天的癌症一样。
况且无法揣测这种病对神宗影响有多大,但是史书上对神宗怠政颇多诟病。其实,要求一个骨结核病人勤劳工作,是过于苛求了,患这种病能保性住命就不错了。
但从神宗实录中几乎看不到骨结核对他的影响,况且真心佩服那些御医的水平,也许皇家生活水平太高、太好,可以遮丑,或许饮食疗法真的起了作用?
这种病对人的影响是不易发现的,低烧、怠倦无力,什么事都懒得做,仔细分析,这正是神宗一生的表现。
从神宗的人生轨迹看,他是中年以后才开始怠政的,连祭天这种大事都要大臣们代理。从礼节上讲的确是太懒惰了,从病情上看,他的腿部患有骨结核,实在走不了太多路,根本无法亲自去祭天。
况且想,假如我是神宗,可以有旺盛的精力去工作。可惜没有那么多假设。
他抓好了三副药,出来后交给黄友林,嘱咐他三天后再来拿药,药费也按以前的价格收了。
黄友林如得救一般谢了又谢,开开心心地走了。
“我说小子,你不是不行医了吗,还是忍不住啊。”周鼎成听说他回来就去了药房,过来看个究竟。
“这是家父以前的病人,我按照以前的方子抓药,这不算是行医。”况且笑道。
“那要是新的病人呢?”周鼎成问道。
“苏州城里又不是只有这一家药堂,也不止一个医生。家父在这里时,也没把病人全包了,何况现在。”况且没好气地说。
“这么想就对了,我就怕你一时犯糊涂,又走上老路了。”周鼎成大笑道。
“行医是好事,善事,治病救人是大功德。”况且一句话把周鼎成顶了回去。
“这甭跟我说这个,尊府历代行医,即使在亡命中依然还在干这个,积攒的功德都没边了,可是怎么样,还不是得继续逃命。我是不相信什么天命的。”
天命的有无的确是太虚无缥缈了,况且不想跟他扯这个。他再次来到药房,来到他瞬移过来的降临地,心中有太多感慨。
“今天去苏州衙门怎么样?”周鼎成岔开话题问道。
“什么怎么样?”况且的思绪还在行医的道路上漂浮着,一时没回过味来。
“还有什么,不就是你要办什么义学的事嘛,练达宁给否了吧?”周鼎成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哎,你怎么知道?”况且哑然道。
“我不用猜,就知道是这个结果。老夫子这人什么都好,品德人格学问都没得说,唯一的缺陷是考虑问题理想化、不切合实际。练达宁是什么人,精明着呢,江南这些官员,属他最精明,他还能看不出这里面的问题。”
“那我走前你怎么不说?”况且斜视着周鼎成。
“我说啥啊,不让你提这事,那不是不给老夫子面子吗?不过现在是被练达宁否了,也不算你不办事,是练达宁不给老夫子面子。”周鼎成嘿嘿笑了起来。
“你想错了,练大人开始时是否了,可是后来又表态要全力支持我。”况且得意地回击道。
“什么?练达宁居然会改变态度?”周鼎成简直不敢相信。
况且心里暗笑,练达宁是被他那一通关于鸦片的话吓着了,为了保证盯住鸦片这件事,才转而全力支持办义学的。
“小子,是你嘴皮子太能说了,还是练达宁太喜欢你了,不忍心驳回你的想法?”
“我告诉你,这是人品问题,你兄弟我的人品太好了,到哪儿都是四通八达,无往不胜。”况且得意地笑起来,顺便一挥手说到。
“我真是服你了。孤身一人、身无分文,空降到凤阳地界,一夜之间就成了神医,居然得了美女,又得了钱财,还有那么多人维护你,最后还混进侯爵府弄了个二老爷当当,还有没有天理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了妮儿一早上了,她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说你好,好,好得都快上天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啊。”
况且暗笑不语,凤阳之行虽然受了太多惊吓,的确收获不小,但是天大的麻烦也来了,萧妮儿的事他不知道石榴是还没反应过来,还是没引起重视,至少现在还不是个问题,可是左羚的麻烦一定是躲不过去了。
回到大厅上,况且煮了一壶茶,这是昨天陈慕沙走后派人送来的,可能是他在况且家里喝的茶感觉不好,特地派人送来好茶,其实也是对石榴大闹过后婉转的弥补。
“这是贡品啊,还是老夫子人脉广,弟子多,都知道他喜欢饮茶,从各地给他寄来的。”周鼎成羡慕道。他不是喜欢茶,而是羡慕陈慕沙的关系网覆盖十三行省。
“我说大哥,你也别抱怨了,你现在到哪儿不是横着走啊,不比老夫子差。”况且道。
“那是大家都喜欢我的字画,求着我给他们画,不然我在他们眼里可能连狗都不如。”
“谁让你的字画值钱了,你那哪儿是画啊,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天底下没人不爱。”
“势利啊,都是她娘的势利小人。所以我才羡慕老夫子,至少他那些朋友弟子是真心崇敬他,佩服他。”周鼎成感慨道。
两人坐下喝茶,况且随便聊了些在苏州府衙门遇见的事。
周鼎成听说况且见到周文宾了,突然叫了起来:“完了,让他们知道我回来后一直守着你,不回家,得让他老子把我唠叨死,你可是害苦我了。”
“我说大哥,你不就是想敲我一笔吗,明着说,不用转弯抹角的。”况且慢悠悠说道。
周鼎成急了:“你小子没良心啊,我为了你跑遍大江南北,连老命都豁出去了,你这么说我不觉得太过分吗?”
况且一扳脸:“大哥,你这是要跟我算账了吧?咱们算算,你带我出去,说好了要保证我的安全,结果把我弄丢了,你说我受了多少惊吓,吃了多少风霜之苦,那可是让我幼小的心灵蒙上了老大老大的阴影,这辈子都没法驱除了。”
“我呸,你还幼小的心灵。好意思说。以前老夫一直被你蒙骗,没看出来,你是人小鬼大,你那颗心灵强大着呢。抗打击能力强大无比,连我都自愧不如。我不就是想让你给我画两张画吗,哪来的这么多废话。”
“两张?”况且盯着他问道。
“这个……咱们是兄弟不是,我自己先砍掉一半,那个美人图不要了,你就给我画张神仙图,马马虎虎咱们就算了账了。”周鼎成心不黑,要求不算高。
况且笑了,原来他是惦记这个。昨天萧妮儿说他画的神仙图特别好,结果他就惦记上了。原来还想着让他给画美人图呢,现在是退而求其次了。
“行,不过你别着急,这活得静下心才能干,过几天吧。”两人皆大欢喜,协议基本达成。
况且想好了,暂时不盲动,在家稳住心神,再去面对困难。这也是况且心智日趋成熟的标志,人坐得住,心放得下。